方展堂这个混蛋,千方百计留在清风客栈当打杂,夜夜闯我闺房,竟然只是为了……接近我师父?
「别废话,我要见你们大掌柜!」
我是被方展堂吵醒的。
可我没让他见我。笑话,我堂堂清风客栈的大掌柜,岂是他说见就见的!
除非钱到位。
我这客栈,表面上做的是吃饭睡觉的生意,实则内里机关环绕,有棋局有赌坊,干得是不太好在明面招摇的灰色营当。
本朝开棋院赌坊的,都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若有人上门向掌柜单挑踢馆,掌柜是不可以推辞或拒见的。
清风客栈也守这个规矩,只不过,暗地里设了个应战的门槛:想面见掌柜,需在客栈除娱乐项目以外,消费金额达一百两银子。
方展堂很快就嚯嚯完一百两,在大堂里闹着要见我。
我慢悠悠晃荡下去,大老远就看见一个人影在麻将桌上乱窜,四五个小厮在地上捉他,却怎么也捉不住。
小厮们气急败坏,看见我,一个个哭唧唧来告状:「掌柜的,您总算来了……」
桌上那人停下来,回头看我,这一看不要紧,剑眉星目,衣饰讲究,惹得我心里像风吹过水波,好一番荡漾。
我回头,有点埋怨地看着丫鬟乔吟:「你咋没告诉我,方展堂长这么俊?」
乔吟神经粗的跟我大堂里的房梁:「你也没问啊。」
「你就是大掌柜?」方展堂居高临下看着我,似乎有点惊讶,但很快就说服自己,冲我点点头,撇撇嘴:「行吧。」
啥意思?怎么感觉他好像不太满意呢?
我正要发火,却听他说了一句:「你这场子里有人出老千。」
一语出,众人哗然,我却清楚他在扯淡,我清风客栈能在这双岚城站稳脚跟,靠是就是诚信经营,从开堂至今,无一例出老千,更没人敢在这里出老千。
摆明了故意找茬。
我懒得搭理他,就近找了个椅子坐下,一边喝着丫鬟端来的热茶一边头也不抬冲他问:「可有证据?」
「我就是证据!」方展堂忽然飞到我面前的桌子上落定,盘腿坐在桌沿上,似笑非笑地凑近我:「我说你这里有老千,就是有老千,今天你不揪出来给个说法,别想好好做生意!」
明明是很油滑的动作,可偏偏被他动出了几分潇洒利落。
还有那张忽然凑近的脸,近距离一瞧,比刚才更俊朗分明。
这个人,明明是在耍无赖,可我却觉得他在撒娇。
众目睽睽,我压抑许久,才把那股子强烈的「惯着他」的念头拿开,板着脸,冲他冷冷道:「公子,口说无凭,你得拿出证据,还有……」
我斜睨了他一眼,看了看大堂里一片狼藉,语气又沉了些:「要是没有证据就在这里捣乱生事,公子也得给我个说法!」
话音落,我立起身来,顺势将刚才坐在身下的椅子稳稳踢回原处,没办法,当掌柜的,有时候就得秀一下镇镇场子,以示威严。
屋内气氛顿时变得安静肃杀,刚才还热闹欢腾的看客们纷纷噤声。
但我没有想到的是,方展堂竟然这么快就认怂,我才刚变脸,他就乖乖从桌上下来,笑嘻嘻道:「开个玩笑而已,怎么还生气了?」
「公子这么大人了,不知道有些玩笑不能乱开?」
「真生气啦,别呀!」方展堂故作惊讶,又朝我跟前凑过来,眨巴眨巴眼睛:「你看,要不这样好不好,这满屋的毁损,还有今日的盈余都核算一下,我双倍赔偿行不行?」
这男人……有毒吧!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爱撒娇的男人,还挺……上头的。
可是,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我就算上头也不能这么轻易就让他得逞,便回道:「赔钱是肯定要赔的,只是计算损失需要点时间,公子先回内室坐等,账房清点好就去叫您!」
我意有所指,话音刚落,旁边的小厮立刻会意,一左一右来到他身边:「方公子,请吧!」
客栈里的小厮个个身手不凡,刚才没有动真格教训方展堂,是怕影响不好,现下得了指令,一个个信心满满,都想成为第一个撂倒方展堂的人。
却没想到,在小厮们重重包围下,方展堂忽然一个闪身绕到我面前来,我下意识后退,胳膊却被他一把抓住,衣袖滑到手肘,露出长长一截手臂,手腕处常年系带的红绳手链也一同露了出来。
「你干什么!」我有些恼怒,乔吟也反应过来,将我挡在身后,伸手将方展堂一把推开。
「唐突了唐突了,在下不是故意的,大掌柜不要生气……」
方展堂连连求饶,脸上却并无歉意,我整理好衣袖,白了他一眼,冷冷吩咐道:「丢出去!」
方展堂白天闹出的动静不小,可对于经营多年的清风客栈来说,却是不值一提的小插曲。
深夜,我坐在账房,飞快拢好最近半月的账目,脑中不自觉浮现出方展堂的模样来,只是,还未等遐想,就听见一阵飒飒的风声,紧接着就看见厅堂里立出一道人影。
我赶忙站起身,双手端着账本,又看了看旁边的精致银匣,道了句:「都在这里了!」
岳思阙走过来结果账本,我无声退至一旁的茶桌前,倒了杯茶。
外面的人都以为,清风客栈的掌柜就是老板。其实不然,我自打记事起,就跟着一群孩子学棋赌技巧,或许是有几分天分吧,我学什么都很快,在一众师兄弟姐妹中脱颖而出,再后来又跟岳思阙找来的各路高手对阵,屡屡获胜,直至再无对手,就被他送到了清风客栈,成了店里的大掌柜。
直至当上掌柜,我才知道,自己从小生活的地方,是一个叫风波教的秘密组织,清风客栈是组织里最重要的产业,为风波教的发展壮大提供最雄厚的财力支撑。
也就是说,我这个大掌柜,不过是个傀儡罢了。
风波教势力庞大,且盘根错节根柢颇深,已经引起朝中的注意,因此教内人士不便出面,只能耗时耗力培养一个技艺超群的掌柜放在人前。
这个人就是我。而岳思阙,是我师父。
当了好几年挂名掌柜,我却从未接触过教内核心。
自从住进清风客栈,我手上便多了一条红绳金骰的特制手链,那手链看似精巧别致,实则却是一种极度贴合皮肤的玄武丝所制,在手腕处越嵌越紧,每当夜晚更是痛得人整夜难眠,为的就是要时刻提醒我——不该问的不问,不该做得不做,这是我的本分,也是我能平安活下去的根本。
岳思阙飞快看完账本,出声打断了我略显低沉的思绪:「白天有人闹事?」
岳思阙面容清矍醒目,眉目间尽是清冷,看向我的眼神却是温和又亲近的,声音透着关心。
正是这份关心,让我赶忙挥退所有杂念,抬起头来,让自己看起来清澈无邪,冲他脆声道:「开店的哪能遇不着闹事的?」撇撇嘴巴,得意道:「已经丢出去了!」
「嗯,做得很好。」岳思阙赞许地冲她点了点头。
意料之中的称赞,我忙露出一脸欢喜,眼睛也比刚刚睁得明亮了些,笑盈盈地凑过去问:「师父,要不要吃了宵夜再走?」
说罢,根本不等他回答,便跑去厨房张罗起来。
自从住进清风客栈,我跟师父能见面的日子,便只剩下每月两次的盘查清帐,但他总是来得晚走得急,俩人从前朝夕相处的琐碎时光恍如隔世。
吃宵夜时,岳思阙徐徐向我道出一份讯息。
关于方展堂的。
他是近年来在漠北一带忽然蹿出的棋牌高手,为人油滑精明,性情难以捉摸,凭着技艺超群混迹各地大小赌坊,靠着赢来的赌资日子过得很是滋润。
后来各地好棋之风兴起,他又开始投身棋坛,专门接富庶商户的委托,代表这些人去参加棋艺大赛,每次都能取得不错的成绩,他也凭此敛了不少钱财,四处游山玩水,于近日来到了双岚城。
「虽说此人行踪不定,看似毫无计划,不过这次,应该是冲着你来的。」岳思阙临走之前,冲着我提醒道。
就算师父不说,我也知道方展堂是冲着我来的,只是,他究竟是要跟我切磋棋牌还是另有目的,就不得而知了。
我并不急着寻找答案,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会回来。
果然,隔天一早,就听见乔吟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报,方展堂来了。
不过,他今天倒是老实得很,没有玩牌,一进来就直奔棋室,棋室里不少主顾认出他来,都在一旁笑他,可他却浑然不觉,自顾专心跟人对弈,用乔吟的话说,他下棋的样子跟赌钱的样子,判若两人。
那是当然,下棋,讲究的是沉静风雅,怡情益智。赌钱,玩的是财富在得失间的刺激……两者在本质上的差别决定了喜好之人的状态也完全不同。
前厅又传来聒噪的声响,我还以为是方展堂终于按耐不住在闹事,出门看,却眼见一个虎躯威严的身影站在楼下,带着三五十号随从,统一穿着灰蓝制服,乌泱泱将整个客栈前厅围得严严实实,那架势不是来抄家,就是要砸场子。
我看着他腰间崭新的金字腰牌,认出他是双岚城新上任的提督陈彪。
师父上回来的时候跟我提过,这人性子耿直,并不太吃官场上那一套,因此风波教那头还未跟他打通关系。
不过,此人虽称不上是自己人,倒也不是无故生事的主儿。
我眉眼含笑走上前去,正要开口,却被陈彪捋着胡子抢了先:「老早就听说双岚城有个活色生香的客栈,今日正巧路过,进来歇歇脚!」
啥啥啥?活色生香?
把我这当勾栏院了?
我赶忙上前自报家门,正要解释,却见陈彪双手插在腰间,甚是客气地冲我开口:「大掌柜,你这赌坊怎么走啊?我想去玩会儿!」
我回头看了看他带的那些随从,这阵仗?只是玩会儿?
我一边引路一边冲他问:「大人想玩什么?」
「麻将!」答得甚是干脆。
我看着他眼底的雀跃与欢腾,感觉他好像真的只是好赌,便稍稍放松了些。
只是,情况有些难办,陈彪想玩麻将,可他这身官衣朝服外加随从遍地的阵仗,赌坊里的主顾们都不敢跟他玩。
倒是有个人爱凑热闹,听说赌坊里有个大官想打麻将,特地从棋室那边赶过来:「麻将好啊,我也喜欢打麻将,带我一个呗!」
不是方展堂是谁?
对这凭空冒出来的家伙,陈彪倒是不介意,我也没啥好介意的,便挑了两个店里的小厮,给他们当牌搭子。
自己人,更稳妥一些。
可陈彪却不乐意,看着我跟乔吟:「为什么不是你跟她?」又看看那俩小厮:「我不爱跟男的玩儿。」
我……
方展堂不是男的?
方展堂浑不在意被陈彪误伤,反倒一本正经地跟他解释:「提督大人有所不知,小昭姑娘是本店的大掌柜,除非正式下战书,否则可是没办法陪咱们闲玩的!」
「她不能玩,那她身边的这位应该可以吧……」陈彪抬手指了指乔吟:「那两个五大三粗的,看得人心闷闷的,不像是要打牌,好像要打架。」
我心想,就您那身板还好意思说别人五大三粗?面上,却朝乔吟使了个颜色,让她替换掉其中一个小厮。
总算是组好了局。
我一心二用,一边盯着陈彪,一边又瞄着方展堂。
我以为他特地从棋室那边赶过来,是觉得陈彪财大气粗,想来捞一把大的,却没想到,一圈下来,他铆足了劲当炮兵似的,接二连三给三家点炮。
大大小小的银票从口袋里掏出来,方展堂脸上的爽利终于一点点变得懊恼,最后口袋翻了又翻,再掏不出一文钱,颇有些难为情地看着陈彪:「大人,我没钱了!」
我神经一跳,这人,爱撒娇的毛病,竟然不分对象。
没想到,陈彪也吃他这套,揉着下巴若有所思了那么一会儿,道:「没钱?那就当身吧!」
所谓当身,就是当一个人输掉身上所有的银子之后,可以跟赢家提出当身,若赢了,便可拿回全部本钱,若是输了,就要当场签下卖身契,自己则归赢家所有。
但一般情况下,赢家未必会应下这局,毕竟,比起到手的银子,区区一张卖身契,吸引力可没那么大。
我有些看不懂,方展堂不是挺厉害的吗?可他刚才的牌却打得大失水准,这会儿又答应陈彪赌当身局,这货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踟蹰间,方展堂已经写好了卖身契。
第二圈就这样开始了。
牌桌上的气氛忽然紧张了许多,方展堂不仅方展堂的样子颇为谨慎,连陈彪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每次出牌都要斟酌一番才缓缓落下。
我愈发觉得不妙,看乔吟的脸色就能猜到,她已经听牌,可显然是不想搅了这当身局,所以每当牌走到自己都要停顿许久,才咬着嘴唇继续。
我不由得看了眼方展堂,他像是有了什么感应,忽地抬头,与我四目相对,嘴角卷起一抹笑意。
我还有些发愣,就见他拄着下巴,往乔吟身边凑了凑,小声道:「这位姑娘脸色如此紧张,该不会是要胡牌吧?」
一边说,一边缓缓扔出一张牌。
乔吟显然被戳中心事,不由自主地朝着我的方向看过来。
此举却引来陈彪的不满,吹着胡子哼道:「有胡牌就胡嘛,瞧你家掌柜做什么,显得我仗势欺人似的!」
「不……不是……」乔吟被吓得不轻,支吾了许久也没说出什么。
「不是什么?没胡牌就摸,你磨蹭个什么!」陈彪气得一巴掌拍在桌上,这一震,乔吟的牌面全都翻了出来,国士无双十三幺,恰好就胡方展堂那张牌。
陈彪看着她的牌面,忍不住感叹:「诶哟,这么大的牌,怪不得紧张成这样!」
乔吟见他没有疑心,便顺势承认自己是因为牌面太大,又从来没胡过国士无双,一时紧张过度,才忘了推牌云云。
然后,重点就来了,陈彪看了看方展堂,又指着我:「掌柜的,既然是你的人赢了,这把又是当身的局,那方兄弟的卖身契理应归你们所有了!」
话音落,大掌一伸,抓起方展堂写的那张卖身契就塞给到我手里。
有那么一瞬间,我脑海里灵光乍现,觉得自己好像被方展堂给耍了。
不是陈彪。
他的目标不是陈彪。
从昨天到现在,他就是冲着我来的。
送走陈彪,我把卖身契放在桌上,决定再给方展堂个机会:「我们清风客栈暂时不缺人手,留下你还要白搭一份口粮钱,你若是不愿待,就出去拿钱来赎,我保证不拦你。」
方展堂心意已决,看都不看那卖身契一眼,脱口而出:「愿赌服输,方某愿终生以掌柜为尊,绝无二心。」
我本意是不想留他,但又觉得,就算放他走,他说不上又会耍什么花样,还不如留在身边,看看他想干什么。
可一整天,他老老实实,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安分得不像话。
直到夜里收工,打发了众人,我回房睡觉,看了看窗子,沉声道:「出来吧。」
方展堂「噗嗤」一笑,从窗外钻了进来:「掌柜好耳力!」
烛火下,身着暗纹黑衣的方展堂比白日里多了几分周正肃穆,利落束起的头发衬得五官愈发分明醒目,像……
一尾神气的黑鲤鱼。
「说吧,你混进客栈的目的是什么?」我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刚要送进嘴边,却被方展堂一把夺去。
他笑嘻嘻一饮而尽,末了还冲我勾了勾眉毛:「自从那日见过掌柜,在下便对掌柜念念不……姑娘你这是干啥?」
方展堂举着我丢过的鞋,样子甚委屈。
我懒得看他做戏,冷冷瞥了他一眼:「妆台柜子第二个暗格里有你要的东西,拿了就滚得远远的,这辈子都别让我瞧见你!」
「我要的东西?」方展堂露出一脸疑惑,像是十分好奇似的,走向妆台柜子打开暗格,里面尽是些细软银票,他回头看我:「掌柜,你以为在下是想求财?」
我没有看他:「少废话,客栈里半月清一次帐,这些钱是今天的全部盈余,你若还不知足,那我也没有办法。」
方展堂捂着胸口向我凑过来,像是极痛心一般:「在下视你为知己好友,想不到你竟这么看我!」
我眼见他一张俊脸越靠越近,心底一乱,想推开他,手臂却被他一把捞住。
「你干什么!」
窗外夜色深重,我又惊又痛,却不敢大喊,只能低声喝他。
方展堂不为所动,反而顺势掀开我的衣袖,露出一条触目惊心的胳膊。
正是那条被玄武丝控制的左臂,肩下两寸,则系着一根细细的铜丝,因为血液流通被阻止,胳膊便显得十分乌青,如果长此下去,这条胳膊会渐渐干瘪,最后失去知觉。
玄武丝在手腕上的绵延之痛,分分秒秒都在考验一个人的神经,我也是无奈至极,才想出这个法子,毁了这条胳膊,至少不必再承受这份皮肉之痛。
夜风吹打在窗棂上,萧索寂寥的声响使得我跟他不约而同地望向窗外,发现并无异样,才一同放下心来。
方展堂默默地将我胳膊上的铜圈取下,又从腰间取了一小盒药膏,抹在已经勒出一圈暗紫的淤痕处,又掏出另一个小盒子,在她手腕上的玄武丝上抹了一些东西。
他做得仔细又认真,好久才涂抹完毕,将我的袖子盖好:「玄武丝虽难解,倒也未必今一点办法也没有,姑娘如此悲观,还想走极端,未免可惜!」
我被他弄得满腹疑惑,却不知从哪问起。
方展堂也不让我问,只轻轻地冲我说:「你不用奇怪,那天看见你手上有伤,我心里一直记挂着,今日过来就是想给你治这伤,把你治好就是我的目的。」
方展堂说完便离开了。
我看着自己被他悉心照料过的手臂,又想起他白日里的吊儿郎当,心里不免有些迷惘。
夜里辗转,想起自己无根无魂困在风波教,整日任凭摆布的充当傀儡,心里不是不难过,却又很清楚,如果不能装疯卖傻换来苟活,那我很可能,连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
原本也不是没有一点希望,那便是从小便待我亦师亦父的岳思阙,他虽不苟言笑,却总是很温柔,多年来他对我诸多维护,我一直以为,他跟我一样,视我为亲人,怜惜我受制于人的命运,给我指一条明路。
可我等来的,却是自己要被送进清风客栈的消息,手上的红绳手链,就是他亲手给我系上的。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岳思阙,首先是风波教的岳思阙,其次,才是我的师父。
真相总是令人刺痛,可我没有时间伤感,更不敢让人看出我的痛苦,每日佯装潇洒快意,只为了有朝一日的自由,暗地里用自毁手臂的笨蛋法子,妄图脱离风波教的牵制。
方展堂的到来,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
近几年,清风客栈倒也接待过不少官场人士,还有不少以例行公事为名进来调查云云,但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无论多大的风浪都会很快平息下来。
我那时便明白,是风波教暗中插手,解决了这所有的大小麻烦,而我根本就无法探听到教中任何内幕,更无法估量教内究竟隐藏着多么庞大的力量。
我不敢对外求助,对身边的人也不敢交心,店里的丫鬟小厮都是被教中驯化长大,无法辨清敌友。
方展堂来势汹汹,但我不敢轻信,只好胡乱将他打发,心里却无法克制期待,希望他再来,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哪怕只是来折腾一场,也好过我一个人被困在这牢笼一样的地方孤立无援,毫无喘息之力。
因此,当他再次出现,我心里是欢喜的,却又不知道,该不该这样欢喜。
那夜之后,方展堂几乎每天晚上都来找我。
还是一身利落黑衣,驾轻就熟地为我的左臂上药,涂完就走。
到了白天,却又是另一副面孔,吊儿郎当地穿着粗麻短褂,哪有热闹往哪凑。
大约是眉目风流的气度有别于真正的跑堂小二,主顾们很少使唤他做事,有人听说他擅长棋牌,恭恭敬敬地请他帮忙代打,方展堂半推半就地接了几个,帮人赢了不少钱,渐渐混成了客栈里的一号人物。
我担心他太张扬,容易出乱子,可他却振振有词:「我这不是想接点私活挣点外快,早日赎回卖身契嘛。」
他说这话时,是当着店里许多人的面,听着正经,可话音落下,却很没正经地朝我飞了个媚眼。
但凡在人前,他总是这副骚包又欠揍的德性,我都有些习惯了。
我甚至觉得,他就是故意搞出这一番做派,就为让旁人误会,他对我这个大掌柜心怀爱慕。
但我没问,好多事我都没有问,包括,他来清风客栈,到底要做什么。
我总觉得他应该不是要害我。
就这样到了月底。
又一次盘账收款,岳思阙很自然地提起方展堂,我坦然应对,没有说他好与不好,只道他手脚还算麻利,主顾们对他印象不错。
「他对你殷勤得很。」岳思阙看着我,锋锐狭长的眼睛带着审视。
我愣了一下,忙做出害羞的小女儿姿态,嘴巴向旁一撇:「就是个油嘴滑舌的混蛋,故意让我难堪呢!」
「哦?我倒觉得未必。」岳思阙忽然微微一笑,语气也温暖了不少,「谁不爱青春好颜色,我们小昭又生得这么好,他不喜欢才是奇怪。」
我心口一滞,岳思阙很少夸我,更别提,用这种玩笑家常的语气。
手腕上隐隐作痛,像一个讯号,提醒我面前的这个人,不值得我再把他当做亲人。
岳思阙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分神,还在自顾温情地看着我:「小昭,你想不想离开客栈,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不想。
当然是假话,可是,面对着已经令人生畏的岳思阙,我又怎么敢将心里话说出口?
大约自己也明白这问题本身就不诚恳,岳思阙深吸了一口气,神色清冷下来,冲她道:「下个月,教里要召开教众大会,清风客栈需要举办雀侠大赛做掩护。」
我心底一沉,这还是我第一次从岳思阙嘴里听到风波教的消息,登时有些无措,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是教中人终于将我纳入自己人的行列,还是,他们觉得我已然被玄武丝牢牢控制,根本不担心我有异心?
那岳思阙刚才问我要不要离开客栈,其实也是一种试探?
为了筹备雀侠大赛,客栈上下很快便开始忙碌起来。
客栈里的人大都被驯化,他们只执行不过问并不让人意外,但让我稀奇的是,对雀侠大赛,方展堂也一言不发,只字不提。
我便想着,他要么是早就知道,要么就是另有打算吧。
大赛拉开帷幕。
为期七天的赛程,采取积分奖励制,当日排名在前三的可以瓜分大赛特设的奖金池,每天都有人手气不佳输得灰头土脸,也有人捞走大笔奖金,赚得盆满钵满。
这几天,客栈里每天都人满为患,我跟一众帮手一眼不敢放松地四处巡视,生怕闹出乱子来。
而就在这个时候,方展堂却不见了。
起初,我还以为,方展堂早已洞悉清风客栈与风波教的联系,暗中策划好一切,只等时机成熟便会出手。
可是,眼见他一连消失数日,并且消失之前一点讯息也没有留,各种不好的猜测开始在我心中作乱,我不知道,他究竟是遇到了什么麻烦,还是……我压根就猜错了他出现在客栈的用意。
无论如何,失去耐心可不是什么好事。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客栈里却再生变故。
陈彪率亲兵来到客栈,说是接到线报,有敌国奸细趁乱混进了客栈,所以想要搜店。
陈彪自上任以后没少光顾客栈赌坊,但这天,他的语气神态都跟往常截然不同,十分地不近人情,连同他带来的兵,也比之前多了两倍不止。
我当然不相信有奸细混进来的瞎话,但我又实在想不通陈彪的用意,端着掌柜的做派跟他讲了讲情,被他以「妨碍公务」的名义驳斥了一顿,还向旁边使了使眼色,两个手下立刻走上前,将我牢牢架住。
客栈里顿时乱作一团,有人急急向外跑,门口却早已被陈彪的亲兵堵死,亦有人见逃脱不成便在店内大喊大叫,可陈彪却充耳不闻,看着一小队亲兵从棋社与赌坊那边回来之后凑上前去说了些什么,脸色愈发冷寒,忽然回头架起我,朝着内厅走去。
我脊背一阵发凉,隐隐有种风雨欲来的预兆。
任凭陈彪的人将我带到一处无人的空房,那正是客栈里给岳思阙预留的休息室,虽然他从未住过,但屋内的一应摆设俱全。
一进门,陈彪便命人关紧门窗,这才回头,目光深重地看向我,我被他看得一阵发毛,想着他「搜店」的名目该不会是因为我……的美色?
迷茫间,眼看陈彪又向我走近几步,忽地拱手作揖,一脸抱歉:「刚才形势所逼,唐突姑娘了,还请见谅!」
我:「啊?」
连日以来,我一直想不通方展堂接近我的目的,没想到,竟然在陈彪这里得到答案。
陈彪告诉我,他一直在追查一桩陈年旧案。
大约十多年前,他在府衙当差,陆续听说辖区内的几个村子有丢小孩的传闻,而他去走访的时候发现,那些被传丢了孩子的人家全都没灭了口,都是干脆利落的剑伤,一剑封喉——但在遍地横尸的屋内,并没有发现家中孩童的身影。
他还发现,那些消失的孩子,大都在两岁以内,杀手的目的很简单,掳走小孩,再杀光他所有的家人。
掠夺孩童的本意就很恶劣,可回过头来还要杀光全家人灭口……陈彪对这一连串的恶劣案件愈发义愤填膺,后来,在亲眼目睹了一个男孩因双亲惨死在府衙外跪了三天三夜之后,他决定将此事追查到底。
那个跪在府衙外的男孩,正是方展堂。
他当年因为去镇上的舅舅家省亲而躲过一劫,可回来之后却要面临命运措手不及地剧变,巨大的痛苦消沉过后,为了给双亲报仇,也为了寻找失散的妹妹。他开始跟着陈彪一起查案。
……
听着陈彪的声音渐渐低沉,我的心脏也开始一阵阵收紧。
关于自己的身世来历,我有过各种不堪的设想,却没想到,当真相逼近的时候,还是令人心惊胆战。
陈彪的声音还在继续:「我与展堂追查多年,已经确定当年的案情都跟一个行踪不定的教派有关,后来,我们又查到风波教与清风客栈之间存在关联,展堂在这里发现了不少与当年失踪幼童年纪相仿的年轻人,还有我们搜集到的许多特征,与这客栈中的许多人都能对得上……」
一时间,我感觉自己身体里一阵气血横冲直撞,手腕的伤处也更加疼痛起来,虽然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却明白此时并不是深究详情的好时机。因为,陈彪既然会大费周章地跑过来对我据实相告,肯定是案件的进展发生了不可控的变化。
果不其然,在我发现方展堂忽然消失的时候,陈彪也与他失联了。
虽说查案很重要,但对于陈彪来说,多年相伴的方展堂是情同父子的存在,他更加担心方展堂的安危,因此,在雀侠大赛即将结束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来找我,想问问我这边是否能提供什么线索。
「我知道,你对展堂一直心怀戒备,展堂也不愿在情势不明的情况下拖你入伙,可现在他只身涉险,很可能命悬一线,我只想问你一句,知不知道风波教的教众大会究竟在哪里进行?」
看着陈彪焦急的模样,我是真想给他一些线索,可我又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脑海中飞快闪过岳思阙与我会面时说过的每一句话,没有,没有地址,没有方位,他只留下了时间。
就在我又急又恼时,忽然听见一个声音破窗而入——
「我知道!」
是丫鬟乔吟。
我一阵吃惊,眼见她飞扑进来,站在我与陈彪之间,眼睛闪着火焰一般的烈怒,显然是听到了陈彪刚才说的话,对自己的身世已经了然。
但我不知道的是,乔吟并不是在这一刻才知道自己的身世,早在方展堂第二次出现在客栈里的时候,他就已经告诉过她了。
方展堂之所以那么地迫不及待,是因为乔吟那天夜里借给他送桂花甜汤之际,在我的吩咐下,想要试探他的虚实,方展堂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坦白,自己极有可能是她的哥哥。
方展堂记得妹妹的小臂上有一小块形状特别的红色胎记,因此第一次来客栈的时候在我身上确认过,可惜,我除了手腕上的那道红绳,他什么都没看到。
后来,方展堂跟陈彪一起来客栈打麻将,陈彪故意要求乔吟去当牌搭子,方展堂为了防止有人出千,提议大家将袖子绑紧,借机查看到乔吟小臂上的胎记。
关于身世之谜,乔吟同样好奇,但她跟我一样,因为无法确定同路人,所以只能小心谨慎,装作不甚在意,暗中寻找机会。
而她在与方展堂相认以后,决心跟他一起查探风波教的消息,要为父母报仇,也因此格外留心客栈内外的动向。
方展堂在消失之前,曾对她说过,客栈里有密道,但并没有告诉过她密道在哪儿,乔吟觉得,那里应该就是召开教众大会的地方。
密道?
我想,既然是密道,肯定是直通地下……又或者,是岳思阙每次出现的地方!
一番搜寻,我终于在房间里找到了密道的入口。
在扭开机关之前,我拦住了陈彪——无论如何,我们已经能确定,方展堂一定是潜入了密道,只是不知道他是否暴露,里面又是何情况。
如果这个时候一定要下去查看,我觉得自己才是最好的人选。
一来,若是陈彪贸然闯入,对密室情况不了解,极有可能被风波教的人反杀,那整个客栈里的人都会陷入危险;
二来,我可以以掌柜的身份假装误入——即便只是傀儡,但如果里面真的在开教众大会,我还是能随便扯上几句拖延时间;
三来,是我自己想要这么做。
从小到大,我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披挂着虚伪的面具苟活,从未有哪一刻敢暴露真心,自由而活,但此刻,我想为自己的命运勇敢一次。
「陈大人,你们为了我这样的人查了那么久的案子,不能在这最后一刻冒着功亏一篑的风险,我先下去探听情况,半炷香内没消息,你再派人下来增援不迟,无论如何,客栈里还有那么多当年被掠走的孩子,至少他们还能活下去。」
我终于说服陈彪,进入密道。
打开床板下的暗格,我在黑暗中沿着台阶向下,大约走了十几级,渐渐适应了黑暗,依稀可辨一条长长的隧道。
视野逐渐开阔,我来到一间空荡的石室,因为早年学打牌练过耳朵,我站在石室中央稍一屏气,立刻辨出这石室里除了自己,还有其他人的呼吸。
我左右四顾,目光落在室内的石凳与石柱上。
「小昭,你来了。」
是岳思阙!
「师父……」我心中疑惑,却故作惊喜状,却听见岳思阙一声叹息:「小昭,你我之间不必再假装,师父不喜欢这样。」
「师父不喜欢我恭敬乖顺,难道想看我奋力反抗?」我冷冷一笑,讽刺道,「师父对小昭的要求太高。」
「我只想看见你的本心。」
「师父想看我的本心,但你对我拿出真心了吗?」我向着空中举起左手,露出受伤的手腕。
石室内一阵沉默,许久,才传来动情的声响:「小昭,你的父母亲人并不是我所杀,当年你被带回教中,我视你为骨肉真心相待……可后来你技艺超群太过突出,教中长老执意要将你送入客栈,这不是我能左右的事,不管你信不信,我一直都在想办法救你。」
岳思阙的声音低沉和缓,勾得我忍不住想起过往种种,亦有种说不出的动容。
半晌,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师父,您待我的好,小昭记下了。」
「小昭……」岳思阙继续唤我:「师父给你准备了一样东西,你扳一下左边壁灯的灯座。」
「好。」我点点头,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壁灯座。
伴着一声闷钝的声响,石室的墙壁忽然挪开一道缝隙,我看着赫然出现在眼前的熟悉身影,高悬的心重重放下。
「小昭?你动了什么?」耳畔再度传来岳思阙的声音,但跟刚才不一样的是,这声音满是焦急和不可置信。
我并没有碰那个壁灯灯座。
早在刚进入石室,我听见的就是两个人的呼吸,在不同方位,而且其中一个气息十分微弱。
后来,岳思阙的声音出现,我暗中猜测,石室中气息微弱的那个人,应该是方展堂,但不知是受伤还是怎么了,他的处境非常危险。
我不敢轻举妄动,只好顺着岳思阙的「真情流露」,假装被他蛊惑,注意到那个壁灯座。
我猜,岳思阙自己不去动那个灯座,反而费尽心思鼓动我去板弄,肯定是他自己动不了。
因此,我避开那个灯座,找到另一个灯座下的机关,在石室的地牢里救下了奄奄一息的方展堂。
自从发现这条密道,方展堂便偷偷潜入,甚至成功混入过教众大会,但他之所以会失联,是因为自大会开始,密道通往外部的机关便被封锁,他只能留在石室等待时机。
在短暂被困的时间里,方展堂大体了解了风波教的内部状况——教主一位,护法八个,教众万余遍布全国,这次来参与大会的是百夫长以上的统领。
他认出了岳思阙,正是八大护法之一。
但他没有想到,岳思阙竟也认出了他。在大会结束,各头目安然离去之后,岳思阙拦住了方展堂。
或许是不想在教主面前显得自己疏忽无能,岳思阙早就发现他,却故作不察,只为悄悄解决了他。
俩人缠斗许久,岳思阙终于利用机关将他锁进密不透风的地牢,想要活活闷死他,却不想,转身离去时自己竟被关在石墙的壁洞里——原来是先前,方展堂趁岳思阙去找我查账的时候,故意跑到密道对几个机关动了手脚。
二人就这样都被困住,不一样的是,方展堂因为地牢空气稀薄,很快便不省人事,而岳思阙则等来了我。
「可是,为什么呢?」
直至束手就擒,岳思阙仍十分不解,不可置信地冲我问:「你为什么不肯信我?」
我迎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定定道:「因为你从来就没打算救我,玄武丝的痛楚有多锥心,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但你却从来都没有问过我痛不痛。」
方展堂醒来过后,立刻叫来陈彪,将他在教众大会听到的内容据实相告,因为内容涉及私通外邦与地方机要官员勾连,牵扯太广,已经超过两人最初追查灭门案的范围,陈彪需向京城递交密函得到指示后再做打算。
不过,关于灭门案,因为抓住了岳思阙,又控制住了清风客栈,很多东西还是可以审一审的。
已经失去精神支撑的岳思阙直言,当年抓幼童培养成听话的工具,只是他个人忽然萌生的癖好。
他在子嗣上没有太大缘分,之前娶过一房太太,生下一女两子,可三个孩子都没有活过两岁便夭折了。
太太伤心过度服毒自尽,岳思阙悲苦至极,浑浑噩噩时恰好看到一户农家院奔跑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孩童,他上前抱了孩子就要走,却被孩子家人拦住,情急之下,他失手杀光了孩子所有的家人……
自从那一次得手,便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我在方展堂所搜集到的线索里,大概拼凑出了自己的身世,时隔多年,再看那些触目惊心的卷宗,尽管那时的记忆在脑海里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可我的心里,还是无法自抑地陷入深深的哀恸。
我看到一段关于母亲死状的描述:「……胳膊腹部均有剑伤,失血过多而亡,身旁留有一行血字:云妮,五月初二。」
那应该是我的生辰吧。而我原本的名字,是江云妮。
「云妮。」一个温柔的声音传入耳畔,我抬起头,恰好对上方展堂温暖又真挚的眼睛。
「很好听的名字呢。」方展堂走过来,伸手擦了擦我眼角溢出的泪水,像哄小孩一样冲我问:「以后我都这么叫你好不好?」
我闭上眼睛,轻轻地,冲他点了点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