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暖暖是我在地府里认识的一个小姑娘。
她入地府时,身着一身大红嫁衣,可她脸上却没有新娘子该有的欢欣雀跃。那双大眼睛配在她这张哭丧着的脸上,像一潭毫无生气的死水。
旁人都觉得她性子冷,不肯同她做朋友。我瞧着这小姑娘模样清秀,也怕她一个人闷出病来,于是忍着心疼把我私存的最后一块甜饼给了她。
就这样,我与暖暖成了朋友。
与暖暖熟络后,这小姑娘也偶尔与我提及她生前的事。
她说她活了十六年,疯了十六年,神志清醒的那一天穿着嫁衣自缢在了房梁上。
我问她:为什么要自缢?
暖暖说:我喜欢猫,那个人在后宫里养了许多猫。我喜欢江南烟雨,他朝政再忙也年年陪我下江南。他经常向太医询问我的病情,问太医我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可是……等我真的逐渐有了好转,他却开始躲着我了。我发现……他似乎更喜欢疯着的我。
我倒吸了口凉气,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暖暖的背。
暖暖冲我笑了笑,笑得有些勉强,但那对小梨涡甚是好看。
「你呢?你为什么来这儿呀?」暖暖问我。
我想了想,言道:「算是时运不济吧?或者说的荡气回肠一点……我不死,死的就是他和他的部下甚至是更多无辜百姓。」
暖暖摇摇头,「不懂。」
我摸了摸暖暖的头发,笑道:「今日太晚了,你得安置了。哪日得了闲我再与你讲。」
2
从那以后,暖暖一得空就爱让我给她讲我与那个人的事儿。
她为了让我讲下去,还特地用那点儿少得可怜的冥币跟马面兑换了半斤葵花籽。
吃人嘴软,我不好意思让小姑娘眼巴巴地空盼一场,只好接着上回的话茬继续。
「我跟他啊,从小相识。他比我年长八岁,我就跟邻家小妹妹似的整天在他眼前晃悠。我们两家挨得也近,他住在王宫里,我住在王宫外的将军府里,一炷香的工夫就能到……」
暖暖略有些惊讶,「将军府?原来你是将军之女,难怪每月都能收这么多纸钱!」
我一边磕葵花籽一边轻描淡写应着,「是啊。不过纸钱不是我母家人烧来的,是他烧来的。燕京云家已经没活人了,我们都向燕王尽忠了。」
暖暖的眼神变得柔软了许多,甚至还有点儿同情与惋惜。
我倒是无所谓,该见的家人已经在地府见过了。
他们或像我一样留在地府打工等着一个未亡人尽了寿限再见一面;或做了飘荡在人间的孤魂野鬼,虽可以恣意戏耍,却有随时被黑白无常大人抓回来的风险;还有的选择喝下了碗孟婆汤,转世投胎又做了人。
总之,他们各有各的想法,也都过得不错。
「我打小就倾慕于他,但他对我爱搭不理的。我当时年纪轻,心里惦记着一个人藏都藏不住,总想着闹出些什么事让他多多注意我。
比方说让我阿兄带我入王宫,在他每日的必经之途上假装迷路;诗会、秋狝时想尽法子拔得头筹,反正做过不少傻事。」
「那他注意到你了吗?」暖暖问道。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也不算注意吧,他一直知道我是云家的女儿。」
暖暖撇了撇嘴,有点儿不高兴。
我继续道:「不过,他虽然整天绷着一张脸,但对人还是好的。我假装装迷路那回,他把我带到大殿找我阿兄;秋狝时,我阿兄偷偷把自己猎的猎物给我之时正好被他撞见了,他说留着无用,我若喜欢自可拿去。」
「你拿了吗?」暖暖问。
「当然拿了,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我拿了他猎的梅花鹿,成了那次秋狝的头名!他还赐了我一块玉!」
「挺好,定情信物有了。」暖暖道。
「也不是什么定情信物,每年秋狝的头名都有。」我答道。
我没好意思告诉暖暖,这虽不是定情信物,却在我死后被燕明恪日日佩戴着。
那玉本不是什么名贵好玉,大约是燕明恪的气质摆在那儿,也或是玉沾了人气儿,上次清明我去看他时,那玉竟好看得像块璞玉。
「后来呢?」暖暖问。
「后来啊,我成了燕京闺中女子的笑柄。」我想起自己当年那股子傻劲儿,忍不住轻轻扬了扬嘴角,「她们都觉得我上赶着倒贴大王,丢了我们云家的脸。可我阿兄从不这样想,他说我若喜欢,就用自己的法子对大王好,不用管别人说什么,更不用在意别人如何看。」
「你阿兄说得对。」暖暖点头附和,还不忘再给我抓一小把葵花籽,「然后呢?他可心悦你?可与你拜堂成亲?」
「自然是有的,不然我为何迟迟赖在地府不投胎为人?我就是想在转世前再见他一面,告诉他来世莫忘了我,我还与他做邻居,还等着他娶我。」
说到这儿,我突然想起来暖暖也无意投胎,随口问道,「说起来,你为何不愿转世?」
暖暖撇了撇嘴,葵花籽也不嗑了,「我也在等人。当日傻,走得太过匆忙。我想问问他,在他心里,我究竟是何地位?他若对我没有一丁点儿真心,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实在不行,就跟他打一架,共赴忘川河!」
我握了握暖暖的手背,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忘川河下的鬼,生生世世不能投胎。可别为了个薄情寡义的人搭上自己。」
有些痴情人,死了也硬不起心肠潇潇洒洒地挥手告别。像暖暖这样的,明明被人伤得够深了,却还要留在地府等一个可能会让她失望的结果。
情之一字啊,真是要命。
3
我与暖暖聊到很晚。
她睡下后,我却没了睡意,只好披上衣裳百无聊赖坐在窗边对着忘川河发呆。
如果说地府有什么看上去很美,实际上却凶恶残忍的地方,忘川河当属第一。
河中尽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虫蛇满布,腥风扑面。不过,那盈盈一水看上去赏心悦目,不靠近地看,简直是天下美景、地府奇观。
我贪恋它那点儿美,也为了工作方便,所以花高价在忘川河边租了房。
暖暖来后,我把屋子略改造了一下,加了张床,顺带着给她添置了些日用品,她在我这儿蹭了间屋,作为回报帮我煮饭洗衣。
地府也分三六九等,也有贫富差距。燕明恪从来不忘给我烧纸钱,所以纵然我身份地位低,但从不缺钱。
为了打发时间,也为了别总让孟婆赶我去投胎,我在地府里找了份工作。
我每日里的工作量并不大,只需帮着孟婆忽悠几个对前世牵挂不大的鬼喝下孟婆汤,再在他们投胎之前问一问可对来世有期许。若有,我须得把他们的心愿记录下来,分类整理后给判官大人过目。
如此这般,到了月末,我就能领上一份月钱。
这些年,燕明恪给我烧纸钱烧得频繁且多,这使我逐渐养成了大手大脚的习惯。久而久之,孟婆每个月给我的工钱,只够我吃点儿零嘴的。暖暖不一样,她指着这个月钱过日子。
不过,暖暖来了后,我在花销上节俭了许多。一是有了攒钱傍身的意识,二是不愿让暖暖看到难过——她来这儿三月有余,我还未见她家人给她烧过纸钱。
长夜漫漫,我开了一坛从马面大人那儿买来的酒,一个人对着忘川河痛饮。算起来,我来地府也整整十年了。这十年间,我回阳间看过燕明恪三十三次。每年清明一次、中元一次、我的忌日一次,还有三次是我偷偷跑出去的。
说来辛酸,我的忌日与他的生辰撞在了一日。自我死后,他便再未庆生过。
大约是美酒作祟,我竟想起曾经那些有的没的。
犹记得,有一回我在地府遇上了燕明恪的一个妃妾。那女子对我说,「陛下待你真好,若他肯这样待我,就是让我下忘川河我也要等他的。只可惜,无论你是生是死,我们都是陪衬。
你不知道,你去后,陛下再纳的每一位妃妾,身上都有你的影子。有些是长得像你,有些是性子像你……」说着,那女子叹了一口气。
不待我反应过来,她一口闷下了那碗孟婆汤。我趁着她记忆犹存,意识还未散尽之时,例行公事地问道:「我可记下你对来世的期许报给判官大人,判官大人会酌情满足。不过,要求不可太过贪心,太贪心的要求通常是不予批准的。」
那女子痴痴地瞧了我片刻,言道:「没有。我去了,你多保重。」
我轻轻应了一声,冲她笑了笑,眼看着她入了轮回。
没有期许也好。
若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呢?
4
暖暖来地府后一直表现得不错,孟婆、牛头马面这些官儿们很是喜欢这个小姑娘。暖暖来地府的第五个月上,孟婆给她放了一天假。
孟婆告诉暖暖,她可以到处转转,去哪儿都行。
暖暖低着头沉思了一会儿,「去哪儿都行?阳间可以吗?」
「……」孟婆冲暖暖翻了个白眼,我生怕孟婆反悔似的赶紧把暖暖拽到了一边儿,「傻姑娘,这种问题怎么能问的这么直白呢?孟婆既然说可以到处转转,那自然是可以去阳间的呀!」
暖暖开心得就差把这两个字写在脸上。紧接着,她小跑到了孟婆面前,「阿锦姐姐可以跟我一起去吗?她最近表现也很好!」
孟婆颇为嫌弃地看了我一眼,「她不行。你跟她都走了谁干活?」
暖暖有些为难地看向我,她还想再同孟婆求求情,我上前拉住了她,「孟婆大人既然给你放假你就好好玩玩。」我看了孟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这个小气鬼还记着我上次偷偷跑出去的事儿呢!」
暖暖笑笑,孟婆又朝我二人翻了个白眼。
「莫吓着人,也莫伤了人。」我嘱咐道。暖暖答应着,化作一缕白烟出了地府大门。
暖暖走后,孟婆一边熬着她那一锅汤一边对我道:「上次你偷偷跑出去的账我还没找你算呢,别以为能轻而易举地蒙混过去。」
今儿要投胎的人不多,暂时也没有什么夙愿需要我记下来呈给判官大人的,我干脆放下手里的笔,凑到孟婆面前,「孟婆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我请你吃糕点给你赔罪如何?」
孟婆不说话,我知她是心动了。
「你等着啊,我这就去给你拿。」言罢,我一溜烟跑回了家,拿了四五样糕点。
这些糕点在地府里用冥币也买不着,是我托黑无常大人给我从阳间捎来的。黑无常大人确实如他的名字——黑!
一包糕点,他竟然要我三钱的跑腿费!
太黑了!
我把糕点摆到孟婆面前,「这可是阳间有地府无的,吃了我的糕点可不许再生气了!」
孟婆默许了我的话,摸了一块桂花糕细细咀嚼,「燕京漱平坊的手艺。」
「这都尝得出来?不赖嘛。」说着,我也拿了一块蟹黄酥自顾自地吃着。
孟婆独爱那碟桂花糕,吃了一块又一块。一碟子糕点吃到最后一块的时候,孟婆有点不好意思,我大手一挥,把最后一块桂花糕给了她,「你吃便是,我不爱吃这个。」
孟婆难得地冲我道了声谢,小心翼翼地拿着最后一块桂花糕看了很久,问道:「云丫头你来地府多久了?」
我嚼着蟹黄酥,含糊不清地说道,「十年五个月零三天。」
孟婆的神情突然柔和下来,「你都来了十年了……过得真快。」
「你呢?你在这儿待了多久了?」我问道。
孟婆言道,「九十九年三个月又七天。」
她对时间同我记得一样清楚。
「再有八个月又二十三天我的工期就到了,到时候就有新的孟婆来接替我了。」她言道。
我微怔,孟婆又问道,「云丫头,若你等的人转世为人后不认识你了,你当如何?」
「那我就与他重新认识。」我认真答道。
孟婆没再说话,只默默地用大铁勺搅动着她的灶上的汤。
我猜,孟婆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5
暖暖没在阳间逗留很久。
她说:我没有家,也不知道去哪儿。
我猜暖暖应当是去见了见她等的那个人,这小姑娘从回来就魂不守舍的。晚饭做的都比平时难吃了不止一个度。
自然,暖暖的手艺好。纵然她做的饭难吃,也比我要好上许多。
「阿锦姐姐,你的故事你还没说完。」饭后,暖暖道。
我瞧着她心情不好,也便想让她分分心,别总想着那些污糟事儿,遂问道:「你想听哪段?」
暖暖想了想,「不如就说说你们俩是如何成亲的?」
「好。」我答应着,起身沏了壶茶,从厨房出来的时候,还顺带着拿了几样瓜果。
讲故事听故事哪能没有小零嘴儿呢?
「我跟他成亲实属意外。彼时,天子要纳妃,各路诸侯都要进献美人。但到了我们这儿,天子竟然点了名要我去,我当时慌得不行,莫说我不喜欢那天子,单论年龄,他比我死去的阿爹还大上三岁。我阿兄为了护我,在王宫外跪了一整日求大王莫要将我嫁于天子。」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感念阿兄对我的好,「可那是天子啊!违抗天子的旨意可是要掉脑袋的,弄不好还要累及家人。我阿兄跟大王合计了个万全之策——让我嫁给大王。如此一来,天子总不好夺诸侯之妻?」
「然后呢?大王就真的娶了你?」暖暖问道。
我点头,「我当时以为大王是逢场作戏。我云家世代效忠燕王,他只有保住我,我阿兄才会为他拼上性命。可我没想到……」
我勾了勾嘴角,暖暖眨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等着下文。
「我没想到新婚之夜,大王居然对我说『若云姑娘不介意,不如我们试试?』我当时都蒙了,就问他什么叫『不如我们试试?』他说,就是假戏真做,让我真的嫁给他。」
犹记得,燕明恪的原话是这么说的——
与姑娘成亲,并非云兄求到本王面前,而是燕明恪倾慕姑娘多年。若云姑娘不介意,不如我们试试?
那夜,燕明恪同我说了不少话。我从未想到平日里跟木头似的一个人,竟然也有这么能说会道的时候。
他同我说了他胸中大志,也同我说了对我多年的倾慕。我原不知,他从我初次见他,分给他半块糕饼时就对我有了好感。
按照他的话来说,我当时应该只有五岁。我处在那个年纪,哪里能把桩桩件件记得清楚,我估摸着我当年肯把糕饼分给他,多半是觉得他好看!
而燕明恪呢?他母妃身份低微不受待见,连带着他也被先王后苛待。堂堂王室血脉竟还没我个将军之女过得好,以至于半块糕饼就能让他觉得我是好人。
「然后呢然后呢?」暖暖问道。
「然后他同我说了这些年的心境。他说有他母妃做例子,他总觉得嫁入王室并非是什么好事。所以,哪怕对我喜欢得打紧,也不敢表露分毫。直到天子要纳我为妃,他再也坐不住了。」
我抿了一口上好的雨前龙井润了润喉,不忘夸夸燕明恪:「大王真的是我见过最好最温柔最有担当的男儿!」
「那你阿兄呢?就不是最好最温柔最有担当的男儿?」暖暖问道。
我把剥好的橘子塞到暖暖嘴里妄图堵住她的嘴,「我阿兄全天下最最好!」
暖暖笑笑,擦掉了嘴角的橘子汁,「说起来,你与大王的姻缘倒是要多谢天子。」
「呸!谢个屁!若没有他,我何至于短命?」
6
暖暖说我的故事勾起了她的兴致,非拉着我继续讲下去。
我只好又剥了个橙子,跟暖暖对半分了,言道:「我与大王成亲,天子自然不快。但他也不能说什么,只好暂且吃了这个哑巴亏。而我与大王呢,则琴瑟和鸣、举案齐眉。虽然大臣们与其他诸侯时常给大王塞美妾,但大王一应礼待,从未留宿在谁那儿。」
暖暖鼓着腮帮子,轻叹了口气,「那你的大王真的对你挺好了。不像我,我这次回去看了看陛下,他身边的妃妾一个赛一个的好看。」
我摸了摸暖暖的头发,「我去后,听说大王也纳了不少娇妻美妾。我们死都死了,总不能拖着他们一辈子吧?」
暖暖不言,我继续道:「大王对我是真的好。他知我向往宫外的生活,得了空就带我微服私访。我记得有一回,我们俩途径江南,还有个卖花的婆婆送了我们一株并蒂牡丹。回王宫后,大王还把那株牡丹栽到了花园里。」
「我的陛下也爱花,我活着时,御花园里种了好些花。从来也没人教过我如何认花,我到现在还不知那满园都种了些什么花。」暖暖道,言语中有点儿遗憾。
「若以后有机会一起回阳间,我教你辨认。」我言道。
暖暖答应着,问道:「然后呢?你是怎么死的?」
「说来话长。天子不干人事儿,动不动的就剥削各路诸侯。大王与其他几位诸侯不想再受这窝囊气,策划着举兵谋反。
当时……王宫也不是什么安全的地儿。大王把这些年来别人送的妃妾们遣散回家。王宫留给了明家驻守,而大王决定亲征。
我不放心大王与阿兄,就说要跟着。大王倒是也没反对,只加派了人手保护我。那几仗,是真的凶险啊。」我轻轻闭了闭眼,当年的画面犹在眼前。
「我还记得,昌平之战打下来,我阿兄一身的血。他说,要不是还惦记着绣娘,可能都回不来了。我笑他这时候了还惦记儿女情长,大王却说是真的,若不是有个念想,怕是真的回不来。」
大王还说,我就是他的盔甲。有我在,刀枪剑戟再凶再狠,他也能抗过去。
我说得有些哽咽,暖暖递过来一杯茶。我喝了两口,对着发了会儿呆才调整好情绪。
「大王把我带在身边图的是一个安心。可是,军营里那么多人,想要混进来几个奸细也容易。有一回,我阿兄还有几位将军都跟着大王去打仗了,突然有人闯入了营帐将我强行掳到了楚天子的军营。楚国领兵的是楚太子,那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儿!」
我深吸了口气。我还记得他把我阿兄一箭射在马下的场景。那箭上淬了毒,我阿兄当场毙命。
「楚太子将我做人质来威胁大王,大王与我阿兄得到消息,带着人马赶到郢都的时候,楚太子把我绑在了城楼上。他让大王一个人入城,如若不然就杀了我。」我言道。
暖暖神色恹恹的,也不知是否是我这话勾起了她那桩伤心事,「那大王入城了吗?」
我摇摇头,「我阿兄想替大王入城,他刚打马往前走了一步,楚太子就放箭射死了我阿兄。那箭头上淬了毒,我阿兄中箭后还想站起来,可他只动弹了两下就咽气了。大王想入城换我活命,可他是一国之君啊!他若死了,臣民该如何自处?他是个好的君王,我不能让他因我而死。」
「所以你就挥剑自刎了?」暖暖问。
我轻轻地应了一声,「我想让大王放箭亲手射杀了我,但他始终下不去手。楚太子拿捏住了大王与我的情意,大王说我是他的盔甲,这种时候我自然不能让楚太子得逞。」
听到这儿,暖暖有些落寞。她说身子有些乏想安置了。
我想着这小姑娘折腾了一日了,也便收拾了桌子上的果皮果核后回了自己的房间。
7
回到房间后,我一直在回忆当年的事情。
我来地府已经十多年,许多事情早已记不清了。可我却对我与燕明恪之间的点滴小事记得格外清楚。
若不是一遍遍地咀嚼着这些回忆,这十多年我该如何熬呢?做人时,我盼着燕明恪长命百岁、岁岁平安,如今……
如今我还盼着他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燕明恪真的是一位很好很好的君王。与楚国那一战,哪怕他眼睁睁地看着我死在了他面前,他也不曾迁怒楚国百姓——一位好的君王,在开疆拓土的时候,要救护那里的百姓。
夜色如洗,夜幕之下忘川的水发出了血黄色的光,像河面上飞舞着几只小萤火虫一样。若是刚来地府的新人,定要驻足欣赏一番忘川美景。然而我在地府待了许久,我深谙这每一束荧荧之光都是压在忘川河下不得入轮回的孤魂野鬼。
楚太子就在忘川之下。他生前造孽太多,判官大人不许他入轮回。有一回,我替孟婆去忘川河畔挑水煮汤时遇上了楚太子的魂。他脸色惨白地瞧着我,问道:「云锦,你恨我吗?」
我没说话。
说不恨是假的。我阿兄的命、我的命、我大燕臣民的命,在这个人眼中都如草芥。纵然两国交战,他的手段也太凌厉卑劣了些。
「罢了,你们恨我才正常。」楚太子喃喃道。
我不欲多逗留,挑着两桶水就要往回走。
楚太子突然叫住了我,「云锦!」
我回头,楚太子道:「我困在忘川之下是罪有应得。你帮帮我,帮我……」
不等楚太子把话说完,专管忘川河下孤魂野鬼的幽冥大人一抖折扇就把楚太子的魂儿给拘了下去。沉入河底前,幽冥大人还不忘嘱咐我,「云丫头,再来打水时莫与这些厉鬼说话。小心他们把侬勾下忘川。」
「我晓得啦。」我向幽冥大人道了声谢,挑着忘川河水回到了孟婆身边。
打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楚太子的魂儿。
大约是今日的茶泡得太浓了些,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打更的小鬼打过三遍更后,我依然没有睡意。
躺在床上也是无聊。我干脆去了奈何桥上,帮孟婆洗锅煮汤。
五更天时,孟婆来到奈何桥边。她擦了擦眼睛,略有诧异地瞧着我。
「今日是怎么了?我可不多付你工钱。」孟婆道。
「小气的你!」我嗔道。
孟婆坐在椅子上,瞧着我搅动着锅里的汤。她瞧了我许久,才缓缓开口,「云丫头,时暖暖可有投胎的念头?」
「没有啊。」我答道,「嗐!她还不想入轮回,就先缓缓嘛。她也在等人,我也在等人,做个伴不好吗?」我反问道。
孟婆沉默了片刻,「你与燕明恪的情意深,你等人我不拦着。但时暖暖不一样。」
「这有何不一样?暖暖是执念作祟,我也是。」我顿了顿,歪头冲孟婆笑道,「你是不是在担心这个月的月绩啊?放心,我偷偷问过白无常大人,她说这个月定有不少人投胎!」
孟婆不再说话。我怕她逼着暖暖入轮回,遂言道:「暖暖也不容易。她出生时,就有些神志不清。长大后,虽说阴差阳错地嫁给了一国之君,可那人从未爱过她。
那人对暖暖好,仿佛只因为暖暖像什么人。暖暖神智清醒后,那人就冷淡着暖暖。暖暖一时冲动,一脖子吊在了房梁上。」
我轻轻叹了口气,「你莫看暖暖跟个大人似的,但她心智也就如十三四岁的孩子一样。她想找那个人问问明白,也可以理解。」
「你不用着急替她说什么,你既说了不用担心这个月的月绩,我不会逼着她入轮回。」孟婆道。
我笑笑,「你啊,嘴硬心软。」
孟婆虽然嘴上说着月绩月绩的,但她从未逼着谁入轮回。
「还有一个月就中元了。」孟婆道,「我向上面给你多申请了一日的假。你可七月十七前回来。」
我激动地把勺子扔在了锅里,一个劲儿地向孟婆道谢,「等我回来时,给你带漱平斋的桂花糕!管够!」
孟婆笑笑,不再说话。
8
中元节,整个地府的鬼都能回家探亲,唯独那些官儿们不能。黑白无常大人、幽冥大人、判官大人,还有孟婆,他们都不能。
我出地府时带足了银子,盘算着给他们每个人都带些小礼物。
在地府混了这些年,他们的喜好我摸得一清二楚。孟婆大人喜欢燕京漱平斋的桂花糕,幽冥大人最爱收集折扇,判官大人喜欢喝酒,白无常大人偏爱首饰,至于黑无常大人么……他最喜欢白无常大人和银子。还有暖暖,暖暖跟我一样,都爱吃。
出了地府大门后,我照例先去皇宫看了燕明恪。
与楚国那一战后,燕地变成了燕国,燕明恪也不再是燕王,而是燕国皇帝。可我还是喜欢叫他大王。做皇帝太难,每次他一口一个「朕」的时候,都是高处不胜寒的孤寂。
每逢清明、中元还有我的忌日时,燕明恪总喜欢关起门来独自祭奠我。他会在我的寝宫里待一整日,等到第二天太阳升起时,他又是臣民心中运筹帷幄的皇帝。
「锦锦啊,我这几日总觉得乏累。大臣们都劝着我赶紧立太子,朝堂上也分了两派。我到现在都没想好该立谁。」燕明恪边擦着我的牌位边道,「若是你在就好了,你肯定能给我一个中肯的建议。」
我笑笑。后宫不得干政啊大王!
「锦锦啊,近日我总想起咱们之前的事。我记得,你小时候在花园装迷路,我当时就堪破了。」
说着,燕明恪轻轻笑了一下,「云家的二小姐,整日都快把我这王宫当成自家府邸了,何至于在花园里迷路?不过,我还是舍不得戳破你。
自我十四岁初见你时,就觉得很是欢喜。平日里也没什么机会同你说句话,哪怕有机会了,也不敢表露心意。你不知道,同你共走一段路,我高兴了好几日。」
我很想上去抱抱他。傻子,我也高兴了好几日!
「还有那次秋狝。母妃从来不让我再外人面前显露自己的才能,虽然每年的秋狝我都去,可从没打过猎。也是因着你在,我才想着跟云兄一决高下,让你多看我几眼。
你啊你,一门心思扑在围猎上,都不肯看我。我当时原本是想猎一头熊给你的,谁知你老远就冲着云钦叫『阿兄』,叫得我分了神,让云兄抢占了先机。最后,只能给你梅花鹿了。」
「那次秋狝,你拿了我的梅花鹿拔得头筹。我须按照规矩赏你些东西,挑来挑去我挑中了母妃的遗物。母妃说,那是父王给她的。
她还同我说,这个是要留给我未来王妃的见面礼。你啊你,不识货,竟以为我随便拿了块玉糊弄你!那可是璞玉!货真价实的璞玉。」说着,燕明恪把玩着腰间的玉佩。
我瞧着那枚通透的玉,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我还记得,你刚与我成亲那会儿去拜见王叔时,你瞧见王叔养的那只大胖猫就再也挪不动腿了。我说你若喜欢就养几只,你知道我素来不爱这些小玩意儿,只说这事儿押后再议。
唉……当时太傻,你说押后再议我便真的点了头。我猜,若我当时再劝一劝你,你就该抱着王叔的大胖猫回王宫了。」
我嗤笑一声,还真是这样。
燕明恪格外爱干净,他素来不喜欢这些小猫小狗的。我怕麻烦,也怕燕明恪明明不喜欢却不好意思说,就告诉他这事儿押后再议。但仔细想想,他若再坚持一下,我当真要抢了王叔的猫儿的。
不过,如今我不再羡慕王叔有猫了。燕明恪为我养了许多猫,他的御书房里有,我的寝殿里也有。
燕明恪还说了许多许多剖明心意的话。我原不知,我看到燕明恪对我的情分只是这个铁血男儿的冰山一角。
最后,燕明恪大约是说累了。他给自己倒了一碗茶,边喝边慢悠悠地说着,「锦锦啊,我这辈子或许是个好的君王,但我不是个好的夫君。
你去后,朕纳了许多嫔妃。有些是眉眼像你,有的是性情像你,还有的跟你有一样的喜好。可是,昨日王叔对朕说,皇后已经去了,陛下收集再多的碎片也无用。」
燕明恪这话,我听着有点儿心疼。心疼他,也心疼他后宫的妃妾。
「朕知道朕对不起她们,可只要她们身上有一点儿你的影子,对朕也是个安慰。」
我陪了燕明恪十个时辰。
翌日清晨,燕明恪换上朝服上朝去了。
我在阳间逗留从未超过十二个时辰,这次有孟婆大人,我才得以多陪他会儿。说起来,我似乎很久都未曾见过穿朝服的燕明恪了。明黄色的衣裳本就威严,穿在他身上,多出了几分睥睨天下的气势。
我悄悄地跟在他身后,一路跟到了金銮殿。后宫不得干政,我躲在偏殿里等着燕明恪下朝。这其间,我看到两位眉眼与我相像的妃妾带着羹汤在金銮殿外等着燕明恪,还有一位怀着孕的女子也在等他。
这些年,我来去匆匆,从未在阳间见过燕明恪后宫之人,想来这是他新纳的妃妾。
之后的几个时辰里,燕明恪去哪儿我便去哪儿。就这样,我跟着他过完了他的一天,也过完了我的一天。
日暮将近,我靠近燕明恪,想摸摸他一直佩戴着的那枚玉佩。
我不得碰他,摸一摸玉佩权当是他了。可谁知我指尖刚碰上那玉佩的边儿,玉佩便裂开了一个小口子。
罢罢罢。
我飘荡着出了宫门,去给孟婆他们买了些小礼物。采买置办并不花费多少时间,但我不想提前回地府,只好一直磨磨蹭蹭的。快到子时,我才进了地府的门,直奔忘川河畔。
孟婆已经把锅擦好收工了。但她还没走,像是在等人。
瞧见我来,孟婆招了招手,「回来了?玩得如何?」
我把漱平斋的桂花糕给孟婆,「很是满足,多谢你。」说话的工夫,我把给幽冥大人、判官大人还有黑白无常夫妇带的礼物一起给了孟婆,「一会儿他们几个来了,你替我把礼物给他们!我给暖暖带了奶糕,那可是我从御膳房里拿的!若再耽搁些,味道就不好了。」
言罢,我背上我的小包袱就要回家。
孟婆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腕,她看着我犹豫了片刻,言道:「暖暖投胎了。」
我愣在当场。孟婆看向我,「她是自愿的。」
我一点儿都不怀疑孟婆会逼着暖暖投胎,我只是想不明白暖暖为何突然就想通了。
「记录她投胎前说愿望的册子呢,我瞧瞧。」我道。
孟婆显然知道我定是要看的,「这儿。」
我瞧着时暖暖名字一侧的一行字,心有点儿疼。
暖暖写的:生生世世,永不遇他。
「暖暖中元去了何处?」我问道。
「这只有她自己知道。」
9
暖暖走后不久,燕明恪就死了。
我偷看过生死簿,燕明恪的寿命明明到古稀。
得知他已经在黄泉路上后,我没有多兴奋,而是先去找了判官大人。
判官大人见到我面上有些愧色,「怪我怪我,喝酒误事啊!」
「究竟怎么回事?」我问道。
判官大人见我神色认真,也不好再糊弄,「事情是这样……你回阳间第二日,孟婆把投胎之人的夙愿报到了我这儿,我当日喝了些酒,看得不甚仔细,就把他们的愿望都批了。可我没想到,时暖暖的出了些问题。」
我想起暖暖那句「生生世世,永不遇他」,忙问道:「这有何问题?」
「暖暖托生到了燕氏,她现在已经是燕国的小公主了。」判官道。
「那又如何?」我问。
话一出口,我便反应了过来,「暖暖口中的『他』是大王?」
判官大人点了点头。
我连连退了好几步,判官大人忙上前扶住我,「云丫头?云丫头!这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呐!」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我万没想到,暖暖口中那个冷清寡义之人竟然是燕明恪。
我闭上了眼睛,一滴清泪落下。暖暖啊暖暖,这让我如何是好?
我想起暖暖对我描绘的爱情的向往,想起暖暖在听我讲故事时的情绪起伏,还有她眼中那层迷茫。
暖暖啊暖暖,你的执念真的了了吗?
10
孟婆告诉我燕明恪勤政爱民符合即刻投胎的资格,她问我要不要与他一道立刻转世投胎。
我坐在忘川河畔,只道:「看大王的意思吧。」
孟婆见我心绪不佳,提前收了工。我二人坐在奈何桥头一人一坛子酒喝得痛快。孟婆给我讲了她的故事。
她还说:「我就是因为他跟地府签了百年契约。我做一百年的孟婆,可给他换个自由身。云丫头你知道吗,所有人都称呼我一声『孟婆』,我都快忘了我自己叫什么了。」
我轻叹了口气,灌了一大口酒。我做人时酒量就不好,做了鬼酒量也不太行,最后还是孟婆把我扶回了屋里。
我与燕明恪见面在第二日。地府里的章程不比阳间少,跑完所有的流程时已经是翌日黄昏。我坐在奈何桥上,孟婆给我端了一碗汤来。
燕明恪瞧见了我,三步迈作两步地朝我跑来。我对他却有点儿疏离。有那么一瞬间,我倒是想跟燕明恪一起跳下忘川河。暖暖不是说,若那个人心中无她,就拉着他共赴忘川吗?
自然,这年头只在我脑子里闪了一下。我舍不得。
孟婆也给燕明恪盛了一碗汤,「云丫头在这儿等了你十年七个月又八天了。」
燕明恪激动地握住了我的手,孟婆问道:「你们是在地府多待几日,还是即刻投胎。」
我手上的工作还没交接完,燕明恪也不想即刻就与我分别,遂言道:「不如再多留几日吧。」
孟婆点了点头,把两碗汤重新倒回了锅里。
我与燕明恪一留就留到了第二年。
地府不养闲人,燕明恪在幽冥大人那谋了个差事,平日里帮着幽冥大人跑跑腿。
我忌日时,我找孟婆请了个假,去阳间看了看暖暖。
她的母妃是我上次在金銮殿外看见的那个身怀六甲的女子。那女子长得漂亮,小暖暖眉眼随大王,嘴唇与下巴像那女子。总之,是个美人坯子。
像暖暖这么大的孩子天眼还未关上,她能瞧见我。我不敢靠她太近,只冲她挥了挥手,小暖暖瞧见了我,笑得灿烂。
次年开岁,孟婆任期满。我三人一起站在奈何桥上。
新任的孟婆是个眉目清秀的男子,他给我们三人一人盛了一碗汤,旁边坐着个比他小几岁的男子正询问何穗儿的夙愿。
忘了说,何穗儿就是上一任孟婆的名字。
何穗儿说:「我想让那人还记得我。」
那男子记录下来后,又来问我,我想了想,言道:「愿时暖暖此生顺遂。」
下一个是燕明恪,他拉住了我的手,冲我笑道:「与锦锦一起,怎样都好。」
作者:云处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