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太子妃但太子不爱我。
他爱上了一个女奴。
中秋宴上,那女子吟诗一首: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此诗一出,全场哗然。
他说,虽然那位姑娘身份低贱,却出口成章,率性跳脱,惹人喜爱。
还说,像我这样被逼娶回来的闺阁千金,不过泛泛。
后来,鳏居太子府隔壁的淮南王,朝夕之间,改换天子。
他语气慢条斯理,笑着问我:「本王平生,最钟意闺阁千金。谁欺负了你,需要他死吗?」
1
那名女奴叫常莲,与太子相识于芙蓉园中的一场中秋夜宴上。
今夜据说有三星伴月的奇景,加之太子登临,是以人头攒动。
园主人知太子好诗书雅乐,便提议仿效曲水流觞,以『中秋』为题,宴后联诗为册,算是不负此佳期。
琉璃盏飘至一名纨绔跟前,他面露难色,正要罚酒时,近前伺候的奴婢嚯地站起,眉目间有昂扬之志,双眸清迥自傲,像是等待这个机会许久。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女奴嗓音如玉石坠地,清脆动听。
此诗一出,全场哗然。
不用再联下去,此番宴饮不会有比这更精彩的诗了。
女奴似是料到自己会引起大轰动,随后她将目光投向了在场最尊贵之人,我的夫君,太子顾怀。
与我成婚不到三月,向来温淡自持的顾怀,与女奴对视良久:「你叫什么?」
我从没听过顾怀这般温柔小意的语调。
女奴背脊挺得更直,爽快笑道:「我叫常莲。」
「大胆!竟敢在太子面前自称『我』,来人!给我拖下去……」
主家大骇,但命令还未下得去,就被顾怀挥挥手制止了。
他走到常莲近前,眼眸深深望着她:「可愿跟着孤?」
常莲笑意愈发爽朗,也不跪下谢恩,只道:「当然好啊。」
在场一半的人望着顾怀与常莲的略荒唐之举,另一半的人,在望我。
望今晚最大的笑话,太子妃聂窈。
而我,只能讪讪抬头望滚圆一轮明月。
我忽然很想念父亲。
我的父亲聂寅,是个弄权了十二年,百姓们口中的大奸臣。
而风风光光的权臣,平生有两大憾事,一是可以承继衣钵的长子死在了关外,二是小女儿身体孱弱,只能养在佛寺。
我爹做的最后一件弄权事,便是为了我这个小女儿。
他与老皇帝待了一夜,请出一道圣旨,让远在佛寺静养的我入东宫,做太子妃。
众人只道他重病在身了,还要弄权,指不定就是想让女儿当个祸水,去霍乱朝纲。
顾怀也是这么想的,洞房夜他掀开我的盖头,只淡淡说了一句:「聂家孤女,原来便是长这样。」
此后再未踏足过我院中,时至今日,我们已当了三个月外人眼中相敬如宾的好夫妻。
我原本想着借今日佳期,努力表现一番,好让顾怀对我青眼有加,这下,全白费了。
与常莲擦身而过时,我听见她若有似无的一句喃喃:「看来我拿的是大女主剧本啊。」
2
顾怀那句,「可愿跟着孤」的意思,是要将常莲养在外头。
因着这事,除却大婚那日,他头回来了我院中。
秋千架旁的桂树开的正浓郁,他拈花枝在手,绕了一圈又一圈,不知想到了谁,唇畔犹带笑意。
一时间,我觉得站在阶上,盛装打扮的自己,有些荒唐好笑。
秋风飒飒而过,落了顾怀半肩花叶,他便在此缤纷中回眸望我。
思及一人的情绪未撤完全,眉目间的柔和便匀了几分给我,「见着桂花,太子妃能想到什么?」
做桂花饼,酿桂花酒,煮桂花粥。开心了我还能在其中耍耍剑。
我摇摇头:「臣妾愚钝,不知。」
我的回答在顾怀意料之中,又或者,他本就不期待我的答案。
他摘了一支开的饱满的桂花,笑道:「常姑娘会说,『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这般诗才,孤平生未见。」
下一句问话,带着上位者的威严:「这样的大才,不留住实在可惜,你去着手安排一下吧。在城东为常姑娘定一个妥帖去处。」
顾怀自己心动,却碍于身份,未免再落人口舌,便让我这个正妻出面去安排。
常莲的身份实在尴尬,先藏在别院,日后随便抹个小官家的女儿身份给她便可。
是以顾怀此番谋的便是一个,徐徐图之。
而常莲的那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众人都心照不宣地安在了顾怀身上,人人称赞顾怀有诗文大才。
人与才,他皆到手。
见我欲言又止,顾怀问我:「可是想说什么?」
我继续摇摇头。
临走前,顾怀蓦地开口:「常莲率性跳脱,不比你这般娴静,你记得多教教她。」
顾怀走后,我命人砍了桂花树。
我想说什么。
我想说,顾怀,即便聂家死的只剩我一个了,也不是让你这么欺负的。
甫一出府门,我便望见了古树下扎眼的身影。
说他扎眼,是因这人好红,外裳是赤红,靴子是暗红,里衬是黑红,除却玉色发冠与墨色腰带,这人活脱脱像个行走的印章。
从旁婢女纷纷行礼:「参见淮南王。」
是鳏居太子府隔壁的淮南王。
据说他的王妃死在了漠北。
据说他性情狠戾,惹不得。
现如今皇帝偏瘫,除了太子,他几乎是一人之下,权势滔天。
我却不知,这位淮南王,除了好红,还好串门。
他屏退所有人,直直走到我近前,瞧着我还没舒展的眉头,蓦然笑了。
语气慢条斯理,又危险不止:「谁欺负你了,需要他死吗?」
3
淮南王楼弃,半月前方从漠北回来,我与他在宫宴上匆匆一照面。
而后他趁着我去醒酒落单,掌灯将我堵在花树下,「太子妃与我早逝的夫人,长得一模一样。」
末了看着我的妇人髻,他语气一点点沉下去,似是缅怀:
「她明快爽朗,耍的一手好枪,还曾深入敌营去救下过皇子。就是酒量不大好,喝多了惯爱占我便宜。」
再烈的酒我也吓醒了,连连后退,避之不及。
楼弃没有追上来,灯笼火光扑簌,他一身红衣站在花影缭绕下,只静静望着我。
然后太子府便传来消息,淮南王觉得此处风水极好,搬到隔壁去了。
大有日日串门,隔日堵门的意思。
譬如此时此刻。
我看着楼弃,无奈扶额。
小意乖巧那是给顾怀看的,似楼弃这般登徒模样我不必客气:「大人多虑了,欺负我的人,我自己会解决他。」
我福身要离开,楼弃喊住我,「阿窈,是我回来晚了。」
「聂丞相的尸骨我已派人从乱葬岗寻回,护送至聂家祖坟。」
语气惘然至平静的绝望,楼弃与我同悲。
我止住步子,只觉浑身血液从沸腾叫嚣到蓦然停止,双肩止不住的颤抖。
喉头滞涩,再多一秒泪水就要汹涌而出,让我无法说一声,谢谢。
只能慌乱离开。
我还要去处理常莲的事情,只有把这个太子妃当好了,日后顾怀顺利登基,我才能有更多的可能。
除了楼弃,再没人提过当时权倾朝野的丞相聂寅。
三月前我匆匆赶回,连他的一抔尸骨都没来得及寻,就被换上嫁衣入了东宫。
渐渐地,我似乎自己都要忘了他。
但每每望着铜镜里的自己,记忆又会在顷刻间回笼。
父亲对我的长相又爱又恨,爱其美,恨其偏偏继承了他五官的凌厉。
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一看见我,就不免想起当初意气风发的自己。
可当初有多意气风发,众人爱戴,现在就有多唏嘘,人人唾骂。
父亲有些话只会与我说,就像对着年轻的他自己:
「我就要做到第一等,就要风光无限,轿子要十六台,吃食要最精致,这都是我应该享受的。窈窈啊,你知道权利的滋味吗?就像灯火之于飞蛾,不自觉吸引但会被灼伤。」
「况且,权利越大,我就能做更多的事情,只是会触犯到了太多人的利益。我下一条命令,他们就会夸张、会盘剥,真正实施下去,哪还有当初的影子。从前我还管得动,现在越来越管不动了。」
我那时如何回答的父亲。
我说,因为父亲您还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等,你要做那个真正说一不二的人。
我至今犹记得父亲的眼神,在看知音,又像是在望叛臣。
最后只笑道:「是我说胡话了。」
后来他再也没有与我说过那些『胡话』。
他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被权利裹挟而死了。
死无全尸。
4
中秋宴会只匆匆一观,是以清清楚楚见到常莲时,我心中半分好笑半分了然。
原来顾怀喜欢这样的。
皮肤白皙样貌灵巧,说话时舌绽莲花,一双眼晶亮无比,却看不起任何人,包括我。
我其实挺喜欢她眼底的傲气,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年纪,同样也包括我。
常莲拨弄着我命人送来的物件,鼻尖与于我哼哼出一句『谢谢』。
我微笑颔首:「不会委屈你太久,依照太子的性子,约莫一月左右,你的身份落定,就能接你进府了。到时我会为你置办一批更好的东西。」
常莲的目光终于落到了我身上,她奇异地带着悲悯,说着我只能听懂一半的话:
「封建社会也不好,你这样的大家闺秀被磨得一点脾气都没有了。我不想做小三,是太子与我说,他与你只是表面夫妻罢了。」
这样的私语,顾怀可以轻易告诉只见了几面的姑娘,完全失了礼数,到底是色令智昏。
「你很喜欢太子吗?」
「对啊,他也很喜欢我的。不过他告诉我,与你的婚事是被逼的,这样想你也很惨啊,遵循父母之命,一辈子就这么定了。太子妃,我说一句话你不要生气,你可能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你神色一直郁郁,既然不快乐,干嘛不和离呢?」
我不由望着她,常莲被我盯得发怵,语气渐弱:「不好意思啊,我说话直了点,你不要生气。」
我笑出了声,认真问出了我回京三个月中,最唐突的问题:
「姑娘你的见识阅历,似乎不堪当那般诗文大才,不知你可有授业恩师?」
常莲被我问住,双颊浮起红晕,像是我询问了什么令人羞愧的问题,最后还是强撑着道:
「我见识过你们完全没有了解过的世界,知晓这些诗文只是小的,还有许多你们不知道的事呢。」
似是要讨回面子,她昂起脖子,与我笑道:
「不是我喜欢太子,是他喜欢我。太子说,他喜欢我的眼睛,喜欢看我笑,喜欢听我念诗。」
像顾怀偶尔伤春悲秋那个劲。
成婚前我用父亲仅剩的那点人力打听了些顾怀的往事。
他原本是个闲散王爷,京城权力倾轧与他概不相关,从前兴致来了时也曾与三五好友扬鞭去往关外。
自从一次被外族人抓走九死一生间被救出后,便安心在京城日日吟风弄月好不开心。
只是没想到,皇子们斗着斗着就把自己斗光了,老皇帝身体每况愈下,膝下环视一圈,竟然只剩个顾怀了,没办法,只能拟定太子诏书。
我爹愿称顾怀为,太液池内最幸运的那条锦鲤。
顾怀处理起政事来,倒也没有多棘手,因为皇子们斗着斗着,斗进去一批奸臣宦官,顾怀只要好好守成与休养生息,顺利登基不是问题。
就是心底那些个风雅诗才的念头时不时会起来一下,对着我这个必须摁头娶,又跟奸臣聂寅相像的妻子,自是念不到一起去。
常莲便是在这个绝佳的时机出现的。
有傲气,不似他人小意乖顺。
有诗才,当世无人可比。
有天真,身为男人与上位者最喜欢的那种天真。
我没忍住又笑了。
常莲好像很不喜欢我这样笑,她问我:
「你该生气的呀。我好不容易告诉自己我不是小三,你不生气还笑,我觉得瘆得慌。」
「我不是靠着太子喜欢活的,没必要生气这些。」
我的话让常莲接下来的满腔陈词尽数憋了回去,她望着我,此前眼中的傲气消却一些,悲悯之色愈甚,仿佛在看什么被压迫的东西。
她小心翼翼问我:「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我笑道:「姑娘,这个问题逾矩了哦。」
「那就是有了。」常莲抚掌而笑:「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你是太子妃,但也是你自己,你一定要活得开心。」
很矛盾,我对常莲的情绪很矛盾。
我看她蠢笨,又觉她可爱,更知她的珍贵。
是以一些话,我本不想说的,但离开前,我想试着告诉常莲。
「你可知,芙蓉园中与你同去的婢子,包括掌事嬷嬷,皆被杖杀了。」
「什么!」常莲意外且惊恐,「为什么啊?」
她的反应在我意料之中,我继续耐心道:
「一则是那家家主心有余悸,一个不慎他们家就要背上婢女冲撞太子的骂名,被文官弹劾死。二则,太子虽良善,但未免以后有人学你,便干脆以儆效尤。」
「我派人去求了情,你可知那家人如何回我的?他们说,区区奴仆,竟又劳烦太子妃费心,更显他们该杀。」
「常莲,那样的场合,我若是你,只会提前备好诗词偷偷给主子,主子出了名,以后定会时常带着我,日子一长,总有我出头的机会。我不敢急,因为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更知一个行差踏错就是万劫不复。」
「常莲,在太子身边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我很喜欢你的理论,甚至很支持你的理论,但这样的话,千万不要让太子听到。他喜爱你是真的,届时会厌恶你越矩也是真的。」
常莲久久未语,再抬眸望我时,眼眶通红。
我竟有些欣慰,原来不止我会为那些奴仆惋惜。
「是我害了他们吗?」
「是。」
「你好直接。」
「因为你也是爽快人。」
常莲欲言又止,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她扶着檀木椅: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既要安排我,还要帮我去善后,辛苦你了。」
我语气柔下,第一次懂了父亲教我时政兵法时的心绪:
「你知道大户人家的当家主母需要做哪些事吗?管账、管钱、管人、管事。再大一些的诰命夫人,背着几百人的存亡。而我是太子妃,需要打理的事情更多。说实话,给你安排一个住处和善后人情已经是最小的事情了。」
自回京以后,我很少与人说上这么多话,还是劝诫之语。
毕竟父亲时时与我耳提面命的,就是藏拙。
但到底是那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令人触动,不免勾起往事。
让我也像顾怀那般,色令智昏了。
5
为常莲安排好住处的第一日,顾怀便宿在了那儿。
我坐在太子府小院中,与常莲最后的对话犹在耳畔。
那时她听了我的话久久未言,再抬眸时,眼中是我熟悉的,带着天真的倔强,
「我知道你很厉害,我比不了你,但我的世界那么多人,偏偏是我来到了顾怀身边,所以,我想试一试。我相信自己可以的。」
我很羡慕常莲这般有底气的自信,我也有过轻狂的时候,那时我的底气是父亲,正如此时常莲的底气是顾怀的青睐。
常莲懂我每一次沉默的含义,她深吸一口气,安慰自己似的告诉我:
「我知道,我有些恋爱脑……可万一呢,万一我就是太子的例外呢?」
从白日至此刻孤星漫天,想到常莲的话,我仍觉好笑。
她一腔的热忱与自信,不过是因为顾怀俊俏的外貌,他的太子身份罢了。
莫论常莲,就是京中女子,也无有不幻想的。
幻想之余,再义愤填膺一番,凭什么太子妃是那个奸臣之女聂窈。
而常莲与她们不同的是,她会愤愤,凭什么聂窈要活得如此不开心。
她的愤愤似乎很平等,没有为太子妃鸣不平,只是在不平像我这样的女子而已。
进而便是,自己可取而代之。
是以,离开前我语气冷下,字字与她道:
「常莲,我认真与你说一句规矩话,只要我在,你再喜欢太子也是做良娣。除非天下大变,否则不出意外,太子妃的位置,到死都是我的。」
聂家死得只剩我一个了,我若想为父亲鸣不平,想要聂家重掌政权,只能依附顾怀。
若是真男子,我还闯得出去,可聂家孤女,什么都不是。
父亲约莫也想到了这一点,在重病缠身的他死后,我的结局只有被他的政敌们折磨死,所以他用自己换来了老皇帝一道圣旨。
二人皆为人父,老皇帝更是天下人的父亲,便皆为子孙计。
是以我爹希望我平平安安,老皇帝则是希望天下人和顾怀平平安安。
他们达成一致,我爹放权,放弃自己那些人脉子弟,甚至于自己的命,为我换来太子府的庇佑。
我从来都知道,我与顾怀的婚事,是父亲拿命换来的。
但我却再也不会知道,父亲可有一刻,会希望我是聂家落地生根的种子,往后可起磅礴之势。
那时我在关外,过着好不惬意的日子,直至父亲的心腹奄奄一息地带来他的血书,上头只有四个字:嫁人、嫁人!
所以,谁都无法撼动我太子妃的位置。
顾怀本人也不可以。
我留了一个心腹在常莲院中。
我要稳住太子妃的地位,也要保证时时悉知常莲的情况。
因为不得不说,在某些方面,常莲于顾怀而言,有致命的吸引力。
顾怀这个心思不定好风月的,遇上常莲那样奇特又剑走偏锋的性子,哪怕我爹在世,都猜不出会闹成什么样的局面。
头疼,我便想抬头瞧瞧月亮。
京中多高楼,虽说手可摘星辰,但入眼皆是鳞次栉比,明月看着倒像是轻巧的点缀,比不得旷野朔漠间,碧空中只皎皎一轮孤月的震撼。
眼睛酸涩,我正要回屋时,见到夜空下,残月边,一个风筝飘的肆意。
漆黑夜空中,飘一个兔子形状的风筝已经很诡异了,更诡异的是,它迎风到半截便断了,精准落在我院中。
我先见到了上头遒劲的落款小字:楼弃。
6
我与楼弃的初见,便是因一只兔子差点打起来。
聂家有个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的秘密。
我确实有一个大哥,却在八岁那年死于一场来势汹汹的风寒。
那时父亲身边虎狼环伺,为免让人做文章,便把消息摁的死死的。
后来母亲生我时难产,撒手而去,父亲一夜之间老了许多。
随着年岁渐长,我总能看见父亲对着母亲灵位喃喃:「我在时还好,我要是走了,孩子该怎么办呐。」
我明白父亲心中的内疚,他名声在外,官职又在这儿摆着,一般人家不敢来提亲,敢来提亲的,父亲都觉得玩不过人家的八百个心眼子。
我也正要伤春悲秋时,父亲话锋一转,蹦出虎狼之词:「快科考了,到时我得去榜下给窈窈捉几个新婿来。」
几、个。
思量一番,我进屋跪在父亲面前,接过母亲的灵位细细擦拭:
「父亲,您对外说大哥在漠北历练,时间长了总会露馅,不如,我去做大哥。」
我离开京城那日,正是科举放榜,父亲并未去榜下捉婿。
因为他知道,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嫁人了。
对于我执意要去关外用大哥聂杳的名义挣军功回来的想法,父亲知道自己劝不了,嗫嚅半晌只叮嘱了我一句话:「别的嘱托没有,但漠北有个淮南王,小心点他就好。」
扬鞭离开京城那一刻,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我,手不停地发抖,直至塞外风光一一落在眼前,我难得的与当年意气风发的父亲共了情。
这片巍峨山河,就是我施展拳脚的地方。
父亲将大哥安在关外的是文职身份,与军中的淮南王八竿子打不着,但他知我性子跳脱,难免会有意料之外。
意料之外是一只兔子。
我打马关外巡视,巧见狮兔相搏之景,兔子敏捷轻盈,不多时狮子便有疲态,但有体型压制,胜负一时难分。
我正看得津津有味,依稀琢磨出些兵法套路来时,一支利箭射向狮兔,让正鏖战的它们有些不知所措。
我朝箭矢飞来方向望去,半高山地上,一身红衣的男子还保持着引弓的姿势,他眼眸微眯,这次我看清了,他将弓箭对准了狮子。
我二话不说,立刻拿出腰间弓箭,引弓截断了那支要杀了狮子的利箭。
男子这才注意到山地苍茫之下,还蹲着一个我。
我抬眸,辽阔长风簌簌而过,吹起我的衣摆,吹乱了我的发梢。我便在碎发轻动中,与红衣对视。
下一刻,他引弓对向了我。
我也不甘示弱,箭矢直直对准他。
红衣声音清脆如山间清泉落玉石,「不中用的狮子,杀了便罢,为何拦我?」
「前头鲜卑人来打,我军避之不及,今日见狮兔相搏,我倒琢磨出些兵法策略来。狮子是不中用,但你怎不知,它是不是故意疲靡呢?」
男人放下了弓箭,问我:「你叫什么?」
我大概猜出了他的身份:「聂杳参见淮南王。」
男人笑了,这一瞬,我竟在想,我与淮南王楼弃之间,谁是狮,谁是兔。
「原来你长这个样子,聂杳。」
我也在想,楼弃原来是这般模样。
不像是长于关外大漠,让我爹提起就无奈到牙痒痒的模样,倒像是在江南滋养长大,日日衣冠博带地迎下清晨第一道熹光,再念一句之乎者也的清俊面容。
回忆往事总是令人动容。
我拿起落在院中的兔子风筝,望着眼前高墙,不知为何,我就是知道,楼弃就站在墙的那一边。
我讷讷走近前,不自觉伸手轻轻抚摸院墙,小心翼翼。
像是从前的无数遍,抚摸楼弃的脸颊时。
月光洒在我身上,洒在高高的院墙上,除了寂静,便还是寂静。
「小姐,醒醒,别在此处睡,小心着凉。」
阿袖轻轻将我拍醒,我才发现,自己捧着风筝在院中睡了过去。
父亲安排了五十暗卫在漠北护我周全,然而几年下来,死得只剩阿袖了。
我将其安排在常莲院中,时时与我汇报那儿的情况,包括昨夜与今日的。
昨夜顾怀宿在了客房,前半夜做的事,是与常莲对诗。
阿袖说,常姑娘越到后头越有些吃力,太子怕累到她,这才走了。
还说,常莲善心太多,出去一趟手上银钱便会散的差不多,兼之说一些什么自立,平等的话去鼓励那些人。
他总要去挨个去提醒那些人,钱可以拿,忘记常莲这个人。
毕竟不是每个姑娘家都能像她一样自由行走长街上,行善济贫的。
今日更甚,一个清贫书生晕在小院外,她二话不说把人救了进来,还好药好汤的养着。
头又疼了。
我将风筝交给阿袖,「拿去烧了。」
7
我到的时候,常莲正在给书生喂药。
那书生看上去羞愤欲死,之乎者也的说了一通。
但常莲在这方面比他还能说,话语中一直在强调,男女没有什么不同,一起喂药吃饭是家常便饭,伤重之时,更是可以抛开一切。
书生从抗拒到惊讶,最后讷讷看着常莲,眼中有惊艳,最后是柔软。
我将一切收入眼中,敲了敲门框。
常莲朗然笑开:「太子妃。」
书生眼睫微扇,似是在判断形势。
为免我误会,他下意识要退离常莲,奈何身体孱弱,只能无奈作揖:「参加太子妃,草民崔松枝,家住估衣廊。今日晕在院前,幸得常姑娘相助,如今见到太子妃已是万分逾矩,草民立刻离开。」
下一秒,常莲抬手给这个虚弱书生摁了回去,「没必要这么避嫌,太子妃是个好人,怕什么。」
我只多望崔松枝两眼,他立刻心领神会,不顾病体跌下床榻也执意离开:「今日之事,草民俱忘。草民没见过常姑娘,更没见过太子妃。」
是个聪明人。
见我把崔松枝赶走,常莲有些不悦,单看她一挑眉,我都知晓她要说什么。那些话听一遍就好,我开口截断她:「昨夜与太子,可行过房事?」
常莲脸颊通红,语气慌乱起来:「你、你在说什么?」
「若无房事,那可有过肌肤之亲?若是有过,身份安排事宜就要加快了。」
见我神色如常,常莲神情从羞愤到好奇,最后落地只一句:「你脾气真好。」
想到方才还在此处养伤的崔松枝,我无奈道:「我脾气好,不代表世人脾气好。我无所谓,不代表世俗无所谓。我给了你宽松的环境,不代表太子会希望你如此宽松下去。」
「我平日里要管的事情实在多,今日是有人来报你与其他男子共处一室,幸而消息只截到了我这儿,若是太子知晓,你觉得……」
常莲急急打断我:「他会相信我的,他亲口跟我说,知道我的性子,我做任何事都会相信我。」
这一刻,我无比想念楼弃。依照他的行事风格,循循善诱若没有用,便直接用硬的。但好像,我其实与楼弃的性子并无不同。只是如今,我在学会做好一个大度周全的太子妃。
「你觉得你的性子是好的吗?常莲,我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这是我最后一次与你说这些话。」
常莲是一个神奇的存在,按理说丫鬟出身,吃得苦不会少,但她所呈现出来的,完完全全就是一个被娇宠长大,周遭几乎都是善意,还爱做梦的小姑娘脾气。
可这样的脾气,是皇宫里最受宠还不用去和亲的公主,才能拥有的。
先前因常莲几句怜惜之语,我多给了她些银两,但她若是天天都出去行善,久而久之我不知会传出什么样的谣言来。
离开时我带走了半数银两,顺道问她:「常姑娘,你对未来有安排吗?」
常莲被我问愣住了。
「你会心疼我,会藐视太子,这些都很特别,可你到底是把我们当人还是当做一种符号。一种和崔松枝没什么区别的符号,只不过太子的符号更金灿灿些,因为他即将是天下的主人。」
「你有一个我看不懂的行事逻辑,常莲,跳出这个逻辑,好好看看周遭的环境吧。下一次再有逾矩,我会依法惩治你。」
好赖话都说过了,我现下只能尽快安排常莲的身份,把她拴在眼皮子底下,我才能彻底安心。
想到府中还有一堆账务与请帖等着我处理,我越想越头疼。
但最头疼的,是我进入小院,就看见顾怀站在桂花树被砍伐之后的痕迹前,静静等着我。
手上还攥着,烧了一半的风筝。
上头『楼弃』二字,仍清晰可见。
8.
敌不动,我不动。
见我低头不语,像又不像请罪的模样,顾怀默了半晌问我:「桂树砍了,待如何?」
我柔下嗓音,端庄温厚地瞎扯:「前些天见它根烂了,您若喜欢,臣妾马上命人种回来。」
顾怀似乎望了我好一阵,如同我们的每一次相处,总是沉默与审视居多。
他摩挲着残破风筝,「大度又无趣的闺阁千金,如何与那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淮南王扯上关系的?」
又是这样的话。
成婚以来,顾怀总是用这样的话塞我,但明明也是他,与友人闲谈时,说有个得体的正妻帮他料理后院,是再好不过的事。
那时我正琢磨如何与顾怀相处,阿袖为我带来这句话,我便马不停蹄照做。但如今算是明白了,只要我姓聂,于顾怀而言,就不算是好事。
我强压怒火,乖乖继续瞎扯:「比邻而居,东西难免错掉,怕太子误会臣妾已命人及时烧了。」
我该在昨晚就烧了的,一时纵情,祸患不止。
顾怀攥着风筝,温下声道:「淮南王自回京后,深居简出,与人交往不深,若是你们有私交,也是好的。」
我猛然抬头望向顾怀。
若换往常,依他冷淡知礼的脾气,定是要讽一讽,将信将疑地让我不准有下次,毕竟那是外男。
顾怀绝对说不出这样容忍妻子梅开二度的话。
他觉得我是死板无趣的闺阁千金,我觉得他是无意纷争的酸腐太子。
可我们二人,似乎并不是像对方想象的那样。
顾怀默认我的缄默是应允,便头回与我多说了一句解释:「我此前与淮南王在漠北有过一面之缘,他搬来后一直不曾上门拜访过,正好你安排一下,我们也好叙旧。」
一面之缘。
顾怀不会知道,那一面之缘中, 也有我的存在。
去往漠北后,我与父亲时通家书,最新的一封里,赫然写着一句话:顾怀不能死,不惜一切代价救他。
经过探查才知,那个一向只好吟风弄月的六皇子顾怀,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被人轻易一撺掇,单枪匹马赶了一个月的路,直奔鲜卑敌营去了。虽然老皇帝把消息摁的死死的,但一批要做文章的大臣已经摩拳擦掌了。
我爹一马当先,让我无论如何救出顾怀,如今皇子们夺嫡夺的厉害,奇招频出,我爹却压宝在平平无奇的顾怀身上,令人费解。
斥候来报,顾怀已深入敌军腹地,虽借大雾可蒙蔽敌人一时,但终归不是长久之法。
我与楼弃拟定的作战之法,是徐徐图之,声东击西,千万不能被顾怀打乱,是以我戴上面具,与五十暗卫,立刻奔往敌军腹地。
谁让我爹又另外叮嘱一句:落子无悔,顾怀其人亟需调查,先不要让他猜出你的身份。
大雾弥漫,加之泥泞横行,军马甫一进入便寸步难行,我们干脆轻装游击。众人屏息不敢言,寸寸向前推进,但谁也不知雾霭之前,是敌军的箭矢与长刀,还是那个该死的不知天高地厚的顾怀。
五十暗卫,便是在这场大雾之中折损二十。
他们是我爹精心培养了二十年的精卫,有几个为我挡箭,身上尽是窟窿,也不愿倒下。
是以,当阿袖终于在一处浅浅雾霭后的洞穴里找到顾怀,我先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我的掌心里是牺牲了的暗卫的鲜血,刮在顾怀脸上,刺鼻到心惊。
顾怀却没有我想象中的狼狈,我以为文弱的皇子现在该痛哭流涕瑟瑟发抖,他却衣衫齐整,时刻保持进攻姿势,眼神阴鸷如狼鹰。
我隔着面具与他对视,一个眼神锋利,一个眼神痛心,良久未言。
最后我让阿袖在前开道,护在顾怀身前,粗着声音:「跟我们走,不要出声,不要怕累。」
「你是谁?」顾怀问我。
我一句话不愿与他多说。
回去路上竟没那么凶险,我与剩下暗卫一路护送顾怀,渐渐力有不逮,终于快到安全之地,我长舒一口气,又或许是二十条人命紧紧绷着我的心弦,乍然安全之下,弦便断了,我晕沉之间栽倒下去。
在顾怀的惊呼中,我稳稳落入一个怀抱。
入眼是扎眼的红衣,却比战场血腥要可爱的多。
顾怀本欲上前,见到来人,收去所有动作,温声道:「淮南王。」
楼弃将我搂得更紧,与顾怀微微颔首后,转身抱着我离开。
我支撑不住逐渐失去意识,最后只听得楼弃一声无奈喃喃:「小将军啊小将军,你总是如此。」
与顾怀这段回忆沾染了太多血腥,我总不愿意去多想。
但我此刻很想问问顾怀,你只记得与楼弃那一面之缘,可还记得为了你永远留在那片大雾中的二十暗卫?
可开口时,我却在问:「臣妾明白了。另外,常姑娘的身份不日就可安排好,太子欲给她一个什么位份?」
顾怀思忖之际,他身边的小厮踉跄而来,神情既慌张又带着一丝丝欣喜。
他的声音响彻小院。
「太子!皇上、皇上驾崩了!」
9.
话音落地,我在顾怀脸上看到了如出一辙的,慌张与欣喜。
他即刻唤来仆从,为我们更衣。
隔着一扇朦胧屏风,顾怀道:「你方才所问常莲之事,便给她一个宝林吧。婢子出身,这样也不算辱没她了。」
我原以为给常莲一个正四品的良娣已是过分,却不知顾怀一开始想的就是正七品的宝林。
想着常莲日日挂在嘴边的『太子的喜欢』,我不由好笑。
上马车前,我悄悄嘱咐阿袖:「告诉常莲些规矩,带她一起进宫。」
此时宫里宫外乱成一团,常莲就算整个人站在顾怀面前,他约莫也无暇顾及。
是以有些事,我想带常莲去看清。
明德殿里大臣妃子跪了一地,在送老皇帝,也在等新皇来临。
顾怀便是在如此恭迎下走向的床榻,他步子迈得快,浑然没有发觉就站在我身旁的常莲。
常莲抖得厉害。
在进殿之前,她刚见过一场杖杀。
一名宫女因连日来守夜,实在支撑不住,眼睛耷拉几瞬,大太监怒而将其带走,按藐视天家治罪,生生打死。又怕其哀嚎与呜咽声过大,便在杖刑前拔了宫女的舌头。
而她的声音,还没有檐下这一场落雨响。
常莲看着宫女咽气被拖走,拖出血淋淋一条路,她整个人不住战栗,从刚进宫的好奇打量到如今连抬头都不敢。也再没有兴冲冲问我太子在何处,而是大气不敢喘地跟在我身后。
「赐,自尽。」
听完诏书后,顾怀轻声下令,用最柔和的语调说了最血腥之事。
他赐了所有嫔妃自尽,包括此时不敢置信的皇后。
我也有些恍惚,顾怀虽是宫女所生,但一直醉心诗书,养的脾气也酸腐守礼,此番登基,众人与我皆以为他会把嫔妃们发往佛寺,从没想过他会让所有人殉葬。
皇后脸色大变,也不管此时境况,面目狰狞地指着顾怀就要骂,大太监眼疾手快,拿着布子就封了她的嘴。
就在此刻,我发现了顾怀一直隐藏的性子,有仇必报。
我听父亲说过一些因顾怀的出身,宫中嫔妃包括皇后多有苛责的事,甚至于顾怀生母的死大家亦是心照不宣。
但他一直云淡风轻乐乐呵呵的,便无人在意,但如今看来,只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罢了。
而我父亲此前,对顾怀态度也没好到哪里去。他虽相中顾怀,但恨其不争,便想着逼一逼他,给他使了不少绊子,就连中间我奉命去救他这件事,也被按下。
父亲不是挟恩之人,但也不是什么特别好心的人,只是一众皇子间,似乎只有顾怀心地良善又聪慧,以后当了守成之君,父亲也好拿捏。
是以在顾怀清算后宫时,我有片刻的胆寒,他是否会清算到我头上。
顾怀面无表情望着眼前一切,接过诏书后,长腿一迈,行过众人,路过我时停了停,欲言又止,先是道:「如今事务繁多,常莲你随意安排即可。」
末了跟了一句:「雨势渐大,小心些。」
我擂鼓的心跳逐渐平息。
顾怀去了勤政殿处理一干事宜,我暂时被安置在了长秋宫,皇帝新死,前朝后宫俱有一摊烂事。
空隙之际,我问沉默许久的常莲:「看清楚了吗?」
一场杖杀、一场殉葬、一个完全不一样的顾怀,还有此时,没有我的许可,她只能一直跪下去。
我能感觉到,常莲的一些幻想破碎了。先前她身上那种怼天怼地,看不起任何的傲气逐渐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妥协,和悲愤。
常莲虽无法起身,但她抬起头,望向长秋宫外的巍峨高墙,「太子妃,你说,顾怀真的喜欢我吗?」
我当即上前给了她一巴掌,「皇宫里几乎寸寸是耳目,你还敢直呼如今新帝的名讳!常莲,你想死不要拖我下水。我这个滥好人,当到今天也够了。」
常莲咬着牙不让眼泪落下,但目中对我无怨恨,她神色悲戚:「我以为古代的闺阁小姐都是死读书的无用之人,也以为……以为太子会是痴心不二的人。我明明才二十岁,还那么年轻,为什么要来遭受这一切啊?」
我长叹一声,对着常莲,我总是在说教。
「你觉得闺阁小姐都是无用之人,是因为没有人会为闺阁千金立传。我有一个表姐,平生诗才万千,于政事也大有见解,写下的那些诗,一句不曾为外人知晓。我相信,不会比姑娘你的诗差的。可写下的所有书册,在她出嫁前一夜,被付之一炬。」
「我看着她灰败下去的,那样明艳的一个人,被抽走了魂一般,出嫁不到一年,就死了。那一年,她刚过了十六岁生辰。」
常莲豁然抬眸,眼中震荡万分。
「你的性子,与我表姐有四分相像。我怕你死,但我更怕你最后被同化,所以我在尽可能护你。你觉得日子过得很痛苦,但已经是多少姑娘梦寐以求的了。常莲,不要矫情。」
还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常莲,她与我的表姐长相有八分像。
那个笑语盈盈扶着栏杆看池中锦鲤的姑娘,那个唯一羡慕我有一个奸臣父亲的姑娘。
表姐弥留之际,我去看了她,她最后留给我的话是:窈窈,我不是我了。以后转世投生,会有一个能容下我的世界吗?
我不知道。
我最后问常莲:「此前问你对未来的安排,现在想的如何?太子登基,后宫必要充盈,你若想,我可以安排。」
常莲久久未言,最后抬眸告诉我:「我想待在你身边。」
我:???
「三次,你帮了我三次。换了我,是不会对萍水相逢的情敌有这样好的耐心的,所以我想待在你身边。」
确定四下无人,常莲跪着挪到我近前,轻声道:「本来想告诉顾……太子的,但现在我只信你。」
「老皇帝可能不是正常死亡,进大殿时,我没忍住趁人多悄悄抬了头,看到老皇帝面带微笑,四肢有被强行掰正过,之前极有可能蜷曲成弓状。这些症状跟我家乡提到过的一种毒很像。」
「那个毒,叫牵机。」
10.
「你……你再说一遍死前的症状。」
察觉到我的声音颤抖非常,手也紧紧攥着,常莲发现不对,拼命要掰开我的手掌。
上一次如此心神震荡,是在得知父亲的死讯。
当年我跑死五匹马,用聂窈的身份赶回家中,只收到了父亲的骨灰与赐婚圣旨。
老管家告诉我,父亲是自杀,他走时是开心的,因为面带微笑。
但因重病缠身,父亲畏惧死亡便开始求仙问道,丹药的副作用让他死后身体蜷曲,我看不到也是好的,免得更加伤心。
常莲比哪一次都惊慌,忍着哭努力掰开我的手。她的抽泣声让我清醒些许,我看着她,似是见到了表姐,手慢慢摊开。
由于攥的太紧,指甲已经深深嵌入掌心皮肤,血滴汩汩流出。
常莲长舒一口气,与我十指紧握,「牵机毒,中毒者面带微笑,四肢蜷曲,死状如牵机一般。药体像果子,成分据说是马钱子,具体配方不知,难有解药。」
「我知道在这里,我说这些话是要被判死刑的。但你相信我,我句句属实,这种毒在我的家乡,是被写进史书里的,我不会记错。」
常莲说完,静静等待我的反应。
我沉默了很久,最后吐出一口鲜血。
常莲面上也沾染点点,她用另一只手抹去,不知要安慰我些什么,只傻傻地看着我。
我仿佛有点不知今夕何夕了,呆呆问她:
「史书……你的家乡是哪里?你到底是谁呢?你是不是我的表姐呀?」
『表姐』怕我再有自残的行为,只能先用衣带将我的手腕绑起,见我迟迟没有反应,『表姐』逐渐镇定下来,喃喃道:「有点像过度悲伤后的精神失常。」
我也看清了,眼前人不是我的表姐。我印象中的表姐,总是哀伤的,没有过如此倔强的生机。
她低低问我,嗓音因害怕不住颤抖着:「阿袖能相信是吗?我带她去抓点药来给你,等我。」
说完,便好似一只小兔般跑了出去。
我呆呆看着缚起的手腕,是很生涩的保护,便不由笑了。
殿门处传来落锁声。
来人带来一身水汽,为死寂古板的长秋宫注入些许清朗。
他步子轻缓,似是怕吵到我。我愣愣抬头望去,觉得眼前一身白的人熟悉又陌生,名字已经在唇边,却叫不出来。
他蹲在我身前,看我呆傻的模样,心疼不止。欲伸手安抚我,到一半收了回去。
我看着他,忽然笑道:「你还是穿红射箭时最好看。」
「窈窈。」
带着轻叹的呼唤,让我很难过,可我不知自己为何会这么悲伤,好像与眼前人错过了很久很久。
「聂相死讯传来时,我处理好手上事情本欲与你一起回京,却被一场暗箭所伤,养了三个月才好。待到回京才发现,天翻地覆。」
我不解,呆呆问眼前人,「你在说什么呀?」
来人望着我,眼中是无尽温柔,他轻下声:
「方才你与常莲的对话,我都听到了。我一直便怀疑聂相的死,以及刺杀我的那场暗箭流矢。有些事情,我会为你做主。」
「我不需要别人的帮助,你是谁?」
来人自袖中变出一朵茉莉花,簪在我鬓边:
「我是你夫君。我与你,在旷野朔漠,拜过天地行了大礼。你说过的,千秋万代,至死不改。」
茉莉花香,我想起来了。
我是聂窈,也是为聂家去关外挣军功的聂杳。
只是因一场狮兔相搏,跟淮南王楼弃结下孽缘。
我们一起打过仗,吃过酒,他也曾在酒醉之时,将我压在身下。
那时他靠近我的脖颈,温热的气息呼在我耳廓,伴之喉结上下一滚动,看得我心脏漏跳一拍。
雕花纹木床上青瓷瓶里新鲜摘下的茉莉花还带着露水,楼弃两指一动,折下一朵簪在我鬓边:「你的耳洞,好看。」
而后他猛地低头,吻上我鬓边那朵茉莉花,唇齿咬下一片花瓣,抬眸时堆满情欲的眼角分明就是在说,下一个轮到你。
鼻尖传来的阵阵茉莉花香,与当年那个带着花香的吻重叠,让我彻底清醒。
我手被绑住无法出招,只能飞脚欲踹:「我如今是太子妃,淮南王请自重。」
脚却被楼弃稳稳抓住。
他半跪着,手若有似无刮过我的脚踝,依旧温温柔柔:「清醒了便好。」
楼弃看着我鬓边的茉莉花,笑容让我想起了与他初见时,那股子狼鹰之意:
「如今我们是兔,他是狮。我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你我的仇,我会十倍讨回来。」
楼弃走后,我想了很久。
那时边关传来父亲死讯,楼弃本想和我一起回去,奈何鲜卑人蠢蠢欲动,实在抽不开身,他便答应我,处理完就立即快马回京。
可我到京时,父亲死在了乱葬岗,圣旨直直送到聂家,老管家哭着求我上轿,我所有的人脉与兵力皆在漠北,在京中根本是孤立无援。
我算着楼弃对付鲜卑人的时间,辛苦抵挡住京城施压近一月,可楼弃那儿却是半点消息没有,我最后只有嫁给顾怀。
我一直不知楼弃迟来的原因,只当自己已是太子妃,再问也没用,今日才知晓,他遇到了一场暗杀,亲信也近乎折损其中。
「太子妃,刚熬的药,快点喝……」
常莲小心翼翼端着汤药进来,正要招呼我喝下,却见我已神色如常,「好神奇啊,一般这种很难自己好的哎。」
我稍一用力,轻松扯断捆住手腕的衣带,看向常莲:「常莲,清清楚楚告诉我你的来历。」
11
常莲向我描绘了一个天方夜谭般的世界。
除却那些神奇的技术,我越听越心惊,用我自己都无法控制的艳羡语气问常莲:
「和平自由、不用下跪、人民为主。这三点,真的有一个世界做到了吗?」
常莲的语气稀松平常,说着这些事就如同呼吸一般:
「对啊,而且我们还有一个九年义务教育,基本上人人都能认字。但肯定没有你们这儿的读书人厉害啊,就先前的崔松枝,说自己一无是处,但文章和头脑都好厉害,在我们这儿高低教授起步。」
难怪常莲会是这样的性子了,在那样美好的世界里过了二十年,于此做出再蠢笨的行为都合理。
「……太子妃,对不起啊。之前是我恋爱脑了,明明就是做小三,还给自己戴高帽,真的很对不起,以后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看常莲摩拳擦掌的模样,似乎已经在畅想辅助我的场景,此时此刻我好像明白了父亲面对我要去闯漠北时的心境。
「道歉我接受,你如果不想待在小院,我另外给你安排一个顾怀找不到的地方,你先留在那边,多看看书。」
「好。但你这么帮我,太子会放过你吗?」
我笑道:「现在乱成这样,他顾及不到的。」
「手伸出来。」
常莲疑惑着乖乖照做。
我在她掌心放了一个袖箭:「现在乱得很,那么多事情砸过来,我总有顾及不到你的时候。这个袖箭我改良过,使用起来很方便,你太容易相信人了,必要时候防身用。」
常莲紧紧握住袖箭,「谢谢。」
她不解又带着欣赏地望着我:「有武功底子,还会造袖箭。你真的是太子口中那个温柔娴静却无趣的人设吗?」
思及这三个多月里发生的事情,我笑道:「我也很想知道,太子是不是如我想的那样。」
暗流涌动的皇宫终于安静下来,而堆叠到我跟前的事情我处理地尚不足十分之一,唯一算圆满完成的,便是阿袖带常莲去了从前的聂家老宅暂住。
关于常莲,我去了钦天监,欲请主簿算一番,下次三星伴月是什么时候。
却在那儿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月色浇灌的高台之上,身披大氅的顾怀对月轻抚浑天仪,似是要临风而去。
我想过无数种顾怀大权得握后的场景,或一呼百应,或潇洒落索,唯却没有这种,站在浑天仪前的怀恋。
他听到动静,转身看到我后有些意外,「我……朕以为你这样的闺秀,不会对这些求神问道之术感兴趣。」
「于公,新朝历法要依靠钦天监推算。于私……」我仍旧在顾怀面前低着头,语气渐没有先前的乖巧:「于私,臣妾想给一个妹妹,寻找回家的方法。」
「你有妹妹?」
我摇摇头。
继而便是沉寂,我与顾怀之间,鲜有畅谈。
「朕曾被一名女将军救过。她的眼睛极亮,极狠。」
顾怀蓦然开口,他抚摸浑天仪的动嘴愈发轻柔,似是定要在天地之间,找出某个人。
不知怎的,我想起了常莲初见顾怀,语带向往的那句『太子说他喜欢我的眼睛』。
有些什么事情要破土而出,我却无法确定:「本朝好像还没有女将军的先例,不知皇上说的是?」
「两年前,朕误入鲜卑瘴气毒雾中,是那名女将军率领死士来救的我。」顾怀说着说着便笑了:「见到我时,她便先给了我一巴掌。很多人都打过我,或恨或蔑,只有她,满眼急切又满眼痛心。」
我觉得事情有些大条了,朝着我无法控制的方向脱轨发展了。
「臣妾记得,漠北将领中并无女子。」
我女儿家的身份,在楼弃面前瞒了一年半的时间才被揭穿,没道理初见顾怀就被拆穿了。
顾怀朗声大笑:「那一看就是女子,人在紧急时刻暴露出的神情与动作最好辨别。后来朕又命人暗中找了她许久,却杳无音信。」
「如今我得到了所有想要的东西,只除了她。」
所以开始寄托于鬼神之说吗?
可世事向来好笑,顾怀上天入地要找的那名女将军,如今就是他的太子妃,是他最不喜的奸臣之女。
我许久没有接话,沉溺于往事的顾怀逐渐清醒。
他望着我,目光沉沉,问我:「寻常人听到这段往事,定是要问个究竟。你为何,像是知道故事始末似的?」
「嘶!」
没给我向顾怀编理由的机会,一支箭矢于暗处猛然射来,顾怀反应快,及时将我拉到身边。
箭矢稳稳射入廊柱中,箭尖还带着毒。
黑衣人们将我与顾怀团团围住,我暗暗理好袖箭,正欲出手,阿袖一柄短刃,在黑夜中解决了几名猝不及防黑衣人。
自回京后,阿袖一直是在暗处保护我,非必要不会出现在顾怀面前。
「是你!」
顾怀在看清阿袖的面容后,失态惊呼。
两年前的那场大雾中,便是阿袖开道在前,找到了伤痕累累的顾怀。
12
阿袖全然没有管顾怀,只护在我身前,像大漠中凶狠的狼。
刺客们没有料到这个变数,慌了手脚,且高楼之下,锦衣卫的锦靴踏地声摩擦黑夜而来。
顾怀正了正神色,越过我对阿袖道:「留一个活口。」
我在顾怀身后向阿袖点了点头。
阿袖扔了短匕,抽出怀中弯刀,这柄弯刀斩杀过不计其数的人头与饿狼,解决这些个开胃菜一般的刺客,不在话下。
锦衣卫到来时,已是一地鲜血,阿袖捏着唯一活口的脖颈,扔到顾怀脚下。
而开道锦衣卫之前的统领,同样押了一个妃子扔到顾怀脚下,
「娴妃心有不甘勾结外臣,已人赃俱获,悉数等皇上处置。」
顾怀看着脚下风度皆失,发髻散乱脏污不堪的娴妃,笑意温和如往常:「娴妃娘娘,你依旧愚蠢。」
我这才后知后觉,准确来说,钦天监这一场刺杀,是守株待兔。
娴妃的父亲是朝中重臣,甚至不仅她,许多妃子都牵着前朝后宫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顾怀的殉葬旨意一下,总有耐不住的,只要有一个跳出来了,揪其他的就好办得多。
而我与阿袖是今夜唯一的变数。
顾怀带着娴妃去了天牢,我在长秋宫辗转反侧,宫人递来的安神汤喝了一碗接一碗都没有用,头反而愈发昏沉。
我不确定顾怀猜到了哪一步。
睡不着我便想着去把剩下的事务处理了,可甫一走出床榻外的重重纱幔,我却陡然怔住。
我似乎回到了聂家老宅,尚是安好的老宅。
一切陈设都与从前一模一样,有我砸过父亲的狼毫,也有他教导我时用的长板,还有我们坐在院中赏星时的一人一藤椅,甚至还有我练武用的兵器架。
「父亲,是你回来了吗……」
我喃喃着,若是父亲,此时该上来给我一闷兜。因为我如今活的,窝囊到与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窈窈。」
破空的呼唤似是要震破我的耳膜,我默然回首,只见明堂上,一身宰相衣冠的父亲正端坐着。
我终于忍受不住委屈,哭着就要上前去抱住父亲。还想骂一骂他,你这个老糊涂蛋,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
但刹那间,四面八方涌现出无数黑衣人,他们要刺向父亲,就如同他在朝堂上躲过的每一次明枪暗箭。
我一声惊呼,二话不说在兵器架上抄起长枪就与那些歹人缠斗起来。
打斗之中,我避之不及,长枪猛地挑过父亲衣衫,我正要收枪,却见衣衫之下,是一副累累白骨。
我知道那是父亲的,因为少了一指。
那是父亲唯一一次错算,被人下了毒,幸而毒性只蔓延到小指,他二话不说砍了小指。
看着眼前白骨,我好像与见到了父亲的最后一面。
他在对我说,醒过来,清醒过来,聂家的女儿,永远不能受人摆布。
我刹那间清醒,松开手中长枪。
与此同时,一道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响起:「够了。」
是顾怀。
我被他狠狠揽进怀中,他嗓音颤抖,是无尽的欣喜:「是你、原来真是你……原来那个人真的是你!」
我终于来得及看一眼长秋宫,被精心装扮成了旧时聂宅模样的长秋宫。
猫腻约莫就在那几碗安神汤中。
我看了眼不远处,高堂之上,滑落凳椅之下的父亲尸骨,没有一丝尊严的摊在地上。
而尸骨,确实蜷缩如牵机状。
我不清楚为父亲殓尸的楼弃有没有察觉出这个异常。
紧接着,我看到顾怀的小厮随手将父亲尸骨一包,带去我不知道的地方。
而顾怀将我越拥越紧,仿佛再也不要分开似的,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朕,你就是当年的女将军呢?窈窈,朕会对你好,一定不会辜负你对我的那些好。」
语罢,他第一次亲吻了我的眼睫:「怎么哭了?」
我很想问问顾怀,你到底有没有心的啊。
13
这天夜里,罕见地下了一场大冰雹。
冰雹并暴雨,敲打在窗棱上,像是鬼魂哭嚎。
顾怀将我拥在怀中,一口一口喂我真正的安神汤:
「以后你什么都不用做,院子里给你放了新的兵器架,你开开心心的,不用管这些琐碎事务。只要让朕下朝后,立刻能看到你就好了。对了,朕给你拟了几个封号,你看看喜欢哪个。」
我觉得如今的皇帝顾怀不仅睚眦必报,好像还有点毛病。
这竟让我有些怀念,当初那个对我冷淡却知礼的太子顾怀。
我精神被几番刺激,本就有气无力,一夜更是睡得辗转反侧,顾怀便守在塌前,握住我的手,我惊醒一次,他便温声安慰我一次。
他与我絮叨,从在鲜卑大雾中见到我时的惊艳,到这些年欲寻不得的遗憾,最后是常莲那双眼睛生得极好,灵动非常,让他不免勾起往事,才一时情动。
末了还不忘与我解释,他与常莲,不过是诗才惜诗才,比不得与我出生入死来的情谊浓。
顾怀不仅睚眦必报、神神叨叨,现在又加了一条自恋。
「窈窈,你怎么不说话?从前你那么讨好朕,是朕蒙蔽了双眼看不到,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们是姻缘天定,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
「好。那我……臣妾问您三件事。」
「你说,你说。」
「您说喜欢两年前的聂窈,可您为何不问我,怎么不再使长枪了。长秋宫这回,您没有发现臣妾的每一次出招都失了气力吗?」
「第二件事,臣妾想问您,如果臣妾为了一己私欲,将您生母尸骸挖出,继而毫不体面地拖走,您作何感想?」
「最后一件事,臣妾父亲死时,自己分身乏术,您可以给我说说,他是怎么被逼死的吗?」
顾怀久久未言,只紧紧揽着我,怎么也不愿松开。
直至清晨大太监来报,昨夜冰雹致使损伤惨重,守在塌前的顾怀才离开。
一直守在暗处的阿袖,这才得了空来照顾我。
她十分不喜顾怀,使劲帮我擦干净顾怀碰过的地方,而后细细与我说了常莲的事。
常莲看不太懂那些我为她准备的书册,恰巧崔松枝住在老宅旁,一日常莲坐在门前发愁,崔松枝自学堂授课结束路过,便为其解惑。
二人坐在阶前,一个满脑袋疑问托腮望着,一个目光清朗温声教着。此后他们便约定,崔松枝每日为常莲授课两个时辰,以报当初救命之恩。
阿袖知我要问什么,她仔仔细细调查了崔松枝,祖父曾是清河崔氏旁支,靠着荫庇倒也富裕,只是崔父挥霍无度,到崔松枝时已是家徒四壁,他不恼不怨,一边教书一边准备科考。
最后阿袖告诉我,她去往老管家故里,却得知在我父亲死后不久,他在家上吊自尽了,邻里觉得他是忠仆,便凑钱把他葬了。
阿袖掘了他的坟,银针入骨,发现他是被人毒死的。
但如今她被顾怀发现了踪迹,一举一动都有人跟着,再没法去探查许多。
桩桩件件摆在我面前,真相似乎已跃然纸上,剩细枝末节亟待解释。
烛火昏昏,外头风声仍旧不止,算一算,雹子、大雨、狂风,极端天气几乎已经断断续续了一个月。
顾怀登基不久,便是百年难见的天灾,我未睡过一个整觉,远在勤政殿的他,也是日夜不息。
他好似有很多很多话想与我说,但每每只是站在殿外静静望着我,想开口时大太监就会有急事启奏。
宫中已有谣言在传,是不是新帝做了什么事,引来天谴。说这些话的都被顾怀拔了舌头,杖刑以儆效尤。
窗外风吼渐息,但我也知道这只是一时安宁,不到一个时辰,更大的暴风雨就会席卷而来。
百姓们的庄稼也被极端天气毁的差不多,各地纷纷上奏请求新帝减免赋税,开仓赈济。光堆到我这儿的事务,有一半就在提议要缩减后宫开支。
而顾怀正清理着不满自己的朝臣,对于此类奏折,统一先堆到角落吃灰。
老皇帝在时,也曾有过一场天灾,那时我爹喜不自胜,正好借着这场天灾,一面清除敌对势力,一面好生治理灾害。
顾怀时没有这样的大臣,又或许他本就对我父亲忌惮已久,即便深知朝中需要这么一号人物,但还是把苗头摁的死死的。
因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适合去做聂相第二的人,放眼朝野只有淮南王,楼弃。
楼弃祖上因公授爵,世代镇守边关,到了他这儿势力渐大,顾怀早在当太子时,便有拔除之意。
前头他因风筝猜测我与楼弃有私交,还想着利用这段关系,现下恨不得将我绑在他身边才舒坦,眼中更是容不得。
日子便是这样风平浪静又山雨欲来般的过着,顾怀甚至忘了常莲的存在,那个绽放在芙蓉夜宴上的姑娘,昙花一现般消失在众人视线中,无人在意她的结局。
而故事另一面,是每隔三日会有人来向我汇报常莲的情况,但今日来的人却慢了许多,阿袖不放心亲自去了。
我近乎于被顾怀囚禁宫中,若不是这次阿袖不管身边眼线执意去了老宅,我并不知宫外情况已经乱烦了。
她回来时我正为常莲做一支更符合她用笔习惯的狼毫笔。
阿袖惊慌不已,压抑嗓中颤抖,一字一句告诉我。
常莲被山匪流民掳截,下落不明。
14
「你先出宫,陛下那儿我去说,不会让暗卫缠住你。无论如何,要把常莲安全带回来。」
「是。」
阿袖从不问我为何会对常莲如此在意,有时我自己也不知道。
许是她长得太像表姐,许是看到她,我总能想起父亲对我的无奈包容。
又许是羡慕与向往。
从前我斥责常莲只是把太子当成一个符号,可我又何尝不是把常莲当成一个符号呢。
我头一回主动去找了顾怀。
勤政殿里,顾怀正对着一堆奏折焦头烂额,却在抬头看到我的顷刻展眉,他又惊又喜:「你、你怎么来了?」
我直截了当问他:「陛下可还记得常莲?」
顾怀想了好一会儿,才恍然道:「你说那位『千里共婵娟』?」
我望着顾怀,心内流转复杂,最后却是笑了:「是。她叫常莲。」
「眼下流民四起,她也遭了难,希望陛下开恩,能够准阿袖去寻她。」
换作往常,顾怀就算不记得常莲,但总归是有过前缘的姑娘,他好面子又顾念旧情,大抵是会同意的。
但这次,顾怀听罢后却望了我良久。
他放下奏章,淡淡问我:「朕宠爱过她,你不醋,还想着救她?」
这话说得多少有些滑稽了,我低眉道:「那是一条人命。不仅常莲,天下百姓都是您的子民,如今天灾人祸频频,皇上该拟出些政策来了。」
顾怀没有回答,反而问我:「手臂的伤,还好吗?」
「臣妾的旧伤早已痊愈,而如今百姓们正在水深火热当中,陛下该有决策了。」
我与父亲都认为,顾怀是太液池内那条最幸运的锦鲤,一路稀里糊涂地就得到了皇位。可这些日子,越来越多的发现让我猛然惊觉,一切都没有那么简单。
在深不见底的顾怀身上,父亲只猜中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的性子的确不适合做君主。
例如当下,面对生灵遭难,顾怀却执拗地陷于朝臣互斗中。
按照父亲的性子,他会根据派系斗争反复升降官员,让他们尽情去斗,自己好腾出空来处理灾民的事。
依照我与楼弃的性子,会重点提一人上来,让他去制衡朝臣,待到手头事了,再慢慢收拾他。
不知顾怀如何理解了我的沉默,他走到我身前,干脆微微俯身,想要看清我低眉的神情:「若是淮南王询问你的旧伤,你还会是这样的回答吗?」
我心内大惊,眉头微不可见的一皱被顾怀捕捉到,他直起身子,语气不疾不徐:「朕查过了,你与淮南王在漠北时,关系匪浅。」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臣妾也绝对不会做出背叛陛下的事情。」
话音落地,我便被顾怀揽入怀中。
他似是鼓起极大勇气才敢对我张开怀抱,我靠着他的胸膛,听到他低低的呢喃:「因为是你,我相信这句话。」
「朕准许阿袖出宫去找常莲,朕也已拟好治灾政策,待到手头事了,就会将其一一落地执行。」
顾怀微微叹着,好似松了一口气:「幸好,我们还可以重新来过。」
他拥我拥的紧,我不能也无力推开他。
当年在鲜卑大雾中为救顾怀,我手臂受了重伤,吃不得大力,此生再无法握起刀剑。
后来老管家告诉我,父亲得知我受伤的消息后,于府中大哭。
他明白,我彻底失去了立身之本,待到他百年之后,我或许只能任人欺侮。
也是从那天之后,父亲开始筹划我的婚事。
我必须嫁给当朝太子,而当时太子的最好人选,就是顾怀。
但父亲不知,在我伤好后,楼弃便郑重向我说了求娶之意。
我们在旷野朔漠之下,拜了天地,许了两心。
世事当真玄妙而诡谲。
15
山雨欲来风满楼。
四方红墙的皇宫远比阔野无边的大漠要来的森冷窒息,我几乎是废在长秋宫中,日日看着飞过檐角的鸟雀,想着自己的前半生。
大漠关外那一遭经历好像是假的,一直汲汲营营于顾怀青睐的自己,似乎才是真的。
我前所未有的想念父亲,想念父亲跟前的自己。
老皇帝和父亲的死断在了老管家那边,宫中所有几乎尽被顾怀接管,我装乖了十几日,终于等到一丝转机。
娴妃的贴身侍女兰儿死在了永巷。
别的嫔妃都是殉葬,只有娴妃多加了一条,因对病中的老皇帝下毒,株连九族。但其家族势大,拔除需时间,顾怀便缓缓而行。
其贴身侍从死的死散的散,一场轰轰烈烈后本无人在意,包括兰儿的死。
但我嗅出一丝蹊跷味来。
来报的小太监久久不去,我心领神会,屏退左右后,小太监扑通一声跪下,用只有我们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兰儿死状奇特,面带微笑,四肢蜷曲如牵机。」
四下寂静,静的只能听到我擂鼓的心跳:「你是谁的人?」
小太监嗓音愈发轻:「奴才名唤兔奴,淮南王吩咐奴才,唯您是从。」
怕我不信,楼弃还特地给小太监起了这么个名字。
「兰儿尸体可还有其他异常?她死前都跟谁见过。」
「禀娘娘,奴才仔细查看过,并无异常。兰儿一直独来独往,无相交好友,死前也没有见过任何人。众人只当她是思念主子,追随而去了。」
「你是第一发现人吗?可掩盖过死状?」
兔奴回答不卑不亢,也料到了我会问这些,像是楼弃教出来的人:「王爷本就命奴才紧盯兰儿,出事后奴才第一时间掩盖了死状,而后便来向娘娘禀报。」
楼弃这个老狐狸。
夜色渐要遮住夕阳,我捋了一遍此事,吩咐兔奴:「藏些萤火虫在兰儿衣衫内,你再扮作她生前的模样,去吓吓几个宫女太监。将『兰儿有冤难平』一事传开。」
「是。」
兔奴悄然退下,就像他的到来一样安静。我竟不知,他是楼弃何时放到我身边的。
晚间时候,后宫逐渐热闹。
人人都在传,原本以为是自杀的兰儿死得蹊跷。因为不仅其尸身处频发鬼火,好几个宫女太监都撞见了兰儿的鬼魂,很是悲戚,似是有什么天大的冤枉。舆论越演越烈,甚至传到了兰儿的主子娴妃身上。
不得不说,兔奴做事干净稳妥,以后与阿袖一明一暗,正正好。
彼时兔奴正跪在我脚下,细数他的意外收获。
面对兰儿『冤魂』作祟一事,有两人表现出截然不同的态度。
一个是向来跟兰儿不对付的司珍房婢女如儿,她浑然不惧,甚至还痛骂冤魂败宫女死后声名。一个是太医院的太监李全,平日里兰儿就愿与他说说话,但只有他被冤魂一事吓得已经卧床好几日了。
兔奴温声问我:「娘娘,何如?」
在焦头烂额的顾怀察觉出不对之前,我需尽快解决这件事情。
牵机毒,药体像果子,成分之一是马钱子。我想起常莲的这番描述。
「你今晚再扮作兰儿的模样,喂几颗果状药丸给李全吞下。」
长舒一口气,我沉声道:「你见过我父亲的吧。淮南王在宫中定不止你一个亲信,你找两个信得过的,一个扮作老皇帝,一个扮作……聂寅。去试试李全,若是动静闹得大了,就把李全直接提到我面前来。」
兔奴沉默片刻后,应声而去。
秋风瑟索而起,我起身关上花窗,指尖有一瞬颤抖。
顾怀、顾怀。
我喃喃着这个名字。
16
李全是在后半夜的时候被兔奴提来的。
偌大的长秋宫,只亮着我跟前的一盏宫灯,让本就有病在身的他更加惶惶。
「参、参见……」
我不知兔奴做的有多狠,让李全吓得在我面前连话都说不利索。
我只有这一晚的机会。
我扔了一粒果状药丸到他脚下,「吞下去。」
李全不敢动,我朝暗处的兔奴使了个眼神,他大步上前紧住李全的下颔,要把药丸塞下去。
李全抵死挣扎,兔奴故意在关键时刻撤了力,让死里逃生的李全得到了向我求救的机会。
他吐了药丸嚎啕大叫,额角磕出了血:「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奴才、奴才也只是奉命办事啊!」
「本宫能得到这个毒药,自然也有解药,你如实道来,本宫兴许能饶你一命。」
见他只是求饶不答话,我掏出袖中的虎头帽,扔到李全脚下,慢条斯理道:
「你的侄子本宫派人去看过了,刚过百日,很讨喜。你姐姐人也好客,拉着本宫的人聊了许久,连你父母都忍不住让她先去休息……」
李全脸色煞白,所有话都滞在喉间。
我笑着递送最后的话:「甚至于,本宫可以随意给你安一个冲撞的罪名,让你李家须世代净身入宫侍奉,你既没有子嗣,不如,就从你的侄子开始吧。李全啊,你说,人是知道自己以后的结局痛苦呢?还是直接死了痛苦呢?」
李全像是被抽开了全身的血液,满头细汗,声音仍在颤抖,但少了先前的惧怕,取而代之的是森寒,「是……是太医院的贾大人。」
竟然是贾天峰。
我记得他,与父亲素有往来,夺嫡最狠时他谁也不站,只默默做自己的事,父亲对他很是满意,预备以后好好提拔。
可笑至极。
「贾太医知道聂丞相每日都要与先帝在勤政殿讨论许久政事,便让太医将毒药制成果子点心。日日只一点,是以不易察觉,但长此以往,就、就……」
「奴才怕贾太医事后灭口,便偷偷藏了些毒药保命。后来不小心在兰儿跟前露了馅,自那以后,兰儿时常来找奴才,奴才还以为她对我有意,开心了好一阵。一时大意,毒药就被兰儿偷了去。」
「奴才不敢告诉贾太医,日日悬着心,前头终于在永巷找到机会,将其勒死扔进枯井中。原以为兰儿死了可以放心,谁知她的冤魂日日来向奴才索命。不止她……还有!还有先皇与聂丞相!奴才错了,奴才知错了!可奴才只是听命于人啊,求娘娘饶奴才一家!」
想到如今见了我还会微笑颔首的贾天峰,我恨不得啮其骨,吞其肉:「贾天峰听命于谁?」
「当时皇子们斗得厉害,奴才只是听命于贾太医,至于他是谁的人,奴才真的不知!求娘娘绕过奴才的家人!」
我挥挥手,让兔奴将李全带下去之前,颇无力地问他:「你的家人是人,本宫的就不是了吗?」
「打入诏狱。就说他手上有四条人命,让大理寺的人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我当着李全的面好好收起虎头帽,一字一句是对兔奴吩咐,也是在说给李全听:「去诏狱前,将他毒哑。」
可有地方仍对不上。
兰儿死前明明是牵机毒发的样子,而勒死根本不会是这些症状。
方才李全说,他遍寻兰儿住处都没找到牵机残毒,兰儿便不可能是吞下牵机等待李全杀了自己。
只有一种可能,兰儿没想到李全会这么快下狠手。
她假意让李全以为自己没了气,即便被扔到枯井中也是撑着一口气,直到李全死后才做出面带微笑,四肢蜷曲的模样。
她死前,很痛苦的吧。
长秋宫内唯一亮着的灯盏明明灭灭,兔奴回来的动静更是带起烛火一阵昏晃。
我有些累了,不由问兔奴:「方才本宫审问李全,你在想什么?」
兔奴思索一阵,「奴才想,娘娘与淮南王,果真是一样的性子。」
「那若是淮南王,接下来会怎么做?」
兔奴头埋得愈发低,声音却字字掷地:「马不停蹄地去找如儿,否则再晚一步,天翻地覆。」
永巷里潮湿昏沉,宫女们日复一日地做着活,等待皇帝的垂青。在这其中,似乎只有如儿在等我,见到来人是我,她有些意外。
兔奴把李全的断指与舌头封在小盒里递给她瞧了瞧,「算算时间,到明早约莫就死透了。」
如儿眼中闪过狠厉的快意。
「你有什么要告诉本宫的吗?届时你要什么奖赏本宫都可以满足你。」
如儿是孤女,平日里也独来独往,一时间是没有撬动机会的,端看她愿不愿意说。
甚至于,我很明了贾天峰上头的人是谁,只是需要一个铁证而已。
「奴婢什么都愿意说。」
利落的让我有些意外。
「兰儿本在娴妃殿外伺候,一日兰儿风寒来得急了,是娴妃发了善心为兰儿请了御医,后来见她做事利索便提到了跟前。这份恩情兰儿一直记得,也不相信娴妃会毒害先帝,在其死后一直奔走寻找证据。奴婢本是笑话她的,结果真的让她在李全那儿找出一丝生机来。」
「但兰儿很害怕,她还探出了其他东西,但恐防为人所害,便将所有证据交给了我,做出与我交恶的样子。说句大不敬的话,兰儿觉得,娘娘您父亲的死,与那毒药脱不了干系。她原想去找娘娘你做主,却被李全害死。」
「这些东西,愿承娘娘。」
其实只有两样东西,却足以震荡人心。
一粒牵机。
一枚錾着『怀』字的玉佩。
顾怀啊顾怀,果真是你。
我还未来的及说什么,如儿嘴角洇出黑血。兔奴眼疾手快上前卸了她的下巴,但已来不及,如儿早已吞下了毒药。
她嘴角不断涌出鲜血:「奴婢知道,卷入这些里头,奴婢最后的下场还是死。但奴婢,想自己选择死法。」
诡异的,我竟觉得如儿等待死亡很久了。无论来的人是谁,只要不是顾怀的人,她都会在和盘托出后如释重负地死去。
我蹲下身,不自禁地为她擦去嘴角鲜血,可根本擦不干净,它们一点一点的,要流彻底如儿的生机。
看着我笨拙的动作,如儿忽而崩溃,她拉住我的手,痛苦地问我:「还有半年,奴婢就能年满出宫了,可出宫又能怎样呢?前日家书来报,家中父母早已饿死,弟弟也被山匪杀了,为什么、为什么啊娘娘,明明新帝是稳稳登基的,为什么百姓还是这么辛苦呢?」
「奴婢真的,好想好想爹娘啊。」
「求娘娘为我做主!」
屋子里安静了许久,兔奴甚至屏息凝神,不敢发出声音搅扰我。
我只觉脑袋昏沉,却又在看到如儿满脸鲜血时顷刻清醒。
我该醒醒了。
在这段时间,有位小宫女,为了心中那个为妃为母的人,坚信以微薄的蚍蜉之力可撼动大树。
她殚精竭力,动用一切能用上的资源,甚至利用了自己的死亡。
士为知己者死。
不过而已。
而我呢,我在宫中自怨自艾,明明手握权力,可以大胆放手去查,却畏首畏尾瞻前顾后。
我收好那枚玉佩,转身唤来兔奴。
「替本宫转告给淮南王一句话。每字每句,一个不落,清清楚楚地告诉他。」
「娘娘请说。」
我笑道:「顾怀欺负了我全家,我很需要他死。」
17
兔奴被这话吓得一颤,但还是如他悄然而至一般,悄然退去了。
前朝即使再乱,后宫一下死了三名侍奉,顾怀再傻也该来我这边问问了。
他拨弄着灯花,状似无意开口:「死的那三名奴才是怎么回事?」
顾怀玩弄火光的模样,让我想起了父亲口中那只扑火的飞蛾。
「兰儿与如儿都对李全有意,李全贪心不足,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两个姑娘为了他要死要活,最后干脆拉着他一起死了。」
说完这些瞎话,我忽然惊觉,我与常莲之间,其实有那么一种结局,会是我口中编的这样。
幸好。
顾怀灯花玩得愈发开心,似乎没有听进我的话。
他隔着跳跃不止的烛火望向我,面庞有惊心动魄的隽秀,
「朕做了许多事,到今日都不曾后悔。唯一后悔的事,是与你的洞房夜,开口不该是那句话的。不然此时,朕就会完完全全过上梦中的生活。」
我发自内心的不解:「皇上喜欢臣妾什么?」
顾怀笑了:「朕从来没有被人那样义无反顾地保护过。从来没有。」
我该如何开口。
我拼尽性命的义无反顾,是因为我爹的铁令。真正要护住顾怀的,是聂寅,是那个被顾怀亲手害死的宰相聂寅啊。
「臣妾知道了。」
顾怀笑得更加爽朗:「朕以为你会说,以后还会那样义无反顾地站在朕身边。」
我正要编些瞎话应景时,顾怀打断了我,他剪了灯火,语气笃定:「朕的身边一定要有你,那三人的事你随意处理便好,你开心最重要。朕也相信,时间能够打败一切。」
我乖乖点头:「是。」
顾怀欲言又止,没有再与我多说。
兔奴迟迟没有回来,我反而等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时夜寒冷,我屏退左右,坐在殿外秋千架上算着手上的人脉与兵力,殿门处倏而传来窸窣声。我以为是兔奴,没有多管,直至双肩一热,一件大氅稳稳落在我身上。
兔奴绝不会做这样逾矩的事。
我立刻反手抓住那只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腕,使得力稍微大了些,来人一吸气。
是姑娘家的声音。
我仓惶回身,一声『阿袖』正要出口,却见皎皎月色下,一身宫衣的常莲宛然而立。
我大喜,正要说什么时,觉得不对。
常莲很不对。
她再没了先前的稚气与天真,眼睛里时时闪着的光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温沉,她静静立在那儿,竟和我记忆中的表姐慢慢重合。
见我怔愣,常莲笑了。
这笑容不太对,是很得体且模式的笑容,她仿佛刻意练过,须得对人这么笑才好。
常莲全身上下还存着的戾气,便是她手上那柄弓箭了。
是我在大漠用的。
我曾用它引弓与楼弃对视,用他杀敌上千,也是用的它在鲜卑大雾中救下的顾怀。
常莲向我微微躬身,「聂姑娘,淮南王让我把弓箭交给您。他说自这弓箭的主人离开后,他便日日擦拭日日上心,您用起来依旧顺手。」
我看着手上的弓箭,终于想起一直被我忽略的问题,我小心翼翼地问常莲:「阿袖……阿袖呢?她没与你一起回来吗?还是,她先歇在某处了?」
常莲紧绷的神情碎裂一丝,她低眸不敢看我。
「我再问你一次,阿袖呢!」
「阿袖……死了。」
常莲双手无力垂下,像是如释重负,又像是悲恸不已。
她重重跪在我脚下,忍住呜咽声,向我一字一句道:
「阿袖找到我时,已被人穿了琵琶骨。她拼死将我救出来,自己却……我养好伤后,想起阿袖临死前与我说,去找淮南王。淮南王教导了我宫中规矩后,让我奉弓而来。」
被穿了琵琶骨。
原来顾怀所说,可以让阿袖出宫的代价是,穿了她的琵琶骨。
我几欲站不稳,常莲急忙起身扶住我,她伸手为我擦去不止的眼泪,可好像怎么也擦不干净。
那是阿袖啊。
是父亲从小就养在我身边的阿袖。
我念不下书,她就一字一句背下来,在窗前讲故事般地说给我听。
我听不得人骂父亲忍不住要出府与人干架,她温声宽慰我,而后替我狠狠揍了那些人。
我不想学的招式,她就去学,以便时时保护我、我初到漠北不知所措,是她跑死了三匹马,三日之内为我画下关外地形图。
常莲确认我无碍后,一字一句认真道:
「阿袖说,恨不能继续保护小姐,但欢喜可以去见姊妹兄弟们了,更开心的是,她可以去见聂丞相了。」
我缄默不语。
常莲陪着我,久久未言,直至夜风渐起,让她再开口的嗓音也带上孤毅的寒冷。
「欠你的我已经数不清了。不如——」
「聂姑娘,以后我来当阿袖。」
我抬头,望向神情坚决的常莲。
事隔经年,我蓦然想起了我对父亲的那句,父亲,以后我去做大哥。
一时间,父亲、表姐、阿袖,还有死在漠北、死在回京途中无数无数人的脸庞纷纷似云雾,杂糅成一团要将我拉扯进迷蒙。
我只觉乱糟糟,想逃离却又找不到出口,眼前是带着血腥的雾霭,而雾霭的尽头,是当年鲜卑山洞里的顾怀。
他鹰狼似的一双眼,狠狠将我勾住,要拉我与他共沉沦。
「聂姑娘、聂姑娘、聂姑娘……聂窈!」
一声又一声的呼唤将我拉回现实。
是常莲。
18
我看着石凳上的弓箭,几乎能想到楼弃日日擦拭它的模样。
我正好心神,自己抹去泪水,问常莲:「这些日子,你经历了什么?」
「没什么,不值一提。」
「我要听。」
常莲无所谓地笑了笑,笑容却刺眼无比:「无非是流民地、山匪窝、死人堆里,都过了过。」
她只拣了重要的说给我听,但单是这些,已是触目惊心。
崔松枝生辰将至,常莲为答谢他的授课之情,想着去给他挑件礼物,但外头比她想象中要乱的多,侍卫们一个不及,她便被山匪们掳去。
「我没有见过那样的场景,看小说时,里头写歹人作乱,妇孺遭难。都只是一笔带过,没有想到,我就成了其中的妇孺。那里真黑啊,又脏又乱,不同的男人来来往往,分享着自己的『猎捕』收获。我在那儿待了四日,日日数着时间,那一刻,好像所有的诗词与理论都用不上了。」
「第五日时,他们抓来了崔松枝。他衣衫破烂,是故意让人抓到那儿去的。他想救我,一寸一寸地寻找我的踪迹。聂姑娘您说巧不巧,那一日正好是崔先生的生日。那或许是他过过的,最脏污混乱的一个生日了。」
常莲笑着,轻轻挽起衣袖,上头遍布伤痕,还绑着我送她的袖箭:「崔先生偷偷给我带来了这个。我与他定了反间计与美人计,说动其中好几个姑娘,加之阿袖的到来,费了好一番功夫后,终于成功了。」
「最后那柄大刀砍下来的时候,我用袖箭杀了他,用袖箭杀了很多人。那是我第一次杀人,原来杀人就是那样的感觉,害怕却能习以为常。」
常莲紧好袖箭,「您看,您又救了我一次。」
「可我太没用了,我想带所有人走,却生生被拖慢了步伐,还害得阿袖为了掩护我被乱箭射死。」
「淮南王安排好妇孺,从我与崔先生带回来的人中,挑了几个好苗子,与我一起训练。王爷当时给了我两条路,因为是您的朋友,他可以庇佑我一生。另一条路,就是进宫来找你,陪着你。」
不用说我也知道常莲选择了哪条路。
「我好像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崔先生了。他一路寻我,血海尸山里陪我走过,就连送我进宫,都是在身后一路目送我走远。甚至还笑着与我说,我若不出来,他就再想办法进宫寻我就是了。」
「其实要换做以往,面对几乎是一人之下的淮南王,我可能又要做梦了。但一遭种种走过,好像就是上天在告诉我,我只是再平凡普通的一个人。」
我起身,看常莲紧袖箭的动作带着颤抖,便伸手为她调试:「你不平凡,在危险境地里,能合理利用身边资源,能言说调动人心,下手干脆又知恩图报,你一点都不普通。只是吃了太多苦……」
常莲看着我,似是想起了顾怀,眼有讽刺:「我妄自尊大、识人不清、毁人婚姻,这些罪是我该受的。」
我知道常莲吃的苦,只会比她说的更多。
如果这就是常莲清醒的代价,那代价也太大了。
我抚摸着她的脸颊,像是从前无数次,表姐笑着抚摸我脸颊时一般:「莲花是从淤泥中生出来的花儿,你也是,唯有破,方可自立。」
常莲语有哽咽:「谢谢你,姐姐。」
我似乎,多了一个亲人。
常莲踌躇半瞬,与我道:「姐姐,有些话,即使大不敬我也要说。」
我笑着颔首:「只要你说的我都听。」
「宫外情况很糟糕,糟糕到不及那些奏章的十分之一。可当今天子,约莫是真的没有治世的能力吧,外头被他搅的越来越乱,臣子互相倾轧,苦的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
「我看到了易子而食,父子相残,人不是人鬼不是鬼……大家好像都觉得失去贞洁于女子而言是最了不得的东西,可我看到了更为破碎的人性。从前你对我说我的世界很好,我不以为意。但这一回我真真切切地明白了,在我的世界里,所有人都能当『人』。」
「百姓们都在吟唱,『夫妇年饥同饿死,不如妾向菜人市。得钱三千资夫归,一脔可以行一里。』。」
「我不奢求这个世界能改变,但既然皇帝无道,为何不推翻他呢?」
「这句话,在我们那儿都被说的烂大街了,也被吐槽烂了。但我还是要说给你听,那是鲜有的觉醒。」
常莲握住我的手:「姐姐,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天道不为人存,彼可取而代之。」
全身血液仿佛刹那间凝固,我震惊地看着常莲,久久不知如何答话。
父亲觉得我可以通过嫁给顾怀来保平安,但他年迈失了权,又或许是心有软肋,从未想过,其实我还有一种方式可以保住自己。
原本那想法随着父亲的死,一起消失了。
但常莲唤醒了它们。
她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宁有种乎。
我若想保全自己,重振聂家,我为何要做太子妃做后宫娘娘,为何不做揭竿而起的那个人。
我又想起了在我说父亲可以当说不一二的人时,他看向我的目光。
似知音,似叛臣。
事已至此,我要当叛臣,亦要是知音。
「常莲,你与我说了这么多,我也告诉你我在宫里的收获。」
「从前我觉得顾怀酸腐,你觉得顾怀君子,但其实,他才是藏得最深的那个人。他是宫女所生,出生便不受宠爱,被人欺侮着长大,所以为了得到皇位,他扮猪吃老虎,无所不用其极。他才不是太液池内最幸运的那条锦鲤,是暗中筹谋,斗倒了所有人才对。」
「我父亲与老皇帝皆是被他用牵机害死的,甚至于,我猜老皇帝的偏瘫也是他搞的。若不是你,我可能要花很久的功夫才能调查清楚这个毒药。」
常莲面上出现了可称之为『后怕』的神情:「我知道他不简单,但没想到他心狠至此。」
「还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你千万不要以为我与淮南王之间是他暗恋我,求而不得那种俗透了的话本子情节,实际上,」我正了正衣领:「他是我前夫。」
常莲憋了半天,憋出三个字:「好家伙。」
「我算了算手上能动用上的,楼弃那个老狐狸虽然嘴上不说,但总是能安排人进宫,想必手上力量不会差。」
我忽而想到儿时那些年我躲在屏风后,看着父亲与文官们意气风发的模样,似乎心中积攒已久的东西又回来了。
「父亲怎么死的,我要顾怀十倍偿之。」
看着我澎湃的模样,常莲笑眼盈盈与我道:「哦对了,淮南王约莫猜到了这个结局,他让我带句话给姐姐你。」
「嗯?」
「他说,昨日种种,永世不可能譬如昨日死。」
19
常莲来到我身边的第二日,兔奴也回来了。
他教常莲武学基础,常莲教他,面瘫脸如何灵活展现种种神情。
平日里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兔奴,每每都会被常莲气到失语。
若从前的常莲是一株孤高欲坠的清莲,如今的她,就更像是灼灼盛放有业火烈烈的红莲。
见之不忘。
我写了一列名单给常莲:「这些都是顾怀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你可以挑些练练手,难啃的我来处理。」
兔奴适时奉上小山一样高的书册,我拣了几本容易上手的一同递给常莲:「我儿时做的笔记了,可能比较拙劣,你要有新的见解可以与我探讨。」
常莲沉默接下,没有疑问,没有过分多余的感谢,她知道,我与楼弃无法庇佑她一辈子,她必须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兔奴乐得见常莲『受苦』,眉目都愉悦了许多。但在见到常莲眉头深皱时,还是默默跟着走了出去。
原本铜墙铁壁似的后宫可以轻易被楼弃塞人进来,我越发能感觉到顾怀的吃力。从前束手束脚不敢对付那些眼线,如今不用再惧怕这些。
我是大奸臣聂寅手把手教大的孩子,做不成端庄守礼的娘娘,就做父亲那样的弄臣。
他未燃尽的火焰,我来生发,他不敢想的念头,我来生根。
夜间帷帐中,有人吹熄了烛火。
借着月色,我看到了扎眼的红衣。
楼弃像是一尊细致打磨的琉璃,莹莹光亮,望之暖矣。
他身披朦胧月色,坐到我身前,宽大的衣袍自然而然地遮住我露出的双足:「在漠北时睡觉就惯爱伸脚,染了风寒还非得过给我才罢休。」
时至今日,我仍在感慨命运的奇诡。
我与楼弃俱未去到漠北时,曾有一照面。
淮南王楼弃,京中人对其形容是,艳致皮,叵测心。
讲究排场的那个劲和我爹像了十成十,张扬之下,除了老皇帝谁都不放在眼里,但若谁嚼舌根被他知晓,定是要多般花样整上半月才罢休,活脱脱一个锦衣纨绔。
起先还有闺阁千金对其芳心暗许,帕子都扔了好几回,他也做到了纨绔的特征之一,风流。直接放话,只要自家闺女能忍受以后一院子的莺莺燕燕,就大胆递帖子过来。
对其百官纷纷退却,除了我父亲。
他在院中将擦拭好的长剑随手挽了个剑花,「窈窈,要不你忍忍莺莺燕燕,帮我去祸害一下他?」
「做个人吧爹,我还未及笄。」
「也是,你这么傻,玩不过他。」
「一个纨绔有什么好怕的?」
父亲语焉不详地笑着:「他可不是纨绔,整个京城跟你爹我一样聪明的人,约莫就只有他了。」
第二日,我因为比剑输给了父亲,被罚去城南松山之上取一盏新雪。
我戴着幕篱,一路想着到时在雪水里是加辣椒还是盐巴,越想越有力气,卯足了劲便爬到了山腰。
松山树木掩映,一派蓊郁,即使刚过隆冬,眼前仍可见苍翠。我倚着高树,迷糊中要打个盹时,耳畔忽闻银铃声。
一段红色绢带摇坠在我眼前,绢带尾端的铃铛还在扑簌作响,在春寒料峭中,显得欢快而富有生机。
我指尖点了点它,铃铛摇的愈发欢脱,我起了兴趣,抓起绢带稳稳一拉。
未化的碎雪簌簌而下,与之一起落在眼前的,竟还有一个红衣身影。和着灿烂日光,银白与赤红,似一段斑斓光影,缤纷在我眼前。
隔着幕篱半隐半现的白纱,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铃铛与绢带,又抬首瞧了瞧眼前人。
红衣横在我身前,下巴微昂地等着我开口说些什么。
我立马松了绢带,在银铃作响中,我真诚询问:「是睡在树上更舒服些吗?」
「……我在观鸟。」
一身锦衣华服,又偏爱观鸟,约莫是京中哪家无所事事的贵族子弟。
我正好衣襟作揖就要离开,红衣忽的上前握住我腰带的一角,像是要报被我拉下树之仇。
他把玩着我的腰带,半点没有放我离开的意思,「方才那么久,我都没有听到姑娘的脚步声。不知姑娘师从哪位武学大家?」
人见人恨的聂寅。
我指着长空之上,叫道:「看,大鸟!」
红衣并未被我骗过去,但我也没打算真的吸引到他注意力,只是趁着伸手的时机,将袖中掺了迷药的银针射进他的脖颈。
红衣倒地的一瞬,气力所至,扯下了我的腰带。
他昏过去时,长空之上,飞过冬日不会有的一只信鸽。
腰带被扯坏,横竖也不能用了,我便干脆用了红衣那截绢带。
不用不知道,一看内角,竟绣着『楼』字。
好红衣,做事不羁,长相俊美,再傻我也该想到倒地的人是谁了。
我第一时间去给楼府的人报了信,去接他们可怜受冻的淮南王。
那以后不知怎的,淮南王楼弃自请前往关外,京中人一时又喜又憾。
日子一长,我也渐渐忘了这段相遇。
后来我才知道,当时楼弃不是在观鸟,而是预备截获政敌的信鸽。
那可拆卸的银铃便是击打信鸽用的。
偏偏关键时刻被我打断,他棋差一步,最后为避祸去了关外。
被楼弃拆穿女儿家身份时,他便是拿着那截初见时落下的腰带,一圈一圈缠在手中,向我淡笑道:「聂窈,你拿什么赔我?」
下一瞬,他就咬上了我的脖子,似是要报我用银针射他之仇。
20
「敢在深夜来寻我,看来诸事尽在掌握了啊。」
这段时间后宫内顾怀的眼线已被策反的七七八八,个别嘴硬的我也不强求,留几个真实的给顾怀,倒也合理。
楼弃揉着我手臂旧伤处,像是在关外一般习以为常,模样极为认真:「也不尽然,再好的刀,都难免会误伤自己。」
他口中的「刀」指向谁不言而喻。
那些个让顾怀焦头烂额的大臣们,不是难啃的刺头,而是楼弃的政敌才对。
顾怀是楼弃最好的一把刀,为他披荆斩棘,除去不少阻力。
我轻声道:「保护好自己。」
楼弃周身戾气在关外被打磨得七七八八,让他愈发像蛰伏的鹰:「不怨我了?」
又醋了似的跟上一句嘟囔:「原来你这么听常莲的话。」
「后妃与王公,常莲一定会说这样的人设很带感。」
楼弃眼睫微扇,他看着我,不敢逾近,不敢放纵,只能静静望着我。
「窈窈,我真的,很想你。」
虽是玩笑,可我们之间,终归是后妃与王公,有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但天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填平了就是。
我倾身向前,在楼弃额头落下浅浅一吻:「会误伤自己的刀,就不是好刀,扔了就是。」
顾怀适合做乱世的贼子,决计不能当皇帝。
楼弃抬眸,应上我的笑容,心照不宣。
「还有一件事,」楼弃猜到了什么,神情复杂,温声告诉我:「钦天监测算出了,下一次的三星伴月,在四个月后。」
顾怀这次来见我时,嘴角已有一圈细密的胡茬。
这次他似乎连抱我的力气都没有了,坐在殿外台阶上,沉默不语的样子吓坏了周遭屏气凝神的太监宫女们,我挥退左右,坐到顾怀身边。
顾怀指着空荡荡的院子,淡笑道:「这里该有一棵桂花树的。」
平静又波澜万千的语气,仿佛在说,补上那棵桂花树,一切就会好了吧。
我笑着,盈盈点头附和:「是啊,到时候臣妾在树下舞剑给您看。」
顾怀揽住我,似是累及,闭目道:「西北起了战事,朕派了淮南王去,想将他与叛军一同歼灭在那里。可我不知他的排兵,窈窈有想法吗?」
原来是,试探。
我依偎在顾怀肩上,温温柔柔道:「臣妾在漠北时,与淮南王对阵过几次,对其兵法部属颇了解。陛下若相信臣妾,臣妾便说给你听。」
顾怀点点头。
我起身,拿起一根木枝,在地上勾画起来。
顾怀没有看我画的阵型,却是愣愣地望着我。
清风渐起,带起他语气一阵惘然:「朕本可以只做一个吟诗弄月的闲散皇子,然后我会在合适的年纪,上聂家提亲。到那时,你舞剑,我作画,再好不过了。」
你本可以。
而我最不喜欢的,就是本可以。
西北的战事持续了很久,流民与山匪联手,将地方官杀的杀,俘的俘,隔一日枭首悬挂城门挑衅。
朝廷派了几波人去都未果,顾怀便顺理成章地对楼弃下了命令,不平定不许归。
楼弃刚好借此机会修整大军,屯兵马粮草。
而兔奴与常莲,奉我的命令,向百官及家眷,递了些东西,说了些话。
风风光光的权臣聂寅,即便下场凄惨死无全尸,那些人都夺不走,他斡旋官场这些年积攒下来的经验。
例如官员们的命门,人脉累积,腌臜与光鲜,即便一无所有,也可以凭借这些慢慢崛起。
我就是聂寅死前撒下的,生生不息的种子。
做好一切后,剩下的,便是等待。
一场战事打了三个多月,这倒在顾怀的意料之中,若那么好吃下来,也不会派楼弃过去了。
除夕那日,宫中传来了楼弃的死讯。
常莲正提笔写一幅字预备送给崔松枝,虽然写得歪歪斜斜,兔奴还是从鼻尖哼出一句『还不错』。
——草色迷三径,风光动四邻。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
这次落款了一个陌生的人名,卢照邻。
「他也是你那个时代的人吗?」
常莲摇摇头,「是我那个时代,再往前推一千多年的人了。我的时代,很久很久没有出现这样的诗歌了。」
兔奴前脚刚替常莲将字幅送了出去,后脚顾怀便来了。
他一手拿着时新的花灯,一手拿着,楼弃一直悉心珍藏的,我的那截腰带。
顾怀并不知那截腰带于楼弃而言意味着什么,只知道那对他很重要。
如今腰带易主,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是以顾怀很开心,眉目间的欣喜是我这段时日见过最真切的一次。
「成功了,窈窈,我成功了!这次终于没有什么能阻碍我,能阻碍我们的了。」
常莲立在暗处,淬着寒意的目光死死盯在顾怀身上。
我怔怔望着那截带血的腰带,无所适从地掉下一滴泪。
这滴泪让顾怀更加欣喜,他掰开我紧握的手掌,生硬地将花灯递给我。发现我手颤抖到握不紧后,顾怀机械性的重复着教我握紧的动作,直至手背砸上一滴泪水。
他不由分说地覆住我的手,执拗地要向我解释花灯上的阖家团圆画面。
我哑着嗓子问顾怀:「陛下是依照臣妾的兵法布局杀了淮南王的吗?」
「没有。」顾怀温温柔柔地回答我:「你那么喜欢他,朕怎么能信你说的话呢?所以朕反着你的布局推了推,果真一击必中。」
他似笼起的巨大阴影,将我遮盖其中,慢条斯理地嗓音响在耳畔:「以后,你只有我了。真好。」
21
我日日擦拭着在漠北使用的弓箭,魔怔到了常莲都害怕的程度。
这种魔怔止于顾怀告诉我,要在上元日举办封后大典。届时州府会开仓放粮,恩泽天下。
我想起了如儿。
那个父母生生饿死的姑娘。
这世间的如儿多了去,但混蛋的顾怀只有一个。
他替宫人丈量着我的腰身,指尖从腰肢划到脖颈,最后停在我的唇畔:「皇后往后要多笑笑,朕爱看你笑。」
我笑着念出了常莲告诉我的那句诗:「夫妇年饥同饿死,不如妾向菜人市。得钱三千资夫归,一脔可以行一里。」
顾怀指尖一僵,转而轻轻捏了捏我的脸颊,笑道:「皇后说什么胡话呢?淮南王以身殉国换来一方安宁,饥荒也在逐渐好转,正是清平盛世啊。」
暗处的常莲精准地翻出一个行云流水的白眼。
「朕可以告慰父亲,也可以告慰,」顾怀一顿,语气前所未有的惘然,像是经年之后,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带着无上荣光大胆呼唤那个人:「可以告慰母亲了。」
顾怀离开后,常莲不由感慨:「原生家庭真的很重要。我们那儿,有过九个孩子夺一个皇位的,斗到最后,快没有正常人了。」
她重新为我量体裁衣,力气比顾怀轻柔许多:「从前我觉得皇帝至高无上,来一段情缘一定很美好。如今,死也要离他们远远的。」
算着时间,我深吸一口气,抓住常莲的手,她笑着要回握我,却在看到我肃穆的神情后,一瞬收敛起嬉笑,紧张地问我:「怎么了?是有什么重要事情需要我去办吗?」
今日甚是晴朗,我原本畅想了许多以后,但如今,好想要从头来过了。
「关于你为何会出现在这个时代,经过调查,是源于中秋那夜的三星伴月奇景。」
常莲瞳孔一缩,像是知道我要说什么,但又好像不愿再听下去,挣脱着要抽出自己的手。
我紧紧握住,问常莲:「九日后,还有一次三星伴月,我只问你这一次,你要回家吗?」
22
常莲迟迟未给我答案。
甚至是逃避起这个问题。
我不想逼迫她,便装聋作哑般与她一道打起了马虎眼。
这一场心照不宣的默契一直持续到了封后大典那日。
我活动着手腕,确认自己最大气力可及,常莲见状如楼弃一般为我轻轻揉搓旧伤处:「都准备好了?」
「嗯?」
常莲笑道:「你和兔奴都以为把我瞒过去了,但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她狡黠地笑着,眼中似有碎落星辰:「姐姐你拿到顾怀手上那截带血的腰带时,脚尖不自觉点了两下地,每次你窃喜时,都会这样。」
「这是表面的说法,真相是,我对兔奴软硬兼施,他承受不住,把你们的计划全部告诉我了。」
待到事了,我必须要告诉兔奴,美人计是很危险的。
长风猎猎,巍峨宫阙尽沐灿阳,百官分列阶前,一拜冠冕。
大太监打鞭于前,朱衣顾怀在清脆声响中,行过丹陛长阶,群臣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从前我的设想中,有朝一日我封了后,除却我的夫君,引领群臣之前的人,一定会是父亲。
照例我要向迎我而来的顾怀回礼,在百官注视中,我向着聂家老宅的方向,深深一揖。
有清风刮过耳畔,似是父亲的回应。
如今我在百官眼中也不是什么善茬,他们觉得有违祖制也是敢怒不敢言。
这不敢言的空当里,顾怀已走到了我的身前,他牵起我的手,与我并肩而立,看万里江山。
可江山之下,尽是饿殍。
「太祖四世孙,顾怀,今携后聂氏,在此昭告天地臣民,自登位以来,一刻未敢歇,殚精竭虑为民谋福祉,大有成效。遂愿……」
宫外忽起哗变,叫嚣声、惊恐声、拍门声,声声盖过此时的封后大典。
顾怀迟疑一瞬后,震惊地望了一眼我,继而在大太监的搀扶下,踉跄着走下长阶。
他一步步奔向宫门,朱红宫墙在他身后渐要缩成一角,我看着朱衣顾怀犹似一滴血泪,奔赴他既定的命运。
兔奴带人制住了左右侍卫,常莲上前搭住我的手,另一只手拿着我的弓箭,搀扶着我,一步一步,走向顾怀。
宫门大开,乌泱泱的军队铁骑霎时要踏破高门,百官们在怔愣片刻后,俯首作揖。
父亲曾与我笑言,「手底下那批官员啊,吵起来是真凶,但也是真的会审时度势。人心如何利用则个,此中大有学问,以后父亲会慢慢教你。」
我自认人心斡旋只学到了父亲的七成,但这七成,已够我,除掉杀父仇人。
开道军队在前的人,正是楼弃。
他面上一道可怖的的伤疤,在黑衣铠甲之下,更显冷峻。
楼弃在汗血宝马之上,顾怀吃力地仰头看着他。
场景一时好笑。
楼弃俯身马上,看向顾怀,朗声笑道:「当初你派人将我射于马下,如今还你一场暗箭流矢。你不亏。」
顾怀近前侍卫挡在他身前,听着顾怀的怒吼:「叛臣!朕就知道,楼家要出叛臣!若不是你早早去了漠北朕鞭长莫及,就该向对付聂寅一样把你给杀了才……啊!」
顾怀忽的应声倒地,胸前弓箭处的伤口汩汩出血。
他震惊地回头。
丹陛之上,我放下了弓箭。
长风吹彻耳畔,这一次,我没有在恍惚间听到父亲的呢喃。因为我终于帮他报了仇,这一箭,正中心脏。
手臂旧伤处因牵动过大,出了血。但这些血不及顾怀的十分之一,痛快。
我脱下繁重的宫衣,踩在脚下,蹲在顾怀身前,笑吟吟道:「你喜欢我笑是吗?我告诉你,这是我真真正正笑得最痛快的时候。」
「你最大的毛病,不是自负,是多疑。我告诉你的就是楼弃真正的计划,但我也吃准了你不会相信,还会自负的以为反着推就能赢。」
「眼泪我早就为父亲流干了,能被你看见的,那不叫泪水,叫锦上添花。」
话音落地的一瞬,贾天峰被提到了我跟前,兔奴跪在我脚下,冷声道:「娘娘,有意外收获。」
但贾天峰的舌头已经被割了,只能吱哇乱叫,兔奴奉上他的血书来。
上面一字一呈,当年顾怀前往鲜卑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听闻鲜卑王族有奇药牵机的配方,便沈入敌营,与之交易。虽然拿到了药方,最后还是被摆了一道,受困山洞。
伤口流血不止的顾怀说不出话来,只是匍匐着到我脚边,试图抓住我的衣角,又或许是,他只是想在最后,想着碰一碰我的衣角也是好的。
我看着顾怀,觉得他可笑又可怜,可悲又可恨。
冷冷拽过顾怀即将触碰到的衣角,我起身,看向楼弃:「不要给他治伤,让太医在旁候着,如果要死了,就给他救回来。宫外候着的兵马擦着他过去就好,就当没看见他,痛死他不爽快,让他被彻底无视,才最好。」
「至于贾天峰。」我点了点头,兔奴心领神会,将如儿与兰儿拼死留下的那粒牵机,喂给了贾天峰。
除了楼弃,众人纷纷跪在我脚下,约莫没有哪次是像这回的心悦诚服。
我走过他们,搀起常莲:「你不用跪。」
「害怕吗?」
「不怕。」常莲忽的抱住我:「我怕你伤心。」
23
长秋宫中,只剩下了我与常莲。
夜色将至,三星伴月亦将至。
「你若留下的话,我会给你最尊贵的公主身份,此后万千山河、万万书卷,任你去观。你是自由的,不用拘泥于京城。虽然是些场面话,但我一定说到做到。我的话就是楼弃的话,不用过问他。」
常莲只是笑着看我,也不说话,好像是在等我崩盘的那一刻。
我一盏清茶下肚,清了清嗓子:「好了好了,怕了你了。方才都是表面上的话,事实上我想对你说的是——」
静默片刻后,我语有艰涩,难以抑制,只能哑着喉间酸痛告诉她:「常姑娘,回家吧。」
「回那个,我与表姐做梦都去不了的地方。」
常莲仍是笑着,可笑着笑着,就红了眼眶。
「姐姐,我问你一个问题。」
「好。」
她看着我,定定开口:「有些人,死后就能相见,这样还有个盼头。可有这么一个人,即便是死,碧落黄泉,我都找不到她了。该怎么办呢?」
早前与顾怀说,我的眼泪早为父亲流尽了,这话到底不详实。
例如此刻,明明我想拿出威严,好好与常莲掰扯这个道理,可开口的一瞬,眼泪便啪嗒啪嗒的掉。
让我无所适从。
「或许以后你会在史书中见到我,可能着墨不多,但我们终归会相见。」
常莲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最后拼命笑着,拼命点着头。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常莲此刻神情的含义——我身处的时代于常莲而言,或许是虚构的。即便我政绩做得再优秀,常莲都不会在她那个时代的史书里,见到我。
我抹去眼泪,起身递过手,常莲也乖乖的握回了我。
「走,我带你去钦天监。」
弦月高挂,月华淡淡温拂,照亮了旅人的归家路。
一路上常莲都沉默不语,我笑着打开话茬:「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千万年不变的,只有明月啊。」
「我们并不算分开啊,至少我们拥有同一轮月亮。」
常莲正欲说什么,太液池畔,一袭青衣月下孤高而立,似是要临风登仙而去。
听到脚步声,青衣惊喜回眸,抬首的常莲正撞入他清亮眼瞳。
「常姑娘。」
是崔松枝。
我松了手,将常莲留给崔松枝。
毕竟我看到了他手中的庚帖。
暗处花树之下,我看着崔松枝明明欢喜的不得了,还是要镇定住,他紧张到似乎都害怕自己的呼吸声会惊扰到常莲。
我蓦然想起,楼弃与我说过的。
崔松枝在常莲进宫陪伴我后,便自愿入了楼府。他聪慧的很,一眼就能看出日后天下会是谁的,为了能做到向常莲立下的诺言——如果她出不了宫,那崔松枝就进宫去陪她。
楼弃说,崔松枝有状元之才,在他身边尽心辅佐。末了问他想要什么职位时,他只是笑着说,当个钦天监主簿就好,这样无论常莲在宫中的哪一处,每日中,他总有机会遇上她。
「惊扰姑娘,是我的罪过。有人告诉我,在此处等着,会遇到你。他说,今夜是最合适的时候,劝我来试一试,我本不想唐突你,但存着一丝侥幸,便匆忙而至。」
看来楼弃并没有告诉崔松枝,今夜常莲就会回家,回到一个,崔松枝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楼弃不是什么大慈大悲的心善之人,今夜此番,许是平时,崔松枝对常莲的思念情状,实在打动了他。
常莲眉目温和,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她笑着点点头:「今夜你说什么,我都会听。」
太液池旁起了一阵雾霭,让此情此景,犹似画中。
崔松枝认认真真向常莲一揖,而后一字一句,落地千钧:「估衣廊崔松枝,愿聘姑娘。自此白首不离,终老一生。千秋万代,至死不改。」
24
千秋万代,至死不改。
这样热切又汹涌的话语,实在情深。
我独自走到了钦天监,望着漫天星辰,常莲就像此中一般,璀璨划过每一个人心上,而后在清晨微光之时,悄然离开。
弦月旁,三颗星子愈发璀璨,像是在焦急地寻找旅人。
我期待着崔松枝可以美梦成真,这是我的私心。可我又希望常莲能够回家,那儿才该是鸟儿振翅之处。
约莫一炷香后,常莲回来了。
眼睛红通通的,她又哭又笑地与我道:「怎么办啊姐姐,我拒绝了一个超好的人,好到我觉得我的家乡他那样的人我根本是触不可及。」
无需我的安慰,常莲自己说了接下来的话:「可再好的他,都不是家乡。」
浑天仪隐有光亮,似是感召到了什么,钦天监主簿引着常莲走到一处八卦阵法中,嘴里念念有词。
我从不信鬼神之说,但此时此刻,我荒谬地想着,异世旅人既可以在此停留,那我们会不会有梦中相见之机呢?
「姐姐,聂姐姐!」
消失之前,常莲忽的唤我:「姐姐,你就是你,要为你自己而活,记住,要活得开开心心的!」
最后的最后,常莲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似是月华轻拂我身:「姐姐,愿得年年,常见中秋月。常见,窈窈莲。」
常见,窈窈莲。
夜空中划过一颗最亮的流星。
我不自觉念出常莲那句诗词。
「此事古难全。」
原来真的是,此事古难全。
25
科举放榜那日,我并不意外结果。
新朝中,无一人比得过崔松枝。
前朝与后宫,实在有太多顾怀的烂摊子要处理。
我与楼弃,每日放下帷帐,床前还是一圈看不完的奏折。
一日,我实在烦了,便捧了些去了崔松枝府上。
其府邸多清莲,窈窈生姿。
自从为官后,我再没见过太液池畔那样窘迫的崔松枝,这位状元郎好似将自己藏了起来,除了他的忠诚,谁也看不透他。
人在机械性的重复一些动作,抑或专注于某事时,有时会不自觉说出真话。
看着认真翻阅奏章的崔松枝,我起了玩闹之心,打趣问他:「崔大人,又有好几位老臣暗示我想与你结亲,这次仍是不允?」
崔松枝点点头。
「理由仍是天下未平,便不为家?」
「嗯。」
「可这次是老宰辅说到了楼弃跟前,为女儿的拳拳之心呐,我看着都动容。」
崔松枝合上奏折,他望着我,双目沉静,谦恭而自持:「皇后娘娘不必担心我,臣已经放下了。」
我立时就被噎住。
这个人精。
崔松枝如今的状态实在让人忧虑,像是箭在弦上,一旦发出,人也毁了。
「下次娘娘换个理由吧。就说臣已有心上人,只是她回家探亲去了。」
我微微一叹,喉头滞涩:「没有人会探亲到,三年都不回来的。」
眼前池中莲花开得正好,像极了那个盈盈唤我『姐姐』的姑娘。
许久,我听到崔松枝的回答:「三年而已。」
「她说,等到海晏河清时,她或许会回来,所以让我一定好好辅佐陛下与您。」
「我知道她在诓我,可人一旦有了念想,才有活头,不是吗?」
我久久未言,甚至于是不能言,否则一开口,眼泪便会决堤而下。
常莲知晓崔松枝有大才,更知晓她对自己的情谊,所以用情谊把他变成了楼弃与我最好的谋臣。
她临走前,都在为我考虑。
离开崔府时,我问崔松枝:「时间那么长,是否总有一日你会忘了她?」
崔松枝只反问我:「娘娘会吗?」
我与他相视一笑。
迈过门槛前,崔松枝温淡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我会老、会死,但常姑娘永远会是我爱的模样,我记得她来过的痕迹。百年之后,她依旧会是那般笑吟吟,生涩地作揖,唤我一声『崔先生』的模样。她永远不会老去。」
我几欲站不住。
兔奴,哦不对,是如今改了名的常念,急忙上前扶住我。
常念如今是我跟前的大太监,新入宫的一批内侍们,约莫都不会知晓,这位不苟言笑的总管,曾有一个有趣的名字。
常念扶住我时,我看到了他绣在衣襟里的纹样。
为感谢当初在宫中与我的帮助,常念的衣裳唯宫中独有,此前我并未在意过他襟前的刺绣。
如今看清了,是一朵绽放的红莲。
久违的,我想起了常莲离开的第二日,常念第一次逾矩地抬头直直问我:「娘娘,她呢?」
再也没有她了。
我算着日子,告诉常念:「虽然还早得很,但今年的中秋夜宴,依旧办在芙蓉园,请园主人好好准备吧。」
「是。」
猎猎马蹄声传来,一身红衣的楼弃依旧张扬,收缰在我跟前。
他向我伸出手,笑道:「窈窈,回家。」
「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