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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味汽水

大学宿舍夜聊的时候,阮喻曾被问起她的初恋。

当时她没有回答。

所有人睡着以后,她偷偷埋进被子,翻出手机相册里第一张照片。

一张翻盖手机拍下的照片。

面目模糊的少年走在昏暗天光下的校道,看不清神色与动作,但胸前亮晶晶的校徽却一清二楚,落日余晖落在在他微弓的背脊上,灿烂满目。

十八岁时懵懂的爱恋,凭什么到了二十三岁还作数。

所有的一切都逃不过时间的洪流,喜欢也是。

至少她认为那份喜欢已经不新鲜了。

但这份认知在一个平静普通的加班夜被打破。

高中同学告诉她:江原要结婚了。

外头在下雨,竟然也有些应景。

但她并没有像偶像剧里演的那样冲下楼淋雨,只是起身关上被雨点打得啪啦响的窗户,然后回复她:嗯。现在知道了。

看,平静接受也并不是一件难事。

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当然可以蒙着脑袋撒谎生病然后大哭一场,但成年人早已经明白情绪只能泄愤,绝不能当饭吃。

阮喻把手机扔进包里,桌面上的物件一股脑也全扫进去,电脑屏幕上还显示着未完成的工作任务,但她只是弯下腰暴力拔掉电脑的电源。

走出门的时候倒是不忘关上办公室的灯。

看,她还是维持着理智的。

不过她的理智全部结束在回家的出租车里。

阮喻发起好友申请,敲敲打打很久,删了又删,终于把验证信息打好。

「听说你要结婚了?」

手指一松,申请已经发送成功。

真是卑劣啊。

发完信息,阮喻破罐子破摔,把手机扔去一旁。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呢?就算得到答案,难道一切就能有所改变吗?难道命运就能让他们重新交轨吗?

漫长又漫长的时光足够模糊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可当她再去触碰的时候,才发现就算是过期了,即便散发着腐臭味,也依旧烂泥一样停滞在原地。

面上冰凉一片,阮喻抚上脸颊,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真丢人啊。说好了当个麻木不仁的成年人,却总是冲动鲁莽,义无反顾地打扰了别人,还要自作多情地发矫情。

「你听着江原,如果未来有一天我们闹掰了,我会删掉你的号码,删掉我们所有的信息,你不要再来找我,我不会再联系你,我也不会再想起你。我不会让自己难看,要不然我会很讨厌自己。我说到做到,你等着瞧。」

当初不是这样夸下海口的吗,这么多年也一直维持得很好。

那些隐秘躲藏的情感,只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会出来作祟,否则绝不会外溢半分。

她一直都做得很好。

外面雨哗啦哗啦地下,车上的电台调到情感频道,深夜致电的女生在向主持人分享青涩的恋爱时光。

出租车司机听得十分认真。

阮喻把头靠在冰凉的车窗上,盯着那颗光滑圆润的光头出神,问了他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师傅,什么是爱情呢?」

红灯亮起,车子也缓缓停下。

司机师傅回答她:「姑娘,吐车上两百。」

阮喻:「哦。」

她已经有好几天没回出租屋了,屋子里冷冷清清,厨房的流理台上都落了层薄薄的灰。

电磁炉无端坏了,烧水壶也不知道丟哪了,她实在太累,就着保温杯里剩下的凉水,把方便面面饼一口一口啃完了。

脱衣服的时候,那颗大白兔奶糖从口袋里掉出来,阮喻捡起来,撕开外包装,外面还有一层糯米纸裹着奶糖。

她高中时几乎每天都会吃一颗大白兔奶糖,奶糖太甜她不喜欢,但外面那层糯米纸她觉得很好吃,以至于每次都是吃了糯米纸剩下奶糖。

江原老是说她浪费,每次都说下回不给她带了,但每回上晚自习,还是会在她书堆上放一颗,坚持了两年多。

江原是她高中时候的同桌,阮喻现在每每想到他,最先想起的就是他趿拉着拖鞋的声音。

江原不住校,但学校的宿舍他也报了,只做午睡和冲澡用。

他总在傍晚临近七点的时候,趿拉着拖鞋踩着铃声进教室——晚自习没有硬性规定要穿校服,他就穿着一身灰 T 恤和黑裤子,一头松软清香的头发软软搭在额前。

班主任坐在讲台上,看着他「啪嗒啪嗒」从他面前走过去,连说都懒得说。

江原像个大爷一样,往后仰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径自从她桌面上的抽纸抽了两张擦汗,阮喻把他的手打掉,轻轻瞪了他一眼,「一张就好了。」

「小气不死你。」他从裤子口袋掏出奶糖扔在她书堆上,「明天不给你带了。」

班主任在上面咳了一声,江原揉揉头发比了个「OK」的手势,终于抽出今天的卷子。

算起来,他也是阮喻的青梅竹马。

小时候两家住得很近,他们一起长大。

七岁那年江原一家搬走了,一直到上了高中,他们才又回到巷子。只不过这回只有江原和他爸爸两个人。

江原的爸爸赚了大钱,但人到中年念旧,觉得还是原来的老房子住着舒坦。

江原和她都在镇上高中的实验班里,按江原爸爸的话说,互相也有个照应。

保温杯的水不多,喉咙里仿佛还堵着没嚼碎的面饼,有些噎得慌。阮喻从包的底部掏出手机,插上充电线。

好友请求已经通过了。

他的微信头像是一只四仰八叉的猫,脑袋对着镜头睡得正香。

阮喻记得他之前的 QQ 头像是个酷酷的动漫人物,用了好几年一直没换。现在他的喜好也变了,果然谈了恋爱坠入爱河的男人,心里也柔软了许多。

江原: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阮喻:听说你要结婚了。

阮喻:恭喜,新婚快乐啊。

几乎是她发过去的同时,江原也发了一条消息过来。

江原:是阮喻本人吗?

消息交错着发到彼此这里,没过多久。

江原:你听谁说的,我连女朋友都没有,上哪结婚。

阮喻鼻子酸酸的,她点开陈安安的聊天框。

阮喻:安安,你从哪里知道的江原要结婚了?

陈安安:啊?孟耀说的啊。

孟耀是她高中同桌,也是阮喻的后桌,现在准备和陈安安结婚了。

陈安安:他说江原的朋友圈发了求婚视频啊。

这一条消息后的下一秒钟,江原的消息也进来了。

江原:你是不是误会了?我最近帮我一个朋友准备求婚来着。

阮喻:嗯,是我搞错了。

阮喻:你睡吧,打扰你了。

江原:我这边还是早上呢。

江原:这么晚还不睡。你就为了这件事找的我?

她手指悬在屏幕上方,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候奶奶的电话进来了,阮喻连忙接通:「喂。奶奶。」

奶奶声音刻意压低,像是怕吵着别人,「阮喻啊,奶奶有没有吵醒你啊?」

「没有,我刚打算上床。奶奶这么晚打来有什么事吗?」

「没事没事。我刚刚做了个噩梦,梦见你坐在垃圾桶旁边哭,说是找不着回去的路了。奶奶担心你,想着给你打个电话。晚饭吃了吗?」

「吃了。」阮喻手指缠着充电线,「晚上吃了盖浇饭,好大一碗我都吃不完。」

「吃不完也得吃啊,不吃饱哪有力气。奶奶不在你身边,你要照顾好自己,别老像小孩子一样。」

阮喻应了一声,「我知道了。护工阿姨呢?」

「她说今天家里有事情,我就让她早点从医院回去了。」她说到这里,突然急匆匆压低声音,「不说了不说了,小刘护士来查了。我先挂了啊,你照顾好自己。」

阮喻笑了一下,「好。奶奶晚安。」

界面回到江原的聊天框,她打了十几分钟电话,江原也没有再发消息过来。

阮喻觉得自己有些自作多情了,五年多过去了,或许他连她长什么样都记不清楚了。

她把手机一搁,钻进被窝里。

睡觉吧,没有什么是睡一觉不能解决的。

楼上的音乐透着天花板传来,阮喻在震耳的音乐里,很快就沉沉睡过去。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头顶旧电风扇吱呀吱呀作响的老教室。

七点多的清晨,月亮浅浅在云后亮着微光,窗外的微风涌进来,一只麻雀站在枝条上,和她对视一眼,歪着脑袋叽叽喳喳叫起来。

语文老师在教室巡视一圈,又背着手回办公室,教室里是嘈杂的背诵声。

阮喻从窗台上看过去,还能看到匆匆忙忙踩着自行车飞驰进来的学生,书包装着一砖头的书还能轻快地飞起来。

江原趁着老师不在,从桌肚里掏出豆浆偷偷嗦了几口,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从面前的书立抽出必修一课本,捅了捅她胳膊肘,「昨天宇哥说今天要抽哪篇课文啊?」

阮喻的视线从窗外收回,「什么时候说的?!」

江原一听她这么说,幸灾乐祸地笑起来,「你也没背啊,那我放心多了。」

阮喻懒得理他,回头问陈安安。

她把课本翻到《再别康桥》,江原跟着她翻过去,也安静下来开始背诵。

阮喻背着背着,渐渐察觉到一条腿开始往她这边靠过来,挤得她不得不侧着身体。

她一开始还能无视,但后来越来越过分。阮喻扭头看他,江原上半身还直立着,一双腿大剌剌叉着,校裤的布料蹭着她的校服外套。

「腿收起来,挤到我了。」阮喻瞪他。

江原这才察觉到,把支棱的腿并拢起来,「不好意思啊太长了放不下。瞪我干吗?不是故意的啊我。」

阮喻不想跟他吵,「再伸过来就踩你鞋了。」

江原连忙躲开,「好凶。」

阮喻:「没给你底下画三八线算不错了。别再伸过来了啊,耽误我背书,待会儿张宇成叫我我背不出来你替我抄?」

张宇成就是他们语文老师,年纪不大,老爱背着手走路,跟老大爷一样,班上的男生都叫他宇哥。

她说完这句话,椅子腿突然被陈安安踢了一下。

张宇成端着茶杯走到他俩跟前,笑得和善,「你们俩,下课来我办公室单独背。」

张成宇走后,江原埋在桌面,肩膀一耸一耸的,憋笑憋得耳朵都红了。

阮喻气不过,小小踹了一脚他的凳子,「有什么好笑的。」

她重新翻开练习册,将课本压在练习册下面,开始在心里默背。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

那榆荫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然后呢?

彩虹似的梦后面是什么?

阮喻在梦里背了一晚上《再别康桥》,背了下句忘上句,急得满头大汗,然后就被闹铃吵醒了。

她从被窝里伸出手按掉闹铃。才七点钟。

手机刚一开机,就被大量的信息轰炸。组长连发好几条问她要进度。

这就是任性的报应啊。

她重新闭上眼睛,醒来前梦里的那种焦虑感却一直萦绕在她心头,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尽管已经高考完很多年了,她做梦梦到考试仍旧会很焦虑。

那种题目怎么也做不出来,看钟表还剩五分钟卷子还剩一片空白的恐怖场景,仍旧会令她心跳加速。

她的高中生涯很简单也很复杂。

讲着段子的老师,鸡飞狗跳的同学,做不完的练习册,改不完的错题,不管如何努力也不能提升的瓶颈。

她很清楚,她从来就不是像江原那样天赋异禀的学霸——或许她有几分聪明,比起旁人在学习上也很过得去,但当周围人都是一群天赋型选手时,那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又常常让她崩溃。

时至今日,她仍记得高中时候读到的《山月记》里一段话——

「我深怕自己本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却又半信自己是块美玉,故又不肯庸庸碌碌,与瓦砾为伍。」

她在瓶颈中彷徨无助,又在无希望中寻找出路。

在她十岁那年,妈妈出轨,和爸爸离婚后拖着行李箱走了。

阮喻那时候刚刚放学回家,书包都没来得及放下就抱着她的腿,哭着喊着不让她走。

爸爸上来拉她,她抱得越紧,到后来爸爸恼羞成怒抽起衣架子开始打她,妈妈立马挣开她的手。

一直到今天,阮喻都忘不了她的眼神。

仿佛她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不是她的亲生女儿,而是一个沉重的累赘。一个会耽误她奔向美好新生活的负担。

从那以后,阮喻就没有什么别的愿望了。

她发誓,她一定会上很好很好的大学,她要出人头地,她要功成名就,总有一天她重新会站在她妈妈面前,让她为她以往的决定而后悔。

彼时的怨恨被时间渐渐冲淡,慢慢治愈,但对少年时候的阮喻来说,那就是一切。

尽管很不想承认,但她确实有时候很自卑,那种挫败感深入骨髓,烙印在她心头,或许会伴随着她一生。

这也是当初造成她和江原这种局面的原因之一。

窗外飘来葱油饼的香气,阮喻请了个病假,干脆什么都不再管,百无聊赖地刷了会微博,看了看朋友圈的微商推广。

在一堆推广里,一条黑漆漆的视频一闪而过。阮喻拖回去,发现那是江原发的视频。

在黑暗中陡然亮起的烟火映亮烛火圈中相拥的一男一女,男生身材高大,背对镜头,女孩娇小,紧紧抱着爱人,周围满是欢呼声。

单看那个背影,确实很容易错认成江原。

阮喻记得江原好像在刚进高中的时候,身高就已经窜到一米八五了,尤其一双大长腿格外瞩目。

阮喻上一回见他还是七岁,那会儿眼睛圆圆的,但长开了之后,他竟然变成了瑞凤眼,在眼尾的地方双眼皮又深又阔,显得眼睛十分深邃,以至于当初阮喻一度怀疑他去韩国做了整容。

他就像活在每个少女记忆里的那种意气风发的少年,令人神往痴恋。

但在他身边待久了,又会觉得他不过是千千万万少年中普普通通的一个大男孩。

会在骑自行车的时候跟着一帮男生回头看校花而一头撞在电线杆上,会因为连进了两个三分球而满场狂奔欢呼,会以贫血为由企图翘掉广播体操而被班主任罚五十个俯卧撑。

他的眼睛永远是亮晶晶的,脸上永远朝气蓬勃。

阮喻记得高三的时候,每次下课铃响,老师一走,全班就会齐刷刷趴在桌子上睡觉。唯独江原很少会趴,不管他睡多晚,起多早,他好像永远精力充沛。

唯有几次,是因为他在旁边太闹腾,被阮喻按着脑袋趴下去的。

他挣扎着还要说话,阮喻一巴掌呼在他眼睛上,说了一句:「别吵。」

江原就真的安静下来了,她当时实在太困了,很快就沉沉睡了过去。

直到上课铃响,她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盖在江原眼睛上,他们的脸朝向对方,中间放着两本红蓝的试题调研。

直到察觉到手掌下面一直乱颤的睫毛,她才如梦初醒,急匆匆把手拿开。

江原从桌子上慢吞吞爬起来,背微微驼着,看着面前的习题册发呆,脑袋侧边翘起一根呆毛。

短暂的周末过后,阮喻又投入了新一轮的忙碌。

阮喻在本科的时候拒绝了保送,直接校招进了一家互联网大厂。

工作压力大,工作强度大,熬夜通宵加班是常有的事,但薪酬待遇也高,福利也还不错。

她一忙起来,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还是有一天早上微信收到一条江原的生日快乐的祝福,才恍然想起自己的生日到了。

阮喻坐在床上抓了把头发,回过去。

阮喻:谢谢。

上面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几周前那条「这么晚还不睡。你就为了这件事找的我?」,时间过去挺久的了,没回就没回,她已经看开了。

江原的消息进来。

江原:你想要什么礼物?

阮喻:不用了吧。

阮喻:我最近几年都不过生日了。

聊天中断,阮喻等了几分钟,还没等到他的回复,她抬头看了眼钟表,才意识到时间只剩下不到一个小时了。

她匆匆忙忙套上衣服,刷牙洗脸,从冰箱里叼了个面包就飞奔下楼,狠狠心又打了出租,在出租车上三下两下啃完一块面包后,又画了个淡妆。

打开手机才发现,江原在十分钟前就给她发了条消息。

江原:我送礼是心意,你要不要是你的意愿。

阮喻一边打字,一边催促司机师傅:「师傅麻烦稍微快点,谢谢。」

阮喻:随便吧。你想送什么送什么。

发过去以后,她又觉得语气会不会有点恶劣,等她苦苦琢磨要再发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时,出租车停下了。

师傅:「到了小姑娘。」

阮喻付了钱,一路飞奔上楼,紧赶慢赶总算是没迟到。

结果她刚去接了杯热水,屁股还没坐热,同事又通知要开会了。

这个会开得太久,中午十二点的时候,她才感觉到肚子一直在叫,饥肠辘辘的。

她打开软件点了份外卖,发现陈安安和孟耀也给她发了生日祝福,她一一道谢。

一条消息进来。

江原:你生气啦?

阮喻一头雾水。

阮喻:没有啊。

江原:哦。

那个孤零零的「哦」躺在短短的白色对话框里,显得尤为委屈,好像一个包着嘴巴的小男孩。阮喻忍不住又发了一条过去。

阮喻:我真的没有生气啊,一大早太忙了,忘记回你,不好意思啦。

她想了想,把「不好意思啦」删掉,在有限的表情包里翻翻找找,最后发了个小女孩鼓脸蛋的过去。

阮喻换算了一下他那里的时间,都快十二点了。

阮喻:这么晚了还不睡吗?

聊天框上方一行「对方正在输入」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出现,阮喻等了好几分钟,以为他要发什么一大串过来,结果最后只等来一句。

江原:我睡不着。

正好这时阮喻的外卖到了,她下楼去取,回来时聊天已经又搁浅了十分钟。

阮喻:那你吃点什么好了。

江原:你午饭吃了吗?

阮喻:刚在吃。

她塞了一口鸡排,江原发了个[可怜]的表情过来。

江原:我能看看吗?

江原:我好饿。

阮喻看着眼前东缺一口西少一块的双拼饭,把烤肉和鸡排夹到一边,米饭扒拉到另一边,然后拍了张照片过去。

江原:这是什么?[疑问]

阮喻:烤肉鸡排双拼饭。

江原:你今天生日就吃这个?

阮喻:我平常也吃这个。

江原不说话了,阮喻放下手机,又塞了两口饭。

她确实一直吃这种外卖。

烤肉太咸,鸡排太干,大米饭早就凉透了,但在吃食上面,她一直很将就,能垫饱肚子就行了。

但不知道是不是江原那句「你今天生日就吃这个?」起了作用,她现在看着眼前这盘双拼饭,有些难以下咽。

她突然感到一种特别的疲惫,刚刚强塞下去的烤肉散发着冲鼻的齁味,让她有些反胃。

工位周围零零散散几个同事在敲键盘,习以为常的哒哒声充斥着她的耳膜,让她没由来一股烦躁。

她有些后悔,今天或许不该和江原说那么多。

如果江原没有和她说那些话,那她现在只会像往常一样,把一盘双拼饭塞进胃里,短暂地闭目十五分钟,继续投入到未完成的工作。

生日又怎么样,工作照样要完成,饭还得吃,日子总得照过。

她重新舀了一勺米饭,电话突然进来了。

是外卖。

阮喻有点疑惑,下楼问了骑手,但又确实是自己的号码。

不过这份外卖和她之前的那份有天壤之别——外卖盒不是简陋的塑料盒,而是那种不锈钢的饭盒,里面两菜两肉,还有一汤,仍有热气。

手机屏幕亮起来。

江原:外卖收到了吗?

阮喻:你点的?

江原发了个[呲牙]的表情。

阮喻:你怎么会知道我公司在哪啊?

江原:很简单啊,你朋友圈里有。

江原:不过我觉得你还是不要让人知道的好,现在网上不安全,信息别泄露给别人了。

阮喻回了个「哦」,真的找到那条朋友圈删掉了,删完了她才清醒过来——她这么听话干吗?

江原:你把外卖拍给我看看。

阮喻照做。

江原:还行吧,将就着吃。

阮喻又一次为自己莫名其妙的听话感到困惑,她想了想,觉得应该是江原给她下蛊了,就把手机倒扣上不再理了。

晚上好不容易能早点回家,阮喻路过一家蛋糕店时驻足片刻,还是推门进去买了个小蛋糕。

刚进玄关,奶奶就打电话来了。

「乖孙女,生日快乐啊!」

阮喻莞尔,「谢谢奶奶。」

奶奶和她说了一会话,就开始打哈欠了,阮喻连忙推说还有朋友要给她庆祝生日呢,就挂断电话了。

出租屋一下又安静下来,阮喻在柜子里找了只打火机,把蛋糕包装盒拆开,插上花花绿绿的蜡烛。

昏暗的烛火飘飘摇摇地晃动,在墙上映出她小小的剪影。

阮喻莫名想起高二那年,有一回晚自习停电了,大家烧着蜡烛读书。

其实没多少人读得进去,尤其班主任一走,班里面就更加吵闹了。

阮喻将蜡烛半倾,火焰烧出了蜡油,蜡油又滴落在桌面上,这时候她赶忙把蜡烛底部按上蜡油的位置,蜡烛就立住了。

江原转过身和孟耀说得正起劲,忽然飞速转过头,阮喻这就知道班主任进来了。

她连忙收回神游的思绪,投入眼前的卷子。

江原一只手支着脑袋,脸是半朝着她这边的,眼睛盯着桌上的练习册,神色认真。

班主任两只眼睛跟钩子一样恶狠狠盯着他,江原埋着头躲开他的目光,但演技实在太烂了。

班主任走到讲台边上,茶杯往讲台上重重一放,「整个楼层就属你们最吵!我在办公室都能听见你们的声音!沿路走过来三班四班哪个像你们这样?!还实验班——我都替你们羞愧!停电了不能学习了?我一进来就看到好几个同学在讲话……」

他说到这里被阮喻的一声尖叫打断,方才本就要投射过来的目光极快地扫过来。

阮喻:「江原!你头发着了!」

江原刚要跳起来,班主任已经一个箭步冲过来,一杯凉透了的茶水浇在他头上。

火灭了。

「——噗。」

江原吐出一片碎茶叶。

他的刘海直直一缕搭在眉间,阮喻喷笑出声,在他转头之前,抽出张面巾纸替他擦掉脸上的茶水。

班主任浇完了水,拎着空茶杯极其淡定地踱步回到讲台上,「瞎看什么呢!明天小测,谁要不及格,我也请他喝茶。」

阮喻回忆到这里,笑出了声,因为她记得当初江原被烧了一簇后,好几天都戴一顶黑色的鸭舌帽来上课。

各科老师都从底下争先恐后七嘴八舌替他解释的同学那里了解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英语老师甚至叫他掀开帽子让她看看,江原抵死不从,结果让英语老师不经意路过的时候稍稍掀了一下,他就跳起来按住帽子了。

蛋糕上面放了几颗草莓,不是特别甜,阮喻吃了一颗就不再吃了。

这时候她才想起忘记拍照了。

她的朋友圈半年不更新,上一次更新还是因为工作推文,阮喻发了张蛋糕的照片上去,底下立马好多人纷纷评论她生日快乐。

阮喻一一道谢。

回到最后一条祝福,她发现是江原,鬼使神差就点进去了。

江原刚好这时候也给她发来一条消息。

江原:阮喻生日快乐啊[蛋糕]。

阮喻:干吗跟我说三次。

江原:不一样啊,这次是零点。

阮喻一看时间,还真是,不多不少刚刚好就是零点。

江原:蛋糕好吃吗?

阮喻:也就那样。你没吃过吗?

江原:没有。

江原:出国以后我就再没过过生日,也没吃过蛋糕了。

阮喻愣住。

因为她想起她和江原最后一次和和气气的见面,就是在江原的生日会上。

那天是他的生日,他只请了几个好朋友。生日会后他留下她,跟她说有几句很重要的话要对她说。

阮喻其实很喜欢他那双永远熠熠生辉的眼睛,好像神明在里面点灯一样。

她只见过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面的光芒熄灭过一次。

就在那次生日会上。

那一次后,他们再没有见过面。

阮喻回过神,看见聊天框上撤回了最近的两条消息。

江原发了一个猫猫在地上翻了个跟头的表情包。

江原:早点休息哈。

阮喻为他这时候还在为她粉饰的举动感到微微酸涩,她感到一丝负罪。

阮喻:你也是。

她点进江原的朋友圈。

他的朋友圈和她的截然不同,大多是上课、打牌、潜水、外出工作,看看音乐剧,打打篮球,可以看出他的学习工作生活都极其丰富。而且他一天能发两三条,把朋友圈硬是玩成了微博,评论区热闹非常。

她一条一条往下翻,翻到一条有关魔方的动态。

他晒出一张七阶魔方的照片,四周昏暗,一只手搁在桌上出了镜。

远处一片火烧云,夕阳的余晖从窗外投射进来,映得他食指上那枚银白戒指格外暗沉。

上一次见他玩魔方还是高二。

那时候学校总是一阵一阵地流行各种东西,实验班也不例外。

江原对魔方很感兴趣,事实证明他也很有天赋。

阮喻不懂,但见他一阶一阶地加,复原的时间越来越短,也知道他玩得越来越溜。

隔壁班好多女孩子都跑过来找他请教,搞得阮喻有时候课间从厕所回来位置都会被人占着,没地方坐,她只能支在陈安安桌上和她聊天。

魔方的热度持续了很久,但后来某一天她发现江原好久没动过魔方了,阮喻还很奇怪。

江原当时在抄她的笔记,听到她的问题,眉骨一扬,「你还不知道我,三分钟热度。感觉不是很好玩就不想玩了,魔方都转手卖别人了,还小赚了一笔。」

后来班里又流行折纸,不过那次换成阮喻热衷了。

江原看了两天,勉勉强强学会了折星星。

他第一次叠的那只,棱不是棱,角不是角,那还是阮喻头一回见他有不擅长的东西,自然狠狠嘲笑了他一番。

江原撇撇嘴,就把那只星星夹进她书本里了。

是哪本来着?

阮喻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想不起来了。

她看了眼时间,快一点了。

潦草收拾了一下小桌子,检查完邮箱,就准备上床睡觉了。

临睡前她刷朋友圈,又刷出一条江原的动态。

是接他上一条动态「烦恼,中午该吃啥。」——晒出一杯珍珠奶茶和一块三明治,配了个苦巴巴的表情包。

底下孟耀评论了一句:又长痘啦?

阮喻笑出声,江原还像从前一样,把生活活成了连续剧。

他以前其实很少喝奶茶的,因为一喝就要长痘。但一长痘就要屁颠屁颠跑小卖部买奶茶。

奶茶喝多了非常腻,他一般喝了一半就喝不下去了,但下次喝不着奶茶照样眼巴巴地馋。

至于为什么长痘了还要喝奶茶,江原的解释是:「都长痘了,不喝白不喝。」

阮喻十分无语,「那你喝了岂不是更严重。」

江原嘬了一口珍珠,瞪大眼睛,「那难不成让我一辈子不喝?」

阮喻:「你没长痘再喝啊。」

江原抓狂道:「喝了我肯定长痘啊。」

阮喻不想再跟他争这么无聊的问题了,敷衍地点点头,由他去,不再搭理。

十二月底,陈安安给她发了请柬。

他们打算在老家办婚礼,阮喻对照了时间安排,刚好一月中旬有假,但这样的话,可能过年就回不去了。

她斟酌了一下,还是决定去陈安安的婚礼。

春节哪一年都能过,陈安安的婚礼只有一次。

陈安安知道她的抉择后,很肉麻地发了个亲亲过来。

阮喻:这么感动份子钱给我打个对折好了。

陈安安:[愉快]没门。

阮喻:婚纱买好了吗?

陈安安:还在试呢。你都不知道我最近忙成什么样。每回期末考试我都要掉一大把头发。

陈安安家里是做生意的,有点钱又不想折腾自己,大学就去读了师范,现在在她们原来的高中教书。

阮喻:学生考试你这么焦虑干吗。

陈安安:曾经我也以为看着学生紧张备考会很爽,但真的当老师以后我才发现,老师压力也很大。

陈安安:我班里那些学生反倒是一点不着急,吃好玩好睡好,比我还容光焕发。

阮喻:不拿学习当回事?

陈安安:那倒不是。现在小孩心理素质好吧,我记得我当年考试的时候,晚上失眠早上反胃,一进考场就想跑厕所。

陈安安: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阮喻还没想好回什么,陈安安又发来一条。

陈安安:我刚刚问了孟耀,他说他从来就没紧张过,怪不得能走保送。奇了怪了,学霸都这副臭德行吗?

阮喻失笑,她想起她每回考试前都要对着江原拜一拜,这是袭承她奶奶的封建老思想了,虽然知道不太靠谱,但多少赚个心安。

她双手合十,虔诚拜拜的时候,江原还是那副懒懒散散的样子,靠在椅背上转笔。

离考试还剩半小时了,大多数同学都在争分夺秒,巴不得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多看一个知识点,争取抢那么两三分。

但江原不,他更喜欢用这几分钟放空自己的大脑,保证考场上最佳的状态。

阮喻觉得他的做法其实也不无道理,但还是临时抱佛脚地翻开自己的错题本。

她只是一介凡夫俗子,达不到江原的这种境界。

但江原往往不能放空太久,因为她是半吊子选手,平时对知识点吃得不透彻,临上战场了才发现自己的漏洞,半是紧张半是安慰。这时候找不着老师,自己琢磨透又太浪费时间,只能求助江原。

有时候她和江原就脑袋碰着脑袋,对着她笔记上一团乌漆麻黑的鬼画符发愣。

阮喻小心翼翼抬头看他,「我写的这是什么,你认得出来吗?」

江原毫不掩饰地冲她翻了个巨白无比的白眼,「你自己写的都认不出来,我哪认得出。别管这个了,看别的吧。」

阮喻着急地拉住他后撤的胳膊,「可我感觉这个知识点很重要啊,考到了怎么办。」

江原把一脑袋毛揉乱,然后又深沉地叹了口气,「大概哪个地方的知识点?」

得到答案后,他从桌肚里翻出一本巨厚的笔记本,翻翻找找,然后对阮喻招招手,条理清晰地讲解起来。

他的脑子就好比计算机的系统,庞杂而井井有条,他会时常去整理那些旧的,然后再汲取新的,井然有序地放进去。

造物主总会对千万分之一的幸运儿有所偏爱。

她在很早之前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陈安安婚礼的前三天,她就坐上了回老家的火车。

带着一身乱七八糟的烟味、泡面味,她先去医院给奶奶报了平安,然后回家放了行李,洗了个澡,又跑回医院。

奶奶一见到她就拉着她的手直嚷:「怎么又瘦了,一年变一个样,越变越瘦。」

阮喻确实是瘦了很多,她的工作强度太大,根本没有精力照顾好身体。

「哪有,我减肥呢。」阮喻拉过小凳子,给奶奶削苹果,「你在医院里有没有乖乖想我?」

奶奶皱眉,一副嫌弃得不行的模样说:「我想你干吗?我在这吃好睡好,还有老头老太太陪我唠嗑,哪有空去想你。」

阮喻切了块苹果喂进她嘴里,「没想我也行,反正我也不想你。」

她们安静下来,病房里只剩下咔嚓咔嚓的切块声。

奶奶突然轻声道:「他们有去找你没有啊。」

阮喻手上的刀顿了一下,摇摇头,「没有,我没让他们知道我住哪。」

她想到了什么,抬头看着奶奶,「他们来找你了?」

奶奶摇头,「没有没有。」她又吃了一口苹果,「阮儿,你跟奶奶说实话,还多少钱没还呢?」

「没多少……我进的这家公司工资高,钱已经还了一部分了,奶奶你操这个心干吗,养好自己的身体才是第一位。」

病房又沉默半晌,「谈朋友没有啊?」

阮喻摇头,「没呢,没看见合适的。」她把喉腔的酸涩死命压下去,「我自己还一身麻烦呢,哪敢去折腾别人。」

话题一下子变得沉重,阮喻转身给自己拿了个橘子,指甲陷入橙色的皮里,溅出的汁水把她的指甲染成了浅黄色。

「奶奶,没事的。我不谈恋爱也过得很好。」

奶奶有些低落,「你一个人扛了这么多年,奶奶心疼。奶奶就盼着你身边能有个人,你要累了好歹有个肩膀让你靠会儿。你以前老不爱吃早饭,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奶奶不在你身边,都没个人提醒你吃饭。」

阮喻背对着她,眼泪极快地从眼角滑落,洇在深灰的毛衣领子,她连忙用尚带着橘子汁的手指摸了摸那处,沾上点黄色的痕迹。

「我自己一个人也能照顾好自己的。」她转身,冲奶奶笑了笑,捏捏她的指尖,「真的。」

四点多的时候她从医院离开,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走着走着就溜达到了高中的校门口。

校门口一个大爷坐那打盹,竟然还是当年那个保安大叔,他还认得阮喻,打了个招呼就放她进去了。

此时离下课还有一会,几栋教学楼相隔不远,老师清亮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在楼层间回荡。

阮喻依着记忆,找到高二三班,陈安安就在里面,看见她的身影在后门晃了一下,还稍稍停顿,冲她打了个手势,又继续讲课。

教室里的学生看见她的手势都回过头来看,陈安安无奈地笑了,继续刚刚的内容。

阮喻倚在门框上,坐在后门边上的一个高个子男生突然拉开他旁边的椅子,示意她坐下。

阮喻尽量悄声地坐下,小声问他:「这个位置没人吗?」

那个男孩子也靠过来,压低音量,「有。逃课看演唱会去了。」

阮喻有些惊讶,「快期末考试了还逃课?」

男孩子用一种「你不懂」的眼神看她,「人逃课照样考年级前十。」

阮喻点点头,表示了解。

男孩子递过来一包拆开的奥利奥,只剩一半了,「来点?」

阮喻失笑,指指讲台上的陈安安,「不怕我找你们陈老师告状?」

男孩子也笑了笑,「陈老师又不骂人。」

阮喻不再说什么,拿了一片轻轻啃起来。

她看着讲台上声音清亮的陈安安,她的眼神很安静,在黑板、电脑和底下学生之间游离,学生对上她的视线,又低头在书上记录笔记。

靠墙的第三排一对男女同学正在隐秘地对视微笑;第二列第二排的女孩子一边听课,时不时又对着书前面立着的镜子抿嘴笑笑,手指拨弄刘海;她们这一列的第一排的男孩子手支着下巴,脑袋一点一点的。

阮喻在这种和谐的氛围里,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

有谁能想到,当年脾气火爆,动不动就说脏话骂人的陈安安,在几年后会安安静静地站在讲台上,对每一个来问问题的学生给予最大的耐心。

以前高中的时候她总在幻想,他们那时候在同一间小小的教室里,分享着彼此冗长又寡淡的青春。

三年真是漫长啊,长到她有足够的时间来幻想,等到高考结束他们各奔东西,那时候他们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后来三年变成两年,两年变成一年,然后,高中就结束了。

录取通知书将他们分散在天涯海角,有的人北上,有的人南下,有的人跨越东西半球,他们以为再见很容易,到头来却发现有些人,一旦再见就真的再也不见了。

广播响起下课铃声,她身边男孩子开始收拾桌上的书,厚厚的词典挪开被收进桌肚,阮喻看见一张粉红色的便签,上面是字迹清隽的一行字。

「所有糟糕的事情都会慢慢过去的。」

后面还有一个笑脸。

阮喻站起身,对那个站起来比她还高半个头的男孩子笑了笑,「谢谢你的饼干,很好吃。」

陈安安拿着教具和她一起走出教室,「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你不是说过吗,高二三班,周四下午最后一节课是你从音乐老师那抢来的。」

陈安安歪头思考,「我有说过吗?忘了。」

阮喻和她走出学校,一路上不住有学生冲她点头喊陈老师,陈安安都一一笑着回应过去。

校门口的公交站牌下挤着一堆穿着深蓝校服的男孩女孩,不远处一家小笼包又新鲜出炉,学生蜂拥上去,他们高声讨论作业,讨论考试,讨论新唱片,生活中的鸡毛蒜皮,鸡零狗碎都能讲得津津有味。

总有人正当年少,不惧岁月磨蹉。

阮喻吸了口新鲜空气,笑道:「感觉自己都老了。」

陈安安拍了下她的手臂,「胡说八道,才二十来岁就老了?我还比你大一个月呢,成心气我是不是?」

阮喻摇摇头莞尔,没有再解释什么。

陈安安:「你这次回来待几天?」

阮喻:「你婚礼结束第二天我就走了。」

陈安安:「怎么就待这么几天啊!你都不想留下来陪陪你奶奶?回回这样,我爸都没你这么忙,我看你真是,」她恨铁不成钢地点点她的脑袋,「财迷心窍了!你说你年纪轻轻,游戏不玩,旅游不去,整天待办公室里敲键盘,就那么爱钱啊?」

阮喻唉唉直躲,理了理被弄乱的刘海,「钞票谁不爱。公司用得到我是好事,至少还有钱可挣。」

「奶奶的病情已经稳定很多了,你攒钱攒这么拼命干吗。歇会儿吧阮喻。我说真的,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阮喻又是那套说辞:「减肥呢,瘦了说明有成效。」

「还减?」陈安安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气得瞪眼,「你这样的大美女还要减肥,那我岂不是要绝食了?」

阮喻哭笑不得。

阮喻再见到孟耀是在婚礼上。他瘦了一点,面部轮廓更加深邃,整个人也更加成熟。

陈安安看到她一脸兴奋地飞扑过来,孟耀走过来,不冷不淡地打了个招呼。

场面有些尴尬,陈安安连忙支使他去招待宾客。阮喻看着他冷淡的背影,有些困惑,「我有哪里得罪他了吗?」

陈安安一脸纠结,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恰巧陈安安妈妈走过来看见了阮喻,十分热情地抓着她问她近况,才让陈安安得以解脱。

阮喻在和陈妈妈打完招呼后,坐进了高中同学那桌,桌上都是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有的发福了,有的沧桑了许多,几乎全班都来了,只有一个人没来。

阮喻坐在角落静静地听他们寒暄,时不时抿一口酒。

婚礼进行得很顺利,阮喻看着台上拥吻的男女,笑着鼓起掌。

婚宴一直到十点多才结束,阮喻陪着陈安安把宾客送走。后来陈安安拉着她看婚纱,阮喻就跟着她进房间了。

她们聊了一会儿,孟耀推门进来。看见阮喻也在这,他还愣了一下。

阮喻识趣地站起来,打算给他们小两口留点独处的空间。

经过孟耀身边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了。

「你都不问问江原吗?」

阮喻转过身,笑了一下,「我该问什么。」

陈安安上来拽了一下孟耀的手臂。

孟耀看着阮喻,面色稍稍缓和下来,「江原出国五年了,一次都没回来过……」他说到这里喉咙有点干涩,「他还在等你。」

「五年了,如果你们能在一起,五年前早该在一起了。江原他是个脑子轴的,他想不明白……说真的阮喻,我也想不明白。」

他是阮喻和江原的共同好友,他看得出来,当年他们分明是相互喜欢的,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到最后他们会是这样的结局。

「江原一直走不出来。我承认我是偏向了他,」他的眼睛黑漆漆的,「他接受不了这样的结局,我作为他的朋友,不忍心看他这样一直毫无希望地等待下去。」

阮喻轻声问他:「你也接受不了这样的结局?」

孟耀看着她,点点头。

阮喻突然笑了一下,手背挡住眼睛,再放下来时她眼眶红了一片,「你是不是觉得,如果当初我能再勇敢一点,如果当初我没有那么任性,结局就会不一样?」

孟耀张了张嘴,但发现自己说不出什么话。

「你不觉得很残忍吗孟耀。站在岸上却叫溺水的人大口呼吸,这对我来说不残忍吗。」她渐渐带出一点哭音,「如果能改变结局,谁想要这烂得要命的故事走向啊?你以为我不想?我比任何人都想要一个完美的结局。」

「但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能力!」

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又很快掉下去,她看着孟耀渐渐错愕的神情,心底积压多年的委屈像气球一样越吹越大,终于承受不住压力砰的一声彻底炸开。

「他要去更高更远的地方了,我不行。你以为我不想保研,你以为我不想放松,你以为我独来独往过得很自在?所有的一切都要我一个人来扛,我不管做什么决定,都得瞻前顾后,我是不可能抛下一切不管不顾的,你懂不懂?」

陈安安走上来站在她身边,抓住她的手臂。

她转过脸,逐渐恢复平静,「我不是不喜欢江原。是风险太大,我没有办法下注。」她顿了顿,「这个回答你满意吗?」

阮喻擦干净眼泪,对陈安安点点头,「抱歉,不是故意给你的婚礼添堵。」

阮喻走在冷风中,老家的冬天湿气很重,她穿了三件衣服,仍被冻得轻微发抖。

事实上,没人看得出她之前刚刚爆发一场争吵。

从房间出来以后,她面色如常地和陈安安的父母打过招呼,然后离开。

这么多年,她早已习惯伪装,假装轻松,假装坚韧,假装自己在生活,骗过了所有人,差一点也骗过自己。

阮喻解锁手机,陈安安打了三通电话,孟耀发了两条微信过来。

孟耀:对不起。

孟耀:有什么困难,你和我们说。

阮喻强忍泪意,手机放进口袋里,马丁靴踩到一片枯黄的树叶发出「咔嚓」声响。

阮喻回了那间老房子。

门已经有些生锈了,她按下门口的开关,灯没有亮。她这才想起来,电费已经很久没缴过了。

房子不大,到处都是生活的痕迹。

厨房墙面贴着旧报纸,报纸上被熏得一片漆黑;冰箱面上贴着花鸟鸡鸭的磁片,颜色已经很暗淡了;客厅的桌上放着一盆假花,土块上还放了几颗五彩斑斓的鹅卵石。

她仿佛看见妈妈在厨房里忙忙碌碌,抽油烟机轰隆作响,爸爸戴着眼镜在翻日历,奶奶坐在阳台的躺椅里轻轻地晃。

扎着小辫的小女孩背着印着白雪公主的粉色书包从她脚边跑过去,两只脚一蹬,凉鞋飞去角落。

妈妈从厨房探出头,骂她乱丢东西,爸爸从沙发上站起来替她把鞋和书包收拾好,奶奶把身子探出躺椅看着她笑。

可是她只是一眨眼,那些场景又突然消失不见了。

面前只有空荡荡,落着灰尘的房子。

那些破败的旧物无一不在提醒着她:妈妈已经离开十四年了,爸爸跑路跑了五年,奶奶把医院住成了家,她在外漂泊打拼也已经很久了。

这个家早已经支离破碎,面目全非。

阮喻走进自己的房间,在书桌前坐了下来。

书桌上摆放着她高考前从学校搬回来的书册,六七堆高高一摞的练习册,市面上有的基本她都做过了。

她拿起最上面那本物理选修的王后雄,扉页还写着江原的名字,但往下翻,里面都是她的字迹。

这里绝大多数的练习册都是江原的。

他一个礼拜要去书店两三次,每次有新的书进来,他都会买回去做——但不是全做,只挑他感兴趣的题,有时候整整一本只有三四道题是他想做的,这些书荒废着荒废着,就到了阮喻的手里,里面大多数题也都是由她完成的。

阮喻又拿起另一本,手没拿稳,书陡然砸在桌面上,一颗被压扁的星星掉出来。

尽管已经被压得看不出原来模样,阮喻还是一眼就认出这是江原给她折的那只。

星星的折纸是素淡的浅蓝,上面还有嫩黄的小花点缀——这是江原在一叠花花绿绿的折纸里勉为其难挑出来的。

星星折纸已经散架了,背面露出墨痕。

阮喻将折纸轻轻拆开,展成一张长条,上面赫然是江原的笔迹。

上面写着,「第一次折可能不会好看,要是你喜欢的话,以后再折一只更漂亮的给你。」

后面画了一只胖乎乎的小白熊。

阮喻被小白熊脸上滑稽的傻乐逗笑,笑着笑着,她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他总是在向她承诺,而她从来没有发现。或者说,即使发现了,也没有给出她心底最真诚的回应。

其实她当初选择离开的理由很俗套,比电视剧上的狗血剧情好不到哪去。

阮喻记得那是高三下学期,有一回她放学回家,在巷子口刚好碰见低着头走出去的爸爸。

他们的关系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达到了冰点,妈妈离开了没几年,爸爸就把家当成旅馆,有时候两个月拿回来一笔生活费,然后又跑去赌博了。

阮喻一直到现在也很难弄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另一个模样的,不过那时候的她毫不关心,只当作没看见就从他身边走过去。

爸爸突然叫住她,阮喻听见他说:「阮儿,爸爸对不起你。」

这样的话她已经听过几十遍了,他第一次跪在奶奶面前扇自己嘴巴子,喊着再也不赌的时候阮喻还会动容,但赌博只有零次和无数次。这样的场景上演了无数次,她也渐渐麻木。

阮喻跟没听到一样,面无表情地走了。

她后来连着好几天没看见爸爸回来,也没有多想,直到催债的人上门来找人,她才知道爸爸已经跑路了。

奶奶知道后昏迷不醒,送进医院才知道心脏出了大问题。她躺在病床上等着做手术,阮喻打电话和亲戚借钱,又被告知爸爸此前早已经跟他们借了许多。

江源那时候和他的父亲远在美国,为他的留学事宜做准备。

阮喻还来不及和江原联系上,他的母亲突然找上门了。

江原的母亲是个控制欲非常强的女人,她瞒着当时远在国外的江原父子,自己找上了她。

阮喻那时候浑身上下穷得只剩下尊严了,但是为了生活,为了奶奶,她把自己的尊严亲自碾得粉碎。

她接受了江原母亲给的三十万,条件是不会再与江原有联络。

奶奶的手术成功之后,她才来得及把欠江原母亲的那张借条还上。离开前,她对江原母亲深深鞠了一躬。

奶奶的手术很成功,但也离不开医院了。

那段日子里,她一边照顾奶奶,一边备战高考,她现在想想,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记不太清自己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江原最后不出所料,拿到了他从小到大所梦想的名校的 offer。

江原从美国回来的那天,刚好是他的生日,他办了场生日会,既是庆祝生日,又是接风洗尘,但阮喻一见到他,看着他的眼睛,就知道他做了什么打算。

江原在那场生日会表现得异常束手束脚,阮喻好几次感觉到他的视线不经意放在她身上,又假装轻松地挪开。

生日会后,他把她叫到了大门前的巷子口。

阮喻现在还记得那晚上巷子口的蚊虫格外多,昏黄的路灯下,密密麻麻的飞蛾疯了一样撞向明亮炽热的灯泡。

江原的脸在路灯下忽明忽暗,但他发红的耳根。她看得一清二楚。

撞向明亮的飞蛾坠落在水泥板,仍旧挣扎着要爬起来。

阮喻其实是很恶心那些蛾类的生物的,但她那时候脑袋只有一个悲哀的想法,她连飞蛾扑火的勇气都没有啊。

阮喻记得当她对江原摇头的时候,江原眼底的光一下子就熄灭了。

他问她为什么。

阮喻那时候冷静到可怕,仿佛置身事外,抽离得一干二净。

「江原,我等不起的。」

「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一去,四年五年,还是六年,才能回来?」

江原急得上来扒住她的胳膊,他这点习惯总是改不掉。「现在的通讯很发达,等以后上大学了,我们面对面聊天,根本不是问题的……」

他还没说完就被阮喻打断了,「江原。」

阮喻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你在美国会有自己的生活,你会适应那里的节奏。我生活在黑夜时,你正处在白昼。我入眠的时候,你才刚刚开始新的一天。我们总是无法在同一个频率,甚至未来如果有一天,我遇到了什么困难,你所能做的也只是隔着电话给我一声安慰。」

「总有一天我们会厌倦,我们可能会争吵,然后冷战,几天甚至几个月地不联系,到最后谁也不会再去主动找谁。与其最后闹得不和而散,不如趁现在给彼此留点美好的记忆。」她吸了口气,「你去追逐你的理想,我留在这里过我的生活。这样不是也很好吗?」

江原看着她,眼眶已经红了,「你真是这么想的?」

阮喻点点头,「其实你比我聪明多了。江原,热情总会被那些鸡零狗碎消耗殆尽的,你愿意为了我做一个理想主义者,其实我很开心,但是我并不想让这一份美好到最后变得面目全非。」

「谢谢你。」阮喻还是没忍住,眼中水光闪现,轻声道,「生日快乐,祝你学业有成。」

她转身走出巷口,江原的声音压抑着叫住她,「你之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阮喻没有再回头,她极力压下喉间的哽咽,「你知道的,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把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的人。之前你能带给我学业上的帮助,我为什么要拒绝?现在你要走了,我很惋惜,但也只能和你说再见。」

「很抱歉,但我也要为自己的前途考虑。我不像你,家境优渥,衣食富足,一只脚踏进世界名校……其实到头来,我们终究会是两路人的。」

那天之后,江原远赴美国,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而她也换了一张手机卡,没有再和他有过联系。

后来阮喻也做过很多次梦,梦里她没有负债,不必为了钱奔波劳碌,她依照她的本心和江原在一起,他们有过争吵,但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她遇到过的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担心期末会不会挂科,然后又很快抛掷脑后。

阮喻醒来时发现自己满脸的泪痕。

她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她是被抛弃的那个。如果上天想对她开玩笑,那么历史很可能会重演。

她的预判没有错,她第二次被自己的父亲抛弃,以那样残忍的方式让她的心智成熟了不止二十岁。

从十岁那年她就知道,靠别人是靠不住的。她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这一点,在十九岁那年,她认识得更加深刻。

她不是不喜欢江原,而是她身上背负了太多枷锁,她怕江原总有一天厌倦了她的自卑和负担,厌倦了相隔万里的异国恋,也会像她的父亲那样头也不回地离开。

毕竟连亲生父亲都能割舍,这个世界上早已经没有什么不可能了。

所以她先选择放弃,她先挥刀斩断一切念想。

她先认了输。

微信的语音请求突然响起,阮喻这才发现手里紧紧攥着的那张星星折纸早已被泪水浸湿,上面的字迹也糊成了一团。

手机屏幕上亮着两个字——江原。

语音一接通,江原有些喘的气息通过扬声器传到她耳畔。

他听起来有些急迫,「刚刚打你电话怎么打不通?」

阮喻此时脑袋像是塞了团棉花一样,混混沌沌转不过来弯。

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手机静音了。」

江原:「孟耀他刚刚都跟我说了……」

他还没说完,就被阮喻打断,「江原。」

江原像是突然被扼住了喉咙,好半晌才闷声回了一句:「嗯……我在。」

阮喻其实也没想好该跟他说些什么,但江原那句「我在」一下将她拉回了高中时代。

她的脑海一瞬间闪过许多画面:她月经期肚子疼,他偷偷给她买来暖水袋,装热水又不小心烫了右手,半个月里练成左撇子;运动会八百米赛跑他冲过终点线,人群蜂拥上前围住他,他第一时间回头寻找她的位置……

那些回忆就像是蒸笼里的热气,在揭盖的那一刻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阮喻双手捂住脸,不能自持地抽噎着,「……对不起江原……对不起我骗了你。」

我没有那么自私,我憧憬过和你在一起。

那时候我想过我们可能不能长久,但我仍旧想和你试一试。

我一直以来都很清醒,但我也想过为了你理想主义一次。

我做好了规划,我的规划里一直都有你。

然而上天对她开了一个玩笑,让她在顷刻间连下注的勇气都没有。

她有好多好多话想对他说,但此时她仿佛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孩,只知道哭,耳边什么话也听不进去,嘴里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阮喻最后哭累了,睡了过去。

她一觉睡到了天亮,醒来时浑身骨头咔咔地响,全身上下都麻了。

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电自动关机了,她找出充电器插上,等待开机的空当拉开窗帘。

天光从云间罅隙倾泻而下,温柔地落在她脸上,像是伸出了触手一样,轻轻地抚平她的伤痕。

她和江原的语音通话持续了六个小时。在通话断开十分钟后,江原给她发了一条消息。

江原:要是醒了,记得吃早饭。

阮喻洗漱完简单地煮了碗面,刚打算开动,想了想还是拍了一张照片给江原发过去。

江原的回复立马过来。

江原:嗓子疼不疼?

阮喻:有一点,喝点水就好了。

江原:今天的火车回去?

阮喻看了看时间,钝钝的脑袋终于开始缓慢运转——她今天还得回去来着。

阮喻发了个小女孩乖乖点头的表情包。

她订了早上七点的票,时间剩下不多,她还得收拾行李,拖延不得。

她加快吃面的速度,不到两分钟就迅速消灭完大半碗。

江原的微信突然又进来:慢点吃,火车站只要半小时的车程,收拾行李还来得及。

阮喻下意识抬头望了望天花板,她开始怀疑江原是不是在她家里装了监控器。她又卷了一筷子面,放进嘴巴里慢慢咀嚼。

她的家乡聿城是个小城市,火车站这个点还太早,十分冷清。

阮喻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来,邻座是个腿上放着大书包正在睡觉的女孩子,阮喻放行李的声响吵醒了她,女孩子揉揉眼睛打开书包,掏出一本厚厚的笔记。

她一边翻看,一边在笔记上不懂的地方打问号。

阮喻侧过脸看她翻来翻去,随后轻声问她:「这些问题没搞懂是吗?」

女孩子转过脸,她点点头。

阮喻朝她伸出手,「姐姐帮你看看?」

和她交谈的过程中,阮喻才知道她是自己一个人在聿城读高三,两三个月才能回家一趟。成绩并不拔尖,梦想是考个一本。

小姑娘有些腼腆,听阮喻给她讲题,有不明白的地方也不敢问,阮喻看她眼神游离了好几回,又回到上面的步骤,尽量讲得更加详细。

火车驶进一条隧道,冷光一下消失,车厢陷入黑暗。

阮喻讲着讲着,肩头突然一沉,小姑娘的脑袋无意识跌落靠过来,睡颜疲倦。

她的眼下一片青黑,即使在睡梦中也紧紧皱着眉头。

阮喻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

阮喻其实挺能感同身受的,因为高三下学期,她也是这么走过来的。

书不离手,从床上摇摇晃晃爬起来都在脑子里默背古诗,在万籁静无声中时光在笔下无声地流淌消逝。

她每天忙得像陀螺一样,家里、学校、医院三点一线地跑,有时候连着一个礼拜一天只能睡三个小时,就算在梦里也在做题。

她绷得太紧,以至于最后一场考试极其顺利地写到作文的时候,她还觉得有些不真实,像做梦一样。

作文题目仍旧是以李华的身份写一封信,题目中规中矩,她也押中了。

那一刻就给她一种原来高考也不过如此的感觉。

又轻松,又落寞。

轻松她的得心应手。

落寞此刻的不成正比。

为了四张卷子,她准备了三年,用掉上百上千支笔芯,熬过无数个夜深人静,一摞一摞的练习册堆积如山。

现在,她的青春要被这四张卷子轻易了结了。

阮喻在动笔写下开头问候语的时候突然意识到,她为李华写了三年信,从今往后再也不用写了。

作文写得很顺利,写完之后时间仍旧充裕。其实英语一直是她的强项,但阮喻不敢懈怠,从阅读理解开始检查。

她记得高一上期末考那回是全年段打乱顺序坐,考英语的时候她后面坐了一个染着绿毛的非主流。

开考前他问她英语好不好,阮喻以为他是要她透个答案,连忙摆手说不是很好。

考到一半的时候,后座突然扔来一张小纸条,阮喻吓得半死,打开小纸条发现是选择题的答案——应该是男生自己做的,有十来个空他都标注着不会做,让她别抄。

然后阮喻和非主流就被监考老师拎走了,监考老师是个古板的历史老师,怎么也不肯听她的解释,非要通报全校,广播批评过一遍了,她的班主任才急匆匆跑来教务处把她捞走。

放学之后非主流还跑来她们班给她送了盒巧克力,红着脸跟她说对不起。

阮喻怎么也没想到,之前有人打架全校通报,她还跟江原说你可千万别打架啊,转头江原还没来得及上广播呢,她先出了这个大糗。

青春时候的每一件小事总是被自己无限放大,现在想来令人啼笑皆非,但当时看来恨不得钻进地缝里才好。

境遇不同,心境也不同,人总归在跌跌撞撞中长大。

那个女孩子在中途下火车,她拎起行李箱跟阮喻说再见。

阮喻递给她一块巧克力,淡笑着说:「祝你考上理想院校。」

女孩子愣了愣,眼睛弯成了新月,她说姐姐我一定会的,没有人相信我能考一本,我不服输,我一定考个一本给他们看看。

她的脊背被书包压得有些驼,刘海泛着油光,但眼睛里的光芒从鼻梁上架着的大大的黑框眼镜折射出来,亮得惊人。

天光从小窗倾泻下来,流淌在她盖着毯子的腿上,早晨真的开始了。

阮喻才回了老家几天,手头上的事马上又积了一堆。

来不及给她多愁善感的时间,她立马又投入繁杂的工作中。

除夕夜前一个礼拜,所有人都在为最后的工作收尾,阮喻连着加了七八天班,周五这天好不容易下了一个早班。

走出大楼,马路对面拥挤着从补习班蜂拥而出的小朋友,大街两边的橱窗贴了年味很浓的大红窗花,处处是新气象。

阮喻站在斑马线的红绿灯下面等绿灯,她低着头望着脚尖发呆,额上突然一凉,紧接着街上躁动起来。

站在她旁边四五岁的小女孩尖叫起来:「妈妈!下雪了!你快看!下雪了呀!」

阮喻伸出羽绒服里面捂得暖烘烘的手,接了一片雪花。

风渐渐大起来。小雪越下越大,顷刻间落起大片的雪花,天地白茫茫一片,刺骨的凛风越刮越大,卷着雪花升上高空。

她看着手上的雪花慢慢融化,衣摆突然被扯了扯,阮喻低头看下去。

那个小女孩睁着圆亮的眼睛,胖胖的手指头指着马路对面,奶声奶气地说:「姐姐,那个哥哥一直在看你耶。」

阮喻抬头。

漫天席卷的雪花中,一个身形高大修长,穿着一身灰质的羊毛呢子大衣的年轻男人站在几米开外,宽肩长腿,手边还拉着一只巨大的行李箱,风尘仆仆的模样。

他脸上还戴着黑色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但阮喻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静静站在那里,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不知道看了多久。

绿灯亮起。

两边的车辆缓缓停住,人流涌动,站在人群中仍旧高出一截的年轻男人拉着行李箱大步走过斑马线,最后停在她面前。

江原笑起来,眼睛弯弯,连额发下勾起的眉梢都在笑一样,鲜活得想让人落泪。

他摘下口罩,俯下身很轻地抱了抱她,浅声道:「我回来了。」

说是抱,也不过是上半身轻轻靠过来,左手在她后背,连碰都没碰就很快地收回去了。

一别多年,他的眉眼几乎都没怎么变样,只是面庞轮廓更加分明,五官也深邃了许多,但一笑起来那股子成熟的少年气扑面而来。

他的语气太过自然,仿佛只是同多年未见的老友寒暄。

阮喻才从那个带有淡淡香味的礼节性拥抱回过神,稍稍镇定了下来。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还静静躺在两天前聊天记录里的人突然就站在她身前,跟做梦一样。

阮喻莫名有些焦虑。

周遭仍旧闹哄哄,他们二人之间的气氛却稍有凝滞。江原将身体转过来,陪她站在红绿灯旁等下一趟。

阮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眼睛瞥到他手边的行李箱,「你刚下飞机?」

她的声音不大,再加上周围车流喧嚣,江原并没有听清,问道:「什么?」

「我说,你刚下飞机过来的?」她指了指行李箱。

江原笑了一下,「对。下午三点下的飞机,本来要去酒店,刚巧碰上你了。」

「哪家酒店?」

江原眼皮稍向上抬了抬,又很快落下来,折出一道皱褶,「……万洲酒店。」

「可万洲酒店和这里隔了几十公里。」

江原恍然,「那难不成是我走错了?」,他点进手机里的软件,「我才刚回国,这些国内的导航软件还不太会用。」

他说完转过脸来看她,「晚饭吃过了吗?」

绿灯重新亮起,阮喻摇摇头,「走吧,你回国,我请你一顿替你接风洗尘。」

身后有轮子骨碌碌滚动的声音,江原跟上来,露出笑容,「你说真的。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嘴上说着不客气,但他最终还是只选了间火锅店。

「不是要宰我一顿?」阮喻倒比他还要在意他的行李箱,「火锅味大,行李箱可能要沾上味。」

江原摆摆手表示没事,继而眼神在店内流连,「在国外很少吃火锅,我想这一口想很久了。」

现在正是饭点,阮喻选的这家火锅店味道很是正宗,生意很好,店里吵吵闹闹,人来人往,很有热闹的气氛,也正好冲散他们之间那种不尴不尬的氛围。

一个小男孩横冲直撞跑过来,差点往阮喻腿上撞去,江原包住他的额头,减缓了那股冲力,但小男孩还是不可避免地撞了上来。

分明的骨节被那股力道压在她的腿上,柔软的牛仔裤布料勾勒出她腿部的轮廓,微陷下去。

江原拉过阮喻的手腕,把她牵到稍后的地方。小男孩的母亲跑上来抱住他,连连对他们道歉。

「没事,以后小心点就好了。」

牵在她手腕上的那只手还没放开,掌心在她手背上贴了几秒就松开了,阮喻皱了皱眉。

那对母子道了歉之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江原转过后,正见阮喻蹙着眉抬头看他。

「江原,你是不是病了?」

江原有些莫名,「没有啊。」

「你的体温有点高。」

阮喻拿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又比对了一下自己的。

江原拨了拨自己额前被弄乱的碎发,「可能是进火锅店比较热。」

阮喻照顾奶奶的时间长,自己也快成半个医生了,她抿着嘴唇摇摇头,「不是。」

她找服务员要了温度计,拿纸巾擦了擦,递给江原,「夹在腋下。」

江原一大只坐在沙发上,两条长腿拢着行李箱收进来,看着来来往往的食客,有些不大情愿,「不用了吧。」

阮喻不说话,就看着他。大概过了三秒,江原乖乖把体温计放进衣服里。

「夹紧一点。」

江原挠了挠脸颊,有些烧红。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三十八度一。

阮喻果断拉他出火锅店。

火锅没吃成,最后两个人倒跑诊所里了。

医院离得太远,江原也不想太折腾,阮喻只能给他找了间小诊所。

好在只是着凉,吊瓶水就好了。

江原坐在褪了色的小长椅里,挠了挠眉骨,「不好意思啊,饭没吃成,还让你陪我跑一趟。」

阮喻摇摇头,打开外卖软件,「要吃什么?吃点清淡的可以吗。粥喝吗?」

诊所里昏黄的灯光打在她的侧脸,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下上投出一道淡淡的阴影,整个人恬静又柔软。

江原看着她,点点头,「嗯。」

「八宝粥还是瘦肉粥?」

「瘦肉。」

阮喻下了单,拿完药出门给他买了瓶温水,监督他喝完。

外卖很快就到了,阮喻跑出去拿,回来的时候看见诊所里又来了个小朋友,在小长椅上滚来滚去,哭嚷着不肯打针,一把鼻涕一把泪。

阮喻手拎外卖小心翼翼地绕开他,在江原身边坐下。

她出去拿外卖的时候,江原还无聊地拿手抠坐垫翘起的硬皮,这会儿来了热闹,他微侧过身体饶有兴致地看那个小孩撒泼打滚,眼底有些幸灾乐祸。

小孩还是被按着打了一针,他妈妈去给他拿药,小孩就仰靠在椅背上抽噎,一泡眼泪在眼睛里打转,憋得脸都红了,一副生无可恋的可怜模样。

江原本来就是安静不下来的主,看了一会,咧了咧嘴嘲笑道:「这么大人了,还怕打针呢?」

小孩瞟他一眼,扁扁嘴,「我才五岁。」

「五岁不小了,我五岁的时候不小心烫了手臂。」他煞有介事地凑过去,手背上的针头动了动,阮喻把他扯回来。他挪回去,又转头继续说,「别说哭了,号都没号一声。」

小孩忘了刚才的委屈,傻愣愣道:「你不疼吗哥哥?」

「疼啊。但是男子汉大丈夫,疼点算什么。」他摸出口袋里一颗奶糖,「吃糖吗兄弟?」

小孩哪有不爱吃糖的,他偷摸着接过来,一口气拆了外面的包装把糖塞进嘴里,脸颊立马鼓鼓囊囊一块。

「怕你妈发现啊?」

小孩点点头,「我妈是母老虎。」

江原一听,乐了,「谁教你的?」

「我爸说的,他老挨我妈揍。」

说话间,小孩的妈妈回来了,小孩立马把嘴里的糖果往舌底下压了压,低声说:「母老虎来了,不说了。」

江原乐不可支,回头看阮喻,「这小孩,多逗。」

阮喻也被他逗笑,但也不忘提醒江原,「你当心点,别待会儿回血了。」

好吧。

江原摸了摸鼻子,安静下来。

阮喻把盖子打开,粥盒捧在手里,递给江原勺子,「趁热吃。」

江原有些过意不去,「你放我腿上就好了,你也还没吃呢。」

「放腿上等会洒了不是更麻烦,吃吧,我还不饿。」

从上飞机到现在,他也只吃过一顿飞机餐,肚子早就饿得不行了,何况阮喻还在等着,江原尽量加快进食的速度。

小孩安静了一会,闻着粥的香味探过头来,「哥哥你吃什么呀?」

阮喻替他回答:「喝粥呢。」

「好香啊。」

他还想探过身子,他妈妈立马把他抱住,「那是哥哥姐姐的东西,你要想吃什么跟我说,我又不亏待了你。」

小孩立马打蛇随棍上,「那我要吃炸鸡!」

他妈妈瞪大眼睛,「生病还想吃炸鸡?竹条炒肉你吃不吃?!」

江原嘴里那口粥咽下去,转过头看着阮喻,「我也想吃炸鸡。」

阮喻低头给他拿鸡汤,把空的粥盒拿走,「炸鸡以后吃,先喝这个。」

他本就是随口说说,见状耸了耸肩把鸡汤喝完。

阮喻吃完自己的晚饭,已经是八点了。

一瓶水还剩一点,一旁的小孩靠在妈妈怀里睡着了。阮喻加班熬了几天,早已困倦得不行,只是强忍着困意。

她没忍住打了个哈欠,江原立马道:「困了?」

阮喻拿手捂了捂嘴,眨眨眼睛,「还好。」

「要不你先回去吧,我一会自己去酒店就行了。」他说到这,很是不好意思,「本来回国想跟你吃顿饭来着,结果光让你跑上跑下了。」

阮喻摇摇头,指着脚边的空外卖盒,「也算是一起吃了顿饭。我陪你吊完这瓶水吧,也没多久。」

说好陪着他,但倦意涌上来谁也挡不住,阮喻还是没能扛住,睡了过去。

醒来时,发现自己靠在江原的肩头,他也脑袋支着墙壁睡着了,身上的灰质毛呢大衣脱下来盖在她身上。她一动,江原就醒来了。

阮喻看向钟表,已经九点半了,「好了怎么也没叫醒我?」

江原把大衣重新穿在身上,「看你睡得正香。」

两人走出诊所,阮喻站在街边替他拦了辆出租,「万洲酒店是吗?」

江原才点了点头,就被她塞进出租车里,他坐稳了就把脑袋伸过来这边放在车窗上,「那你怎么回去?」

「我自己打车很快的。」她把他的脑袋按回去,「把车窗关上,外面风大,回酒店记得把药吃了,一天三次。」

江原乖乖点头,街灯的光线折在他眼眸里温顺得不像话,阮喻一瞬间母爱泛滥,拿手背又贴了贴他的额头。

「还是有些热,回去记得多喝水。」

车缓缓驶离,江原还回头望着站在路边那个清瘦的身影,一直到车驶远了,什么也看不清了才把头转回来。

驾驶座的司机大叔从后视镜看他一眼,满是促狭,「女朋友?」

一条消息进来。

阮喻:吃药记得别空腹。

江原一边打字一边回复司机,「不是。」

「那是她追着你?」司机把着手上的方向盘,「小姑娘挺会照顾人,长得也水灵,你可得把握住,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江原想起阮喻方才手背贴上来的动作,左边几抹碎发被风吹起来拂过脸颊,遮住她躲闪的眼神。

他止不住地笑起来。

司机师傅看他笑成这幅傻样,递过来一个奇怪的眼神,「姑娘表白啦?这么乐呵。」

江原一面摇头一面抿住笑意,转头去看街边的夜景,没有再解释什么。

阮喻大包小包地从超市出来,离了暖气,冷风迎面刮来,没几秒钟,她的手就冻得通红。

今天除夕,她下班下得早,回家路上想着晚上自己做顿火锅,就拐弯进了超市。

从超市出来她就开始后悔了——她本来想着除夕怎么着也穿得体面点,早上出门特地穿了套新买的豆绿色小西装,还搭了双高跟鞋。

结果下台阶的时候脚不小心扭了一下,阮喻疼得冷汗一下冒出来,弯着腰缓过了那阵疼劲,才撑着膝盖直起来。

高跟鞋是不能再穿了。

阮喻的手上挂满了超市购物袋,两根指头拎着高跟鞋,举步维艰地沿着街边走,试图打到一辆出租。

她肚子里已经一窝火了,在这冰天雪地里愣是累出一头细汗。

正这时,一阵疾风从她耳边刮过,阮喻还没反应过来,挎包的细链子已经卷着她的手臂飞出去,她被那阵大力带着踉跄几步。

脚踝处钻心的疼,手臂被勒到的地方火辣辣的,阮喻眼前一阵白光,但包里存余的零零碎碎的东西让她一瞬间清醒过来。

刚刚骑着摩托从她身边飞驰而过的男人或许手疏,被她的反作用力一带,从摩托上摔下来,急匆匆又把摩托扶起来,腿一跨,准备逃离现场。

一切发生得太快。

等阮喻反应过来,她右手拎着的那只高跟鞋已经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抛物线,准确无误地砸在小贼头上。

小贼摔下来。

阮喻心头窝着的那团火一瞬间炸开,她踉踉跄跄走过,来不及等路人搀扶一把,已经一只脚踩上了男人的头,俯身把自己的包抢回来。

阮喻:「操。」

出口成脏爽是爽了,阮喻坐在警局里被告知抢包的人被砸了个脑震荡,而她需要找人保释出去时,恨不能再骂一声。

好好一个节,过得十分窝囊,脾气再好的老实人都想骂人了,何况阮喻原本就算不得脾气好。

她只是这些年磨出了张面具,但她少年时候的脾气远算不上好,没有耐心,缺乏安全感,常常自闭,有时候她自己照着镜子都讨厌镜子里那个人。

钟表指针指向八点整,春晚准时播出。

阮喻在度过了漫长的广告的前奏后,艰难地按下了通讯录一个刚刚存进去没多久的号码。

今年的春晚一如既往地无聊,阮喻看了一会,播到第二个节目的时候,她没撑住睡了过去。

江原走过来,轻晃她的肩膀的时候,她是有一点意识的,眼皮挣扎了几下,她从细缝里看着江原模糊的背影跟着警察走进去,不合时宜地想起高中的某一个冬日。

他穿着件群青色的卫衣,在一众臃肿的羽绒服里身长体瘦,尤其突出。

插着兜靠在栏杆上晒太阳,和身边的男孩子说笑,笑得眉眼弯弯。

那时候她从旁边经过,看了他一眼,江原无意转过脸,冲她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还臭美地撩了下刘海。

回座位的时候江原把头靠过来,贼兮兮地问她:「刚看我干吗,暗恋我是不是。」

阮喻分明已被那个笑容冲击到,却还是翻了个白眼,「看你牙齿上卡了片菜叶。」

江原立马抿嘴,把后桌陈安安桌上的小镜子顺过来,偷偷躲到课桌下看,「真的假的。」

仔细检查了一遍后,他钻出来,掐着她的后脖前后摇晃。

「阮喻你活腻歪了是不是!」

江原站在她身前,一双腿又长又直,阮喻犯着浑一头就往他腿上撞,江原连忙伸手扶住她,蹲下身来。

阮喻恹恹地抬眼。

江原:「脚踝还疼吗?」

「疼啊。」她的声音有些哑,低着头,怎么都提不起精神,「疼也得忍着。」

江原转了个身背向她,直接把她往背上放。

阮喻的脸在他肩上一靠,走动间轻摇慢晃让她更加昏昏欲睡,以至于她没能听清江原的话。

反应了两三秒,她才从鼻子里憋出一个代表疑惑的哼哼声。

「我说疼就说出来,不必忍着。」

江原把她放进副驾驶,给她系上安全带,要关车门时衣摆被一只手拉住。

阮喻看上去十分疲惫,眉心结了个小疙瘩,仿佛十分不耐,又好像只是单纯地抱怨:「可是这样很麻烦。」

江原一只手扶着车顶,俯身过来,温声道:「麻烦什么?」

她这时候又不说了,撒开衣摆把手缩进衣袖里,江原帮她把羽绒服拉到肩上,绕了一圈坐上驾驶座。

阮喻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沿途风光,万家团圆,街上走的都是成双成对,红光满面。

「会很麻烦别人啊……别人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有自己的生活要过。如果喊了疼,一次两次还有人愿意嘘寒问暖,多了的话旁人就会嫌弃事多,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求助,这样也没有被放弃一说了。」

阮喻崴了脚的时候没哭,被抢了包没哭,孤零零坐在局子里没哭,却在医生替她处理伤口时哭得崩溃。

医生见她哭得这么厉害,还以为自己下手重得不得了,动作僵在那里。

江原坐在她身边,替她遮掩,「她太怕疼了,医生麻烦轻一点。」

重新回到车上时,阮喻眼睛都哭浮肿了,但脑子好歹是清醒了些。

江原从车里抽屉抓了四五颗大白兔奶糖,放在阮喻腿上,「饿了就吃这个垫点肚子。」

阮喻伸出衣袖里的手,剥了颗糖。她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道:「我只想吃糯米纸。」

江原点头,「好。」

阮喻把糖纸团成一团,在手里面碾来碾去,继续得寸进尺,「我还想吃炸鸡。」

「崴了脚能吃炸鸡吗?」

同样没这方面常识的阮喻上网搜了这个问题,晃着手机页面稍显得意,「百度说能。」

「行。」江原打开手机导航,绕了一圈真给她买了只炸鸡回来。

「吃吧。」阮喻的羽绒服掉下来,他干脆给她铺在膝盖上,又从后座拿了自己的外套垫在她腿上,免得炸鸡味道熏着了羽绒服。

阮喻戴上手套,撕了只鸡腿下来,黄澄澄的油流下来,鸡肉酥烂,外皮香脆。

她一大口咬下来,又喝了一口可乐。

「好吃吗?」江原看着路况,手把着方向盘利落一打。

阮喻点头。

吃完一整只鸡,路上有点堵,阮喻打开车上的电台。电台好像是个音乐频道,此刻正放着范玮琪那首《最初的梦想》。

这首歌她上一回听,她记得清清楚楚,是高考考完英语从考场出来时广播在放。

周遭闹哄哄的,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勾肩搭背,一个一个从她身边走过。

她站在走廊里,耳边是那句熟悉的歌词。

如果骄傲没被现实大海冷冷拍下

又怎会懂得要多努力

才走得到远方

……

悠扬的歌声传遍偌大的校园,阮喻在这喧嚣中感到一丝不真切。

她拿着文具袋深一脚浅一脚走出校门,与其他人背对而行。

车在一栋破旧的小楼前停下。

江原替阮喻把腿上的炸鸡袋卸下,欺身上前替她解开安全带,说道:「过了这么多年,你这别扭性子一点没改。」

阮喻抬眼看他。

「高中的时候每次考差了,老师要在上面念到你名字,你脸上看着不甚在意,手里头却揪了不知道多少小纸团。阮喻,其实你没有必要得到所有人认可,没有必要考虑所有人的感受,你当年跟我说你很自私,其实恰恰相反——你比任何人都不想亏欠。」

他替她套上那件厚厚的羽绒服,把拉链拉到最上面。

江原看着面前那双呆呆傻傻的眼眸,没忍住笑了一下,「作业忘写没关系的,考差了也没事的,跌了一跤并不丢人,示弱也不会让人看不起。阮喻,没必要让自己累得喘不过气。你来烦一烦我,既不会让你少层皮,也不会让我掉块肉。」

他的语气不轻不重,仿佛只是讨论了一下今天的天气有多么差劲,在这种氛围中,就如同他说的那样——

「就把我当成你的老朋友好了。」

他走到阮喻那边,打开车门把她抱出来,脚在车门上一推把门阖上。

阮喻窝在他怀里,抬头道:「老朋友之间还能这样?」

江原面不改色,甚至还笑了笑,「啊。那就是关系更亲密的老朋友。」

居民楼太破烂,江原要上楼梯时在台阶处跺了几下,声控灯跟聋了一样。

阮喻自告奋勇道:「我来试试。」

两只手使劲一拍,她还自己附带了个「砰!」的音效,楼道应声而亮。

这还是重逢以来她头一回在江原露出这么孩子气的一面,江原没忍住笑出声。

阮喻仰脸看他一眼,「笑什么笑,好笨。」

这座居民楼的隔音不算好,走在楼道里,隔着一面墙,屋内的喧哗声听得一清二楚,窗台外骤然亮起绚烂的色彩,烟花尖啸着冲上云霄,照亮整个城市。

居民楼外面一群小屁孩在扔响炮,尖叫着四散开来。

各种声音炸开,掩盖住楼道里怦怦乱响的心跳声。

下一秒钟,这无法言说的气氛被一声悠长的咕噜声彻底粉碎。

阮喻没事人一样到处看看,江原低头睨她一眼,「又饿了?」

「不是刚吃过炸鸡?」

「我长身体,饿得快。」

「个没脸没皮的。」江原掂了掂她,「二十有四了还长身体。」

他这一掂,阮喻那一身骨头硌着他手臂的感觉更加明显,平日里她裹着羽绒服看不出,现在实打实掂量掂量才发现只剩下身骨头了,「怎么瘦成这样。我抱我表弟都比你费劲。」

阮喻:「你表弟是男孩子怎么能比。」

「他才十二岁。」

阮喻哑巴下去,江原却不依不饶,「你平常到底都吃些什么?」

她在奶奶面前敷衍过无数次这样的话,瞎话已经要脱口而出了,江原突然打断她:「想撒谎?」

阮喻嘴才刚张开,听他这笃定的语气一愣,还真给套出话了,「你怎么知道?」

江原扬眉,「你一撒谎眼睛就不由自主要往上瞟,你几斤几两我还不清楚?」

那语气颇有几分自得的意味。

有吗?

这件事还没琢磨出来,阮喻立马另扯线头,「你上楼梯看我干吗。看脚下,小心给绊了。」

「怕什么,要真摔了我给你垫下面。摔不着你。」

一面说话,一面爬楼梯,八楼也到了。

江原看着她从包里掏出钥匙开门,两只手把她半边身体递进屋里头了,还欠嗖嗖地问了句:「大晚上我一男的能进去吗?」

「当然,你不一样。」阮喻被他扶着落了地,从鞋柜里掏出一双没拆封的拖鞋,「有点小,你要不想穿,不脱鞋也行。」

江原自己把外面的包装拆掉,里面是一双嫩黄色的棉拖,他穿进去脚后跟都踩在地上。

但他也不介意,啪嗒啪嗒原地绕了两圈,抬头道:「哪里不一样?」

阮喻:「你是好朋友啊。」

江原乐不可支,扶着她在沙发上坐下,又开了电视给她调到春晚频道。

五彩斑斓的配色映亮出租屋,大红大绿充斥着眼球,但似乎也没有那么惹人生厌。

出租屋狭小拥堵,江原稍弯着腰,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都生怕他一挺直腰就要撞上天花板。阮喻知道他一直都很高,但这会儿看着他的背影,恍惚间产生一种天花板就算是塌下也有他撑着的错觉。

江原在厨房里搜罗了一圈,除了两颗鸡蛋和一把蔫掉的小白菜什么也没找到,他抓起餐桌上的钥匙,打开房门,一边换鞋一边叮嘱:「我下楼去拿车上的食材,一会就上来。」

一抬头,阮喻抓着一包薯片啃得津津有味,忍不住皱眉,「少吃垃圾食品,不卫生又不健康。留着点肚子。」

阮喻看他一眼,点头的同时,抓紧把剩下的碎渣吃干净。

按照她对他的了解,江原这人虽说看起来好说话,但要真让他觉得劝不听了,迟早要上手。

江原平日里虽然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但要真冷起脸来,连眼角都能飞出薄薄的利刃。

阮喻又拆了包魔芋,才吃了几口就听见外面的脚步声,三下五除二把袋子扔垃圾桶里。

江原拎着大袋小袋,其中还包括她在超市买的,他用脚带上门,脱了鞋光脚往厨房走,眼皮都懒得掀,「把嘴边的油擦擦。」

阮喻条件反射摸自己的嘴角,什么也没有。

「偷吃就擦干净,一屋子味道以为别人都闻不到?」江原从厨房探出头,「可乐鸡翅和牛排选一个。」

阮喻讪讪地摸了鼻子,「都想吃。」

厨房里叮铃哐啷一阵,一个小品节目结束后,阮喻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正好撞见江原围着她嫩黄色的碎花围裙出来,他把手上的盘子搁下,一面解围裙一面搀住她胳膊,「吃饭。」

这一顿晚饭连着夜宵总算正式开动,阮喻先前也在江家蹭过饭,那时候江原的手艺还没这么好,而且他也很少亲自下厨,阮喻也就吃过两三回,但味道总归比她自己做的美味十几倍。

江原给她盛了碗饭,把煎蛋剩的酱油拌进她的饭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春晚好看吗?」

阮喻看春晚其实也就看个形式,眼睛放在上面,心思早就神游太虚,一句台词没进心里。

「也就那样,没那味了。」

春晚真正的意义,其实不过是将一家人聚在一起,乐呵也好吐槽也好,总归是干同一件事。

可越来越多的东西让这份意义变了味,有的人不得团聚,有的人纵是团聚也隔着堵墙交流。这项传统也成了台面上的形式,在这个只能说吉祥话的大好日子里,勉强掩盖那些千疮百孔,自欺欺人。

江原说:「我也好几年没看过春晚了,在国外连春节也不过。过年我总觉得还是小时候有意思,越长大,这年味反倒都不对劲了。哎,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大概五六岁?」

他来了兴致,眉眼弯弯说起幼时的事情。

那段记忆实在太过久远,听江原提起还有些虚无缥缈的感觉,好像是梦里的一样,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记那么清楚的。

从胡同搬走前,江原一直都是他们那片的孩子王,皮倒是不皮,就是天生开朗话痨,跟谁都能聊得来,小孩子就爱跟在他后头。

那时候的阮喻,还不是现在要死不活的样子,比谁都野,三天两头就跟胡同里的小孩打点小架,然后被各自的妈妈扯着耳朵撵回家抽。

江原虽然是孩子头,但在大人面前都是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说话还是有几分信服力的。

所以那时候她妈一旦抄起衣架,她就往江原家跑,跑过好几条弯弯绕绕的巷子,翻过江原家院子外的那堵矮墙。

说起巷子,在巷子里抓人是他们那些小孩子最喜欢的游戏之一。

家家户户鳞次栉比,一条巷子两头跑出去都是截然不同的路径,小孩子闭着眼睛都能跑出去,那时候他们都觉得这是一件十分了不起的事情。

江原一听见她求救的声音,穿着短裤就从楼上的阳台探出头,头发乱得跟鸡窝一样,立马几步跑下来。

阮喻负责在前面跑,江原就尽职尽责拦着她妈妈,拉着她碎碎念,一直到她话也骂不出。

对于那个年代的小孩来说,过年过节是最开心的事,因为不仅可以买新衣服,吃好喝好,出去疯玩也不会被骂。

大年三十那个晚上,围过炉被放出来的小孩犹如鱼儿入水,疯狂涌入小卖部。

江原手里头零钱最多,为人大方,常常拖着一大袋半人高的烟炮,带着他们一帮小屁孩去池塘边放炮。

有一回他们一群小孩就把邻居张大爷家的那条土狗炸伤了一条腿,被那条狗追着吠了大半年。

小巷里的大人都说江原那嘴比谁都能嘚吧嘚吧,好听点说叫能说会道,长大了一定能有出息。

江原的妈妈是个高中老师,不太喜欢跟巷子里的妈妈待在一起,但别人一提起他的儿子多优秀她嘴上说着没什么,脚下却愿意多待一会儿了。

巷子里的妈妈都想跟老师这样有身份的人处好关系,虽然看不惯她高人一等的作态,但明面上还是让着她,捧着她。

后来江原七岁的时候,他妈妈觉得在这个小巷子不能有好的教育环境,决定全家搬走。

那是阮喻头一回见江原和别人争得急赤白脸,他爸爸站在一边什么也不敢说,江原和他妈大吵一架,跑出门一整夜,第二天回来就恢复平静,妥协了。

那一整夜,他妈妈就跟没事人一样,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仿佛儿子只是托去亲戚家住了一夜。

所有的一切尽在她的掌握中,从小到大俱是如此。

她要江原学钢琴、学奥数、学主持、去军训,江原无论怎么不乐意,最后盖棺定论的都是他妈妈。

那时巷子里的大人都对自己的小孩说,看看人家江原多听话,你要能有他一半乖,我做梦都能笑醒。

后来,逐渐又有人家搬离胡同,长津路的三元姐姐嫁去外地,住对面的小胖墩坐上开往另一座城市的火车,临着小学路的小林一家出了国,小店一家一家地开,一家一家地关上,熟悉陌生的面孔有的留下,有的离开。然后就没有了然后。

坑洼不平的石板路,扔在草堆里的破烂臭球鞋,偶尔乱窜的三两只野猫,熏得黑乎乎的烤地瓜洞,刻满稚嫩字迹的老树皮,小卖部冰柜里的甜汽水,榕树下简陋的秋千一晃一荡,恶臭难闻的臭水沟里虫蚊滋生,长廊外挂了一列的花床单,儿时被妈妈亲手浆洗过的衣服的味道,那时候聿城草长莺飞,少年轻狂不知天高地厚,肆意畅想,从没想过会有拖着行李箱离开的一天。

阮喻夹了根鸡翅,一口咬下去鲜甜滑嫩,「我记得你爸烧这道菜一绝,叔叔教你的?」

「他?他哪有空教我。」江原扯了扯嘴角,「谈了个小女朋友正腻歪着呢,见到我就嫌烦,巴不得我早点收拾东西滚蛋。」

阮喻没想到一句话扯出这么多物是人非,筷子顿在桌边。

江原一见她那表情就知道她又在自己瞎琢磨了,筷子一敲碗边,「我又不是老顽固,我爸追求爱情,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反正我是看明白了,幸福这玩意自己不争取,哪有它自个上门的道理。」

话题陡然转回来,太平终究无法粉饰。

阮喻看向江原,昏黄的吊灯下,他脸上凌厉的线条有所柔和,如同一幅细腻的油画泛着复古的光泽。

「……你这次回来待多久啊?」

「回来就不走了。」江原夹了筷嫩鸡蛋,「我爸的朋友一直想让我去他公司帮他,正好我学业完成回国,下下个礼拜就办入职。」

他说到这里顿了几秒。

抬起头看过来,额上几道浅浅的纹路,眼底有笑意,「其实还有一件事……你知道我是个有始有终的人,都过去五年了,也该来问个答案。」

他这一颗直球明晃晃击碎了这层朦朦胧胧的纱,阮喻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整个人像是被定格住,动也不敢动。

接着江原又送了一筷子米饭,四平八稳道:「不过我也不要求你现在给我回复,不着急。」

阮喻腮帮子鼓鼓囊囊一团,闻言第一反应竟然是松了口气,这直白的反应让江原哭笑不得,「出息。」

阮喻转移视线,筷子隔空点了点牛排,「帮我夹两块。」

「好生硬。」他一面又打直球,一面把整盘牛排放在阮喻面前。

吃完饭已经将近零点了,江原碗洗到一半被阮喻喊出来——外面在放烟花。

从这个高度看过去,对面是平阔的江面,喧闹声透着窗户涌进来,烟花腾空炸开,绚烂转瞬消逝。

世界一改沉默,变得嘈杂喧哗。

阮喻趴在窗台上,江原倚着墙面看向窗外。

新年新气象。

她轻声道:「江原,新年快乐。」

她声音压得很低,但江原还是听到了,他弯了弯唇,用那只还沾着泡沫的手在玻璃上画了个兴高采烈的小人,「新年快乐。」

她憋了一会,还是没忍住,「玻璃等会儿记得擦干净。」

江原用另一只干净的手把她脖子上的围巾缠了一圈又一圈,再猛抽一下捆紧,「德性。」

最后一朵烟花在城市上空绽放,世界恢复万籁俱寂。

阮喻垂下眼皮,「谢谢你江原。」

「谢我什么?」他偏过脸说。

她沉默半晌,一直到江原以为她不会再回答了。

阮喻:「谢谢你陪我过年。」

江原放慢动作缓缓点了几下头,双手微拢,食指轻点,笑道:「那我也该谢谢你。」

屋内静可闻针落。

江原静静倚在墙边,身上是一件软白的毛衣,衬得他整个人干净清爽,他就静静看着她就好,什么也不用做,阮喻看着他眼底的光芒就有想落泪的冲动。

他有什么不明白呢。

他那么聪明,当然知道她原本要说的「谢谢」,不只是因为他在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陪在她身边。

而是他一向惯着她,不管是向她伸出援手,还是一直陪伴在她身边。

即使他这一走,就是五年。

这一点从没变过。

纵使她行至深渊边沿,纵使前路无光,只要她回头,那个人总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

他明明什么都知道,但她不说,他也就不问了。

她还没做好点破的准备,他就安安静静地退守原地,等待她下一次鼓起勇气探头。

江原:晚安。

两点出头,阮喻放在床头的手机进了条新消息,手机屏幕泛起光亮,映着她安静的睡颜。

阮喻这只脚崴了得有一个月,刚开始下楼走动都很艰难,只能靠江原把她抱下去,再送到公司。

头几天阮喻还不太习惯,但一段时间以后,她已经能做到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给江原开门。

江原见怪不怪地进门摆好早餐,等她洗漱的时候帮她开窗户,烧热水。

他每天给她带一碗粥和几碟小菜,变着花样地做,刚开始阮喻不好意思让他等着就囫囵地吃,江原讲了几次无果,只能陪着她一起吃早餐。

这么喂了半个月,阮喻就肉眼可见地胖了一圈。

她跟江原提起这件事,江原当时正在开车送她,闻言难掩笑意,「胖有什么不好,你原先就是太瘦了,现在这样离正好还差点意思。你还该付我饲养费来着,养猪崽可不便宜。」

阮喻听了他的比喻非但没有一丝生气,反而觉得有些好笑,「我又不是小女生了,哪里是猪崽。」

江原:「怎么不是小女生——打扮打扮,再扎个马尾,不就是个女高中生的模样。」

阮喻摇头,「我才不想当女高中生。前天晚上还梦见我化学考了个 73,要真回去高中了,又要做整整三年的噩梦。」

江原:「没事,梦都是反的。」红灯亮起,他转过脸来看她,「说不定现实里是 37 呢。」

阮喻不甘示弱打了他一掌。

二月过去,天气开始回暖。

阮喻虽然仍旧忙碌,但在江原督促下,开始有意识地注意饮食习惯,偶尔下班下得早,也会跟他去江边走走,权当散步锻炼。

工作强度虽然还是大,但她的身体逐渐感到轻松,情绪莫名其妙低落焦躁的情况也越来越少。

连奶奶跟她视频,都说她最近状态看起来好得不是一星半点,旁敲侧击问是不是交朋友了。

阮喻先是下意识地否认了,等挂断了视频才回过味来。

这件事两个人犹如失忆了一样只字不提,他们就如同经年重逢的老友一样,吃饭、散步、偶尔看场电影,看似平常闲话,却又影影绰绰透着暧昧。

但至少,她正试图与过去和解。

她的生活,在走上坡路。

三月中旬的一个星期五,陈安安突然给她打了个电话。

她接起,手机那边传来一道急切的女声,「阮喻,你爸回来了!」

她脑子空白了一瞬间,耳畔的几个字都听得懂,但组合起来仿佛是天书一样。

喉咙一片干涩,「什么意思?」

「你爸回来了,去找了你奶奶!」

彼时暮色西沉,身边工位的同事收拾自己的东西,讨论着这个难得放松的假期该去哪里消费一番,刚想问问阮喻,就见她抓起自己的包跑了出门。

阮喻茫茫然跑下楼,脑子里连去往机场的路线都想不起来,手机突然响了。

一条短信进来:我在你公司楼下了。

阮喻下意识抬头,大马路上一辆熟悉的车飞驰而来,看到站在大门口的她,驶了过来。

车窗降下,是年轻男人熟悉的面孔,她无端冷静下来。

去往机场的路上,她已经从陈安安那里了解到大概。

跑了五年的男人突然回来,还开着一辆大奔,一改往日的落魄潦倒。

当年她爸消失,头两三个月还没人发现,毕竟他往常也是隔一段时间才从澳门回来,没过几天又不见人影。

但时间一长,大家也咂摸出味了,这男人分明是不想养老母和女儿了,就跟当年他老婆一样,把整个家弃之不顾了。

那时候阮喻正准备着高考,班上同学大多也知道她爸爸跑了,但也没人问,因为阮喻看起来太无所谓了,好像天生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一样,只字不提父亲。

渐渐地,这个男人就被小镇遗忘了。

时隔五年,他天降一般西装革履地出现,得知母亲在医院里安家,急得跟什么似的,往医院里跑。

按陈安安的说法,她奶奶什么也没说,连骂都懒得骂,就把她爸爸赶出去了。

消失五年的人毫无征兆地出现,还上赶着嘘寒问暖,怎么看也是惺惺作态。

陈安安说,有人听到她爸跟她奶奶问阮喻的地址,估计跟阮喻有关系。

飞机降落已经是第二天的八点。

正是早高峰时候,她紧赶慢赶,还是费了一个多小时。

病房外,围了两三个凑热闹的老太太,一见她过来,干笑着打了声招呼。

阮喻根本没心思做理,走进病房。

病房里窗户大开,室内宽阔敞亮,一个男人坐在窗边的位置,背后光线太过强烈,晕化他的面容。

即使这样,阮喻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赶来的路上,老家的人都跟她传达了这个消息,可阮喻总觉得不真实,一直到踏进病房前,她还抱有幻想。

假的吧。

是恶作剧吧。

他们在说谎吧。

男人站起来,掌心在西装裤两侧搓了一下,怔愣过后挤出笑容,「阮儿来了。」

一路赶过来出了满身的汗,满后背的汗此时此刻变得冰凉,仿佛一条阴毒的毒蛇盘着她的背脊一寸一寸爬上来,蛇信子在她脖颈处嘶嘶作响。

她闭了闭眼,后背突然扶上来一只手。

没有用多大力道,但手掌心温温热热地向她传递热度。那只手顺毛一样,轻轻抚了抚。

阮喻吐出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还有奶奶,奶奶还在这。

她还不能失控。

奶奶在她身前叫她,「阮儿,你过来,来奶奶这里。」

分明昨天才刚刚视频见过面,不过一个夜晚过去,她仿佛苍老了一些。

阮喻拉住她的手,在病床旁的小凳坐下,「奶奶没事的,你好好休息,我来处理就好了。」

奶奶看着她,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叹息,最后只用力将她的手反握住。

阮喻向门走去,路过江原低声拜托他,「麻烦照看一下奶奶。」

她在门口停下,回头对窗边的男人说:「你…」,她吞咽了下唾沫,「跟我出来。」

江原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

腰挺得直直的,连小腿都绷得紧紧的,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如同一柄泛着寒光的长剑,瘦削凛冽。

铃声响起,来电显示是他的朋友。

江原接起。

「喂,江原?」江原应了一声,那头才继续说,「你托我打听的消息我打听到了。阮家平是吧——丰城一家公司老板的女婿,现在是公司总经理……他老婆是他上司,没什么能力,纯吃软饭的。」那头传来翻页的声音,「……现在好像是失去生育能力了……」

阮喻找了个安全通道,她先进去,男人紧随其后,铁门砰的一声阖上。

阮家平先开口打破沉寂,「阮儿,几年没见你都长这么大了。你刚刚进来,爸爸都没敢认你。」

阮喻终于轻轻扯开唇角,露出一个姑且能称作笑的神情,「是啊,五年了,时间过得太快了。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回来了。」

「爸爸当年也是没有办法,澳门那群人死命追着我,亲戚朋友也没人愿意借我钱,我走投无路只能离开。」

一束光投射进来,稍显昏暗的安全通道里,细小的灰尘颗粒在光束中游游荡荡。

阮喻的目光从尘粒挪开,静静放到他脸上,「所以呢?你现在说这些是想干什么?告诉我你的苦衷,然后让我原谅你?」

男人的脸色沉下去,「这该是你对爸爸说话的态度?爸爸怎么说也是你的长辈。」

他深谙打一巴掌给颗甜枣的道理,说完又苦口婆心道,「爸爸在外面很想你,你难道一点都不想爸爸吗?」

阮喻眼眶微红,「想你?」

迎着男人期待的眼神,她恶毒地笑了,「有啊,想你是不是在大街上流浪,到处讨饭。」

男人脸色一僵。

「你还是不理解我是不是?爸爸这些年在外面打拼也不容易,但是一安稳下来,还是想着你和奶奶,立马过来找你们……你也不小了,谁是谁非,大人的苦处难处,你还不明白吗?」

阮喻闭了闭眼,不想再跟他扯这些有的没的了,直截了当问他:「你回来到底想干什么?」

「你和奶奶都在这里,我回来还能为了什么,当然是把你们接到我身边,给你们好的生活。」

「不用了。我跟奶奶现在过得很好,我自己一个人能照顾好她。你要是真有良心……」

她顿了顿,冷冷道:「就把你那些欠的债接手过去。我已经替你还了八十万,还剩二百九十八万,等会我会把具体的账务发给你。债务转接过去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阮家平拉住她,「债务的事先放一边,你现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两不相欠?父母给你生命,把你带到这个世上,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到这么大,你现在长大了有出息了,一句两不相欠就想一笔勾销?」

「你们也配当父母?」一滴泪不受控制从她眼角滑落,他苍白的说教如同一块石头砸入沉潭,水花四溅。

「妈妈把我当多出来的累赘,你呢?你把我当一张擦屁股的手纸!你们一个两个,说走就走,完全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我算什么?啊?你现在跟我谈生养之恩,你当年一声不吭就走,我那时候多大?我还有不到半年就要高考了!奶奶住院,亲戚没一个在聿城,没有人愿意借我钱,我反倒要还他们的钱!」

她的心脏钝钝地疼,仿佛有一把小刀三百六十度旋着转,一块一块将她的肉剜下来。

泪水无声无息浸了她满面。

她低声叫起来:「你走得是心安理得了,留下一堆烂摊子让我收拾!你那时候怎么不想我是你女儿了,你现在来这跟我谈感恩,谈责任,孩子死了,你来奶了是吧?!父亲两个字,你也配?!」

安静的通道只剩她压低的抽气声,阮喻偏过脸擦了一把泪痕。

阮家平低声道:「阮儿,爸爸知道错了……」

阮喻打断他,「你认不认错,与我无关。我的要求也很简单,把你的债务接手过去,消失在我和奶奶面前。你也不用担心这里的闲言碎语,当年你欠了一大笔钱跑路,镇上没人知道——你要还顾及点脸面,不想我把这些都捅出去的话,就别再来纠缠我们。」

阮家平显然不肯善罢甘休,追上来想拉住她,被突然大力阖上的铁门吓得倒退一步。

阮喻靠在门上,缓解抽筋发麻的小腿,脑子里面乱哄哄的。

手机陡然响了一声。

江原发来一串消息。

她尚处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一大串文字让人眼花缭乱,可她还是第一时间捕捉到了最末尾那四个字。

——「无法生育」。

无法生育?什么叫无法生育?

阮喻茫茫然拽上门把手,浑身的血在一瞬间涌上脑门,又顷刻间冷却。

她踉踉跄跄走了一步,重新看见那张富态的脸,熟悉又陌生的脸,此时却让她几欲作呕。

阮家平见她回来,还以为她改变主意了,往前走了两步突然见她眼神变得冰凉凶狠,薄薄覆着层水光。

她冷笑了一声,「老天真是不开眼啊,怎么没让你死在外头呢。」

那条盘旋不肯离去的毒蛇长嘶一声,终是张开血盆大口狠狠咬在她最脆弱的脖颈,满嘴腥臭迎面扑来。

什么冷静自持,什么维持体面,通通见了鬼。

手指藏在背后止不住地发颤。

把她抱在怀里哄睡的怀抱,骑大马的肩头,背着妈妈偷买给她的冰激凌,打了半年才打出来的一件毛衣,甚至是他塞在她手心里的一块四毛……

很长一段时间里,阮喻都是靠着这些破碎不堪的温情撑下来的,她恨透自己的父亲,却又无法抑制地想念当初的父亲,一点一点咀嚼吞咽时苦味从舌根泛上来,只能抱着残渣极其勉强地填饱肚子。

她放不下,于是画地为牢,把自己困在当年那条胡同里,那个吱呀乱叫的老房子里。

五年过去,她从未走出来过。

有时候她恨得牙痒痒,恨得快要支撑不下去了,她就会想他在哪里呢,是不是也过得不好,会不会连顿像样的饭都吃不起,还是又耐不住去赌,被人摁着砍掉了小拇指。

每每梦到那个场景,她都会心有余悸地醒来。

然而现在,他衣冠楚楚地重新站在她面前。

没有面黄肌瘦,没有缺胳膊少腿,倒是西装革履,容光焕发。

她一字一顿地说:「阮家平,你也配做人?」

现实一巴掌狠狠扇在她脸上,原来抱残守缺的从头至尾只有她一个,阮喻为自己在十分钟前尚留存的一丝庆幸而感到不堪。

「你不是阮家平吧?」阮喻心如死灰,「你是不是冒充阮家平……阮家平是不是早就死了?」

呢喃过后,巨大的悲怆排山倒海地涌来,彻底压垮了她,「王八蛋——你到现在还在骗我!!!」

「当初你说没有妈妈也没关系的,你说你会照顾好我,我信了。你说你会改,你说你不会再赌,我也信了。你说你再混蛋也不会让我过得不好,我也信了。可你一直在骗我!直到现在,你嘴里没有一句真话!」

「你想我,哈哈…」她眼睛通红一片,整个人像被浸在冰水里一样,浑身湿漉漉,「你不能当父亲了,才想起来还是另一个人的父亲?阮家平,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为什么不死在外面?这样我还能当没你这个父亲!」

阮家平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铁青,他紧紧攥着拳头,青筋寸寸暴起。

阮喻看着他这副怒火中烧的模样,居然笑了出来。

「被戳中痛处了?」她冷眼道,「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无耻,还要卑劣。」她向前走了两步,一步步逼近,将脸仰起面朝着他,「怎么,你还想打我?来,来打,有种你就打!」

「谁不打谁是孬种!」

通道里只剩下沉重的喘气声。

「……好。爸爸知道,这么多年,确实是我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你有怨气,我理解,爸爸也不强求现在你能原谅我……」

「永远不可能。」阮喻打断他,「你就是现在一头撞死在我面前,我也不可能接受你的道歉。更何况你的悔意有几分真心,你自己不清楚吗?」

「当初轻飘飘地走,现在又轻飘飘地想获得别人的原谅。你所谓的歉意,也太过廉价了。」

阮家平哑言,片息后,他低声道:「我知道我的出现太过突然,你一时接受不了也是正常。你现在没办法冷静下来,那我们过几天再谈。」

阮喻手扶上门把,「过几天,我当然会找你再谈。但这几天,你也不用再出现在医院了。奶奶身体不好,你要想找她不如找我。」

话说完,她走出去。

走过转角,江原站在尽头的角落,像是专门候在那里等她。

他看着她疲惫又狼狈的模样,轻轻把她眼皮子上面汗湿的碎发拨开。

阮喻脑袋轰隆隆在响,几乎是被人带着在走的。

江原把她推进卫生间里,阮喻站在洗手台面前呆立了一会,简单洗了把脸。

等她出来,江原递给她一张面巾叫她把脸擦干,手里攥着一只开了盖的矿泉水。

水是温的。温度正好的水流润湿她干涩的咽喉,这才稍稍缓和过来。

「奶奶呢?」

江原接过水瓶,盖上盖子,「还在病房里跟老太太说话呢,没什么事,你不用着急。我刚刚点了份鸡丝粥,你不是说奶奶最爱吃鸡丝粥吗。」

阮喻有些恍惚,这些零零碎碎的杂事,她究竟是什么时候说的,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

「等会儿我先去陪奶奶。你留在这等外卖,号码是我的,奶奶要是问起来,你就说你刚刚点鸡丝粥去了。」江原虚虚擦了擦她的眼睛,「眼皮子都肿成什么样了,等会先遮遮,回去拿热鸡蛋敷一敷。」

江原都把一切安排好了,她除了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好像确实没什么需要做的了。

她现在的模样太过狼狈,这样出现在奶奶面前肯定会吓着她。阮喻等外卖的间隙补了个妆,粗浅地遮了遮浮肿的眼皮。

病房里的氛围异常地和谐,她进门前还听见奶奶和江原的说笑声。

见她进来,江原转过头,看见她手里提着的外卖,还用下巴点了点,「好饿,吃什么?」

阮喻拎高外卖袋,「鸡丝粥。」

奶奶惊喜地叫起来。

奶奶睡着后,江原把收集到的关于阮家平的资料发给她。

阮喻一行一行看过去,看到一半突然按灭了屏幕。她把手机紧紧攥在手心里,垂着头一直没说话。

过了几分钟,她偏过头对江原说:「今天都没怎么吃饭,你不饿吗?」

阮喻跑到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三桶方便面,接了热水和江原凑合在安全通道的楼梯间解决了。

江原还在吃第二桶,她掏出一包刚买的烟,拆了外包装,抽出一支熟练地点上。

其实她一直不喜欢烟味,又呛又臭,但好像也只有刺鼻的尼古丁,能短暂地麻痹一下她的神经,让她短暂地冷静下来。

江原的动作停下来,阮喻察觉到,微微偏过身挡了一下,「你要是介意,我再下层楼去抽。」

身边一直没动静,良久那边说道:「给我也来一支。」

江原第一口太猛,呛得直咳嗽,生理性眼泪涌上来,眼睛微红。

阮喻边拍他背,边被他这副狼狈模样逗笑了。

「逞什么能呢。」

江原喝了口面汤,微微止住咳。

阮喻抽了根新的,拿在手指间把玩,「我还以为你会吃惊,以前上学的时候我连作业都不敢迟交,这也不敢那也不敢,现在抽烟倒是已经很熟练了。」

「什么时候学会的?」

阮喻回忆了一下,「准确来说是大一。」

「不准确呢?」

「高三吧……我也不知道算不算,高三那会压力太大,就偷偷买了一包,不敢抽,怕浪费,每次压力大得不行了,就抽出来闻。后来高考考完那天晚上,我跑另一条巷子里头偷偷抽了一根,」她指间的那团火光忽明忽暗,月光从小窗口流进来,轻轻淌在她白皙的脸庞,勾勒出一抹淡淡的笑容,「第一口就像你现在这样。人在第一次尝试新鲜事物时就这样,迫切得好像现在不做将来就没这机会了。」

江原:「抽得多吗。」

「刚开始几乎是三天就要抽,不抽压不住。后来就渐渐没这么上瘾了,我自己能调节好自己的情绪,偶尔两个月才会想着抽一根。」

「我那时候觉得自己就像个超人,每天忙得跟陀螺一样,脚不沾地,也从来没跟谁说过累,睁眼闭眼,想的就是学习,挣钱,学习,挣钱。跟魔怔了一样。现在想想,好像也回忆不起来当初到底都干了什么。」

火光终于熄灭。

阮喻转过来看他,「你呢,你过得怎么样。累吗?」

「怎么不累,忙学业忙活动,忙着实习工作。有一阵子压力也大到不行,为了项目连着两个月每天只睡四个小时,还常常做噩梦。」他沉默下来,「……但大多数时候一想到你,我就觉得没那么累了。」

阮喻夹着烟屁股的指尖颤了颤,「为什么。」

他沉默半晌,好像真的在认真思考。

通道寂然无声,阮喻看着他微蹙起的眉头失了神。

「因为是你。」

他的目光大剌剌落在她的脸上,这次阮喻没有躲开他的目光,「什么意思。」

这次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那时候你跟我说都是利用我,我气得上头了,还真当真,隔天就买了机票直接飞走了。到了美国,我才算冷静下来,」

窗外不知道什么东西叫了一声,将江原的思绪拉回来,「其实那时候我就明白了,你缺乏的是安全感。当初的我还没有能力让你真正感觉到我在你身边。或者说,谁都不能让你真真正正地感受到安心。

「后来我以为我忘了你了。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那些封存的记忆。我以为我已经忘了你,但那天你给我发消息,我第一反应是,你被盗号了吧,第二反应居然是——你终于想起我了。

「那晚我兴奋得一晚上没睡,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我在兴奋个什么劲。就因为你给我发了个消息……?」他挠了挠发痒的眉骨,「想想还是很不甘心,怎么就低到尘埃里去了。」

「我又不是滞销货,要样貌有样貌,要学识有学识,要能力有能力。

「但真要拿这些条件来当作评判标准的时候,我又觉得让你显得太廉价,让我变得太卑劣。那样子不像我了,不是最初那个江原了。

「你明白吗阮喻。

「我在你手上栽得彻彻底底。」

月光倾泻在他们之间,像是楚河汉界一样,将他们隔开,也像那道裂缝。

那道一直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裂缝。

一直以来,阮喻都选择避而不谈,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去面对。

她甚至下意识地想着,慢慢来吧,因为最深处的感情仍在,所以时间终究会治愈一切。

此时此刻,这样的笃定在他的自白下,却显得有些不堪了。

他像又深又浅的海,无声无息地涌过来,包容她的窘迫和不堪,包容她的千疮百孔。温柔得简直不像之前的江原。

肆意、放纵、无拘无束的那个少年江原。

可他又好像没变。

时光匆匆忙忙卷走的是他那些义无反顾的脾性,沉淀下来的是他一直以来的温柔包容。

阮喻:「那你没怨过我?」

「怎么可能没怨过,」江原的眉头又皱起,「我有时候想起来,还恨得牙痒痒。你就是仗着我喜欢你,有恃无恐……」

柔软的嘴唇撞过来,贴在他唇上。

江原突然定格在原地,雕塑一样僵在原处。

胸腔里躁动不安了许久的东西刹那间应声破裂。

原本安静的世界在这一刻突然变得喧嚣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分清那是他自己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的心跳。

两个人的脸都没怎么红,倒是江原的领口被阮喻抓得皱巴巴的。

阮喻一手夹着烟,一手帮他抚平褶皱。

整理完又发现他的衣摆方才被她手掌压着,布料蹭着脏兮兮的地板都变了个色。

阮喻帮他拍打上面的灰尘,「你明天把这件换了,我带回去洗洗。」

她的动作言语都太过自然,堵得江原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知道我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吗?」

阮喻没有抬头,灰尘在月光中腾起,清清楚楚落在她脸上,掉落之后不见了踪影。

「大概是有一天午睡醒来,我看见你和我面对着面在睡觉。你睡得很沉,窗帘被夏风吹得鼓起来,周遭很安静,我在那一刻感到无比的安宁,闭上眼睛那一秒钟我觉得后背都是酥酥麻麻的。

「后来我撑不过去的时候就老想起那个中午。我逼迫自己不去想起你,逼迫自己抹去和你有关的记忆。

「但好像不行,我一想起你,还是那时你睡得耳朵微微泛红的模样,我数了你脸上总共三颗痣,蚊子包被咬了两个在眉尾,一个肿着另一个消得差不多。我头顶的风扇不知道是谁关了,我睡得满头大汗。但看见你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夏天是很干净的,像绿豆冰糕一样干净。」

「有时候我不想着后来,我只想到你,想到你脸上的细微神情,想到你说话的语调,我都觉得安宁。真的,」阮喻停下手中的动作,眼睑下垂,目光无着落,「你怎么会比尼古丁还好用呢。这么多年我一直想不通这个问题。」

很奇怪的是,她在说这些矫情话的时候,竟然没有半分躲闪羞怯。

她就像江原那样,大大方方、昂首挺胸地爱人,不在乎脸面,不顾忌现实,在这当下,她只想将这么多年埋藏在心底的话倒干净。

江原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这些话,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跟我说。」

自重逢以来,他们就像一对深交了多年的好友一样,谈论工作、生活、柴米油盐,可唯独对过往的感情闭口不谈。

不痛不痒,若即若离,好像这样的关系随时就能结束。她不排斥,但也不主动。

他其实一直都很清楚,阮喻不可能对他半分感情都没有,但她心中一直有芥蒂。这芥蒂不是对他,而是对她自己。

敏感又别扭,这是阮喻对自己的定义。

有人说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阮喻觉得这话倒是很应自己。

早在很多年前,她就不敢轻易相信别人。

什么事都靠自己当然过得很独立踏实,但于她而言这种心态积压多年早已畸形。太多太多的事情压得她透不过气来,然而廉价的自尊心又不允许她向他人吐露半分苦处。

有时候她半夜醒来,听着枕头边嘀嗒嘀嗒的时钟声,都会产生自己究竟是否还存活在人世的疑问。

「江原。」阮喻坐在那,把两条腿盘起来,「二十几年了,我从来没有一刻觉得自己那么轻松。」

「真的。」

「想想好像在做梦。我给自己上了五年发条,现在突然有人把我的发条卸了,我还有点不习惯。」她抬起头来,眼睛里有水光闪过,「他回来了,不管他是来干吗的,我这么多年的心结其实也解了大半了。」

她的思绪其实是混乱的,说着说着也不知道自己说到了哪。

阮喻沉默了一会,又继续开口:「他以前真的对我很好的。每次我妈要抽我的时候,都是他一边拦我妈一边替我挨打。我半夜发烧了也是他骑自行车载我去找医生,我妈不让我吃肯德基,他就偷偷载我去吃,他说穷啥不能让闺女穷世面。

「我一直都知道他好赌好面子,我妈后来实在忍不了他的臭脾气走了。我妈走得其实挺对的……但我没走,我总想着他该是个好人,他会改的,总有一天他会醒悟的。」

「我太傻了。真的。十个人听了我的想法九个人都要骂我执迷不悟。我也确实该骂。

「后来他走了,我恨透了他。我甚至觉得他是背叛了我,因为我一直相信他说的那些鬼话。不管我怎么对他冷脸,其实我一直在期盼他有一天能真的悔改。

「后来我就想着,这辈子我一定得找到他,我甚至在心里模拟了无数次和他再见的场景,这个心结这么多年,简直成了心魔。」

这种感觉实在太复杂,阮喻此时的心情三天三夜恐怕都说不清楚。

但她真的很想同别人分享,哪怕她说不清楚。

「小时候,他老跟我说,最好的总是最后到来,好东西不怕等。所以不管吃什么,我老是把不喜欢的东西先吃掉,然后把最喜欢的留在最后面吃。

「后来长大了,我总想着,先还完钱吧,至少让奶奶不用再愁医药费。我自己倒是很无所谓。因为对我而言,我是最不重要的那一个。

「可是我好累啊。」

疲惫和困顿顺着四肢百骸流入身体的每一处,她从来没有这么萎靡过,恨不得现在就躺在床上睡个三天三夜。

凌晨的寒气从小窗里透进来,阮喻来得匆忙,只穿了件单薄的外套。江原见她瑟缩了一下,把她揽过来塞进自己的羽绒服里。

阮喻贴着他的胸膛,耳边是鼓噪的心跳声。她满腔涌动高涨的情绪奇迹般渐渐平静下来。

「江原。」

「嗯?」

「我不用还债了。」

「嗯。」

「江原。」

「我终于不用再还债了。」

江原摸了摸她的头发。

「我知道。」

「我是不是可以过自己的生活了?」

「嗯。」

「我是独属于我自己的自由人了,是吗?」

「当然。」

他的胸前渐渐有了湿意,阮喻的脑袋一动不动,如果不是她抱着他的腰的力度越来越重的话,江原几乎要以为她已经睡过去了。

江原就靠着冰冷冷的铁栏,他把下巴轻轻地放在阮喻的头顶,像哄孩子一样,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拍打她的背。

等她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了。

她刚一回来,就立马去了医院,老房子自然还没有打扫过,但她现在睡的这条床单却是全新的。

地上都是灰尘,床前放着一双棉拖鞋。

阮喻洗漱出来,正撞上江原从外面大包小包地提东西进来。

阮喻:「昨晚你送我回来的?」

江原提着东西饶过她,一面进了厨房将东西放下,一面回答:「不然是你梦游自己走回来的?」

「那你昨晚在哪休息的?」

「对面那栋。」他向着对楼示意,「喏。那家小宾馆。——头还疼不疼?」

她昨天哭得太厉害,但睡了个饱觉,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江原从厨房里出来递给她一杯温水,「都喝了,我给你煮碗面。」

这间老房子平常都没人住,所以家用设备要什么没什么,江原也不知道从哪里捣鼓来这么全的电器。

她之前因为老加班,出租屋里电磁炉坏了也总忘了修,热水壶也不知道丢哪里去,江原那段时间来接送她上下班,电磁炉帮她修好了,热水壶也帮她买了一个。

想至此,阮喻晃了晃腿,「你是不是哆啦 A 梦啊江原。」

小时候,她和江原最喜欢看的动画片就是《哆啦 A 梦》。江原尤其喜欢,那会儿他对她的口头禅就是:「要说笨蛋的好话还真容易啊!」

虽然嘴上老嫌弃她笨,但江原每次都不会把她晾着不管。

有时候她贪玩把膝盖磕破皮了,搀着她回家的都是江原。她考试不及格了,江原把她骂得狗血淋头,但骂完了还是自己琢磨着模仿她妈妈的字迹,帮她蒙混过关,虽然最后也没成功瞒天过海,还让老师找了家长。

于是每每江原对她拔刀相助的时候,阮喻就会摇头晃脑重复哆啦 A 梦里的一句话:「大人真可怜,没有能让自己依靠、撒娇和骂自己的人。」

江原一面骂她受虐狂,一面又不自觉帮她处理掉麻烦。

江原还在厨房里头,碎碎念叨着她所有不合理作息不健康生活的罪处,上至早餐经常性不吃下至面包过期了也不扔,说着说着还把自己说生气了,刀刃破开西红柿薄皮狠狠地切下去,恶狠狠道:「你什么时候能让我少操点心啊阮喻,我是你的老妈子吗?」

阮喻笑得嘴里一口水都喷出来了,「那当然不是,天底下哪有这么帅的老妈子。」

江原横眉瞪眼,可惜他身上还围着一条嫩黄碎花围裙,根本起不到什么威慑力。

阮喻把腿在沙发上盘好,非常认真地回答他:「你可是我的哆啦 A 梦。」

江原咧着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一副被肉麻恶心到的表情,「又想着什么损招变着法阴阳我呢。」

阮喻在心里长号一声,冤枉啊。

今天是个难得的暖和天气,从她这里看下去,楼下的一群小孩正围在一起玩炮,捂着耳朵点火,尖叫着四散开来。

吆喝声、鸣笛声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炮响声,一齐炸开,可她一点不觉得烦躁。

幸好,此时此刻她不是可怜的大人。

没有让阮家平等太久,他回来第三天,阮喻就和他约了地方。

事情总要有个了断。

时间约在下午两点,阮喻自己倒是中午的时候就提前到了。

这是间小面馆,开在学校对面的一条长街上。一点钟正是学生放学吃饭的时候。面馆里挤满了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也不乏来给住宿的孩子送午餐的家长。

面馆里热闹得像过年一样,一直到快上课了,才又沉寂下来。

阮家平踏着最后一波人流走进店里。

服务员过来问他吃点什么,阮家平看着墙上钉着的那张油滋滋的菜单,摇摇头说:「不吃了。」

阮喻对服务员说:「麻烦来两杯温水,谢谢。」

「不是说要谈谈吗?怎么到这谈。」阮家平从桌上抽了两张纸,把跟前那块桌面擦干净。

「我还以为你记得。初中的时候我办了住宿,你每周来看我,都会带我来这家店,点两碗馄饨面。」

阮家平擦拭的手顿住,隔了几秒才低低地应了声:「嗯…我当然记得。你很喜欢这家店的味道,我还问你总吃这家吃不腻吗?你说怎么可能腻,这家的馄饨面这么好吃,你吃一辈子都乐意。

「你从小就这样,认定了一件事就很难动摇。喜欢一样食物,就不厌其烦地点。看上一双好看的靴子,你不会跟我要,把零花钱攒着存了三个多月才买到。

「你性子太固执,认准了一件事就走到黑,和你妈简直是一模一样。」

他说着说着沉默下来,长长叹了口气,「都已经五年了……这五年是爸爸对不起你。」

他如今四十八岁,但看上去像三十来岁,脸庞还能看出年少时候的英俊轮廓。

可他这会儿紧皱着眉头,阮喻才后知后觉发现他鬓间的白发,眉眼的纹路也沧桑了许多。

阮喻手指轻轻地摩挲着杯身,倒是很平静。

「是啊……五年了,我自己也想不到,我就这么撑过来了。

「你当年跑路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还剩不到半年,我就要高考了。奶奶身体也不好,后来住进医院,我一边忙着复习备考,一边要照顾奶奶,学校医院两头跑。现在想想,都觉得像场梦一样。

「我自己一个人,无依无靠地走了这么久,我甚至都回想不起来,我到底是怎么熬过最艰难的那几年的。」

阮家平坐在对面红了眼眶,他伸手过来想握住阮喻的手。

「其实我一直都很想问问你和妈妈,我到底算什么,你们随心所欲想丢就丢的玩偶是吗?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想起来了才记得来看两眼。」

阮家平的手顿在半道。

「你妈……也来找过你?」

阮喻:「是啊。我高考结束那个暑假,她回来过一趟,给我买了部手机。」

她记得很清楚,也是在这家小面馆,她还在这里打零工,妈妈就从外面走进来。

七月的聿城,正是一年到头最热的时候。她忙得脚不沾地,汗流浃背,一抬头突然看见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上一次见到她,已经是八年前了。妈妈看起来没怎么变,站在她面前沉默着打量了她一会儿,捏着她的手臂,问她怎么瘦成了这样。

妈妈帮她跟老板请了一天的假。带她去商场逛了一圈,给她买了几身合身的衣服,一如幼时。

当年她还总缠着妈妈买裙子,买不到喜欢的裙子能跟妈妈生一整天的闷气。可彼时她站在试衣镜面前,只有满满的局促。

她瘦了太多,黑了太多,身上不合时宜的衣裙让她看起来窘迫万分。

但她最后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妈妈就又走了。

她买的是五点钟的火车票,天不亮就起来收拾好行李了。

「她以为我还在睡呢,脚步轻悄悄的。其实没有,我失眠了一整夜。她收拾行李的时候我在隔壁,听得一清二楚。我以为她会进来跟我道个别,至少走之前会来摇醒我,也让我知道吧。」

「但她没有。和你一样,一声不吭的,就走了。我甚至连知情的资格都没有。」

一滴眼泪无声无息坠进玻璃杯里,同里面的温水融为一体,连水花也没有。

阮喻抬起头,眼睛一层薄薄的水光,「爸,这么多年,我一直想不明白,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不愿意看看我呢。」

阮家平颤着手握住她,眼泪簌簌地掉,不住地摇头,「不是……你做得够好了。是爸妈对不住你,是我们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

「阮儿,你听爸说,爸爸再也不会抛下你了。你和爸爸回去,爸爸尽自己所能地补偿你……

「债务爸爸来还,你要房子还是车子,爸爸都可以满足你。是我的错,我当初不该丢下你和你奶奶,爸爸真的后悔了……」

他哭得稀里哗啦,握住她的手不住地打战。

时钟挂在墙上,滴答滴答地走。外头的雪终于停了,阳光从小小一扇窗照进来。

可惜,日头再高再烈,也于事无补,并不能给这凛冽早春带来一丝一毫的暖意。

阮喻盯着阮家平头顶新冒出来的白发,恍惚间有些失神。

「你说的是真的吗?你又在跟我许诺了,可我还能相信你吗?」

阮家平:「当然是真的……你想要什么,爸爸都会给你,只要你跟爸爸回去,好不好?你留在爸爸身边,给爸爸养老送终,以后爸爸什么东西都是你的。」他说着,攥着她的手越来越紧,「你信爸爸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爸爸现在有钱了,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干什么干什么,爸爸尊重你的意见。你就信爸爸这最后一次。」

阮喻的手已经被他攥得发红,可她毫无感知一样,也不知道喊疼。

「爸,你知道为什么当年妈妈还是一声不吭地走了吗。」她低低地说,静静地看着他,眼珠子黑漆漆的,像是两汪深潭,「因为我跟她说,你跑了,留了三百多万的烂摊子,奶奶病了,我上大学的费用也没个着落。」

「我也没有奢望过妈妈真能留下来,舍弃她原本安逸的生活,跟我一起过苦日子。我不敢奢求,只是希望她走之前能来跟我道个别,哪怕是留个只言片语也好。」

她说着说着,居然还笑了一下,眼神直勾勾的,「爸,你知道你给人留下多大的麻烦吗。

「其实妈妈就不该回来的。如果那天她没回来,就不会撞上那些来催债的人,那些人也不会追到她那边去。

「她惹上了大麻烦,被那些讨债的流氓搅得不得安宁。他们追得太紧,逼着她出钱。她那天在家里头躲了一会,等到那些流氓都走了才敢出门,到小学门口的时候,已经迟到了一个多小时。

「那天下了好大好大的雨,她的小儿子等得不耐烦,就自己走回去了,结果不小心走错了路,掉进水库里。救上来以后发了场高烧,变得痴呆了。」

「去年。」阮喻直勾勾看着阮家平的眼睛,「就在去年,那个小孩子还是走了。

「他才十二岁啊。

「妈妈的儿子没了,丈夫一气之下也跟她离婚了。走的走,散的散,好好的一个家庭被拆得七零八碎。她几乎就要疯了。

「爸,你知道吗。妈妈找了你一年了,到处跟人打听你的行踪。你知道妈妈的,你害得她家散人亡,你说她怎么可能放你去过好日子呢。你的钱,买得来车子房子,买得来她儿子的命吗,买得来她原本平静幸福的家庭吗?

「如果换作你呢,你现在的家庭能否经受得住?」

阮喻按亮桌面上手机的屏幕,屏幕上显示的正是联系人界面。她轻轻将手指悬空放在通话键的上面,「你说这电话,我该打还是不该打?」

没有任何迟疑的,阮家平伸手攥住她的手腕,用几乎哀求的语气说道:「不要!不要。阮儿,爸爸现在的生活来之不易……」

「和我们烂泥一样的生活比起来,你究竟哪里不容易了?」阮喻轻声打断他,轻蹙眉头看起来是真的疑惑不解,「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不是吗?做错了事,第一时间想的不是补救,而是怎样甩脱责任。当年你说会照顾我,我信了。你说你会戒赌,会好好工作,好好赚钱养家,我也信了。现在你又说,你知道悔过了,会好好地补偿我。事到如今,我应该信吗?」

「事情的真相是什么样,你不应该比我清楚吗?上个月底,你拿到检查报告——你的身体出了毛病,丧失了生育能力。报告在手里攥不到一周,还没捂热呢,你就订了飞往聿城的机票。

「其实你只是需要一个继承人,来给你担保,帮助你获得公司的股权。可是领养的孩子你担心养不熟,所以你想到我。

「我多完美啊,五年来任劳任怨地替你还债,你知道我容易心软,因为我太缺爱,哪怕是给一点点好处,就能轻而易举地把我捆在你身边。

「就算我有怨言,也没关系的,你会补偿我的,血浓于水大过天,总有一天我还是会接受你。你就是这么想的,对吗?

「你扒在我身上,贪得无厌地吸血。你觉得这是我理应献祭给你的,所以心安理得地尽管去过你的好日子。现在,你准备来吸干我身上最后一滴血了,是吗?」

阮家平被她接二连三的反问刺得面上微微发红,可还是条件反射地张嘴就反驳:「你是我的女儿,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我当然知道,我做了许多错事,我对你有愧,现在我想弥补你,我想尽我所能地为我的糊涂账买单,你为什么会把我想得这么阴暗……」

「我把你想得阴暗?」阮喻将玻璃杯往前轻轻一推,玻璃划拉过木头微微刺耳的摩擦声让阮家平有些不舒服,「我亲爱的爸爸,你当然不会承认你自己是个烂人。甚至你还沾沾自喜呢。虽然你也是利用我,却也真的能让我获得现在没有的一切,你以为这是共赢的局面。」

看着阮家平面如菜色,阮喻轻轻地笑了,「怎么,嫌我说话太难听?到底是你做得难看,还是我说得难听?

「如果是五年前,说不定我真的会选择跟你走。可惜今时不同往日,我有手有脚,能养活奶奶,能养活我自己,这五年我也这么走过来了。

「可你还想像从前一样规训我,用满嘴的谎话把我套牢,对我许诺,博取我的同情,因为我是你的女儿,是你的附属品。

「可惜,一个前科累累的人纵使他说破嘴皮子,也很难再让人相信了。我再也,再也不会上你的当。

「如果你没有回来,我姑且当你是个懦夫。但在接受并享受了荣华富贵之后,你才后知后觉想起我这个被你抛弃的女儿。你当真是有悔有愧吗?

「当然不是,你不过是在施舍,我是不是还该对你摇尾乞怜,感恩戴德啊?

「说实话,我宁愿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也不想看见你现在这副惺惺作态令人作呕的模样。真是可悲啊阮家平,活了四十多年,你活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巨婴。

「你对不起你的妈妈,对不起你的女儿,对不起你的前妻,对不起你曾经的家庭,你最对不起的,是你自己。

「你还看不明白吗?你早已面目全非。

「我早该看透的,你也是时候,该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了。」

阮喻走出店门,外头又开始下雪了。她戴上卫衣帽子,一脚踩进雪地里。

地上的雪一脚踩下去咯吱咯吱地响,她慢慢向长巷外走去,走到转角处时,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停下脚步。

十年前,在她上初一的一个夜晚,阮家平一个电话把她叫出来。

她记得,那晚也是这样一个大雪天。

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了他满身,他也不知道站去屋檐下等,就傻站在灯光最亮的地方探着身子盯着转角。零下的天气,他却满头大汗。

见她过来,他兴奋地拿出抱在羽绒服里的蛋糕盒子。

盒子还是温热的,他一直拿自己的体温捂着。

他说怕她等着急了,一路小跑过来的,连蜡烛都忘了拿,没法子只能跟面馆老板买了几根。

蛋糕在路上颠得有些碎了,蜡烛插在上面立都立不住,他就一根一根扶着,蜡泪凝在他手指头他也毫不在意。

她那时候许的什么愿望来着?

眼泪毫无征兆突然流下来,冷风瑟瑟,刺得她面颊生疼,一如那个寒夜。

那个小小的女孩,坐在空荡荡的面馆里,外头的冷风吹得玻璃门晃晃荡荡的。

她就在那一隅小小光亮里,对着一块破碎的小蛋糕,闭着眼睛许下心愿:

等我长大以后,我要挣好多好多的钱,我要让爸爸吃穿不愁,无忧无虑。

我希望爸爸能永远永远陪在我身边。

一辈子都不分离。

阮喻长长地吐了口气,呼出的白气在眼前盘旋了会又很快消散在半空中。

她双手插在羽绒服的兜里,微微拢了拢,拥紧自己。

江原今天留在医院里照看奶奶,只不过总是心不在焉,奶奶察觉出他状态不对,还赶他早点回去休息。

他知道阮喻今天干吗去了,本来想着陪她一块去,把事情一次性解决了。但这次阮喻的态度特别硬,不肯让他插手,他拗不过她,只能答应,就是心里总不太踏实。

傍晚,总算接到了阮喻电话。

雪天路滑,江原也不敢开太快,等到了阮喻说的便利店门口的时候,已经是七点半了。

她就坐在便利店门口的长椅上,帽子围巾倒是戴得齐整,双手插在口袋里,面无表情地盯着不远处的一盏路灯,一动也不动。

一直到江原走到她面前,光线被遮挡得一干二净。她才仰面,惺忪地半眯着眼,「你来啦。」

她醉得不轻。

江原把她拉起来,阮喻踉跄了几步,不小心把脚边的易拉罐踢飞出去。

即便是醉得脚打战了,阮喻也要摇摇晃晃把啤酒瓶捡起来。她抱着几听空易拉罐,眯着两只眼东张西望。

还是江原给她指了个方向,「垃圾桶在那。」

阮喻点点头,打了个酒嗝,「谢谢你啊同志。」

江原扶额。

分明来时一肚子火,就等着见面时候狠狠批她一顿,现在她成了个酒鬼,这火倒不知道怎么发了。

江原真是被她折腾得没脾气了。眼见着她掷了三次才终于把易拉罐投进垃圾桶里,还以为结束了,揽着她要上车,车门都打开了,阮喻突然叫起来:「等等!我买的东西还在便利店。」

阮喻把一大袋子东西抱在怀里,才乖乖任由他给她系好安全带。

「知道把东西放店里,怎么不知道去里面躲躲。天这么冷,你就这么坐在外头,我看你是想冻感冒,让奶奶给你骂个狗血淋头才能消停。」

江原一面把着方向盘,一面训她。

阮喻虽然醉得不轻,却也不敢顶嘴,有一句算一句地点头,都快把脑袋垂到膝盖上了。

一直到江原停了一个回合,她才细声细语地说了句:「……我怕你走了。」

她说得太小声,江原没听太清,「什么?」

「里面的货架堆得太高了,」她一只手比画到自己头顶,「我太矮了,我怕你进来找不到我,然后就走了。」

她说完,好像自我肯定似的又嘟囔了一句:「坐在外面,你来的第一眼,就能看到我。」

车里一下沉默了。

但阮喻毫无感知,把脸贴在玻璃窗上,自顾自给自己降温。

「唉,我太矮了。」

「要是我长高点,你就能一眼看到我了。」

不知道在窗外看见了什么,抑或是她又自己臆想了什么,阮喻的声音都带着些微哭腔。

「怎么办啊江原。

「我太矮了。

「你看不见我的。

「你看不见我就走了。

「我就又变成自己一个人了。

「我怎么这么矮啊江原……」

她说话渐渐变得语无伦次,上一秒还在自怨自艾,下一秒把脸转向他这边来,后脑勺顶着玻璃窗一个劲儿往后顶。

「你会不会瞧不起我啊江原。

「我这么矮,大家肯定要嘲笑我了。

「你也会笑我吗江原?」

车子缓缓停下,路口红灯闪烁,鲜红的灯光落在她清瘦的面庞上,她的眼眸水洗一样湿漉漉。

「为什么会笑你。」

江原把她轻轻拉回座位,一只手贴在她温热的脸颊上,大拇指轻轻扫过她的眼下。

「不知道。」她失魂落魄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他的手冰冰凉凉的,阮喻不自觉就靠过去把他的手掌夹在脸颊和肩膀之间,依恋地蹭了蹭。

像一只舔舐伤口的小兽。

「可是我好笨啊。

「我好笨啊江原,我把你弄丢了。

「你跑得太快了,可是我跑得不快……我追不上你的,没过多久我就看不到你了……你为什么走得那么快呢。」

江原:「我不走了,我现在就在这里,我不会再走了。」

「真的吗?」阮喻直勾勾望着他,低声问道。

「你不会骗我吗?」

「不会。」他答得斩钉截铁。

但这答案却让阮喻不甚满意。

「你没有思考吗江原!不许这么快回答我,你要想想。」阮喻急眼了,大着舌头睁圆了眼循循诱导,「江原,这是很大的事情!你想清楚了吗?你要想清楚才能回答我。」

江原明知道不能跟醉鬼较真,却还是异常听话地顺着她的意假装沉思。

不过片刻。

「我不会走的阮喻。」

「我非常,非常,非常认真地考虑过了。」

红灯变换,绿灯通行。

华灯之下,车流如织。十字路口嘈杂声又起,银装素裹之中,似是给这份洁白无瑕平添了杂乱无章的颜色。

江原轻轻把手抽出来,揉了揉她的脑袋,让她靠在柔软的车座上。

阮喻不知道在想什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边的车窗,玻璃窗一面是飞过的景象,一面是他熟悉而又沉稳的面庞。

他的头发比之刚回来又长了些,但又不至于遮挡住眉眼,鼻子依旧又高又挺,曲线流畅,喉结凸起的弧度并不十分明显,不像那些小说里描写的那样锋利,至少在她看来,就如同他这个人一样。

他的棱角仿佛被他自己收起来了一样,在她面前总是钝钝的,像是怕她不经意撞上的话会受伤。

车子在巷道停下。

江原探过身来探了探她的额头,「好点没。」

这句话像是个开关,打破阮喻面上的呆滞,让她异常愁苦地皱起眉头。

「你不生气吗江原。」

江原被她问得一时凝噎,「我生什么气?」

「我这么笨,脾气这么差,什么都做不好。我把所有的事情弄得一塌糊涂。谁都留不住,我把所有人都赶走了……」

「不会有人喜欢我的。我真的好差劲啊江原。」酒精真是个好东西,让人可以肆无忌惮地发泄,无须束手束脚,她絮絮叨叨地说,眼泪不由自主地就掉下来。

「所有人都要生我的气了。因为我太笨了……」

江原心中情绪翻涌不息,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萦绕心头。

「那你希望我生你气吗?」

阮喻呆呆地望着他的眼睛,僵硬地点点头,「以前我做错了事,你会很生气,你会骂我,你会不理我。现在你一直包容我,你怕我受伤,怕我难过……」

那条看不见的裂缝无声无息之间靠得越来越近,一如他们两两相望的眼眸。

江原在她眼里看见自己,随着她哭腔越来越重,忍不住笑意的自己。

「你不想我把你当成瓷娃娃,想让我也像以前一样耍耍脾气,是吗。」

「嗯。」她迟疑又肯定地点头。

她仰着头看他的模样,让他一下子又回到了高三那个夏夜。

耳边飞蛾扑闪,烦躁得要命,她站在背光处,忍着泪光,跟他说生日快乐,祝他学业有成。

她说她本就是个自私自利的人,没有拒绝他的靠近和喜欢。她最后转身离去的背影,活脱脱一个武侠片里杀人不眨眼吃人不撒盐的反派,决绝又冷酷。

他那时候看着她的背影在想什么呢。

巷道湿热的风钻进他衣服里,吹得他浑身燥热烦闷。

他那时咬牙切齿地立誓:好啊阮喻,你现在这么对我,以后没有三跪九叩别想把我请回来。

回忆一旦揭开盖子,便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他想起两辆在车道并行的单车,两只倚靠在一起高矮胖瘦不一的水壶,两把离开时被他摆成背对的课椅,两听一起从冰柜里拿出来的橘子味汽水。

后来他数次在记忆里寻找她的痕迹,第一反应都会想起某个春光明媚的课堂,她穿着一条漂亮的连衣裙,头一点一点在打瞌睡,点着点着无意识脑袋就倚在他肩膀上。

讲台上数学老师还在写着板书,他下意识地慢慢把身子低下去,佝偻着腰让前排的人尽可能地遮挡住他们。

想起那个下着雨的运动会最后一天,他站在颁奖台上冲她笑了一下,突然跑下来冲进她雨伞里。

她从包里掏出毛巾,他在她的书包里翻翻找找,在一堆零食里东挑西拣。她就帮他擦头发。

她说他甩起头发来好像狗狗哦。

还有好多好多。

她絮絮叨叨让他少吃点辣条。

她帮他带他最爱吃的红烧排骨。

她帮他抄笔记抄成一堆鬼画符。

别人乱翻他东西的时候,她气愤地骂人。

他们在晚自习最后十分钟,偷偷在角落泡方便面被教导主任抓包。

……

江原仿佛又听到了头顶吱哇乱叫的电风扇,坐在他左手边的女孩子被数学题折磨得一脸苦大仇深。黄昏的天空浮现一片火烧云,映在窗上她出汗的面颊,仿佛她在不经意间红了脸。

她悄悄把头伸过来,问他,待会吃红烧狮子头怎么样。

如果一切没有变。

如果他没有选择离开。

如果他坚定地站在她的身边。

如果他们都能勇敢一点。

可是到头来,没有如果。

如果再来一次机会,他可能还是会坚定自己的轨迹。

他们会吵架,会不欢而散,会独自漂泊。

然后,再邂逅,再重聚,再相对而坐。

江原低下头,亲了亲她的眼睛。

「那你哄哄我吧。你哄哄我,阮喻。」

阮喻思索了半天,瓮声瓮气道:「别生气了,对不起。」

他强忍着笑意,在她嘴上啄了一下,「也行吧,那我们说好,没有下一次了。」

江原不过停了个车的工夫,一回头阮喻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着雪地里头东一脚西一脚的鞋印,江原寻着印记跟过去,果然又看见她拎着两瓶啤酒从小卖部里走出来。

远远见着他大步走来,阮喻还把啤酒瓶往兜里揣紧实了。

江原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看着阮喻一脸无辜又讨好的笑,真是恨得牙痒痒了,「还喝呢?等着酒精中毒进去洗胃跟奶奶做病友是不是?我看你真是醉得没轻没重了阮喻。」

阮喻一听这话,原本一副软脚虾的模样瞬间挺直了身板,「你说谁醉呢?看我!给你走条直线。」

她伸出右手食指,杵在鼻梁跟前,给自己画直线。两只眼睛都成了斗鸡眼还在顽强不息往马路边晃过去。

江原实在没法子,一面帮她把围巾拉上来罩住口鼻,一面拎着她的帽子给她纠正偏离的航向。

就这样走走停停,好不容易回到老房子门口,阮喻一个大喘气,又在台阶上坐下来了。

江原:「……你屁股不冰吗?」

阮喻眉心卡肉,斜睨了他一眼,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随即朝他招了招手。

江原长长地叹了口气,蹲在她身前,「……又怎么了大小姐。」

只见她皱着眉头在兜里翻翻找找了好半天,不紧不慢地掏出两块巧克力。

两块皱皱巴巴,有些化了的巧克力。

就这两块巧克力,阮喻还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会,手指抵在唇上嘘了一声,「给你的。你小心点吃,别让班主任逮到了。」

江原弯了弯唇角,把巧克力接过来。

这感动还没存活两秒钟呢,她又说:「不过要真让班主任逮到了,你可得自己把责任揽了啊,别让他找我麻烦。」

江原:「……」

他恶狠狠撕了外包装,一颗塞进自己嘴里,一颗塞进醉鬼嘴里。

两人嚼了几下,江原抬眸看她。

「……这巧克力哪来的?」

阮喻朦胧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眨巴两下,「小卖部的。」

「……你给李婆婆付钱了没?」

她思索得认真,眼睛都对成了斗鸡眼,末了笑得一脸灿烂,「好像没有呢!」

江原气不打一处来,推了把她的额头,呢你个大头鬼!

没法子又折回去付了两块巧克力的账,好不容易把阮喻连拖带拉拽进屋里头,她叫得跟杀猪似的,邻里几户不时探头探脑出来,还以为拐卖人口了。

进了屋也不消停,分明洗手间就在不远处,她非赖在玄关那里坐着不走,吐了自己满身,还是江原躲得快,才幸免于难。

江原被她支使着在行李箱翻了套睡衣,把她连人带物塞进浴室,空气里才安静下来。

不过片刻,阮喻在里面叫道:「奶奶!我的洗面奶你又给我扔了吗?」

江原靠在沙发上,半死不活回她:「你自己再找找吧!」

浴室里头噼里啪啦震天响,不像在翻找东西,倒像犯罪分子清理现场。

「没有啊!就是你扔了吧!」她又安静了一会,像是在思索什么,「奶奶!我新买的一瓶放在电视柜里,你找找,递给我!」

浴室水声又起。江原认命地站起来,把抽屉一个一个打开翻看,翻到最旁的那个时,里头有什么东西突然轻震了一下。

江原拿出来。

是一只粉嫩嫩的诺基亚,边上挂着个 Hello Kitty 的水晶吊坠。

这只手机他当然认得。

上高中那会学校就不让带智能手机,但大多数人为了联络方便,还是会偷偷藏只翻盖的小灵通手机。阮喻是住宿的,当然也会藏。

而且这还是她第一只手机。当时她买完第一天就先去小卖部挑了个吊坠挂起来,还兴冲冲和他交换了手机号。

可惜,后来那个手机卡被他折成两半扔进垃圾桶里了,出国以后他也换了个新的号码。

手机又震了一下,跳出一条「内存空间不足」的提示消息。

江原把手机重新塞回去,看着它静静躺在那里,鬼使神差又拿起来,按亮屏幕点开了首页「信息」的图标。

几百条「已发送」的短信静静地躺在里面,在幽幽蓝光中一行一列映入眼帘。

最新的一条停留在四年前。

2014.10.24 21:46:42

今天在篮球场看到一个穿白衬衫打球的男生,看样子是个大一新生。我第一眼把他认成了你,还以为你回国复读跑来我们学校找我了呢。

从后面看过去他和你好像啊,瘦瘦高高的,戴着一根深灰色的发带,后背也很好看,小腿也是又直又细又白,可他一转过头半点不像你。

我有点失望,原来真的不是你。

我站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不过你放心吧,他长得没你帅,球打得也不如你。

2014.08.15 19:42:34

今天在校道上碰到一只胖胖的橘猫,四仰八叉躺在我脚边,真的好可爱。我走到哪它就跟到哪。

我坐教室里头上课,它就静悄悄跑进来蹲在教室墙角,教授都没发现它。

不知道它喜不喜欢小鱼干啊,我虽然穷,但小鱼干还是买得起的。

本来想和它拍个合照,一想到发给你你也看不到,就觉得没有那么开心了。

……

2013.09.06 09:24:56

我要去北京读大学了。你之前不也一直想去北京吗,可是后来你改变主意了。不过没关系,你就当我把你那一份也读了吧。

你不是一直想去故宫玩吗?还有长城,我都帮你走一遍好不好?

机场好冷啊,早知道多穿两件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坐飞机,有点害怕。要是你在我就不怕了。

2013.08.25 22:15:37

好快啊,一个暑假过去,我也快开学了。

今天奶奶叫我去给自己买身新衣服,我看上了一条嫩绿色的小短裙,可是这个暑假我晒黑了好几个度,试穿了一下就感觉没那么好看了,要是你看到会不会嘲笑我?

我怕你笑我,所以本来不打算买的,可最后还是折回去了。

一条小裙子就花了我一天的工资,是不是有点败家。

可是它真的很好看啊,等我把皮肤养白了再穿吧。

2013.06.09 02:34:21

我刚刚做了个梦,梦见我数学选择题没涂卡,一下子给吓醒了。

现在坐在床上,好像真的回想不起来我到底填没填了。

怎么办啊,我要是没涂可怎么办啊,那么多分丢掉,我就去不了北京了。

真是要死了,我到底填没填啊!

你要是知道我的成绩,会不会大失所望?

再往后翻,或许是因为时间越早,越不会顾忌存储的空间到底够不够,她发的频率越来越高,间隔也越来越短,但多是些三言两语的简短记录。

「化学好难啊。一看到有机就头疼。」

「早读偷吃包子被教导主任抓到了。他还罚我写检讨,都怪你。」

「长痘了,还长在眉心,是不是你传染我的呀?我以前可从来不长眉心的。」

「晚自习又被蚊子咬得满腿包,要是你在就好了。你的血比我好喝,蚊子都去咬你。」

「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学坏了,我买了包烟。不过我不敢抽,怕被奶奶发现。」

「化学又没考好。虽然化学老师没骂我,但我一天都没敢看他。好难过,我是不是真的很笨啊。」

「今天是高中最后一次运动会,班主任警告我们都乖乖待在教室里,但最后大家还是一起偷偷跑出去了。好开心啊,又下小雨了。又想起你了。」

「你上荣誉榜了你知道吗!老师还帮你选了张最帅的证件照……也有可能是你自己选的。我还偷偷拍了一张,打印出来放在文具盒里。你会保佑我的吧。」

「模拟考快到了,最近都失眠到三四点。昨天晚自习一不小心睡着了,还把脖子扭到了。」

「中午吃完饭在李婆婆那买了根绿豆糕,出门的时候又忘记结账了。我老以为,你还走在我后面呢。」

「教室旁边的楼道灯坏了,我记得你最怕黑了,要是你没走,我天天帮你打灯好不好?」

「今天成年了。小时候很希望自己快快变成大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现在终于长大了,却没有成为小时候想成为的人。时间能不能倒退,我后悔了,我不想长大了。」

「坐在考场里犯难的时候又想起你,琢磨着如果是你,你会选什么呢?A 还是 B?想着想着又有些难过。我这短短十几年,鲜少被人坚定地选择,你算一个。」

「现在我一个人坐有点孤零零的,以前跟你坐一起,老是头碰头,你是故意撞我的吧。想把我撞成傻子是不是?」

「又梦到你了,梦见你刚洗完头趿拉着拖鞋走进教室。那样子真贱嗖嗖的,难怪班主任老骂你。」

……

几百条信息看着很多,但翻着翻着,不知不觉就翻到底了。

浴室门嘎吱一声响了,阮喻穿着睡衣脚步虚浮地走出来,歪歪扭扭但目标准确地朝沙发走来,一屁股坐下去。

她身上带着点淡淡的酒精味,还夹杂着好闻的牛奶味沐浴露,头发没扎起来,所以发尾被水打湿了也不知道。

头顶的白色灯管年久失修,骤亮了好几倍,明晃晃刺得他眼睛生疼,竟润出了些水光。

江原看着她头顶那个小小的旋,情不自禁靠过去,脸颊轻轻蹭了蹭她的发丝。

阮喻无知无觉把脑袋探过来,「你在干吗呀?」她眯着眼去看屏幕,越看越眼熟,「这是你的手机吗?怎么看着和我的好像。这么巧?你也买了这个颜色的小灵通?」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他手指从屏幕扒拉开,「看小说吗?我看看。」

酒精让她眼前一片花,于是她只能凑近了看,眼见着鼻尖和屏幕只离了五厘米,才一字一顿地念道:「我……后悔,了……江、江原……你回来,回来……好不好……」

没有了。

怎么这么短?

阮喻去按键盘,可这是最后一条了,时间正停留在他离开的第三天。

「好巧哦江原。」阮喻抬头看他,眼睛湿漉漉的像小狗一样,「这小说人物的名字……怎么跟你一模一样……没有了吗?」

她自顾自把手机拿过来,摸到翻盖后面的吊坠,把粉红的水晶小猫凑到跟前观察,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欸?不对啊……这怎么看着像我的呢?」

江原嘴唇翕动,喉间有些干涩,「阮喻……」

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还在纠结间,她突然叫了一声:「这就是我的呀!」手机被她翻来覆去检查,像是生怕被他不知轻重玩坏了,紧张得不行,「你拿我东西干吗!不可以的,我跟奶奶说好了,谁都不许拿我的手机……」

她还在絮絮叨叨抱怨,江原忽然低下头,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

施法中断,阮喻抬头直愣愣地看他,突然伸手摸了摸他的眼角。

「你怎么了江原?眼睛进沙子了吗?」

江原轻笑着,幅度小小地点头,「嗯。你帮我吹吹好吗?」

夜风从小小的窗缝吹进来,月光如雪粒撒了一地。窗外风雪盘旋,屋内灯光暖融。

阮喻:「你好点了吗?还难不难受?」

江原却答非所问:「……我永远都会选你的。以后你都帮我打灯好不好?」

她歪头看他,蓦然浅浅笑道:「你干吗呀。」这声指责有些娇憨,她伸手抱住他的脸,「你就这么喜欢我吗江原。」

江原没说话。

但她脸上得意的神情越是藏掩不住,挑眉调侃得愈加欢快。

「你是不是爱我爱得不行了?啊?是不是离开我你就抓心挠肝?那你乖一点,我就保证,我保证不会离开你!」她咧嘴,笑得有点傻气。

江原任由她将他的脸揉圆搓扁,又忍不住怼她,「好狂妄啊阮喻。怎么不能是你爱我爱得死去活来呢?」

阮喻瞪他,「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怎么可能?我可是出了名的刀出鞘必见血!我没了谁不能活?」

「好吧,那希望你清醒以后能像现在一样嘴硬。」

阮喻躺下来,眼珠子盯着他滴溜滴溜转了会,哼哼唧唧,极尽不屑之意。

江原听她逞凶作恶,真是想笑又酸涩。

他也倒下来,躺在她边上,一只腿横支在地板上勉强撑着,以免从边上掉下去。

他转过头,斩钉截铁道:「你会后悔的。阮喻。你会后悔的。」

她最后怎么回答来着。

阮喻目光呆滞地望着头顶白花花的天花板。昨晚的一切走马灯一样在她脑海里过了一遍,羞愤得恨不得现在爬起来一根绳子吊死算了。

好像是十分决绝地回他:「绝不!绝不可能!」

阮喻转头惨痛地把脸埋进沙发靠垫里。

狂妄。狂妄至极。

过往青葱岁月里她掩藏得最深的秘密,轻易被揭得一干二净。

那些矫情酸涩的苦水,不能面世的牢骚,敏感脆弱的少女心事,在漫长的漂流之中,在阴差阳错之间,还是流去了它本该抵达的收信地址。

可阮喻此时此刻不得不承认,那股浓重的羞耻感里,确实还夹杂着一丝的松快,仿佛千难万阻终于咬到了巧克力里的夹心,冰冰凉又甜丝丝。

在他离开的第三天,她失控般给他发了条挽回的信息。一连整个礼拜,她都不敢给那只手机开机。很难说清在她鼓起莫大的勇气重新点开信息栏的那刻,是什么心情,如释重负,还是大失所望?

后来那个号码就成了她的情绪发泄箱,反正他也不会看到,反正他也不会回来,反正她也无处落脚。

她肩膀下的手臂轻轻动了动,阮喻这才发现她半边身子都垫着江原。

沙发狭小拥挤,江原半边被她压着,另一半几乎是悬空了。

她的头顶被轻轻摸了摸,头顶一道清冽的声线,「头疼不疼?」

阮喻摇头。

「下次不许喝那么多了。

「昨天半夜发了低烧,早跟你说多穿点再出门。

「现在好多了没。」

阮喻听他絮絮叨叨数落她,一言不发往他身上滚过来。

「我重不重?」

江原明白她的意思,把另半边睡麻了的身体挪上去,一面嘶嘶唤疼,一面道:「是挺重的,下次不给你枕了。」

阮喻沉默片刻,蹭了蹭他的胸口,小声而隐秘地问道:「……那还让我给你打灯不?」

沉闷的笑声从他微震的胸膛一直钻进她的耳朵,后背被骨节分明的五指轻轻扣住,泛起一片酥麻。

「当然。」

「说过的话,一切都作数。」

阮喻枕着他沉稳的心跳声又沉沉睡去。

梦里她又回到了高中。

那个冗长又短暂,枯燥又鲜活的学生时代。

天还是蒙蒙亮,一枚黯淡的弓月隐在云间,夏风习习裹着咸湿味的水汽。

校道陆陆续续窜进来几道飞驰的车影,窗台的麻雀雄赳赳巡逻一周,扑扇翅膀飞去高枝。

清脆刺耳的上课铃声响起,身旁的人手忙脚乱地把豆浆塞进桌肚,指尖不经意划过她细瘦的手腕。

见她趴在桌面转头看他,少年随手把手边的练习册盖在她头顶。

「看什么看,昨天给你布置的三道题做了没,一会儿我来检查。」

薄薄的纸页还渗着浓浓的油墨味。这让她想起教学楼最边上那间空荡荡的打印室,几台打印机整天整天地哼哧哼哧印刷纸张,心情像是荡秋千般轻快。

「夏天真好啊。」

少年偏头疑惑地看她。

阮喻什么也没解释,把头凑过去细声问他:「待会我请你喝橘子汽水好不好。」

讲台上,粉笔划过黑板,沙沙作响。

所有的拐弯抹角、词不达意,都被裹进这燥热的夏日里,被头顶吱哇乱叫的电风扇刮进去,碾碎在空气里。

□ 乃糖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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