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孕那日,被逐出了师门。
平日里和善的师尊痛斥我不知廉耻;小师妹一脸震惊,连声道师姐你怎么是如此轻浮之人;同门们议论纷纷,猜测我是在哪里勾搭上的野男人。
就连……就连与我曾有婚约的大师兄成若,也丝毫不听我解释,转头拂袖而去,没过多久便送来一封退婚书。
「步云宗宗规,宗内弟子无媒苟合者,逐出宗门!」师尊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眼前山门已经紧紧地关上了,我抬眼望向山门上方,金碧辉煌的「步云宗」三个大字,干干净净,不染半点污浊。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花。垂着头向前走去。
是,我是不知廉耻,我有了婚约却还和别的男人苟合,还留下了肚子里这个孽种。
可是,要不是我,要不是我这个不知廉耻、无情无义的女人,他们早已是奈何桥上的冤魂了,他们凭什么,他们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地指责我?!
一、
一个月前,那嗜血的魔君手持长剑攻上合云殿,眼神一一扫过殿中人,轻佻道:「若是步云宗奉个美人给孤解了情蛊,孤就暂且不追究此次之事。」
平日里号称宗门第一美人的师妹林清立刻用煤灰抹了脸,缩到角落里,恨不能隐身;大师兄出剑击向魔头,却被他一掌拦下,砸向殿中的柱子,当场吐了血昏迷不醒;我冲上前去,正想和这魔头拼命,那魔君却似有了些兴味,掐住我的脖子仔细端详。
「就你吧。」魔头玩味地看着我,「怎么样?」
「你做梦!」我在他手上剧烈地挣扎,捏了一个咒决定同归于尽。
「阿菱。」师尊突然叫我。
他的声音无比疲惫和苍老:「阿菱,我们打不过他的。」
「步云宗有上下三百余口人……」
我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泪水不自觉地涌了出来:「师尊……」
「阿菱,你是个好孩子。」师尊走到近前,「算师父求你了……」说着,他竟然要跪下。
「师尊——」我连忙伸手去扶他。他跪坐在地不肯起来,我只能也在对面跪了下来,和师尊抱头痛哭。
「啧啧啧,好感人啊。可惜本尊的情蛊等不了太久。」那魔头闲闲地插话,「商量好没有?」
我嘴唇咬出了血,口中一片腥甜。我扭头,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仍然昏迷不醒的成若,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那魔头。
那魔头抬了抬眼,眼中似有诧异闪过,随即,他一掌揽过我的腰。一阵红色的烟雾炸开,我们离开了步云宗。
「别哭了。」洞府里,魔君皱着眉头,望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的我,「本尊好歹也是魔界第一美男子,跟了孤你就这么伤心?」
回到洞府,他便卸下的周身的术法,露出一张虽然苍白却可称艳丽的脸来。若不是知晓他的身份,我也想不到他就是臭名昭著的魔君。
可看着他那双眼尾微挑的凤目,精致的面容上淡漠的表情,我又想起另一个人来。
那人脸上总是带着如三月春风般温煦的笑意,我们曾并肩跪在师尊身前,向他叩首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
我便哭得更伤心了。
「闭嘴!」魔君似是头疼得难耐,忍无可忍地欺到我身前,「别用那种眼神看着孤。孤是在你们步云宗地界中的情蛊,你帮孤解蛊本就是分内之事,孤不屠你满门已经是网开一面了。」
「不可能!」我道,「步云宗名门正派,怎么可能会用情蛊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呵,你不信就算了。」他眼底一片阴霾,气息有已然些不稳,伸手抚上我衣襟上的盘扣,「解开。」
……
翌日。
「你真的要走?」恢复了清明的魔君穿着白色的中衣,青丝随意披散在身后,坐在桌边气定神闲地喝茶。
「嗯。」我的声音有些发涩,低低地应了一声。
「说真的,要不然你跟了孤算了。」魔君扫了我一眼,随意道,「魔域宽广,养个人绰绰有余,也省得那帮家伙天天想往孤这儿塞人。」
「不必了。」我道,「还请魔君遵守诺言,不要再找步云宗的麻烦。」
魔君又抬头望了我一眼,突然勾起嘴角笑了笑,摇摇头,道:「孤答应你。」
「不过,孤只说不追究这次的事。若有下次,孤可不保证会做出什么事。」
「多谢。」我向他微微欠身。转头走出了洞府大门。
回到步云宗,我第一个看到的是师妹林清。
她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看见我一时发愣,连扫帚都丢了。
「师姐?你回来了?!」
我被迎到了合云殿坐着。师尊的眼中闪过一丝心疼,拍拍我的肩膀,轻声道:「好孩子。」
周围的同门们纷纷贺喜,我才知道,那日殿中之事并无其他同门知晓,只道我们合力击退了魔君,我为了大师兄去山下灵地采药,今日方才回来。他们贺,是以为我采得了能治愈大师兄疾病的灵药。
「大师兄呢?」我咽下喉头的苦涩,问周围的人。
「在卧房里躺着呢。听说师姐你回来了,立刻就想爬起来看你,被师尊拦下了。」同门们七嘴八舌。
走到他的卧房门口,我却不敢再向里走了。
他……知道当日之事吗?他会怎么想我呢?我们的婚约……还作数吗?我心里五味杂陈,转头准备离开。
「阿菱?是阿菱来了吗?」一贯来温柔的声音里带了些急切。随即是一阵咳嗽声。
我忍不住推开门冲到他身边。
他捂着嘴唇,指缝间渗出丝丝血迹。他慌忙忙拿了块手帕擦了,然后露出笑来牵我的手。
「阿菱,你回来了。」
只这一句,我的眼泪又忍不住要决堤。
「哎呀,我的阿菱怎么要哭鼻子了。」他温柔地伸手抚上我的眼角,「我没事的,休息一阵子就好了。倒是你,一个人跑下山去采什么灵药,万一遇到危险怎么办?」
我垂下眼帘,掩住眼中的酸涩。他不知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成若紧紧地握住我的手,「等我身子好起来,我们就成婚,好不好?」
若是以前听了这话,我当是抑制不住的欢喜,捏一捏他的手,低眉应允。可是如今……如今……
我悄悄抬眼,却见他眼睛亮亮的,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我好不容易鼓起来要向他说明的勇气又消失殆尽。
我别过头,低声道:「等你的伤养好了再说吧。」
我站起身,不敢再看他。转身向屋外走去。
「阿菱。」
我顿住脚步。
「你多来看看我吧。你来看我一眼,我就觉得病都好些了。」他似乎发现了我的拒绝,语气中有些恳求的意味。
「嗯。」我胡乱应了一声,逃也似的离开了屋子。
我好怕再多说一个字,就被他听出话中的哽咽。
可是没想到,我还没想好如何与成若说明这件事,它就以最不堪的姿态,揭露在了众人面前。
距离魔王攻山月余的一次早课上,我突然头昏脑胀,呕吐不止。宗门里的刘大夫匆匆赶来,对着我的脉象探了又探,最终还是当众说了出来:
「是喜脉。」
四下哗然。
「怎么可能?师姐向来清正自持,怎么会……」
「难不成是师兄的……」
这时候,林清突然叫了一声。
「师姐,你那日下山采药,第二天一早才回来……」
她察觉失言,捂住了嘴。
「你!」我瞪大双眼,对林清怒目而视。
旁人不清楚其中关窍,可她林清当日却是从头到尾在场,她明明知道……她的命是我救的,清白也是我替她保住的,她有什么资格?!
窃窃私语声突然低了下去,师尊来了。
在一旁的还有刚刚能够下床行走的成若。他面色不虞,错开了我的视线。
我的脸色顿时惨白如纸。
「都安静。」
我哀求地看着师尊。
师尊也用那种痛心而怜爱的目光看着我。
众人的注视下,师尊缓缓开口:
「本门弟子周菱,以有婚约之身与外男勾结,有辱门风,依规应……逐出山门。」
「师尊!」
我的脑海一片空白。
师尊流着泪跪倒在地求我救救步云宗满门的样子,和如今高高在上冷漠地宣判我的样子重合,我的脑袋嗡嗡作响,头痛欲裂。
明明,明明我是为了他们……
明明是他求的我……
「为什么?!」我盯着师尊,扬声诘问。他周身萦绕着法术所致的淡淡白光,超凡脱俗,仿若神明。
「为什么……」我环视四周众人。他们三三两两站在一起,居高临下地,或冷漠,或讥讽地审视着我。曾几何时,他们都是我最亲的家人。是我敬重的师长,是我疼爱的弟妹,还有……还有我最挚爱的恋人……
我无助地把目光投向成若。他的身子还很虚弱,此时面色铁青。
我向前一步,想伸手触碰他的衣袖。
他却猛地后退一步。
「周姑娘自重。」
我垂下手。
「给我个机会,我可以解释。」我咬着嘴唇,最后一次向师尊哀求道。「其实我没有……」
师尊衣袖微微一动,我突然发不出一点声音。
下一刻,他淡漠地开口:
「步云宗向来干净,容不得歪门邪道玷污。」
「你入宗门十年,便给你个体面,自去收拾东西下山吧。」
二、
下山的路我走了好久。不过两千级阶梯,我却走了将近一个时辰,走到日薄西山,红日将尽。
想当年,我上山的时候,还不到十岁的小身板,爬这阶梯,也不过一个时辰。
那时我家村子被魔族洗劫,只有我一人逃了出来。经好心人指点,拜入步云宗门下学法术。他们说,步云宗是此间最好的宗门,道法高深,行侠仗义,里面的人都是除魔卫道的大英雄。
那日天光正盛,高高的山顶仿佛与天相接,光芒万丈。师尊弯腰牵起我脏兮兮的小手,转头吩咐笔直地站在一旁的小成若。
「今后她便是你的师妹了,你可要好好照顾她。」
成若还带着点婴儿肥的脸颊红红的,他认真地点点头。
「定不负师尊嘱托。」
我从回忆中回过神,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我转头,是一个小师弟。
我认得他,他是新进山门的,如今师尊常常闭关,多由成若教养。
他手上拿了个包袱。我心中一动:「可是大师兄让你……」
「砰!」那包袱劈头盖脸地砸到我脸上,里面的东西散落在地。而那小师弟转头就跑,仿佛我是什么瘟疫灾祸,多待一刻都是晦气。
我垂头看散落在地的东西。
有书卷、有画册、有手做的丑丑的布娃娃……都是些旧东西了,但保存得很好,可见主人对它们的用心。可是如今,它们乱七八糟地散落在地上,好像被随手丢弃的垃圾。
里面比较新的是一封书信。信封上写着「退婚书」。
不愧是他啊……知礼守礼,我都被逐出山门了,他也要给我一封退婚书,将我们的关系斩断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余地。
我的手指刚碰到那封退婚书的时候,突然感到身后有一阵邪风,连忙将那退婚书往怀里一揣,整个人顺着台阶往下滚了两级。
「铮!」两柄剑撞在了一起,交汇处正是我刚刚站的地方。
两个持剑的蒙面人齐齐转过头,两柄剑直朝我刺过来。
我顾不得手上的包袱,连忙伸手施咒。
那咒堪堪挡了一击,我只好一边逃窜一边用咒抵挡着他二人的攻击。
这二人剑招狠辣,招招致命,摆明了是要取我性命。我出来得仓促,没带武器,能用的符纸不多,自己结咒又来不及,只能急匆匆地往前跑,希望能甩掉他们。
可惜这两个杀手亦是身手不凡,很快便追了上来。我又结了个咒挡了一挡,然而其中一人似乎预判了我的行动,侧身躲过了咒诀,劈头一剑向我刺来——
我闭上眼睛准备乖乖受死,却听见「砰」的一声,那人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束红光击飞。剩下那人见来者不善,也迅速离开了。
我狼狈地靠在树下喘着粗气。
树上翩翩然落下一个红衣公子,笑吟吟地望着我。
看清来人的面容,我咽下滑到嘴边的「多谢」。
「你来干什么?」我没好气道。
「来接你。」他伸手来拉我,被我一掌拍开。
「我有孕是你伪造的?」我恶狠狠地瞪着他,「我答应了找机会下山,你却使诈害我?」
他挑了挑眉,默认了我的指控。
「我虽然伪造了你的脉象,可又不是我让他们赶你下山的。」他耸耸肩,「我早说过,你跟我去一趟魔域,就算回来,他们也容不得你。你偏不信,我不过是让你早点看清真相罢了。」
他伸手指向刚刚那两个人消失的方向:「剑修,身手不凡,看样子是幽冥谷的人。」
幽冥谷……我一阵头晕目眩。
幽冥谷谷主和师尊交情匪浅,光天化日之下,幽冥谷怎么敢在步云宗的山门口杀人?
除非……除非是有人授意……
我摇头发出一声自嘲的轻笑。
师尊啊师尊,那金光闪闪的招牌就那么重要?就因为怕我抖出与魔王交易的真相,将我逐出山门还不够,还要派人来杀了我!
十年师徒之情,满嘴仁义道德,都不过虚言是吗?!
「这些名门正派,嘴上说着仁义道德,不过是想让好人替自己冲锋陷阵,然后踩着他们的尸骨向上爬,没有一个好东西。」魔君嗤之以鼻,「说我们是魔,恶贯满盈,人人得而诛之。可他们这些名门正派,做的腌臜事可比我魔界中人少一丝一毫?」
他看看我的脸色:「后悔了?不该为保步云宗答应孤的条件?」
我摇摇头。
「我答应你的事情,自然要做到。」
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高高的步云宗。
我曾把这里当成家,可最亲近的人却背叛了我。
我从魔君手中保下全族性命,也算还了这十年恩情。从今往后,一刀两断。
「走吧,回魔域。」魔君又揽上我的腰。
一个月前。
魔君将我禁锢在角落里,倾身向前,捏着我身前的盘扣,直直地盯着我。
那双凤目里眼波迷离,他睁大双眼瞪视我片刻,也许是因为我哭的样子实在惨不忍睹,他皱了皱眉,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而后猛地松开我,开始运功打坐。
「这是……」我小心翼翼地开口问。
「别废话,滚过来助本尊运功。」魔君周身气息翻涌,语气不善,「本尊强行压制情蛊,最近三个月法力会减弱。孤可以不动你,但你要帮孤做件事。」
「什么事?」
「大约一个月后,有一场群魔宴会。到时候你扮成孤的爱姬,帮孤取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一件阴邪的法器。」他没好气道,「那宝物的现主闻隗可比孤暴虐嗜杀得多,你帮孤就相当于帮了那些没用的人族了。」
我思忖片刻,又问:
「那……我这一个月都要待在这里?」
他这才抬了抬眼皮,一脸望傻子似的眼神望着我。
「你回宗门,他们不会认为你与我有染,是邪祟,把你赶出来?」
「不会的。」我笃定道,「我会找机会说明我与你没有……再说,我是为了宗门才……」
「呵。」他低低地笑了一声,脸颊因为沾染了欲色倒显得有了些人味,「你说,他们就会信你么——」
「还是不由分说,生怕与我这个邪魔外道沾上一点关系……」
他声音低哑,带着些许魅惑。
「不会的,」我不受他蛊惑,仍然道,「我至少要去看看同门的伤势如何。但你放心,时日一到,我会找机会下山,绝不食言。」
他又轻笑了一声,摇摇头低声叹道:「傻瓜。」
那一夜快到天亮,他周身的气息才归于平稳。
我亦有些脱了力,不知何时,睡倒在了他的床上。
再醒来,便是魔君坐在桌边喝茶,我向他告辞,回了步云宗。
我原本是想把所有事原原本本地解释清楚的,可是师尊他们已经抢先一步替我扯了谎。师尊还告诫我,万不可让其他弟子知道我们同魔君交易之事,一半是为我的清誉,一半是为步云宗的声名,我便忍了下来。那日看见成若,我差点就要和盘托出。可魔君的诘问突然回荡在我的耳边。
「你说没有,他们就会相信么?」
是啊,万一他不信呢……
我不敢面对这种可能,于是我看着他温柔的笑脸,想着反正也没真的发生什么,不如就这样吧,他一直不知道也挺好的。
可是魔君之计,却把真相赤裸裸地揭开在我眼前,鲜血淋漓,痛彻心扉。
尊敬的师长原来是贪生怕死、欺世盗名之辈;疼爱的师妹居心不良、落井下石;而他……他也不愿意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甚至那封退婚书,也不愿意亲自交给我。
想来真是有些讽刺。臭名昭著的魔君甚至算得上是言而有信,而号称清清白白的宗门,却尽做些恩将仇报、杀人灭口的勾当。
三、
「参见魔君,参见夫人。」路上碰见了不少侍女,一个个颇有礼貌地向我们打招呼。
丝竹声声,香气萦绕。
这里不是魔君的洞府,而是另一位魔王闻隗的住所。今日正是几位魔王聚首的群魔宴会。
而我现在的身份,就是魔君新领回来的爱姬。
此刻,魔君正揽着我,倚在主桌前,醉眼迷离地看着舞池中的表演。
我转头看了魔君一眼,在幽暗的灯光下,他的肌肤仍然欺霜赛雪,一双摄人心魄的眸子似阖非阖,修长的脖颈下,衣袍松松垮垮地披着,整个人显出靡丽的艳色。
我算是明白他每次作战都要幻化形貌的原因了,若是以这副尊容交战,怕是没有一点震慑力。
他察觉到我的目光,轻轻偏头:「怎么?看痴了?爱上孤了?」
我刚想反驳,他却没等我说话,低低地笑了一声,抿了一口酒:「最好不要。」
他借着酒意靠在我的身前,嘴唇凑近我的耳朵,低声道:「看见右边,左使身后的那条通道了么?你顺着那条道走到尽头,用我给你的法器敲三下,就会进入一个密室。我要你拿的宝物就在里面。」
我点点头。
「我替你取到宝物,你我之间就一笔勾销。」我轻声道,「若他日你魔众再作恶,我必不会姑息,战场上相见,你也不用手下留情。」
他抬头看我一眼,眸中神色复杂。
半晌,才轻轻吐出一个「好」字。
轻歌曼舞突然被一阵混乱打破。有小魔急匆匆来报,说有道士摸到了群魔宴会的地点,正在捣乱。正在饮酒作乐的闻隗登时变了脸色,抄起桌边的武器领着一群小魔就出去了。
此时的大厅也有些混乱,舞女们从舞池里慌乱地奔出,一些道行不深的小魔也有些紧张,想着不如先开溜。
时机正好,我向魔君投去个目光,他微微颔首,我便按照他的指引去了那条暗道。
一路上没有碰到什么人,我顺利地用魔君给的玉佩开启了暗室的大门。
暗室一片漆黑,只有正中间有一个方形的琉璃匣子,正莹莹地散着绿光。
我凑上前去,悄声念了一个咒。
「啪嗒。」那琉璃匣子自动弹开了。里面是一只铃铛样的法器,材质似乎是青铜。壁上刻着繁复的花纹,似乎是阴诡的咒诀。
看见它的第一眼,我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可能是这法器太过于阴邪,以至于我本能地抗拒。
我鼓起勇气,准备伸手去拿——
即将触碰到它的一瞬间,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两个小魔,将我按倒在地。我一时不察,重重地跪倒在地,手指也被那法器划了一道口子。
紧接着,乌泱泱一大群人涌进了这间屋子。
为首的,就是魔君和闻隗。
魔君一副格外惊讶的表情:「阿菱,怎么是你?」
闻隗也看清了我的脸,怀疑地看向魔君。
「魔君的爱姬,怎么是个偷宝物的贼人?」
魔君脸色黑了起来,他走到我近前,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疾言厉色:
「此宝能抵百军,能杀人于无形。你偷它是想做什么?!」
这一出他可没有事先同我说过。要么是他的计划出了差池,以至于我被捉住;要么我被捉住原本就是他计划里的一环。无论是哪一种情况,他现在跟我撇清关系,恐怕也不会费功夫保我性命。
我刚要开口,旁边一个小魔突然嚷了起来:
「这不是步云宗那个女弟子吗!」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步云宗?就是那个屠我族类、杀我幼魔的宗门?」旁边一个奇形怪状的魔王突然暴起大吼,「步云宗的人也敢来群魔聚会?看我不生扒了你的皮!」
「道士啊!我一家十口魔,都是被道士杀死的!道士就该下油锅!」
「肃静肃静。」闻隗挥挥手让周围的魔停止议论,转头看向魔君。
「魔君,这道士毕竟是您带过来的,您看……」
「道士?」魔君语气惊怒,好像真的被骗了似的,「阿菱,你竟然是道士?!」
「呵,」我不禁笑出了声,「魔君真是好算计啊!您把我从步云宗掳来的时候,不知道我是道士么?您以我全族性命为要挟,让我来偷闻隗魔王的宝物的时候,不知道我是道士么?」
「一派胡言!」魔君眯着眼,一拂袖,我被向后掀翻在地。胸腔里翻江倒海,我呕出一大口血。
「我一派胡言?」我抹一把唇边的血,费劲地伸出手,向周围展示着魔君给我开门的玉佩,「大家看清楚了,这是魔君亲手给我的!就是他,要我今日来偷这里的宝物!若非如此,我一个外人,怎么能够如此轻易地破解机关、找到宝物?」
「你诡计多端,既然骗得了孤,偷取玉佩、破解机关又有何难?」魔君矢口否认。他缓缓转过身去,朝围观众魔高声道:
「若说谁最没有可能偷盗宝物,那就是本尊。」
「因为此宝,就是本尊,赐予闻魔王的!」
我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却看见闻隗一脸信服地看着魔君。
一瞬间,我的血液从头顶凉到四肢百骸。
——从一开始,他就设计好了。
四周的窃窃私语逐渐归于沉寂,大部分疑惑的目光再次转化成了怒火,直射向我,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
而魔君站立于众魔之中,冷眼旁观着众魔的表情。
所有的线索连缀成线。
原来……如此。
魔族不满地盘狭小已久,如今魔族繁荣昌盛,自然有了扩张领土的念头。
他需要一个名正言顺出兵攻打人族的借口。最好是人族闯祸在先,比如……一个人族的道士闯入魔窟,偷了魔族的宝物、要诛杀魔族最位高权重的几位魔王。
为此,他可以精心设计一个局,假装自己是个言而有信的正人君子,获取我的信任,以为真的能保下全宗的性命。让我心甘情愿地,成为他的……棋子。
诱饵。
牺牲品。
「前面作乱,后面偷宝,他们这是合起伙来要把我们赶尽杀绝啊!」一个小魔声音尖细,大声叫道,「我魔族占着最差的地盘,受了几百年道士的气,现在他们得寸进尺,要把我们屠族灭种啊!」
「呸,那些卑贱的人族,还真当自己有什么本事了?不过就是神族护着的一帮癞皮狗!」
「要我说,那群什么都不会的人族,就不配活着!神族怎么了?如今魔君功法大成,还怕他们不成?」
「人族欺人太甚!一退再退,我魔族的血性何在!」
那些燃着刻骨的仇恨和愤怒的目光一同汇聚到我的身上,似乎要用目光将我刺出千疮百孔。高高低低的声调汇聚成同样的语句——
「攻入人间,屠尽人族!」
我抬头望向魔君,他被众魔簇拥,高高在上。
似乎有小魔涌到我的身边,细长的指甲剜开我的皮肉,刺入我的胸膛。
我的眼前渐渐被血水浸得模糊,隐约听到魔君淡漠的声音:
「教过你了,别那么轻易相信别人。」
我不甘地张口,可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是,我是不应该轻信别人。
可是这世道可曾由我分毫?幼年失怙、天资平平,可曾由得我选?宗门的背叛,魔君的欺骗,是我愚钝看不穿,可我即便看穿,我又能如何?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就不配在世间清清白白地活着吗?一个好人,就活该被欺骗、被利用、被玩弄于鼓掌之中,成为你们争权夺利的牺牲品吗?
可是我的五脏六腑好像都已经破碎了,意识涣散不清,我最后看见魔君一个模糊的背影,前呼后拥。
也许,他是要去攻打人间了。
可是,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人间,不是我的人间。
四、
我好像坠入了一片虚无。
四周白茫茫,空荡荡,好像弥漫着乳白色的云气,但伸手去触,却什么都没有。
这就是阴曹地府么?可是鬼差在哪?奈何桥又在哪?
我的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定睛一看,是个穿白色裙衫的女子。正背对着我站着。
似乎是听到我的响动,那人悠悠地转过身来,与我四目相对——
!!!
她长着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我登时大骇,连连后退。
可这地面似乎也是一片空无,我的腿无力地挣扎,却仍在原地纹丝不动。
她的脸朝我凑过来,忽地一笑。
「别怕。」
她的声音同我的声音也一模一样,在空荡荡的空间里还有着回音。
「你,你是谁?」我问。
我的声音同她的回音交织在一起,说不出的诡异。
「我?」她指着自己的脸,「我是谁,你不知道么?」
她像水蛇一样缠了上来:
「我是你心里的恨啊……」
那一瞬间,被忘却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前世的一幕幕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播放。
「你七岁,魔族当着你的面撕碎了你的父母,你不恨吗?」
「你八岁,进了步云宗,却被顽劣的同门欺侮,只有成若护着你,你不恨吗?」
「你十八岁,被宗门推出去侍奉魔君,被师友背叛,被爱人抛弃,被你不惜牺牲自己也要救的所有人厌弃,你不恨吗?」
「你以为魔君信守承诺,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利用一场算计,你不恨吗?!」
她的双目变得赤红,整个人显出癫狂的神色:
「你信仰的,欺骗你;你守护的,背叛你。那些甜言蜜语,什么正直什么侠义,都是假的!是用来麻痹你、限制你、规训你的幻梦!你这一世活得多累啊?你为了所有人付出,希望他们也能善待你,可没有人爱你!」
她凑到我的眼前,与我鼻尖相抵,语气低沉:
「那为什么还要爱他们呢?」
「他们害死了你,却不会有任何愧疚,他们只会踩着你的尸体爬得更高——你甘心么?!」
「那些欺骗者,背叛者,虚伪者,逐利者,不都——」
「该死么?」
她的语音上扬,语带诱惑。
她轻轻握住我的手。我感觉到一股陌生的力量注入我的掌心。
「杀了他们吧,好不好?我们一起。」
我睁大双眼看向她的眼睛。
发红的眼眸里映着我的脸。
一张一模一样的,带着刻骨仇恨的脸。
我扬起嘴角笑了一下,随即猛地抽出自己的手。
那股力量从我手心消失了。
我再度抬头,面前人的面容变了,成了一个妖艳的美人。
美人眯起眼,有些懊恼。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没有发现。」我冷冷地说。
「我只是……被骗太多,不相信你而已。」
美人愣了一下,冷笑一声。
「所以,你究竟是什么?这里又是哪里?」我问。
「你还真是……」美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评价道,「没有被好好教养呢。连我都不知道。」
她清了清嗓子,道:「吾乃上古大妖,以人的怨恨为食。吾名为——」
「乱。」
名为「乱」的大妖告诉我,她在一场上古大战中落败,被封印进了这个叫做锁魂铃的法器里。为了吸食人的怨恨维持法力和生命,不得不听从法器主人的驱使。
而我,大概也是因为血液接触了锁魂铃,因此阴差阳错地,魂魄被吸了进来。
「怪不得他们说你能抵百军,杀人于无形。」我道,「如果我刚刚没有拒绝你,是不是我也被你吸食了?」
「不。」乱摇摇头。「你还没有死。」
「怎么会?」我奇道,「我差点被那些魔撕成碎片了。」
「我也不知道。但是据我探测,你的心魂在此,肉身也未腐,严格来说确实没有死。只不过是身魂异处。你的身体应该也不太远,稍微施个法术就能回去。」她道,「刚刚,我想和你的魂魄融为一体,脱出这个锁魂铃的禁锢去你的身体,不料被你打断了。」
她抬眼看我一眼:「不过,那个法术对你来说还是太复杂了,我教你你也不会。算了,反正也出不去,还说这些做什么。你就跟我一道被困着吧。」
「可以出去,为什么要困着?」我道。
乱怪道:「你不是拒绝了我?我弹弹手指,你的魂魄就能灰飞烟灭。我可没保证出去之后要把身体还给你。在这里呢,只不过是我无聊,就留着你解闷。」
「谁说我不愿意?」我弯出一个笑,一字一句道:
「你说得对。他们都该死。」
「凭什么他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害我,却不用受到任何惩罚?既然我还没有死,自然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我向乱伸出手。
「来吧,我献出我的灵魂和躯体,来借用你的力量。待我复仇完毕,便任你处置。」
乱眯了眯眼睛:「我要是不信守承诺呢?」
「那我……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我猛地睁开眼。
面前是一座山洞。我躺在一个透明的盒子里……是一座冰棺。
我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躯体,四肢都还在。身上似乎也没有明显的伤痕。
有人收殓了我的尸身,存在了冰棺里?
是谁?又有什么目的?
我微微抬手,那冰棺无声地四分五裂。
我从棺内起身,向洞口走去。
令人意外的是,在洞口,我碰到了一个熟人。
「阿菱?!」
那双常年平静无波的凤目里染上惊讶的神色,头发松松地挽着,前额的发丝飘飞,看起来有些落拓的样子。他的声音甚至有些颤抖。
「你……你回来了?」
「怎么?我回来不是如你所料么?」我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还是,你嫌我回来迟了?」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怀疑,又定定地看了我一瞬:「你不是阿菱。」
呵,一口一个阿菱倒叫得亲热。我几时同他这么熟了?
他抬起手念念有词,我才发现他手上提着个类似引魂灯一样的法器。
那法器随着他口中的咒诀微微震荡,凝聚成一团莹白的雾气,雾气在灯里横冲直撞,越转越快,越转越快,最终「砰」的一声。
琉璃四分五裂,成了反射着七彩日光的碎片。
他有些震惊地抬起头。
「你究竟是谁?」
我轻轻拈起一片碎片,看着它在我手心化为齑粉,扬到魔君眼前。
「魔君演技越发高妙了。」我冷冷道,「一面以我为饵,开启你的人魔之战,一面将我的尸体收殓,用引魂灯引出法器中的大妖落在我的身上,然后装出一副想要救活我的样子,让我再度相信你,为你所用,是吗?真是好一出一石二鸟之计啊。」
他似乎愣了愣,随即轻笑了一声。
「你想得倒是快。」
他道:「孤的确有求于你,聊聊吧。」
魔君说,如今距离他发动人魔大战,已经过去了一年。起初,魔军在人间如入无人之境,很快便攻陷了人族的许多地界。然而,等到人族反应过来,便很快聚集在了一起,抵抗魔界的进攻。神族虽然正在内讧,无力管人间之事,但也有不少飞升的散仙下界支援。几个大的门派形成了据点,互相联系支援,抗击魔族,如今的局势呈胶着之势。
而其中的一个据点,就是步云宗。
「如今局势胶着,只能各个击破。」魔君道,「你如今回来,心中不是没有恨吧。」
「可是,我也是人族,为什么要帮你做事?」我道。
他扬了扬手中的引魂灯:「无论如何,是孤保了你尸身不腐,你才有机会回来。孤答应你,若攻下人族,你我共享江山,如何?」
「呵。我对什么江山可没兴趣。」我轻笑一声,扬扬手,「算了,反正我也是要去的。」
「你攻城的时候,是说的降者不杀?」我看着他,「我可以帮你打下步云宗。不过往后,我若要处置谁,无论降是不降,你不许干涉。」
「好。」他点头应允。
我点点头,便飞身离开了山洞。
离开的时候我回头望了一眼,看见他正提着那四分五裂得只剩个空壳的引魂灯定定地站在洞口,望着我的背影。
我好像听见他低低的喟叹:
「我也不是事事都能算到的啊,阿菱。」
五、
我变换了容貌,假装成逃难的流民,到了步云宗山脚下。
才过去一年,整个人间已经和从前大不相同。
到处是仓皇逃窜的流民、焦土和尸体,有人的,也有魔的。河流被染成血色,北方的天际一片鲜红。
那是陷落的拼死抵抗的某一城,燃烧三日不尽的大火。
一路上我碰到许多人,有负责给前线运送粮草和兵器的押运小官,偷偷把粮草分了一半给自家的亲戚;有学艺不精的道士摆摊卖假符,换路上流民救命的干粮;还有带着干粮和孩子赶去投奔某个大门派的母亲,没有死在魔族手里,却被突然窜出的同为人类的流民洗劫。
你看啊,这个人间,还是这样烂。
一场战火烧掉了人间盖着的名为温良恭俭的华丽的皮,露出内里赤裸裸的丑陋的自私的本相。
我抬起头,对上一双眸子。
那眸子的主人一身素衣,在众多脏兮兮的流民中间格外显眼。人清减了许多,衣袍被风吹起,显得空空荡荡的。
他愣了愣神,随即发给我一块牌子。
「姑娘,这是你的令牌。拿着它上山,会有人给你安排住处。」
我朝他笑了笑:「多谢。」
「等等。」他突然又叫住我。
「姑娘……敢问姑娘姓名?」
「我叫唐萱。」我随口编了个名字。
他点点头,似乎松了口气。
我心中冷笑。
我被分到山上一间改良了的厢房里。
能够住在厢房里的人,是被挑选出来的有修炼根骨之人,作为战场后备役培养的。先学些简单的符咒,学得好的,再学些复杂的术法。
这些东西我原本就学过一遍,如今再学,自然是轻车熟路。
如今师尊在另一座山头与其他门派商议如何反攻魔族,门内事务皆由成若照管,林清从旁辅助。我的天赋异禀很快就得到了成若的关注。
一日午后,他让我去书房找他。
我站在院门外,远远地看到那白衣的青年坐在桌边,正细细地研读一本古代卷册,纤细的手指伏在桌面,临摹着一道符咒复杂的纹路。
恍惚中,好像又回到了我们一同修道的时候,我们面对着面研读古籍,练习符咒的画法。也是这样的姿态,连阳光照进屋子的角度都一模一样。
可是我怎么能忘记,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的死,也少不了他的一份。
突然,一个声音打破了寂静。
「师兄,你别累着了,我给你做了银耳汤,你尝尝。」
是林清。
我停住了脚步。
「我知道了。」成若冷淡道。
「师兄你快喝了嘛。」林清的声音带了点撒娇的意味,「你不喝,我就不走了。」
「别闹了。」成若的声音带了些不耐烦,「如今战乱四起,你还是多把心思放在教那些新来的弟子上为好。」
紧接着,我听见一阵推搡的声音,和碗砸在地面上的清脆声响。
「你……」林清的声音含着些怒意,「我跟在你身后那么多年,你现在连抬头看我一眼也不愿意是吗?」
「你让我管那些野蛮粗鲁的流民,我也就管了,你让我教那些冥顽不灵的蠢货,我也就教了,可你呢?师尊说好这个月我们就成亲,你却一拖再拖,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以前你满心满眼就只有那个周菱,我真的不懂我到底哪一点不如她?可她毕竟比我来得早,我也就忍了。」林清咬牙切齿道,「可是那个新来的唐萱,她是什么东西?我听人说,你要亲自教导她?她是使了什么狐媚手段把你迷住了?」
「住口!」成若罕见地也有了些怒意。
「我从来没答应过什么婚约。身为步云宗弟子,帮助流民、抵御魔族本来就是分内之事,你拿做这些来要挟我?」成若将林清推出了门,「你回去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再来见我。」
他二人一抬头,就看见了院门外的我。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我笑笑。
成若收回手,林清瞪了我一眼,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还撞了我一下。
成若望着我,面上有些尴尬。
他伸手拿布擦着桌上溅到的汤汁,一边道:「坐吧。」
我小声提醒他:「师兄,你的袖子也脏了。」
他的动作顿了顿,低头看向袖子上的污渍。
汤汁星星点点地溅在衣袖上,不算大片,但在白色的衣服上格外显眼。
「算了,毕竟是艰难时事,也没那么多衣服可换。」他低声道,「失礼了。」
我忽然生出了好奇心:「如今乱世,师兄又多接触流民,为何要穿白衣?」
我记得,他从前不爱穿白衣的。
他擦桌子的手再度停下。过了许久,他轻轻开口:
「我的未婚妻……过世了。我为她服丧。」
他语调凄然,连我的心都为之颤抖了一瞬。
但也只是一瞬。我盯着他的背影,在心里讥讽。
她死了,你倒记得给她服丧了。可她活着的时候,你做了什么?
我不自觉地捂住自己的心口。
那里,放着一封随着我胸口一起被戳破、浸透了我的鲜血又干涸的退婚书。
「你刚刚也听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成若走到我的身边,递给我一本册子。
「你天资聪颖,符咒画得很好。今后你每日早晨做早课,午后便来我这里,我亲自教导你术法。」
我点点头。
「今日我们便从这里讲起。」
我垂头看他刚刚递给我的那本小册子。碧绿的封面上,「鸿虚道法」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那是魔君攻山之时,我正同他一道研读的术法。
我抬头看他,他坦然地与我对视。目光清明,没有一丝退避。
他……是认出我了么?
之后几日,我便每天都来成若的院子,听他讲授法术,学他新练的符咒。
不得不说,这一年来他潜心修道,道法有了很大突破,比当初的我高上了几个台阶。我虽然拥有了大妖的力量,但听他讲授,也颇有收获。
那日吵架后,林清消停了几日没来找成若,这一日又来了。
不巧,这会儿成若去前山照管流民了,如今只有我在他的院子里。正拿着笔,一笔一划地誊抄成若近日读书的心得。
林清提着食盒,趾高气扬地问我:「你怎么在这里?」
我觉得好笑:「你不是知道么,他觉得我天资聪颖,所以亲自教导我。」
她啐了一声,上下打量我一番,眼中尽是不屑:「一个逃难的野丫头,能有什么天资?我警告你,别对师兄有什么企图。」
「哦?为什么?」我明知故问。
她冷笑一声:「你还真是没有自知之明呢,就你这个样子,还想得师兄垂青?」
她端起了架子:「我可是师尊嫡传弟子,同大师兄朝夕相处七年,师尊已经许了,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要成婚。你这种粗鄙的乡野丫头,还敢肖想大师兄,门都没有!」
「哦?」我靠在门边,看着她得意洋洋的样子,冷冷道,「可我怎么听说,原来有一个师姐,也是师尊嫡传的弟子,与大师兄相处十年,同师兄定下婚约的也是她呢?」
「你听谁说的?」林清顿时变了脸色,「他告诉你的?」
我不理睬她,接着道:「你嫉妒她,所以你把她害死了?」
「我没有!明明是那个贱人自寻死路,怎么能说是我害她?」林清连忙否认。她努力掩下面上的惊慌,道:「是谁说的?胡言乱语,我去教训他!」
我轻笑着道:「哦……没有直接害死她啊……」
「魔君那日中的情蛊,是你下的吧?你本来准备对谁用?大师兄?」
林清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她颤抖地指着我的脸:
「你……你是谁?!」
「你是她?你借尸还魂了?!」
她惊慌失措了一会儿,突然眼里闪过一道怨毒的光。
她抬手,迅速结了个阵法向我劈来。
是一个恶咒。
我连忙扔了一本书挡住,同时迅速向后闪躲。
她见我没有还手,认定我接不住她的招。便越攻越猛,咄咄逼人。
我退到了院子的角落里,身后是高高的围栏。避无可避了。
「去死吧!」林清结了一个死咒,恶狠狠地向我劈来。
我刚要伸手格挡,余光瞥到一片白色的衣角,于是缩回手,惊慌失措地抱住头蹲下。
下一秒,林清被击飞,重重地落到院中。
白色的袍服混着青草的气息将我包裹。成若将我拥在怀里,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别怕,没事了。」
六、
我同成若说,是因为林清嫉妒我同他走得近,所以对我起了杀心。成若点点头,没有听林清一句辩解,便将半死不活的她押回住所,设了禁制不许再出来。又好言好语地安慰了我许久,喂我喝了安神的汤药,又守在我栖身的小院待了一夜才走。
成若对我的态度,我总觉得很奇怪。
他为什么对一个素昧平生的姑娘这么好,以至于连他一贯疼爱的师妹林清的辩解也不听?若是他已经认出了我,他从前已经同我一刀两断了,如今又是想干什么呢?重温旧梦?他真的以为我们还能回到从前?难不成……我摸了摸自己幻化出的脸,他真的喜欢这种长相的姑娘?
无论他是如何想的,如今对我又是什么态度,我都不会让他破坏我的计划。
师尊那边传来消息,最近魔界内部似乎起了争执,正是人族反攻的好机会。几个门派预备在步云宗开个会议,商议如何反攻魔族。让成若准备一下,接待各派掌门。
明日便是开会的日子。成若让我今日不必去他那儿,在自己的屋里温习便好。
我坐在小屋里,低头读着他给我的书。
突然,一片阴影挡住了光线。
「咚!」
脑后被重重一击,我眼前一黑。
「救……救命……」
我被五花大绑着扔在地上。脸砸在泥里,面前混合着血腥味和腥臭味。
我还听见若有若无的魔族的低语,和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这显然不是步云宗,那这是哪儿?
刚刚那一棒,大妖的力量给我挡了不少伤害,因此一路上我都是清醒的。
我先是被绑了起来,然后被装到一个麻袋里,用法术拖着扔到了这里。
至于是谁干的……
那人将我扔在这里的时候,低声咒骂了一句「去死吧」,不小心被我听见了。
林清。
她的伤还没好全呢,就又来作妖了?这次干脆把我扔到了魔族的领地,是准备让我被巡逻的魔分食,她可以推脱得干干净净?
我抬头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这似乎是步云宗山门外不远处的一片丛林,这是林中的一片空地,四周只有些刚过脚踝的青草,附近的魔很快就能发现倒在这里的我。我仰头看天,她折腾了这么久,应当没几个时辰就要天亮了。我突然眯起眼,看见天边一道萤光。
林清啊林清,你倒是省了我的事了。
「救命……救命……」我发出细微的呼喊。
已经有几个小魔走到附近,正竖起耳朵听这边的响动。
「是不是有人味儿啊?」
「附近的人都逃进山里了吧,最近看到的都烂了,不好吃。」
「我真的闻到有,还有声音呢,我们过去看看呗。」
那几只小魔走到附近,从树丛中探出头来。
「哎呀,真的有人啊!活的!」
他们激动地围了过来。
「香喷喷的活人啊!」他们七手八脚地戳着我的皮肉。
「咱们抬回营地去烤了?」
「欸,抬回去还得给那几个废物分,不如我们就在这儿吃了算了。」
「你……你们要干什么?」我瑟缩着后退。
「当然是吃你了。」为首的魔一把抓住我的脚,尖锐的指甲刺向我的皮肉。
我感觉已经有血从皮肤里涌了出来。
刺啦——我的腿上被深深地剜开了一道。
「啊!救命!!!」我挣扎着尖叫,「救命啊!有魔吃人啦!」
「呵,别费工夫了,没人听得到的。」那魔美滋滋地舔了口涌出的鲜血,锋利的指甲高高举起,反射出不祥的银光。
在指甲将要刺进我胸口的一瞬间,一道蓝光自半空落下,猛地将那为首的魔掀起,钉在了身后的树上。
「什……什么人?」剩下几个魔惊慌失措。
一位玄衣银鬓的老者缓缓落下。
「是拂云散仙!快跑!」某个魔大喊。一瞬间,那几个小魔顾不上救他们的头目,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姑娘,你还好吗?」散仙蹲下身,给我施了个疗伤的法术。
「多谢,多谢仙长。」我眼中涌出泪花,「若不是仙长,我恐怕就只能葬身于此了。」
「不必言谢。」散仙捋一捋胡须,「你一个姑娘家,又有腿伤,只身一人不安全。我正要去步云宗议事,我带你去那里歇息一番,给你治疗腿伤吧。」
听到「步云宗」三个字,我浑身一凛,连连摇头。
「怎么了?」散仙察觉不对,问我。
「我,我不去步云宗。」
「为何?」
「他们,他们要我的性命……」
散仙眉头皱起:「步云宗向来庇佑流民,乐善好施,你此话怎讲?」
我垂着头抽噎了几声,哀切道:「实不相瞒,我本就是投奔步云宗的流民。可是,可是,我发现了他们的秘密,他们便趁夜色将我打晕扔到了这里让魔族分食,杀人灭口……」
步云宗,合云殿。
五彩的霞光萦绕山顶,几大门派的掌门人依次落座。坐在正中间的,正是步云宗的掌门,也就是我的师尊。
似乎对反攻魔族势在必得,他红光满面,正与进来的各位掌门一一握手寒暄。
站在他身旁的成若却面色冷淡,眼底还有淡淡的乌青。
师尊抬眼,看到了站在我身旁的拂云散仙,连忙请他入座。
「您可算来了,我们还以为您路途遥远,来不了了呢。」
拂云散仙点点头,淡淡笑了一下:「是啊,路途遥远,所以我提前出发了,原本应该早两个时辰就到了。」
师尊没有听出他的话意有所指,又看见站在一旁的我,殷勤道:「啊,这位是您的弟子?」
此时,成若也抬起眼,正好与我四目相对。
他疲倦的眼中有一丝愕然,又似乎有些庆幸。
拂云散仙冷哼一声,将我推到前面,露出我伤腿:「这可不是我的弟子。这是你步云宗的弟子。」
师尊有些惊讶。
却听散仙继续道:「我昨夜在来的路上,见到这个小姑娘被五花大绑着,差点就被魔头吃了。她自称是你们步云宗的弟子,我就把她带回来了。」
师尊神色一凛,回头看了一眼成若,问:「这是怎么回事?」
成若上前行礼:「回禀师尊,这……确实是我宗门的弟子。」
「那她怎么半夜被魔头所擒?」师尊道。
成若沉默了,他的目光投向我。
拂云散仙拍拍我的肩膀,道:「别怕,你就直说,我定替你主持公道。」
「我……我原本在屋内读书,但……却被林清师姐打晕,绑了起来,扔到了山下……她还说,要让我去死……」
「林清?怎么可能?」师尊皱起眉头。「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我也不知。」我怯生生道,「可能……是因为我撞破了她与魔族勾结……」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周围的各大门派都交头接耳起来。
「什么?!」师尊大惊,指着我,「你可不要血口喷人!」
拂云散仙上前一步,挡在我身前:「既然这个小姑娘指认了,那必定要调查清楚,如果是误会,也要还贵门派一个清白。」
周围各派都点头称是。
「成若,你把她带上来。」师尊道。
林清很快被押了上来。她的伤刚好不久,头发散乱,神情阴鸷。
「我没有!不是我!」她刚被带上大堂,就歇斯底里地大叫,「她陷害我!」
紧接着,又有几位同门被带了上来。
一位同门行礼道:「刚刚师兄问询,我才想起来,昨天夜里我确实看见了林清师姐提了个大麻袋下山。当时我还正在奇怪,师姐却叫我别管闲事。」
其他几位同门也描述了相似的话。
师尊面色不虞。他问林清:「你说,可是你做的?」
「不是!他们说谎!我昨夜早早就歇息了!」林清跪在地上大声道。
这时,另一群去搜查的同门也回来了。
「报告师尊,昨夜有小雨,山门口一片树丛里发现了新鲜的鞋印,经过比对,正是林清师姐的。」
「你!」师尊站了起来,指着跪在地上的林清,「枉我悉心教导你,没想到你竟然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竟然残害同门!」
他背着手,冷哼一声:「既然如此,依我步云宗的门规,戕害同门者,诛。」
他用眼神示意成若将林清拖下去。
「慢着。」凌云峰的掌门突然开口。
「刚刚这位姑娘说,她是撞破了这林姑娘与魔族勾结的事才遭灭口的。这事还没查清楚呢。」
师尊有些不耐:「这定然是这姑娘生怕我们不给她公道,随口胡说的。林清虽然顽劣,但也不至于勾结魔族。」
「那可不一定。」我冷冷道,「她若不是勾结了魔族,怎么会想到将我绑了扔去给魔分食?更何况——」
我从袖口掏出几张纸来。
「诸位,这是我发现的,林清与魔族往来的信件。证据确凿。」
一旁的凌云峰掌门连忙接过去查看。这几张纸条很快便传了一圈。有人认出,这里面的一种字体,正是魔族特有的秘文。
师尊盯着我,严厉道:「你拿着随手编造的一张纸,就能构陷我步云宗了吗?」
我装作害怕地往拂云散仙身后缩。
拂云散仙毫不畏惧地与师尊对视:「你且听她说完。若真是弄虚作假,我们也饶不了她。」又安慰地拍拍我的肩膀:「别害怕,你就说,是在哪里发现的这些?」
「在……她送饭的食盒夹层里。」
为了防止步云宗销毁证据,几个门派分别派了一个弟子去搜寻林清的屋子,先派出去的几个弟子很快就拿来了那个饭盒。
拂云散仙施了个法,那食盒便四分五裂,露出夹层里的东西。
一张绢布,上面画着最新的步云宗布防图。而夹层的底部,赫然是一个魔军的图案。
师尊大惊失色。不可置信地看着林清。
「你,你居然真的……」
林清见势不妙,一边哭着一边跪着爬上前去抓师尊的脚:「不是的,不是我,他们陷害我……」
「好啊,我说怎么魔族进攻总是能找到我们布防薄弱之处,原来是有内鬼啊。」另一位掌门阴阳怪气道。
「我们的弟子在外冲锋陷阵,居然是被这种叛徒害了性命!」一位老者双目赤红,捶胸顿足。
民意汹涌,师尊的脸色也极不好看。
师尊怒气翻腾,抬腿用力踹了林清一脚。踹得林清从他脚边的台阶上滚落下去,呕出的血溅了一路。
「孽徒!」
他扬手:「成若,将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拖出去,即刻行刑!」
「不行!不可以!」林清那张引以为傲的脸上此时已经满是鲜血,长发混着血糊了满脸,看不清神色。她尖叫道,「我没有勾结魔族!」
她抓住走过来的成若的鞋面:「师兄,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啊!」
成若恍若未闻,提着她的领口将她往外拖。
「师尊!师尊!你答应过我,只要我不说出那件事,我做什么都会保我的!」林清似乎已经神志不清,突然狂叫起来。
「她,是她!她来报仇了!她就是要捅出当年我们和魔君交易的事!是她!不是我!」
师尊猛地一震,一道红光刺穿了林清的胸口,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她癫狂的叫声已经传入了所有人的耳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齐聚到了坐在高位的师尊身上。
「解释一下吧,步云宗掌门。」拂云散仙道,「你们从前,就和魔君有过交易?」
「她疯了,胡言乱语。」师尊冷冷道。他的目光却越过了散仙,直射向他身后的我。
我感受到周身一股无形的威压,有种窒息的压迫感。他这是故技重施,想用这种方式让我闭嘴?
我掌心微动,在周围结了一个法阵。呼吸立刻顺畅了起来。
这时,刚刚去搜查却没回来的几个人突然又急匆匆地跑回了大殿,手里还拿着一叠纸,好像是信件的样子。
为首的弟子颤颤巍巍地在殿中跪下,举起那叠纸。
「这是什么?」一个掌门问。
「弟子……弟子用探测魔气的法器搜寻证据,在一处又搜到了许多与魔族往来的通信……」
师尊一拍桌子:「又是在哪!」
那弟子看了一眼众人,硬着头皮道:「是……是在步云宗代掌门成若的屋内……」
「荒唐!」师尊一拂衣袖,桌上的茶具「砰」地砸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你们干脆说我步云宗就是个与魔道勾结的魔窟算了!」师尊怒道,「当初魔君攻入人族,是我步云宗联合各门抵抗魔君,才挽回了人族的劣势。如今正是反攻的紧要关头,诸位就准备听信我门与魔族勾结的谣言,放弃好不容易达成的联盟吗?!」
此言一出,周围的几位掌门都有些迟疑。
「可是,这几位弟子来自各派,搜寻当时都在场,断无陷害你门弟子的可能。」凌云峰掌门冷哼一声,「既然有证据在,还是不要护短的好。毕竟要是有了内鬼,达成一百个联盟也没用。」
「这样吧,既然是在这位代掌门的房里搜出来的,不如让他当场对质。如果确有此事,那必须重罚,否则不足以告慰前线战士的在天之灵。如果是误会,那我们自然继续商讨反攻魔族之事。」拂云散仙道。
诸位掌门围成一圈,这回跪在大殿中央的变成了成若。
为公正起见,由凌云峰掌门来审问成若。
他先是将刚刚搜出的纸扔到成若面前,问:「你可认得这是什么?」
成若低头看着那些纸,淡然道:「是魔族秘文和我宗门的信息。」
「那这些信件,是否是你所写?」
成若拿起一张纸来仔细查看,过了一会儿,道:
「的确很像我的字迹。」
「你!」
「但并非是我所写。」
他当场用术法在地上写了几个字,展示给众人。
「此人模仿了我的笔迹,但仍然略有参差,大家仔细比对便可发现。比如这一捺,我书写很快,因此往往与下一个字相连。而模仿者为了模仿字形写得很慢,便不会像我这样急促连贯。」
有几位掌门凑近看了看,点头承认确实有细微的区别。
「既然如此,那成若便是被诬陷的了。」师尊连忙道。
「慢着!」凌云峰掌门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刚刚那个林清说你们曾与魔君交易,是否属实?你们与魔君交易了什么?」
成若沉默了。
其实这件事除了林清一面之词,没有其他证据,成若只要否认即可。我甚至还为此准备了后招。可是成若突然沉默了下来,垂头望着地面,一言不发。
「怎么?是不好说吗?」凌云峰掌门质问道。
周围几位掌门纷纷交换着眼色。
「说啊!」师尊站起身逼视着成若,眼中似有火光冒出。
倏忽之间,成若的面上浮起了一层薄汗,他急促地喘息着,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我忽然想到,师尊恐怕在故技重施,害怕他说出什么来。
他努力扬起头,咬着牙,一字一句说:「属实。」
四周的声音一瞬间全部消失了,空荡荡的大殿落针可闻。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师尊怒意滔天。我看到一道道不明显的银丝迅速刺向成若。
说时迟那时快,拂云散仙一挥衣袖,挡住了那些丝线。
「这是想杀人灭口啊。」拂云散仙飞身到成若面前,张开双臂结成法阵庇护住成若,与师尊形成对峙之势,回头道,「你说,他们到底交易了什么。」
成若面前的禁锢顿消,他猛烈地喘息几下,环视四周,沉声道:
「一年之前,魔君曾攻上我步云宗。当年,就在这座合云殿上,他自称中了情蛊,要杀光我门派的所有人。」
「而当时,师尊为了苟且偷生,竟然选择献出本门的一个女弟子,来换取全宗人苟活。」
「而那个女弟子回来后,为了门派名誉没有说出这件事,却被本门以私通的罪名逐出师门。」
他喉头哽咽,眼圈发红,遥遥望向坐在上方的师尊:
「而我们可敬的师尊,竟然还派杀手去取她性命!」
「她侥幸逃过一劫,却又殒命于人魔大战之中。」
「我们高尚清白的步云宗啊,竟然要用一个姑娘来换满门苟活!」他讥讽地笑着,「不仅如此,还要把她活活逼死!」
「若这就是世间公义,那这世间,不要也罢!」
「一派胡言!」师尊慌乱片刻,迅速做出了反应,对周围人大声道,「这孽徒定是受了魔族蛊惑,说出这些话来诓骗诸位。诸位可不要轻信他!」
然而周围的各位掌门互相交换了眼色,心底都有了判断。
那厢成若还在高声叫着:「师尊不是执行宗规最严格的么?我步云宗不是最法纪严明的么?那师尊可否告诉我,贪生怕死、出卖弟子是什么罪?沽名钓誉、买凶杀人又是什么罪?!」
他的诘问回荡在大殿之中,而座上却无人能够回答他。
师尊脸色变换,忽然猛地飞身而起,手掌翻飞,一道道法咒击向各位掌门,整个人瞬间到了殿门口。
「抓住他!」拂云散仙叫道。
几位掌门连忙一同飞身向前,一阵混战中,师尊还未来得及跑出多远,便被擒住。
他被缚仙索捆着捉了回来,歪倒在大殿上。
他挣扎着,仰头看着高高在上审判他的人们。他发丝散乱,形容狼狈,往日清高自持的尊长,卸去光环,也不过是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头罢了。
「不过是一个女弟子,用来换我满门性命,难道不值当?」他不甘心地高喊,「步云宗百年清誉,我洗去污点,又有什么不对?在座诸位如今义正辞严,若是易地而处,难道不会做出与我相同的选择?」
「好一个如何不值当。」成若垂头看着他,眸中情绪翻涌,「你是掌门,自然觉得用别人来换自己的命值当。若用来牺牲的是你的命,你又觉得值不值当?」
「步云宗立派之初,便教导弟子不畏强权,锄强扶弱。若是为了苟且偷生,连弟子的清白和性命都可以舍去,算什么世间正道?!那我们如今也不必商议抗击魔军了,乖乖割地,用我们的同胞作为祭品,乖乖引颈受戮便是了!」
师尊梗着脑袋,还想再说什么,被拂云散仙一掌劈晕了。
「步云宗掌门勾结魔道之事基本有了定论,暂且押至牢房,由几个宗门商议后再定罪。步云宗乌烟瘴气,实在不适合再作为攻魔据点。各宗可移步我凌云峰,继续商讨抗击魔族一事。」凌云峰掌门道。
他又睨了成若一眼:「既然这位代掌门暂时解除了通魔的嫌疑,步云宗还是由他照管好了。」
各位掌门均点头同意。众人纷纷散去。
没过多久,刚刚还熙熙攘攘的合云殿就只剩下我和成若二人。
我觉得甚是无聊,正准备回去睡觉,忽然听见殿中站得如同雕塑一般的成若开口了。
他说:
「这样够不够?」
「阿菱。」
我怔了一瞬,笑道:「你说什么?是在叫谁?」
成若垂眸无奈地笑了笑,从胸口拿出一张符纸。
那是我扮成流民上山后,画的第一张符。
「我在山下,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认出来了。」他轻声道,似是叹息。
「你刚来步云宗的时候,我曾经教你画过一阵子符咒。我知道,你画符的时候有个小习惯,最后一段会重新蘸墨,画得特别浓。所以你的符咒也是这样,快结束的时候效力特别强。看到你画的符咒那一刻,我就确信是你。」他语气轻柔,似是怀念。
「我抱着那张符,又哭又笑。笑的是我的阿菱,她还没有死,她又回到我身边了。哭的是,我曾伤了她,无论如何,也难求得她的原谅。」
「我知道,」他吐出一口气,「你回来了,但也不是从前的阿菱了。你法力高强,变换了容貌,这次回来,想必是要复仇。」
「今日合云殿上,林清被诛,师尊被缚,步云宗名声扫地,受万人唾弃。这样的惩罚,你觉得够了么?」
见他如此笃定,我便也不再伪装,露出一个冷笑。
「够了么?」我抬头望天,掰着指头,「当日我救的,乃是步云宗上下三百口。我被逐出师门之时,那三百余口人,皆冷眼旁观,无一人开口为我求情。你说,够了么?」
成若面带祈求:「可他们也并不知道……」
他顿住了,轻叹一声,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
「最对不起你的人是我。你那么相信我,可我却……」他深吸一口气,将匕首递到我的掌心,「我听说,你那时是被魔族穿心而死。你受过的苦,也让我尝一尝吧。」
「步云宗覆灭,再加上我身死,够抚平你心中的恨了么?」他语气轻轻,神色温柔,好像很久之前很平常的一个午后,他问我:「要不要去练剑」。
那时日光暖暖,好时光仿佛看不到尽头。
我像那时一样搭上他伸出的手,扬起一个不谙世事的明艳的笑:
「好。」
一道银光闪过,殷红的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他刚刚洗过而光洁如新的、雪白的长袍。
八、
「步云宗没了。这是他们目前的布防图,应该来不及大规模置换。」我扔了卷纸给魔君。
魔君斜倚在榻上,接过布防图,仔细看了几眼,笑意深深:
「好。不愧是孤看中的人。」
他抬头问我:「若孤夺取天下,你想要何种奖赏?」
我勾了勾嘴角:「还没想好。」
魔君凑近望我,一双眼里波光潋滟。他笑得暧昧:「阿菱。」
「怎么?」
「有没有兴趣当孤的魔后?」
呵。我在心里冷笑一声。
怎么,还想让大妖的力量永远为你所用么?
我回他一个白眼。
他吃了瘪,也不生气,笑吟吟地又躺了回去。
「你留着那小子一条命,不会是还旧情难忘吧。」
我冷下脸色。
「他当初绝情待我,就这么死了岂非太便宜他了?我定要他活着,日日折磨他,叫他看着他守护的人族如何一点一点沦陷,成为人间炼狱。」
「哈哈哈,好!」魔君扬起一个笑容,端起酒杯又饮一口酒。
我不再与他废话,转头出了魔君寝殿,露出一个冷笑。
夺取天下?他以为,他能夺取得了天下?
成若苏醒的时候,我刚刚换下染血的外袍。
浓浓的血腥味充满了整间屋子,他皱起眉。
「我这是……死了吗?」他呆呆道。
我瞥他一眼。
「那应当是没死。」他虚弱地笑笑,「毕竟你又不会为我殉情。」
他挣扎着要坐起来,动作一大,胸口的伤口又撕裂了。他疼得「嘶」一声,只好又躺了回去。
「可是我怎么没有死呢?」他有点傻傻的样子,望着我,突然变了脸色,「你……你对步云宗其他人做了什么?」
「你说呢?」我手上还拿着滴血的外袍,有些好笑地看着他。
他的脸色顿时惨白。
「阿菱……」
我看他脸色不好,便收了声不再吓唬他。坐到一旁给受伤的手臂上药。
大妖自从我回到人间之后就再没有出现过。我原以为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夺我的舍,用我的身体在人间行走,可如今她一点消息也无。而且近来,我明显感觉到,她的力量越来越弱了。
我活动着手腕,抬头看见成若躺在床上,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成若。」我叫他。
「你欠我的,还没忘吧。」
他点点头。
「帮我做件事。」
闻隗死在了进攻人族大军的前线。
这是近日来魔君折损的第五员大将,也是魔君最看重的魔王。
好不容易集结的魔界大军,正欲反扑人族,主帅突然暴毙,整个魔界人心惶惶,有传言说,这一场战事遭了天谴,再打下去,整个魔界都会崩溃。
听到消息的时候,一向风雅的魔君直接掀了桌子,珍馐美酒、琼浆玉露砸了满殿,周围侍奉的小魔惊慌逃窜。
三日后,魔君亲自抵达前线,成为这一场大战的主帅。
我是在魔军驻扎的海枯崖再次见到魔君的。
海枯崖上阴风猎猎,吹得他的长发和身后的披风一同狂舞,倒真有了些魔头的样子。
「果然是你。」魔君背着手,见到我,神情甚至有一丝释然。
「我听说,前几位魔王,都是因为听到了某种消息匆匆离了营地,才遭到暗算而死的。且死法如出一辙,」他低笑一声,「穿心而死。」
「是啊,他们毕竟是人族,只是背叛了你,你尚且要除之而后快,没道理我这个罪魁祸首,你却能心平气和地与我合作。——所以,只有一种可能。」
「你表面上与我同仇敌忾,只是为了借着我的名头,欺骗我手下的魔王,杀了他们。」
「你从一开始,就没想要跟我合作。」
他缓缓举起长刀,唇边笑意深深:「其实一开始见你的时候,我是很喜欢你的。天真、单纯、一腔热血的小姑娘,对我这种阴谋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魔来说,真是致命的毒药。真的……让人很想毁掉。」
比风声更快。他的长刀已经到了我的颈侧。我猛地侧身躲避,手臂被长刀划出了一道血口。
云层压得更低了,狂风大作。
魔君的长刀划出劈山镇海的气势,而我只拿了一把断剑——
在第一次与他兵刃相接的时候,就被震断了。
「你杀不了我。」魔君再度向我劈来,「现在放弃,我还能留你一命。」
我用断剑勉力挡住他的攻击,被强大的魔气直推到崖边。
「你留我一命?那万千生灵的命,可有人为他们留?」我咬着牙,唇边溢出鲜血。
「我总说,我恨这世道人心。恨的,不过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之人,从来没把我们当人看!」
「驱使,隐瞒,欺骗,不过是利用别人完成自己的野心,达成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罢了。你看看!」我指着远处烧红的土地,「那土地上流的有我人族的血,也有你魔众的血!他们可有得罪过你啊,魔君大人?」
「是了,蝼蚁的性命何需计较。随手一救便救了,随手一杀就杀了。」我用尽全力挡住魔君的利刃,眼里好像涌出了两行血泪,看着面前的景象也有些发红。「我就是要让你们看看,蝼蚁也能杀了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君王!」
「找死!」魔君的声音里带着滔天的怒意,他将长刀往回一撤,下一刻,带着千钧之力再度向我劈来!
我将断剑猛地插入他的手臂,紧接着飞扑上前,紧紧地拥抱住了他。
他有一瞬间的错愕,下一刻,他一掌击向我。
但是已经迟了,我抱着他,跳下了海枯崖。
一把匕首从他的后背穿过,又刺进我的胸膛,把我们紧紧钉在一起。
我的五脏六腑好像都被震碎了,大妖的力量在渐渐消散。我用剩下的最后一丝力气抬头看了一眼。
海枯崖上白衣飘动。一张符纸幻化成的金色大网兜头盖下。
成功了。
海枯崖下是十八层地狱。里面关着古往今来最阴险、最恶毒的厉鬼。
但也因此,这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路。只需要一张最普通的下坠符,便是大罗神仙也无法挣脱地狱的禁锢,重回人间。
「你真的要如此?」那日,成若长长的睫毛翕动,似是不忍。
我眯着眼睛,抬头看耀目的天光。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人间的阳光了。
「不能让战火再烧下去了。」我叹了口气,「报了步云宗的仇之后,我发现乱的力量消减了许多。也许是因为……我的恨已经不足以支持多久了。我想在她的力量全部消失之前结束这一切。」
我故作轻松地笑笑,伸手拭去他眼角的泪花。
他也曾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啊,如今面色苍白,病体孱弱,好像风一吹就要倒了。
时光轮转,造化弄人。
如今,他也不欠我什么。
「你在退婚书里夹了一张保命的符咒,才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护住我的心魂。师尊赶我下山的那天,你已经知道他想对我下手了,赶我走也是怕我在宗门里更加危险,对么?」
我用手指轻轻勾勒出他脸庞的轮廓。
「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他眼中又显出一点晶莹。他用温暖的大掌盖住我的手指,摇摇头,神色哀伤。
「还是我太软弱……我没有勇气直接忤逆师尊,没成想却害了你……」
我轻轻地环抱住他。
「好了,我这条命本来就是赚来的,丢了也没那么可惜。」
他搭在我身后的手紧了紧,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我将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凑到他耳边,轻声道:「谢谢你,成若。」
谢谢你成全我。
我在海枯崖中下落。
四周的狂风像刀劈在肢体上,不一会儿就把我和魔君分开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愈来愈烈的狂风将我撕裂成无数片,又重新拼合起来;再下落,是灼热的岩浆将我炙烤融化;再下落,是无数尖锐凄厉的哭号在耳边萦绕……
风霜割过一千次,雨水淘洗一千次,烈火炙烤一千次……坠落好像永无尽头。不知过了多久,最后,归于平静。
一切感官都消失了,我好像变成了一块石头。
听不到,看不到,摸不到。
我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地,今夕何夕。
也快要忘了前尘往事,我是谁。
又不知过了多少年,我好像慢慢生出一点听觉。
周围只听得见两个声音。听他们的说法,他们是驻守地狱入口的两个鬼差。而我,则是
地狱入口的一块石头。
他们说,我是某一天突然出现在这里的,看起来也没什么法力。由于驻守地狱的工作实在无聊,他们便当我是他们的好兄弟,整日在我身边喝酒唠嗑。
据他们说,如今人间已经百年没有战乱了,人族和魔族自百年前一战后,重新划定了疆界,并各自约法三章,井水不犯河水。如今的人间和魔界,都是欣欣向荣的景象。
而一个名为「乱」的大妖,曾经在大战中昙花一现,后来又销声匿迹,他们说,这种以吸食仇恨为生的妖物,从来不会真正生机断绝,一定是在某处蛰伏,等到下一次仇恨在大地上蔓延之时,再出来兴风作浪。
今日,他们似乎是得到了什么好消息,走到我近前的一路上都在哈哈大笑。
「老兄,你知道吗,我们俩很快就要升迁了!」一个鬼差激动道,「哎呀,我还以为要在这儿再干上几百年呢,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离开这儿了。」
另一个鬼差也道:「是啊,说起来也是运气好。近日有个飞升神位的道士,听说还是带领人族和魔族签订契约的一派之主呢,结果居然是个傻的,天庭的职位不要,非跑到这儿来值守。这不,他来了,我们俩就能去别的地儿了。」
「老兄啊,以后咱们可就难再见喽。你好好修炼。这阴曹地府的灵气是弱了些,但是你修炼个几百上千年的,化个形也不是不可能。到时候,你来找咱哥俩,咱也一道叙叙旧。」
那两个鬼差一边絮絮叨叨一边收拾着东西,翘首以盼着那位新来的仙人来顶他们的班。
「来了来了!」一个鬼差低声激动地叫道。
轻快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我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好像在很久、很久之前,我曾经见过他。
是什么时候呢?是在枝头新绿的春日山野,还是在天高气爽的秋日小院?好像,还有歌声、笑声、舞剑的声音、温柔的低语……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鬼差激动的絮叨声都成为了背景的杂音。
哒,哒,哒。
咚,咚,咚。
好像有另一个声音也随着这脚步声而苏醒,一声一声,有如鼓点。
我突然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脚步声停下了,停在了离我很近的地方。
但那「咚,咚」的声音仍然在一下一下,急促而有规律地震动着。
好像是……我的心跳声。
我突然又有种莫名的感觉,感觉面前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他穿了一身白衣,姿容清绝,仙风道骨,正带着温煦如三月春风般的笑意,向我伸出手。
他说:「阿菱,我来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