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渣了个上神,此刻正在被追杀。
他是高不可攀的长欲神君,我是一心只扑修仙道芸芸众生中的其一。
我修了八百年,整整八百年,还只是个小小散仙。
我资质太过差劲,但我不能放弃我自己。
而看了我六百年笑话的伍尧在我又一次飞升失败后,于心不忍,他告诉我他有一妙计。
原是那长欲上神下凡历劫,投成朝廷一重臣之子,深陷权谋漩涡之中只能步步为营。
「打住,他步步为营跟我有关系吗?」
「哦,我想说的是他会在某一日去青楼与友人相会,谈策略看长远。」
「打住,这些也跟我没有关系吧?」
他白我一眼,没好气地说,「就是让你抓住机会在那一晚把他清白给夺了!」
我默默把打住收了回去,一时语塞。
「我劝你不要考虑了,我待会就要回天庭了,到时候神册上想改也没机会了。」
「等等,你打下手的不是姻缘簿吗?」我抓住重点问他。
伍尧是位散仙,在月下老人手下做事,平时也就清点下姻缘线,看看姻缘簿是否有差错,如今居然能改动神册?
一
神册,顾名思义就是各位上神的史册,而上神历劫降在凡间,月老会提笔在神册上安排好一切,比如他的身世,命格中的姻缘,多少岁逝去都算好了。
虽然说上天自有安排,但神君会这么听话省心吗?仙界一水的上仙,成神的却只有几位,他们一个比一个不好惹。所以说,当神仙真好。
伍尧颇为得意,「我升职了!」
「…恭喜。」羡慕二字,是我此时的心声。
「我没跟你开玩笑,你只要上了长欲神君,你铁定能飞升成功。虽然你资质是有点差,但你现如今不能赖资质,八百年的修为你还成不了仙,是因为你被人下了咒,」伍尧难得如此正经,「所以你一直都在瓶颈中飞升失败。我们在万物中如此渺小,阿卿,再修八百年也还是一样的。」
「你是孤儿,难道没少见世间的欺软怕硬,不公不允?修仙,为自保,为长生,为前路漫漫但不茫茫。且,恶妖害人,怨鬼不消,你做不到无动于衷。所以清白又算什么呢?你有喜欢的男子吗?你爱过人吗?你看,都没有。那种事你闭闭眼也就几分钟的时间,而这永远到达不了的一步之遥就会变为你的垫脚石,阿卿,大局为重。」
是的,如他所说,我刚出生就是被人抛弃的婴儿。幸运的是,被一对中年夫妇捡到,只是在我四岁那年,我被赶出他们家。因为那比我还要小一岁的小男孩,不喜我,极为不喜我。小孩子的敌意和不善真明显阿,说实话,挺幼稚的,但是他有爹娘撑腰。于是我带着个小包袱,被塞了个薄薄的小钱袋,就开始四处流浪了。
那时候,不被拳打脚踢,能食饱穿暖,是最奢望的事。如今一晃,我已不愁吃穿,但贪心地想要成仙。
贪心吗?因为我的到来是被人不喜的,是被人诅咒的,我并没有死在寒冬,死在唾沫臭鸡蛋的污蔑,死在棍棒和拳头下,我安然无恙地活到了今天。
不修仙,会死。修了仙,却成不了仙。
看,他们多恨我。
不过,那又怎样呢。
「我再想想。」这是我的答复,我很感谢他同我讲那么多,站在我的角度为我考虑。但此事重大,长欲是神坛上的高岭之花,我怕我无福消受….…
「你是怕长欲发现你夺了他的清白后会来追杀你吧?想太多,他容貌出众又仙术厉害,清白怕是早就不在了。况且这档子事,爽的是他好不好?「他咳了两声,扯回话题,「仙界的上仙那么多,他会一个一个会找吗?他连你名字都不知道,而且感情的事在他的权谋大计中很渺小,可能他连你的脸都不记得。」
伍尧说的确实不无道理。
但我总觉得他是个乌鸦嘴。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那日别后,我所谓的答复就是没有答复,只是伍尧不这么认为,他将我写上了神册里,说我见长欲生的好看准备将他强了,随后长欲酒醒将我重伤,几笔带过,但实际情况却不一样。
伍尧本人是这么说的:长欲喝的不是什么普通的酒,所以你一定行。
只是他做这些并没有与我本人商量,于是我一觉睡醒就已经到了这里。
那时我穿着露骨的纱衣,正准备桃之夭夭破窗而出,门就被一个男人推开。
他的脸和耳朵都红得滚烫,但他的眼却又是那样的淡漠。
「跑哪去?」他散漫地靠在木门上,见我不说话,他又哑着声音问我,「嗯?」
「公子喝多了,我这就叫人去给公子煮醒酒汤!」他分明还是清醒的!如果我今晚留在这里,我一定活不到明天。
三十六计,跑为上策。
长欲眼眸含笑,他的视线赤裸裸的,「穿成这样,怎么去叫人?」
我翻箱倒柜地找了好久,却是一件正常的衣裳也没找出。
我想着还是直接从窗口跳下去吧,长欲却突然靠近我。
「我将我的外衣脱下来给你吧。」他淡声说,瞧着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我点点头,他便脱下递给我。
我伸手去接,不小心碰到他的指尖,好烫……
此地不宜久留。
我穿上他的外衣,「那,公子我…」,话却被堵住。
「穿着我的衣裳,还想跑?「他轻笑。
醉得不轻。
长欲突然捏着我的下巴,眼中还是含笑,只是他的声音冷了许多,「说话。」
虚伪,喜怒无常。
果然神君一个比一个神经。「这么喜欢欲擒故纵?」他语气温柔至极地说,「那就留你个全
尸好了。」
他掐着我的脖子,没什么情绪地说,「谁指使你来的?说话。」
长欲的手劲越来越大。
我终于摸出袖子里的软筋丹,面上却仿佛快要窒息而死,声音颇为虚弱,「公…公子,你先,放…开我。」
长欲松开手,漠然地看着我如溺水得救般喘着气,过了好一会才平息。
我眼角带着泪,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公子,窗外有人…你凑过来,我怕死。」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然后低下头来,我见状凑到他耳边,倏地偏过头亲上他的唇,也将药丸送了进去。
颈边悄然扬起的手终是垂落。
好险。
给他吃的药丸是软筋丹,只是哪怕他成了凡人内力也还是深厚无比,这药效怕是不会到半个时辰。
长欲呼吸急促,因我刚刚与他的触碰,他的情况越发不对劲了。
糟糕!我觉得现在自身情况非常危险。
只是念头刚出,还没来得及跑几步就被身后那人抓了回去。
算了,及时行乐吧。
二
如伍尧所说,我确实飞升成上仙了,但还没去仙界司命薄登记,就被伍尧传来的仙符告知:
长欲上神已归位,他来天册查了醉酒那段记录,不能得知你的身份,于是他又去司命簿一个一个翻女仙画像,阿卿,这段日子不要来仙界!坐等风平浪静。
谢谢,滚。我挥挥手,一阵风将仙符吹走。
伍尧此人,五分可靠,也是五分不可靠。
于是我又整日窝在客栈里,等着风浪过去。
今晚月明星稀,是个花好月圆之夜。我一天未进食,沉迷修炼,此时也肚子空空饿得不行。
突然想吃东街的馄饨了,我推开窗,飞身下楼。
只是刚落在地面,就听见不远处的声音颇为不善,「谁?谁在那里?」
糟糕,我已经想象出杀人灭口的画面了。
「瑜越,你去看看。」
这是,长欲在说话!
我绝不会听错,也真是…冤家路窄。
我自认倒霉,急忙飞于面前的屋檐,可是那人身影比我更快,我急转弯往东飞,前面却有一人等着我。
急中生智,我变成一只兔子,刚才夜色那样黑,他只见过我一面,应该没认出来我吧?
一定如此,我安慰自己。
长欲捏着我的后颈,他声音淡淡的,但能听出些嫌弃,「兔子精?」
我瞪他一眼,兔子怎么了,看不起兔子就识相点快点放我离开!
「神君,可要抹去它的记忆?」被称为瑜越的男子问。「不用,带回去。」他语气淡然。但说得像意有所指,「先养熟。」
长欲将我抱在怀里,一转眼,便已到仙界。他的宫殿很大,也如他这人一样冷冷清清的。
「会说话吗?」长欲摸着我身上雪一样白的毛。
我懵懵懂懂地摇摇头。
我能凭长欲声音而认出他来,但不能确定长欲能不能认出我的声音,这太有风险了,且,言多必失。
当个小哑巴短腿可爱兔兔也挺好的。
「撒谎。」他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我。
我身子僵住…他这是发现我了,还是无意之举?我抬头看向长欲,他眉眼清冷,瞧不出什么情绪。
那,应该,是无意之举…
长欲为我找了个软绵绵的小枕头,放在里侧的角落里「兔子的窝。」他还算满意,又将我抱上去,离他有些近,我不太满意。
他捏了捏我的耳朵,我将下巴搁在前爪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再次醒来,是被饿醒的。
长欲的手还放在我的背上。
嗯,能看出来他还挺喜欢我这一身兔毛的。
我看向长欲,不想他也一直看着我。
他的眼深不见底,我心虚地低下头。
不对,不用心虚。
我只是一只兔子,现在快要饿死了。
这样想想,我又抬起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神君,饿饿。
「饿了?」他似有所觉,我点头。
他看着我的肚子,若有所思好一会,然后起身离去,应该是去为我找食物。长欲虽然已经辟谷,但他好歹是个上神,要什么有什么。
如果他给我准备的是大鱼大肉,不错,我已经一天没有进食了,如果是仙丹,也不错,涨我修为自然欢喜。
只是没想到,他那骨节分明的手拿了根胡萝卜……
他递在我面前,见我没有动作,又喂到我嘴边,「怎么?不喜欢吃?」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好坏。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长欲倒是嘴边含笑,「兔子不都喜欢吃胡萝卜吗?」
我放弃沟通,趴在枕头上,准备用睡觉来麻痹自己。
长欲捏起我的后颈,抱在他怀里,喂我吃了颗丹药,是仙丹,我心满意足。
「挑食。」他捏着我的耳朵,说道。
次日一早,我翻了个身,掉在了床下。
呆在原地许久我才想起我已不在小破客栈,而是入了狼屋。
后颈又被人捏起,「好蠢的兔子。」长欲捞起我。
他的眼眸无悲无喜。
我想,或许上神都是没有七情六欲的吧,四大皆空,心无杂念地修仙。
我也要成为这样的人。以后若是有机会,我定要向他讨教一下修仙的方法。
长欲起了身,他站在床边,颇有些居高临下。语气倦倦的,「待会我要下凡一趟,要与我同去吗?」
他唤我「兔子。」我摇摇头,作出一副困倦模样。
他弯下腰,好看的眉眼望着我,「好好待在这。」他说。
我小脑袋毫不犹豫地点头。他笑了笑,「真乖。」
看着瑜越前来找他,两人消失在大门处,我兴奋地又从床上滚落到地下,露水情缘的事,怎么能再续前缘呢?大门处有两位仙侍,他们肯定不会放我跑出去,没关系,我吹吹气,兔子身便化成了一缕白烟。
溜到远处,我又摇身变成了人形,一路飞向姻缘宫。
宫门处,月上老人来回踱步,嘴里还在念叨着什么,「火烧眉毛了。火烧眉毛了!」他自言自语,看着很是着急的样子。
「烧眉毛就去灭火啊。」我觉得奇怪。
「你来的正好!」他两眼发光,想要过来拉着我。
我连忙退后几步,「对,月老君,我正好要来找伍尧。」「不不不,」他慈祥地看着我,「孩子,你就是伍尧搬来的救兵吧,看着就机灵,来,跟我过来。」
「月老君莫不是认错人了?」什么伍尧搬来的救兵?近日我都不曾与他联系过,月上老人铁定有诈。
我被伍尧的神册坑过一次,定不会再来一次!
「好孩子。」他拿出什么东西,动作太快,下一秒,我就被一本厚厚的书笼罩。
耳边是月上老人和蔼的声音,「孩子,务必找到长欲上神!」
接着,我在一片废墟中从天而降,脑袋还有阵阵眩晕,可恶!我又被神册骗了。
杀千刀的!!
我试着用仙力飞出去,可是在这里仙气都凝聚不起,太有古怪了。我又到处走了,四周没有布阵,看来这地方确实存在,而且还能封住我的仙术。
想起月上老人说的,找到长欲?很好,找到他我就能回去。
天色还早,我顺着地上依稀可见的脚步,一路向前。
这似乎是个荒废已久的村庄,但有四分之三处都成了废墟。应该是之前的村民想要大规模拆掉,重建。还有四分之一是一排排紧密挨着的房屋,都是矮矮一层,但围在一起莫名窒息又诡异。有的大门紧闭,有的敞开大门,但能看出这已经许久没有人居住了。
「吱呀——」突然有一间屋子木门被推开,我摸着袖子里的毒药戒备地盯着门后那人,是长欲!
少年模样的他,容貌精致,但同样他面上的冷漠也让人不可忽视,我没说话,他也不语。
过了会儿,他失去耐心,又重重把门关上,我看了眼灰沉沉的上空,果然此事没有这么简单,我找到了少年时期的长欲,但就只是我找到了他,我还是不能回去。
我走进那间还算完好的木屋,没有敲门,直接推开。
长欲正在擦着剑,见我进来,他冷淡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下一瞬间,他的剑指着我,向我的胸膛刺去,我迅速避开,他又刺来我再避开,在剑再次刺来的时候,我没躲开,快速伸出手抓住他手腕,使劲往旁一推,剑也偏了。
我一脚踢上剑身,长剑挨着他的脖颈,势不可挡地向下劈去,这样下去,指定一剑封喉!
而长欲呢,他的眼眸还是那样淡然,在即将到来的死亡面前,他变得很顺从,很平静,甚至,剑尖离他越来越近的时候,他还看着我轻笑了一声。
倒霉,我抽出头上的发簪,顶在那把剑前,颇为咬牙切齿地说:「长欲,想解脱就早点死,不敢死,又已经浑浑噩噩活了这么久,那与死有什么区别?还要发什么疯?」我几乎是怒吼着出声,我讨厌不把性命当回事的人,更讨厌别人借他人之手去求死。
他愣住,竟有些不知所措。
我听见支离破碎的声音。
再醒来,我像是晕倒在地砖上,泥土和雨水混交的腥味很是难闻,好像是下雨了。我用力睁开眼,面前是一双黑色的皮靴。
再往上,雨水刺着我的眼,我看不清。
这是个雨夜。
面前那人蹲下身来,捏起我的下巴,眼眸毫无波澜地看着我。
「你是妖?」我摇摇头,「神仙?」他接着问我。
我点点头,喉咙干涸到说不出话来。
「你入了我的梦,救了我。」他说。
长欲抱起我,借着月色,我看清了他脖子上一道竖着的红印!是被我发簪所伤!
那为何说是梦?
脑袋又沉又痛,难道我入梦的同时身体就晕在外面淋雨?
月老君,你好狠的心。
「哗啦——」是水声。
我的身子被温水包围,很温暖。我正欲翻个身,想着再睡一下…等等,腰上的手是谁的?身体反应大于意识,我立马挽起腿踢向他,却被他抓住膝盖。
他抬了抬眸,淡声说,「翻脸不认人?」
我推开他,准备起身离开温泉。
「再来一次?」他拉住我的手腕,低声说。
他问得很坦荡,眼眸带着些炙热,似乎觉得这份直白没什么不好的。
「不必。」我拒绝了他。
「为什么?」他皱了皱眉头,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便没有说话。
他却点了点头,声音淡淡的,还带着点认真,「我知道了,我会向夫子请教一下这方面的问题的。」
「……」
三
「你说你叫戚卿,是位上仙,下凡历劫,入我梦是为救我?」长欲看向我,「可我不信神佛。若这世间有怪异,那也是贪婪纵成的半人半妖。」
长欲的眼眸深不见底,他说,「戚卿,上次你在撒谎,今日你说的话也是半真半假,将我骗的都分不清今朝与旧夕了。」
我感受到强烈的杀意,很危险,在这一刻我都快要忘记自己是个仙术不错的上仙,而他只是个普通的凡人。
虽然我可以直接用仙法将他打晕,但我不敢得罪他,他历劫的记忆是不会消失的,只有先稳住他。
并且我确实是为他而来的,虽然是被月上老人坑来…但我的确也完成了任务。
「长欲,我下凡不为其他,只为救你。这世道由善恶组成,自然也有善的悲悯,恶的罪孽,而我也的确是神仙。不管你信不信,我始终从未想过要害你。」我迎上他探究的视线,与他对视着。
他忽地笑了下,掌心贴上我的眼睛,他轻声说,「好,我信你。」
但我却有些不安。
唇瓣传来湿润又柔软的触觉,是长欲寻到了我的唇。
我对这种事并不抵触,毕竟我们已经做过更亲密的了——但也不怎么喜欢,毕竟我们还没有到这种亲密的程度。
不过随便他了,他亲我的时候,还算舒服。
「收点利息,」他贴在我耳边,有些餍足地轻笑了笑,「来验证你的真心。」
长欲自会记事起就一直在做梦了,梦境是他反反复复地轮回,但他的模样会变,起初是十岁左右的小孩,到现在是十六十七岁少年的他。
他说他从未离开过京城,也没去过村庄。这梦对他来说,虚假但又诡异。
但我猜,这是真实的,还未成为神君的长欲,怕是就在废墟里无人居住的破烂房屋中长大。
不过,那又怎样呢?
他有无数次想死去的念头,不还是坚持了下来,直到他成为了神,这世间再也没有他惧怕需要逃避的东西。「戚卿,」长欲唤着我的名字,我回过神,应了声,「恩?」
「你多久会走?」他问我。
「天黑。」他应该没有危险了,所以我也不需要再留在此地,他继续历他的劫,而我继续修我的道。
「夜晚的丞相府危机四伏。」顿了顿,他说,「我不想你有危险。」
「没关系,我不怕。」我还有八百年修为,可以冒险。
长欲将下巴搁在我肩上,「可是我怕。」他闭上眼睛,轻声说,「今晚留下来吧。」
仙界的长欲上神和凡间的丞相之子差别好大……
不对…他刚刚说什么?
丞相府很危险?
丞相乃前朝重臣,府内怎会危险?
但我也察觉到了这里的不对劲——太安静又空旷了,好像除了长欲,再没有其他人。
「你父亲呢?」我问他。
他睁开眼,毫无起伏地说,「他被囚禁了。」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道,「我答应你。」
是夜。
过于寂静的丞相府开始有了一些动静,像是战士行走的脚步声,好像背着沉重的刀剑,走的缓慢又深沉。
没多久窗外又响起阵阵脚步,那些人呼吸急促,气喘吁吁,只是喘着喘着气又变成了刺耳又尖锐的笑声。
我忽然想起长欲所说的,「若这世间有怪异,那也是贪婪纵成的半人半妖。」莫非这些不人不鬼的东西是被人请来丞相府的?
「救救我。」声音短促又慌张,是从身后发出来的!
不是长欲的声音,我伸手一挥,仙气便锐利地直逼声音源头。
鬼怪被我的仙力所伤,耳边立马响起它们发狂的声音,让人极为不适。
只是下一秒,我的耳朵被人捂住了。
我侧过头看去,长欲神色自若,像是习以为常。
「什么时候开始的?」鬼怪开始砸门,整个世界都是它们疯狂闹出的动静,嘈杂,刺耳,压抑,让人恐惧。
可能是身边太吵,他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朵说,「两个月前,但它们进不来。」
说话间,他的嘴唇不小心碰到我耳垂,呼吸间的热气引得我耳边痒痒的。
我拿过他手中的剑,「鬼怪成精,没有错。但不该害人。」
我朝着门外的鬼影走去,长欲突然说,他的声音很轻,「它们数量很多,很狡猾。」
像是在劝住我,不要再往前走了。
也像是在说,不要去了,不要为我去冒险了。
「没关系。」我推开门,「我说过我会保护你。」
「卿卿。」身后他在唤我。
我回过头,长欲的身影藏匿在夜色里,我看不清。
这些鬼怪极为缠人,还阴险,喜欢偷袭和以多欺少。
因此,我身上有好几处被它们抓得鲜血淋漓。
这不是普通的鬼怪精!
与我交手最厉害的至少有五百年修为,而它们一群又有六七个!
长欲忒倒霉了,这些鬼怪是疯子,幕后操控它们的也是疯子!
多大的仇啊……囚禁人家的父亲,晚上还要整这一出来吓人,也因为不知道、不确定鬼怪会不会破门而进,又什么时候会进门,而一直提心吊胆……太折磨人了。
他们这是想把长欲逼疯!
我弃下剑,这样横斗是没有用的,只会落得两败俱伤的下场。
于是我飞向四周,开始布阵,丝丝仙气将角落围成阵法。
我集中精力,念着「……鬼怪罪也,囚于精魂也……」
倏地,我感觉到一股怪力袭来,糟糕,这只鬼怪离我太近,阵法不能牵制他……但我不能分散注意力,要不然会布阵失败,还会被反噬。
正准备硬生生扛下,眼前忽然有剑光闪过,是长欲持剑挡在我身前!
「直至生生世世…」我从眉心取出一丝精气,挥落到阵中心上,下一秒,白光四起,阵法生效,那些鬼怪在阵中哀嚎,最后化成血红色的人骨。
我看着身前的长欲,他脸上染上了血,手中的剑刺穿了一具尸骨,鬼怪已经死了。
长欲舔了下唇边的血,他的双眼深沉又炙热,带着我看不懂的神色。
他将剑抽了出来,鲜血迅速变黑,但还在流,血滑到了他手上。
于是他染上血滴的手,抚摸着我的眉眼,他的声音病态又疯狂,「卿卿,你叫我拿你如何是好呢……」为什么要为我去冒险呢?
下一瞬,长欲倒入我怀里。
他闭上眼的模样乖巧又脆弱,眼角沾上的血像是抹泪痣。
我抹了抹嘴角溢出的血丝,若有所思。
看,夜太疯狂。
我们都不正常了。
四
天快亮了。
我渡了些仙气给长欲,他还是没有醒。
「阿卿!」是伍尧。
他一路飞入丞相府,大步向我走来。
看到他,我就想到我什么都不知道,稀里糊涂地被月老君坑到了这里来,一时有点来气。
伍尧皱了皱眉,神色有些难看,他闻到一股好大的血腥味,果然有诡异。
「有妖?」他问。
「鬼怪精。」我说。
伍尧面色凝重,「果真如此。」
他说,月老君说的火烧眉毛,是神册有异动。
长欲归位只是暂时的,他的劫还没历完。只是这次他下凡后,却被困在了自己的梦境里,那个反反复复折磨着他的诡异的梦…准确来讲,那不是梦,而是他的心魔。他破不了心魔,身体便一直陷入昏迷,不知什么时候醒来,可能永远也醒不来,所以神册异动。月老本想自己前去梦境救人,但进不去他的梦——长欲很排斥他的靠近。
于是月老想到了长欲的身边人,比方说瑜越,俩人相识这么多年应该不排斥吧?
所以伍尧火燎火急去找瑜越。可是神仙的踪影就像天边的云,若隐若现,一会在这一会在那,根本找不到人。
而天上一日地下一年,月老急得转圈的时候,我就出现了。
月老君知道我与长欲有肌肤之亲,就急急忙忙把我送到长欲的梦境了。
伍尧还说,长欲在凡间的仇敌,怕是半人半妖。
是人,但也因邪念让妖上了身。
人妖共处一具身体……
难怪丞相被囚禁,皇宫脚下的丞相府还会有修为不低的鬼怪精。
「长欲没历完劫,为何之前就归了位?」我有些不解。
伍尧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你能感觉到自己从散仙变成上仙,他能没感觉?他虽是凡体但底子是个仙身,你借了他的身谋取的精气他是有感应的…所以他恢复了记忆,恢复了记忆自然不能继续历劫了…不过你真狠,穿完裤子不认人,早早就一走了之是不是?也难怪他归位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查你的身份…阿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见我不说话,伍尧拍拍我肩膀,笑道,「紧张什么?长欲神君又不喜滥杀,依我看,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造化在天,现在你们又牵扯在一起,我都想去跟你俩牵个姻缘线了。」
「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我懒得理他。
「要啊要啊,要我是个女子,为何不要?两全其美的事嘛对不对。」他凑到我耳边,促狭地问,「神君活是不是很好啊?」
我一脚踢过去,伍尧见好就收,他又一脸怅惘,「唉,你是风光了,只留我在天上人间苟活啊!」
「说人话。」他又要唱戏了。
「娩娩不认人了。」他说得颇为心酸,我瞧不下去,「废话,她投胎能有记忆吗。」
伍尧摇摇头,「你不懂。」他说得咬牙切齿,「她倒是什么都忘了,但她说我不行的仇,我可是一直都记得。」
「……」
「你受了伤?」伍尧收起玩笑模样,问我。
「恩。」刚才阵法封印的时候,尽管长欲杀死了那只鬼怪,但它的妖气还是有些进入了我的眉心,再加上对付它们有点吃力,没有及时清理,心也越来越乱,不能心静,便叫那妖气有机可乘,在我体内撒泼。
也不用我多说,庭院的尸骨和妖气还没有消散,伍尧自然明白。
「不打紧。」我安抚他。
他摸上我的脉络,「心脉不稳,仙力横冲直撞,还不纯粹…」他严肃地同我讲,「你必须要闭关。」
「我明日就走了。」我告诉他。
「去哪?」
「昆仑山。」
第二日。
我在丞相府转了转,没找到他父亲,也没看到有丫鬟侍卫的存在。
偌大的府,就他一个人。
一路上破除了些微不足道的阵法,消去了几丝怨气,倒也没什么收获了。
一回头,长欲站在石阶上,一身白衣,眉眼清冷,见我看着他,他缓缓向我走来。
「在做什么?」他的唇色还是有些苍白,显得整个人更加冷漠,难以接近。
「四处走走。」我说。
他看向我的眼,淡声问,「不介意一起吧?」
我自然是不介意的。
我们越过一处惨败、干涸的金鱼池,那里杂草丛生,散发着淡淡一股腐臭味。
长欲的处境不怎么好呢…也不知他历的是什么劫。
最终停在了圆亭面前。
「要走了吗?」长欲淡声问。
「时候不早了。」我说。
他随意地应了声,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拿出一道仙符,递给他,「上面有我的仙力,能保你平安。」
他顿了好一会,才接过去。
「卿卿,」很无奈的一声。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他将我抵在了柱子前,亲了亲我的眼睛,鼻尖,最后是我的嘴唇。
一个温柔又带着点惩罚的吻。
这一次的吻,格外漫长又燥热。
长欲的呼吸是炙热的,问我,「卿卿,还会回来吗?」
他似乎有些动情,忍下燥意,眼眸还是烫得惊人——像发潮的地板,晦涩,意味不明,又叫人明白。
「我要去很远的地方。」我说。
「卿卿,一路顺风。」
他说,「不要忘记我。」
他最后吻了吻我的额头,蜻蜓点水,但像是飞蛾扑火的滚烫。
我想,或许这就是我们最后的交集了。
我要去昆仑山了。
五
昆仑山是一座仙山,立于凡间与仙界之间。
它四季为冬,寒冷,不易生存。
不归纳于仙界,也不属于凡间。
极其适合修炼。
况且,我从不觉它寒冷。
我传了信给伍尧,大意是说我在闭关修炼,没有死,让他有事没事别找我。
昆仑一年,凡间也一年,我也不知我什么时候能醒来。
突然想起长欲了,那个在仙界是无欲无求,好像无论什么在他面前都掀不起波澜起伏的神君,在凡间却是做什么都炽热直白,甚至有些毫无章法的少年。
恩,祝他历劫顺利。
第一日,昆仑迁了一批鸟,大抵是仙雀。
第二日,凡人的脚步声如此沉重,可是昆仑不养人的,为何还要上山?
第三日,剑声好生尖锐,有人打起来了。
第四日,是一位上仙或者散仙?他来去飘渺,救了那要死不活之人。
第五日,外面很静。
第六日,我快要听不见了。
第七日,我心无旁骛,身心只有修炼。
第八日,修炼是一件漫长之事,但我很愉悦。
第九日,我享受全心全意地修炼。
第十日,我已不能再思考。
第十一日,我的意识陷入了沉睡。
……
不知道第多少个日月。
昆仑下雪了。
外边总有脚步声,很轻,但有点烦人。
雪落得好大。
怎么感觉是同一个人的脚步声。
有点冷了。
我快要醒来了。
入冬了。
我推开门,望进的却是一双晦涩不明的眼眸。
长欲一身白衣,像是昆仑山的高岭之花。
雪落在他的肩头上,我的眉眼处。
我看着雪,看着白雪皑皑又巍峨耸立的昆仑山,看着长欲。
「卿卿,我们也算是共白头了。」他站在大雪里,不躲,不避,弯了弯唇,只看着我。
「别来无恙。」我说。
「恩,别来无恙。」长欲轻声说。
卿卿,在我历劫时,你是长生的神仙。十年对你来说或许真的不算什么,但我只是不该爱上你的凡人,我或许有罪,只是卿卿,思念无罪。我再也等不了第二个十年了。
在我问你是否还会回来的时候,你说你要去很远的地方,我想,或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但我无可奈何。我不能拘束你,我也没什么资格劝你别走,所以我只能说,一路顺风。
还有,不要忘记我,至少不要让我知道你忘记我了,好吗,卿卿。
你送我的仙符我很喜欢,我一直舍不得用,所以每次在死亡边缘徘徊的时候,因为看到它,又想起你,我都活了过来——这是我们之间最后的牵连了,或许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了,我总是贪婪的,将最坏的答案想了无数遍,却又不忍不住任由希望蔓延。
在我又成了仙界的神君时,我想起来这一切,可是我找不到你在哪里。世间四季转瞬,我终于寻到你的印迹,登上了昆仑山。又是一年寒冬,卿卿,昆仑下雪了。凡间有个说法,若是同淋雪,也算共白头。我们神仙是不会白发的,只是卿卿,我可以贪婪地认为,在这雪落纷纷的昆仑,在这华灯初上的长安,我们也曾白头偕老过。
卿卿,我不懂什么是爱,但我发觉我是想念你的,是听着书生的情诗,只想着你的。
六
「神君……」我看了看揽在我腰上的手,欲言又止。
长欲低头看我,「嗯?」
「可是有难言之隐?」我说。
「嗯?」长欲看着我的眼,我错开视线,有些不好意思,「可是历劫时手受了伤,不能动?」
长欲低声笑了笑,「卿卿,我无碍。」
「只是卿卿,我也有一难言之隐。」他淡声说。
「神君,请讲。」我看向他。
「卿卿,若是想涨修为,昆仑山上闭关修炼太苦了。」他停顿下来,「所以呢?」还有什么好法子?我催促他。
他轻笑,弯下腰对我对视着,「与神君双修。」
我有些愣住,这么直接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但很奇怪,我心里没有抗拒和厌恶。如若是别人,我想我是恶心的。
我拍了拍头发上的雪,想了想,答复他说,「神君,我暂且没有这种想法。抱歉。」
如若双修,长欲确实是很好的对象。他容貌出色,且修为高深,也是自己悟的仙道,于我而言,他很适合,各方面都是顶好的。
而且,同他双修,我其实是不够格的。
「无碍。卿卿,回仙界?」长欲抓住我的手,与我十指相扣。
我有些不适应,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却被他牵得更紧,他的眼眸深邃而幽深,「卿卿,不要跑了。」
一句云里雾里的话。
「我得去司命薄登记。」我说。
「为何这么晚才去?」长欲亲了亲我的额头。
我很想翻白眼,但还是忍住了。
要不是你那时在仙界做出一番不找到我不甘心的模样,让我以为自己被你追杀,便一直躲在凡间,结果忒倒霉了,又被你捉到仙宫去…幸好你当时没认出我。
所以,你怎么还能说出怎么那么晚才去的话?!
只是这些话我没说出来,我正准备找什么理由搪塞他,长欲的声音带着止不住的笑意,「是我的错。」
「不过,卿卿,你这回可还要变成什么?」
「狐狸?小猫?」他还在说,我狠狠地剜他一眼,「穿山甲,刺猬,神君觉得如何?」
长欲将我搂进他怀里,他低低笑着,胸膛也传来阵阵震动,痒痒的,「卿卿变成什么神君都是喜欢的。」
登完了司命薄,还领了一座宫殿。
「只是宫殿太大,我一人住颇不适应,不如换成院子,不要太差就行。」
司命诧异地看我一眼,又看看长欲,「上仙喜欢什么自然就是什么,只是上神怕是会挑剔。」
我皱起眉头,还没说话,长欲轻笑,「司命依她便是。费心了。」
到了地方,这院子倒是当得了宫殿了。
前院是桃花树,后山是竹林,屋内精致,不会太冷清空旷也不会太拥挤。
很合我意。
我给伍尧传了道符:闭关结束,还活着,放心。
长欲的视线太强烈,他靠在门上,眸色有些沉,「这么着急,可是给相好之人?」
「哦,给伍尧,月老宫的人。」我道。
长欲恩了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卿!」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是伍尧来了。
我放下手中的东西,推门而出,听见伍尧兴奋地说「长欲上神!果然玉树临风风光霁月!」长欲不咸不淡地恩了声。
伍尧瞧见我,也不管什么上神不上神了,他有些高兴,「哟,士别三日,刮目相看阿。」
他提着酒,又看向长欲,「上神喝酒否?不如一醉方休~」
长欲应他,我也心情愉悦,略施仙术,桃花树下便摆了张圆桌。
伍尧把酒摆上去,又嘿嘿一笑,不多时,院门有人敲门,「客官点的豪华下酒菜已到!」
他前去领。
「敬上神一杯,没想到有一日能与上神在花前月下喝酒。」伍尧敬他。
长欲也回他,一饮而尽。
「这都是拖了阿卿的福,阿卿,敬你一杯!越来越厉害了。」伍尧又朝我说。
一杯入喉,暖洋洋的,我随口应他几句,又喝了几杯。
真好喝。
「阿卿,我好想让娩娩也修仙道阿……」伍尧有些醉了,又问长欲,「上神可有什么法子?」
「娩娩?」长欲不认识这人。
伍尧说,「娩娩是我的爱人…但她是凡人之身,她每一世都死得特别早,然后重新投胎……每一世都会忘记我。有时候还投成男人之身,有时候还未出生便与别人定下了姻缘……我不是什么好人,我也会卑鄙地将她的姻缘线与我绑上,我随便捏个身份她就会信。」
他说得有些混乱,像是说这些让他很痛苦。
「上神,你知道她为何总是十六十七的年龄就死亡吗?是我,我是个混蛋。我那时是个散仙,我太看得起自己了,在妖兽面前,我根本打不过,可是我还要勉强!就是那个时候,娩娩替我挡伤,命魄有损……我求来了一保命之物,但她还是落下了后根。」
「我恨我自己无能,恨我自己害了她。」他一杯接一杯下肚。
「你不必这么怪你自己。」长欲说。「她总归是要死的,只是未活得尽兴就要道别,确实不该。她如今多大了?」
「十六了。」伍尧有些悲痛。再过一年,她死去,投胎,一切重来。
「快了。」长欲若有所思,「等她下一世六岁时,你将她送到昆仑山最高处,里面是一片世外桃源,那里会有人教她修炼。」
「十年虽然成不了散仙,但只要她修一日仙道,便能活一日,没有止境。」
伍尧连忙道谢,长欲道,「不用,多谢你这些年对卿卿的照顾。」
伍尧看了眼趴在桌子上熟睡的我,又看了看淡然喝酒的长欲,心想,这俩人,不用姻缘线也能成。
真好。
好热。
这酒后劲好大。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旁边是长欲撑着手看我。
「卿卿,可是有什么不舒服?」他身上也沾着酒气。
我摇摇头,意识倒没有很模糊,「伍尧走了?」
「恩,走了。」他给我掖了掖下滑的被子。
「哦。」我脸也好烧,唉,下次一定不喝这么多了。
我闭上眼睛,又是昏昏欲睡。
我睡不着,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长欲将我抱在怀里,他的声音也醉人,「卿卿,我好想你。」
他亲亲我的眼睛,「你走后的日子一点也不好过,我一直在等你回来。可是我明白神仙都是无拘无束的,我只能努力让自己变强。」
「其实我很害怕那个荒谬的梦——永远都是我在诡异的旧屋里自杀,那一次是我被梦境困得最厉害的时候,你出现了,卿卿。」
「丞相府对我来说也已经不是家了,我的心里有仇恨,有想死的念头,我被那些鬼怪折磨着,我都快要习惯了。可是你推开门,你说你要保护我,就像你送给我那道仙符一样,你说这能保我平安。卿卿,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是有活着的必要的,除了权谋,恩怨,刀剑,我是可以有情爱的。」
「卿卿,初尝情事的我只想着放纵,不懂爱,对你…实在谈不上太好,抱歉,卿卿。」
长欲就像和尚念经。
我已然醉了,听得清他说的话,却有点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卿卿…」他还在说,我听得头疼,摸上他的唇,便亲了上去。
堵住了他未说出的话。
恩,他总算安静了。
七
这一日,我与长欲下了凡。
娩娩这一世叫白纤娩,伍尧还笑说这名字与她的性子一点也不像,她很是热情,因为直话直说还招过人厌,哪有半分「纤」的模样。
我接过他递来的酒壶,仰头喝下去,「娩娩腰纤细,腿纤细,我看这名字就挺好。」
伍尧摇摇玉扇,抬头看了看明月,笑了笑,不语。
「话说你半夜出来与我赏月,上神不醋?我可不想被他单方面殴打。」他说。
「没什么好醋的。」我与伍尧本来就没什么。
「明天你打算如何将娩娩哄去昆仑山?」我问。
「她这一世更为羸弱,我告知他父母只有去那里才会健康长寿,我是上仙,他们信。」伍尧道。
他想起那身红衣,腰间绑着粗犷的长鞭,语气不善,「喂,谁叫你们光天化日之下欺负人的?以多打少,是男人吗?」
她抽出长鞭,骄纵又恣意,「不自量力的蠢货,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们,本小姐才是长安街的恶霸啊?」
这是他们的初见。
伍尧其实并不惧怕这群以打骂别人为快乐的男人,在他眼里,他们如疯狗发疯一样,智商还没狗高,他完全打得赢。
所以他故意将他们引进这个偏僻的胡同,他打算将他们都杀掉。发疯的疯狗是很讨厌的,伍尧不介意用鲜血来让疯狗平静。
只是没想到会遇见这么个,大善人。
记忆后面是她傲慢地说,「喂,我救了你,你怎么报答我?」
伍尧笑了笑,怎么报答?最后他同她在床上报答了。
屋檐下,是告别,也是重生。
伍尧牵起那小手,实在太小了,还没有他的拳头大,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像个花痴,但还是很温柔又和蔼地同面前小女孩,也就是他未来的娘子说,「此去,归期不定,你怕吗?」
小女孩哪懂什么,她常年因病卧床,被病痛折磨到小小的身体几乎只剩下骨头,她只知道,去了那里她就能像其他的小孩一样活蹦乱跳,爹娘也不会整日以泪洗面。
于是她看着眼前半蹲着的男人,他长得很好看,尤其是那双桃花眼,瞧着便很温柔,她点点头,说话的声音带着些虚弱,「叔叔,我不怕,我跟你走。」
叔叔?
「……好。」伍尧咬牙切齿地应下。他安慰自己,叫叔叔也没错,他确实是到了叔叔的年龄,况且他不能跟小孩计较,更何况这是他娘子。
我忍不住笑,踩在瓦顶的脚有些不稳,长欲搂住我的腰带入他怀里,「别乱动。」
我看向他,「为什么不能乱动?」
「会掉下去。」他说。
「掉下去又会怎样?」
「不怎么样。」
「不怎么样是怎样?」我顺着他的话问他,眼里泛起笑来。
「不知道,」他低了低声,「反正神君会照顾你。」
昆仑山。
白纤娩觉得好累啊,这路又长又远,还很冷。
她看着旁边的大哥哥,委屈巴巴地扯了扯他的袖子,「叔叔,你可以抱我吗?」
伍尧有些愣,随后动作轻柔地将她抱起,「自然。」
「还要走多远啊?」白纤娩说。
「你是不是累了?」伍尧只觉得这小女孩怎么能这么轻,轻到他都不敢用力抱住。
「嗯。」白纤娩点点头,又有些好奇地说,「叔叔,怎么后面有个漂亮姐姐啊?」
「顺…」话还没说完,白纤娩又说,「还有个漂亮哥哥!」
伍尧咬咬牙,这姑娘与他就是天生的不对付!对他就叔叔,对长欲就漂亮哥哥是吧?
他硬邦邦地说,「你会飞吗?」不等她回答,伍尧又快速道,「没关系,叔叔会,我带你飞过去。」
像是幼稚地生闷气,又以幼稚的方式报复回去。
一转,他们就来到了昆仑山半山腰。
白纤娩颇有些惊奇,「叔叔,你好厉害!」
伍尧面上不以为然地说,「这不算什么」,实际上止不住地弯起嘴角,很是受用,如果身后长了尾巴,此刻一定摇得老高了。
将白纤娩送进那世外桃源后,伍尧说他在这待会,反正月上老人给他休了假。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我不点破,与他道了别,就和长欲下了山。
天色已晚,如今是一年开春,来往皆很热闹。
「金狮舞要开始了!你这书生,榆木脑袋,还不去把心上人哄回来?」
我买了串糖葫芦,那书生一折扇,表情郑重,「娘,我不想等我金榜题名了,我想今晚就告诉她,我心仪她。」
我看向长欲,示意他该付银两了——吃了我这么多回豆腐,买个糖葫芦不过分吧?
大娘接过银两,随口应道,「好好好,那就这么做。」
那书生回得飞快,「那明天我就去她家提亲!」
大娘有些诧异,仔仔细细瞧他一眼,「儿啊,我竟不知你是如此心急果断之人。只是不是娘打击你,你一穷二没中举的,穷酸书生,太寒酸了。」
我有些想笑,但觉得不太好,又憋着。长欲牵住我的手,听着他们的话倒是若有所思。
「你再看,这位公子玉树临风,夫人也是貌美如花,般配吧?你觉得他提亲,是像你一样被随手推一推,说一说,你就突然想通?这不叫想通,这叫心血来潮,这是不负责任。你什么都没有,你就娶人家,然后你又上京赶考,留人家给你活守寡过苦日子?」大娘朝我和长欲努努下巴,对书生说。
「他没提亲,我们也没有成亲。」我小声纠正大娘。
长欲捏着我的手心,淡声道,「还没正式拜过堂。是我心急,怕我夫人跑了。」
我想要抽出手,却抽不出,狠狠瞪他一眼,「你怎么乱说呢?」
长欲攥紧我的手,低了低头,温热的触觉停留在我脸上,他笑了笑,对大娘说,「内人面薄。」
他又在我耳边轻声道,「亲亲如此亲昵,只许一人的。」
什么卿卿如此亲昵?半晌我才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我不理他,看向书生,「祝终成眷属。」
「谢谢。」书生讷讷说,如果他不用这种艳羡的目光一直看着我和长欲就好了。
夜色被火光晕染成了黎明。
比黎明还甚。
台下很是热闹,但我不是被他人撞一下,就是被后人推一下,长欲轻叹着,将我搂进怀里,下巴搁在我头上。
台上狮头一动,狮身也一跳,灵活地越过火圈,自豪地晃了晃头。
有人开始鼓掌,那狮子头张开口,突然喷出火来,喝好的声音络绎不绝。
耳边是经久热烈的鼓掌声,身边是摩肩接踵的人群,面前是人扮狮的一场舞。
长欲说,「卿卿,成亲吧。」
火炬将他的眼也照得火热,我在他眼睛中瞧见了被他圈抱着的自己。
「卿卿,双修也是只能和亲近的人做。耳鬓厮磨,便是亲同形影,难舍难分了。」他含笑看我。
「朝思暮想。」他几乎是说一个字停顿一下,将这四个字念得热起来,「卿卿,我便是如此想你的。」
「日日夜夜都是。」他摩挲着我的唇瓣,又说,「可能是昆仑的雪太冷了,冷到透进了我骨子里,也只有与你同床共枕,怀里抱着你时,我才觉得是暖的。可你总认为神君无欲无求。卿卿,就连一月一次的双修,我都是不满足的。贪得无厌,欲求不满,这才是神君。」
「卿卿,什么是爱呢?」他问。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
长欲轻笑着,「卿卿,既然你说你不知道什么是爱,那神君告诉你。」
他亲上我的唇,「这便是爱。」
「你不抵抗,便是两情相悦的爱。」长欲说。
我瞧见了长欲身后的书生,书生小心翼翼地牵起姑娘的手,姑娘羞涩地笑了笑。
我说,「长欲,你的聘礼呢?」
长欲,你是清冷如月的上神,我是游荡在世间的半仙,看过善恶,人心,情爱,但始终不掺和进去。起初我们也算是阴差阳错,但我借了这份阴差阳错,突破了瓶颈,想起你淡漠的双眸,我害怕你报复我——也不知听谁讲的,仙界的上神都很小肚鸡肠,很小心眼。没想到躲了那么久还是被你碰到了,我这个人其实没欠过别人什么,所以心虚又愧疚,变成了兔子。你对兔子挺好的,我以为你喜欢兔子,后来才知道,你早知道那兔子是我了。
后面你继续下凡历劫,我又被神册坑了一把,我们俩打了一架,说实话,我讨厌不想活的人,活着不好吗?不过,原来这是个梦啊。在温泉里,你说要与我再来一次,我真的有点被你吓住,不过一想,初尝这种事,确实会有些上瘾,便也理解。
我要走时,你叫我不要走,至少今晚留下。你说丞相府有危险,那不正好,我好久没有杀过妖了,但我总觉得这是你的借口。直到夜晚的小妖走动,啧,有些棘手,但不是问题。
只是你提剑挡在我身前,我有些意外。你沾上血的模样,倒不像风光霁月的上神了,很病态,你说的话也是。我不喜欢去想这些,只当你是因为我救了你而有些感动好了。
等你醒来后,我得离开了,我的仙力充沛但在体内横冲直撞,我需要一段时间来净化,我需要闭关了。
只是你唤着我的名字,吻我的时候,我好像能感受到一点你的心意,但我弄不懂到底是什么意思,也有点不想去弄懂。所以我想,你对我是有些不舍的吧,不过,这不能代表什么。至少不能代表情爱。
等我闭关结束时,我才知道我想错了。
昆仑的雪下得那样大,你也在昆仑等了我那样久,你双眸的情绪太复杂了,我有些看不懂,便只好说,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呀,人间的小少年,仙界的长欲神君。
我们去了仙界。
我很喜欢我的院子,这是我的家了,你看着我,又看着院里的桃花树,眉眼带笑,好像在说,卿卿,这是我们的家。
伍尧来的时候我挺高兴的,他算是我仅有的朋友了,不过他是个酒鬼,而我也是不会喝酒的酒鬼。
在床上,你同我说了好多好多,但我不能思考,你知道的,同醉鬼是不能说这么多的。
只是没有想到我们又做了那档子事…
答应你双修时,我发觉你在我心里是有些特殊的。
下了凡,伍尧守着他的娩娩,你守着我。
我们一起看了场金狮舞。
在这场金狮舞中,你如同那书生一样,告诉我是你心仪的姑娘。
书生与爱人青涩地牵着手,你却旁若无人地与我亲吻着。
长欲,你好像真的,非我不可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