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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江雾

「太子殿下,求您放过他吧。」

我跪在那身穿四爪蟒袍的男子面前,苦苦哀求。

我们贴得很近,近到我能闻到他身上浅浅的沉香味。

他俯身凑到我的耳边,「宦官私闯东宫,幽会宫女,这可是重罪……」

听到这话,我的心里「咯噔」一下,随后鼓足勇气对上他清冷无波的眸子,「奴婢愿意做任何事情,只求殿下不要为难他。」

「孤自然知道他是谁,你的好表哥、旧情郎,他的生死可是握在你的手里,小雾儿……」

1

「谁在那?」

听到这声动静,我的心一颤,手上拿着的托盘「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看着那向我缓步走来的男人,我的心擂鼓似的跳。

脑海里冷不丁忆起方才那兔子在他手中死死挣扎,最后被拧断脖子,不再动弹的画面。

「你都看见了?」

我面前这人是大齐太子赵端宴。

此时,他正眯着眼睛打量着全身哆嗦的我,眼神危险又可怕。

「我……」我从他的眼神中感受到浓浓的杀意,不由得腿肚子打战,往后退了几步,「奴婢什么也没看见……」

「真的?那你告诉孤方才那只兔子去哪了?」他的视线打量般地凝在我的脸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兔子?」

我下意识地看向了他的右手,上面还沾着丝丝血迹,随后触电一般地收回视线。

「你分明看见了,」太子朝我一步步地走近,最后俯身,两指虚虚捏着我的下巴,「你可知孤为何要杀这只兔子?」

我瑟缩着身子,摇了摇头,余光瞥见了他左手手背上的几道血痕。

他转身离去,没有多解释,而我则是松了一口气。

2

但没过几天,我就被调去了太子的书房,成了他的贴身宫女。

曾经的姐妹都很羡慕我,觉得我是走了好运,能到太子殿下身边伺候。

大齐太子赵端宴温文儒雅,宅心仁厚,在外人眼里那是高岭之花的存在,能在他身边伺候的宫人说出去脸上都是有光的。

可是,没有人会知道,他人前人后根本就不是一个样。

「柳鹭,过来。」

听到这声,我犹豫着走上前,随后垂着眸子恭敬地行了礼,「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下一秒,我的腰就被一个宽厚有力的手掌搂住了,随后一阵力道带着我向前跌去。

他将我抱在怀里,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描摹着我的眉眼,随后又在我的唇瓣上游走,酥酥麻麻的力道让我浑身战栗。

「孤记得,你下个月就及笄了,那天晚上,孤在寝宫等你,不要让孤失望。」

说完后,我的唇就被人封住了。

我想挣扎,双手却早已被人牢牢地束缚住了……

3

「算了,孤今日暂且放过你。」

他的语气十分愉悦,每每欺负完我之后,他的心情似乎都会好上几分……

话毕,他松开了手,随后阔步离去。

我的唇红得异常,还隐隐作痛,就连腰间也是如此,他的力道那么大,现下说不准已经起了红印子。

见他走远后,我拿袖子使劲地擦了擦嘴,心有余悸地瘫坐在地上。

随后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眸子浮上一丝丝的悲戚。

自打我被调入东宫以来,这样的事情显然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谁都想不到表面上不重女色、清心寡欲的太子会如此磋磨一个小宫女。

同样,我也实在搞不懂,他为何只欺负我一个人。

但念了那么多年圣贤书的太子殿下还算是有点良心,不至于对一个没有及笄的姑娘下手。

但实则,入宫一年多的我,今年已经十六岁了。

现在的这个小官之女的身份是假的,我也不叫柳鹭。

柳鹭是小我一岁的表妹,我是代替她入宫的。

4

我的真名叫江雾。

我生于大雾茫茫的早春清晨,因此父亲给我取名为江雾。

只可惜在我幼时双亲便一一离世了。

后来,姨母将我接进了府里照顾。

姨母嫁给了京城里的一个小官为妻,生下了一子一女,柳鹤和柳鹭。

我与表哥柳鹤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自幼便情投意合。

姨母本想做主将我嫁与表哥,只可惜世事难料。

我十五岁那年,适逢宫中选秀,因此每家都要送一位适龄的女子前去。

表妹柳鹭恰巧在了那名单上,但她已经有了心仪的情郎,于是便不肯前去,瞒着所有人与情郎私奔了。

正逢宫里的官员上门接人,姨夫姨母焦灼不已。

我意外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得知此事若是被宫里人知晓,恐会危及柳家。

柳家这么多年的恩情,我不能袖手旁观。

后来我跪在了他们跟前,领了表妹的身份,自告奋勇地上了那轿子。

本以为这辈子我与表哥再无可能了。

谁曾想,选秀时,我的脸上恰巧起了疹子,奇丑无比。

因此,初审的官员自然是没有瞧上我。

于是乎,我落选就变成了小宫女,待二十五岁那年就能出宫。

落选的消息传回了府里。

表哥知晓后,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递了信进来,说会一直等着我。

我心里自然是触动不已的,而这也成为我熬过漫漫深宫岁月的一丝希冀。

可,自从那天我偶然撞见了那人的另一面,招惹了他,我的生活迎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5

想到一个月之后,我的心里就异常慌乱。

虽然在很多人眼里看来,我这般的身份能入太子殿下的眼是天大的运气。

但我其实一点也不愿。

于太子而言,我恐怕只是他闲暇时逗弄的消遣、玩物。

但我江雾不愿做他人的禁脔。

我只想要平静安稳的生活,就像儿时与爹娘那般,只可惜这样的日子只有七年。

这天,一封突然到来的信件让我看到了一丝解脱的希望。

「阿雾,见字如面,阿兄已参加科考,放榜后若能取得功名参加杏林宴,便请求圣上放你出宫……勿念。 」

大齐有一个传统,新科进士在杏林宴上能以字条写下心愿呈给今上。

若是今上心情佳,大手一挥便能心愿成真。

我将信纸紧紧地贴在胸口,面上如清风拂开乌云般畅快,嘴角也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表哥的才学我是知晓的,他既然说出了这番话,想必心里早已经有了成算。

我现下的身份是柳鹭,名义上是柳家的嫡小姐,但若是出了宫,我便可以直接换回「江雾」的身份。

大齐官宦女子养于深闺,不能轻易抛头露面,外出时还会罩幕篱。

因此真正识得表妹柳鹭样貌的并不多。

更何况,出宫后我应该极难遇见宫中那些人了 。

放榜的日子恰巧也在一月后。

如若能亲得圣上口谕,想必我就能解脱了,太子再怎么厉害,总归头上还有今上。

接下来的这段时日,我同太子虚与委蛇。

为了不让他起疑心,表面上乖顺,但实则心里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吃人的皇宫了。

6

一月后,三年一度的科考结果已然公布。

可我却迟迟没有等来表哥的消息。

而明日就是我登记在册的生辰,也就是「柳鹭」的十五岁生辰。

「想什么呢?」

太子见我处在一边发愣,便「啪嗒」一声搁下了笔,随后一把揽过我的腰肢。

我猛地回过神,手上的墨条掉落,溅起一丝丝的黑色小渍。

身子失去支撑,我惊呼一声,整个人往后倒去,手臂下意识地勾住了他的脖子,而后背更是贴上了他的胸膛。

他似乎被我这看似有些主动的行径取悦了,手指刮了刮我的耳郭,愉悦道:「莫不是等不及明日了?」

我一愣,对上了他好看的眼睛。

毫无疑问,太子有一副好样貌。

他的眼尾微微上挑,眸色清冷,让人仿佛看到了山间翠竹,朝云青天。

我想,就是这副极具欺骗性的外表才会骗过所有人吧。

谁都没想到,他骨子里是个嗜血残暴,以欺辱他人为乐的怪物。

回过神来后,我挣扎着想起身。

这次,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阻拦我,而且还好心地扶了我一把。

不一会儿,一本小册子径直塞到了我的手上。

我低头一看,霎时明白了这是何物,心跳不自觉加快,想把它扔出去可顾忌着面前人,却又不敢。

「拿回去,好好学。 」

他的语气威胁轻佻。

我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随后自觉地走到了边上。

大多数时候,我像个哑巴一样,无趣得很。

也不知道面前这人为何就是逮着我不放。

分明这宫里宫外哪哪都有被太子谪仙外表吸引,上杆子想进东宫的女人。

她们哪一个不比我热情奔放……

手上一页页地翻着,我的耳根子红了个透。

我对此事一知半解,不过这本小册子里的内容怎么有些怪异……

其间,我能察觉到太子,时不时向我这处投来的那些打量目光。

7

突然,我面前的册子被人一把抽走了。

我顺着视线抬头看去,不知何时,太子走到了我身前。

他用一种奇怪的视线打量着我,半晌后问道:「好看吗?」

我对上他的眼睛,面上青一阵紫一阵,觉得难堪极了。

突然,他笑了,捏着小册子的手指晃了晃,戏谑道:「小鹭儿喜欢哪里呢?」

随后,他的另一只手指了指其中的一页,见我呆愣,又翻到了下一页。

画面中是一处庭院,院里放着一架秋千……

「不如试试这个?」

他将册子递到我的跟前,让我避无可避,随后好整以暇地欣赏着我的反应。

「我不要!」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我一把推开了他,起身就想逃离这个逼仄的环境。

谁知下一秒就被人拉住了腕子,随后往身后拖去。

他两指虚虚捏着我的下巴,随后凑到我耳边,「既然不要,为何看得如此认真,孤让你拿回去看,又不曾说过叫你现在便看,不曾想,小鹭儿竟比孤还迫不及待。」

「奴婢没有。」我挣扎着,见他不松手,慌乱中张开嘴一口咬在了他的虎口上。

咬完以后我就后悔了。

太子一句话便能让我人头落地。

更何况,我现下是表妹的身份,若是惹他不快,连累了姨父姨母一家可该怎么办?

可是,半晌过后,没有意料之中的训斥和暴怒,反而只有他那双看着我略微有些失神的眼睛。

「你走吧。」

我如蒙大赦,撒腿就想跑。

「站住。」

我浑身一颤,耳边传来「嘶啦」的刀剑出鞘的声响。

余光瞥见了那剑光,我一动不敢动。

那剑尖指着我的后背,随后缓慢向上移动,掠过我的脖颈、耳郭,最后停留在了我的发梢。

突然,剑光一闪,我害怕地闭上了眼睛,感觉在躯体里的七魂六魄震了震。

发簪被刀刃挥开,我察觉到自己的头发失了束缚,三千青丝全都挥洒了下来。

随后又是一抹剑光,一缕被切断的发丝从空中飘落,静静地躺在了地上。

「你冒犯了孤,这是惩罚。」

太子清冷的声音传来。

而我的心早已经揪成了一团。

这个阴晴不定的疯子。

8

回到住所后,我换下早已被汗水浸湿的衣物,随后意外发现自己来了葵水,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随后,我倚在窗边,看着那被宫墙隔开的那四四方方的天空,心乱如麻。

我不能坐以待毙。

我拿出了藏在枕头底下那为数不多的银两,随后贿赂了宫里的一个小太监,让他替我打探消息。

按理说,放榜之日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为何没有一丁点鹤表哥的消息。

难不成柳家出了什么事?

我的预感没有错。

第二日午时,那小太监回来了,带回来一个噩耗。

我的姨父因办事不力,全家被下了大狱,而经手此案的正是太子。

表哥的确中了进士,可惜,被家族连累,也被下了狱。

太子?为什么是太子。

得知消息的我六神无主,最后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在小榻上枯坐了一个时辰。

这一个时辰里,我想了很多很多。

这之后,我起身去东宫的小厨房熬了一锅银耳羹,随后端到了太子的书房。

「殿下,这是奴婢亲手熬的。」

我将那碗银耳羹搁置在书案上,语气带了几分不自然。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讨好他。

他瞥了我一眼,半晌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用白瓷勺子舀了一勺银耳羹放到了自己的嘴边。

可白瓷勺刚碰到嘴唇,下一秒,面前人的大手扣住了我的腕子,随后带向他的方向,就着我的手,喝了下去。

我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那白瓷勺的边缘上,眼皮也不自然地眨了眨。

接下来,太子一勺一勺地喝完了那碗银耳羹。

「小鹭儿今日怎的那么乖,懂得体恤孤。」

他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我的后颈,像是在抚摸波斯猫。

我见他语气愉悦,便大着胆子提起了姨父姨母。

「殿下,我今日无意中得知父亲冒犯了您,不知父亲犯了何错?」

我跪了下来。

「哦?原来小鹭儿今日是有事相求。」太子的嗓音逐渐变得冰冷,而且带了几分捉摸不透的意味。

「是,求太子殿下饶恕我的父亲母亲和哥哥,哥哥寒窗苦读那么多年,今年一朝中第,倘若因着家族连累,多年苦心将毁于一旦。」

我抬起了头,对上他的眸子。

现在的我已经不奢望表哥能娶我为妻了,只要他安好,便足矣。

而且,柳家人的生死存亡都在面前人的一念之间,哪怕只有一丝机会我都要紧紧抓住。

「那小鹭儿要怎么求孤呢?」他眯起眼睛打量着我,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奴婢……」我的眼里露出一丝迷茫,突然想到了什么,嗫嚅道,「奴婢身子不适……」

面前人没有回应,似乎在等着我接下来的话。

突然,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手指猛地捏紧,犹豫了片刻后,小步走到了他跟前,跪了下来。

我的手颤抖地伸向了他。

9

突然,面前人猛地直起了身子,随后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气愤道:「你从何处学的?」

我跌坐在地上,无措地看着他。

「这不是殿下您让我看的吗?」

「孤给你的那本何曾有这个?」他眯起眼睛打量着我,那目光冰冷,让我如坠冰窟。

一把无形的钢刀剖开了我的记忆,只余下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没有人知道,在被姑母接进柳家前,我曾在青楼待过一年,这是我难以启齿的过去。

那时,父亲逝去后不久,母亲也跟着去了,家业落入了叔父之手。

婶母嫌弃我是个吃闲饭的,便将我送进了扬州的青楼学琴。

我并未卖身,因此仍是良籍。

明面上是去学艺,实则是干尽了洒扫浆洗之事。

一个失去双亲的七岁小姑娘,受尽了各种委屈,而且目睹了不少香艳的场景。

但因着年岁小又有些愚钝,也只是一知半解。

那时,我有一个好朋友。

听人说,他是被家人卖进青楼的「小倌」,长得唇红齿白,比年画娃娃还好看,不过他的脸白得异常,估摸着这身子骨有点弱。

天真的我不知道的是,青楼里不仅有小倌,还会有专门为贵妇人训练的「面首」。

这种面首平日里不接客,只等着他日卖出大价钱,这就好比扬州的那些瘦马们。

他的年岁也小,不过十岁左右,但样貌出挑。

老鸨许是想在他身上赚大钱,于是好吃好喝地供着。

可他脾气古怪得很,不说话也不肯吃这青楼里的一点东西。

后来,我被派去照顾他。

他生得好看,远远地瞧着便觉得舒心。

最重要的是我们都被家人抛弃了,是同病相怜的两个人。

因此,我瞧着他就觉得亲切,总是下意识地在他面前唠嗑,跟他诉说一天发生的事情,有开心的,自然也有不开心的。

10

起初,他对我不理不睬,只坐在窗边的凳子上,看着窗外的飞鸟一只只掠过。

吹了一阵冷风后,他总是控制不住地轻咳几声。

因着他不肯吃东西,吃食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如此这般过了两日,我遭到了老鸨的毒打。

第三日,他瞥见我手腕的红痕,破天荒地主动问起:「这是哪儿来的?」

看着他那张因许久未进食苍白的脸,我如实相告。

他愣了半晌,随后第一次动了筷子。

一次妥协之后,老鸨似乎找到了拿捏他的方法,倘若有什么事他不愿做,便拿我开刀。

白日里,他被别的面首带走,回来的时候总是满身的疲惫。

我会替他捶背,一开始我一接近他,他便会警觉地后退。

我忍无可忍,明明是出于好意关心他,可他每次都不领情,仿佛我是什么妖魔鬼怪一般。

分明青楼的老鸨才是长着青面獠牙的老妖婆。

于是,一次,在他又一次拒绝我试图关心的好意后,我泄愤般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他愣住了,但没有推开我。

之后,他才开始慢慢接受我的触碰,不再浑身戾气地冷眼相对。

我开心坏了,因为我真的很孤单,我需要一个朋友。

之后,我还是如一开始那般,在他面前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他虽然面上一直淡淡的,但从来没有嫌弃我聒噪,有时还会顺着我的话讲。

我曾问过他为何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他说他从小身子便不好,也许是先天不足的缘故。

我们的关系很好,在这青楼里,我们是可以互相依靠的两个人。

我有时候会被那些个难缠的姑娘婆子欺负,这个时候他就会伸以援手。

因身份特殊,他被老鸨当摇钱树一样供起来,因此说话也是有些分量的。

之后,他会小心翼翼地给我的伤口擦药。

「你会对我一直那么好吗?」我问他。

半晌后,他回了句:「我永远也不会欺负你,我们是好朋友。」

于我而言,这个小少年是我黯淡岁月里的一束光。

这般的日子过了一年,而那段时日老鸨似乎物色到了一个买家,想要把他卖出一个大价钱。

但不久后,青楼起了大火,我们被困在屋中。

好不容易砸开了屋门,房梁上的柱子却落了下来。

危急时,我推了他一把,将他推出了屋外,将生的机会留给了他。

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我脱力跌倒在地上。

但我没有死,就在走投无路之际,我在房间里找到了一条密道。

随后,托着疲惫的身躯沿着密道,误打误撞走到了渡口,上了一条大船。

最后辗转到了京城,也许是老天垂怜,我恰巧在大街上遇到了外出的姨母。

我不知道如何向姨母讲我的遭遇。

虽然我年纪尚小,但我知道女子进过青楼是多么不光彩的一件事,于是便撒了谎。

后来姨母便做主将我接进了府里。

自此之后,我一直住在柳府里,成了柳府的表小姐。

记忆拉回到现如今,我看着那张愠怒的面庞,咬紧了后槽牙,一点点撕开自己的伤疤。

「奴婢幼时曾在青楼待过。」

11

突然,他看向我的目光充满了嫌恶,紧接着,拂袖离去。

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许我不堪的过往就是我的原罪。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宫女的住所,蒙着被子大哭了一场。

我想到了那个小少年,想到了我与他相依为命的那一年。

眼泪是苦的,可是回忆却是香甜的,像极了母亲儿时做的那香喷喷的桂花糕。

那时,虽然身处青楼,但最起码还有个可以让我无所顾忌说知心话的人。

被姨母接进府后,我虽不用每日被老鸨磋磨,但我知道寄人篱下的我戴上了一张面具,一张掩盖我不堪过往的过去。

一想起那个小少年,我的心口便涩涩的。

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几日后,我又一次见到了那个打探消息的小太监。

「姐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柳大人一家都被从大狱里放出来了,这事原是误判,太子殿下亲自出面,准没有错。」

我的眼睛眨了眨,「太子殿下?你说的是真的?」

「自然。」小太监重重地点了点头,「据说挪用赈灾银的另有他人,柳大人只不过是被拉出来背了锅……」

他竟然真的肯帮我?想来,他也不是那般坏。

12

「柳鹭姐姐,太子殿下宣您过去。」

这天午后,大太监突然来传召我。

这几日,我都没有去太子跟前侍候。

当日触了太子殿下的眉头,我便也很自觉地干起了我原本在东宫洒扫的本职。

他那日的反应分明是厌恶我,可今儿个又是唱哪出?

带着满肚子的疑问,我跟着大太监进了书房。

「殿下。」我行了礼,随后看向了上首之人。

那人专心地批改着奏疏,半晌也没有动静。

今上这段时日身子不济,因此由太子暂代国政。

大太监不知何时退了出去,偌大的屋子里只有我同太子两个人。

我低垂着头,再没有出过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在下首沉默地站了两个时辰,腿早已失去了知觉。

「下去吧。」上首清冷的声音传来。

「喏。」

我照做,仍低垂着头,随后迈着艰难的步子一步步地离开了书房。

我没想到的是,这样的日子一连过了好几日。

不过有一天,出了差错。

我从书房出来后,一个端着茶盏的小宫女不小心撞在了我身上。

我本没放在心上,但那小宫女过意不去,非得将我拉到她的处所。

刚踏进屋的我闻到了一阵香味,下一秒便晕了过去。

醒来时,我发觉躺在一个宽阔的地方。

眼睛被柔软的布料遮盖,手腕和脚腕都被绳子捆缚着,那绳子的一端似乎连接着别处。

我试图去拉,只听见铃铛的脆响,却没有撼动分毫。

我的身上也盖着一层柔软的如丝状的布料。

我虽目不能视,但我能清晰地感知到红绸下的我只穿着薄薄的一层衣物。

这是哪里?

从心底深处萌发的恐慌逐渐席卷了我的全身。

而那恐慌在闻到一阵若有若无的熟悉沉香味时达到了峰值。

这是?

13

「这已经是第四个,也不知道会不会像前三个一样,太子殿下连看都不看一眼就送回去。」

「唉,没想到太子殿下年纪轻轻竟然……」

后面的话我并未听清,因为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响起,每一下都像踩在我的心口上。

「太子殿下,人已经送来了。」

「嘎吱」一声关门的声响传来,紧接着,那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直至消失在离我不远处。

屋子陷入了可怕的寂静,我隐约能察觉到面前人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一阵阵不适感油然而生,我试图去扭动身体,连带着响起了一阵轻微的铃铛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响彻。

于是,我浑身一激灵,猛地止住了自己的动作。

突然,身前传来一声轻到几乎不易察觉的轻笑,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我能察觉到那人慢慢朝我靠近,那沉香味也逐渐浓烈了起来,一阵温热的鼻息喷洒在我的面庞上。

我微微启唇,试图出声,但下一秒唇就被人封住了。

如此熟悉的感觉,我能确定面前的人就是太子赵端宴。

可他?

他不是嫌恶我吗,而且我也不想委身于他,表哥还在宫外等着我呢?

想到这里,我咬了他一口,而且开始猛烈地挣扎起来。

但果不其然,每次的挣扎都仿若小猫那声声勾人心尖的叫声。

他逐渐加重了力道,直叫我喘不过气。

直觉告诉我不能再这般下去。

我用尽全身力气挣扎,接连不断的铃铛声响起。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抗拒,低沉着嗓音唤了一句:「不愿?」

我一愣,难不成他没有发现我的身份吗?

我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吐不出任何一个词,只有喉头的呜咽声。

我瞬间明白了什么,于是只是改做摇头。

突然,一阵轻笑声传来。

「罢了,孤不欲强人所难,既然你不愿那就算了。」

他的嗓音不似从前清冷,反而染了丝丝情欲,慵懒又危险。

14

他真的不会强人所难吗?

从前那些难不成只是针对我一个人吗……

不知何时,面前人离开了屋子。

我松了口气。

很快,便有宫女领着我去洗浴。

自始至终,我眼睛上的绸布都没有被摘下来。

那些宫女唤我为「春雨姑娘」。

联想着方才意外听到的那些话,我心中大胆猜测,这些被送到太子床上的姑娘不是宫中人。

而我想必是遭了某人的算计,才被误当成了所谓的春雨姑娘。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个所谓的「某人」是谁,准确来说,是「某些人」。

但现在我的脑子里毫无头绪。

伺候我洗浴的宫女里,有一个性子活泼些的,她一直在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什么没看出春雨姑娘竟然那么厉害,竟然能让铁树开花?

铁树?

赵端宴?

怎么可能?太子十六岁便有了晓事宫女,他今年可是都二十好几了。

但想到方才,我一愣,吞了口唾沫。

难不成这是真的?

后来,我偷偷溜回了住所,重新当回了宫女柳鹭。

起初,我忐忑不安,生怕太子又传召这「春雨姑娘」,因此暗地里向东宫的大宫女打探消息。

听闻太子给了那「春雨姑娘」许多「赏赐」,似乎有些恋恋不舍的意味。

听到这话我后背冷汗直冒,很显然他待这「春雨姑娘」很是不同,若他日念起,再次召她进宫却发现自己被欺骗了,一彻查,说不准会查到我头上。

若如此,不就连累表哥和姨父姨母一家了吗? 

在这宫中做个老死的宫女,也许就是我日后的归宿了。

我立刻写了一封信表明了我的意思,随后托小太监送到了宫外。

接下来的这段日子,赵端宴依旧要传召我去书房。

他不同我说话也不像从前那般磋磨我,只是让我静静地站在一边。

我实在搞不清他的意图。

我没想到的是,半月后,我竟然收到了圣旨。

今上恩典我出宫,让我与家人阖家团圆。

15

带着满腔的疑惑,我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离了宫,回到了柳府。

奇怪的是,我出东宫的路途格外顺利。

这世上的事祸福相依。

我不禁想,赵端宴许是早就将我这个人抛诸脑后了,当日揭了自己的伤疤让他厌弃没准是一件好事。

「阿雾,你回来了?」

重逢的那一天,鹤表哥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而姨父姨母满脸歉疚地看着我。

「是柳家对不住你,阿雾你这一年在宫中可好?」

我不愿让他们忧心,便笑着说一切都好。

我曾问过表哥是如何让今上亲赐恩典的。

今上近来重病卧床,难不成是带病去参加的杏林宴?

但每每问及此,表哥的回答总是模棱两可,因此,我心中不免存疑。

自打中进士后,表哥总是频繁出入三皇子府。

而不久之后,我知道了真相,今年的杏林宴圣上交由三皇子全权负责。

而表哥也在这之后,同三皇子越走越近。

如此,达成表哥心愿的,恐怕不是今上,而是另有其人了。

表哥带我出门游玩时,曾无意中碰见过那三皇子一回。

那时,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目光肆无忌惮。

我躲在表哥身后,心里莫名不舒服。

16

自我回柳府后,鹤表哥总时不时提起我们之前的口头承诺。

我隐约猜出了他心中所想,又提了几次那信,言明了我不愿嫁给他的心思。

表哥初入仕途,若是因为我惹了某人的忌讳,这可该怎么办。

可不管我怎么说怎么做,他都执意要娶我为妻,甚至将那封信当着我的面撕毁了。

「阿雾,我好不容易等到机会,将你从宫里接出来,况且你如何配不上我,在我心中,你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子……」

而姨母知道我的想法后,拿出我同表哥青梅竹马的情谊,好生相劝了一番。

我知道我若是再推拒下去,难免会伤了他们的心,便先应下了。

对于在东宫的遭遇,我难以启齿。

一想到那张脸,我心里便没来由一阵火气。

若不是因为他,我也不会心中日日压着一块大石头。

虽然赵端宴并未做到最后一步,但我的这些个遭遇若是放到寻常闺阁女子身上,说不准是要拉根白绫自缢。

先前有个闺阁姑娘被陌生男子看了脚,羞愤到跳湖自杀。

我不赞成此举,我这个人尤其惜命。

在我看来,哪有什么东西比命还重要?

只不过身处其中的我没得选。

现如今的世道,那女子也许不是羞愤自杀,恐怕是有人逼着她去死。

我纠结了许久,还是做不到让表哥蒙在鼓里,因此我同他言明了一切。

「他还碰过哪里?」鹤表哥盯着我的脸,嗓音低沉颤抖,他似乎在极力按捺着什么。

我知道他心中所想。

他谨守君子之礼,与我之间发乎于情,止乎于礼,至今都未有什么过分亲密的举动。

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些画面,手指猛地攥紧衣摆,垂下了头。

半晌过后,他大步离开了屋子,独留下门帘上的珠子发颤的声音。

一直到暮色四合,表哥都未曾归来。

他身边的小厮找到我,说公子喝得烂醉,怎么劝都不听。

若是被老爷发现了,免不了一顿斥责,希望我能亲自去把人带回来。

我随着那小厮出了府,不承想鹤表哥来的竟是那青楼楚馆。

手指拽紧了幕篱的白边,我犹豫着走了进去。

我被小厮引着进了一间屋子,意外的是,屋里没有任何人。

「啪嗒」一声,屋门关上了。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17

「小美人,你说说你都已经是残花败柳了,还装什么贞洁烈女?」

压在我身上的那人衣服华贵,眼神虚浮。

是三皇子。

此时他的手指捏着我的下巴,语气轻佻,「这顶多算个中人之姿,也不知那人看上你哪里?」

「你放开我!」我奋力挣扎着,身上的衣服被扯破了好几处,堪堪能蔽体。

这挣扎换来了又一声布帛撕扯的声音,我猛烈挣扎着,绝望地看向屋外,嘴里大喊:「表哥,救我!」

「他不会来救你的,还是你的好表哥将你送给我的。」

「你骗人!」我狠狠地咬了一口他试图掰开我嘴唇的手指,随后换来毫不留情的一巴掌,打得我的脑袋嗡嗡直响。

「你要是再敢伤了本王,本王绝不会放过你,那人看上的东西,本王倒是好奇是什么滋味,他一个贱种……」说着,他的眼睛里闪出了金光。

他自称是本王,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留下了一行绝望的泪水。

突然,一声「闷哼」传来,他回头看了一眼,手指着那人,嘴里喃喃着:「你竟然……」

之后他便闭上眼睛,倒了下来。

当我看清来人的样貌时,哭得更凶了,「表哥……」

他虽浑身的酒气,但意识还算清醒,我似乎在他的眼里捕捉到一丝不忍和歉疚。

表哥脱下身上的外裳将我裹好,「阿雾,是表哥对不住你,差点害了你,表哥带你走。」

那天夜里,我在他的怀里哭了很久很久。

「阿雾,此事我全然不知情,但一切皆因我而起,是我引狼入室,明日起我便不再与那三皇子为伍了。」

鹤表哥一下又一下地拍抚着我的后背。

「表哥,阿雾想去道观里当姑子,你忘了我吧,就当我从未来过柳府。」我望着马车外无边的夜色,只觉得前路愈发迷茫。

读书人讲求清白二字,表哥自然不为过。

我与旁的男人不清不楚的,若是被人知晓,恐是会让表哥难堪。

「胡言,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阿雾你放心,表哥不会丢弃你的,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是他们以强权压人,无论怎样,表哥一直相信小阿雾是个好姑娘,表哥愿意。」

他抱住了我,抱得紧紧的。

突然,我的泪水喷薄而出。

是啊,这不是我的错,我何错之有?

无论是那太子,还是三皇子,他们都在逼迫我。

自那天晚上后,我安心地备嫁。

六礼已过,一针一线缝的嫁衣也快完工了,我满心欢喜地等待着成为表哥新娘的那一天。

可是,大婚之日,变故陡生,柳家十几口人都被官兵缉拿了。

罪名是三皇子意图谋反,而表哥是他的同谋。

三皇子前几日便被处死了,现下到了清算党羽的日子了。

牵扯谋逆案,无论男女,都免不了死罪。

但我没有。

我的记忆停留在了那押着柳府女眷去往大牢的囚车上。

醒来后的我已经在东宫了,又一次见到那个人。

我垂眸跪在他身前,而他的手上拿着一张红色的纸。

是我的庚帖!

为什么会在他手上?

之后,他拿着那张纸在我眼前晃了晃,「孤到底是叫你小鹭儿呢还是小雾儿呢?」

18

我的心猛地一颤。

「这可是欺君杀头的大罪,你那姨父姨母,还有你那对你情根深种的好表兄,若是不想他们在狱中受尽折磨,死无全尸,小雾儿可得想清楚了再回答?」

他的语气很是愉悦轻快。

「奴婢唤江雾。」

「很好。」他拍了拍手掌,「原来小雾儿骗了孤那么久。」

突然,他的视线落在了我的手腕上,目光冰冷。

「过来。」

我一愣,余光不自觉地瞥向了手腕上的碧玉镯子。

这是上元灯会时表哥送与我的。

见我半晌没动静,他大步走了过来,拉过我的手,将那只镯子扯了下来,随后一把挥在地上。

「市集上的粗鄙之物,也亏送得出手。」

他怎么知道这是在市集上买的?

难不成他找人跟踪我?

之后,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白色的绢帕,一下又一下地擦着我的手腕,眼底是藏不住的阴鸷。

紧接着,一个玉色润泽的白玉镯就套在了我的手腕上。

「既然回来了,往后就一直待在宫里。」

我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这怎么行?

今日可是我和表哥的大婚之日,虽未完礼,但现下的我已经算半个柳家妇了。

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殿下,奴婢的夫君现下生死未知,求殿下开恩放我出宫。」

「住口!」

他眼睛微眯,猛地捏住了我的下巴,「你那表哥是将死之人,小雾儿难不成想陪着他去死吗?而且男未婚女未嫁,谈何夫妇?」

我捉摸不透他的心思,分明我出宫时他是默许的,而且我在青楼的过往他也是知晓的。

对了,他厌恶青楼女子,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殿下是不是忘了奴婢曾身在青楼,奴婢这般低贱的身份不配在东宫伺候您。」

突然,他笑了。

「孤是厌恶青楼女子,但小雾儿是例外,况且小雾儿满嘴谎话,孤怎会轻易相信你?」

我深吸一口气,如实相告。

「奴婢在扬州的春香楼待了一年,殿下大可找人去查,只不过这青楼十年前已经毁于大火中了。」

他愣了半晌,目光紧紧地盯着我的脸。

「你……是扬州人?」

我点了点头,「家父曾在扬州经商,不过在我七岁那年因病逝世,半年后家母也跟着去了,之后我被婶母送进了春香楼……」

突然,他的瞳孔猛地一缩,随后松开手,背过身去。

「你走吧。

他果然是厌恶青楼女子。

但是此刻的我心乱如麻,昏迷前官兵涌入府邸的那一幕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子里。

我知道面前这个人是我最后的希望,只有他才能帮上我。

「殿下,求您救救奴婢的表哥和姨父姨母,表哥他自幼苦读圣贤书,怎么可能会有谋反的心思?」

「救他出来?然后呢?让你们这对苦命鸳鸯团聚是吗?」

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紧接着拂袖离去。

19

这之后,我在东宫待了下来,干的还是从前那洒扫的活。

但是,这一次,我的名字变回了江雾。

虽我仍旧是从前那张脸,但没有人质疑过我的身份。

兴许,是太子一早交代了什么。

不然,按理,柳大人之女「柳鹭」现下应该被关押在大牢里。

自那日后,赵端宴便再未寻过我。

我担心柳家人的安危,本想托人去宫外打探消息,但苦于身上没有银钱。

那白玉镯一看便是贵重之物,四下里问了问竟是无人敢收。

这几日,我一直在想,表哥为何会和三皇子谋反扯上关系。

因着我,他一早便不与那三皇子来往了。

还有一个地方让我觉得怪异。

那日,表哥动手打了那三皇子,而那之后三皇子并未来柳府寻过仇,而表哥也从未担心过。

这是为何?

表哥不过一个小官之子,初出茅庐的新科进士,有什么值得那三皇子忌惮的?

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几日后,我在宫里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一个曾经在扬州青楼相识的故人。

20

这日,宫里举行了春日宴,基本上有头有脸的王公贵族都来参加了。

我本在东宫修剪花木,中途被一个小宫女拉来在宴席上顶班。

那小宫女是我的旧识,今日身子不适,怕冲撞了贵人,就央求我帮她一回。

左右就是倒倒酒水,我见她满脸纸色,便应下了。

我负责的这边坐着的都是一些年轻男人。

这些男人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脸上也白白净净的,看着倒不像王公贵族。

其中有一个男人,自我走到他身边,他的视线就一直紧紧落在我的面上。

我虽心中疑惑,但仍低垂着头,倒完酒后默默立在一边。

后来,通过这些人的谈话,我知道了他们的身份。

面首。

不过有资格被带进宫的,恐怕是那些个贵妇人最得宠的面首。

大齐待女子束缚良多,但总有些个偏偏要和世俗对着干的。

开创这先河的是今上的唯一的亲妹妹,也是先皇所出的第一位公主,溧阳长公主。

当初驸马意外身死,长公主本想改嫁。

可是却被那些个老臣一味劝阻,说什么女子要从一而终,后来那些人还把长公主要改嫁的男子逼死了。

长公主表面应下了,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养了十几个面首,日日寻欢作乐。

那些个老臣气得胡子都歪了,但也没有办法。

以至于后来,贵妇人为了反抗不如意的婚事从而蓄养面首,也成了一个不成文的风气。

她们放言凭什么大齐男子可以纳妾,她们就不能养面首。

有些为了说上去好听一些,给面首一些虚职,也算半个官身。

宴席结束后,我揉了揉酸涩的脖子,本想回东宫。

但走到一处假山后,被人捂住口鼻径直拖了进去,那人身上酒气浓郁。

我挣扎着,以为碰到了什么酒意上头的无赖,却听见身后人喊了一句,「小猫儿,是我。」

小猫儿?

21

这个声音不是方才宴席上那个男子吗?

我愣了愣,借着月色看清了他的张脸,有点陌生。

我不认识他。

「小猫儿,我是楚阳大哥啊,扬州春香楼,你不记得了?」

楚阳大哥?小猫儿?

记忆猛地涌了上来,因着我那时又瘦又小,春香楼里的人都叫我小猫儿。

面前人的容貌逐渐与记忆中的一张面孔重合了。

「楚阳大哥?」

「真的是你,小猫儿,我们都以为你葬身在大火里了。唉,多亏了我这过目不忘的脑子,这人啊瞧了一眼便记住了,甭管你从前瘦得跟个猫,现在女大十八变,变成仙女了。」

果然,他的性子还是如同从前那般活脱。

「你怎么在宫里?」

我想到了方才宴席上的谈话,别人笑问他溧阳长公主脾气如何,难不成……

「你方才不都看见了吗?自然是做我的老本行。」他满不在乎地说,「那日春香楼起火后,我死里逃生……」

对呀,他原就是面首。

不知为何,我猛然间想起了那个小少年,心头一紧。

「那楚桦呢?你逃出来之后有没有见到他?他现在,难不成也是……面首吗……」

春华楼的面首都是「楚」字辈花名,我并不知那小少年的真名。

同样,他也不知道我的,别人的花名是什么弱柳、芍药,而我的……就是小猫儿。

念出「面首」这两个字后,我心里莫名有些涩涩的。

那个小少年曾同我说过他厌恶在春香楼里的每一天,想来也是极厌恶那个身份的。

突然,面前人轻笑了一声。

「那小子?那小子性子烈得很,而且除了一双眼睛和那颗心,哪里都是干干净净的,他怎么可能当面首?当初我看他年纪小,可是什么都帮他挡下了,他可得好好谢谢我呢,他呀现在可了不得了……」

我屏住呼吸,楚阳大哥竟是知道那个小少年的近况吗?

突然,他的话被打断了。

「江雾。」

熟悉的声音传来,我浑身一僵。

之后,那人走了进来,面容越发清晰。

「太子……殿下。」

22

「小猫儿,他……」

糟了!楚阳大哥不认识太子,我赶紧拽了拽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失礼。

太子人前是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人后的我可是门清。

赵端宴斜着眼睛瞪了他一眼,楚阳大哥似乎被吓住了,立马闭上了嘴。

之后他拉起我的手,径直往外走去。

「哎哟,你们怎么走了?我还有一大堆话没问呢,小猫儿,我下次进宫还来寻你……」

就在这时,赵端宴握住我手腕的力道猛地变重。

此处离东宫不远,也许是天色已晚,路上也没碰到什么宫女太监。

「啪嗒」一声,屋门关上了。

他松开我的腕子,随后反身将我压在门框上,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我的心猛地一跳。

「小猫儿?叫得可真够亲切的,孤倒是不知道你的本事那么大,短短时间内竟然攀上了溧阳长公主最宠爱的面首?」

「楚阳大哥是奴婢在……青楼里的旧识,奴婢今日只是恰巧遇见他,我们已经好多年没见了。」

「哥哥?你的好哥哥还真是不少。从今天开始,待在东宫,一步都不准出,听明白了吗?」

他的语气冰冷,但似乎夹杂着几分……异样的情绪。

我垂下眸子,点了点头,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面前人是尊贵的太子,而我只是一个卑微的小宫女,他的话就是金科律令,我能有什么办法。

突然,他猛地捏住了我的下巴,眼眶微红。

「孤要你发誓,此生绝不离开。」

我愣了半晌,疑惑地看着他,这叫什么事?

赵端宴这人脾气古怪、阴晴不定,难不成今天又吃错药了?

他等了许久,未见我开口,也没有强求,反而盯着我的唇问了一句:「孤……可以亲你吗?」

我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他这个太子做事何时要我这个小宫女同意了?

之后……我咬紧后槽牙,拼上十分的勇气摇了摇头。

我的心跳得厉害,生怕他下一秒又拿剑指着我。

但奇怪的是,他见我摇头,眼里的光暗了下去,没有说什么,转身就离开了。

他今日为何如此反常,而且方才红着眼睛的样子活像我欺负了他。

分明一直欺负我的不是他自己吗?

23

他走后,我想起了今日意外碰上的楚阳大哥,想起了那个小少年。

也不知他现在何处,过得可好。

他可是我拿命救的。

我这个人如此惜命,肯拿命救一个人,自然心里是无比在意的。

我们曾经同甘共苦,是彼此最好的朋友。

但那晚如此凶险,说不准他和楚阳大哥一样早当我死了。

24

自那日后,我又有许久未见过赵端宴了,他这段时日似乎连东宫也很少回来。

听东宫的宫人说,今上病重加重,命太子监国,二皇子辅政,他自然是无比忙碌的。

反正与我无关,我也只是听了一嘴,我日日关心的自然是柳家的消息。

等到月例一发放,我立马去寻了能出入皇宫的小太监。

一日后,得知消息的我如五雷轰顶。

柳府全家处斩,无一人生还。

三皇子意图谋反,府上搜查出来的证据确凿,今上寒心不已,只将此事交由巡检司全全查办。

此案在京城牵连甚广,基本上只要有参与的都逃不了死罪。

若不是我此刻身在宫中,恐怕也……

可柳府怎么会落得这般田地?

表哥左不过与三皇子走得近了些罢,决计不可能同流合污。

我原本以为只要解释清楚就能摆脱嫌疑。

可现下……

我颓废了好几日,每每一闭上眼睛就是姨父姨母和表哥的面容,心里痛苦不已。

他们是我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了……

但我没想到的是,一月后,我竟然在宫里见到了表哥。

不过他眼下的身份,我是万万想不到的。

25

「江姑姑,有人寻你,在东宫偏门。」

这日,有一个小宫女悄悄地凑到我身旁,随后将一个帕子塞到我手上。

看到帕子上熟悉的花纹,我的心猛地一跳。

这是我亲手绣的帕子!

我记得我只送过给两个人。

一个是那个小少年,而另一个则是表哥。

是谁?

东宫偏门废弃已久,这一角平日里都没有什么宫人踏足。

但出于谨慎,一路上,我还是捡着没人的小道走。

等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时,我屏住了呼吸,嘴巴哆嗦地唤出那个称呼。

「表哥……」

那人慢慢转过头来,看到我时,面上也满是激动。

我提起裙子冲了过去,扑进了他的怀里。

他紧紧地搂着我,像从前一样拍着我的背以做安抚。

「表哥,阿雾还以为你们都不在了……」

他没有回话。

半晌后,他推开我,随后用手指慢慢擦去我眼角的泪水。

回过神后,我问了一句:「表哥,你怎么在宫里?难不成是洗清了冤屈……可我前几日听闻柳家……」

不管我说什么,他都没有回应。

「表哥,你为何不说话?」

我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视线无意中落在他的衣服上。

这不是宫里低等宦官的衣物吗?

「表哥,这是……怎么回事?」

他静静地看着我,目光复杂悲戚。

他先是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随后手指在我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又往下移去,接着摇了摇头。

这之后,他猛地别过视线,不再看我。

我霎时明白了什么,只觉得心口一阵刺痛。

接着,他在地上捡起一根树枝。

我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去看他写的那一行字。

「柳家只剩我了,阿雾,是太子害了我们。」

太子?

我踉跄一步,大脑一片空白。

这是什么意思?

26

一个荒唐的想法猛地涌入了脑子。

可赵端宴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是堂堂大齐太子,而柳家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官之家。

「为什么?」

我无法相信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

表哥又在地上写了一行字。

看清那行字的内容后,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因为他想要你,而你本该是我的妻。」

27

柳家遭难,竟然是因为我吗?

而表哥落到这番田地,竟也是因着我?

我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什么心情回到自己的住所。

看着满屋子的首饰衣物,我只觉得讽刺。

这段时日,赵端宴变着法地给我塞东西,这架势活脱脱像亏欠了我似的。

我心中觉得怪异,只是将它们摆在屋里的一角,从未碰过。

而且最近东宫的下人,见到我时态度也变上了几分。

就连那两个皇后塞进东宫,在宫女中颇有威望的「晓事姑姑」也时不时来找我闲聊。

那两个「晓事姑姑」平日里我是见不到面的。

其中的一个性子活泼,每每说起来话来总是莫名有些熟悉。

对于这些改变,一开始我不明所以,而现在的我算是明白了。

原来如此……

迟钝的我从没有想过这种可能。

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我,他竟然对柳家下手,甚至将表哥变成……

没想到有一天我竟然会成为祸水?

想到这里时,我忽的发笑。

都是我害了他们,我是柳家的罪人。

28

表哥口不能言,有些事情我也不好多问。

第二次见面时,我看到了他脸上的瘀青,猛地意识到他被别人欺负了。

这不禁让我忆起姨父还是城门小官时,那时表哥被学堂里的那些贵公子们欺辱,面上也是时常挂着彩……

而无论是从前的学堂还是这皇宫,它们一直都是弱肉强食的地方。

我将一封信塞给了他,让他去寻宫里的娴贵妃娘娘。

娴贵妃娘娘是十三皇子的生母,而我从前初入宫时,曾救过落水的十三皇子一命。

娴贵妃娘娘育有二子,二皇子赵端诚和十三皇子赵端熠。

那时,若不是赵端宴将我调进了东宫,现下的我应当是在娴贵妃的宫里。

听宫人说,娴贵妃给今上寻了一位江湖术士。

而这位术士医术了得,今上的身体一日日好转。

病愈后,身子甚至比过往更加康健。

今上念娴贵妃寻医有功,大为嘉奖,之后更是爱屋及乌,赏赐了二皇子和十三皇子。

朝臣对此不免有些议论。

毕竟眼看着娴贵妃娘娘愈发受宠,朝中拥护二皇子一派自然不免起了旁的心思。

这些年帝后之间似乎有些隔阂,今上一月也去不了几次坤宁宫。

更何况当今的皇后娘娘出身民间,背后毫无家族倚仗。

29

今上病愈后,赵端宴监国的权力自然也被收回了。

他回东宫的第一日,那两个「晓事姑姑」不顾我的抗拒,拖着拽着给我梳妆打扮,然后推进了他的书房。

「这身衣服是孤亲自挑的,小雾儿可喜欢? 」

我现在一看到他就想到柳家上下十几条冤死的人命,因此心头压着一丝恨意。

当他熟稔地把手伸过来时,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难不成几日未见,小雾儿与孤生疏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有任何的情绪,这不像他。

不过,我似乎忘了,他很早就与从前不同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奴婢在宫里见到了柳家表哥。」

说完后,我紧紧盯着他。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眸子里露出一丝失落和忧郁,唯独没有诧异。

「小雾儿乍一见到孤提的却是别的男人吗……何况,若是见到旧情郎,不应该喜出望外吗?」

喜出望外?他将表哥害成那般田地,竟然还说得如此随意。

之后,他再次上前。

这一次,他不由分说地钳住了我的手腕,力道之大,我挣脱不开。

「放开我,你这个疯子!」

许是因着前几次的侥幸,我在他面前的胆子大了起来。

他一把挥开了书桌上的杂物,「噼里啪啦」的动静响起。

接着,我被他按在了书桌上,后背抵着桌案。

他的眼里又出现了同从前那般的阴鸷。

「疯子?小雾儿的胆子愈发大了,从前在孤面前大气不敢出,现在都敢骂孤了?你倒是说说看,孤如何是一个疯子了?」

「你做过的事情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死死地瞪着他,身子猛烈挣扎着,试图摆脱他的束缚。

他冷笑一声,温热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攀上了我的脖子。

「孤做过的事情?你难不成是恨孤拆散你的大好姻缘吗?」

「你放开我!」

突然,他俯下身,泄愤般地一口咬在了我的脖子上,疼得我猛地瑟缩了一下身子。

「那又怎样,孤想要的人没有得不到的。」

果然是这样,他承认了。

30

我走出书房时,天色已晚。

路上碰到的每个宫人都好奇地打量着我,现下的我知道他们心中所想。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但实则我又一次逃过了,一句「不愿意」,他竟真的肯放过我。

想来,许是他力不从心。

其实,我这番言论不久前又得到了证实。

那两个晓事姑姑每每言及太子那事,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想来多半是跑不了了。

31

回到住所,我在门口遇见了上次那个传话的小宫女。

我擦了擦眼角的泪痕,之后,又一次去了东宫偏门。

一轮孤月高挂,无人的一角更显得僻静,那夏日的萤火在草丛里若隐若现。

见到表哥时,他将怀里藏着的桂花糕塞给我。

这是我最喜欢吃的糕点。

表哥现下在娴贵妃的宫里过得不错,听说还受到了二皇子的赏识,我也是真心替他高兴。

此时,我与他挨坐着,方才被赵端宴欺负的阴云一扫而空。

我小口小口地吃着桂花糕,而表哥则静静地看着我。

吃完后,他突然凑近了我,随后笑着擦去了我嘴角的糕屑。

我也讪讪地笑了笑。

这样的时光宁静而美好,若没有这次的变故,我与表哥早已经是夫妻了。

想到这里,我的鼻头酸酸的。

突然,一张纸塞到了我的手里。

上面写着一行字。

我看向表哥,看着他那双染上仇恨的眼睛,联想到前几日的那番商谈,霎时明白了什么。

之后,他的眼里似乎有些不忍,别过头,不再看我。

我抓紧了他的手,「无妨,为了柳家,阿雾愿意的。」

32

我与表哥时常在这东宫偏门处相见,一直以来都相安无事。

直到一日我与他谈及过往,相拥而泣时,一丝剑光闪过。

赵端宴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而他手上握着的那把利剑,纹丝不动地指着我们。

「好一对苦命鸳鸯。」

表哥挡在了我的身前,而下一秒,那把剑径直刺入了他的肩膀。

之后,我被赵端宴一把拽了过去,眼睁睁地看着东宫的侍卫将表哥拖走。

「擅闯东宫,打二十大板,送到掖庭。」

「不要!」

表哥的肩膀还在流血,这二十大板打下去可能会丧命。

「求求你,放过他吧,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是我让他来的。」

赵端宴没有理会我的哀求,将我带回去关了起来。

「孤倒是不知道你那好表哥胆子那般大,竟然谋划着逃出皇宫,孤告诉你,想都不要想!」

他桎梏着我的肩膀,恶狠狠地说。

33

「太子殿下,求您放过他吧。」

我跪在那身穿四爪蟒袍的男子面前,苦苦哀求。

我们贴得很近,近到我能闻到他身上浅浅的沉香味。

他俯身凑到我的耳边,「宦官私闯东宫,幽会宫女,这可是重罪……」

听到这话,我的心里「咯噔」一下,随后鼓足勇气对上他清冷无波的眸子,「奴婢愿意做任何事情,只求殿下不要为难他。」

「孤自然知道他是谁,你的好表哥,旧情郎,他的生死可是握在你的手里,小雾儿……」

说完后,这个大齐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便负着手阔步离去了。

生死握在我的手里吗?

如今的我能给他的又有什么呢……

34

晚上,我来了东宫侧殿。

随后便有宫女引着我去沐浴,满池的玫瑰花瓣晃晕了我的眼。

我知道,今夜怕是逃不过了。

但实则,我的心里还是存着一丝侥幸的,可很快这丝侥幸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洗漱干净的我被送到了太子的寝殿。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脚步声响起,随即便是那熟悉的沉香味。

他来了。

堪堪蔽体的薄裙被撕开,冰凉的指尖在我的脖颈处游离。

「这可是小雾儿自己送上门来的,孤且问一句,你可是愿意的?」

我点了点头。

「愿意便好。」

被翻红浪,红烛泣泪。

这一夜我注定忘不了。

再后来,我累极了,不知何时睡了过去,迷迷糊糊听见了一句话。

「小雾儿,你既然承诺过会一辈子陪着孤,那便永远不能离开。」

这话似乎有些耳熟,可我何时同他说过?

35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太子赵端宴几乎夜夜都要传唤我。

现在的我无比后悔,为何当初会觉得他有隐疾。

自从有了第一次,对于这种事,他总是不知疲倦。

不过那夜之后他几乎事事都顺着我来。

有时,他只是抱着我,抱得紧紧的,什么也不做。

那力道之大,仿佛生怕下一秒我就会长翅膀飞走。

日子久了,太子殿下夜夜宠幸一个宫女的消息不胫而走。

有人艳羡我成了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麻雀。

有人又说我是祸水,说我让一国储君沉醉在温柔乡里,若是延误了国本,这是大罪。

至于表哥,赵端宴按照约定将他从掖庭里放了出来。

这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36

我仍是宫女的身份,但不久后我成了太子侍妾而且还在东宫有了自己的宫殿,赵端宴亲自提名的「朝雾殿」。

这一切还要得益于宫里的安平郡主。

那日,她嘲讽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说我只不过是一个玩物,接着把我推进了湖里。

我知道她是喜欢太子的,此举只不过是泄愤。

我不会水,在水里扑腾逐渐失去了意识。

可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入目的是陌生的轻纱幔帐。

我没有死。

我四下里环顾了一圈,这里不是宫女的住所,也不是太子的寝殿,这是哪儿?

突然,门被「嘎吱」一声推开了,宫女见我醒转后,鱼贯而入,伺候我梳洗。

那些宫女唤我「娘娘」。

我的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了花。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昏迷的三天里,赵端宴抬了我做太子侍妾,而推我入水的安平郡主,被他当众抽了几鞭子后,又被丢进了水里。

安平郡主颜面尽失,而视女如命的威远伯咽不下这口气,告到了今上跟前,勒令太子将我交出来。

赵端宴不肯,自愿领罚,二十棍抽在了身上,这才让威远伯消了气。

这些自然都是小宫女告诉我的。

一想到那郡主的狼狈模样,我忍不住笑出了声,觉得畅快极了。

37

赵端宴竟然为了我打了那郡主,而且还挨了罚,我的内心说不触动是假的。

但这触动也只是一瞬之间罢了。

同时,就连我自己都疑惑,我究竟有何特殊之处,让他如此相待?

在周围人艳羡的目光中,我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

从一个小宫女变成有身份的姬妾、未来的妃嫔,我理应是开心的。

但我的心里却空落落的。

从前与表哥一起编织的那些成婚后的设想,像是一场镜花水月。

而我所向往的那平静安稳的岁月,也一点点离我远去。

38

又到了洪水多发的季节,赵端宴被今上派去了南地赈灾。

不用日日见他,我自是开心的。

一日,一个衣着体面的嬷嬷前来朝雾殿传唤我。

之后,我见到了大齐的皇后娘娘,太子的生母。

比起娴贵妃的宫殿,坤宁宫似乎有些冷清,我不由得想起宫里帝后不合的传闻。

「你叫什么名字?」

我抬起头,看向上首那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

她的眼尾微微上挑,虽上了年纪,但风韵犹存,这张脸与太子有七分像。

「回皇后,妾身姓江,单唤一个雾字。」

「好孩子,到母后身边来。」

见我发愣,她便走了下来,亲昵地握住我的手,随后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皇后温柔和善,嘴角时常挂着笑。

她出身民间,当年今上执意立后曾遭到朝臣的反对,但事实证明,她是一位好皇后。

她不但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且深得民心,在民间声望颇高。

许是这个缘由,即使宫里传闻帝后不合,她的皇后之位也从来没有动摇过。

39

太子不在宫中,皇后便日日都唤我过去作陪,大多数时候只是闲聊罢了。

次数多了,我知道的便也多了。

比方说,从前算计我成了「春雨姑娘」的竟然是东宫的那两个「晓事姑姑」。

那两个「晓事姑姑」是皇后的人,但这事皇后并不知情。

为此皇后娘娘还特地向我表达过歉意,说她们为了替她分忧,心急了些。

这话我原本是听不懂的,但不久之后却是知道了缘由。

除此之外,我五次有三次撞见了从后门偷偷溜进坤宁宫的今上,而皇后似乎有些不待见他。

这究竟是帝后不合还是后帝不合?

40

一次,我意外地得知了赵端宴的乳名,咸福。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皇后拉着我去小花园散步。

「太子小时候长得比姑娘家还好看呢。」

不知为何,听见这番话的我,莫名想起了那个小少年。

「娘娘风华绝代,太子自是不差。」

「你这张嘴倒是甜得很。」

之后她指着一棵树,对我说:「咸福小时候爱闹腾,跟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而且身子骨硬朗,凫水爬树,样样都不在话下,一点也不像我。不过……倒跟今上幼时像得很。」

提到今上,她的神情有些复杂,之后讲起了往事。

皇后说她原先只是一个农家女,幼时意外救了今上一命,后来长大后的今上带她回宫,力排众议立了她为后。

之后她有了身孕,不过是双胎,分娩时难产。

生下的两个孩子里只活下了一个,也就是如今的太子,而小公主因体弱夭折。

而她伤了身子,导致子嗣艰难。

因此,这辈子只得太子这一儿。

42

「太子虽幼时调皮,但自十二岁后便沉稳了许多。」

十二岁?

我心里纳罕,面上不自觉地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咸福十二岁时偷跑出宫,后来在回京的路上遇上了水匪,受了惊吓,回来后便大病了一场,醒来后,性子变得沉稳了一些,但有一桩事着实让我忧心……」

突然,她顿住了,看向我欲言又止,这神情似乎与那两个晓事姑姑如出一辙。

「他不知为何,自那时起便不愿意亲近女子,就连我这个做母亲的也能察觉出他的疏离,到知事的年龄我硬塞了两个宫女过去,他竟欺骗我……」

43

联想到那一夜,我心下隐隐约约有了答案。

原来,早已及冠的他是民间人口中的童子鸡。

怪不得那两个晓事姑姑提起太子那事都是欲言又止。

当初我以为是赵端宴身子有疾,不承想他压根没有碰过她们。

这显然是不正常的,也难怪皇后会如此忧心。

而现下有了我这个「祸水」,她反倒是能放心了。

可他为什么又独独愿意碰我一个人?

这个问题我自己也想不通。

44

一段时日后,南地突然传来了流民暴动的消息。

不知从哪里传出「太子血统不正,非陛下所出」的言论。

众人都说「太子混淆血脉,此次水灾乃上天降罪大齐」。

眼看着局势愈发不可控制,今上不得不召回了太子,紧接着把这摊子交给了二皇子赵端诚。

赵端诚是今上的二子,生母是娴贵妃,朝中也有不少拥护他的大臣。

二皇子一去,很快平息了南地的暴动。

而回京的太子则是被禁了足,就连皇后也不能探望。

前朝议论纷纷,都说是今上查到了什么,还有的人传出了太子即将被废黜的消息。

45

这一日,还是那个传话的小宫女。

太子被禁了足,我便不用担心出现如从前的情况。

当我时隔半年,又一次见到表哥时,只觉得恍如隔世。

他身上的衣服是一等宦官所有的,想来娴贵妃很是器重他。

随后,他将一个白色的小瓶子递给了我,冲着我笑了笑。

我朝他会意地点了点头。

等了那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一日吗?

46

太子被禁足的期间,后宫发生了许多事情。

一是因着二皇子赈灾有功,其生母娴贵妃被晋升为皇贵妃,二是皇后因为太子之事忧思过重,病倒了。

我身为太子侍妾,理应去侍疾。

皇后憔悴了不少,见到我的那一刻便问我太子可好。

大殿门口有重兵把守,就连我也进不去,但现下的我也只能点头。

赵端宴做过再多坏事,皇后娘娘都是无辜的。

看着那张与赵端宴有七分相似的面庞,我心中不免疑惑,太子真的非陛下所出吗?

这样一来,岂不是皇后……

「娘娘,太子的身世可有隐情?」

皇后静静地着看着我,不言语。

见状,我也不好多问。

之后,太监高喊「今上驾到」。

我的心一跳,今上倚重太子,不喜我这个太子侍妾,认为我是狐媚惑主的妖女。

这些赵端宴肯定不会同我讲,还是表哥偷偷传信告知我的,让我万事小心。

皇后自然也是有所耳闻的,因此让我先行从侧门离去。

刚踏出屋门不久,耳边隐隐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一个是皇后的声音,一个自然是今上。

我刻意放缓了步子。

「你为何要如此待他!赵阔,我恨你,一切都是你,你还我儿子……」

「阿雲,来,乖,先把药喝了,朕……」

47

回东宫的路上,我被人拦下了。

来人正是从前推我入水的那安平郡主,不过现下的她已经是准二皇子妃了。

二皇子至今只有侧妃,而就在一月前,他与安平郡主定了亲。

「哎哟,这不是太子侍妾吗?」

她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眼里满是轻蔑。

我不欲与她争执,本想快点离开,可是她却不肯放过我,一把将我推在了地上,跟着我的婢女则被捂住了口鼻,拖到了一边。

「郡主,我现下是太子侍妾,您今日若是对我下手,太子殿下不会放过你的。」

「哼,太子?他就快倒台了,你这个狐狸精也傲气不了多久了,等到二皇子即位,本郡主第一个弄死你。」

她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不怀好意地抵在我的脸上。

「太子殿下是正宫嫡出,岂是你能污蔑的?」

许是赵端宴之前帮我出了口恶气,我下意识地开始维护他。

我毫不畏惧地瞪着她,但碍于身子被宫女压着,无法动弹。

「本郡主听闻你在进宫前可是有一个相好的,这么快就把人家忘了,果然是个攀附权贵的贱人,也亏太子哥哥能看上你。」

她毫不留情地扇了我一巴掌,之后用力地捏着我的两颊,尖锐的指甲戳进了肉里。

「你可知道那鞭子抽在身上有多痛,你可知道本郡主的心有多痛,我那么喜欢太子哥哥,可他为了你这个贱婢竟然打我。我会让他后悔的,本郡主可不会那么容易放过你,定要将你卖到京城最下等的窑子里……」

48

「郡主,有人来了。」

一个宫女凑到她的耳边说,想必是望风的。

毕竟我现下是登记在皇家玉碟上的太子妃嫔,想来她也不敢当众欺辱我。

「是谁?」

她将匕首收了回去,眼里闪过一丝警惕。

「溧阳长公主府的幕僚,楚阳。」

「哼,不过是个顶着幕僚名头的面首罢了,若不是那张脸碰巧与那被逼死的短命鳏夫有几分相像,长公主怎么会看上他。」

听到这话,我一愣,楚阳大哥成为长公主面首难道另有隐情吗?

宫女的面上似乎有几分豫色,凑到她耳边小声地说:「郡主,一月前,溧阳长公主将他引荐给了二皇子,二皇子很是器重他……」

听到这话,安平握着刀的手顿了顿,似乎在顾忌着什么。

「算了,看在我未来夫婿的面子上,今日就放过这个贱婢了。」

她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随后气冲冲地离开了。

49

「小猫儿,你怎么落到这番田地了?不是说在东宫备受太子宠爱吗?」

来人正是楚阳,此时他正一脸戏谑地看着我。

这种时候他还取笑我……

「你怎知是我?」

一般在宫里遇到这种事,为防止惹祸上身,大家心知肚明,却都装作没有瞧见。

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简单,外边守着的是安平郡主的心腹侍女,你与她的过节宫里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眼下又恰巧是太子被禁足的时候……」

「多谢相救。」

我向他福了福身子。

「听说长公主向二皇子引荐了你,二皇子如今备受今上器重,我在此祝贺楚阳大哥仕途一帆风顺。」

他一言不发,一脸怪异地打量着我,皱着眉道:「不对,不对,我跟的可是二皇子,小猫儿此言不是希望二皇子得势。可你现下的身份是太子侍妾,不应该替着太子说话吗,难不成方才被那郡主吓昏了头?」

我一愣,有些心虚地回了句:「我一个妇人哪懂这些朝政……」

下意识的无心话语往往才最真实。

我莫名有些心慌,同他话别后,转身就离去。

可之后,他的一句话让我的心头起了波澜。

「小猫儿不想知道楚桦现下如何吗?」

我停下步子,转过头。

「他现下也在这宫里。」

楚大哥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见我呆愣的模样,一脸唏嘘,笑道,「原来你是真不知晓,他竟也瞒得下去,也对,他从前这般待你,想必……」

说着说着,他闭上了嘴巴,冲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50

那个小少年竟然在宫里?

是谁?

楚大哥并未言明。

而现下的我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思考了,因为回到东宫的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坐在小榻上,看着手里那白色的小瓷瓶,脑子里紧绷着一根弦。

随后忽的发笑,这一天终于来了。

51

太子被禁足,而二皇子在民间和朝中的威望愈发高涨,不少见风使舵的大臣频频向他示好。

当安平郡主嫁进二皇子府后,众人的心更加摇摆了。

安平郡主背后是威远将军府,她的父亲威远伯手握重兵。

如此一来,二皇子背后的势力更大了。

可大家似乎都忽略了一点。

哪个帝王会放任自己的儿子娶手握重兵的武将女,这不是提前给自己掘坟吗?

但不久后,今上的举动更加让人摸不着头脑。

太子被解了禁,但从前所有的职位都被撤下了。

这一举动无疑就是告知天下人已经查明了真相,太子是真正的皇室血脉。

但权力又被架空,难不成是太子「失宠」了?

52

赵端宴被解除禁足,我这个太子侍妾也能正常出入主殿了。

刚踏入殿内,一阵轻咳声传来。

我看向了上首握着书卷之人,望着他发白的脸色,冷不丁想到了很久以前的一个场景,有一刻的恍惚。

我摇了摇头,将那些个念头驱散了,这两个人怎么可能有相像之处。

「哦?小雾儿来了。」

他瞧见我后,快步走了下来,随后将我紧紧地拥入怀里,下巴亲昵地搁置在我的颈窝。

「幸好小雾儿还在,孤还担心小雾儿跟别的男人跑了。」

「殿下何出此言,嫔妾是您的女人,爱您敬您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弃你而去?」

「不曾想小雾儿不仅会维护孤,而且对孤一片诚心。也好,孤最讨厌一片真心被人践踏。从前孤养过一只兔子,可怎么也养不熟,孤一靠近它,它便举起利爪,这样的东西,孤为何要留着?」

维护?他难不成是知道了我同安平郡主说的那些话?

还有兔子,我想到了我与他初遇那天。

那时,他的手背上有几道刺目的抓痕,原来是这样的。

我想到了从前的那个画面,不由得一阵胆寒。

万物皆有灵,他若是不喜那只兔子,大不了换一只,直接杀了它,未免过于残忍。

见我没有回应,他便接着说:「可小雾儿不一样,若是小雾儿敢跑,就算到天涯海角,孤也会把你抓回来的,而且孤会为你打造一副漂亮的锁链,让小雾儿哪都去不了,一辈子陪着孤。」

他搂着我的双手逐渐收紧。

我的心一沉,他果然没有变,漂亮皮囊下的那颗心不知黑成了哪般。

其实,今日的他有些异样。

这些话似乎也另有所指,可惜现下的我听不出来。

我踮起脚,吻在了他的嘴角。

他显然没有预料到,呆愣了片刻。

「许久未见,小雾儿竟如此主动了吗?」

见他的语气舒缓了几分,我也松了口气。

方才的气氛下,我的后背早已冒出了一层冷汗。

紧接着,他一只手揽着我的腰肢,回吻了过来。

半晌后,才意犹未尽地放开我。

53

他牵着我的手往上方的书桌走去。

「孤还有一页注解未做完,小雾儿陪着孤一起吧。」

我的嘴唇动了动,打好的腹稿在齿间打转,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只好点了点头。

桌上有厚厚的一沓书,我扫了一眼,多是与治国有关。

随后我的目光落在摊开的那本上,纸面上都是密密麻麻的注解,想来旁的也是一样。

赵端宴在政事上确实兢兢业业,这是不容挑剔的。

我研着磨,看着那张专注的脸,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皇后,随后心头一紧。

我真的要这么做吗?

不知何时,他搁下笔,牵过我的手道:「怎么这般凉?」

我几句话搪塞了过去,随后转移了话题,「殿下,那些民间的传闻是怎么回事?」

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我,悠悠回了一句:「孤在这位子上坐得太久太顺,有人眼红罢了。」

我没有心思听他说了什么,见他合上书,随后深吸了一口气笑着说:「殿下这段时日受累啦,嫔妾来之前在小厨房里炖了莲耳羹,殿下稍等片刻,我去去便回。」

「去吧。」

我垂着眸子,看不清他的神色。

54

回来时,我的手里拿着一个漆木托盘,托盘上放着一个白瓷盅。

我走到他身旁,掀开盖子,用白瓷勺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

「殿下。」

他握住了我伸过来的手腕,笑着说:「这还是孤第二次喝到小雾儿亲手熬的汤,上一次还是小雾儿有求于孤的时候。」

我想起了往事,扯出一丝勉强的笑容。

「殿下若想喝,嫔妾每日都给您做。」

「还有明日吗?」

他微眯着眼,握着我手腕的力道在一瞬之间加重。

我吃痛,白瓷勺掉在地上,「啪」的碎成了两半。

「把人带进来。」

55

那人双手被捆缚在身后,被侍卫押进大殿,随即按趴在地上。

而我也看清了那人的面容,是表哥!

我的心猛地一跳,随后腕子被人握住,往后拉去。

他凑到我耳边,「这是谁的主意?谋害储君,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是我,一切都是我做的,跟江雾无关!」

下首传来声响。

这是表哥的声音?

他不是变成哑巴了吗?

赵端宴挥了挥手,那群侍卫便退到了一边。

「不是说孤陷害柳府,将你变成一个哑巴吗?」

「你放了阿雾,我愿意代她去死。」

「放了她,怎么可能?小雾儿可是孤的女人,死都要跟孤死在一块。」

赵端宴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我的后颈,让我浑身战栗。

「她本应是我的妻,是你拆散了我们,赵端宴,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赵端宴冷笑一声,随后带着我往下走去。

「拆散?你难不成是恼孤没让你们在黄泉做一对鬼夫妻,你也有脸这般想,当初将江雾送到三皇子床上又反悔的人是谁?暗地里与三皇子勾结连累整个家族的又是谁?若不是孤,小雾儿早已经被你连累成了刀下亡魂。柳鹤,你何其自私,小雾儿早已是孤的妃嫔,你若是真心希望她过得安稳顺遂,岂会撺掇她下毒,孤若死了,她该如何自处?」

什么 !我的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了花。

我不信,赵端宴肯定是在骗我。

「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你杀了我吧。」

表哥别过头,不再看他。

「亏你还是个进士,被人利用还被蒙在鼓里,既然你诚心求死,这碗银耳羹就赐给你了,也当孤全了你过往的对小雾儿的情谊。」

「赵端宴你不要挑拨离间,他于我有知遇之恩。」

赵端宴冷笑一声:「那孤就让你死个明白,你不妨仔细想想,若是孤死了,这最后的受益人是谁。」

他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

表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双瞳猛地放大,僵在原地,半晌后发出一阵凄厉的笑声,接着决绝地端起那碗银耳羹,一饮而尽。

随即,面上露出狰狞的表情,鲜血从七窍流出。

我愣在原地。

怎么会这样?

我分明……

他用尽全力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你不要为难阿雾,她心肠软,因着皇后不肯对你下手,这碗银耳羹是我换的。」

56

我挣脱开赵端宴的手,随后跑了下去,将表哥搂在怀里,他浑身抽搐着,看着极其痛苦。

「殿下,求……」

我望向了赵端宴,看着他那双淡漠的眼睛,咽回了接下来的那句话。

我在妄想些什么。

果不其然,他走了下来,一把将我拉了回来。

「孤这次不会再放过他了,当初那番逃跑的话,小雾儿是故意让孤听见的吧,还有那安平郡主,小雾儿也是故意激怒她的吧?如你所愿,孤一步一步走进了你的陷阱。」

「你一早便知晓了?」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小雾儿投怀送抱,孤自然是甘之如饴,为何要拒绝?而且小雾儿说谎的模样还是和从前一样,孤怎会不知?」

「你杀了我吧。」

时间长了,表哥的毒已经无法解了,不久便没了气息。

我看向了他的尸体,只想着与他在阴曹地府重逢。

「孤不会杀小雾儿的,小雾儿救过孤的命,孤怎么舍得杀你呢?一报还一报,小雾儿救了孤一命,又意图毒害孤一次,孤和小雾儿也算扯平了。」

我浑身一僵。

我何时救过他的命了?

「扬州春香楼,你说过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你会一辈子陪着我。」

「你是……楚桦?」

57

赵端宴就是楚桦。

我起初不肯相信,他这个阴晴不定的疯子怎么可能是那个正直的小少年?

因此,我与他僵持了一段时日。

可当在东宫见到楚阳大哥,听了他那一番没头没尾的话后,我还是接受了这个事实。

楚桦就是赵端宴。

虽然无论是从外表还是脾性上,我已经无法再将那两个人联系起来。

十年的时间足够改变很多东西。

回过神后,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楚阳大哥不是二皇子一派的吗?他怎么会与太子有来往。

而且照他从前的意思,他一早便知道了赵端宴的身份。

58

一月后,赋闲已久的太子被圣上派去城郊巡查民情,朝臣说这是太子重得圣心的征兆。

二皇子一系蠢蠢欲动。

他们似乎按捺不住了,没过多久,二皇子就联合威远伯逼宫。

但谁也没有想到,本该在城郊的太子却出现在了宫里,而且早有准备,与二皇子府的内应楚阳里应外合,很快平息了这场叛变。

二皇子被软禁了。

二皇子妃安平郡主跑到太子面前自荐枕席,被下人拦下了,最后疯了。

娴皇贵妃自知大势已去,派心腹将十三皇子送走后,一根白绫上了吊。

之后,今上的病情一日比一日重。

太医诊断后才知晓,原来那江湖术士给今上用的是虎狼之药,服用之后,身子在短时间内可以好转,可若是长期服用,无疑是催命。

比方说圣上原先还有一年可活,现下却只有一月了。

原来娴贵妃一早便是包藏祸心。

她死后,那江湖术士早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这药自然也是寻不着了。

59

赵端宴带着装扮成小太监的我,去见了被软禁的二皇子。

二皇子赵端诚的眉眼像极了娴皇贵妃。

「皇兄,别来无恙。」

赵端宴看了我一眼,我会意地将食盒拿上前去。

「用不着你来假惺惺,赵端宴,你别高兴得太早,你混淆皇室血脉,总有一天会遭到列祖列宗的报应。」

听到这话,我的视线凝在赵端宴的面上。

他是楚桦,自小长在南地,难不成传闻是真的?

「哦?你怎么就那么肯定孤不是呢?」

「我早就查清楚了,真正的太子在十二岁那年就死在了水匪手里,而你不过是一个与他相像,被家人卖到青楼的妓子罢了。是皇后,一切都是皇后,她怕我母妃动摇她的位置,这才把你接了回来。」

我立在一侧,听着这一段秘辛,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

60

「孤告诉你,这一切可不是皇后所为。」

突然,二皇子的瞳孔猛地收缩,嘴里喃喃着:「难不成……他一早便知晓吗?他竟然为了维护一个农家女做到这种地步,怪不得母妃这一辈子愤懑难平。当初你虽被解了禁足,但失了势,我还以为他是信了的,只是碍于皇室颜面没有揭穿。我们暗地里筹谋了那么久,要不是对你放松警惕,今日那位置早已经是我的囊中之物……」

随后,他大笑一声,状似疯癫,「他一直在给我希望,这些年暗示我与三弟一争高下,我好不容易斗赢了,结果到头来知晓他压根没有想过把这个位置给我……」

「孤愿意保全娴皇贵妃,让她能体面下葬,作为交换,孤要你亲口回答一个问题。」

「母妃……」二皇子一脸失神。

「孤问你那柳鹤是如何到的宫里?」

我的眸光一动。

那日赵端宴说不是他所为,但即便知晓他是楚桦,我也是将信将疑的。

「柳鹤?」

他冷笑一声,视线落在了我的面上。

「我不过是使了点手段将他从牢里捞了出来送进了宫里,当然,用的可是你的名义。一个被抢了妻子又被如此折辱的男人会怎么做?自然是报仇啊。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面上谦谦君子,实则利欲熏心,我可最想看到你们狗咬狗了,我不过假意施恩于他,又放言可助他报仇,给他权势,他就唯我马首是瞻……」

「你说什么?」

我咬紧后槽牙,指间攥得发白,恨不得上前抽他一巴掌。

61

「楚……」

赵端宴拉着我的手腕往外走去,我小跑着跟上他。

「你当初为何不将柳家人都救出来?」

听到我这话,他停下了步子,语气有些漠然。

「孤的眼里只有你一个人,旁的人与孤有什么干系。那对不舍得女儿进宫,撺掇着女儿逃跑将你送进宫的夫妇,那个表面上安分守己,实则渴望权势,背地里勾结三皇子意图谋反的柳鹤,孤为何要救?」

「你……」

他如此贬低姨父姨母和表哥,若是换在从前,我定然是不肯相信的。

可他现下不仅是赵端宴,还是楚桦,那个说一辈子会护着我的楚桦。

62

不久后,我见到了一个人。

柳鹭,我许久未见的表妹,现下的她是蜀地一个小官的妻子。

「你不是与情郎私奔去南地了吗,为何又去了蜀地?」

多年未见的柳鹭,现下已经嫁作人妇了。

她畏惧地瞅着我身旁穿着四爪蟒袍的太子,哆嗦地说:「表姐……父亲母亲不舍得让我进宫吃苦,便做主将我托付给了蜀地的故交,他们是骗你的,那个情郎也是假的……但……哥哥是真心喜欢你的,他写给我的信里说会将你从宫里接出来的……」

我霎时间明白了什么。

姨父姨母是疼爱我的,可我在他们眼里终究是外人。

亲生女儿遇上了事,他们便设计将我推了出去,想来那番话也是故意让我听见的。

而表哥也是真心喜欢我的,他不知晓姨父姨母的算计,费尽心思将我从宫里接出来。

可是为了更高的权势地位,他能将我送到别的男子床上,后来许是割舍不下这么多年的情谊,又反悔救了我,哄骗我。

他既放不下我,自然也放不下同三皇子的大业,这是一个道理。

我于他是情,是经年的陪伴,而三皇子于他,是权势,是成为人上人的机会。

其实,此时的我也无法相信表哥竟是如此一个渴求权势之人。

也许是他装得太好了,抑或是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63

这夜,赵端宴来了朝雾殿。

我本已经准备就寝了,可他这一来,将我的睡意冲得一干二净。

我与他似乎很久未……

「见到孤不高兴吗,你现下是孤的女人,这朝雾殿孤难道不能来吗?」

「我……」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自从知道了他是楚桦,我在他面前总是不知如何自处。

从前与他欢好的目的都不单纯,我一直在算计他,意图让他信赖我,对我放松警惕,这样我和表哥的计划才能成功……

可现在……

没等我回过神,他不由分说便压了下来……

有时,他附在我的耳侧唤我「小猫儿」,我浑身一激灵,觉得羞耻极了。

「不要喊了。」

我咬了他一口。

「孤倒是觉得这个名字很适合你,再叫一声给孤听一听。」

我顿时羞得满脸通红。

「楚桦,你说过永远不会欺负我,可你从前现在,哪次没有欺负我?」

「从前是孤不知晓你的身份,觉得欺负你有趣罢了,但大多时候,见你抗拒,孤也是忍下了的,不然你以为孤怎会那般轻易就放过那春雨姑娘?」

「那次你……一早便知晓了?」

我当初也不是没有怀疑过这种可能,可那些个送到宫外的「赏赐」我是亲眼瞧见了的,莫非是他故意的?

「自然,孤这辈子算是栽在你手里了,也不知从前为何没认出你,分明这十多年来唯有你一人的触碰不会让孤想起那段记忆,小雾儿和小猫儿分明是一个人。

「想当初,孤还怕你知晓自己的特殊恃宠而骄,硬生生做了一场戏……

「虽说孤欺负过你,可后来将你带回宫后,哪次没有护着你,明知你用心不纯,还偏偏如你的愿替你出头,那挨的二十棍可真疼。」

「……」

64

今上病情愈发严重,已经到弥留之际。

这天,赵端宴带着我去侍疾。

今上看见我时,嘴唇动了动,别过了视线。

想必他是不想见到我这个让他儿子沉迷女色的祸水。

其实,我至今没有搞明白,赵端宴是不是真的齐国皇室血脉。

那天他与二皇子的对话模棱两可,以我的脑子,自然听不出他们的言下之意。

65

「父皇,儿臣带着阿雾来见您。当初,儿臣落难到青楼,幸得遇见她相伴。」

今上赵阔听到「青楼」这两个字,眼皮跳了跳。

「您知道儿臣在宫外在青楼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吗?您从来没有问过,也对,我是您的儿子,又不是您的儿子,毕竟作为公主的我早已经夭折了。」

公主?我突然忆起了从前皇后的那番话。

「阿宴,不怪你父皇,这一切都是因着母后。」

皇后娘娘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大殿,榻上的今上轻咳了几声,似乎想起身。

「不!是朕自作主张,这一切不怪你,阿雲,朕时日无多了,护不了你了,以后还要交由太子。」

「陛下……」

皇后娘娘紧紧地握住了今上的手,「阿阔,我知你的用意,可你瞒得我好苦,我不是没有猜到,只是一直骗着自己我们的咸福从未离开过……但我心里是怨你的,否则从前也不会避着你……」

66

良久,皇后才松开今上的手。

「儿子就想问一句,你们当初为何要弃我?」

赵端宴的嗓音压抑,神色隐忍。

「一切都是因着母后,当初,我生下双生子,而大齐皇室有一秘闻,生下双生皇子的女人命中带煞,恐会危及国本,前朝曾有嫔妃因此被秘密处死,你父皇为了保下本宫,对外宣称本宫生下的是龙凤胎,随后一狠心就将体弱的你送给了一户无子的耕读人家,只是我们都没有想到,他们人面兽心,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就将你卖进那种地方……」

赵端宴面上平静,但他微微蜷缩的手指出卖了他,他的内心定然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本应是享尽荣华富贵的皇子,最后却沦落到了青楼,此时他的心里定然是意难平的。

良久,他才开口。

「儿子……知晓了,父皇您不必担心,儿子这条命是兄长给的,我会替他尽孝,好好照顾母后。」

话毕,他便拉着我离开了。

随后,我从他的口中得知了这个所谓的「兄长」。

67

「我见过他一面,那个时候我刚从失火的青楼里逃出来,意外遇见了他,虽然长着一张相似的脸,但他与我的性子截然不同。」

他没有以「孤」自称。

我知道话里的「他」是谁,这个「他」才是真正的太子,赵端宴。

「那后来呢?」

「后来……他说我是他的亲弟弟,要带我回宫里见父皇母后,我那时以为你死了,过得浑浑噩噩的,瞧着他亲切便答应了,而且我也很想见见他口中我的亲生父母,想问一句他们为什么要抛弃我……可是,回京的路上,遇上了水匪,现下想来,这许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刺杀……那时,兄长拿起剑,安慰我说别怕,哥哥会保护你,但后来他死了,替我挡了一刀死的,尸体还被水匪丢进了水里,那时我体力不支昏了过去,等醒来时,已经在皇宫里了。真正的太子死了,那人没有办法,只能让我接替,他要我给死去的兄长赎罪,因此兄长所有的一切都落到了我头上……我身子骨弱,为了让他满意,我习武射箭骑马花上比别人花上十倍百倍的努力……初到皇宫的那一段时日,我每晚都会梦到兄长惨死的画面,是我害了他,小猫儿,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我有多么想念你……」

他紧紧地抱住了我。 

「小猫儿,陪着我,不要走,这皇宫太冷清了……」

我看着他这副脆弱的模样,有些不忍。

即便心里不愿留在皇宫,也还是点了点头。

68

赵端宴变成从前那副模样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一个十岁多点的孩子被养父母抛弃,随后又在青楼里留下了心病,导致之后无法正常与女子相处。

因愧疚被迫接受太子的身份后,他不能遵从本心做事,每日都戴上一张假面具。

日复一复的压抑生活,让赵端宴人前装出兄长那副光风霁月的模样,人后却是极致的阴郁疯魔。

于今上而言,这个意外归来的儿子害死了他悉心培养的另一个儿子,想来,对赵端宴的态度也是有些矛盾的。

而皇后虽然后来知晓了一切,心里怨恨今上,可是又苦于不能言说,毕竟这一切都因她而起。

69

是夜,今上驾崩,皇后自缢,随今上去了黄泉。

听到这个消息,我踉跄一步。

皇后竟然……

今上这一辈子到死都在护着皇后,为了她的安危不惜将亲生儿子送到宫外,为了她的余生安稳,无时无刻不在护着太子。

一个毫无母族势力的民间女子却稳坐后位多年,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很久以后我从太医那无意中得知一段秘辛,当年娴贵妃寻来的术士,今上实则一早便看出来端倪,可他仍服用了那药物。

因为他自知命不久矣,也知道娴贵妃这么多年一直虎视眈眈,他是用自己的命去替太子拔清朝堂上的毒瘤。

从前那二皇子和三皇子还以为自己能从太子手里夺过皇位。

只可惜,他们错了。

为了皇后一生安稳顺遂,这皇位今上只会给赵端宴一个人。

但任谁也没有想到,皇后会陪着他一同奔赴黄泉。

70

先皇驾崩,传位于太子。

群臣哀悼,满朝上下一片缟素。

一月后,新皇登基,改国号为「太元」。

太子侍妾被太医诊断出怀有身孕两月有余。

新皇力排众议,立太子侍妾江雾为皇后。

帝后恩爱不已,后宫再无其他妃嫔。

……

71 番外

几年后,一个小团子泪眼汪汪,呼哧呼哧地抱着一只兔子跑向了一个贵妇人。

「母后,它想咬我。」

「杀了便是。」

年轻帝王一把夺过那只兔子,扼住了它的咽喉。

「杀什么杀,不要教坏了阿归,为帝者可不能滥杀无辜,否则会被天下百姓唾弃,这只兔子许是怕生,母后找人替阿归寻一只温顺的。」

小团子吸了吸鼻子,颤巍巍地看向了自己的父皇。

见父皇点了点头,他也照做,之后便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但他的脑子里想的,却是晚上父皇在母后睡着后,会跟他讲些什么大道理……

【完】

□ 布丁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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