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类型的交通工具事故中生还率最低的是空难。好死不死,我被困在了空难里。
1
急速下坠,我的胃被颠来倒去,眼皮勉强睁开,眼前的一切像万花筒。
火光,爆炸。
再睁开眼睛,我好好坐在座位上,安全带紧紧系在腰间。
我扭头看向旁边,旁边靠窗位置坐着的男人脑袋抵着窗户,好像在假寐,窗外是七千米高浓厚的乌云。
想起来了,我在飞往 H 市的航班上。
「女士,你还好吗?」
我回头,看到一名空姐正担忧地看着我。
「晕机很正常的,别太紧张,要不要喝点水?」她说。
我刚想说不要,那突如其来的眩晕感再次降临。机舱整个猛烈地震动,空姐抓住我的椅子,但是很快摔倒。云层飞快地掠过窗外,我被安全带勒在座位上大头朝下吐出酸水。爆炸,坠落,火光。锐物划过我的眼角,拉出一长条血痕。我很快失去知觉。
……
再次感觉到光线,我腾地站起来,下意识地摸自己的眼角。
皮肤完好,没有出血。
周围的旅客都好好坐着,那名空姐立刻朝我走过来。
机载电视正播放新闻,说影响巨大的文物走私案告破,H 市博物馆副主任王某被拿下,等待最后的法庭审判。首席检察官表示文物走私是大问题,必须追究到底。
邻座男生忽然碰碰我的胳膊,从地上捡起我的手机递给我。
他在机舱里还戴着墨镜,完全看不清脸,身上穿黑色连帽衫和黑外套,手腕上的电子表显示 13:24。
我机械地接过,连谢谢也没顾上说,下意识低头看了看。
手机界面还停留在主编的微信对话框。上飞机前主编还在督促我这次绝对要拿到第一手资料,虽然时间比较紧迫,但是也要尽力。
主编指的就是文物走私这个案件。
这个案件是我最先关注的,主编厚道,也一直让我负责追。
案件牵扯到多个省市,俨然绘制出一张走私文物的地下暗网,尤其是最近才从海外交易市场发现了十好几件从 H 市发掘出来的早期文明的陶器,影响极其恶劣。
没想到罪魁祸首居然就是 H 市博物馆的副主任。
官方一宣布,我立刻就动身了。
这班航班就是飞往 H 市的,我要去跟踪后续审判情况,作进一步报道。
机舱安静祥和。
都说白天不应该睡觉,看来我只是睡懵了。
「女士?需要什么帮助?」
还是前几次梦里那个空姐。真是神了,我连她的蝴蝶耳钉都记得清楚。
我有些尴尬地看看她,我该怎么说?我梦到这架飞机失事,连续梦到三次?她不把我当疯子才怪。
面对空姐关切的眼神,我只能深呼吸,然后摇头。
问她要点热水,最多再问她要一片褪黑素,吃了就好了吧。
爆炸声突然响起。
尖叫和哭喊此起彼伏,空姐摔在地上,高跟鞋从脚上滑脱。
我想去扶她,但我忘了这次自己都没系安全带,一下被抛到机舱舱顶。
下坠之中我模糊地想,原来是先有爆炸,然后下坠,再看到火光。
等等,先有爆炸。所以不是飞机失事,也不是意外事件,而是人为的。
我乘坐的飞机上有炸药。
2
第三次睁开眼,窗外还是机场跑道的景象,飞机才刚刚开始滑行。
机载电视仍然播报着同一条新闻,特大走私案终于告破,镜头给了一个中年男子的特写,容貌威严,下方字幕著明特别检察官高明华。
隔壁座位前的兜里插着一份报纸,头版头条也是这个案件,只不过报纸皱巴巴的,像被狠狠揉过,高明华的脸因此变得歪歪扭扭。
飞机滑行加速,我顿时反应过来自己处于什么境地。
这架飞机上有炸药。我必须下去。
我腾地站起来,包包、手机都没顾上拿。
「我要下飞机!」
顿时周围的乘客目光都刺向我,已经有人开始骂这女的是不是有病。
我充耳不闻地重复:「我要下飞机!」
空姐小跑着过来,我看到她的名牌上写着【乘务长陈洁】。
「女士,飞机已经开始滑行了,您这样很不安全,请坐回座位上,有什么需求您跟我说。」她的嗓音还是一样温柔,焦急的态度也让我相信她是在为我担心。
可尽管对她感到抱歉,我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我一定要下去,拜托你,飞机还没起飞,你放我下去,我生病了我不能继续坐飞机!」我抓着她的胳膊祈求。
「女士您冷静一点,现在已经不能停下来了。」她说。
乘客之中骚动渐盛。
「这人 TM 疯了吧,谁给惯出的公主病。」
「脑子有泡啊,别闹了行不行?」
「下飞机,下飞机就把她送进警察局。」
我着急得快要掉出眼泪。
「不行,真的不行,我一定要下去!」
陈洁爱莫能助地看着我,努力安抚我的情绪。
眼看飞机就要驶出跑道,我深吸一口气,猛然甩开她,直奔驾驶舱。
然而我高估了自己的体能。
没跑出多少米,我就被旁边座位的乘客们七手八脚地按住,整个人弄回了座位。
我崩溃地挣扎:「放开我,你们知不知道飞机要爆炸,这班飞机要炸了!」
一阵安静。
按着乘客们露出讥讽的笑,有其他乘客开始恐慌,空姐则无奈地摁了摁太阳穴。
乘客们七嘴八舌出主意,要把我的手脚捆起来,省得我影响飞行,更要空姐直接联系地面警察,一下飞机就把我这个危险的疯子控制起来。
隔一条过道的大婶唏嘘着说,小姑娘家家就发了疯,啧啧啧,真可怜。还是绑起来吧,别真闹出事情来。
陈洁转过头去安抚那些乘客,虽然疲惫,但声音仍然温和,说她会看着我的,不用捆了。
飞机顺利起飞。没人知道死神正在逼近。
我忍不住眼泪,被那些看疯子似的眼神逼得扭过头,却看到邻座的男人正死死盯着我。
我才发现他看起来很年轻,看样子还像个学生,而他的眼神充满违和感。
我说飞机会爆炸,为什么他既不嘲讽也不害怕?
他的眼神里虽然也充满紧张,但是竟然好像有一丝期待,像是忽然松了一口气。
他是谁?
炸弹就是他放的?
然而现实局面没给我更多思考的时间,手机时钟不紧不慢地跳至 13:24。
3
第四次醒来,我还在飞机上。
邻座的男生仍然闭着眼睡觉,却十分戒备地抱着他的背包。
炸药就在里面?还是说已经藏在飞机上的其他地方,由他遥控引爆?
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他如愿。
机舱广播开始播放注意事项。
我深吸一口气。
「这架飞机上有炸药!飞机要爆炸了!」
过道那边的阿姨一愣:「小姑娘,你说啥西?」
我再度深呼吸,顶着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大声喊。
「飞机上有炸药!我,在飞机上装了炸药!」
阿姨爆发出惊叫,机舱内瞬间一片哗然,乘客你看我我看你,噌噌噌好几个人从座位上站起来,拔腿就要跑。
场面几近失控,陈洁没有再出来维持机舱秩序,而是抓起有线电话。
这样下去,飞机势必要停飞。
只要被全面检查,炸药就会被发现。我就可以从这该死的循环中解放出来。
果然,飞机很快停止滑翔。
驾驶舱的门打开,一名方脸中年男人走出来。
「我是本次航班的机长,你说你在飞机上装了炸药?」
我有些被他的气势压倒,但仍然梗着脖子点头。
机长显然对我的态度很不满意,重重哼了一声:「这种玩笑可以随便开?严重扰乱机舱秩序,当我们不敢叫警察吗?你知不知道,就你这种闹事行为,足以被列为禁飞人员!小李、小赵,你们带她下去!」
我被两名身高马大的乘务员架起来拖离座位。
顾不上疼得要命的胳膊,我示威般地看向邻座的男生。你的计划失败了。
可他看我的眼神仍然和之前的循环一样,没有计划被戳破的慌张和愤怒,最多只是紧张,和一点点期待。
难道犯人不是他?
容不得我多做思考,一下飞机我就被移交到两名警察手里,干脆利落地押送到警局。
询问室墙上的挂钟显示时间 12:35。
还有四十九分钟。
房间里除了我只剩下一个小民警。我心中不安的预感愈演愈烈。
「那个,请问一下,那班飞机起飞了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小民警看我一眼:「怎么,不疯了?」
「不是,平安 231 航班起飞没有?」
他咧咧嘴:「还管人航班呢?想想等会儿怎么澄清自己的问题吧。闹事,造谣,你的问题可大可小,记着态度端正一点,知道吗。」
话音未落,询问室的门被推开,进来一个穿便装的警察,寸头,左眼眼角有条伤疤。
小民警立刻站起来叫了声刘队。
刘队冲他点点头,又看了看我,正要问话,我打断他。
「刘警官是吗?能不能告诉我平安 231 号到底起飞没有?你们不相信我,但这真的很重要,求你了。」
我的声音距离哭出来只差一寸。
刘队冰冷锐利的眼神盯住了我:「你真的在飞机上装了炸药?」
说着他把一本册子往桌上一拍,在我对面坐下:「这是你的档案。你就是个记者,你的炸药从哪里来的,还是说你受人指使?」
「我不……」
不等我回答,刘队追问:「你说平安 231 次航班要爆炸,那么炸药在飞机上哪个位置?什么时候爆炸?引爆方式又是什么,更重要的是,你通过什么途径突破机场地面安检,把炸药送到飞机上?」
我快被他的目光冻死了。
刘队叹了口气:「小姑娘,生活压力大我能理解,这种话不能乱说的。」
说完他站起来要走,我连忙开口。
「等,等一下,警官!」
「什么?」
「炸药……」我灵机一动,「炸药不是我装的,但我确定飞机上有炸药,就是坐我旁边那个人控制的!您把他叫来问一问就知道了。」
挂钟指向 13:15。
飞机停飞,乘客肯定都疏散下来了,只要把他叫过来对峙,那么真相立现。
刘队和小民警对视一眼,又回过头来看我。
「你隔壁坐着的乘客叫王云谏,他是 H 市公安大学研究生,你觉得他有问题?」
我没留意到刘队这句话里反问的意味,开始解释王云谏违和的反应和他的背包。
挂钟指针一分一秒地摆动,发出机械的咔咔声。
忽然,以刘队手机炸响的铃声为首,询问室角落的电话也尖利地响起。
时钟指向 13:25。
我看着刘队,声音恍惚。
「你们,没有让飞机停飞,是不是?」
4
刘队要说什么,但是我来不及听见。
第五次醒来,我在飞机上。
飞机开始滑行。男生坐在我旁边,正在睡觉。现在我知道他叫王云谏。
回想与刘队的交谈,我意识到光自己下飞机报警是不够让航班停飞的,我必须要有确凿的证据,让警察相信飞机上的确有炸药,才能挽救这一百多名乘客和我自己的小命。
可我要从哪里找到证据?
不说飞机就要坠落,我的时间有限,我作为一名乘客根本不可能在飞机上随意走动。
而且炸药也不可能藏在能被轻易发现的地方。
飞机上一百多号人,我根本无从查起。
「女士,你还好吗?」
我回过神,面前是陈洁的脸庞。
我对她感激地笑笑,表示没事。
深呼吸,冷静。
更糟的情况我也经历过,不是吗?
我还和这次文物走私案的幕后黑手,那位陈副主任单独吃过饭,甚至单独到他家里去。他背上可有好几条人命,最后那次会面差点把我弄死,而他连面都没露。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经历那么多次爆炸和坠机我还没死,但是既然没死,就不用太害怕。
除了在警局那次,之前循环的记忆都是混乱的。
火光,从高空坠落,疼痛,意识转瞬即逝。
在那种情况下根本看不清什么,也听不清什么。
那为什么我会认定是炸药?
我坐在座位上抱住脑袋,努力从混乱的思绪中理出线索。
——声音。
飞机失事之时,我先听到了爆炸的声音,接着才是坠落感,最后是火光。
所以这架飞机上是先发生了爆炸,导致飞机坠毁。
那么我要做的就很清楚了。盯紧王云谏,找出炸药所在的位置。
我拿出插在前方座位椅背的救生衣穿着指南仔细读完,深呼吸。
飞机结束滑行,飞向蓝天。
王云谏一直在睡觉,似乎做了噩梦,整个人绷得很紧。
计划炸毁飞机的人还能够有睡觉的心情吗?
空姐错步而行,挨个倒水和饮料。
所有乘务人员里面,陈洁无疑是最有亲和力的。
13:10,新闻开始播放那起文物走私案件,H 市博物馆副主任的脸再度出现。
与此同时,王云谏醒了。
他先查看手机,又翻翻报纸,看到头版时顿了顿,粗暴地把报纸揉成一团塞进前方椅背的网兜里。
王云谏的手指不自觉地一下下敲打着扶手,是紧张的表现。
13:15,距离爆炸只有 9 分钟。
王云谏突然解开安全带站起来。
我浑身一凛,坐在位置上没动。
「让一让。」他说。
我装作刚睡醒,磨磨蹭蹭地抬头:「啊?什么?」
「我说让一让。」他显然有些烦躁。
「哦,哦。」我答应着,一边偷偷观察他,一边慢慢地挪开夹在双脚之间的包包,一不小心把手机掉了出来,又是在座位上一阵翻找。
王云谏咂舌,13:20。
又磨蹭了两分钟,他终于不耐烦了,拔腿强行从我身边挤过去。
我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得到他猛然扭回头的瞪视。
「你……你等一下。」我说。
「啊?」
13:22。
只要撑过 13:24,不让他引爆炸药,就安全了。
「我……我有话跟你说。」我硬着头皮说。
谁知王云谏居然什么都没说,就站在那儿等我开口。
「是这样的,关于你……」
我瞥着小电视右上角的时间。
13:23 瞬间跳到 13:24。
轰。
飞机骤然失去平衡,我和王云谏一齐摔倒在地,救生衣救生面罩礼花般地弹了出来。
过道对面的阿姨开始惊叫,王云谏的墨镜掉了,露出一双轮廓深邃的眼睛。
他引爆炸药了?什么时候?
飞机急速下坠,我抓住他的衣领:「炸药呢?炸药在哪里?」
他像是听不懂一般皱眉,反而狠狠抓住我的肩膀:「你要说什么,说啊!关于我?关于我父亲?」
他在说什么?什么父亲?
我还想再说什么,已经来不及了。
飞机整个颠倒,我被砸到椅子背上,剧烈的撞击让我的脑袋陷入眩晕。
王云谏死死盯着我,一只手藏在他的包里,竟然不顾自救地撞向我。
又一阵剧烈颠簸。
腹部传来刺痛。我摸到满手粘腻。
飞机终于坠地,轰然巨响之下我勉强睁开眼皮,王云谏就躺在两米外的地方。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震惊,还有一丝宽慰,表情不再有变化。
他的口罩也掉了,整张脸都露出来,血液流过英挺的鼻梁。他的右手死死抓着一把螺丝刀。
意识的最后一刻清明,我忽然发觉王云谏的样子有点眼熟。
H 市博物馆副主任王某的新闻照片忽然跳到脑海里,与王云谏的脸重合。
王云谏是他的儿子。
5
第六次,白光刺着我的眼皮,我睁开眼睛,机舱内一派平和。
我愣愣地看着王云谏,没注意飞机已经滑行到跑道尽头,一下子起飞。
三年前,我刚大学毕业进入新闻行业,因为英语成绩好,负责海外板块。
同一时间,海外拍卖行忽然涌现大量中国文物,不少还被华人同胞买回来赠送给我们的博物馆,一时传为美谈。
可是那段时间同类新闻数量极多,我忍不住做了个统计,发现不但数目不正常,有些文物里还存在新近发掘出土的墓葬遗迹,其中发掘日期最新鲜的一枚玉璧就来自 H 市的两河文化遗址。
该遗址距今约四千年,发掘出的文物以玉器陶器为主,许多就藏于 H 市博物馆。
于是我联系到了王云谏的父亲,王爱军。
当时王爱军只是个普通职员,只有他回了我的电话,答应留意馆藏文物的情况。
几个月后,王爱军联系我,说是有些不对劲。比如存放玉器的仓库账面上记载存了玉器 200 枚,实际搬进去的只有几个箱子,根本没那么多。
我们下定决心一查究竟。
我追踪海外的文物,寻找能够辨认的细节,王爱军则负责在 H 市博物馆找到对应的物件。
半年多以后,我们找到了突破口。
一只出现在海外拍卖场的玉镯曾经在 H 市博物馆展出过。
王爱军和我欣喜若狂。
然而,又过了几个月,王爱军忽然单方面切断了和我的所有联系。
直到一个月前,他在我的语音信箱里留言说有重大发现,让我去见面详谈。
晚上 11:30,我来到约定地点,没见到王爱军,却差点被施工器械给压死。
紧接着,编辑部收到匿名信,字字句句指明王爱军与流出海外的文物有紧密关联,那枚玉镯就是经他的手藏入馆中的。
我将资料整理成稿件,打响了这场追回文物的战役。
现在,王爱军的儿子坐在我旁边,刚才还试图杀死我。
……
王云谏睁开眼睛。我攥着救生衣指南,戒备地看着他。
他忽然开口:「你看这个干什么?」
我一愣,回过神来觉得也对,他前几次循环也没有立刻对我施暴,上一次还是我先拦住他,又提及他的家庭,才导致他最终失控。
我松懈下来,然而王云谏还在那继续嘀咕,嗓音哑哑的:「我梦里你也在看这玩意。我梦里飞机……」
「……飞机掉下去了?」
我俩异口同声,他愣愣地看着我。
13:20。
顾不上他对我的强烈敌意,我干脆地凑过去直视他的眼睛:「王云谏,你也进来了?你包里……」
他反射性地抱紧书包,手按在外侧的口袋上,那轮廓都能看到螺丝刀的柄了。
我翻了个白眼:「没问你螺丝刀的事儿,有没有炸药,有没有引爆器?」
他的眼睛在墨镜后面先是瞪大,然后木然地摇头,终于有了几分少年人的样子。
我拍拍他的肩膀:「好,等会儿注意听爆炸的方向,你的梦都是真的,我们的飞机要掉下去了」
13:24。
爆炸来临。我相信这次他不会伤害我。
6
我比王云谏先醒来,飞快在手机备忘录打上数字七。这是我经历的第七次循环。
飞机驶入跑道,王云谏也醒了,眼睛里的惊惧还未褪去。
我说:「要先下飞机,你配合我。」
他还没反应过来地看着我,眼睛里两个巨大的问号就要具象化。
「来不及解释了。」我说着抓起他的胳膊猛地站起来,高声喊,「我丈夫病了!我们要下飞机!」
王云谏墨镜歪了一角,满眼惊悚。
我和他在飞机上没有话语权,根本不可能找到炸药,那么要突破循环,必须下飞机,还必须让飞机停飞。
上次我直说有炸药,虽然下了飞机,但是把自己说成嫌犯,直接就让紧迫性和可信度大打折扣。犯罪分子怎么想也不会像我那样。
所以要先找理由下飞机,然后赶紧报警,让飞机迫降,疏散乘客。
陈洁领着机长小跑着过来。
她刚想说话,机长就顶着张别人欠他钱的臭脸开口:「小姐,你丈夫什么问题?马上就要准备起飞了,现在说什么也不能下飞机。再说你丈夫看起来没事啊?」
我扭头,王云谏尴尬地和我对视了一秒,下一秒立刻翻起白眼装作抽搐。演得还挺逼真。
机长愣神的空当,陈洁说:「他看上去好像是不太好,要不……」
「什么要不?耽误航程你负责?」机长目光不知为什么竟有些阴狠,咬牙切齿地说,「这次航班无论如何都不能延误!」
陈洁被他坚决的态度给吓了一跳,不好再说什么了。毕竟论起级别,机长是远远高于乘务长的。
王云谏在下面抽空踢我。
我回过神,迅速回忆起报道过的野蛮乘客的台词,摸摸脸呛上去:「哎你摆威风给谁看呢?我告诉你我丈夫这是急病,万一真出事了死你们飞机上谁负责?」
机长脸色一黑:「你小小年纪,怎么说话的?」
我横他一眼:「用不着你管!机长是吧,我记住你了,我丈夫要出什么三长两短,下了飞机我告不死你!」
「你!」
僵持以我和王云谏被赶下飞机为结局。
让他装病也挺不好意思的,我低了低头:「那个,谢谢啊。」
他从地上捡起书包,墨镜在刚才推搡的过程中掉了,冷着脸哼了一声:「你们记者真够可以,就是这么演戏套出不实信息的吧。」
啊?
他转身就要走,我拉住他的胳膊,对上他的眼睛又缩回手。
「怎么着,担心我捅你?」他问。
我被噎了一下,摇摇头:「不是,那什么,我们现在要报警,不然飞机还会炸,我们还会回去。你先别走,两个人的话比较有可信度。」
王云谏笑笑说:「我凭什么帮你?你这种记者嘴里没句真话,谁知道打什么主意。免谈。」
我有点烦了:「不是,你从刚才开始就对我有什么误会?」
「误会?」他收起嘲讽,手往包里一伸,扔出两本本子,封面盖着 H 市公安大学的章,写研究生录取通知。
「我爸什么时候成主任了我怎么不知道?他一个普普通通科员,住个老破小,怎么到你笔下就成了走私犯?你告诉我哪个机构会要家庭有犯罪历史的警察?你知不知道就你瞎编的报道,把我家彻底毁了!」
他越说越激动,呼哧呼哧地喘气。
我被庞大的信息量震在当场,过了好一会才缓过神:「王,王云谏,你说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我们现在要先报警,飞机……」
「编,你接着编!」他扭头就走。
我只能一边电话报警一边追赶。
电话一接通,我就指明找刘队:「平安航空 231 号航班上有炸药,位置在机舱左侧,大概 30 排的样子,对,就是靠近头等舱。要快一点迫降和疏散乘客!」
刘队的声音还是那么冷静,可我已经急出了满头汗:「我的名字?我叫温久,温度的温,长久的久,对我是乘客,但是我下飞机了,因为我男朋友他……不是,你们快一点啊,13:24 就要爆炸了!你赶来也没用!」
刘队仍然很冷静:「不对吧,机组人员的报案电话中说你称呼那位男性为丈夫,怎么现在又变成了男朋友?」
王云谏已经在前面拐弯,就此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撑着膝盖大口喘气,正解释着电话里刘队的问题,忽然想起这次起飞被我们耽搁,又通了这么久电话,那么……
我挪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赫然显示 13:24。
轰。
我从地面听到爆炸。
大约二十多秒后,远处升起浓烟。
7
意识从混沌中剥离,我睁开眼睛,再次看到熟悉的机舱,王云谏坐在我身边。
八次循环以来,我第一次真切地看到爆炸。原来飞机掉下来是这样的,原来之前我是死在这样的爆炸中的。
王云谏忽然发出难受的哼声,闭着眼挣扎着,眼睫毛上挂着汗水,像在梦里挣扎。
我抓住他的肩膀拍打他的脸颊,他睁开眼,还是一脸的惊魂未定。
「清醒了吗?」我问。
他点点头。
「听好,」我飞快地说,「你父亲的案情是有我不清楚的地方,但他差点要了我的命,你知道吗?只有从循环里活着出去,我们才能寻找真相。明天才开庭,如果我们在那之前找到证据,那还有机会。所以我们合作,怎么样?」
王云谏看着我愣然片刻:「我……怎么相信你?」
「你只能相信我。」我说。
他沉默了一会,最终点了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身边的人表露出不安和紧张的时候,我就更镇定。可能是职业习惯吧。
我拍拍他的肩膀:「好,合作愉快。现在开始装病吧。」
王云谏脸上浮现出此前未见过的,麻木和痛苦之外的表情,显得有些无语。
空姐刚好走过来。我给他一个眼神让他快点,他无语地配合起来。
到达警察局,时间才走到 12:55。
刘队在我们两个人的证言下终于松口让人去联系机组人员。
我刚松一口气,然而很快小民警就抱着电话回来汇报:联系不上平安 231 次航班。
刘队的神经一下子紧绷了,连珠炮似的下命令:「联系塔台直接发指使,接机长专用内线,务必传达迫降的指令!」
说完,他扭过头来:「你们在飞机上接触过谁?有没有可疑的人?」
王云谏还没反应过来:「那个,刘,刘队,不是迫降就可以了吗,怎么……?」
刘队按了按太阳穴:「你知道飞机和地面失去联系通常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发生吗?」
王云谏摇头。
刘队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有人劫机,要么挟持了机组人员。你们上过飞机,有没有注意到什么线索?」
劫机?此前的循环都没发生过。
和王云谏对视一眼,我闭上眼拼命回忆,忽然想道:「对了,那个机长!」
刘队眯起眼:「机长有过什么举动?」
我回忆着说:「我们要下飞机的时候他的反应很大,态度很强硬,不太自然……对了,不自然的地方就在他过分强调这班航班不能晚点,不能延误!对了,他说过 13:24 这个时间,我怀疑这可能就是飞机要失事的时间!」
当然,最后那句是我给机长安的罪名。
刘队立刻看向挂钟,13:05。
「你们在这里等一会,我马上回来!」他话没说完就风风火火地走了。
等了三十秒,我和王云谏默契地轻手轻脚站起来,轮流离开询问室。
我借口去洗手间,忽然听见前面有人说话。
「飞机还联系不上?」
「见了鬼了,机长内线都不通。」
「机长有问题?」
「你不看看他飞的什么线,能一点污水都不沾?喏,看手机,举报材料都递上来了,实名举报。」
「嚯,实名,胆子够大的。三个月前的。一直压着没处理?」
忽然前面一阵安静,接着响起水龙头的声音,我赶紧藏好。
两个警察走出来,等他们走远,我快步回到询问室。
13:20,刘队还没回来。
13:22,询问室的门被撞开,是王云谏。
他整个人如临大敌,眼睛里却闪着光。
「陈洁实名举报了机长,罪名是走私文物!」
8
第九次循环。
机载电视播放着文物走私的案件调查,陈洁款步行走,提醒乘客各种注意事项,还帮助隔壁过道的阿姨把箱子放进行李架。
王云谏也醒了,我压低声音告诉他上一次循环中偷听到的内容,扯过垃圾袋画出航线示意图。
我追踪了这个案子整整三年,种种细节都已经印在脑海里,因此下笔飞快。
航线一条条增加,交织成一张网。其中的中心是 H 市,除此之外,另一个被数条航线联系到的点就是此次航班的出发地,G 市。
G 市是港口城市,文物走私需要出口,选择 G 市的原因不言而喻。
王云谏飞快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陈洁:「你是说陈洁实名举报,是因为机长和走私案有关系?」
我点点头。
「我查了一下,机长专线是直接与地面联系的,不可能接不到。他的身份也让他最容易在飞机上做手脚。」
「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把自己也炸死?」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虽然不是百分百确定,但是我们没有更好的突破口了。」
王云谏脸色变幻了几下:「这次你配合我。」
陈洁刚好走到我们座位旁,正嘱咐着飞机快要起飞,请系好安全带。
王云谏没给更多的解释,猛然抓着我站起来,右手攥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出来的螺丝刀对着我的脖子。
「都不要动!把你们机长叫过来!」
他喝道。
陈洁最快反应过来,小跑着去敲驾驶舱的门。
我压低声音:「你知道你在干什么?这样即使下了飞机,你也会被当成绑架犯!」
王云谏没回答,只是抓住我的手紧了紧。
机长匆忙赶到,看到僵持的现状第一反应居然是低头看手表。
螺丝刀的尖端有一丝颤抖,我露出吃痛的表情。
机长忙说:「小同志,你有什么事你说,这样是犯罪,知道吗?」
王云谏哼了一声:「你好意思说我犯罪?你自己干了什么脏事自己不知道?」
「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个走私犯,你还在这班航班上装了炸药!」王云谏声音透着隐约的快意。
机长瞬间涨红了脸:「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你走私文物不是一件两件了吧?等警察来了看我们谁吃不了兜着走!把舱门打开,我要下去!」
机长挥手断喝:「不可能!这班航班绝不能延误!到了 H 市你是要去坐牢的!」
王云谏忽然放缓嗓音,狠狠扯了我一把:「坐牢?无所谓了,这条命活着也没意思。不让我下去?那我现在杀了她,就是你的责任。」
机长的神色忽然出现一瞬间的停顿,接着呼吸急促,表情转变成惊慌掩盖之下的盛怒。
原来那个垃圾袋飘到了地上,航线图大剌剌地摆在那儿。
这个反应,机长果然参与了走私。
然而,机长竟然强行压下愤怒,挤出和颜悦色的脸:「小同志,这样,我让你下飞机,你把这姑娘先放开。」
王云谏挑眉不语,机长试探性地迈过来半步。
我脖子上的螺丝刀松开了。
忽然,王云谏把我往边上一拽,我摔在座位里,看到机长猛然扑向王云谏,他手中竟然握着电击棒。
另外两名副机长也伺机而动,王云谏很快被按在地上,然而机长突然痛呼出声。
他的右胳膊被扎出一个血洞,正冒着血。
王云谏抬起头,露出个得逞的笑。
我,王云谏和机长都被带离飞机,请进警察局。区别是这次手铐直接铐在了王云谏手腕上。
他被押向后面那辆警车,和我擦肩而过,看了我一眼。
我竟能领会这一眼的含义。
询问室,我又见到了刘队。
我怎么知道的,炸药的位置,机长的疑点,我全都说了一遍,嘴皮子干得要冒火。疏散了人员,只要彻查飞机情况就可以了。
挂钟指向 13:20。
刘队摇摇头:「机长完全否认飞机上有炸药,经过我们调查,他也没有购入和接触到爆炸物的可能。飞机起飞前都要经过检查,地面人员也证实平安 231 次航班没有问题。」
「那他怎么解释起飞以后机长专线无法接通?」
刘队眼神锐利:「机长专线可以正常接通,地面刚刚联系了副机长,飞行一切正常。你下飞机的时候还没有起飞吧,你怎么知道飞行之后无法接通机长专线,你还知道什么?」
飞行一切正常?
我的声音仿佛不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平安 231 起飞了?」
刘队点头。
他又说了什么我根本没听进去,我只听得到秒针的摆动声。
13:22。
13:23。
死神款步而行。
13:24,刘队的手机和询问室的电话再度同时炸响。
我投去近乎悲哀的目光,与刘队震惊的眼神相对。
平安 231 还是坠毁了。
如果机长不知情,还能是谁?我又要从哪里找到突破口?
这个循环,我到底能不能出去?
9
醒来的第一个瞬间,我按照之前的习惯在手机上按下数字 10。这是第十次循环。
王云谏也醒了。
「不是机长?」
我肯定道:「刘队查过他了,他本身就在警察关注名单里,如果他经手了炸药,肯定会被发现。」
王云谏皱起眉毛:「那还能是谁?」
恐怕他自己也没注意到,他的表情比前几次循环生动了很多。
上一次循环他说活着没意思,是真的吗?
我抿抿唇,换了个话题:「我肯定之前地面没有联系上飞机。上一次我们把机长弄了下去,地面和飞机联系成功了,说明这个犯人针对的是机长。」
王云谏沉思一会儿,突然说:「你觉得那个陈洁,看上去几岁?」
虽然摸不着头脑,我还是回答:「三十三四?」
王云谏若有所思,低头翻了一通手机,点开云相册里的一张图片,图片上的女生赫然是年轻版的陈洁。
飞机慢慢滑行,陈洁走到座位旁。
王云谏忽然站起来:「不好意思,空调有点冷,能不能拿个毯子?」
机载电视仍在播放走私案细节,说我国文物持续流出,这起案件的蛛丝马迹可以追溯到十二年前,可谓特大案件,有些人拿着人民的工资中饱私囊,绝不能姑息。
看着王云谏的背影,我忽然意识到,新闻曝光出来以后他和他的家庭会遭到多大的非议。
把实名举报人陈洁当作突破口,是我们最好的选择。
「我也可以拿一条毯子吗?」我问。
陈洁笑笑点头:「好的,不过最近天热,毯子收进设备间了,你们等我一下。」
「不忙,我们去拿好了。」王云谏说。
其他空乘分散在机舱各处,我们跟着陈洁挤进设备间,王云谏悄悄拉起帘子。
陈洁踮脚打开上方的柜子,我和王云谏对视一眼,开口。
「陈洁,是你实名举报了机长,对吗?你知不知道这次航班将要坠毁?」
陈洁表情一僵,笑容变得勉强:「对不起……」
「机长在飞机上藏了炸药,13:24,飞机会先爆炸,然后坠毁。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了,请你仔细想想炸药可能在什么地方。」我说。
陈洁嘴唇张了张,脚步声逼近。
「阿洁,需要帮忙吗?」是另外的空乘。
王云谏忽然压低声音快速说:「我是王文涛的儿子,我家在某某小区 2 幢 701,你来过我家,对不对?我爸是被冤枉的,其中肯定有隐情,但是等到飞机坠毁,我们都死了,就再没人追究真相了。何况,你不在乎飞机上这一百多条人命吗?」
陈洁的表情又变了,最终抬起嗓音回答外面:「没事,这里我来就好了。」
我趁热打铁,问:「炸药在哪里?」
陈洁摇头:「我不知道。」
我换了个问法:「有没有人带了私人物品上飞机?」
陈洁的目光飘向柜子,里面有个小木匣。
王云谏把它取下打开,装了大半灰色的粉末。
「这是什么?」
陈洁眼中闪烁着水光:「是我父亲的骨灰。」
她迅速抹了抹眼角:「其他人我不知道,但是机长托人送了一包行李上来,是托运的,在下层货仓,现在已经打不开了。」
「位置是不是在左侧,靠近头等舱?」
陈洁一愣,她的表情已经表明我猜对了。她这一瞬间的样子,忽然让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条新闻。
来不及多想,飞机缓慢驶入跑道,机内广播开始请大家做好,系好安全带。
我的手机一亮,是老爸的微信,问我有没有起飞,记得落地了给他发个消息。
12:50。飞机就要起飞了。
陈洁拧着眉毛:「行李里面真的有炸弹?」
我点头。
「怎么办?我们难道要死了吗?我还要到 H 市……」她哽咽着,哭得梨花带雨。
「冷静,我们得想办法让飞机停下,报警,疏散乘客。」我说。
「有什么办法?」
「……有一个办法,但是要你和机组人员帮忙。」
仅仅我们几个人下飞机也阻止不了飞机的起飞和坠毁,更救不了这一百多条人命。
有人有必须让平安 231 失事的理由,而机长很可能真的不知情。这样就能解释前几次循环他也一同葬身空难了。
陈洁问:「我的同事会帮我的,要怎么办?」
12:55,机舱窗外阳光亮得刺眼。
空乘做着最后的安全确认。
忽然,机舱四处响起蓝牙的嘀嘀声,乘客喧哗起来。
十多张飞机坠毁爆炸的图片被同时蓝牙传送到了几乎所有乘客的手机上。
「怎么回事?飞机要爆炸?」
「你也收到图片了?我手机也收到了!」
「这他妈怎么飞,我要下飞机!」
「我也要下飞机!」
10
机长阻止不了愤怒的人群,飞机挺直滑行,舱门被迫打开。
13:05,警察抵达现场。
一个身影悄悄退出人群,鬼鬼祟祟地摸向货舱。
然而,等待他的只有敞开的舱门。
王云谏用鞋尖拨弄了一下脚边的黑色旅行袋:「你在找这个吗?」
机长脸上先是惊怒,再是恨意,扑过来就要抢,也不想想年过四十的他怎么是王云谏的对手。
忽然,一阵犬吠响彻停机坪。
一只警犬拖着刘队绕过飞机,正好看到王云谏把机长双手反剪按在地上。
「报告,他在飞机上藏了炸药!」王云谏说。
不用多费口舌,警犬的表现已经证明了一切。人群立刻被疏散,防爆小组在赶来的路上。
我和王云谏被请到警局,还是熟悉的询问室。
13:24。
什么动静都没有。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刘队才推门而入。他满身是汗,眼里虽然透出疲惫,但是背脊挺得笔直:「温久,王云谏,是吧?多亏你们提前拨打的报警电话,你们挽救了所有旅客的性命。」
我下意识看向挂钟,时间指向 14:56。
我忍不住大口呼吸,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和鲜活。
回头一看,王云谏跟我一样,也紧紧盯着挂钟。
没有循环,没有伤亡,我们出来了。
H 市的最终判决延期执行,G 市这边刘队亲自挂帅,机长被审了几次就扛不住了,承认那袋行李是他托人弄上飞机的。他上头交代下来,这批文物必须上平安 231 次航班,且不能延误。
13:24 这个时间点,如果不延误的话,飞机正好处于一个找不到任何迫降场所的位置。
所有人都将死于飞机失事。
理清楚这一切,机长咬牙切齿地吐出了那个名字。
高明华。
王云谏的父亲王文涛只是替罪羊,他的晋升也只是为了顶罪时更有说服力。
坐在警局对面的咬不得生煎店里,我边吃边敲键盘,界面上是一则八年前的新闻。
涉嫌走私的机长陈德荣的黑白照和陈洁有七分相似。
八年前,陈父也是这条航线上的机长。他被冠上走私的罪名,却在押解途中意外失踪。
尸体漂在水里半个月后才被找到,证据都被泡没了。
彼时的高明华还没爬到那么高的位置,对文物也是眼馋,强行拉陈父入伙,好处就是那只漆器木匣。
陈父不愿意,两人当场翻脸,互殴了一顿,高明华警告陈父回去好好想想,陈父偷偷将木匣藏起带回。
现在,那只木匣上检测出了高明华的血液。这位特别检察官这下可谓百口莫辩。
忽然,一杯酸梅汁空降下来,稳稳落在电脑边上。
我抬头,看到王云谏的脸。
「你这打字速度,不怕键盘着火啊?」
「不快点怎么替王副主任澄清清白,我要争做第一篇稿件。」我说。
王云谏忽然笑起来,这次的笑容里没有即将死去的快慰,也没有对命运的自暴自弃,他笑得像个普通大学生,阳光肆意。
「我给你爆点料吧,大记者。其实高明华也来过我家。」
11 王云谏的自白
我父亲在博物馆当科员,妈妈是全职主妇,我的家庭普通到无聊。
父亲经常出差,出差回来一身土,对泥疙瘩欣喜若狂。
不出差的时候他就埋在书堆里,也不说话,仿佛他眼里只有那些书,那些所谓的文物。
我怨恨这样的父亲,怨恨他为什么那么平淡。
哪怕他不像同学的父亲那样带自己的儿子去野营,去打真人 CS,带我去打一次篮球或者看一次球赛也好啊,可他连科比是谁都不知道。
一天他下班很早,我放学回家就看到他蹲在电视前,抱着电视机,吧哒吧哒掉眼泪。
电视上放映着石头雕刻的佛头,破破烂烂,没什么特别的。但父亲就那么哭了很久很久,晚饭都没吃。
我讨厌他,讨厌他为什么那么软弱。
他对历史感兴趣,我偏偏不好好学历史。
他喜欢看书,我偏偏不爱看。
他痛哭的那个晚上,我下决心绝对不要成为他那样的男人。
我要顶天立地,我要勇敢,要冲在危险的地方。我把无间道翻来覆去地看,我要当警察。
然而,八年前的一天,我从父亲身上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我从初中放学回家,看到家门虚掩着,客厅里有个年轻女人,茶几上放着一只木匣。
凝重的气氛让我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静悄悄躲到门边。
年轻女人耳朵上挂着个闪闪发亮的蝴蝶,抽噎着说着什么,而父亲的眼神前所未有地严肃又锐利。
我听了半耳朵,又和文物有关。
年轻女人深深低下头,父亲手攥成拳,深吸一口气,显然是要答应了。
凭什么?父亲好不容易不怎么出差了,那些泥疙瘩还要把他抢走?
我一下子冲进客厅,罕有地挡在父亲跟前,不顾我单方面和他冷战了很久,蛮横地对那个年轻女人说:「不行!我爸爸不出差了!不许把他抢走!」
说完我就发现自己幼稚得像个小屁孩,脸一下子红了。
女人错愕,父亲叹了口气,抚了一把我的背脊,对她说:「这个事情,我再考虑考虑吧。」
这个女人就是陈洁。
那个时候她的父亲的罪名刚刚被定下,她被从航空学院的飞行技术专业开除,辗转成了空姐。
后来我又在家附近遇到过她一次,这次,父亲对她摇了摇头。
我趁机拍下陈洁的照片,打算以后多留心这个人。但她再也没来过,反而是一个叫高明华的开着看上去就很贵的小轿车来过几趟。
父亲没什么变化,仍然沉默寡言,可叹气的次数变多了。
电视上播出海外拍卖行又出现国内文物的时候,父亲怔怔地看着电视,长久挪不开视线。
我隐约觉得自己做了件错事,但不知道如何弥补。
四年前,我踩着分数线被 G 市公安大学录取,就此离开家。
我和父亲都属于话不多的类型,偶尔打电话,也只是互相问问最近好不好,饭吃了没,然后在沉默中挂断。
但是三年前,父亲在电话里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云谏啊,你现在长大了,我问问你。如果有一件事,明知道是对的,但是不那么好做,甚至有些难,那还要去做吗?」
我不明所以地回答:「当然要,我将来可是要当人民警察的,匡扶正义,那是我的天职!」
父亲居然笑了,说:「谏者,正也。说得对。我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呢?」
这个话题当时就被揭过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正是那个叫温久的调查记者找上父亲的时候。
父亲凭一腔信念走在正义的道路上,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那个在我印象里软弱到甚至有些懦弱的父亲怎么一次次悄悄记录下博物馆的账目,又怎么从高明华眼皮底下取得决定性的证据,又如何躲过高明华等人的追杀等陷阱,我都不知道。
他在冲锋陷阵,在最危险的地方撑起一片天。
我刚刚被 H 市公安学院研究生院录取,他被捕的消息就传来了。
母亲在电话里没说什么,但是亲戚却告诉我现在母亲连家门都出不去,去买菜被菜贩子扔了一身烂菜叶,我们家门上都被油漆刷了「卖国贼」三个字。导师也找我谈话,说是否录取,要我到 H 市去问一趟,言下之意是别抱太大希望。
我绝望又愤怒,找到网络上最原始的新闻报道,锁定了记者:温久。
我托人花钱查到温久的航班座位,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或许只是见见她,看看是什么样的人把我家和我的人生弄得天翻地覆。
那把螺丝刀是给我自己准备的。因为我看到那些报道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质疑报道的真实性。
特别检察官查出的案子,能弄错吗?
事实证明,就是错了。
父亲无罪释放那天,温久和我一起等在看守所门前。
大门打开,父亲走出来,穿着便装,手腕和心灵都是自由的。
父亲看到我,眼睛一亮。看到温久,大步走过来紧紧握住她的手。
「你没事真的太好了。要是把你的命搭进去,我的罪孽可就大了。」他这么说。
我回家查了查那个佛头,百科的前四个字是「传世国宝」。
原来,父亲一直比我认识到的还要勇敢。
温久为父亲澄清的新报道传播得比上一次更快。
循环当中,无数次我已经放弃的时候,她还在坚持。
我做不到的事情,她替我做到了。
在缺乏保护的情况下,她仍然作为调查记者以身涉险。
那么至少,我可以成为保护她的那个人。
不会很久的。
作者: Lampligh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