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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的,别骂啦

作为九章阁的优秀弟子。

在一家小小酒楼做账房先生任谁看了都说对方赚大发了。

谁知这家掌柜不识趣,拿着账本对我大吼。

「混账!十笔账算错了八笔,本掌柜从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嘁,不就算错几笔账吗?

刚才还对我礼遇有加呢!

人啊,真现实。

01

身为这家酒楼的账房先生,我上工第一天,就被掌柜骂了个狗血淋头。

我家掌柜姓李,名墨柏。

这会儿正对我说:「知道什么是账吗?账是一笔都不能错的,就算有刀在割你的肉,你也不能分心!」

我一惊,好狠。

不就算错几笔账吗?

师父他老人家都说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我连圣贤都不是,犯点错怎么了。

于是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一边听,一边在心里默默吐槽。

要不是看你长得俊俏,手指又白又长,声音还好听,本姑娘能让你蹬鼻子上脸?

但后来,他骂着骂着变味儿了。

竟然骂九章阁门徒不学无术、沽名钓誉、酒囊饭袋?

好家伙,骂我可以,骂我师门肯定不行啊!

九章阁的算术之法名满京师,在数术界的地位,就跟鬼谷在兵法谋略上的地位一样,为万人敬仰。

而我的师父,更是九章阁的阁主。

我气不打一处来,抄起账本理直气壮怼了回去。

「怪我喽?这个三钱是谁写的?那两横挨那么近,我看成两钱了不行吗?」

「还有这坛梅子酒,别的店卖一钱银子一坛,你这里写着一两银子,我好心帮你改正有问题吗?」

李墨柏气得拍桌,大骂我孺子不可教也。

忽然他回过神来,冲我冷笑。

「算账脑子不快,吵架倒是挺快,行,既然你嫌别人帮的不好,那以后记账这事儿也归你管!」

我顿时愣住。

给我增加工作量啊这是!

这家酒楼咋回事,吵个架还带这么报复的?

我把命卖给了九章阁,但跟师父吵架后,最多也是罚我吃馒头咸菜。

现在我只是来你店里打个工,你还真把自己当皇帝了。

我大声说:「我不!」

李墨柏背着手,慢条斯理转过身,从怀里掏出一纸契约,唇角微微勾起。

「咱们白纸黑字有用工合同的,想毁约,你得先赔我五千两违约金!」

我的心一凉,身子顿时垮在了木椅上。

下山那天,师父说以我的低微资质,已经无法在九章阁学到什么东西了。

剩下的课,叫生活,很快会有人给我上。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罢了。

 

02

我拿着账本,坐在柜台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算着。

疤头伙计端着托盘经过,冲我一顿训:「机灵着点!好好算账不许打瞌睡!」

他这一声猝不及防,把我困意顿时吓没了。

该死的,什么时候一个酒楼伙计也能训斥我了?

这不公平!

其他隐世门派的高徒下山,都是耀武扬威建功立业的,凭啥到我这就变了?

我正要拍桌和他理论一番,李墨柏突然从帘子后走了出来。

长发飘逸,白衣胜雪,再把折扇一开,这正经酒楼望起来顿时就有那么些不正经了。

啪一声,扇子敲在了我头上。

「走什么神?我脸上有花?」

他沉着脸瞪我:「这就是我们新账房,你跟她要工钱吧。」

话毕,自他身后走出一个满脸胡茬的壮汉来,冲着我点头哈腰,拱了拱手。

「先生好!俺们十个兄弟前阵子帮你们修地窖,今天是来讨工钱的!」

「多少钱啊?」我漫不经心问。

壮汉笑了:「说好的每人每天一百文,一共干了八天。」

这简单,我当场心算得出结论,从抽屉里拿了十六两银子递过去。

壮汉猛地瞪大了眼睛,欲言又止。

我眉毛一挑:「怎么,算错了?」

「没有没有!姑娘虽是女子,算术一流啊!」

说罢便喜滋滋要走。

「等等!」

李墨柏耳朵一动,突然转身,疑惑地盯着壮汉手里发出脆响的钱袋,伸手夺了回来。

随即十六枚银块一一摆开。

他简直要气炸了,牙齿咬得咯咯响。

「陆小岚!你怎么算的账!今天必须给我个解释!」

我一下蒙了,不明白刚还好好的,他怎么突然就翻脸了。

看上去似乎很生气的样子,我还是老实点吧。

我乖巧道:「很简单啊,一个人一天一百文钱,一个人两天就是两百文,八天就是一千六百文,一共十个人,也就是一万六千文,折十六两白银。」

许是我那副看傻子的眼神过于情感外露,让他产生了自我怀疑,转过身掰着手指头算了两遍,这才气冲冲地叫我滚。

「滚滚滚!错账如错命,你懂不懂?!」

得!又来了,账和命哪能画上等号呢。

况且外面日头那么大,我能滚哪去?

我怂巴巴点点头,伸出手掌:「可咱俩有用工合同呢,陪我违约金五千两,我立马就滚。」

李墨柏一怔,火气更旺了,直骂我是眼高手低的扫把星。

我叹口气,不敢顶嘴,有点委屈。

九章阁也不教这个呀!

山上的吃穿用度都靠大家耕作,钱在那里还不如一串冰糖葫芦。

这玩意就是金属,既没有神奇的曲线,也不含数理的奥妙,真想不通为什么世俗里的人都把它数了又数。

有本事出个鸡兔同笼让我算啊!或者来根木头我给你当场表演个半吊子割圆术啊!

罢了,下次我算账仔细点就是了。

总之说什么我都不会离开这里的。

这家「三笑楼」包吃包住,掌勺老头的手艺也深得我心。

更何况店里还有一道独一无二的日常大菜——李墨柏。

见到这菜的第一天,我就下定决心要吃干抹净了。

 

03

说起来,我能到这家三笑楼,也是用了很大缘分。

七天前,我还是九章阁最讨师父喜欢的乖徒儿。

在山门待久了,一睁眼就得拔草喂鸡和兔子。

脑海里整日也都是师兄们噼里啪啦的算盘声,我有点腻了,梦想着出山建功立业。

所以听到有一个下山名额时,我跃跃欲试。

师父笑呵呵问我:「阿岚,这割圆术你可吃透了?」

我惭愧摇头,割兔草我倒熟练。

「那鸡兔同笼,你可曾掌握?」

我更惭愧了,哪只鸡下蛋多我知道,哪只兔子食量大我也清楚,唯独它们的脚我数不明白。

我以为师父一定不会放我出去丢人现眼,不料他却满意地点点头,指了指我。

「十年了,咱们九章阁是该入世啦!如此愚鲁,倒也配得上这蒙昧尘世啊!」

我一脸蒙,被师父踢出山门,前去投奔大师兄的舅子的表亲的朋友开的一家酒楼。

酒楼名曰登仙,据说是京城第一大酒楼。

九章阁的名头是绝对的金字招牌,说明来意后,登仙阁的王掌柜立马给我签了用工合同,把我当宝贝一样捧着。

不料我还没待够一个时辰,李墨柏就带着伙计气势汹汹来了。

好像是为了什么买卖竞争的事,我也不懂,就看他俩吵吵嚷嚷。

期间王掌柜还得意洋洋介绍了我,仿佛有一个九章阁的高徒当账房先生,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

吵到最后,两人甚至拿出一罐蛐蛐,当场斗了起来。

咳,他们两拨人吵得不可开交时,唯有我一心一意……看李墨柏。

就见此人白衣胜雪,气质不凡,在人堆中鹤立鸡群,仿佛天上下来的谪仙。

倘若登仙阁就是登临天界、仰望仙人之意,那我想,我已经无憾了啊……

我趴在桌上沉溺美男,忽听众人齐齐暴喝一声,一方遗憾,一方兴奋。

兴奋的那方是李墨柏,他收起桌上的银子和蛐蛐,拽着我的手就往门外走。

「哎哎哎,男女授受不亲啊!」我急了。

李墨柏却一脸兴奋,甚至还透出些激动,他死死盯着我,就像在盯着一件稀世珍宝。

「陆姑娘,王掌柜把你输给我了!」他压抑着喜悦。

嗯?什么情况?我因为斗蛐蛐被输给了别人?!

都怪刚才光顾着看李墨柏,压根没听他们在说啥。

但是就离谱啊!

本姑娘可是堂堂九章阁高徒,你们办事这么儿戏的嘛?

不忿归不忿,我脚下的步子还是迈得很欢实。

甚至自然而然地扭过手腕,主动握住了那只大手。

「公子,这不太好吧?」

我面上满是为难之色,脚步却分毫不慢。

李墨柏听罢停下脚步,朝我拱手作揖,他的语气诚恳而真切,发自内心。

「姑娘莫惊慌,这也是愿赌服输,我叫李墨柏,也开了家酒楼,现在离京城第一楼的名头,就差一位优秀的账房了呀!」

「我有了先生,就如刘备得了诸葛亮,京城第一酒楼之称何愁夺不回来?」

就连疤头伙计也一边围着李墨柏奉承,一边挤眉弄眼朝我示好。

「恭喜掌柜的,贺喜掌柜的!陆小姐雄才大略,掌柜的财源滚滚,如虎添翼!」

我脑袋嗡嗡响,幸福来得太突然。

从小到大我都没被人这么夸过。

没错……这就是我想了一万次的梦幻开局啊!

九章阁的大名果然响亮,走哪都是抢手的香饽饽。

然后我使劲儿憋着笑,同他二人不卑不亢地行礼,把高人风范做了个十成十。

皇天在上,感谢师父他老人家放我下山!

「到地方了,您请进。」

李墨柏微微弯腰,亲手替我掀开帘子,做了个引路姿势。

呦,礼贤下士!

我心想,然后把目光从他脸上挪开,向前扫了一眼。

一家比登仙阁稍小些的三层酒楼,雕工木料都是上佳,但似乎有些破败了,显然没有定期维护,某些地方还没打扫干净。

楼中间则挂着一块牌匾。

我愣愣站在楼下,望着有些破旧的高楼,喃喃念叨。

「三笑楼……」

 

04

自从李墨柏发现我粗心大意的毛病后,对我的态度就拐了个大弯。

来之前将我当宝贝,现在当累赘。

有什么办法,我也不想出错啊,我已经很尽力了,每次都把账目验算一遍的。

这不,又在骂我了。

「东边那口灶每天烧柴二十三斤半,合五钱八厘,怎么你记的支出只有五钱三厘?剩下差了的用你工钱补?」

唉,别人嘴是吃饭的,他这嘴恐怕生下来就是骂人的。

我叹口气,最近客人少,用的柴也少呗……

要不要这么不信任我啊,几根柴也盯着我不放!

想到这,我终于问出了一个憋了我好几天的问题。

「掌柜的,你这么会算,事无巨细的,干嘛不自己做账?」

就是个很平常的问题,但话一出,不光李墨柏沉默,连疤头伙计都一下子敛住笑脸,冲我恶狠狠瞪起眼来。

骂道:「好好算账!不该打听的少打听!」

嘿!这个狗仗人势的臭跑堂的,我今天还真就控制不住这暴脾气了!

哪料刚刚捏好拳印,就被一楼大厅里声音打断了。

「哎哟,救命啊!这饭里有毒!」

一个男人杀猪般的大叫响彻酒楼。

李墨柏皱了皱眉走过去,我也放下账本跟过去看热闹。

是个老乞丐,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桌上点了一盘手抓羊肉,一碟油炸花生米,一壶女儿红。

「杀人啦,黑店吃死人啦!」

老乞丐扯着嗓子,把店里的食客们都吓得放下了筷子。

李墨柏黑着脸,叫疤头把乞丐轰出去。

唉唉唉,吃坏了人怎么可以不管啊。

我表示质疑,李墨柏却一脸看傻子的表情望着我。

「一看就是装的,这你也信?留下来出了事你负责?」

话音刚落,老乞丐的叫声更凄厉了,连句囫囵话都吐不出来。

我蹲下拽住老乞丐,抬起头,冲伙计发话:「快点帮忙!」

疤头伙计一脸为难,眼睛在我和李墨柏身上扫来扫去,犹犹豫豫。

「这是你的酒楼!」我罕见地发了火。

有人蹲下来帮我抬起了老乞丐,我以为是伙计,一抬眼却白衣胜雪。

他吸着鼻子眼睛乱瞄,想说什么又把嘴闭上了,默默跟我把乞丐搬到了后堂。

我简单一诊断,竟是中毒的症状。

李墨柏震惊道:「中毒?这老不死的……还真是不择手段啊!」

接着我忙活起来,在酒楼的常备药材中翻翻找找。

「你还懂药石?」他上下打量我。

我咳了一声,没好意思接话。

山上的兔子和鸡经常生病,总请郎中也麻烦,我就自学了些方子。

眼前救人如救火,这毒发作得厉害,再去请郎中上门怕是时间紧迫。

李墨柏一把捏住我的肩:「人命弄错了可没法重来,药的分量你能算对吗?」

我羞愤不已,都这时候了还怀疑我算错数。

我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顺便在上面不着痕迹地摸了一把。

嗯,揩的油就当抵消怀疑我的精神损失费了。

我从中午忙活到傍晚,又是煎药又是催吐,老乞丐总算病情稳定了下来。

吃过晚饭,我拖着疲惫之身,打算再去看看他,结果发现炕上空空如也,老乞丐竟然凭空消失了。

这人可真是的,醒了连声招呼也不打就走。

身后忽然刮过一阵微风,眼角扫到一抹雪白。

我一惊,完了,掌柜的肯定跟我算账来了!

果然,下一刻李墨柏就背着手,语气严厉。

「行啊陆小岚,明摆着是来砸场子的人你也敢救,知不知道万一死在我们店,大家都要吃官司的?」

我委屈,表面上小鸡啄米,心里却想下次还敢。

山上的鸡仔病死一只我都觉得可怜,何况是人了。

李墨柏仰着头继续数落我。

「还敢旷工一下午,账目都堆成山了知道不?你指着我给你算?」

我叹口气,心甘情愿认罚。

他冷冷一笑:「罚肯定是要罚的。」

「罚你现在就去睡觉!」

「好的好的知道了,通宵做账罚银子嘛……」

我苦着脸垂头丧气往账房走,突然感觉刚才耳朵里似乎听到了「睡觉」两个字。

莫非幻听了?

我赶紧转身打算问个仔细,李墨柏却没影了,只有疤头伙计在后院里拾掇柴火。

「是让我去睡觉吧?」我不太确定,问他。

「滚滚滚!影响我干活!」

疤头伙计不耐烦地挥挥手,像往常一样对我没好气。

但突然他眼珠一转,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竟立马堆出笑容来,露出些和颜悦色的味道。

「陆姑娘,你没听错,掌柜的刚才是叫你去歇息呢!」

这俩人都咋了?态度变这么快,中邪了?

我心惊胆战地跑回房间,灌了一大口凉茶压压惊。

当夜,由于睡得太早,我三更的时候就被打更的梆子声吵醒了,出去上厕所,迷迷糊糊发现账房的灯竟还亮着。

这么晚了,谁啊?

我揉着眼睛凑过去,从门缝里望,发现竟然是李墨柏。

还真帮我做账来了?

他穿着睡衣,姿态优雅地坐在案前,举着毛笔,掰着手指,一页一页计算账目,偶尔张嘴打个哈欠。

不愧是天子脚下啊,人杰地灵,确实俊俏。

还别说,这副慵懒的样子深得我心!

我擦擦口水,看了好久,眼睛都困得睁不开了才不情不愿地回房。

不过奇怪的是,桌上有算盘啊,他干嘛不用呢?

 

05

隔天,李墨柏见我上工时老打哈欠,很不解。

「昨晚睡那么早,你咋回事?又想算错账挨骂是吧?」

呃,我当然不会说是因为半夜里偷看了他快一个时辰。

「啊!可能是蚊子多吧,睡不好。」我装得可怜巴巴。

疤头拿着毛巾过来,冲李墨柏问了个好,刚要说话,竟然又转身给我也问了个好。

这狗腿子突然对我这么尊敬,还怪不适应的。

疤头苦哈哈地说:「掌柜的,怪了,咱店今天没啥人呀!」

李墨柏闻言也皱起眉头:「是啊,平日这个时候楼下起码也坐满一半了。」

正说着呢,一群乞丐吵吵嚷嚷就进了楼,气势汹汹的样子。

「黑心酒楼害死我们老大,赔钱!」

「黑店老板必须偿命!」

乞丐们来者不善,外面还跟了一帮看热闹的百姓,对着三笑楼指指点点,说什么饭菜不干净、昨天吃死了人之类的。

就算是落井下石也太勤快了吧?

很难不让人觉得是收了钱。

偶有食客想要进来,也马上被这情形吓跑了,怪不得今天没生意。

李墨柏这家伙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冷硬,解释了几遍烦了,就要让伙计动粗,从他的言辞来看,明显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了。

眼看双方要打起来,昨天那个老乞丐不知从哪钻了出来,拦下了众人。

他狠狠一瞪眼,叫自己的小弟们回去。

小弟们看到老大没死,甚是诧异,但是气氛都烘托到这了,不打一架说不过去啊!

见小弟们不听话,老乞丐终于忍不住了,一声暴喝:「都给我住手!」

接着,老乞丐说出了事情的真相。

原来是有人想搞垮三笑楼,拿烧鸡孝敬他,求他来三笑楼假装中毒,大闹一场。

不料真正的毒却在烧鸡里,老乞丐差点来了个以假乱真。

老乞丐朝我深深一拜,幽幽叹道:「这种脏事够臊人了,昨日老朽无颜见恩公,这才逃走,不料今日我这徒子徒孙又被人蛊惑闹事,老朽拼着声名狼藉,也不得不还恩公一个清白呀!」

当事人都出来解释了,见闹剧收了尾,百姓们纷纷散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只是开个酒楼,也要面对这么多明枪暗箭。

我问老乞丐是谁这么狠要搞垮三笑楼,老乞丐还没吭声,李墨柏就甩着袖子往楼上走。

「除了登仙阁,还能有谁?」

老乞丐苦笑着默认了。

伙计们纷纷围着我,上上下下打量,夸我不愧是九章阁出来的门徒,能掐会算!

因为按照掌柜的行事风格,一定会把那老乞丐往大街上赶,到时人真死了,就正中对方下怀!

我被夸得小脸泛红,乐呵呵。

甚至乐得忘了解释九章阁的算是算术的算,不是算命的算了。

不过这个登仙阁对李墨柏的性格很了解啊!

不然也不会设计出这么有针对性的局。

尽管李墨柏一句好话都没说,但吃饭时,我的碗里被加了两个大鸡腿,伙计们都一脸艳羡。

晚上回房,我刚点上蜡烛,就发现梳妆镜边放了一瓶驱蚊水,不禁微微一愣。

是谁呢,不会是李墨柏吧?

 

06

在三笑楼的日子虽然每天都挨骂,却也很开心。

好在最近我的错账也明显好转了,不是那么离谱。

记得李墨柏以前骂起我来,都是用感叹号结尾的。

例如:你再算错就滚出去!

现在大多时候变成了问号结尾。

例如:这笔账你又算错了,应该是这样,你看对吧?

我感动极了,每当这时候都会一把攥住他的手,一脸正气地说:「谢谢掌柜的指导,您真是我的贵人!」

但记得要目不斜视,眼带泪花,不能被看出来是在揩油。

平日除了做账、看李墨柏,我闲了还喜欢去厨房,帮掌勺老头扒蒜择菜。

老头总是笑呵呵的,给我讲他以前的故事,我则趁机旁敲侧击起了李墨柏的事。

比如他为什么从来不碰算盘,为什么自己算术那么好,却还要招账房先生。

老头深深叹了口气:「那我得从五年前说起啦。」

原来五年前,三笑楼出了一件大事。

那时候的三笑楼,还是京城百姓口口相传的第一酒楼。

李氏夫妻经营有方,加之乐善好施,所以口碑极好。

就在这时,官府接到举报,说三笑楼偷税漏税。

官府例行查账,还真发现了一本错账,又恰逢朝廷严打偷税漏税,官兵立刻就要抓走老板和账房。

而那时候的账房先生,正是李氏夫妻的独子,李墨柏。

夫妻二人为了儿子,扛下所有责任,被关进了牢里,李墨柏也陷入了深深的自责,认为一切是自己算错了账造成的,从此对算盘产生了恐惧。

自五年前他接手酒楼后,账房先生这个位子一直都是招人来做,他再也没碰过算盘。

掌勺老头抽了两口旱烟,叹着气。

「老夫在这干一辈子了,墨柏这孩子啊,打小就聪明,尤其是算账,天赋异禀,那是算过一遍从来都不用算第二遍的。他太自信了,所以当年那件事,给他的打击太大了啊!」

「他以前是多么意气风发的好孩子呀!善良单纯,你别看他现在不近人情,经营酒楼难着咧!都是给生活逼出来的。」

听完老头的话,我愣住了。

李墨柏这谪仙,还有这么一段过去?

正要感叹一番,他本人突然探了半个身子进来,表情严肃:「不好好算账,又来厨房偷吃的?」

我尴尬地笑,忙说:「没有没有!老孙头给我讲故事呢,刚讲到你七岁那年冬天尿炕的事。」

李墨柏的脸刷地僵住了,三分怪罪七分羞恼。

「孙叔,您怎么给她乱说啊?再这样平时我可不许你抽烟了!」

老头狠狠瞪我一眼,赶紧赔起笑脸。

我也脚底抹油溜了,走之前还不忘偷偷嘱咐他一句。

「孙叔老样子啊!别忘了我的四喜丸子,加蒜加辣不加糖!」

掌勺老头深深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

「陆姑娘,老朽多次想问你,这道蒜香四喜丸子是我十多年前独门的旧菜谱,起码十年没做过啦……咱们以前见过?」

我一愣,摆摆手溜了,再磨蹭又该挨骂了。

「哪里哪里,只不过小时候我娘也爱这样做罢了,她也吃不惯甜口的。」

回到柜台上,我一边记账一边梳理,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认真。

以前我总觉得李墨柏凶巴巴,小题大做,算错账有什么了不起,难道会死人吗?

听完他的经历,我想我能理解他了。

他跟我说错账如错命,还说就算有刀正在割你的肉,但账也不能算错,不能分心。

以前我不以为然,现在觉得他说得对。

一抬头,李墨柏不知何时又在盯着我。

一边盯一边弯腰检查账本,末了点点头,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咦?这次竟然没出错?」

我一把握住他的手,这次是真的涌出了诚挚的泪花。

「掌柜的,呜呜呜你放心,以后我一定好好做账!」

李墨柏慌乱地抽回手,骂了我一句神经病,匆匆跑开了,隔着老远就听见他在冲后厨喊。

「孙老头!你丫的跟陆小岚都说了些什么?她怎么犯病了似的?」

我:「……」

好不容易真情实感了一回,说我犯病?

可恶!

 

07

最近,我感觉三笑楼的财务状况有点糟糕。

客人寥寥无几。

我也没玩过经营,山上自给自足,就算缺钱了,师父一句话,达官贵人都会抢着给九章阁送钱,属实不必担心衣食。

李墨柏也焦急,嘴上都急出了水泡,吃东西只能小口小口。

他也确实想了些办法,比如搞促销,请戏班子。

结果他搞活动,旁边登仙阁也搞活动,价格还更低。

他请普通戏班子,登仙阁就请名角儿。

闹得生意没咋好转,反而赔了不少。

眼看着谪仙衣带渐宽,我终于坐不住了,出门就逮住一个大胡子问干嘛不来我们家吃饭。

大胡子诧异地瞧了瞧我,理直气壮地说:「你家东西贵呗!」

我挠挠头,似乎是这个道理哈。

别人家的女儿红八钱银子一坛,三笑楼却是一两。

其他东西也比周围贵个一成。

我去问掌柜的为啥这么定价,掌柜的说,没法降。

不管三笑楼降多少,登仙阁仗着财大气粗,定价永远更低,大家反而更赚不到钱。

所以不如定贵点。

该死的,又是那个登仙阁!

我一阵恼火,突发奇想:如果把进货价谈低点呢?

掌勺老头抽着烟出来透气:「女娃娃,别想了,现在这个价已经是最低了,还是掌柜的他爹娘以前与人为善,所以各货商才卖他这个面子。」

不过我还是决定去试试,这第一家嘛,就选红绸酒坊吧!

出了门,我发现身后有尾巴。

「掌柜的,你跟着我干嘛?」

李墨柏咳嗽一声,摸了摸鼻子:「你不知道!那酒坊的吴掌柜是个浑人,我怕谈崩了他揍你。」

「你这是关心我吗?」我嘻嘻一笑。

李墨柏瞪了我一眼:「掌柜的关心员工有错吗?」

哦,好吧。

没得到想要答案的我甚是沮丧。

很快我们就来到了红绸酒坊。

吴掌柜一看我们是来砍价的,当时就急了,从腰上拎出一把菜刀来。

「要想砍价,先砍了俺!」

李墨柏不着痕迹地挡在我身前,拉住我手腕。

我微微后退,劝吴掌柜冷静:「咱好好说啊,你这一坛最低多少钱?」

吴掌柜冷哼一声:「不低,就四钱银子一坛,这还是看在三笑楼前老板份上。俺给登仙阁也是这个价!」

「好好好,」我眼珠转了转,「那如果我们要的数量多呢?能低点吗?」

「多?」吴掌柜摸着下巴,「你要能定一万坛,拿货价我给你三钱!」

李墨柏在我旁边微微摇头,轻声道:「太多了,一万坛,咱们要卖好多年。」

我却冷笑一声:「不,我要两万坛,价格要两钱!」

李墨柏大惊,转身焦急道:「你疯了?先不提能不能卖得出去,这笔酒钱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凑出的。」

吴掌柜也哈哈大笑:「小姑娘,你还真敢开口啊,两钱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你真的订两万坛,俺最低可以让到两钱零五百文。」

「成交!」

我果断点头。

「只不过嘛……」我眼珠又转了转,嘿嘿笑了。

「两万坛,我怕你这酒坊一时半会凑不出来啊!」

吴掌柜果然面露尴尬:「确实,俺这酒坊产量有限,立时凑不出两万坛。」

我大度宽慰他:「没关系,我也一样,我们三笑楼多大您也清楚,酒窖里也摆不下两万坛酒嘛。」

吴掌柜迷惑了:「那倒也是……姑娘你该不会故意耍我吧?」

眼看吴掌柜被我一步步带到了坑里,我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

「要不这样吧!这两万坛我们分批次按月进货,跟之前一样,每个月要五十坛,你看如何?」

吴掌柜挠着脑袋,蒙蒙地点了点头,眼神时而迷茫,时而思索。

李墨柏已经被我的神操作彻底震惊了,拽拽我衣角,偷偷朝我比出个大拇指。

我让吴掌柜拿出合同立字据,写到一半他突然一拍脑袋,声音拔高了两度。

「不对呀!」

「哪不对?」

我紧紧攥住李墨柏的手,生怕生意黄了。

「我也不知道哪里不对,但就是不对!」

吴掌柜怒气冲冲:「以前你每个月拿我家五十坛酒,一坛是四钱银子,现在还是五十坛,凭啥变成两钱半了?好哇,你们在变着法砍价!」

这个老狐狸,原来不笨嘛!

我赶紧装作委屈安抚他。

「吴掌柜您这话可就错了,咋能和以前比呢?这回我是要买两万坛呀,签了这合同,以后每个月的酒我们都得从您这儿进货,就不能去其他酒坊了,直到买够两万坛。」

「只不过是让您帮忙保管,我们分批次拿走而已,您说对吗?」

吴掌柜又摸了摸脑袋,似乎想明白了,一边点头一边跟我签完了合同。

出了门,李墨柏把我看了又看,仿佛是头一次见我似的,他突然深深弯腰,对我重重行了一礼。

「多谢陆姑娘,否则我爹娘留下的这酒楼,恐怕……恐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他哈哈大笑,我来三笑楼几个月,还从没见他笑得这么畅快,仿佛一块心头大石终于去除。

嗯,男人嘛,就该大笑,显得阳光。

而且这砍价也不难嘛……

山上物资单一,每次从师兄们那里骗点零嘴,比这难多了,哪次不是费尽口舌压价。

随后我们又去了几个菜场和调料摊,把价格压了压。

第二天,三笑楼菜品酒水全面大降价,让利食客。

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我看到登仙阁的王掌柜青着老脸,冲伙计咆哮:「给我降,降价,搞死他们!」

伙计一脸苦相:「王掌柜,不行啊,他们一坛酒都降到四钱银子了,咱不能也卖四钱吧?那纯属赔本赚吆喝,图啥啊。」

王掌柜隔着马路冷冷瞪了我一眼:「行,那咱们就看他们能亏到几时。」

咳,亏啥啊亏。

我心想,虽然我们卖价低,但咱这进货价也够便宜啊。

如此过了一个月,三笑楼的降价促销不但没把自己弄垮,利润反而比以前多了不少。

 

08

听说三条街外的布衣铺被官府查了。

做假账,偷税漏税。

据说布衣铺老板把事情都推给了账房先生,塞了银子逃过一劫。

而账房先生成了替罪羊,当天就被逮去蹲大牢了。

吃到这个瓜的我,陷入了恐慌。

我这账目隔三岔五出个错,除了伙计,好多客人也都知道。

我这么菜,李墨柏干嘛偏偏让我当账房先生呢。

虽说一开始是个误会,但后来发现我算账差劲,不是应该约谈我、辞退我吗。

想着想着,一个可怕的猜测涌上心头。

这货该不会想废物利用,等某天官府查到了,让我去当替罪羊吧。

我瑟瑟发抖,一个盘子哐当落在我面前,吓了我一跳。

「你休想!」我条件反射大叫。

「什么休想?」

李墨柏莫名其妙,指了指盘子:「喏,算账费脑子,加蒜加辣不加糖的四喜丸子补补脑。」

我抓起筷子就吞,边吞边说:「呜呜呜,掌柜的真好,如果官府来查税,掌柜的可以不让我当替罪羊吗?」

「你一天不好好算账,瞎想什么呢。」

李墨柏哭笑不得:「放心吧,如果真有那天,我帮你抗。」

我瞬间感动了,习惯性抓住他的手,把脸埋他臂弯里。

我感觉李墨柏身子一僵,想要推开我却又收回了力道,手指颤抖着摸了摸我的头。

片刻后他如梦方醒,慌慌张张走了。

我脸红扑扑地理了理碎发,一抬头就见疤头伙计盯着我。

那嘴巴张得,的确能塞进鸡蛋。

「老板娘好,老板娘您忙,我刚啥都没看见!」

撞破我好事的疤头伙计匆匆跑了。

隔天,我老板娘的新称呼就传开了。

伙计们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但都比以前多了些恭敬。

尤其那疤头伙计,更是对我点头哈腰,听话得要命。

一想到我来三笑楼后,这疤头对我态度的一系列变化,我就满满的成就感。

也是同一天,三笑楼营业额大跌。

因为登仙阁请来了著名的旦角儿蔺梧仙,那可是进皇宫给皇帝唱过戏的名角啊。

平日里根本一票难求。

客人乌泱泱都被吸引走了。

这咋办呢?名角儿可不是有钱就能请得起的。

大家伙商议再三,齐齐把目光放在了我身上。

唉唉唉干嘛,本姑娘正经女子不卖的啊!

下午,三笑楼摆出告示牌。

「九章高徒,十年一出;盘鸡算兔,割圆伴舞。」

沉寂十年的九章阁竟然派了弟子入世,还要在三笑楼当众演示《九章算术》中经典的鸡兔同笼以及割圆术,不可谓不震撼。

一时间,整个京城都轰动了。

那天的盛况我永生都忘不了。

百姓和达官贵族坐满了楼上楼下,台上陪伴我的只有兔子和鸡。

我太紧张了,李墨柏不得不上来握住我的手,给了我一个鼓励的眼神。

鸡兔同笼我也不熟练呀!

只好在木板上瞎写,底下人一脸蒙。

割圆术我也一知半解呀!只好啥也不说,拿着木板吭哧吭哧想锯个圆。

客人们议论纷纷,都说看不懂。

当然看不懂了,看得懂那才见鬼了。

我不会翻车吧。

「安静。」

李墨柏突然咳嗽一声,站了起来。

他今天破例换了一身红装,气场自有一股华贵摄人。

「陆师正在演示数术大道,若有悟性低、资质差的人看不懂,可先出去,莫要喧哗!」

神助攻啊,我感动极了,恨不得当场拽着他亲两口。

此话一出,原本的疑惑声顿时一寂。

片刻,众人所言果然都变了。

「兔子炖鸡我吃过,这鸡兔同笼真令老朽大开眼界!」

「陆师看似在切割木头,实际是在切割天地方圆,治世之道啊!」

谁会承认自己悟性低呢?

众食客摇头晃脑,谈笑风生,仿佛沉浸在数术之道中的不是我,而是他们。

掌柜的给我翘了个大拇指。

哦对了,这中间还多了个小插曲,

登仙阁的王掌柜不知从哪带来个老头跟我比数术,据说实力挺强的。

这老头挺鸡贼,找的比试题目不是《九章算术》里的经典内容,而是偏门的杨辉三角。

活该他倒霉,这题我师父闲时也研究过,找到规律后再简单不过。

老头来势汹汹,在我这吃了瘪后逃得比兔子还快。

食客们见是我赢了,气氛顿时又热烈起来。

就连在登仙阁唱戏的名角都跑了过来,为我伴舞,想与我结交。

一夜之间,九章门徒天下皆知。

三笑楼是京城第一酒楼这句评价,被食客们口口相传,

宾客散尽后,我和李墨柏看着账房里堆放的铜钱和碎银,笑得合不拢嘴。

我干脆躺在铜钱上打滚,李墨柏皱起眉头:「不嫌硌得慌吗?」

我猛摇头:「不呀,一点都不,来试试嘛!」

李墨柏犹犹豫豫,尝试着坐在了铜钱堆上。

「呀,你骗我!」他露出吃痛的神色,条件反射想起身。

「想跑?晚了!」

我露出个邪魅的笑容,一个翻身就把他压倒,铜钱哗啦啦向两边散开,我俩四目相对。

喘息喷在我脸上,痒极了。

我的心怦怦跳。

我问:「掌柜的,你这里还招人吗?」

李墨柏一愣:「比、比如呢?」

我暗示说,比如老板娘,招吗?

李墨柏的脸离我越来越近,那双眸子仿佛是天上的日月,那么灼人,又像是西湖的春水,干净清澈。

我嘴唇微微抿着,离对方不足半寸了。

意乱神迷。

李墨柏说:「不招人了。」

我:「哈?」

心像被泼了一盆冷水。

刚要说什么,门响了,疤头伙计的声音传了进来:「掌柜的,蔺梧仙说想跟你聊聊合作的事!」

我推开他站起身来,往门外走。

疤头伙计以为他坏了我们的好事,吓得脸色大变,一个劲给我赔笑脸道歉。

我决定离开这个让我开心又让我伤心的地方。

 

09

万万没想到,我还没来得及离开呢,就有官兵上门了。

说是有人举报三笑楼偷税漏税,来查账的。

那时我正巧背着行李,偷偷摸摸准备出城,登仙阁的王掌柜领着官兵,一眼就看到了我。

「大侄子,那就是三笑楼的账房,肯定是东窗事发准备逃跑啊!」

什么鬼?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绑成了粽子,关进囚车。

领头的年轻官员微微皱眉:「二叔,在外面叫我官名!」

「是是,王布政使!」王掌柜点头哈腰,而后神气十足地斜了我一眼。

糟了,这老家伙有后台。

王布政使压着我回了三笑楼,蛮横地让人搜。

很快官兵们抬出一箱账本来,他随便翻了几页,便拿出一本,言之凿凿说我们偷税漏税。

不可能!我和李墨柏可都是良民,每天的账都核对过,怎么会这样呢?

王布政使挥手便要一网打尽,王掌柜笑呵呵道:「官爷且慢!抓了这账房就行,这小子我要留着慢慢炮制他,让他亲眼见着三笑楼垮台!」

晕,关我啥事。

官兵们正要走,李墨柏急急跑到囚车前,连连解释。

「官爷,是我偷税漏税,我是老板,跟她没关系,她一个账房先生不知情的,要抓抓我吧。」

那一瞬间我愣住了,他干嘛替我求情?

这男人眼高于顶,嘴巴又毒心肠又冷,原来他也有弯下腰求人的时候?

我不禁回忆起上个月,问他假设我偷税漏税被抓的事。

当时他说让我放心,就算真有事,他帮我扛。

我一直以为是句场面话来着。

我说,赶紧滚,假账是我做的,跟你没关系,你算盘都不会打,能做什么账。

囚车渐渐走远了,我一回头,那道白影还站在大街上,愣愣望着我。

我大喊:「本先生去也,掌柜的,祝你早日招到一个老板娘!」

 

10

我在监狱里瑟瑟发抖,怕被十八般大刑伺候,还好没发生那种事。

后来才听狱卒们说,李墨柏给他们塞了很多银子。

这一日,李墨柏进来看我,他紧紧捏着我的手,叫我再忍忍,他帮我翻案。

原来当日,那本偷税漏税的账本是假的,王掌柜收买了我们一个切菜的伙计,背后给三笑楼使绊子。

这事儿好巧不巧被疤头撞到了,现在已经找齐了人证物证。

疤头贼眉鼠眼地向我邀功,嘿嘿一笑:「老板娘,你们聊,我出去给你们放风。」

提起老板娘,我不禁想起那天晚上,心情又低落起来。

顿时阴阳怪气。

「疤头,你可别瞎说,我哪敢高攀啊,掌柜的那天可说了,不招老板娘呢!」

疤头一副神仙打架凡人退避的样子匆匆跑了。

李墨柏上下打量我半晌,忽然撑开折扇,笑了起来。

「那天在囚车里,陆姑娘背着细软行李,当时我还好奇谁惹得你不告而别,原来是因为这件事才偷偷逃跑啊。」

「什么叫逃跑?四喜丸子吃腻了,想换换口味不行吗?」我反驳。

李墨柏哭笑不得:「但三笑楼也的确不需要招老板娘呀!」

他看着我的眸子,把扇子塞回腰间,轻轻捧起我的脸。

「三笑楼的老板娘,不就在这儿吗?」

我的呼吸一窒,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骚差点闪了腰。

某些人看起来像谪仙,实际上是情圣。

但是一个八尺男儿,明明也喜欢我,却让女孩子先表白,着实可恶啊!

李墨柏表示自己很无辜。

「你也看到了,我的经商天赋仅此而已,资质平平。」

他叹口气。

「你没来之前,三笑楼一直在走下坡路。」

「你来了之后,前前后后多少次帮我跨过难关?」

「我……」他笑得有些僵,「墨柏配不上陆姑娘。」

靠!这叫什么逻辑?

这小子看着高冷,原来内心这么敏感和自卑啊。

我内心疯狂呐喊:配啊,你配啊!就凭你这张帅脸也很配了啊!

生活得是给了他多大的打击呀,我都有点心疼了。

李墨柏顿了顿,又说:「况且陆姑娘算账着实差劲!刚开始骂你骂得太狠,导致后来实在没脸追求姑娘。」

呃,这倒是实话。

「李墨柏,别扯那些!喜欢本姑娘什么?你说来听听!」

李墨柏红着脸想了想,把嘴巴贴在我耳边,喃喃低语。

足足过了一刻钟,他才羞怯地住了口。

我晕头转向。

他刚形容的是我么,我竟然那么优秀?

放我下山,九章阁真是损失大了呀哈哈哈!

然后李墨柏问我,喜欢他什么,一个稍微有些钱的落魄公子?

我咳嗽了一声,有些害羞,伸手蒙住他的眼睛。

「我喜欢你长得好看!」

李墨柏等了很久没听到下文,愣愣问我:「就没了,这么肤浅?」

我嘿嘿笑了。

当然还有啊……

每年上山求见师父的达官贵人、皇亲国戚我们不知见过多少,再俊俏的公子哥儿,也不是没见过。

但李墨柏呀……

你的善良,你的聪慧,你的笑容,你的温暖……

早在十五年前的那个冬天,就已经牢牢占据了我的心啊!

 

11

十五年的冬天,我七岁。

爹饿死了,我跟娘出来逃荒,到京城投奔亲戚。

路上娘也死了,只剩我一个,我好不容易来到京城,却发现亲戚搬家了。

我在京城又冻又饿,靠乞讨度日,从东市走到西市,又从西市走到南市,饥一顿饱一顿。

加上天降大雪,手脚也患了冻疮,已经挨不过这个冬天了。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跌跌撞撞,走到了三笑楼。

那时的三笑楼还只是个两层小楼,地址也跟现在不一样,当那对夫妻把我带去洗澡,让我吃饭,给我找郎中治疗冻疮时,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滚滚落下。

他们那么恩爱,那么慈祥,像极了我爹娘。

李墨柏,我如今的掌柜,那时也还是个穿虎头鞋,左手拿算盘,右手拿糖人的鼻涕虫娃娃。

老板娘指着我,温柔地说:「墨柏啊,这个妹妹身子弱,你是哥哥,要照顾好她哦,不许抢她的好吃的,还要帮娘监督她换药哦。」

小墨柏重重点头,把他咬了一半的糖递给我:「放心吧,不用娘说,我也会照顾好你的!」

但是冻疮换药真的很疼啊,每次我都想逃避,小墨柏却盯得紧,一到时间就来提醒我。

见我疼的掉眼泪,他也跟着掉眼泪,然后又给我糖,说吃了就不疼了。

简直幼稚死了!

那两个月,是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日子之一。

关心我的老板娘夫妇、经常给我塞零食还陪我玩的李墨柏、还有个创造出了蒜香四喜丸子但食客却不买账的倒霉厨子……

似乎每天都开开心心。

一个月后,冻疮终于好了。

我见李墨柏天天抱着算盘,嘴里背着数术名词,也不来找我,十分不解。

「小妹,我最近忙呢,九章阁的主人听说我算术天赋好,给了我家一个名额,要来我家考察收徒呢!」

他吊着鼻涕,说起算术时,嘴角却翘得高高的,有股与生俱来的桀骜气质。

我不懂什么叫九章阁,只好愣愣点头,也不敢打扰他。

三天后,师父来了。

李墨柏演算着师父给的考题,师父则和他父母唠家常,我在旁边洗水果,一句话没说。

但是万万没想到,师父最后却带走了我。

那是李墨柏引以为傲的东西第一次被人击碎,他看着我被师父带走,红着眼眶冲师父大声喊。

「九章阁?有什么了不起!就算你不收,我李墨柏在算术上也不会比谁差劲!」

我被师父牵着手,在夕阳下一步三回头。

我不懂,问为什么?

师父笑着说,三笑楼,三者,父母子也!大道三千,数术精深,何必毁人楼宇。

我听不懂,我不想和李墨柏分开,我继续问为什么。

师父止住笑容,叹了口气。

「傻孩子,他就算不入九章阁,靠那座酒楼,也能一辈子衣食无忧。」

「那么你呢?」

后来,师父又说些什么我忘了,我只记得在街的尽头,我转过身,拼尽全力冲身后那座二层小楼大喊。

「墨柏哥哥。」

「我迟早有一天会回来的!」

 

12

「李墨柏,我说了我会回来的,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你了吧?」

李墨柏是真的愣住了,很久才哑然失笑。

「是你,原来是你!哈哈哈我就说嘛,谁会那么没品味爱吃孙叔卖不出去的蒜香丸子。」

他仔细打量了我半晌,像小时候那样拍拍我的头,跟着咬牙切齿。

「还真是你,抢了本少爷的名额你还好意思回来啊,早说呀,早说我就不帮你翻案了,再放几挂鞭炮庆祝庆祝啊!」

我一阵无语。

当年那事究竟给这小子造成了多大心理阴影啊,到现在还念念不忘。

过了几天,我的案子很快就翻了,这么爽快,还真让人吃惊。

很久后我才知道,原来是师父在山上无聊,想看看我有没有把九章阁的美名发扬光大,所以就问了问。

结果却得知我被人陷害在坐牢。

他淡淡地哦了一声,这一声哦传到京城,自有高官亲自来审理案件,加之人证物证确凿,我当天就出狱了。

但我还想帮李墨柏的父母翻案,甚至有很大理由怀疑他们的遭遇也是王掌柜搞的鬼。

可都已经过去五年了,这事的确不简单。

我询问李墨柏的意见,他抿着嘴,攥紧了我的手。

依大齐国律,有偷税漏税者,十年后若不服判决,可提一次诉状,由账房本人当庭验算,核对无误即可出狱。

若是仍然有误,自己都无法自圆其说,那与案犯同罪,且属于欺君,罪加一等。

我动用师父的关系,帮李墨柏把这个上诉时间由十年缩到了五年,为他提前得来了一次机会。

说白了,他要么翻案成功,要么自己也进监狱。

可是我满心都想着帮他救出父母,却忘了他不能碰算盘,而口算,是无法完成那么庞大的计算量的。

当年的事给他留下太大阴影了,这五年来他一直顶着压力,觉得是自己算错了账,才导致父母入狱,患上了算盘恐惧症。

我轻轻叹气,想帮他解开这个心结,又不知如何下手。

第二天,衙差们去卷宗库,抬出了一箱落满灰尘的账本。

这便是那箱有问题的账本了。

李墨柏的手一直在抖,不曾开始验算。

官员皱眉:「还不速速开始?本官待会还有要事回朝。」

我赶忙陪个笑脸,走上前去,俯下身子握住他的手。

「李墨柏,相信自己啊,陷害的手法都跟这次一样,很大可能也是王掌柜搞的鬼。」

「他搞了鬼心里肯定有鬼,害怕被查到,我打赌那本有问题的账本一定被王布政使拿走销毁了,剩下箱子里的都是没被动手脚的好账本。」

「相信自己,你可是八岁就敢和九章阁阁主叫板的男人啊。」

我打趣他,试图让他不那么紧张。

李墨柏看着我的眼睛,深呼吸了好几次,他的手颤了又颤,最后终于放在了算盘珠上。

一刹那,触到火炉一般,弹了一下。

「阿岚,谢谢你。」

他深吸口气,那一刻,眼里似乎终于找回了什么东西,有些不一样了。

接着,他的手指开始拨动算珠,我帮他一页页翻着账本。

那双大手初时生涩迟滞,后面越来越快,快到一定程度时,整个算盘顿时爆发出疾风骤雨般的咆哮。

恍惚间,我似乎又看到了曾经那个吊着鼻涕、面对我师父也毫不畏惧,翘着不可一世的嘴角,拨动算盘的八岁孩童……

这一箱子账目足足算了一个半时辰,衙差们都昏昏欲睡了。

随着府门外一声鸟叫,李墨柏得出最后结果,啪的一声合上算盘。

「成!」他大喝。

声音惊醒了打盹的高官,他挥挥手,顿时有人上来检查核对。

分毫不差。

说明三笑楼当年没有错账,更没有偷税漏税。

 

13

李墨柏的父母终于出狱了。

王布政使滥用职权,被八贤王参了一本,后来据说革职派往贫瘠之地了。

王掌柜官商勾结,诬告陷害,直接被打入了死牢,秋后问斩。

三笑楼再次热热闹闹,其乐融融。

我终于成了三笑楼的老板娘,但李墨柏说老板娘多累啊,忙东忙西,累瘦了他会心疼的。

他让我想干嘛就干嘛,混吃等死也行,反正家里有酒楼,饿不着。

甚至琢磨着,家里现在四口人了,要不要改个名字,叫四笑楼。

取一家四口,笑口常开之意。

我无语了,这家伙算术确实是一把好手,但是个起名废呀。

接着摸了摸肚子,害羞地问他,倘若是个双胞胎,是不是又得改名?

他嘿嘿傻笑着,谪仙气质立时荡然无存:「五笑楼也行!」

我翻个白眼,夹起一枚丸子。

「所谓数者,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也。」

「三笑足矣。」

他听罢点点头,也不知懂了没有,勤快地帮我剥着大虾,笑得开心。

「都听娘子的。」

我吃着李墨柏亲手剥的虾仁,脑海里又回想起第一天来三笑楼时,他气急败坏地骂我是眼高手低的废物。

咳,被这狗男人骂习惯了,突然对我这么好,还怪不习惯的。 

(全文完)

作者:素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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