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桌脚边聚起了一摊水。
堂堂将军府竟然破落至此,内室屋顶都残损到了雨天渗漏的地步。
蒋岩岩移开目光,只当作没看见。
「可知道这闽地的艰难了?」坐在对面的连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冷淡的态度像是要叫她知难而退。
「无妨的。」蒋岩岩抬眼,看向他的脸,「既已嫁了过来,自然是要和夫君同甘共苦。」
「同甘共苦?你可知你遣人给我送的那些吃食,相当于多少将士的干粮。」
蒋岩岩哑然。他是在怪她过于奢侈?可她送去的也只不过是鸡汤、糖醋鱼、荔枝肉之类的家常菜。
若说他小气,他却将自身俸禄尽数补贴给了军中。若说他大度,却不知为什么唯独对她冷若冰霜。他们成婚已有七日,今日却是她见他的第二面。
哦不,是她这个身体见他的第二面。
真正从扬州远嫁来福州将军府的蒋岩岩,已在半路上香消玉殒了。
都说闽道更比蜀道难。闽地河谷山脉纵横交错,原本就体弱的知府千金受不住多番水陆转换,又逢暴雨侵袭,在入福州之前就耗尽了最后一口气,才会被现在的蒋岩岩所替代。
连策本就是她心中恋慕之人。她本以为他们终于可以结成良缘,却没想到成亲当晚,连策潦草地掀了新娘盖头后就跑回军营,如同躲瘟神一般。
静默无言间,连策手指轻扣桌面。
「眼下境况不济,我顾不上你,你在府中……自便就好。」
他避开她目光,起身要走。
「等等。」蒋岩岩连忙扯住他的衣袖。
连策不动声色地退开半步,仍不适应与女子如此亲密。
蒋岩岩却是目光坦荡:「我听说,眼下整个军队都被调遣去建造大桥了。造桥耗资巨大,朝廷又克扣军饷,如有需要,我也可以效仿夫君将嫁妆充入军中……」
「不必了。」连策打断她,面色愈冷。
他虽然出身不好,无所倚仗,若非皇帝赐婚也不会与她成亲,但既已拜过堂,行过礼,他便是她的丈夫。丈夫暂且不能许妻子以富贵就罢了,又怎能用她的钱?
「你可知归墟乃海中无底之谷,如何也填不尽。圣上命我带领众将士在归墟之上筑基造桥,以通往海中仙境,本就是在为难我这个罪臣之后。」连策苦笑,「造桥到仙境?谁知道是否真有仙境,又在何处呢。」
皇帝对他这样的罪臣之后十分忌惮,虽然封他为大将军,却给了他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就是要他进退不得。他不再多言,是因为蒋岩岩这样的知府千金无法体会他的难处。
而蒋岩岩却是知道的。从连策初露头角到少年成名,她就一直默默关注着他。他在沿海抵御蛮夷入侵时,她也会追随在旁,使些兴云布雨的伎俩来辅助他。
她还知道,闽地虽然交通艰难,闽人却终会乘风破浪,将茶叶、陶瓷与丝绸送到世界各地,再换回金银无数。
只是当下,一斗米难倒了英雄好汉。
连策驰马回到了造桥现场。
琅岐大架桥的起点建在紧邻码头的一座山上,一面是壁立千仞,一面是波涛万顷。
连策又在桥边营内宿了几日,接待了京中来的督察御史。见到尚未完工却气势恢弘的钢铁大桥,御史感慨道:「闽地不愧是有龙之地,素闻连将军是被龙眷顾之人,相信大桥建成指日可待。到时候,百姓安居、国土无疆都有您的一份功劳。」
连策表面恭顺,内心冷笑。造桥的花费是个无底洞,他要的是银子,对方却一再搪塞。自从皇帝醉心炼丹后,朝廷就已经腐朽无比了。
送走督察御史,手下小六上前耳语:「城外二十里发现一具女尸,根据身上信物判断,身份竟是……」
连策皱眉:「直说。」
小六不敢隐瞒:「是扬州知府千金蒋氏,来和您成亲的那位。」
连策惊愕,蒋岩岩已死?那和他拜堂成亲,如今住在将军府上的是谁?妖怪吗?
「先把消息拦下来,不可外泄。」他叮嘱后,翻身上马,重重一扬鞭。
2
蒋岩岩平日在将军府上倒也自由,常常拉着婢女们一起投壶、插花、喝茶、吟诗。
这日她正玩得尽兴,却听仆人来报:「将军回来了!」
蒋岩岩一愣,又觉得是时候该言明决心了。既然都是她一厢情愿,那还不如好聚好散。
连策大步迈进将军府,扫视一圈。
没想到才短短几日,破败的旧宅已经变了一番模样。屋内添了炭盆、地毯、香炉与诸多器具,窗边摆着数盆茉莉花,连窗纸也换了新的,一派温暖如春的景象。
随他同来的小六眼神闪烁,轻声咕哝:「我看着嫂嫂倒确实像是货真价实的千金小姐,或许城外的发现有误呢?」
连策没说什么,但也注意到府中婢女和往常不一样了,似是活泼了许多。
进了内室,蒋岩岩迎了上来。她在庭中游戏之后出了些薄汗,脸色透红。小六又困惑地挠了挠脑袋,这确实不像传闻中的蒋府千金那般端庄娴静。
连策看了蒋岩岩神采飞扬的面容片刻,在桌旁落座。
「按礼俗,近期本该陪你回门的。只是扬州山高路远,我也脱不开身,故寻人做了扬州菜肴,以解你思乡之苦。」
连策使了个眼神,小六立刻提着食盒走上前,打开盖子,捧出一盅牛肉丸子汤来。
牛肉香气扑鼻,几名分列在侧的婢女也忍不住探了探脑袋。
「夫人尝尝,可还是故乡的味道?」连策亲自盛了一小碗给她,目光压在她身上,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反应。
蒋岩岩视线与他一触,眉头收紧:牛肉丸子不是潮汕特产吗?怎么成了扬州的?
室内静默一瞬。
「我不曾尝过这个。许是我不够深入民间,也或许……夫君你被人给骗了?」
她又说了几道印象中的江浙菜,提到松鼠鳜鱼时还咽了咽口水。
连策腮边动了动,看她一派天真模样,不语。
蒋岩岩觉得自己絮叨了半天,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既然他对她无意,那么她也不必像往日那般紧张,那般有所期待了。
「将军,」她换了个称呼,「我听说你在罗县还有一个别庄,我想去那儿住。」
连策皱眉:「为何?」
「我知将军不喜见我,亦不想纠缠于你。若我离府,今后将军也不必再三过家门而不入。」
连策搭在膝上的五指握了握,不语。若她真是妖怪,接近他必有不可告人的意图,又怎么会主动离开?
蒋岩岩又说:「我听说罗县的龙庙很是灵验,我若去了那里,日日都可为将军祈福。」
「龙庙?」连策指腹点了点杯盏,「你也信奉龙?」
如今皇帝不问政事,百姓只能向龙祈福,民间龙庙香火鼎盛。
但龙又与别的神不同。龙是天子的象征,而这些年,真龙偏偏现身在了远离天子的罪臣流放之地——闽地,简直是对帝王威仪的羞辱。皇帝恨闽地,也恨龙,此事朝中重臣无人不知。如若眼前人真是扬州知府千金,必定说不出信奉于龙的话。
蒋岩岩视线微闪,现下似乎怎么回答都不妥。但她反应极快,既然连策已经在怀疑她的身份,不如就透露一二,毕竟两人的关系确实到了不破不立的地步。
她抬头,正色道:「沿海一带常年受外夷侵扰,虽然夫君连年退敌,但外敌的武器越来越先进,夫君一定有所察觉吧?说句违逆的话,长此以往,国土必定要被侵占。我不是信奉龙,只是理解百姓为何信奉龙,亦想深入百姓之中。」
连策的惊诧写在脸上——她这是在承认自己的确不是蒋岩岩,但也不是为祸民间的妖怪,她……甚至在为民着想。
恰好有手下来递军情,连策到院子里与其交谈了片刻。手下得了吩咐离府,蒋岩岩觉得连策大概也要走了,便恭敬道:「我送夫君到门口。」
连策未动,不慌不忙:「今日我就歇在府里。」
左右的婢女们脸上都是蓦然一惊,几双眼睛悄悄打量过来,落在同样一脸震惊的蒋岩岩身上。
连策似笑非笑:「怎么,夫人不愿?」
「怎、怎么会呢?」蒋岩岩觉得自己有点怂。她才刚刚暗示了她并非真正的扬州知府千金,也愿意和他好聚好散,怎么他……
难道他还愿和她做夫妻?
3
拔步床上,连策睡在外侧。
想起今日蒋岩岩种种表现,他内心疑虑愈重。她今日那一番话大胆直白,很有主见,却并不令人厌恶。他还从未见过有人像她这样。
思绪飘散间,身边传来清浅有规律的呼吸声。
她睡熟了。
连策无声起身,就着月光翻遍了蒋岩岩的书册与梳妆匣子,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物件。
安静片刻,他自嘲地轻哼一声。明明是在自己家,他却像做贼一般。
院子里,月色清辉洒了一地。连策开门出去,吹了会儿风。
巡夜经过的老管家瞧见了,上前问候:「将军还未休息啊?」
连策颔首,问道:「近日府中可一切安好?」
管家自然知道连策问的是夫人嫁进门之后的种种,便说了将军府近来的改观,又道:「夫人将嫁妆和私产都换了银钱,只留下了府中必需的,余下的都遣人存到了钱庄里,说是专门留给军营的备用金。」
「当真?」
「是啊。」管家观察着连策的神色,「老奴斗胆说句心里话,将军您还是新婚,本应时常回府住着,切莫伤了夫妻情谊呀。」
「知道了。」挥退了管家,连策抬头望月,心思百转。
罢了,无论她是什么人,总归不是要害人的妖怪。来日方长,他也不是不能接纳她。
刚放下警惕回到屋里,连策便听见蒋岩岩迷迷糊糊在说梦话。
「连策,对不起……」
连策身子一僵,凝息片刻后轻声诱哄:「对不起什么?」
「我还是……喜欢闽菜。」
他两手收紧,她是存心捉弄他?
眸光一转,他看见她的寝衣松散了几分,露出锁骨下的一片肌肤。白皙之上,却有一道惹眼的红色伤痕。
状似月牙,竟十分眼熟。
他定定看了半晌,想到了什么。
民间龙庙供奉的是传说中居于海上的烛龙。烛龙能呼风唤雨,百姓亦多祈求风调雨顺、粮食丰收。
在闽地,有人曾亲眼见过龙的真身——连策就是其中之一。
去岁海岸有夷来犯,他出征时曾见云海翻腾,金光四溢,这是有龙襄助的吉兆。谁知敌军早有准备,向天连番发射了重金打造的残月屠龙弩。连策指挥水陆两路士兵迎击敌军时,瞧见了天际浓云中一闪而过的龙身——通体洁白如冰雪,却烙上了一道极不和谐的月牙伤痕。
那伤痕,竟与眼前重叠。
如果龙化成了人形,如果她就是那龙……
一早,连策照常起身。
换上戎装后,他却对蒋岩岩说要陪她逛街熟悉本地。
蒋岩岩受宠若惊,顿如出笼的小鸟,穿梭在热闹的街市上。她身侧跟着连策,耳边听着各种讨价声,心里直呼幸福来得太突然。
她在一家摊子前拿起一只荷包,摊主热情地打了招呼,又说这荷包是苗族工艺,金线缝制,如何高贵。
蒋岩岩爱不释手看了一会儿,才发现身后不少人在排队,便问了价。
听到不便宜的价格,连策抬手在胸口处摸了摸,但戎装里并无银两。
干脆又收回了手。
蒋岩岩看见他的动作,轻轻地说:「虽是好看,我却更喜欢自己做的。」
连策无话可说,只能继续面容冷肃,内心却想:他这位夫人的确与众不同。狡黠又洒脱,善良却并不软弱,仿佛并不在乎世间的评价,只是随心随性地活得痛快,活得热烈。
他自小就知道自己是罪臣之后,他的家族是被流放至闽地的,父辈都受不了磋磨而早早离世。为了生存,他一刀刀挣下战绩,为朝廷拼死卖命,连婚事也被安排。可就算如此,在上位者眼中,他仍是一摊污泥。
他费劲了这么久,还是被困在别人的评价与眼光里,如履薄冰。
「夫君快看,那边有舞狮!」
蒋岩岩兴奋地拉着连策来到一家刚开张的店铺前。凌空起舞的狮子大眼睛眨巴了几下,很快蹦跶到了两人跟前,巴头探脑。
蒋岩岩好奇道:「这狮子底下的人是不是认得你呀?」
连策「嗯」了一声:「都是我部下。」
「啊?将士们还要兼职舞狮的吗?」
军中果真是太穷了。
那舞狮的几人知晓连策新婚,故意凑了过来,硬是要把将军和将军夫人挤到一块儿,让他们紧紧挨着。
蒋岩岩双颊绯红,飞快地抬头看了连策一眼,见他面上冷静,却也红了耳朵。
「将军!」
小六一阵风似的跑过来,先是神色不自在地看了眼蒋岩岩,然后挨在连策耳边递了句话:「消息走漏了,京中遣使已到,要你速速前去商讨。说是要……要围捕妖女。」
连策一愣。
「夫君,可是有事?」蒋岩岩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角,「若是有事便去忙吧,我自己回府。」
连策回到军中时,遣使已在等候。他迈入衙署正厅,大门随即被关上。烛台亮起的屋内,站着个身形伟岸的男人。
连策猜出了这人的身份,拱手道:「蒋大人。」
蒋岩岩的父亲——扬州知府蒋廷治,竟然亲自来了。
「我女儿出事,你竟敢隐瞒?」蒋廷治冲他投来冰冷目光,「那害死我爱女又冒充了她身份的妖女,如今何在?」
连策刚想说她不是妖怪,就听蒋廷治低吟一声,道:「不是妖,是龙才对。」
连策不禁抬头。
「龙血龙肉都是炼制仙丹的首选之材。当今圣上远见明察,早在二十年前便已成立了一支降龙队,对龙的习性已研究深透,自然查出了如今是谁在冒充我的女儿。」
连策没说话,垂着眸的脸有一瞬间凛冽如冰霜。
对皇帝来说,饮龙血,啖龙肉,是为了人龙合一,证明他还是真龙天子;而对扬州知府而言,龙就是害死他女儿并取而代之的妖怪。
他想掩护或是拖延,都做不到。
4
连策回到将军府。
蒋廷治的那句「我誓要为我女儿报仇」犹在耳畔,从他话里透露的信息来看,他就是降龙队主帅,此次来闽降龙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而他之所以透露这些给连策,是要裹挟连策参与降龙队的部署。连策以造桥事务繁忙为由拒绝,蒋廷治却是笑道:「圣上命你造桥就是为了寻龙。而龙就在眼下,你却偏要舍近求远?果真是罪臣之后,竟敢不将圣意放在眼里!」
「夫君?夫君?」
衣袖紧了紧,是蒋岩岩拉住了他。
连策低头,看到一张粉妆玉琢的面庞,盈盈双瞳带着关切。她身后灯火明亮,炭火温暖。
「今日早些安置吧。」连策解下腰侧的佩剑。
他要装作若无其事,将她引到深夜的陷阱里。
蒋廷治告诉他,降龙队多年研究发现,龙乃界外之物。当时他不明白,何为界内,何为界外?
蒋廷治只是说,曾经有人窥见龙化身为人后念着一段怪异经文,那经文几乎不知所云,却似乎叫龙很是愉悦。降龙队已掌握了经文的诵法,只需以此为饵,必能将龙引诱至事先准备好的陷阱中。
深夜,待梆子敲了三响之后,将军府墙外果然响起一段吟唱。
「唱出你的热情,伸出你双手,让我拥抱着你的梦……」
连策闭目屏息,身侧的蒋岩岩果然被循环反复的经文吵醒。
「让我们的笑容充满着青春的骄——傲,让我们期待明天会更好!」
经文似是到了高潮,蒋岩岩也腾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连策心跳急促,她果真是龙?
蒋岩岩则是一头雾水,她刚刚好像听到有人唱《明天会更好》了?调子还有点跑偏。可这个年代里怎么会有人懂这首歌?
她曾在 21 世纪去世,意识上传后便在元宇宙系统工作,从事人类文明发展与演化的相关课题研究。后来,她进入这个计算机模拟的远古朝代中。一群闽人将从这里走向令人畏惧的远海,最终孕育出遍布半个地球的南岛语族。她要做的,便是以气候影响五谷收成与地理形态,成为人类文明的压力测试器,刺激他们去跨越山,跨越海,跨越生命的边界。
闽地是有龙之地,蒋岩岩就是那条龙。
也是一个有着 21 世纪生活经验的灵魂。
她正想爬出床帐去听个究竟,忽然被连策一个翻身压住。
他似是半醒:「怎么身子这么凉,不压住你你就乱跑!」
蒋岩岩眨巴着眼躺了回去:「夫、夫君?」
身侧传来熟睡时才有的轻鼾。
蒋岩岩脸颊一阵燥热。她记起多年前在福州街头扮成小女孩游逛时,出于玩心当街卖唱,唱的是 21 世纪流行金曲。路人哈哈大笑,把她当猴耍,只有一个路过的少年小兵没有嘲笑她,还将仅有的一个馒头掰了一半给她。
那个少年小兵后来成了将军,再后来成了她的枕边人。
她在黑暗中偷看他,他刚才虽然挺凶……但也是在关心她吧。她丝毫没有了要去外头一探究竟的心情,那什么《明天会更好》一定是她听错了。外头的人一定不是在唱「骄——傲」,是在学狼嚎吧。
连策在阻止蒋岩岩离开床帐的那一刻,埋在锦被中的嘴角轻轻上扬。他笑自己竟然那般惊慌,不由自主要拦住她。他也做好了和蒋廷治周旋一番的心理准备。然而第二日从早到午后,也不见有人前来施压。
黄昏,监督了造桥进度后,他驰马回了将军府。将缰绳交给仆从,刚要进门时,却听管家问:「夫人怎么没一起回来?」
连策停步:「夫人不在家?」
「不是您遣信来让夫人去找您……」
管家话未尽,便见连策的背影入了院落。
在内室桌上,连策找到一封信,与他的笔迹几乎一样。他抓皱信纸,难怪蒋廷治不来找他,原来是耍了这招。
竹林里,蒋岩岩走下一段缓坡,觉得四周寒意都重了起来。
脚下杂草丛生,一个威压感极强的人影踩过草地现身。
蒋岩岩愣了愣。
「怎么,才嫁人的女儿连爹爹也认不出了?」对方冷笑着问她。
5
蒋岩岩沉默片刻,已知晓来人的身份。
蒋廷治眉锋下压,眼神锐利如刀:「惑世恶龙,今日我就要你给我女儿偿命!」
「你女儿是路上病死的,和我无关。我、我只是钻了个空子。」
「若不是因为那场雨灾,她也不会伤寒入体。你敢说,那暴雨与你无关?」
蒋岩岩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反驳。她转身要走,林中却蹿出一大批玄衣武士,将她团团围住。
「我了解你,」蒋廷治说,「就算是龙也有肉体,也会受伤,真正需要忌惮的只有一点,那便是龙乃界外之物,知晓我等不知晓之物。所以,我不会给你喘息使诈的机会。」
「知晓我等不知晓之物……你是在说信息差?」蒋岩岩略一沉吟,「从某些方面看,你倒是个人才。」
蒋廷治冷冷一笑,不愿多言:「拔刀!」
周身刀光烁烁,蒋岩岩不自觉后退一步。
鞋底忽然湿了半边,她被冰寒感刺激了一下。这地面,不对劲!
她低头,看见的是厚厚草丛,再往下……她竟是站在一片冰湖上!
蒋廷治抽出一把大刀,刺裂冰面。
爆裂声在脚底响起,蒋岩岩连续后退、转身,躲避着相激相荡的塌陷。冰湖外,蒋廷治的声音同时响起:「我知晓你只有化龙后才能腾飞,可这竹林上上下下都涂满了毒药,我不信你若是化龙,还能分毫无损地离开。」
蒋岩岩一脚陷入冰水中,一阵气恼。
她观察四周,要逃出去并不是没有办法。若是她降下暴雨,便可引发泥石流,把降龙队尽数困住。
蒋廷治高声说:「若是今日我们回不去,就会有人毁掉琅岐大架桥,你说到时候要以死谢罪的会是谁呢?」
想到连策,蒋岩岩心头一颤。蒋廷治猜到了她对连策有情,以此威胁她。
那便化龙飞走好了,她也不怕寻常的毒。
她在破碎的冰湖上走了两步,抬头露出一抹笑。脚上是极寒的冰,眼中却升起烈焰般的红,像是要把整座山燃尽。
「不好,妖女要化龙!」蒋廷治喝令左右,「准备围捕!」
蒋岩岩鄙夷道:「又是恶龙又是妖女的,既然你那么怕我,那我就让你体验一下真正的恐惧。」
风渐急,浓云聚,山间顿如黑夜。
一串马蹄声冲破雾霭——连策拍马赶到。
嘶鸣声、风声、草响声一道传了过来。蒋岩岩一瞬分神,出声道:「别过来!」
马受惊,连策翻身下马,只见天色黯淡,急风如泣,女子窈窕的身影陷在林中。
「放——」蒋廷治趁机下令。
蒋岩岩无暇多想,用力将踏入冰湖的连策推了出去。
连策脸上一热,沾了血的眼睁开,看见重重锁链之上,一道银钩扎进了蒋岩岩的脖颈,她身前霎时一大摊血渍。
他是从尸山里走出来的战士,此刻却被那鲜热的血液刺激得脑袋空白,不禁伸出手,像是要拂走那碍眼的猩红,却被人自后用铁索一把箍住,向外拖出十几米。
莽莽荒野,龙搁浅滩。
蒋廷治扬眉:「连将军,你立了大功,要不是你写了那封信,我们又怎能将此等狡诈恶龙引诱出来。」
他字字句句都在将连策划为同谋。
蒋岩岩一阵恍然,忍着痛抬头。
蒋廷治见连策并不反驳,像是个识时务的,这才命人松开他。
「夫君,你……」蒋岩岩颤声问,「你也觉得我是一条恶龙?」
「我……」
「连将军!」蒋廷治沉声道,「此番降龙成功,我定会向圣上进言,为你先祖翻案,抹去你罪臣之后的污点。但若你对这恶龙有半点垂怜,你们连家人生生世世便只能做这世间的异类。」
连策牙关紧咬。
蒋岩岩心头一酸,哑声道:「我懂了,本来就是我强求,非要嫁过来。连将军也不必为难,从今我与你再无关系。」
她正要挣扎脱身,却发觉刺入脖子的银钩带了毒,而且这毒,并不简单。
蒋廷治一扬手,便有数十支冷箭从四面八方射出。
蒋岩岩眼前一黑,往一侧倒下。
蒋廷治却并不放心,卫兵重重,如潮水般围拢。
连策知道自己无力突围,竭力将握紧的拳头松开,对蒋廷治低头。
6
蒋岩岩第一次醒来时,浑身骨骼神经都在遭罪。
寻常的毒素干扰血液神经乃至心脏,但降龙队在她身上用了多重毒素,其中一重能侵蚀她的记忆。等她忘记了她是谁,就等于囚住了她。
阴暗牢狱内,她的脖颈仍被巨大的钩子贯穿,痛得不成样子。眼前伸来一只手,挨着她轻颤的牙关。她张口就咬住,眼泪难耐地流下。
「岩岩……」
昏昏沉沉间,有人唤她。
连策心口像被梭线环绕,一圈一圈越勒越紧。他刚刚寻到机会挥退看守的士兵,才见到被关押了数日的她。
他以为他只是心疼她不该被凡人的傲慢所伤,此情此景下,却万般悲痛于无法替她受罪。她不止是龙,更是他的妻子。他在泥淖中打滚求生,却痴心妄想要解救世间这一抹洁白。
蒋岩岩不愿睁眼。
她在脑中向管理自己的系统发出申请——备份她的全部记忆。等备份结束之后,她才能舍弃这具阵痛不断的肉体,金蝉脱壳,重塑自我。
蒋岩岩第二次醒来时,身下有些颠簸。她被厚厚的披风罩着,脸紧紧挨着什么人。她一动,护住她的一条长臂便松了松。
连策坐着,一只手揽在她的披风外,另一只手是拿兵器的架势。
他们在马车里。
「你不杀我吗?」蒋岩岩失了血,脸色很白。脖子上的巨大钩子已经取出,伤口上缠着厚厚的棉布。
连策抿紧了嘴,竟不知该怎么解释他先前对朝廷虚与委蛇,是为了保存实力伺机而动。
夜虽深,但外头依旧热闹。听起来,像是有出海的船归来了。
蒋岩岩这才发现马车已行至码头附近。也就是说,连策带她逃出来了?
她闭了眼,低声说:「我最初并不想骗你,我只是……因为爱慕你,所以才……」
连策的眼神有了温度,嘴角轻扬,又用力压了下去。
她的发髻早已经松了,样子也颇狼狈。连策却觉得那发间仿佛有什么香味,似是茉莉的幽香。他头稍一偏,下巴就压在她的发顶,手指轻拨着披风。
蒋岩岩又摇头:「其实,我爱的也不是你。」
连策手指微顿。
她抬了抬没什么力气的手,微微撩开一道车帘缝隙。
「你看看那些人。他们生而多艰,终日在夹缝中辗转腾挪,却有一股子野蛮又倔强的能量,那是因为他们有所追求。他们有追求地活着,方能在时代的狂潮中乘风破浪。」
她又看向连策:「我爱的不是你,而是我的追求——我可以去爱人,去爱同他在一起的日子,只是恰好那个人是你而已。认清了这一点我就知道了,我是自由的,可来也可去。」
连策收拢手臂,心头又是密密实实的酸涩。但他觉得自己可以理解她所说的那种自由,那也正是他在沉浮挣扎中想要得到的东西。
这一刻,说什么已不重要,他只想做给她看,带她走。
闽地面海靠山,道路纵横破碎。起初,蒋岩岩以为连策要带她乘船离开,可马车却悄然进了深山。蒋岩岩知道武夷山常年云雾覆盖,太姥山风光也不错,若是两个人抛弃了过往隐姓埋名,再等她换了新的身体,或许还能重新开始。
只可惜,她收到系统反馈,她的备份申请被驳回了。
作为这个世界的压力测试器,她的职责是观察人类文明的运行。而被人类捕猎并且奄奄一息的她,显然不能胜任这份工作。系统不会再给她分配资源,等她被伤痛折磨至死后,她的意识体就会被完全清除。
她和连策,没有未来。
蒋岩岩眸中的光一日日黯淡下去。连策看在眼中,却束手无策。他将她安置在山中,又打了几只兔子下山去就近的镇子换一些好克化的食物。在菜市口,他发现自己被悬赏通缉,倒是没有多少吃惊。与通缉他的布告并排张贴的,还有恶龙为祸民间的记载,桩桩件件。
有妇人在布告前摇头叹息:「听说远近的龙庙都被毁了。可不久之前,龙不还是保佑咱们风调雨顺的神吗?」
「就算是神又如何?」有人答,「朝廷磨刀霍霍。需要的时候那就是神,想掠夺的时候那就是恶龙了。」
连策带着一包袱吃食返回了安置蒋岩岩的山洞。
蒋岩岩倚在墙边,看了他一眼:「你怎么还回来了?」
「本来就没走。」他拿出包袱里的新米,开始熬粥,「山里雾气极重,我发现了几队搜山的士兵都迷路了。是你弄的?」
她别开脸:「是又如何,我如今也没有别的能耐了。」
连策抿了下唇:「别想那么多,先把伤养好。我虽然没什么倚仗,却可以打猎为生。日后我们寻个僻静的地方,盖个农家小院,也能自给自足。你……觉得如何?」
他在描绘寻常夫妻的生活。从前绝对不会去想的画面,现在因为有了她而成为一种向往,叫他胸口炙热。
蒋岩岩看他用左手搅拌清粥,动作很自然,便知道他惯用的右手是受了伤的。他救她出来,相当于是背弃了一切。她并非没有心动和满足,但她知道这样下去连策会为世间所不容,她得把他推远一点,给他留出生机。
「连策,你听好。」她开口,「去港口乘坐商船出海,冬季出发顺风往南,航行数月之后便可抵达南洋一带。在那里,你可以重新开始生活。」
「你呢?」连策却是问,「你喜欢哪里?龙真的是住在海中仙境的吗?」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是她在哪儿他就在哪儿。
心头似有暖流淌过,蒋岩岩强行让自己继续摆着一张冷脸:「不,龙是自由的,爱在哪儿就在哪儿。」
连策愣了愣,像是在认真思考:「那我……便去追随龙的自由。」
7
这夜,两人挨着睡着。
万籁俱寂时,蒋岩岩在月色下睁眼,在脑中向系统又一次发出申请。
「现在民间失去信仰,百姓陷入混乱。如果我能加强这种混乱,给人们加压,强制人类社会在极限的情况下运行,观察人类可以找到什么样的出路,是否可以将功补过?」
她想自救,不止是连策对他们的未来怀有向往,她同样不甘心。
系统没有立刻否定她,只是询问:「你知道这样一来你该做什么吗?」
「我知道。」蒋岩岩平静答道,「我要降下暴雨,引发水患,让人们心中对神的信仰崩塌,坐实了恶龙的名号。而且,我不可对任何人解释我的意图,不可让人们对我的仁慈还抱有幻想。」
系统通过了她的申请。
黎明之前,迷路的士兵找到了山洞。连策提早一步背起蒋岩岩转移。
蒋岩岩贴着他的半边肩头,听见他因重伤而凌乱的呼吸,感受着落在脸上的雨滴。
暴雨降下。
雨中,她体力不支,又昏沉起来,越发虚弱地靠在连策背上,只模糊记得山野崎岖,颠簸不已,人声马蹄声迫近,林中箭矢不断。
后来,天终于亮了,却因不歇的暴雨无法真正明朗。
连策背着她行在下山的狭道上,看见浑浊的黄水冲刷着整座小镇,百姓正四散逃难。
追兵又至,有将士隔着山道对连策高喊:「连将军,你看看这天,分明是那恶龙要让世间生灵涂炭,百姓无家可归,你本是一心系民之人,此时此刻竟还要护着那恶龙吗!」
「对!杀了她,这暴雨便不会再下了!」士兵们附和道。
连策是行军之人,哪能不知这是对方的离间计。可计谋离人心,往往是因为有凭有据。
蒋岩岩无法解释。她想,连策应当也觉得她恶毒了,他们终究还是要分别的。
「将军!」
忽然几道羽箭射出,是小六领了人前来掩护。
「将军,马车备好了。你和嫂嫂多保重!」
连策冲他一抱拳。蒋岩岩还来不及猜测连策的想法,就被他送上了马车。
撩开车帘,只见里面已有一名婢女。
「将军,我是府上的杨桃。」杨桃扶过蒋岩岩,「我来给夫人上药。」
「那我先出去。」连策放下蒋岩岩,转身离开,在外头吩咐车夫赶路。
暴雨暂歇,车声辘辘。
杨桃替蒋岩岩除了衣裳,拿着药粉的手却不住发抖——眼前这具身躯竟已是破烂不堪。
蒋岩岩问:「你不怕我吗?」
杨桃摇头,红了眼圈:「夫人教奴婢背诗,教奴婢写自己的名字,把奴婢当人看,夫人才是真神仙。」
蒋岩岩忍不住笑了:「既是会写自己的名字了,就不要再自称奴婢了。」
「奴婢……我……」杨桃哽住。
「伤口不必管了,你带了新衣裳来?替我换上吧。」
那是一身飒爽的骑装,由胡服改良而来,不像普通衣裙那般繁琐,收紧的腰带扣出腰肢,叫人想到神话中的龙女,一鳞一焰皆惊艳。
分别在即,杨桃忍不住哭出声:「夫人,你会没事的吧?」
「我已中了毒,这毒猛烈,不仅流经我的身体,还蚕食我的大脑。我若醒着,就要生生扛着这痛苦,与其较量不休。」
「那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我本以为,我可以用特权沉睡,等休养好了再从头来过。」蒋岩岩垂着眼,「可我错了。只要这世间没有改变,便没有谁能置身事外。我不是神,我同凡人一样。一样地感到痛苦一直在流经全身,让我永远在半梦半醒之间,无法真的睡去。也因着这痛觉,我知道世界仍不是我所盼望的样子。」
连策在帘外,听着她所说的「半梦半醒」,所说的「痛觉的流经」,心头涌上巨大的苦涩。
他揭帘入内,想对她说点什么,却是喉头滚动,太难开口。
蒋岩岩像是看出了他的情绪,声音冷静:「连策,你现在还可以选择把我交给他们。谁叫你也身处这段时代的洪流中,他们要你做好人还是恶人,都是一句话的事。」
从她的声音里,连策隐约明白了什么。
就像站在水缸之外的人,去俯瞰缸中的蜉蝣。风吹过,水面起了皱。而站在外头的人却知道,那褶皱很快便会平静——这时代的洪流也会有终了的一日。
原本他是不懂的,现在她教给他了,原来这就是界外。
他或许无法理解她那一些非做不可的事,但在他不可触及的界外,一定存在着她那样做的理由。
那便好了。哪怕她自私也是好的。没有什么大义是叫人理应牺牲自我的。
他想了许多,却只说了一句话。
「只要你愿意对着我笑,我宁愿做一个恶人。」
蒋岩岩愣住。
马车陡然停下。
杨桃撩开帘子看了眼,说:「糟了,前面有官兵在查人。」
连策对杨桃说:「你帮我们到这里已经足够,去逃命吧。」
8
连策解开了马车的套绳,将蒋岩岩扶上马背拥在身前,一踢马肚,重新上路。
他们避开搜寻的官兵,进入一片密林。蒋岩岩这时才发现,他们逃了这么久,又回到了福州。
暗淡天幕下,一个巨大的钢铁造物横跨山势而建,投下的阴影延伸出去似看不到尽头,连月亮也被遮挡。
「那是……」蒋岩岩回头。
「琅岐大架桥。」
连策穿过一条暗道,路上还有他过去的手下在接应,两人很快纵马进了大桥内部。
蒋岩岩迷茫:「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没有那种能够颠覆人间的力量,我能做的,只有和你一起记住痛苦。」连策全力策马,「若我们站在高处,或许这痛苦也能让世人看见,我想试一试。」
众所周知,琅岐大架桥还在建设中,只有起始,没有终点。如果一直往前走,道路便会绝于大海。
风卷起,混着笃笃的马蹄声。桥两侧的灯火次第亮起,似龙息吞吐,野性尽显。
「害怕死亡吗?」连策的声音响在蒋岩岩头顶。
蒋岩岩是死过一次的人。现在她却说不清,怎么算是死,怎么算是活?毫无自我地伏跪在地算是活着吗?如果死亡偏要惩罚不认输的人,那便来吧。这条路是自己选的,至少她还使用了选择这条路的自由。
她轻喃:「上穷碧落下黄泉,没有比这样的死更好的了。」
连策已听见,沉声一笑,身子伏得更低,驰马加速。
蒋岩岩只觉得头上发髻散了,长发扬起,亲密地蹭着连策的肩膀。他们如同身处奔跑中的定格瞬间,沉默着,舒展着,自由着,永无止境。
忽然一股微茫的震颤中,大桥起了轰隆声。
夜幕下,十多名将士合力推动大桥底部的一处舵盘,以四两拨千斤的巧劲隐秘地拨动钢铁桥身,调转了大桥的方向,令其从黑寂的海面一点点转向远山。
蒋岩岩怔住。
琅岐大架桥,竟是一座活动桥!此时此刻,大桥就像巨大钟表上的一枚指针,被无形的力所拨动。
马儿惊慌,蹄声凌乱。
连策紧紧扣着蒋岩岩,向她解释:「我从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海上仙境,只想着这桥不能浪费了,若是寻不到海中的仙境,也要能转移去别处。不能劈海,那就劈山。」
他们奔驰在巨大的机械之上,机械飞跃在无垠的万物之上。
「还有,我做出这番大动静,是要叫下面的百姓知道,他们可以通过这座大桥避难到山上。等水灾过去,还能重建家园。」
他不询问蒋岩岩为什么要将天灾降于人间,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留给百姓一线生机。
大桥上,先见城郭繁华,后见群山连绵。惊马扬蹄,飞渡夜空。
大桥下,百姓纷纷驻足惊呼。匆匆赶来的蒋廷治等人也看得呆住,那大桥竟然可以那般……那般凌空移动!
「快!把暗中接应连策的人通通拿下!」
蒋廷治一声令下,将士们却无暇行动。大批百姓蜂拥而至,翘首等待大桥摆尾过来,好带着他们去山上避难。
蒋廷治气急:「刁民,全是刁民!降龙队听令,跟我一起去追!」
连策利用琅岐大架桥横渡山岭,进入了一座无名山。
天明时,马儿力竭,他便弃了马,抱着蒋岩岩在一株桃花树下暂歇。
蒋岩岩睁开眼,只见四周桃树成林,花海一片,远处似乎是一条竖着的河流,在天地间呈磅礴之势。
待看清了,才知那不是河流,而是一口瀑布。
风吹花落,漫天桃红随着瀑布潺潺流下。
她看了好一会儿,扭头对上连策的视线。
「喜欢这里吗?」他问。
她虚弱地笑了笑,点头。
他们就在这里留了下来。
瀑布后头有一个溶洞,连策结实有力的手捞起她,带她穿过水帘。
水珠落上她的睫毛,又沁入眼中。
两人都湿透了全身。冷冽痛意击打在身上,肺部却在燃烧。流经身体的水势,滚烫地滑过咽喉。呼吸如火间,二人仿佛立在尽览黄泉与云端的悬崖之上——等黑夜浓到尽头,便见柳暗花明。
他们不逃了。
9
连策伤势不轻,有时一睡便久久不醒。
一天夜里,风带来了令人警惕的气味,蒋岩岩在连策怀中起身,悄悄离开。
降龙队已经入山,今夜他们要用火药炸山。
运送火药的队伍行至山腰时,忽而狂风大作。
蒋廷治身下战马惊慌长嘶,他目光扫向夜空,隐隐见到一条白色巨龙盘旋于千丈峭壁上方。
他一边勒马,一边喝令队伍全速前进:「进者赏,退者杀!」
弓弩手急忙搭箭,却见那白龙扶摇直上,以破云之势冲向当空明月,又俯冲直下,其势惊人,如同一道闪电狠劈而来。
藏身在山上的流民目睹了白龙与降龙队的交战,纷纷高喊:「是龙!龙掀翻了官府的车马!」
「龙都那么做了,我们为何不能?如今官府不顾我们死活,那我们就去抢他们的物资!」
在白龙的威压下,降龙队措手不及,就连蒋廷治也生出一股难以抑制的恐惧。
队伍四散间,巨龙甩尾将数车火药扫向山谷下的深潭,激起漫天水雾。
待得人仰马翻之际,白龙亦是精疲力竭。蒋廷治抽出长剑纵身刺向龙尾,与其死死纠缠,一同坠向深潭。
等蒋廷治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他躺在瀑布下游的浅滩上,四周早已不见白龙身影。
他的一条腿摔断了,但仍不甘心功亏一篑。他亲眼看见,白龙已是强弩之末。只要找遍未找过的角落,定能擒拿她!
耗费了半日,他发现了瀑布后的溶洞。溶洞僻静,又无灯火,蒋廷治便抓了一根树枝,拖着残腿一点点往里探。
走了不知多久,发现里头竟然别有洞天。一处岩顶开了圆形的豁口,日光便从豁口洒下来。
连策抱着蒋岩岩,坐在日光下。
「连将军。」蒋廷治发出嘶哑的笑声,忽而踩到边角湿滑处,摔倒在地。
连策只当他不存在。
「连策!我可以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蒋廷治强撑起半边身子,「她要死了,哪怕能复生,又要到何年?百年?千年?凡人岂能与龙同寿,你那时早已是一堆白骨,也不怕世人笑你一场空?哈哈哈哈。」
无人理会他。蒋廷治就像是只干嚎的灰狼,很快便偃旗息鼓了。
蒋岩岩在连策怀中看向天空,喃喃道:「是时候该有一场春雨了。」
连策眼睛盯着她,一动未动,心里却已波涛翻涌。他就有了一种即将与她分别的预感。
果然,她的下一句便是:「我也要走了。」
她的记忆备份已完成。接下来,她必须回到系统中,去清算得与失。
在她腰上的手臂环得更紧了,她也将一边脸贴近连策的胸膛:「还记得那日我在马车上和杨桃说的话吗?」
「记得,」连策看着她,不错过一眼,「你说你能感到痛觉一直在流经你的身体,让你永远在半梦半醒之间,不敢安心入睡。」
「其实那话说的既是我,也是世人,尤其是这世间的女子。」蒋岩岩说,「我想让杨桃这样的女子也能知晓身上的痛,知晓睁了眼也不代表就是醒来。她们尚未醒来。这世间给予她们的自由还不够。」
「那你还愿意回来吗?回来看这世间的改变。」连策哑声说,「我也……还在这里。」
她听懂了他在担心什么。对世人来说她是异类,但他知道对她而言,他这样的人不过是实验中被孵化出的无数意志之一。他才是譬如虫蚁。
无论是否知晓和理解人类文明虚拟实验这种东西,他都不可抑制地忐忑不安。
蒋岩岩抬手抚摸他的脸:「你是我的追求,千辛万苦,我心亦然。」
连策紧绷的心弦得到喘息,却有更多不舍涌了上来。
春雨下,鬓间的风静止了。
水、木、花、鸟,万物都沾染上清寒的气息。
不知不觉间,连策怀里已空。
日暮时分,他缓缓起身,在地面拖出一道斜影。影子挪移,笼住一侧的人。
蒋廷治从昏睡中醒来,瞪着眼望向他的模样老态毕现:「你要杀我?」
连策沉声:「你为了设局降龙,明知女儿体弱不宜远行,也还是和昏君串通一气把她嫁过来。你的女儿,难道不是被你害死的?」
连策没有杀他,话毕,目光早已投了出去。
太阳东升西落,不知过了几个昼夜,他来到一处山脚。
溪边有船夫撑着杆唤他:「客人,去哪儿啊?」
连策一身寒露,茫然道:「能去哪儿呢。」
「哪儿不能去啊?」船夫指着一个方向说,「现今隔壁渔村可热闹了,十年前出海的一支船队突然有了音信,那些人不仅没死在海上,还冲破风雨到了一个叫南洋的地方。他们说,世界可大着咧!」
连策愣了片刻,干裂的唇难得有了一抹笑:她说的都是真的。
他踏上了那艘破旧小船:「那我便去流浪天涯,去看这世界。」
10
五年后,武夷山下的一个镇上传开了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的消息。百姓得以喘息,却都知道过几年日子又会回到从前。
在镇上茶肆歇脚的几人压低声音说:「若是敢拼敢闯,下南洋倒也不失为一条谋生之路。」
「前几日镇上不是新来了一位先生嘛,他那里就有卖南洋航海图的。」
「据说他不止去过南洋,还云游四方,测绘地图,亦懂得各地民俗故事与建造工艺,颇受尊重。」
市集上,一群童言无忌的小儿围住连策,又听完一个故事。一人挠头问他:「先生,我阿爹说听故事是不务正业,还不如去帮他插秧播种,免得以后连饭都吃不上。是真的吗?」
连策俯身摸摸小儿的头,声音温和:「有时候日子艰难,正是因为尚不知世界之大。」
后来镇上要修一座廊桥,这位先生竟是个有经验的,愿意画造桥图纸,关于他的传言就更多了起来。传言都说先生爱种茉莉花,在山谷上辟了花田,他就独居于田边的茅屋中。人们远远一瞥,都觉得他跟仙人一样,吸风饮露,而游乎四海之外。
阳春,有一老车夫驱车路过茉莉花田,勒住缰绳,笑道:「你这人好生奇怪。」
连策正在花田中的长桌旁校改图纸,闻言放下了笔。
老车夫说:「茉莉是种在盆中的盆景,你倒是把它们当成野花,种了满山坡。」
连策笑了笑:「为何不是茉莉本来就长在天地中,后来的人误要将它置于盆中呢?」
车夫不答,捋了捋长须,回头对身后说:「夫人,地方我送到了。」
车厢内响起一个清泉般的声音:「多谢。」
连策惊在原地。
轻柔春风携来淡淡花香。
待那抹身影下了车,抬头看向连策时,他眸间已起了雾色,喉头哽咽。
「你怎么哭了?」女子踏过繁星般的洁白花海,在他面前仰头,「难道我已经又老又丑,叫你悔不当初?」
他克制住把她拉近抱紧的冲动,看着她不沾微尘的明眸。那眼底,清亮得动人心魄。
「自然不是。」他哑声说,「我哭是因为庆幸我还活着,活着看见了这世间的至美。」
蒋岩岩扑哧一声:「那你怎么又笑了?」
连策倾身俯首,珍重捧住她的脸,在她眉心印下虔诚的吻。
「因为,你在笑。」
作者:苏莞雯、程 A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