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的夫君带回了一位姑娘。
她生得貌美,言行跳脱不似京城闺秀般拘束,口中念叨着自由平等。
爱我至深的夫君一日日被她夺去心神,甚至写了休书藏在书房。
我苦思冥想,试图用计将她逐出京城。
可她却告诉我:「我是来救你的。」
1
第一次见到许流昭,是在韶春四月。
我夫君林肇自北疆凯旋,回府那日,我特意去门口迎他。
两匹骏马一前一后疾驰而来,扬起的灰尘被风裹挟着吹过来,我不由得偏过头去咳嗽。
咳过几声,抬头再看,林肇已经翻身下了马,与一个红裙加身的姑娘并肩而立。
那姑娘生得貌美灵动,并不算白净,可那双眼清澈明亮,仿佛泥沼中的星星。
不等林肇开口,她已先一步出声:「林将军,这位就是你夫人吗?」
林肇目光冷峻扫过我,嗓音却柔和下来:「是。」
听到他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柔,我高高悬起的心才算放下。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性子天生冷淡,唯独面对我时,总是柔情似水。
去岁夏天,我们成了亲,他有将军之职,时不时需要出京,总是与我聚少离多。
每每回京,便是一番小别胜新婚的痴缠。
林肇跟在我身后回房,门一关上便抱着我亲了上来。我攀着他肩膀,无力地推拒了两下,正要开口。
他亲了亲我额头,忽然道:「卿卿,接下来,许姑娘要在我们府中借住一段时间。」
宛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顷刻间,什么都冷了。
我勉强笑了笑:「为何?她既然还梳着姑娘发髻,想必是未出阁嫁人,自然该另寻……」
「卿卿!」林肇微微抬高了嗓音,「她家在北城,京中无一亲人。此番是我带她入京,若是出了事,我该如何自处?」
我不能反驳。
因为夫妻一体,如林肇所言,她对他有救命之恩,便也对我的恩情。
很快,那姑娘便在将军府住下了,我也知道了她的名字。
许流昭。
丫鬟碧月得我吩咐,命人日日盯着她住的院子,我便知道了,林肇下朝后,时不时会往她那里跑,三天去了五次。
得了什么新鲜玩意儿,我这里有一份,许流昭那里也一定有一份。
但许流昭对林肇的态度却不算很热络,她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两只狗,每日紧闭院门,专心在院内训狗。
我心里恹恹的,说不出的难受。
眼看着我没胃口用膳,碧月下大功夫做了一盏樱桃酥酪来,我只看一眼就让她端下去。
碧月走到门口,却撞上迎面而来的许流昭。
「做得这么精致,看上去就馋人,怎么不吃啊?」
我看了她一眼,自幼养成的性子让我说不出重话,只好递了个不轻不重的软钉子:「既然许姑娘喜欢,不妨端去吃吧。」
许流昭好像没听懂这话里的暗流涌动:「好呀好呀,那我不客气了。」
然后端过那盏酥酪,拿起青玉小勺随手放下,贴着碗边一饮而尽。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便是京中规矩学得最粗浅的闺秀,也不会如她这般粗鲁。
许流昭却恍若未觉,放下碗,偏头冲我笑:「好吃是好吃,就是分量有点太少了。」
2
我是程家嫡女,五岁学女红,十余岁已通晓文墨,琴棋书画皆有所成。
便是京中最刻薄的教导嬷嬷,也不能从我的规矩上挑出半分差错来。
林肇也极喜欢我。
洞房花烛夜,他挑了喜帕,盯着我笑:「卿卿这般娇弱,只怕稍稍用力些,就要碎了。」
因着疼痛,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却只是更凶狠地掐着我的腰。
「哭什么?卿卿不是也很喜欢?」
我与他之间,有着青梅竹马十几年的情分。
爹娘与京中人也都知道,林肇待我极好。
所以即便在这种时刻,他说了我不舒服的话,做了我不喜欢的事,也没什么大不了。
没过几日,宫中有旨意传来,林肇此番出战收复三城,立了大功,皇上要亲自来府中嘉奖行赏。
到那一日,我盛装打扮,长裙曳地,金钗入髻,步摇垂垂而落。
林肇见了,眸色渐深:「卿卿这么美,真想将你藏起来,不许旁人看见。」
我弯了弯唇角,却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那许姑娘呢?」
提及许流昭,林肇表情一下子就变了。
「卿卿,你是正房嫡女,亦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何必跟她计较?」
所幸,气氛有些凝滞时,皇上来了。
他的身边,还跟着那个向来与林肇不对付的丞相萧灼。
我与林肇福身行礼,却被皇上叫住:「不必多礼,朕今日微服而来,便是暂时丢开了这君臣之道——林肇,这便是你夫人吗?」
「是。」
「娇花软玉,果真是京城第一美人,朕后宫诸多佳人,皆有不及。」
那双眼睛闪动着莫名的神采,直勾勾盯着我看了片刻,才转头问他身边的萧灼,「丞相瞧瞧如何?」
萧灼嗤笑一声:「自古美人配名将,林将军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属实不太够看。」
我腰上蓦然一紧,是林肇伸手揽住了我:「不劳萧丞相挂心。倒是丞相弱冠之年仍未娶妻,说不得是有什么难言的隐疾呢?」
气氛剑拔弩张,更奇怪的是,不知为何,面前三人的目光,渐渐地,都落在了我身上。
日光穿过窗棂落进屋子里,被消减得黯淡了几分。屋内仿佛有种无形的压力,并未影响到他们,却尽数向我倾倒而来。
莫名地令人想要逃离。
我快要喘不上气来的时候,屋内忽然闯进一个人。
是许流昭。
一霎间,那股古怪的气氛被打破。
她目光匆匆扫过三个男人,未做片刻停留,便落在了我身上:「卿卿,我有本书怎么都读不来,需要你指导一下。」
她牵住我的手,拉着我往门外走了几步,干脆直接小跑起来。
这举动实在太失礼,可她握得很紧,我怎么也挣不开那只手,只好回头望去。
皇上、萧灼和……我的夫君仍然站在原处,并无一人开口斥责我们的失礼,而他们看过来的眼神,皆带着强烈的、快要溢出的侵略性,和一种莫名的势在必得。
我不明白那是为什么。
但我也没有再停下行礼。
3
许流昭带着我跑了一路,终于在院子里那片金雀花丛前停了下来。
她看上去面不改色,我却气喘吁吁,甚至连大家闺秀端方的仪态都快维持不住。
「你……什么书读不懂,需要请教我?」
「没什么,随口乱编的。」
我不赞成地看着她:「既然如此,你见了皇上和丞相,该按规矩行礼。」
「行什么礼,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是平等的。」
许流昭不以为意,「何况他们惦记着自己那些心思,根本不会在乎这些细节。」
她停顿了一下,忽然换上一副万分认真的表情,看着我:「程卿卿。」
「我是来救你的。」
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谬至极的笑话,我失笑地摇了摇头:「我是程府嫡女,娘家显赫,爹娘与哥哥向来疼我宠我;又生得貌美,贤良淑德之名传遍京城;如今嫁与林肇,他待我如珠似宝、始终如一。便是今日得见天颜,皇上亦对我多加赞许,有什么需要你救的?」
许流昭什么也没说,只是那样定定地望着我。
她的眼睛像夜色里两盏灯火,亮得惊人,目光里含着若有似无的一丝怜悯,看得我莫名心生不快。
于是我冷下嗓音道:「若你真想救我,就应该尽快搬离将军府,不要再觊觎我夫君。」
「你竟然觉得我觊觎他……」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伸出手来,似乎想抚一抚我的头发,最终却还是缩了回去。
「算了。」
许流昭走了,我望着她的背影,莫名地回忆起那只手抓住我时的触感。
并不柔软,甚至有几分粗粝,可却很用力,把我攥得很紧。
林肇说,她生在北城,长在边疆,是该和我们京中娇养的大家闺秀们有几分不一样的。
没过几日,林肇又要带兵出京了。
临行前夜,他怎么都不肯让我休息,甚至在我肩上咬出了一个深深的血口。
我吃痛,发着抖哭出来,他却在摇晃的烛光里盯着我,眸色晦暗不明。
「卿卿,你是我的,永远都是。」
他逼着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句话,最后又发了狠地折磨我,「若是你敢背叛我,我就拿铁链把你锁在榻边,让你再也出不去。」
我始终不明白这是怎么了,问了许多遍,林肇也不肯说。
第二天,天色未明时,他就离开了。
我在房中休息了两日,去林肇书房时,却在几本兵书下面发现了一封休书。
他竟要休了我?是因为许流昭吗?
我如遭雷击,捏着那封休书,手开始不可抑制地发抖。
反应过来时,眼泪已经连珠似的涌出,滴落在纸页上,晕开一团团墨色。
夜幕降临,我支开跟着的丫鬟,一个人走到了西偏院的阁楼。
这是整座将军府最偏僻的地方,我只跟林肇来过几次,还是他非要在这里。
想到林肇,我心里便又开始难受。
自七岁起便盼望着嫁给他,盼了十多年,到头来,他要为一个半路带回京城的许流昭休掉我?
她虽然生得貌美,却也不知礼数,我究竟哪里比不上她?
头隐隐作痛,可心里的念头好像分出两条脉络。
一条在明,想的是,只要把许流昭赶出京城,让林肇回来后再也见不到她就好。
一条在暗,虽不知从何而起,却莫名又反复地告诉我,那不是许流昭的错。
不是许流昭的错……
那又是谁的错呢?
我想得太过专注,甚至没留意到身后的暗道小门不知何时打开了,一道高大的身影走出来,无声停在我身后。
下一瞬,一只手伸过来,自身后扣住我腰肢,将衣服用力向下扯去。
4
「啊——」
我惊恐的叫声才一出口就硬生生被捂了回去,想要回头看那人是谁,却被牢牢禁锢住。
那显然是一只男人的手,宽大,有力,带着淡淡的龙涎香气息。
我整个人忽然凝固住了。
再开口时,声音里裹挟着颤抖:「……皇上?」
他贴在我耳畔,低笑了两声:「林夫人这么快就认出朕了,想必也是早盼着与朕有这一日吧?」
清脆的锦帛撕裂声响起,力气差别悬殊,我甚至无法挣扎,就被他推到了窗边的软榻上。
「啧,人人都道林夫人是大家闺秀,却不知你暗地里这般放浪。」
他从床榻角落勾出一件绣花小衣,眼神越发幽深,「怪不得第一次见面,便如此不知廉耻地勾引朕。」
「我没、我没有……」
我瑟瑟发抖,满面泪痕,几乎吐不出完整的句子。
他一句话就定死了我的罪名:「程卿卿,你若叫得再大声点,让将军府巡夜的下人听见,这不检点的名声便是要满京城的人知晓了,到那时……」
我不敢再出声,他终于满意了,低头亲了亲我:「乖,朕很喜欢识抬举的女人。」
门外忽然有狗叫声传来,渐渐地,由远及近。
他皱起眉,抬眼望去。
「该死,这里怎么会有野狗!」
大门被蓦然撞开,两只狗冲进来,追着他一通撕咬,硬生生把人从窗口逼了下去。
我拥着被扯得七零八落的衣衫缩在软榻上,看着昏暗的门后,那道熟悉的身影一步步走进来。
看到满身狼狈的我,许流昭忽然顿住了。
我从这一瞬的停顿中觉察出几分情绪,像是冰层下封印的火焰,可也来不及细想,便轻声道:「你要告诉林肇吗?」
「我告诉他干什么?」
「你亲眼所见,我如今名声已毁,若是事情传出去,天下无人会原谅我,被赐死已是最好的结局。」
我用颤抖的手将衣衫往上扯,想维持大家闺秀最后的体面,却怎么穿不好,「我死后,你便可名正言顺嫁入将军府,做林肇的正房妻子。」
许流昭没有答话,她深吸了一口气,轻声喃喃,仿若自语:「不怪她,不怪她,从小受到的教育,难免……」
后面的话,没有再说下去。
她走到我面前,侧身坐下来,解下身上的披风,认真而仔细地裹住我,接着,把我圈进了怀里。
「程卿卿,我早就说过了,我对你那傻逼夫君半点兴趣也没有。」
她的怀抱一片温暖,带着淡淡金雀花丛的香气,「我是来救你的。」
5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提到这句话。
与上一回不同,我的处境已经天翻地覆。
如今想来,上一次我在她面前说的那番大家闺秀的言辞,实在太过可笑。
许流昭替我擦去挂在眼尾的泪水,见我仍然愣愣地看着她,抬手扣住了我的肩膀。
「程卿卿,你听好了,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肯定会觉得很魔幻,但这是真的。」
她说,我所生活的世界,是一本叫做《娇宠金丝雀》的书。
而按照书里所写,我是恪守礼教规矩的大家闺秀,第一美人的名声传遍京城。
嫁与林肇为妻后,一次偶然,与皇上司长泽和丞相萧灼见过面后,便被这二人觊觎。
他们找机会强迫了我,一边威逼利诱我瞒着林肇,一边以此胁迫我做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事,还将罪名都扣在了我头上。
后来东窗事发,林肇认定是我行为不端,折磨得我大病一场,昏迷数日才勉强捡回一条命。
「你醒来后,这三人围绕在旁,问你究竟选谁,你说你同时爱上了三个人,谁也割舍不下,于是他们决定共同占有你。然而此事被御史台所知,弹劾你的折子太多,你又实在不忍自己的『爱人们』受折磨,于是跳湖自尽。」
许流昭说,「自然,你死后这三个人伤心欲绝——太虐了,虽然他们长命百岁,大权在握,可是却永远地失去了真爱。」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她声音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嘲讽。
而我呆愣在原地,许久才回神:「……这怎么可能。」
实在太荒谬了。
京中人人皆知,林肇战功赫赫,而丞相是贤臣,皇上更是一代明君,他们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更何况自始至终,我只与林肇一人青梅竹马,情投意合。
许流昭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正是因为在世人眼中,他们是忠臣,是明君,所以事情发生后,才都是你的错啊。」
「我有什么错?」
「是啊,你有什么错?」
许流昭定定望着我,声音不大,却振聋发聩,「程卿卿,是他们见色起意、自私卑劣,却将一切都推到你身上,最后连死亡的后果也要你来承担……」
我脑中一团混乱,似乎这十八年来点滴塑造的世界都被她一夕推翻,下意识便想逃避。
我勉强道:「可如你所说,他们都很爱我,我死后他们也很悲伤……」
「是,他们爱你,像爱一匹精致华美的锦缎,或者一柄流光溢彩的玉如意那样爱你。在他们三个眼里,你是布匹,是珠玉,是权势的代表,是战利品之一,唯独不是一个人。」
脑中有道微弱的声音在说:她说的是对的。
不管将来如何,起码今天夜里的事情可以证明,皇上真的已经对我起了不轨之心。
想到这里,我强撑着收起心思,想要起身冲许流昭道谢。
她却按住我肩膀,摇了摇头:「你系好披风,我送你回房,今夜之事不会再有旁人知晓。」
6
我在府中心惊胆战地等了几日,终于等来宫中一道圣旨。
却并非是我以为的赐死,而是几箱金玉首饰和锦缎华服。
圣旨上说,林肇在外征战辛苦,我作为他的夫人,忍耐着独守空闺的寂寞,自然该嘉奖。
可听在我耳中,却是明晃晃的警告和嘲讽。
人离开后,我打开箱子,随意取出一只匣子,打开来,里面放着一只小儿臂粗的玉柱。
下面还放着一张字条:「若是卿卿思念朕……」
匣子掉在地上,我的眼泪也跟着夺眶而出。
「哭什么?」
许流昭推门进来,见我这副模样,摇了摇头,把东西从地上捡起来,「我要是你,就把这东西收好,下次见面捅他嘴里。」
我哭着说:「可他是皇上,是天子,我不过一介女子……」
「皇上如何,女子又如何?」
她掰着我的肩膀,认真望着我:「程卿卿,人生而平等,每个人都有自由选择的权利。你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这不是你的错,可便是你身为女子,也并不就低人一等。」
「他们看上了你,你就要洗干净脖子任人宰割吗?」
我答不上来。
分明已经有话到了嘴边,可又像是被网紧紧束缚在喉咙深处,一时难以吐出。
没过两天,天气渐渐炎热。
我如从前一般盛装打扮,带着碧月去城郊湖上泛舟。
从前我会采些莲蓬带回去,林肇偶尔心情好了,便会剥了莲子喂我。
然而这一次,画舫滑入莲叶深处,船身忽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似乎是什么东西落了地,接着又是一声闷哼。
待我反应过来时,那人已经到了我身后。
目光上上下下扫过我,带着不加掩饰的侵略和渴求。
「林夫人生得如此娇媚可人,却要委身于林肇那个莽夫,实在太过委屈了。」
他笑着,俯下身来,眼睛直勾勾盯着我,「不如同本相试试如何?」
是萧灼。
「你太失礼了……」
我颤抖着嗓音说,「萧丞相,你怎可觊觎自己同僚的妻子?」
他不以为意:「是你举止不端,第一次见面便同我眉目传情。程卿卿,你闻闻你身上的味道,出来采莲也要熏香,还不是为了勾引男人?」
说话间,他的手就要落在我肩上。
然后我看到了许流昭。
越过萧灼的肩膀,她正站在他身后,目光冷漠又厌恶地看着他,落到我脸上时,却又尽数化作无声的、温柔的安抚。
「别怕。」
她以口型说完,就伸出手,猛地把萧灼推进了湖里。
冰凉的水花溅在后背,浸入薄薄的衣料,我死死咬着嘴唇,被许流昭拉起来,走入内室。
碧月已经被打晕过去,所幸性命无虞。
「我猜的没错,哪怕我阻止了一次,剧情还是会继续往下走。」
她一面将画舫向岸边驶去,一边对我说,「所以,只要你仍然在京城内,今日之事还会上演千百次。」
我渐渐缓过神来,喃喃地问:「只要我不出府,一直安分守己待在家中……」
「待在家中,就不会出事了吗?」
她冷静地说,「你难道忘了,第一次不就是在将军府里,西偏院的阁楼上?」
我再也无法心存侥幸,抱紧手臂,仰头看着她:「那我该怎么办?」
许流昭微微侧头望向我,这一瞬,日光落进那双眼睛里,光华流转,像是冬日里破开冰层的灼灼烈焰:「逃出去吧——程卿卿,我带你逃出京城。」
7
林肇即将凯旋回京的消息传来时,我与许流昭已将一切打点妥帖。
似乎看出了我心底尚存几分犹豫,她挑了挑眉:「怎么,舍不得你那青梅竹马的、说要用铁链把你锁起来的好夫君?」
我摇摇头:「若是我们就这么走了,我父母亲族……」
「程卿卿,你放一万个心,程家势大,宗族势力更是盘根错节,就算你跑了,也没人动得了他们。便是有一日,大厦将倾,那也不是因为你,而是功高震主的缘故。」
受规矩约束,我早已习惯那种半藏半掖的说话方式,可许流昭一开口,便是万分直白,不给人半点回转的余地。
我被她说得狼狈的同时,又不免有几分羡慕。
当夜,我与程卿卿换上粗布麻衣,留下让碧月等人回程家避难的书信后,便从后门离开了将军府。
程卿卿租了一辆马车,并未雇车夫,自己驾车而行。
她以粗布束发,打扮得十分粗陋,又在我脸上涂了许多东西:「如果守城门的侍卫问起来,我就说你得了肺痨,到时候记得咳嗽几声,咳猛一点,他会放我们出去的。」
「……好。」
我们逃出京城,一路快马加鞭,直至傍晚时分,终于抵达了距离京城百余里外的一座小城。
只是一夜醒来,我和许流昭的通缉画像已经贴满全城。
窗外,已有官兵拿着画像挨门挨户地打听,许流昭将窗户打开一条缝,看了片刻就关上。
她转头看向我,神情异常严肃:「程卿卿,他们发现我带着你逃了,通缉令已传至此处,遍布全城。」
闻言,我顿时慌乱不已,六神无主道:「那怎么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又能逃到哪里去?」
「别慌。」
她语气始终冷静,「这等阵仗的通缉劳民伤财,却只针对你一介女子,不会持续太久的。否则御史台接连上奏,他们可就维持不住自己贤臣明君的人设了。」
「只要避过这一阵,逃到离京城极远的地方去,就从此安全了。」
她的话,令我悬在半空的心稍稍安定下来。
然而许流昭却转身,从案几上拿起一把生锈的剪子:「过来,我帮你把头发剪了。」
一瞬间,我怔在原地。
我的头发,自幼便用何首乌和茉莉头油细心养着,时至今日,已养出丝缎般的光泽。每日清晨,碧月光是为我梳头,便要细细梳上小半个时辰,唯恐多掉落一根。
无论是旁人还是我自己,都觉得这一头青丝极为珍贵,便是用再贵重的金玉宝石装饰也不为过。
可如今,许流昭说要剪了它……
「可以不剪吗?」
我茫然地看着她,却见许流昭摇了摇头,「程卿卿,这一路走来,你也看到了。凡是平民女子,大多着粗布麻衣,面色黢黑,头发也是黯淡无光。如果不剪掉,又有谁会认不出来,你就是通缉令上那个人?」
我终究还是妥协了。
许流昭并不只给我剪,连她自己那一头长及腰间的乌发,亦被她抄起剪子,修得七零八落。
随后,她又去院中寻了一捧锅灰,将我们的脸颊与额头涂出一块块黑色,又换上另一身带出来的粗布麻衣。
装扮至此,便是我们混在人群里,同前来寻找我们的官兵擦肩而过,他们也始终未能发现。
先是马车,后又换成马匹,我与许流昭向西逃了数百里。
月色薄纱般轻柔地落下来,夜风吹过树梢,传来沙沙的声响。
哪怕我浑身酸痛,柔嫩的掌心被缰绳勒出血,沿着绳索滴滴答答往下落,也不敢有半分停留。
可是。
我却从这股疼痛中,体会到几分难以言说的奇妙感觉。
此刻尚且形容不出来,只觉得随着锦衣华服和金银珠宝被剥落,有无形的枷锁也从我身上,一点一点地远去了。
我只记得月色下,许流昭的眼睛,像是一望无际的旷野,又像是悬在更远处、能与月亮争辉的星星。
8
那天夜里,因为下雨,我与许流昭终于停下,歇在了城外一所破庙中。
她寻来几根柴火,一把稻草,点燃后,与我席地而坐:「等明日进城,我寻个医馆,给你的手上药。」
我默默地把手背到身后:「其实也无碍,并不是很严重。」
实际上,那伤口被粗粝的缰绳反复磨损,已经是一整片血肉模糊的光景。
多奇怪啊。
我从前明明是最怕疼的。
纵然只是不小心磕到桌角,也能痛得直流眼泪,林肇还开玩笑似的说我娇气,见我哭个不停,才抱着我哄两句。
而如今。
门外雨骤风急,我盯着眼前跳跃的火焰,轻声道:「你既然说,我是一本书的人,再将那本书里的事情多说些吧。」
许流昭随意讲了几件,听得我身体僵硬,不由自主地面色发白。
「为什么要这样?」
大脑一片混沌,我茫然道,「既然他们这般待我,没有丝毫尊重怜惜可言,我又怎么会喜欢他们……」
「你看,你光是听一听书里发生的事,便觉得无法忍耐。若是如今你仍在京城,便要亲自经历这一切了。」
许流昭拈起一根树枝,拨了拨火堆,令它烧得更旺,「至于喜欢,你若真的喜欢上他们,才是不正常呢。」
我抱着膝盖倚在破旧佛像边,伴着雨声,渐渐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
雨声停了。
一股熟悉的龙涎香气息传来,我有些困倦地睁开眼,对上一张唇边带笑的脸。
皇上司长泽正站在我面前,用一种打量猎物的眼神看着我:「卿卿,你叫朕好找啊。」
我浑身冰凉,一霎间从梦中惊醒。
不远处,许流昭已经被随行的官兵死死按住,跪在了地上。
见我惊惶至极,司长泽神情愈发满意,众目睽睽下,他忽然伸手撕开了我的衣服,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肩头。
「卿卿做错了事。」
他轻而易举就按住了我全力挣扎的手,将衣裙一路剥开,「分明是你主动送上来勾引朕的,如今就这么逃了,朕是不是该惩罚你?」
「我是林肇之妻,林肇是你的臣子——」
话音未落,他一口咬在了我嘴唇上:「林肇?他战死沙场,为国捐躯,朕会好好嘉奖的。」
力气的悬殊与皇权的至高无上面前,我的挣扎是如此无力。
「司长泽,你他爹的放开她,放开她听见没有!」
我眼神失焦地盯着破庙的天花板,耳畔传来许流昭声嘶力竭的、满是恨意的声音,「畜生!昏君!贱种!你有什么本事冲着我来,折磨程卿卿算什么?!」
她疯了一样地从禁卫军手下逃脱出来,却又被拖回去,被人用刀生生打断腿骨,瘫软在地。
司长泽漠然地回头看了一眼:「把她的嘴堵了,拖下去,别打扰朕的兴致。」
我和许流昭,千辛万苦,几乎是放弃了所拥有的一切,忍着万般疼痛,才好不容易获得的一点自由,和对未来生活的向往。
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摧毁殆尽。
这世界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
「程卿卿,卿卿,你别害怕。」
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剧痛袭来,我终于也昏了过去。
10
再醒来时,我已经回到京城。
只是不在将军府中。
屋内缭绕着浓重的龙涎香气味,我几乎快要抑制不住地吐出来。
见我醒了,坐在床边的司长泽似乎长舒了一口气。
他低头看着我,眼中带着几分怜惜:「还好,卿卿醒了。你高热不退数日,朕心中记挂不已,连上朝都不能专心,卿卿好起来后,可要补偿朕。」
「卿卿,如今林肇已经死了,再无人可以阻挡朕与你在一起。等你好起来,朕会封你为贵妃——皇后已逝,朕膝下子嗣单薄,唯有一公主,朕的太子便由你来生,好不好?」
我失神地盯着头顶奢靡的碧纱帐,嘴唇颤动了两下:「……许流昭。」
「许流昭呢?」
司长泽笑了笑,伸出手来抚摸我的脸颊:「卿卿,朕知道,你心里是有朕的。是她妖言惑众,挑唆你逃离朕的身边,朕已经判了她凌迟之刑。」
凌迟之刑。
许流昭,你再不怕,也忍不了这样的痛吧?
「你放过她,你放她出宫……」
我抖着声音说,「只要你放了她,我就做你的贵妃,我什么都听你的。」
司长泽笑意未变,手却猛然掐住了我的脖颈,满意地看着我脸色涨红,咳嗽不止:「卿卿,你本来就该乖乖听话。记住,奴隶是没有资格和她的主人谈条件的。」
仿佛某种无迹可寻的诡异力量,即使受了那样严重的伤,我的身体还是一日日飞快地好了起来。
到了行刑那日,司长泽特意带我去观刑。
众目睽睽之下,许流昭被推出来,绑缚在木架之上。
她浑身斑驳的血迹,脸颊凹陷下去,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
唯有那双初见时就惊住我的眼睛,依旧亮得惊人。
我想起那天夜里破庙中的火堆。
风吹进来,雨落进来。
而那火焰摇曳跳跃,却始终不肯熄灭。
「许流昭,许流昭……」
我喃喃念着她的名字,嘴唇快要被咬出血来。这声音明明轻得落在风里,一吹就散,她却仿佛听到了什么,抬眼向我看来。
「程卿卿……你别怕。」
她还是这么说。
这话她同我说了好多回,哪怕自己已经身处这样的境地,依旧记挂着我。
说到底,是我太过懦弱无能。
司长泽站在我身旁,于广袖之下牢牢扣住了我的手腕,轻声道:「卿卿,好好看着。」
「只要你乖乖待在朕身边,便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若你再不听话,便是朕千般万般喜欢你,也不会纵容。」
有人亮出一柄银色匕首,刀刃薄如纸张,从她肩头削下一片薄薄的血肉。
凌迟三千刀。
每一刀都是如此。
若她快要昏过去,就泼下一盆盐水,令她清醒。
我张了张嘴,终于哭喊出声:「许流昭,你别怕!」
「许流昭,你别怕!」
一声又一声。
十余尺的距离,许流昭抬起头来看着我,那双眼被风雨侵蚀,火焰摇摇欲熄。她望着我,艰难地张开嘴,一字一句道:「程卿卿……」
「你别哭,别为我……掉眼泪。」
「我是要去一个平等自由的世界了,那正是我来的地方——终有一天,你也能抵达那里。」
「届时再会,把酒言欢……」
我哭得浑身发抖,司长泽不耐烦地吩咐:「聒噪。割了她的舌头。」
许流昭嗤笑一声:「天子又如何,你弑父杀兄得来皇位,残害忠臣,强夺臣妻——司长泽,千百年后史书留名,你必遗臭万年!」
司长泽大怒,一甩袖,就要再吩咐些什么。
我却趁着这一息的空档,猛地挣开他的手,扑到许流昭面前。
然后。
抽出一旁放置的匕首,猛然地、决绝地刺进她心口。
「许流昭——!」
这一声,凄厉如杜鹃啼血。
她偏着头,眼中渐渐失去神采,唇畔笑容却明亮柔和:「做得好,做得好,程卿卿……」
「不要再哭啦……」
11
大概是为了惩罚我给了许流昭一个痛快。
那天晚上,司长泽粗暴至极,给我下了药,几乎折磨我至死。
到最后,他一边掐着我脖子,一边用力抽我耳光:「程卿卿,你认清现实!若不是你生性淫贱,朕怎会被你引诱,又怎么会连丞相都被你所惑?」
我被巨大的痛苦折磨,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又松了手,换上一副柔情似水的面孔。
「卿卿,别哭,朕是喜欢你才会这么做。你可知那些老大臣恨不能排着队,将他们家中的女儿送来后宫侍寝,朕却一个都瞧不上?」
他抬手,轻轻抚过我的头发,语气不满:「朕记得,从前卿卿的头发如绸缎般光滑柔美,如今却被剪得乱七八糟,实在可恨,那许流昭真是死有余辜。」
我没有开口,只是脑中又一次记起许流昭说过的话。
她说:「在他们三个眼里,你是布匹,是珠玉,是权势的代表,是战利品之一,唯独不是一个人。」
果然如此。
果然如此。
可我早已知晓,又为何要用她的死,将这个答案再告诉我一遍?
因着司长泽的折磨,我又大病了一场。
这一次要严重许多,几乎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被请来诊脉。
他们说,我受了惊吓,且药效过后受了不轻的伤,需要好好将养着,不然可能会留下病根。
太医走后,司长泽屏退左右,俯下身来,亲昵地吻了吻我的额头:「卿卿放心,前日是朕太过莽撞,如今你还在病中,朕不会再对你做些什么了。」
他命宫女煎了药过来,吹凉了,一勺勺喂给我喝。我亦听太医说了,司长泽吩咐他们在药中加入大量的何首乌,为的便是将我满头青丝养到从前那般模样。
可我已不想再要。
人一旦尝过了自由的滋味,再精致华美的金丝牢笼,也只是牢笼而已。
只是我什么也没说,按照太医的嘱咐,一碗碗地喝药。
司长泽来看我时,十分满意:「卿卿如今倒是听话。等你好起来,朕便封你做贵妃。」
我强撑着坐起身,仰头望着他,嗓音低柔:「我不要做贵妃……」
「如今你后位空悬,若是真心爱我,就该封我做皇后。」
得我低头服软,司长泽自然喜出望外。
我咬着唇,低声道:「这些日子,我一直病着,皇上日日来看望,却恪守太医嘱咐,没有再碰过我。我毕生所求,不过嫁得一良人,如今想来,林肇并不是我的良配。」
「只是日后,还要皇上对卿卿多加怜惜了……」
我说着,语气中多了几分幽怨,「若是皇上再负我,卿卿唯有死路一条。」
司长泽十分高兴,他很快下了旨意,要封我为后,赐我皇后才能拥有的金凤钗,还要举办一场盛大的封后大典,邀请文武百官前来观礼。
这百官之中,自然也包括了丞相萧灼。
我顺从地听着,末了,抬起眼,柔婉一笑。
司长泽便眸色加深,长臂一伸,将我揽进怀里,一边细细吻着我,一边问:「朕与林肇,究竟谁更厉害些?」
「臣妾不记得了。」
我扑在他怀里,顺从地接受着一切,甚至主动逢迎,对他嘴里那些不干不净的羞辱言辞置若罔闻,「皇上是天下之主,为何要同一个死人计较?」
他大笑着,低头吻我。
我垂眸,眼神漠然。
12
封后大典前三日,那支独属于皇后的金凤钗终于送到了我手上。
白日里,司长泽和他的臣子在书房议事。
我在御花园里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坐下来,仔仔细细地打量那只凤钗。
许是为了好看,整支凤钗被锻得流光溢彩,凤凰口中衔着长长的珍珠流苏,另一端则锐利非常,微一用力便在指尖刺出了血珠。
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想起一桩旧事。
我年岁尚小时,程家有个做菜很好吃的厨子,府中的丫鬟婆子闲话时便说,他十分疼媳妇,每逢月末,便会揣着发下的月钱,去京中铺子里挑一样首饰给她。
她们说起此人,语气中皆是羡慕。
可过了不久,我去厨房寻人,走错了路,阴差阳错走到了那厨子的住处,见他执一柄两指宽的藤条,将一个蓝衣妇人抽得满地打滚。
围观的人都说,是他媳妇弄丢了最贵的一只银镀金珠花,该打。
后来……
后来,教养嬷嬷寻了过来,急匆匆将我带走。
临走前我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那妇人脸上被抽出两道血痕,却只是麻木地盯着青石地面看。
我那时候只觉得有些同情不忍,却并没有放在心上。
可如今忽然了悟。
我与她,从来都没有不同。
我正细细端详手中凤钗,却倏然察觉到一道目光。
「谁?」
我攥紧凤钗,满心警惕,却见不远处的紫薇花丛后走出一个白袍束发的姑娘,瞧去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一双眼却又冷又锐。
她只看了我一眼,那眼中不加掩饰的锋芒就沉寂下去,换上了顺从的温良:「儿臣见过程母妃。」
我愣了愣:「你……长乐公主?」
长乐公主司锦川,是司长泽唯一的女儿。
「儿臣正是长乐,劳母妃多加记挂。」
她往前走了两步,在距离我一尺之遥的地方停下,抬眼瞧着我,「听闻母妃三日后便要封后,儿臣便在这里先行贺过母妃了。」
对视片刻。
我紧绷的后背渐渐放松下来,轻声道:「多谢公主。」
傍晚时分,司长泽再次来我宫中,问及了白日里的事:「听说今日卿卿遇上了长乐,可有说些体己话?」
我用勺子慢慢喝着汤:「不过闲话几句而已,长乐是个很害羞的孩子。」
「她性子向来温吞怯懦,半点都不像朕,倒像早逝的先皇后。」
司长泽不以为意,随口说了两句,忽然拿出一只细长颈的青玉酒瓶,眸色沉沉望向我。
「卿卿今日陪朕试些新鲜花样如何?」
三日时间一晃而过。
封后大典当日,天不亮我便被叫起来,一层层锦衣华服加身,发髻复杂,上缀无数宝石珠花,最后才簪上了那支长长的金凤钗。
司长泽进屋看到我,眼中闪过一丝暗色。
接着便凑到我耳边,低声说:「卿卿这么美,真想将你藏起来,不许任何人看见。」
一模一样的话。
上一个这样说的人,如今已在黄泉之下。
可许流昭死得那样惨烈,在众目睽睽下被一点点凌迟。
我又怎么能容忍罪魁祸首悄无声息地死去。
我笑了笑,伸手挽住了他手臂。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我与司长泽并肩一步步走上高台,目光扫过台下的萧灼,他仍是一副蠢蠢欲动、暗流涌动的神情,想来并未死心。
我漠然地收回目光,将要跨上最后一级台阶时,脚下忽然一个踉跄,踩住了长长的裙摆。
「啊——」
我一声惊呼,司长泽下意识想要扶住我,却被我整个人扑倒在高台之上。
日光晃眼。
我拔出发间锐利的金凤钗,借着骤然散落的长发的遮挡,如脑海中排演过千百次那样,用力刺进司长泽脖颈。
几乎完全刺穿,又拔出来。
滚烫的鲜血溅了满脸,舌尖甚至尝到了一股甜腥。
只这一瞬。
我只有这一瞬的机会。
我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扒着司长泽,不许他挣扎,低头咬住那正在汩汩冒血的伤口,用牙齿拼命撕扯,仿佛丛林野兽茹毛饮血般,将血洞一点点扩大。
司长泽眼神飞速涣散,他死死盯着我,眼睛里是刻骨的怨毒。
可因为伤的是喉咙,他甚至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许流昭,我错了,我说错了。
我是程家嫡女,可我没有父母哥哥的宠爱,没有穿不完的锦衣华服,没有待我始终如一的夫君,没有得见天颜后的多加赞许。
我什么也没有,唯有这具身体,是完完全全属于我的。
13
司长泽的气息终于消无。
一同消散的,还有那囚禁了我太久太久的金丝牢笼。
血腥气弥漫开来,周遭的人察觉到不对,前来查看,便如遭雷击。
「护驾!护驾!」
禁卫军一拥而上,将我从司长泽的尸体上拖开,我从他们眼中倒影看到了自己如今的模样,头发散乱,满脸满口鲜血,宛如索命恶鬼。
「程氏,你竟敢弑君,莫非疯了不成?!」
禁卫军首领挥手下令,「杀了她!」
高高举起的剑刃反射寒光,就要刺入我心口时,却有一道声音响起:「放肆,还不住手!」
司锦川自人群中走出,一步步走上高台,镇定自若道:「父皇已死,膝下又尚且无子,便由本宫承袭皇位,诸位可有异议?」
朝臣们面面相觑。
片刻后,有人躬身行礼:「自无不可。只是公主若今日登基,合该处置了这弑君的逆贼。」
司锦川微微挑眉,并未立即说话,只是泰然坐在了高台的皇位之上。
「诸爱卿可知,程氏本是已故的将军林肇之妻,二人青梅竹马,恩爱非常。只是一夜之间,林将军战死沙场,程氏被通缉后,则离奇入宫,成了本宫父皇认定的皇后——」
她微一停顿,「父皇一代明君,怎会做出此等杀臣夺妻之事?依本宫看,分明是被邪祟附身。」
「如今程氏除去邪祟,父皇在天之灵终得告慰,合该好好嘉奖才是。」
她三言两句,这天大的罪名便盖棺定论。
我想到司长泽的话。
他说司锦川温吞怯懦,难成大器。
实在荒谬。
此后数日,我安静待在后宫,眼看司锦川一点点放出底牌,收归打压了那些对她尚有异心的臣子,又处置了萧灼,以勾结邪祟之名将他收押死牢。
最后,她来后宫见我。
「朕如今能顺利即位,还要多谢程姑娘那日义举。」
「是我该谢你,原以为杀了司长泽,我必死无疑。」
我扯了扯唇角,「只是他毕竟是你父皇,我以为你亦会降罪于我……」
「怎么会?」
司锦川失笑。
她走过来,在我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我自幼便不曾与他见过几面,一直是我母后教养着我。可他忌惮我母后娘家势大,找由头杀了他——他不知道,自己掐着我母后的脖子灌下毒酒时,我就躲在一旁的衣箱里看着。」
「程姑娘,你同我母后很是相似,只是比她要勇敢太多。她至死都念着司长泽那点好,不肯还手,不肯先发制人,也不肯相信他真的会杀了自己。」
提及她母后,司锦川的嗓音渐渐低落下去,令我觉察不出,她语气究竟是叹惋,还是悲伤。
我转着手中茶杯,微微垂眼:「我本也不是什么勇敢的人。」
是有人救我。
有人教我。
有人如一阵风带我飞过泥沼,然后就此消散在旷野。
司锦川问我:「程姑娘可有什么心愿?便是你要封个什么爵位,我也可答应你——」
「我想出京。」
我放下茶杯,抬眼看着她,一字一句,「有人告诉我,世间万物生而平等自由,女子不该困于宅院之间,万里山川,江河湖海,都值得一看。」
14
出京的前一天夜里,我终于又梦到了许流昭。
此前无论我如何努力,她总是不入我梦。
而此刻,梦里的她顶着一头极短的头发,穿着利落的奇怪衣衫,微笑地看着我,却在望见我满眼泪水时叹了口气。
「程卿卿,你怎么又哭了?」
我哽咽着说:「……我好想你。」
「我并不是死了,而是回到了我的世界。」
她望着我,眼睛里光芒璨璨,「想我的时候,就抬头看看月亮吧。我们虽然不在一个世界,却在同一轮月亮之下。」
我睁开眼。
许流昭的脸消失不见。
黑夜中唯有月光无声落下。
第二日天际泛白,薄雾翻滚里,渐渐有金色日光越来越盛。
我一路策马扬鞭出京,如飞鸟扑入山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