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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令 1

「今天宴席上的舞姬与先皇后长得一模一样!」

父亲握着酒壶颠颠倒倒地从马车上下来,一头栽进门。

府里一群人已经见怪不怪,从容地应对着,扶了父亲躺下后,关了定远侯府大门。

母亲又一次跪在了祠堂里,满脸泪水。

「爹,娘,列祖列宗啊,非是儿媳不孝,他非要毁了谢家,非要毁了我和钧儿宁儿!」

这是父亲这个月第四次喝醉了。他从前就一杯倒,现在老了倒好,一杯未倒,反而看谁都像先皇后。还一口一句「晚晚」地喊先皇后的闺名。

有如此荒唐的父亲,母亲天天喊打喊杀要替列祖列宗清理门户。我和兄长都闭口不言。

第二日,我的兄长,十四岁上战场,先皇亲封的「振武将军」谢钧,接了圣旨前往北疆平乱。

听说,此番匈奴来势汹汹,已经破了五座城。陈老将军也死在了匈奴王的刀下。

圣上终是忍不住敲打定远侯府了。

母亲哭的几近昏厥。兄长摸着我的头说:「兄长才两年不注意,宁儿都是大姑娘了。父亲母亲托你照顾我也安心。男儿保家卫国本是应当的,更何况我食君之禄,岂有龟缩之理?」

兄长纵马离开前回头对我说:

「等我打退匈奴小儿,也当送宁儿的及笄礼!」

这一年兄长刚及冠,剑眉星目,英姿勃发,是大梁最年轻的将军,是无数京城闺秀的梦中人。

父亲躲在门内,偷偷扒开门缝,看着兄长的背影离开。

当日,元慎来侯府,在花园的假山后找到了我。

「就知道你这会子躲在这哭鼻子。」他拿着手帕嫌弃地替我擦鼻涕眼泪。

我在外人面前就算攥手帕攥出红印子也绝不掉一滴泪。但元慎不同。

他是镇北大将军的独子。我与他自幼相识,侯府与将军府就隔着一条街。他学走路的时候,我在后面叽叽哇哇的跟着爬。我开口说话的时候,他连剑都拿不稳,也学着兄长的招式比划。

旁人眼里,我聪颖敏觉,温顺知礼,他年少从军,才貌非凡。

但是元慎眼里,我从不讲理,为了一个玩偶能扯着嗓子追着他打,打不过就哭,最后还得他来哄我。

他在我眼里也是个十足的纨绔,什么狗屁青年才俊,大街上见着漂亮姑娘就双目含情地笑,每年乞巧节出门一趟,都能带着一大堆荷包剑穗回家。

「小宁儿,莫要哭啦,连我父亲都说了,谢大哥是难得的将帅之才。这么多年来征战沙场,从无败绩,定会平安回来的。」

见我依旧不说话,只眼泪继续扑簌地掉,他索性双手扶着我的肩膀,蹲到我面前,又说:

「他向来一言九鼎,既说了要打退匈奴,给你做及笄礼,就一定会做到。你信不过我,还不信你大哥吗?」

我这才止住了眼泪。这家伙向来懂得如何哄姑娘。

他笑了笑,道:「真拿你没办法!」

我张了张嘴,那句「我从未信不过你」终是没说出来。

自兄长走后,父亲安生了不少,不再酗酒,也不再当众说些胡话。

我去寻父亲商议过几日母亲生辰之事,瞥见父亲将一枚九鸾钗封进了盒子里,上了锁,放在书架的最上一层。

我望着父亲佝偻的背,突然觉着他苍老了十岁。

母亲生辰并未大操大办,她说省下的银钱都去设粥棚,捐香油钱,替远在北境的兄长祈福。

我操办了一顿简单的家宴给母亲庆生。父亲主动给母亲夹了菜,对母亲说:

「这些年来我对不住你,以后咱们好好过日子。」

母亲泪流满面,似是一瞬间将这二十年来的委屈忧恨全吐了出来。

兄长在外行军的那几月,我经常往王尚书府跑,去陪准嫂嫂唠嗑。我才不会承认其实我是馋荔姐姐做的桂花糕了呢!

王家有女,眉间蕴秀,面若桃花,通晓诗书。其父礼部尚书王琛为之取名王允荔。

而王氏一族,是真正的名门望族,诗礼传家,与大梁朝同岁数,自开国以来,出过三位状元,五位探花。其祖曾任先帝的太傅,先帝曾在文武百官前直言:「有王氏一族为辅,乃朕之大幸,亦天下之大幸啊!」

我常想,只有这样清贵的人家,自小用礼义廉耻教导,才能教出如此温婉可人的女子。

早两年兄长随着陈老将军自西南凯旋,一身银色盔甲,骑着枣红色的骏马,自玄武门潇洒而过。

那之前,我便已因着桂花糕没皮没脸地黏上了王尚书家的掌上明珠。

当时我与她一同站在茶楼上,见她目光跟着兄长而动,眉眼弯弯,两颊落霞,我便知道,哥哥又招惹桃花了。

但是这朵桃花可是旁人无论如何比不上的,至少我是欢喜的不得了,往后这桂花糕可是要多少有多少了。

兄长与她定亲的消息传出之时,整个京城大街小巷都在说着「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但兄长自始至终连面都不见,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母亲见了是好的就必是好的。」

我叹兄长自幼聪慧过人,如何在这件事上眼高于顶。

荔姐姐待我如亲妹妹般,每次见到我都温温柔柔地唤我:「小宁」,然后不管我要梨花糕杏花酥还是榛子饼,都轻轻地敲我的额头,一边给我做一边又叹道:「哪日我这没了点心,小宁怕是都懒得来瞧我这孤家寡人了。」

这时候我便嘿嘿地笑,又扯着她的袖子一口一个「好姐姐,姐姐好」地撒娇。扰了她做活儿,她也绝不曾恼。

我问荔姐姐可曾思念兄长。

她苦涩地笑了,道:

「我纵是念他千百遍,也不过平安二字罢了。别的,不敢多想了。」

我知她忧心,每每兄长托人传信回来,总是急匆匆拿与她看。但后来仔细一想,也不知应不应该。

因为兄长十日一信,把我和父亲母亲,甚至元慎那小子都问候清楚了,却从未提到与他订了亲的那个姑娘。更别说单独与她来封信。

但荔姐姐每每见到信末的那句「安好勿念」总是能欣喜很久。我也就不做他想了。

我总觉得兄长是因为未曾见过荔姐姐,才将她与一众庸脂俗粉等同视之。

三月底,北境的第一场仗赢得格外漂亮。圣上大喜,定远侯府上下更是欢喜。父亲因为愧疚都快皱出疙瘩的额头总算舒展开来,母亲喜极而泣,急匆匆地拉着我去城外碧水寺里还愿。

马车慢悠悠行了近一个时辰才到。母亲兴冲冲地跳下马车,我一句「母亲慢些!」还未蹦出口,就听前面扑通一声,接着又是母亲「哎哟哎哟」叫着疼…

我微微扶了扶额。

十多年了,一贯如此。

我劝母亲先回去养腿上的伤,改日再来。她又哪里肯听我的。我只好依着她先在寺后的禅房安置,又同两个小师父道了缘由,自己带着两个婢女去替她还愿。

待还了愿刚出殿门,只听得身后有人叫「姑娘留步。」

我回头看,是一个举止风雅,相貌清俊的书生。

他见我,微微呆了一下,又立马拱手做礼,道:

「小生…方才…在…在殿上寻…寻得一方帕…帕子,想着是…女…女儿家用的东西。才…冒昧…询问…问。」说着用手托住一条帕子呈给我。

我暗叹,如此端方人物,竟可惜是个结巴。

细瞧那方帕子,确实是我随身所用。便恭敬地收下了。

我又规矩地道了谢,正要转身离开,他急忙在我身后说:「在下…纳兰文卓,今岁贡士。」

既听了人家自报家门,我又怎能拂手而去,便道:「小女名谢宁,定远侯府中人。」

他听了面上神情并无变动,只恭恭敬敬拱手行礼,笑着道:「有缘…缘再…再会。」

回府的路上,我暗暗寻思那人面孔生,应是初到京城。一个小小贡士听我说我乃定远侯府中人,神色如常,并未面显艳羡之色,更无攀附之意。若非本是富贵之身,便是清廉可贵之士了。

于是我问母亲朝中可有位纳兰大人?

母亲道确有,朝中有位翰林大学士纳兰铭松,但不善交际,为人亦耿直谦逊不张扬,故我们这些小辈少有耳闻。

我又问这位纳兰大人可有子侄辈或远亲今岁进京赶考?

母亲说是,上月春闱放榜之时有位姓纳兰的书生得了会元。

这便对了,想来今日那人便是纳兰大学士的族人。

回府后,我便累的躺在了床上,迷迷糊糊间听见外间收拾衣物的侍女说着什么:

「这何时又多出一条帕子来了…」

我听不清了,只沉沉睡去。

第二日我还赖在床上,只听得门外闹哄哄的。

「快替我掀了她的被子,赶她起来,我有好东西给她看呢!」

「哎哟元公子啊,您可别为难我们这群小的了,姑娘起来了得罚我们在脸上画乌龟呢!」

……

我翻了个身,继续睡。

外面又传来声音:

「谢宁…谢葫芦…谢尾巴…狗吃草…」

这个杀千刀的!竟敢把他给我取的这么多诨名给叫出来!

我踢开门叉着腰往外面吼:

「元慎你个小杀才,给我滚得要多远有多远!」

说这话的时候我的眼睛还未睁开。待我睁开眼,整个院子已经跑光了。不…剩元慎一人环抱着胳膊,贱兮兮地看着我。

额…十多年来大家都习以为常了…呵呵习以为常了,这时候跑就对了。

「姑奶奶,快去梳妆,完了我有好东西与你看!」他推着我去梳妆打扮。

待我不情不愿地装扮完,已经差不多正午时分。

我一边嗔他连饭都未让我用,一边随着他拉我跑。

他突然又停下,握着我的肩膀说:「真饿啦?」

我递了个白眼给他,意思说,废话!

我昨夜回府累的很,未用晚膳便睡下了,今日又睡到日上三竿,误了早膳。

他无奈一笑,拖着我往路边的馄饨店里坐,招呼着小二给我上馄饨,一边还叮嘱多加醋。

我满意地看着他,这么多年来,我的各种喜好他记得比我母亲还清楚。

我在吃着,他就在旁边盯着我吃。盯得我双颊绯红时,又抬头看着天:「明明这天也不热,你怎么…」

「闭嘴!」

他给我准备的「好东西」在城北的一个院子里,这院子住的是一户供应果蔬的人家。

我背着手,掀开庭院中的一块黑布,眯着眼睛笑说:

「让我看看你小子准备的什么来孝敬我!」

黑布轻飘飘地落地时,我被眼前之景惊得说不出话:

一株冰雕的梅稳稳地立在晴天之下,枝叶分明,晶莹剔透的枝干冒出丝丝寒气,足足有一人高。

他看着我呆愣的样子,得意极了,笑说:

「怎么样?喜不喜欢?」

我痴痴地问:「这是…送给我的?」

他点了点头,又说这冰块是他找了好久才打听到这户人家的地窖里常年存冰。这冰雕的手艺是特地求了宫里刻冰雕的师傅学的。

我一听,急忙抓着他的手掌,摊开看,又悻悻地松了口气。

「幸好幸好,你这双手是要拿剑的,做这些干嘛?要是误伤了,我还不得自己提着板子往元伯伯那请罪去?」

他咂咂嘴,貌似委屈地嗫嚅着:

「那还不是你要的吗?」

「什么?」我何时要过冰雕?

「你啊!可不就是你嘛!去年除夕,你看着我院里的红梅树,说要是你及笄的时候也能看到这样覆着冰雪的梅树就好了…」

我的心一揪,原来是这样…他竟因为这个…

我虽不胜欢喜,却还是暗叹自己不懂事,随口一句戏言害他不知辛苦了多久。

「你看,你自己说的话,从不放在心上!」他甩开我的手,面露愠色。

「可是…我及笄不还有半月嘛!现在不还早着呢…」

他听这话又一扫之前的一脸阴霾,昂着脸,笑道:

「那可不行!果真到了你及笄那日,大家都来送礼,各式各样的,我还不知道你?定是没心思看我的。」

「我要送你,就必得是与他人不同的,必得在他人前头才行。」

我听了只觉鼻尖一酸,我怎会没心思看呢?我最想看到的,每年生辰最期待的,就是他的礼啊!

但他说,他要送我的,是与他人都不同的。年少为伴,我们对彼此都再熟悉不过。我知他放浪不羁,看似没个正经,但我说的每一句话,许下的每一个心愿,他竟都如此放在心上。

我上前轻轻抱住他。

「只要是你送的,无论何时,无论是什么,我都欢喜。」

我感觉到他的身体僵了一下,又立刻听到他笑:

「小宁儿,你可千万要记着!」

又补了一句:

「不然,我会伤心的,很伤心很伤心。」

我的脸抵在他肩膀上,重重地点了点头。

月上柳梢时,我们一路走回府。一眼看不到头的街,踩上去偶有响声的青石板,还有头顶澄明的月,把我俩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他忽然在我耳边说:「看在我为你刻冰雕那么辛苦的份上,小宁儿能答应我一件事嘛?」

我心想这家伙定是要我给他回一份儿大礼。

「嗯那是自然。你说。」

「在我之前,不要应了他人的求亲。无论如何都不能应!」

我别扭地想:那为何你不来我府上提亲。你若来,我必是应的。

我还是点头答应了他。他不说,我亦会这么做。

他欣喜地像个孩子,抱着我转了好几圈,直到我叫头晕。

那日回府后,我把头蒙在被子里,满脸通红。

门外的小厮和丫鬟们侧耳听着我的乱叫声。

「姑娘这是怎么了?要不,叫郎中来瞧一瞧…」

又是几日,荔姐姐派人与我说,近日恰巧得了好几样名画孤本,又知我素来喜欢,便邀我去府上看。我心想着,哪里是我喜欢,不过是元慎喜欢罢了。他一武将,说起书法字画,却是比我还痴迷。

我又念着兰苏楼近日出了几样好点心,就央人去给荔姐姐说,若是无妨,我们带上字画去兰苏楼尝尝新点心也不错。

于是此刻,兰苏楼雅间里,荔姐姐看着眼前满满一桌吃食,一脸无奈地摇摇头,笑道:

「你啊你,我就知道,什么来品画的,都是些诓我的。你可先紧着你这肚子吧。」

我挠挠鼻子,嘿嘿地挽着她的手坐下。

「字画嘛,看啊!当然得看!」我不看,也得帮元慎看不是?

说不定还能诓一幅回去呢。我从荔姐姐这儿诓东西,可是从未败北。

我乐呵呵地打着小算盘。

忽听得窗外楼下一阵骚动,我扭头往下看,人头攒动,整条街都围得水泄不通。

「方才我来时,街上便比寻常多许多人,今日这京中可是有何大喜事?」

荔姐姐慢慢端起茶,放在嘴边浅啜,道:

「今日可是殿试的好日子,这会子新状元正游街呢!你只顾着忙自个儿的生辰,不记得也是应当的。」

新状元?

我饶有兴趣地探出脑袋往外看,偏偏这一眼,就见那高头大马上一袭红袍,红袍的主人眉目清秀,身姿挺拔,自有一派清逸的气质。

纳兰…文卓?

我微微怔了一下,可巧他正往茶楼上望过来,与我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他想必认出是我,微笑着拱手朝我的方向行礼。我讪讪地微笑着,示以礼节。

「此次科考,我父亲奉旨任御试进士详定官,在家中都同我兄长们夸这纳兰公子会试的文章写得文采斐然,字里行间都看得出是有大志向之人。」荔姐姐又道。

他一路沿街而行,我关上窗后又不由得心中慨叹,这纳兰公子会试时就得了会元,想必学问定是极好的,但他本又口齿不清,殿试之上免不得吃亏。如今拔得头筹定是比他人多下了不少功夫。

那天晚上元慎翻了我院里的墙。

我见到他从墙上下来,笑着骂他:「又是有门不走,学那鸡鸣狗盗之辈,来爬人家姑娘院里的墙。也不怕人笑话了去!」

他手一摊:

「怕什么,我本就是鸡鸣狗盗之辈,你这墙我还翻少了么!」

「今儿个从荔姐姐那儿得了一幅好字画,你快来给瞧瞧!」

我说着往房里走,他在门口伸手拦住我:

「字画不着急。」

我定定地看着他。不知他此番意图。

「我今夜前来,是同你告别。」

我虽知他自小跟着镇北将军征战边疆,一年的日子能有半数在京城已是不易,却没想着如此突然。

「何时出发?」

「后日。西南一带这些年都是陈老将军守着,本来相安无事。北境失势后陈老将军被陛下调去北境,也战死在北境…」他语调低沉地说。

想来西南蛮族是趁虚而入,才有了这如今的大梁腹背受敌的局面。北境战事未清,西南烽火又起。

「昨日还想着多少能陪你过完生辰,看着你行及笄礼。」他抚着我的发尾,将我拥入怀中。

「却未料到战事来得这么快!陛下今日就下了旨,让我父亲明日点了兵,后日我便和父亲同往西南。还好前几日已将你的生辰礼送出来了,否则怕是得抱憾终身。」

我听他说抱憾终身,只觉心中酸涩,道:「好话不会说么?什么抱憾终身。你只放心去便是,我在京城等着你回来。」

「好!小宁儿可要信守诺言,等着我。」他言语中满满的笑意。

我将脸从他怀中抬起头,认真地盯着他的脸:「不过也不一定,你要是敢在外面拈花惹草,我回头便找如意郎君嫁了,请柬都不给你留一份!」

他闻言含着笑轻轻将我的头按入怀中。

「好好好!我要是敢在外面拈花惹草,等我回来,小宁儿赏我多少个嘴巴子我都受着。我再把你嫁的那人绑到我军中做苦力,看他还敢娶你…」

……

真到了他出征那日,我站在城墙上,看他身着战袍,领着身后千军万马,意气昂扬的模样像极了我十一岁第一次送他出征时。战袍下的人未变,城墙上的人也未变。

他回头朝我笑了笑,我向他做出「放心!」的嘴型,他便转身纵马而去。

在我的及笄礼前一天,北境传来捷报,兄长成功击退匈奴十万大军,夺回北境失地。

元慎说的不错,兄长一言九鼎,从未食言。

我想,有如此功就做我的及笄礼,我应是全天底下最奢侈的姑娘了。

可圣上的旨意又下来了:命振武将军乘胜追击。

其实此时追击穷寇并非最好的举措。兄长比谁都清楚。

匈奴筹谋多年才一举来犯,定是留有后手。而且此番匈奴慌忙退兵,或是诱敌之计,若是一朝不慎,被反咬一口也未可知。

兄长怎会不知?

但!圣命难违!

圣上究竟是未看出北境形势的端倪还是一心想要敲打定远侯府?

不!他定是看出来了。连我这个十五岁的小姑娘都能瞧出个一二来,稳坐江山二十余年的帝王不可能毫无知觉。

定远侯府终究是碍了圣上的眼!

可究竟是因为父亲那句关于先皇后的荒唐话?还是定远侯年轻时名满大梁的骁勇善战,振武将军如今在沙场上的战无不胜?

明眼人一看便知了。

整个京城都在宣扬,兄长将帅之才,是大梁朝的战神。

「战神」之名,在我的耳边响得越多,我就越觉脊背发凉。

为此,我终日郁郁,生辰也无甚心思过。

四月中旬时,城外碧水寺的桃花开的正艳。母亲一向喜桃花,父亲说第二日与母亲同去。

我听闻此事,在书房找到父亲,一把跪在了父亲面前。

父亲叹了口气,沉声道:

「宁儿啊,为父何尝不知你的心思。我谢家怕是早已触着上头的逆鳞了。怪我怪我,当初不该一时意气,给了那位一个由头将钧儿打发了出去!」

我双手伏地,向父亲深深一拜:

「父亲,您既知那不过是个由头,没了这档子事,自有其他事儿把兄长往外遣。父亲不必自责。」

父亲俯身将我扶起来,似是眼角湿润,道:

「碧水寺还是得去。我亏欠你母亲许多,让她尽兴一回,怕也是不足以弥补万分之一的。」

「父亲!」

父亲拍着我的手背,笑道:

「放心,我与那位斗了大半辈子,他瞧我碍眼也绝非一日两日的事了。只是我二人都素来谨慎,否则他绝不可能等这好些年才动手。碧水寺,不是个好时机,他不会的。」

我没有继续开口,反而因为父亲一席话心安了不少。我知道,父亲心中自有筹谋。

父亲母亲往碧水寺去了,我要跟去,被父亲斥了回来。

母亲欢喜得一回来就拽着我说话,说来说去还是桃花如何如何秀美。我这许多年来第二次见母亲如此欣喜,上一次是兄长与荔姐姐定亲时。

父亲和兄长出征时,母亲泣不成声。父亲与兄长凯旋时,母亲还是泪流满面。

她的大半辈子都在看着丈夫和儿子出征又回来,回来又出征。直到父亲上表称提不动枪了,她才能长久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待在身边。哪怕,她知道这个丈夫的心从来不在她身上……

先皇后是年初驾崩的。她的丈夫还跟着发了两个月的酒疯……

这一日,我窝在母亲膝上,听她絮絮叨叨她难得的尽欢,突然明白了父亲为何坚持带母亲去看桃花。

桃花放,春风笑,多好的寓头。

五月中旬,元慎给我来信。西南局势慢慢好转。本是蛮族想着趁火打劫捞把好处,未想着作什么大动静,镇北将军几场仗打下来,就把蛮族打安分不少。现下只待收拾残局。

我心下欢喜,又与荔姐姐说。她只笑我这叫「痴傻癫狂只缘君。」

我又取笑她:「待嫁娘还开我的玩笑!也不知是谁天天瞧着我哥的画像发愁?」

她本就脸皮薄,被我戳破,愈发不好意思。只硬着脸道:

「我就是天天瞧他,也得他瞧得上我才行。将军怕是冷眼都懒得赏我一个!」

我知她在负气,宽慰道:

「好姐姐,可不兴这么说!他连你面都不曾见过,如何就瞧不上你啦?你这般顶顶好的人,我兄长若是还瞧不上,我母亲非得揭了他的皮不可!到时候揭了他的皮给姐姐做灯笼面儿可好?」

她被我逗乐了,道:

「我只盼着他好。他好时,我便好。要他的皮作甚!」

荔姐姐又与我谈起过几日皇后宫中设群芳宴,叮嘱我务必小心应对。

「先皇后乃先帝宰辅姚充之女,姚氏一族世代文官清流。以往的群芳宴也只邀了些个文官家眷,无非席上作作诗,写写字罢了,圣上最恶文武官员勾结。」

又面露忧思道:「你是大将之女,兄长为帅领军亦是出尽风头,本应最受忌讳。如今的皇后不知是何主意。万万小心为上。」

「我可不怕,我应付不来,这不是还有荔姐姐在旁指点呢嘛!」我笑着拢她的胳膊。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笑着指我的额头。

但我心里明白,这位新皇后单单就给我一个武将之女下了帖子,怕是憋着坏心思,不好对付呢!

群芳宴那日,荔姐姐携着我坐在她下首,一屋子的莺莺燕燕,又是作诗又是作画,还有的跳起舞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后娘娘选儿媳呢!

但当今的太子乃先皇后之子,先皇后诞下一儿一女。当时的贵妃娘娘,如今的皇后,乃是早几月战死北疆的那位陈老将军的女儿。

陈老将军为国捐躯后,皇帝哀痛欲绝,罢朝三日,而皇后之位自年初先皇后逝后便一直空着。

皇帝是不是真哀痛还未可知,但陈贵妃便就此顺理成章掌了凤印。

可惜的是,昔日的陈贵妃,如今的皇后娘娘,一直无所出。

或许,这也是陈老将军驻守边境多年,位高权重,而她还能在后宫步步青云直至皇后之位的主要缘由了。

皇上乐得给她宠爱,给她无上荣光。

上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定远侯府的女儿可来了?」

我站起身来,行至大殿中央,毕恭毕敬地行礼:「臣女谢宁,叩见皇后娘娘。」

她叫我抬起头来,我便看清了上头的那位女子。她看上去不过二十七八年纪,顶着满头珠翠,套着绣着金色凤鸾的深红礼服,脸上精致的妆容遮挡了原本略显英气的五官。

一切都显得庄严尊贵,一切又死板得与她的年纪大不相宜。她的眼眸无光,好像眼前的所有对她来说都是墓穴,她终将独自一人踏进的墓穴。

「果然是灵巧动人。本宫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也是人人称道的俊女郎呢!」她看着我,笑得慈爱宽和。

听得她这话,下头便有不知死活的小姑娘跳出来自作聪明,夸皇后娘娘天生丽质,容颜依旧。

我只在心里叹道,皇后此时怕是最不想让人提起年轻时候那个灵动的自己。她自己可以提,但别人绝不能应和。

果不其然,她下一刻便冷下脸,一边摸着手上的丹蔻,一边望着眼前那碟杏仁酥,淡淡道:

「本宫道是谁这么懂礼数呢!竟是礼部霍大人的小女儿,这插嘴的本事可是霍大人教的?」

说罢抬眼笑着看了看那小姑娘,那小姑娘年纪比我还小,吓得趴在地上连呼:「娘娘恕罪,臣女知错了!娘娘饶命!」

我只管低着头。

又听得上来传来平和宽厚的笑声:

「嗐!小姑娘家家的,怎么动不动开口就是饶命。本宫不过开个玩笑,把霍姑娘吓成这样,倒是本宫的不是了。来人,这碟子杏仁酥赏了霍家姑娘!当是本宫给霍姑娘压惊了。」

那霍姑娘颤颤巍巍接了杏仁酥,哪里敢吃?

又听上头道:

「本宫瞧着谢家女儿倒是喜欢得紧!上前来,给本宫好好瞧瞧!」

我心中一惊,来了!

于是依言低头走到她面前,慢慢跪下。

她轻轻地拍着我的手,笑着问道:

「如今几岁了?」

我道刚满十五。暗自想着:不好,她这是要给我说亲事不成?

果然,下一句她就问道:

「十五了啊。可曾许了亲没有?若是没有,本宫瞧着今年那新状…」

「娘娘,臣女已有了心上人。虽未秉明父母,但我二人心意相通,也许诺要结为连理,生死不弃。」

我几乎是在听到「新状元」那几个字的时候将这段话脱口而出。

我低着头,感觉到她拍着我的手愣了一下。

半晌沉默。

是荔姐姐的声音从下座传来,打破了这份沉默:

「臣女王允荔叩见娘娘。」

「娘娘方才说见惯了诗词歌舞,没有什么别致的好玩意儿。臣女忽才想起这位谢妹妹自幼跟着父兄学了几个招式,不如让她为娘娘舞一剑?」

旁边的内侍立刻喊道:

「大胆!娘娘面前,岂能耍得兵器?」

荔姐姐忙跪下请罪。

皇后娘娘忽然轻叹了一口气,笑道:

「罢了罢了,你们这一个个都跪下来了,谁来给本宫舞剑?」

又转头扶我起来,低声叹道:

「好孩子,你且好自为之。」

我匆匆舞了一剑,最后抬头看向皇后时,她的眼里像是有泪光莹莹。

她立马抬袖拂去:「诗也作了,剑也舞了,今日且到此吧,本宫乏了,诸位回吧!」又吩咐宫女赏了各家姑娘绸缎珍玩。

出宫的路上,荔姐姐抓着我的手悄悄说:

「今天可真真把我吓坏了。你也忒莽撞了,纵是你与元公子情意深厚,这些话又怎好直接说?」

我呆呆地望着她,蹦出一句:

「荔姐姐,你看皇后娘娘她好像…」

她连忙叫我噤声,「这些话出宫再谈。」

因为现在站在我们对面的,竟是纳兰文卓,这位差点被皇后娘娘乱点鸳鸯谱的新状元。

他向我走来,拱手行礼,磕磕绊绊地开口:「谢…谢姑…姑娘,王姑娘。」

荔姐姐回了他礼,我亦回他礼:「纳兰公子…哦不,现在应该称呼纳兰大人了。」上月他及第后,圣上赐官翰林修撰。

他似是欣喜,道:「谢…谢姑娘…想…如何称…称呼…都妥。」

又是客套几句,我欲离开之时,他小心翼翼地问:

「若…若是方便,不知…在下可…可否前往侯府拜…拜会姑娘?」

我略微诧异,心想我与他交情并不深。

「纳兰大人前来,寒舍定是蓬荜生辉。」

我们便相互告辞离开。

荔姐姐与我一同回侯府,路上与我念叨着:

「小宁,我觉得甚是奇怪。」

我问她何处奇怪。她道:

「当日殿试,我父亲就陪在陛下身边,他与我说,那状元对答如流,极善言辩。可你看他刚刚同你说话,却磕磕绊绊,我险些误以为他本就口齿不清。」

我道,那或是因为对着姑娘家,一时紧张。

荔姐姐嗫嚅着:「对着我说话时,吐字可清晰得很哪…」

我听了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回府后,荔姐姐在我房里握着我的手说:

「我知晓你当时在皇宫内想对我说什么。那你可知,这位皇后娘娘年轻时候可是差点当了女将军的人物?」

我微微诧异。她接着说:

「先前倒是我误解了她,她今日确是好意寻你去的。」

我点了点头。

是啊。这点我是想得通的。

她想为我说门亲事。还是新状元,注定持箸撰文的文官。

我与元慎自幼相识,京城中不少人知晓,说我俩青梅竹马。但是这样一桩青梅竹马的亲事,将军府与侯府的亲事,本就少不得惹人猜疑,猜疑最深的就是端坐龙椅的那位。尤其是如今,兄长在北境大破敌军,镇北将军与元慎镇守西南。一南一北,皇帝怕是要寝食难安。加之我定远侯府本就如履薄冰,遭圣上忌惮已久。

这样的亲事,百害无一利。

皇后娘娘,她是想救我!

是我辜负她一番好意。但若果真应了她,纵是结局千好万好,可非但我自己不甘心,又叫我如何面对元慎?那个赠我冰梅慰我心忧让我等他回来的元慎?

荔姐姐又说:「想来也是,圣上那边自然不愿侯府与将军府结亲,皇后娘娘此番举动也是有理可依的。但她居然轻易听了你的话,并未为难追究。我当时插那番话亦是放手一搏,搏她这么做不全是为了圣上的意思。」

皇后娘娘,还能为了谁的意思呢?

为了战死在北疆的陈老将军吗?还是为了早已消失在她身体里的那个飒爽英姿的女将军?

我本不知晓。但是想起她看我舞剑时的泪,又像是悟了一些。

凤冠之下,她一人独自哀伤。

又过了半月,我收到元慎的信,道是西南战火已歇,陛下正遣使往西南去,待与蛮族谈判结束,便是凯旋之日。

我寻思着,这桩桩件件下来,怕是至少得再有两三月方能抵京。

他又道:

「吾与汝相识已久,冰心可鉴。别时所托,望卿慎记。」

我回了信去,道:

「蒲草之心,怎敢生变?念君安好,静候君归。」

其实元慎西南之行,我自月余前就已料定局势,放心了大半。

真正让我忧心的,是远在北疆的兄长。以往十日一信,现如今我已半月未收到信。他带军深入匈奴腹地,怕是情况有异。

又兼在外行军本该按时有军报呈上。可是现如今非但我没有收到信件,父亲近来在朝中亦没有听到任何北境大军的消息。

事情蹊跷地让人心慌。

我正想着,外面忽跑来了一个小厮,道是有位纳兰相公来拜访。

我忙出去迎他。

他见了我,又是磕磕巴巴地行礼:

「谢…谢姑…姑娘妆…妆安…」

我上前客套地说,「恭贺纳兰大人喜擢翰林侍读。」他听了结巴着道谢。

我细瞧着这人生的眉目俊郎,清逸端方。笑道:

「纳兰大人,如何一到了我这,便成了结巴?」

他一怔,面色窘迫,急得又要开口结结巴巴地说话。

我又说:

「那太和殿上对答如流,震惊群儒的莫不是个假的纳兰大人?」

他愈发地急了,开口道:「在下原本并非口吃!」

一句话出口,我和他自个儿都被惊到了。

总算有一句说圆的。

我瞧他慌张窘迫的样子,被逗得笑了出来。又问他前来所为何事。

他面颊微微泛红,眼里亮晶晶的,道:「在下亦不知为何前来。只是恰巧经过令府前,念起了姑娘,便唐突拜会…」

他一席话说出口,我已解了大半。原先只道元慎那小子脂粉堆里过,偷了不少女子芳心却不买账,浪荡行径。如今眼前这位,怕就是我不知何时招惹的孽缘啊……罪过罪过!

他许是见我面色发愁又迟迟不说话,眼中的光慢慢黯淡下来。

「是在下思虑欠妥了,冒犯了姑娘。只是在下所言,句句真心实意。」

「在下读经史子集亦未有过如此烦忧。姑娘聪慧过人,又有慈悲心,大胸襟,在下属实倾慕。」

我尚且未理清楚,他这番言论从何而来。「慈悲心 大胸襟」?我与他话都未说过几句,他如何得以对我做这番评判?

只又听得他说:

「不知…不知姑娘可有意中人?」

他正视着我的眼睛,目光里满是期待,又有些怯怯。

我要是还反应不过来,岂不枉费我在元慎后面跟着跑了这许多年?

我低身向他行了个礼,道:

「大人所言,谢宁具已明白。只是谢宁早与一人情投意合,互许白头。此心不可移,此诺不可违。」

「我与大人,本是萍水相逢,不知何处逾矩令大人生了如此烦忧。既是令大人烦忧之事,还望大人就此摒除,早日觅得佳人。届时谢宁必真心为贺。」

他听了,微微呆滞,又强撑起一抹笑,躬身对我行礼:

「多谢姑娘直言相告。纳兰心悦姑娘已久,如今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往后姑娘自不必管我,切不要因我今日的唐突话与我生了嫌隙。姑娘为人至诚,若能引以为友,亦是纳兰的大福气。」

话都说开了,我心里自是舒坦不少,微笑着回他好。

我送他离去,他在门口对我道:

「祝姑娘与小元将军举案齐眉。等到了那日,纳兰再来府上讨杯喜酒!」

我面露诧异,又转而释怀。我与元慎之事,早已不是什么秘辛。

又过几日,北境总算传来消息,但并非什么喜事。

兄长,被困匈奴地界了!

连带着五万大军被困匈奴地界了!

剩下的二十万大军还守在北境边界,群龙无首!

母亲听得这话双目呆滞了半刻,紧咬着唇在府门口晕了过去。

父亲握着他的长戟,拧着眉,沉声道:

「他是我教出来的。我带他上战场的第一天就告诉了他,为将者,若是只顾一人生死,只图眼前一隅,那就不堪为将。」

他抬头遥望北方的那片天,重重的叹了口气:

「哪有什么往来不败的说法!也罢也罢!时局所迫,他只会对付千军万马,却吃不消这诡谲人心,是该吃些苦头了!」

我去找荔姐姐时,她坐在桌前描画。青丝落肩,皓腕如雪。端的是一派冷静自持,不为所动。

我走近细看,她画的那人身披银甲,挽着大弓,浑身上下溢满了少年的朝气。

一旁她的书架之上,整齐地列着两排卷轴,足足有七八十幅。我不用看都知道,那些画上都是同一个人。

我轻轻拍着她未持笔的那只手,她看着我,露出温婉的笑。

所有人都在痴痴望着北方,所有人都在手忙脚乱地打听消息。唯独宫里那位不是。

什么?派兵增援?

那北境门口的二十万大军全做摆设呢?

又什么?北境军群龙无首?

嗐不慌!朕派个大员去便是。

于是,足足过了五六天之后,圣上亲封的「平虏大元帅」慢悠悠地从京城驾着马儿出发了。

京中不少明眼人看出了其中门道,还有人特地往王尚书府去了一趟,劝说王尚书快把女儿的亲事退了,免得做了望门寡。

王尚书铁着脸,一边提笔写字,一边听那人说什么「将军怕是万万回不来了?」「咱们混迹官场那么多年,你也不晓得上头的意思?」

王尚书写完,展颜一笑,拿着那幅字道:「来!杜大人,您给念念,看看我这字写的如何?」

对方看了扁扁嘴,默不作声。

「啊…忠义刚廉!妙啊!来人,把这幅字装起来,给杜大人带回去!」

那位杜大人甩甩袖子,板着脸走了。

没过两日,几封急报自玄武门过长街,直奔皇宫,引得人人自危。

「报!匈奴王领十万大军陈兵景州,景州失守!」

「报!樾北失守!」

「报!西部五郡失守!」

……

我听到这些消息时,如遭雷击!

兄长,圣上,还有我们这群人,都中了计了!

匈奴哪里是想困住兄长这个大将军啊!它的野心在京都啊!

他们将兄长困在匈奴界内,拔掉了北境二十余万大军的尖爪,军队没了将领如同瘫痪。此时集中兵力,从防守薄弱的西部潜入,一路直捣京城。

圣上他!玩火自焚了呀!

京城周围各府县能调动的兵马,都在短短两日之内被调动起来。加之城内禁军,也不过区区四万人而已。

四万人,太少!

五百里开外有十万匈奴大军张着脖子对京城虎视眈眈。若无援军,匈奴十日后便可真正兵临城下,而届时京城撑不过一个月。

而如今北境大军尚且是一滩烂泥,圣上派去的「大元帅」想必还在路上,振武将军自己又身陷困境。就算此时北境军整装待发,也根本不可能在一个月之内赶到京城。

剩下的可能就只有…

西南军!

对,镇北大将军和元慎率领的西南军!

西南诸事已经平定,带兵千里奔袭,或能解京城危机。

圣上的旨意在得知匈奴来犯当日,就被八百里加急送往西南。

剩下的,就是让京城挺过这一个月!

山雨欲来风满楼。京城之中闲话家常的人少了,马球诗会也见不到了。

清晨天未明时,四下寂静,只听得朱雀街的青石板上脚步凌乱,去上朝的官员们一个赛一个地匆忙。

距离京城五百公里的匈奴军驰骋而来,所过之处带动的风传到京城,像一把把利刃压在京城人们的脖颈之上。他们烧杀抢劫,屠了几十个村子,又烧了好几个县的粮仓。

不断有附近府衙州县的百姓往京城来,拖家带口的。

有的将最后半个窝窝头给了孩子吃,自己饿死在城墙下,有的夫妻在路边相拥睡着了,细探时已经没了气息。更有的,易子而食…

这些是我亲眼看到的。街头巷尾到处都是这番景象,京城已经容不下这样数额庞大的流民了。不少流民只能待在城外。

我与父母商量着,在城外设了四个粥棚。荔姐姐每日与我一同去施粥。

第一日,粥不够了,灾民闹事,险些将粥棚掀翻…

第二日,一个五六岁的娃娃饿昏在城门口的守卫脚底下,荔姐姐俯身去抱他,他略微转醒后一口咬在了荔姐姐的手腕上…

第三日,越来越多的灾民涌入,他们有人抓着我的裙角撕心裂肺地喊着「白瞎了你们这群当官的!还我爹爹命来…」

……

城门得有老将坐镇,禁军的统领哪里上过战场,见过这样大的阵仗?一个个都不敢领这差事。

父亲,曾经名满大梁的定远侯,就这样提着他的长戟去了!

城门的换防,巡逻,站岗都一一安排好后,父亲就常往练兵场去,教副将们如何排兵布阵,将军中上下重新编排整顿了一番。

我日日都在想,元慎今天该到哪了?距京城还有多远?以匈奴残虐,他若来迟,我与整个皇都的人都必死无疑。

七月中旬,午间忽听得城门口战鼓声响。

是匈奴大军到了!

那日城门口喊声冲天,城门被冲车撞出的声音穿出两条街远。沉重的「咚!咚!」声打在城内每一个人的心上,敲得人心口发颤。

约莫过了两三个时辰,城门口传来的喧嚣停了。城内有人偷偷打开门往外看,然后朝着天欢呼。

今日是退了。

但这才第一日。

父亲原不让我上城楼,但我心中知晓,今日一仗,折损必是有的。

弓弩,流木,滚油,都得有人补上去。伤残士兵得有人照顾着,尸体也得有人搬。守城士兵的伙食也该顾着。

城墙上有人卖命,城内的人怎能苟且偷生。一旦城破,不论平民还是王孙,将士还是百姓,都得任人宰割!

我偷偷爬上了城楼,跪在父亲面前。

父亲应了,说:

「国难当头,没有谢家的女儿,只有大梁的子民。」

荔姐姐来寻我,说女子亦可略尽绵薄之力。她不愿躲在阁中绣花,等到城破之日再一尺白绫了断自己。王氏一族自幼教导的「风骨」也不许她做个懦夫。

我们便开始筹集城内的壮丁,吩咐安排下去,搬运兵械物资的,照顾伤残士兵的,处理尸体的,负责士兵们伙食的…

第二日,第三日。城门的漏缝越来越大,抵在城门背后的人已经感到力不从心,爬上云梯的匈奴兵越来越多。

城外厮杀喊声不断,从城墙上搬下来的尸体也不断。

第十日,城防几乎就要坚持不住,鲜红的血刺激着城内的人,他们在投石的轰鸣下瑟瑟缩缩地将自家的门闩固定紧了。

最先支撑不住的那批人抱着细软聚在城门口,要求放他们出城。他们无知地以为留在城内死路一条。殊不知一旦出了城门,面对数万磨着牙的匈奴兵,才是死路一条。

可笑至极!

城门口一派哄闹,民打官,官打民。

我拼命也阻止不得,我说的话没有一个人能听见。我知道,这一众荒唐毁的是军心。

是纳兰文卓安了军心。

他纵马而来,手持明黄色的谕旨,当着众人的面高声斥着: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匈奴铁骑之下岂容我梁民安生?」

「诸位今日从这门出去,便再无生路,留在城内,本官与诸位一同在这京城中等下去,只消半月之后援军抵达,便可解京城危机。」

「诸位今日要走,本官无论如何不能让!但若有城破之日,本官必定身先士卒!」

一番话下来,刁民散了,士气也大振。

半月。只消半月。

一连好几天晚上,我都站在城墙上,望着西南,我多么盼着下一刻身着白袍的将军就从那个方向纵马出现在我眼前,带着所向披靡的军队。

但是没有,等了一个又一个夜晚。

纳兰文卓来找过我一次,我和他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夜里吹来的风夹杂着血腥气,巡逻的士兵一瘸一拐在我们眼前走过,手里的火把忽明忽暗,照出他脸上血肉模糊的伤口。

纳兰问我:

「你信吗?」

「我信。我比谁都信。」

他苦笑着说:「是,我也信。不过我信的是他,我信他可以在半月之内赶到。我不信的是,这城门还能坚持半月。」

我闭口不言,他就这么看着我的眼睛,亦没有再说话。

是啊,我们都明白,可他竟这样直白地说了出来,连最后一丝幻想都不曾给人留下。

多数的夜里,我和荔姐姐相拥睡着了,但一点轻微的响动都会把我们吓得惊醒过来,转而痴狂一般往城墙上跑,看到夜色宁静,十里开外匈奴大军的营地火光依旧,并无异动,我们才安心一些,回头擦擦满额的冷汗,继续战战兢兢地入睡。

梦里,我依旧在重复同一句话:

元慎,要快!一定要快!

要来不及了!

那日,战鼓敲得格外响亮,破烂不堪的战旗依旧直挺地立在城墙上。

匈奴军明白,我们在拖延时间,他们一刻也耽误不起了,一旦援军赶到,他们多年筹谋就将功亏一篑。

匈奴军,孤注一掷了!

我蹲在城墙后,看着父亲持长戟灭掉一个又一个爬上城墙的匈奴兵。

看着,一杆枪刺进他的身体…

「父亲!」我只感觉喉咙被什么堵住了,心口像被万剑扎过,步子也提不动…

周围是刀光剑影,流血漂橹,我看着他重重地倒在地上,双眼还瞪着匈奴兵的方向…

差一点…只差一点,城门就被攻破了。但这一日,终是在日暮时分偃旗息鼓。

我送父亲回家,母亲满心欢喜地等在府门口,却只等到被抬进来的父亲。

她的定远侯,再也没有站起来…

她表现地异常平静,仿佛做好了二十多年的准备,跪在他身前,微笑着捧着他的脸,用袖子擦拭他脸上的血污,轻声道:

「我自嫁给你就明白有这么一天,你不许留下我…」

我心下大骇,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浮现在脑海里…

还等不及我那句「母亲不要」喊出口,母亲快速拿起一旁父亲使过的那柄长戟,直直地!

刺入胸口!

她抱着他,捧着他的脸,嘴角咧开一抹笑,嗫嚅着:

「你想去找她,我不让。你厌我,我做鬼也跟着你…跟着你……」

我脑子里无数的情绪涌上来,眼前像是一片黑暗,有好像有五彩的光影飞掠而过。脑袋一沉,眼前一切渐渐模糊飞远……

我醒来时,已经是半夜。荔姐姐在一旁紧紧握着我的手,眼睛里泛着红血丝,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憔悴。

我呆呆地望着她,没有掉下一滴泪。

她将我拉入怀中,一下一下地拍着我的背,一遍遍的重复:「有我陪着小宁,小宁不会有事的……」

我没穿鞋就往外跑,跑到城墙上,看着西南方向问她:「可还撑得多久?」

「一天。至多一天。」

一天啊…

可我的元慎还有五天才能赶到…来不及了…

我在城墙上,望西南,一直望到天明。

天亮后,远方密密麻麻的军队又一次集结,黑压压朝已经脆弱不堪的城门扑来。

早已筋疲力尽的士兵们举着枪和盾,准备背水一战。

「参见皇后娘娘!」

我听身后传来这声音,忙转身跪下行礼。

她行至我面前,将我扶起,我这才看到她粉黛未施,一身戎装打扮,佩着长剑,长发并未盘作妇人髻,而是利落地束起。耀眼的红色战袍之下,恍惚还是那个弯弓射箭,去兵千里的女将军。

「好孩子,侯爷乃忠义之士,你们谢家儿女都是大梁的好子民。」

又站在城楼正中,对着城下高声道:

「诸位大梁勇士听着,吾乃大梁皇后。匈奴犯我边疆,侵我国土,屠我百姓!大梁子民人人得而诛之!今日吾与诸位共讨贼兵!吾等不退,大梁就绝不会亡!」

城下军队听闻此言,士气澎湃,齐声高呼:

「护我大梁!护我大梁!…」

一轮厮杀迅速地展开,她自城楼飞身而下,拔出剑来奔进了匈奴军中。她四周是一波又一波冲向她的大刀利箭,但她在喧嚣的搏杀中剑起剑落,从容不迫。

刀光剑影中,那抹红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她本该是沙场上的肆意潇洒的鹰,却被人误作画眉豢养在深深庭院里。

她的战袍,尘封了十年。

就算今朝死在这城下,她想必也是极为快活自在的。

我静静地瞧着城下厮杀,心里哀叹一声,城门顶不住了。

只恨不能再见元慎和兄长一面,元慎说要我等他回来,兄长也说要我等他回来,可我怕是,谁都等不到了…

我今年才过了及笄礼,还没有见到兄长与荔姐姐成亲,还没有告诉元慎我想在以后我们的院子里种满红梅……还没有为父亲见证他口中的「盛世太平」。

我怎能在这里死去……

大梁,怎能如此亡了……

「援军到了!援军到了!…」

忽听得城下叫喊,我似雷惊一般,连忙转头往西南看。

望不到边的远方,一条弯曲盘旋的长龙隐隐冒出头,直奔京城而来。为首的瞧不清面容。

但我知道!是他!一定是他!

他在最后一刻赶到了!

那一瞬间,我几乎是瘫坐在了地上。不幸中的万幸是,你来了。

城门下的士兵们高声喊着拼杀着,援军抵达后局势立马逆转。

仅仅只过了半个时辰,匈奴便已然溃不成军,仓皇退去。

城门大开迎接援军时,我站在城内,我的将军站在城外。

他的身后是千军万马,我的身后是数十万的大梁百姓。我们相互奔去,在战鼓刚息的城门口紧紧相拥。

他发丝凌乱,轻轻抚着我的头。身上还带着血腥气,盔甲上是数不清的新旧不一的刀剑划痕。

「别怕,我来了。」

只有这一瞬间,我的眼泪才像决堤般肆无忌惮地涌出…

战局已定。

西南大军人数众多,行军缓慢,元慎遂先领了两万大军马不停蹄往京城来,日夜兼程,这才早到了五日,解了京城燃眉之急。镇北大将军带着大军五日后便到。

匈奴大势已去,十万大军折损殆尽,再无力进攻,灰溜溜往北逃了。

北境又传来消息说,兄长已破了困境,带领北境大军收拾了匈奴的剩余残兵。现下北境平定,兄长正启程回京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匈奴将主要兵力集结在西部,意在一举拿下京城。在北境围困兄长,不过是虚张声势,缓兵之计,实则在北境的兵力部署非常薄弱,只要兄长及时反应过来,北境的困局就不足为患。

终是尘埃落定了!

在父亲母亲的丧礼上,帝后亲临吊唁。

我伏在地上随着大家说:「吾皇万岁!」又看着他龙袍加身受满座跪拜,浅笑如常,而我父母在棺椁里缄默无言,再无福享天伦之乐。只觉得可笑又可悲。

察觉我神情有异,元慎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一人操持着父亲母亲的丧礼,时常忙不过来,元慎和荔姐姐便整日待在我府上帮衬着。

五日后镇北大将军抵京之时,圣上亲临城门相迎,笑呵呵地说要举办庆功宴给将军接风。

元伯伯道:

「将士为国尽忠,无甚功劳可言。臣喝惯了军中烈酒,宫里的凉水尝不出滋味来。陛下莫要怪罪。」

皇帝黑着脸,只道将军所言甚是。

身后一众文武百官面面相觑。

元伯伯一卸下盔甲,就来了侯府祭奠父亲。等到黄昏之时,我与荔姐姐忙完了诸多事宜,送她出府时路过父亲的院子,却见空荡荡的院子里,有一人在桂花树下席地而坐。

刚入了九月,满园桂花香。

他举着酒壶往嘴里倒,却半滴也倒不出了。

回头往廊下喊:

「小子!来!再给老爹盛壶酒来!」

我才注意到廊下站着一人,是元慎。他接过酒壶一言不发地就往父亲的书房里去。

树下的老爷子似是又想起什么了,连忙招手把元慎叫回来,压低了声音偷偷说:

「小子我跟你说呀,你谢叔叔在他书房的房梁上藏了一坛子好酒!还不让我知道!嘿他不知道我老早就发现了!你去偷偷取来,可别让他撞着啊…」

我同荔姐姐进门去,他见了我们,笑着招呼我们坐旁边的石桌上,自己也坐过来。

「是宁儿啊,元伯伯可许久没见着了!还有王家的丫头也来了!好啊好,都来陪元伯伯喝两杯。」

又说:

「嗐宁儿啊!你家老头子也忒不仗义了。那酒还是我同他一块儿酿的,他偷偷摸摸多藏了一坛,你说这…这!」说罢手一摊,一脸无奈。

他说的这酒,我知道,叫做将军醉。

元慎取了酒回来,自己也坐下倒了一杯。

我开口:

「元伯伯,我想听您说说我父亲的事儿。」

他笑了笑,道:

「我知道你想听什么。谢老头嘛!说来说去也就那几件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宁儿想听啊,那元伯伯就说与你听听。」

我们三人坐在桂花树下,品着最烈的将军醉,听他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的念叨着一些关于父亲的我没有听过的故事。

二十多年前,那时候定远侯爷的独子还是京城有名的浪荡子,秦楼楚馆的常客。老侯爷经常提着他的长枪去酒楼瓦肆拎人。一次恨铁不成钢地说:「没了我给你留的爵位,你以为你能成什么大事?」

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负气离家,只身入了军营,从一名小卒做起,一仗又一仗,从小卒到百夫长,从百夫长到千夫长。

那时候的五皇子才能出众,但生母身份低微,上有太子压着,下有两个刚成年的皇子虎视眈眈。五皇子急于立功,在西边出现小乱时,跟着当时名声大噪的陈楷陈将军出征西塞。

侯府的小公子与五皇子在军中相识。同时与他们结识的还有一个白手起家的小卒,名叫元魏实。三人相谈甚欢,引为知己。小公子认定那皇子乃德才兼备之人,堪为天下君主,遂推心置腹,还时常与他们二人提起在京中等他的那个姑娘,给他们看他和她的信物,一只精美的九鸾钗。

当时的丞相姚充大人,一心认为侯府的小公子是个草包纨绔,哪里肯将悉心教导的宝贝女儿托付出去。那公子便在边疆拼死杀敌建功立业,待到回京之时,已经是陈楷将军的副将,威风凛凛。

这公子回京后袭了爵,与当时初露锋芒的元将军一心辅佐五皇子,为他清除一切反对的声音,将他推上龙椅。但这位新皇转手就指了丞相的嫡女入宫为嫔。

年轻的定远侯在太和殿外跪了一整天,等来了新皇帝一句:「是朕,先相中了她啊!」

那一日最后是元将军无奈,将定远侯打晕了丢回府去。

姚姑娘郁郁进宫的第二日,定远侯抡起他的长戟远赴边疆。

一走就是三年,三年后凯旋时也是自玄武门过,远远地被太傅家的小女儿瞧见,从此一口咬定了非他不嫁。

「那太傅是知晓内情的人哪。好说歹说劝你母亲弃了这心思。你母亲如何不知道你父亲的心不在她这啊,还是央着老太傅去求了这门亲事来。」

荔姐姐听了这话,眼神落寞,伸手摸到酒杯就往嘴边送,一时不慎被呛得直咳嗽。

元伯伯见她狼狈之态,哈哈大笑道:

「这将军醉啊,确实不是你们小女儿家喝得来的,我们这些个行军打仗的汉子用来壮胆倒是一等一的。」

「说起来,将军醉这个名字啊,还是当时那五皇子取的呢!」

「他说,这酒狂放豪气,有将军的气概。」

是啊,三个人酿的酒,他取的名,最后却只有父亲和元伯伯喝了二十几年。

他不堪配这样的酒!

「酒逢知己千杯少啊,你家老头子走啦,我以后可找谁喝去!」

我举起酒杯浅酌,笑道:

「我父亲从前就一杯倒,喝多了还犯糊涂,就是他还在,怕也不能陪您喝多少吧。」

他笑着摇摇头,拍了拍元慎的肩起身。

「小子,走喽!你娘还在家等着呢!」

「父亲,儿子还有话要与宁儿说。您先去与母亲用膳罢,不必等我。」

元伯伯听了,瞧了我俩一眼,又看着荔姐姐道:

「这王家丫头也随我一起走吧,我府上隔得近,我家夫人每次见着你,唉哟那个欢喜的呀!家里备着晚膳,你可愿去看看我那老太婆?」

又一拍大腿补充道:

「诶!不用顾及你家那个老古板,回头我让人送你回去,他若训你,你尽管来告诉元伯伯!元伯伯给你出气,他可怕着我呢!」

荔姐姐看了看我和元慎,笑着道好,跟着元伯伯去了,但我总觉得她面色带愁。

元伯伯临走时还给元慎留了句话,什么「不准赖在人姑娘家」????

「现下人可走光啦,你有什么要与我说的快些说!」

他一脸无奈地笑:「这么着急赶我走呢!我在外天天念着你,自回来还未同你好好说过几句话呢!」

我听罢后退一步,张开双臂,苦涩道:

「元慎,你瞧我穿的这一身孝,那边灵堂里还摆着两副棺。你觉着我们现在有甚好谈的?」

一句话说出口,我便已经开始后悔,连日的压抑苦闷竟让我对他说出这样不讲理的话来。

他呆在了原地,那哀恸的眼神像钝刀一般在我的心头上割。

「你与我来!」

他突然又抓起我的手,往外奔去。

一路跑到灵堂,我问他来这作甚。

下一刻,他直直地跪在了我父母的灵位前,俯身三拜,一字一顿道:

「父亲母亲在上,请受元慎一拜。」

他称…父亲母亲?他可知道他在说什么?

「往后,我将尽我所有护宁儿无恙,护谢氏一族周全。」

「宁儿是我要娶的妻,元慎此生唯求这一人而已。」

「若有违此誓,便叫我万箭穿心,死在战场之上。」

我的泪早已不受控制涌了出来,心中百感交集,既是苦涩又是甘。

他起身用袖子替我拭去泪,将我拥入怀中,轻轻拍着我的背,温声道:

「别怕,我会一直在,我会一直陪着你。」

「想哭便哭吧,想打我也任你打。」

我哪里舍得打他,只是靠着他的肩不断啜泣着,泪水浸润了他半边肩膀的衣服。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应该说那么让人伤心的话。」

我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出声。

「我就是…就是对着你,我才耍脾气。对不起…对不起…我下次,我不会再这样了……」

他轻柔地抚着我的背,一遍遍在我耳边重复:

「我知道,我知道,没关系的,不用对我说对不起。」

过了一阵,他见我慢慢平静下来,又笑着稍稍侧开身子,轻轻刮了刮我的鼻子。

「还不快擦擦你这鼻涕,看我好好的衣服都被你折腾成什么样儿了。回头可得再赔我一件儿。」

我经他一说,噗嗤笑了出来,索性拿他的袖子擦鼻涕,看着他一脸嫌弃又奈何我不得的样子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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