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我像笼子中的困兽,一圈一圈令我窒息,已经无处可逃了。
眼前的男人看起来熟悉又陌生,这真的是跟我网恋一年的男人吗。
网恋奔现,留给我的只剩恐惧。
1
孤零零的农家小院,坐落在草莓园的深处,与世隔绝。
昏暗的灯光下,我一直期待见面的男人就坐在我对面,一脸宠溺地看着我,可是我丝毫感觉不到幸福,只想逃走。
我有一千种方式逃出去,却被我一一否决,因为我的女儿在他的手上。
宝宝只有三岁,此刻正坐在他的怀里。
她紫葡萄一般的大眼睛纯真无邪,正嘟着嘴,专心嗦手里的鸡爪子。不是说孩子有本能,知道谁是好人吗?宝宝对他的毫无防备,让我又动摇了,甚至升起了一点点希望,也许我是错的吧。
或者说但愿我是错的吧。
可是他的手,让我无法移开视线。
他的手很好看,手指修长白皙,是那种没有血色的白,指甲泛着清幽的光,划过宝宝纤细的脖颈时,我的心都揪起来了。
「你说过厨艺很好的。」他突然对我轻轻一笑,盘子里的鸡肉黑乎乎的,现场打脸。
我一惊,手里的碗差点掉下去。
厨艺再好的人,看到柴垛下那只手,都无法正常发挥吧?
「我很少用柴火做饭。」我胡乱找了一个借口。
糟糕!
我恨不能把舌头吞下去,不应该提柴火二字,果然他的眼神一抖,带着狐疑看过来。
「我把灶边的柴用光了,你再去弄点进来,一会要给宝宝烧洗澡水。」我低下头匆匆扒了两口饭。
人在吃东西时,会自然而然地放松,还有就是我在暗示,没有去过后院的柴火垛。
他放松了警惕,抬手擦去宝宝嘴边的一块油渍。
宝宝抬头看着他,笑了。
柴垛下的那只手已经把我的生活撕得粉碎,再也回不去了。
到底是哪里错了,让我把自己和宝宝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呢?
他是不是跟我网恋了半年的那个男人?
我不知道。
2
我是一个单亲妈妈。
认识他前,经历了五年梦魇一般的婚姻。
我的前夫一家都重男轻女,第一胎生下女儿后,为了再生出个儿子,我三年打了两胎,每天灌着各种药汤,直到医生宣布,再也没办法生育了,他们直接把我和女儿扫地出门。
为了争取女儿的抚养权,我只能净身出户。
从此母女二人相依为命。
现实很不乐观。没有人为单亲妈妈考虑,幼儿园放学的时间和我上班的时间是冲突的,没办法我只能做家政,这样时间灵活方便照顾宝宝。
他加我好友,是一场乌龙。
我以为他是我的客户,他以为我是他的客户。
噢对了,他有一个草莓园,可以去自行采摘,也可以送货上门。
搞清状况后,我并没有删除他的好友。
又过了半个月,他突然找我聊天。
「还没有删除吗?你是把我当成你的潜在客户了?」
「你还记得我?是备注了家政大婶吗?」我调侃了一句。
「谁说家政一定是大婶?也许是大叔!」
看到前一句时,我还冷笑,挺会逗的啊。看到后面那句,不由得咧嘴一笑。
这是一个幽默的男人。
生活太苦了,能笑一下都是奢侈,我记住了他。
他叫许向南,为了做生意方便,用的就是本名,我叫他南哥。
再后来我们的交情发展到相互点赞。他推广商品,我会点赞。
我在朋友圈发宝宝的一些日常,不是给谁看,只是想记录一下。
想来大多数客户都屏蔽了我,所以他的点赞显得很可贵。
慢慢的,他也会有些点评,都是夸宝宝可爱的。没有哪个母亲能拒绝别人夸自己的孩子,我们偶尔会聊上几句。
直到有一天,一箱草莓送上门来,我才敲响警钟。
这箱草莓是精选的,每一颗都很新鲜,没有一点瑕疵。
我在水果超市见过它的标价,我们不配。
这已经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期,原则是要讲的,我决定给他退回去。
「只是我的一点心意,我真的很喜欢宝宝。替她收下吧,拜托了。」他的回复很诚恳。
我还在措辞,余光一闪,宝宝的小手藏到了身后,我看到箱子的包膜缺了一个口子。
「妈妈要退回去的,你怎么给吃了?」我大怒,冲过去把宝宝重重推开,检查了一下箱子,只少了一颗。
「妈妈,对不起,我没有吃,就是闻了一下。」宝宝含泪走过来,把手里的草莓举到我的面前,完好无损。
她只是闻了一下。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我不再回他的信息,而是咬牙发了一个 150 元的红包。
这是市场价。
这个月要紧一点了,心疼。
「如果你执意不收,就退给我吧。我不能收你的钱,我懂这钱对你意味着什么。是我鲁莽了,原谅我。」
他的话,直戳我的心底,体贴到骨子里了,又那么卑微。
我刚还在兀自支撑的坚强,瞬间就崩塌了。
那一天,我们聊了很多,我的婚姻,我的前半生,我的无助,我的挣扎,都讲了给他。
「好想疼疼你。」
他这一句,比我爱你更动听,我怦然心动。
如果说这件事,敲开了我的心,那后面发生的事,则让我有了跟他走完后半生的想法。
因为封城,我有近两个月没有收入,随即我最怕的事又发生了,宝宝生病了。
有孩子的妈妈都懂,孩子生病不止是大人剥一层皮,荷包也要瘪下去的,更何况我这种捉襟见肘的人。
好在家里还有些常规用药,我带着宝宝苦撑,没日没夜护理,做物理降温。
他对我的做法表示了强烈的不满,转了两千元,让我马上送宝宝去医院。见我不肯收,又是反复的信息轰炸,不停讲道理,劝导我。
如果不是他进不来城,我想下一秒他应该就站在我的门口了。
好在宝宝的情况在好转,他的情绪也缓和下来。
又是一个不眠的夜晚,我不停地给宝宝做物理降温,换水,洗毛巾。他也几乎一夜没睡,隔一个小时会问情况,我一一作答。
有这样一个人陪着,对我是莫大的心理安慰。
天快亮时,宝宝终于退烧了,呼吸均匀,沉沉睡去。
我松了一口气,一边用手机语音跟他报喜,一边站起身来……
就在那一刹那,天旋地转,我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我照顾宝宝三天三夜没合眼,体力不支晕倒了。正在语音通话的他发现不对,报了警,我们母女被送进了医院。
我不知道是应该感谢他,还是怪他多管闲事。我晕倒又不是第一次,自己会醒过来的,只是跑这一趟医院,又出救护车,又出消防破门,不知要花多少钱。
「您的费用全结清了。」护士一句话,解除了我的后顾之忧。他细心到连房门都换了新的,怕房东找我的麻烦。
钱不是万能的,可是钱是不能缺少的。比钱更可贵的是他的一片真心,大概我不会再遇到对我们母女这么好的人了。
我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为什么不见见他?万一是对的人呢。早听他说过,是单身呢。
其实我也偷窥过他的朋友圈。
他的朋友圈基本上都是在卖货,出镜最多的是他的手。
他的手型很好看,手指修长,只是在地里劳作的人,皮肤很不好,黑黑的,指甲开裂,指缝间还有些污渍。
只有一张相片,应该是别人给他拍的,是个全身照。
他的个子很高,有一米八五,因为常年劳作,身材很健壮,尤其是露在外面的胳膊,肌肉横生给人足足的安全感。
相片是逆光,他的帽子又压得低,看不到五官,只有一个方方正正坚毅的下巴。
就这样的张相片,已经让我心生好感。
「宝宝说,想见见草莓叔叔。」我鼓起勇气发了一条信息。
「好啊!告诉宝宝,草莓叔叔给她留了最大最甜的草莓,欢迎她随时到来。」他是秒回的消息,这句话后面是个大笑的表情,足见他有多开心。
我也不由得咧嘴一笑,脸烫烫的,怎么像个初恋的小女孩,我可是三十岁的人了,真没出息。
见面约在一周后,正好解封了。
3
我没在朋友圈发过相片,从离婚后,就没有过再婚的打算,也没想怎么包装自己。
我只是洗了一个澡,抓了一个丸子头,换上一件白衬衣,穿了条浅灰色牛仔七分裤,就带着宝宝坐上了去郊区的公交车。坐上车才想起来,也许应该擦一下口红,可是看了看车窗上映出的浅浅淡淡的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要找的是一个能过日子的人,不要太在意外表了。
他在公交车站等我,看到车停下就小跑过来。
跟他打了一个照面,我撑着红得发烫的眼睛,在他的脸上停留了几秒。
他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五官很俊秀,不够硬朗,还有就是有点太白了。
「真的是你吗?」我忍不住嘀咕一句。
「当然是我了。只是我洗了一个澡,搓澡师傅都要累死了。」他笑中带着调皮。
我也不由的笑了,看来那相片中的黑,是脏了。
「你真好看,不说我还以为你是个大学生。」他偷眼看了看我,轻声说。
这话好听,我姑且信之。
宝宝跟他自来熟,已经被他举起来骑到脖子上,乐得咯咯响了。
草莓园很大,已经罢园,没有上门来采摘的顾客,又已经到了下午,很冷清。
他还有很多工作,把剩下的草莓采下来,装箱准备送去超市。我和宝宝放下东西就跟他去干活了。
「你去做晚饭吧,这里我来。」他看了手表说。
看着在草莓园里疯跑的宝宝,我没什么不放心的,转身走向远处的小院落。
院子很破旧,有一间正房一间厢房,厨房在厢房,有前后门,后院可以看到一个高大的柴火垛。
我还是第一次用灶台做饭,试着生起火来,又刷了锅。
他说过,弄了一只小笨鸡,已经收拾好放在灶台了。鸡肉下锅,我不能离开,要看着锅续柴火。
因为不会用灶台,柴火很快就烧进去了,鸡肉还没烂,只好又加了水。我得去后院再抱些柴火进来。
柴火垛有两米多高,地上散落一些,我走过去挑了两根顺溜地抱起来,在伸手去拿第三根时,突然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瞪大眼睛仔细看了一眼,惊叫一声后退几步,柴火都扔了。
那是一只手,从柴火垛里伸出来的。
我按着怦怦乱跳的心,扶着墙才算站稳。
不用再去看第二眼,我也能认得出来,那是他的手。
那就是他朋友圈出镜最多的手!手指甲上的裂纹都在相同的位置。
可是他不是应该在前面陪着宝宝采草莓吗?怎么会压在柴火垛下。几百斤重的柴火压在上面,人还能活着?
一种莫名的恐慌从我心底缓缓升起,寒意浸透了我的身体,可怕的想法已经压不住了。
难道是李代桃僵?跟我网恋半年的男人已经不在了?
那现在这个代替他的人是谁?
4
采草莓时,我们一直在随口聊天,他的声音没问题,每句话也滴水不漏,应该是了解我情况的人。
到底哪里不对?
不管了,我要带宝宝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这里一分钟也不能呆了。
我扔下柴火,匆匆走到前院。
远远地,看到他和宝宝正从草莓园出来,把两箱草莓装到车上去。他一手抱着宝宝,一只胳膊夹着草莓箱,毫不吃力。
我马上把抢回宝宝离开的想法打消了,如果我把事情拆穿,只怕下一秒,我和宝宝也不能活着离开。
凭我的体力,斗不过他。
「妈妈!」宝宝看到我,在他怀里扑腾着,向我招手,他也转头看向我的方向,看不清他的脸,应该有笑意吧。
我不敢多看,转身钻进厨房。
一股糊味飘过来。我惊呼一声冲到灶前,锅已经烧干了,每块鸡肉上都带了点黑糊色。我把鸡肉装盘,涮锅,倒进豆角和土豆,添水,添柴,木然地做着这一切。
我的理智已经恢复一些,大脑在快速运转,寻找自救的方式。
我有一千种逃出去的办法,可是不把宝宝带走,没有一件是可行的。
偏宝宝就像中了邪,附在他的身上,寸步不肯离开。
虽然气恼,可我还是能理解,宝宝太缺父爱了,她被小朋友骂过无数次,没有爸爸的孩子。
所以她才死死抓住他的爱。
我也不是因为这样,才一步步走进圈套的吗?
不对,跟我网恋的那个他,没有套路我,他应该不在了。但是替代他的是什么人,让人费解,跟他的声音那么像,身型也像,甚至仔细想,连下巴都一模一样。
从来没听他提过有兄弟,这个人到底是谁?我把手机都攥出汗了,报警电话还是没有打出去,在不确保宝宝的安全之前,我什么也不敢做。
暮色降临,黑暗把周围的一切慢慢吞没进去,我犹如困兽,笼子又缩小了一圈。
他带着宝宝回来了,看到鸡肉时有些吃惊。我坐在灶前,脸被火烤得生疼,头也不敢抬。
「你的脸这么红?」他还是问了。
「用不习惯灶台,烤的。」我是故意这样做的,总不能让他看到我惨白着一张脸,不停流冷汗吧。
这一餐是我有生以来吃的最难受的一顿饭,味如嚼蜡,眼前一直晃动着那只手。
「你跟妈妈玩一会儿,我去抱柴火。」他站起身,试图把宝宝交给我。
可是宝宝像只八爪鱼,死死抓到他的身上,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我鼓起勇气,上前想把宝宝撕下来。宝宝索性用力搂住他的脖子,小脑袋向他的下巴一抵,缩在他的胸前,柔软的头发扎得他满脸的笑意。
「你去拿柴火吧,一次少拿两根。」他无奈地说。
我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
一想到再看到那只手,我的腿就像灌了铅,迈出一步,都要用尽全身力气。
可是我不能说不去,他会疑心的。
或者他已经察觉到什么了?难道柴火垛下有一个人,他自己不知道吗?
我狐疑地走进后院,一点点向柴火垛挪去。
今天是初一,月亮很小,还躲在厚厚的云层里,周遭一片漆黑,高大的柴火垛黑黝黝地挡在那里。我俯身下去时,发现什么也看不见。
让我在这块地上摸索柴火,我真的做不到,我怕下一秒就会摸到那只手。
「怎么了?你快点,宝宝困了。」他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带着些许不安。
我闭着眼睛伸出手,想摸两块木柴就跑回去。
我的指尖触碰到了什么,有毛,似乎还有体温,还在蠕动,尖叫脱口而出。
「怎么了?」他出现在厨房门口,手里多了个手机,一道强光打过来。
一只灰色的大老鼠从我面前大摇大摆走过去。
我捂着胸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看你胆小的样子!」他调笑着,大步走过来,手电的光也跟过来,前面的柴火垛也越来越清晰。
我努力不去看那只手的方向,可是眼睛不听使唤,还是忍不住盯过去。
「宝宝听话,跟妈妈进屋等,妈妈怕老鼠,叔叔不怕。」他已经不由分说把宝宝塞进我的怀里,俯身去抱柴火。
我则像被定在原地,眼睛死死盯着一块空地。
那只手不见了。
难道之前是我的幻觉?
「真吓到了?晚上给你叫魂儿。」他看了看我,意味深长地一笑。
我抱着宝宝跑进屋去,他已经在灶间烧水了。
「我多烧点水,我们也洗一下。」
这话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了,看来晚上还要再过一关。
我打开包,给宝宝找干净衣服,这一身沾了泥土,洗过澡也不能穿了。
一条白色的真丝睡裙掉出来,我狼狈地把它塞回去,为之前自己的那点小心思羞愧。
我都想了些什么?真是疯了。
不管那只手是不是我的幻觉,这段关系必须结束。只要我能带宝宝离开,马上就不会再跟他联系了。
现在只能过一关算一关了。
宝宝玩得又困又累,洗过澡,换好衣服,头挨上枕头就睡着了。
我只是简单擦洗一下就和衣躺到宝宝身边。
他洗澡时,关了灯,这样可以免去些尴尬。
黑暗中只听到哗哗的水声,我的心又提到嗓子眼儿。
他爬上床,挨着我躺下。我故意转向宝宝的方向,把后背留给他。
他犹豫了一下,贴上来,他的呼吸吹动着我脖颈后的乱发,痒痒的。我的心都超速了,这简直就是折磨。
「算了,万一宝宝醒了看到不好,以后日子长了。」
他退后一些,放过我,坐起身。
突然间,我又发现了一个问题,他的身上有着淡淡的花露水味,但是没有烟味。
我知道他抽烟,因为抽烟抽得太多,还有些咳嗽。这个我劝过他很多次,他都苦笑着说戒不掉。
但是此时的他,身上一点烟味没有。一个二十几年的老烟民,身上不可能没有味道,再浓的花露水味都遮盖不掉。
这又侧面证明了,他不对劲。
「小敏,我喜欢你,想和你过完余生。」黑暗中,他幽幽开口到。
我不知怎么回答,就沉默。
「你怎么不说话?」他的一只大手慢慢伸过来,落在我的脖子上,他的手很重,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我愿意。」我含泪挤出三个字。
他满意地把手移开了,躺回到我的身边。
不知是刚才我的态度激怒了他,还是他的君子装不下去了,手越来越不老实。
我默默忍受着屈辱,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妈妈。」宝宝突然呢喃一声,拱着小屁股扎进我的怀里。他虽然不甘心,还是把手缩了回去。
感谢宝宝给我解围,从这一点也看得出来,他对宝宝还是很在乎的,也许是真心想做她的好继父吧。
可能是换了地方,宝宝睡得很不安,一会就醒一下。他熬不住睡着了。听着他均匀的鼾声,我感觉到机会来了。
我爬起身,慢慢往床边溜。床已经很破旧了,动一下就吱呀响个不停。我屏着呼吸把身体移到地上,
他的呼吸频率一丝不乱,我也不想再等了,一把抱起宝宝,迅速走到房门前。睡前他是把门插好的,我留意了一下,只是一个铁门栓。
可是打开门栓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我用尽吃奶的力气才把门打开。
「妈妈,我们去哪儿呀?」宝宝细稚嫩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我想捂她的嘴已经来不及了。
他扑嗵一下蹦到地上。
「你要干什么?」他大声质问。
「我去厕所。」我吱吱唔唔答道。
「去厕所抱着宝宝干嘛。」他一把抢过宝宝。
「宝宝要尿尿呀。」我忙解释。
「有尿盆,你自己去吧。」他不由分说,抱着宝宝回到床上。
戏已经演到这里,我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一个人走出去。
厕所是自己搭的土茅房,就在后院的一角。
此时天边已经现出一抹鱼肚白,空气清洌。我快步走过柴火垛,目不斜视。
「敏敏!」
我愣在原地,这声音,这名字,这是只有我们知道的秘密,多少次午夜时分,我们语音通话时,他会梦呓一般叫我的乳名,敏敏,而不是平时叫的小敏。
不用说,跟我网恋半年的人是他,不是屋子里那个男人。
仔细看一眼,我才明白,原来木柴是堆在一个小房子上的,小房子只有半米来高,门很小不显眼,所以昨天他伸出一只手,我误以为是柴火垛下有尸体。
「你到底是谁?」
我的声音颤抖着。
「救我!他是精神病,从医院跑出来的,求你帮帮我,报警!」
我见男人从窗子望出来,不敢停留,飞奔而去。
宝宝在他的手里,我不能轻举妄动。我决不会冒险离开去报警的。
从厕所回来,我睡意全无,干脆做了一顿早饭。他好像有所察觉,主动抱了几根木柴进来,还不时到后院转一圈。
食物还是很丰盛的,可是我毫无胃口,怕他起疑心,只能努力喝了一碗粥。
宝宝还是坐在他的怀里,也不怎么爱吃饭,可能是昨天吃草莓吃多了,有点消化不好,劲头也没有昨天足了。
「乖,吃一口,一会草莓叔叔还带你去采草莓。」他把一勺粥喂给宝宝。
「我知道,你不是草莓叔叔。」宝宝无精打采地说,嘟起小嘴。
原来她也看出来了,孩子的眼睛是最亮的。她接受的只是一个对她好的叔叔罢了,但这个叔叔并不是之前在手机上跟她聊天的人。
「宝宝,你说什么?」男人的脸色攸然一变,把勺子放下来。我的心提起来,忙给宝宝解围。
「宝宝,妈妈喂你,粥是甜的呢,快吃!」我只想把她的嘴堵上。
「你就不是草莓叔叔。」宝宝抬手推开我的勺子,固执地说。她不是任性的孩子,可有时也会耍小脾气,但这脾气来得真不是时候。
「你跟宝宝说什么了?你胡说什么了?」男人的脸色大变,向我咆哮道。
男人眼中的东西,让宝宝哆嗦了一下,她终于发现不对了,向我伸出手。
「妈妈抱!」
「我就是草莓叔叔!记住了,到什么时候,我都是草莓叔叔!」男人一把薅住宝宝,按回到自己的腿上,用力摇晃着她的身体吼道。
「你吓到宝宝了!」我焦急地站起身。
「你坐下!」他看也不看我,呵斥道。我竟然乖乖坐下来,我能怎么办。
宝宝被他吓得不轻,大眼睛里含着泪,又不敢落下来,只是撇着嘴,偷眼看我。
我示意她点头。宝宝只好学着我的样子点了头。虽然她还小,可是在家暴的家庭中活下来的孩子,哪个不会自保?
男人好像松了一口气,放开宝宝的肩膀。
「你乖乖听话,记住我就是草莓叔叔,我会送你去最好的学校,让你读最好的大学,给你买最漂亮的裙子,记住了?」他在给我们画饼,但刚发生的一切,已经足以证明,他就是个情绪不稳定的精神病。
我必须找到时机,带着宝宝逃出去,他就是一个定时炸弹,留在他的身边,随时会有危险。
吃过饭,我慢吞吞收拾碗筷,等着他的安排。
宝宝已经受到惊吓了,情绪很不稳定,看得出来她在克制,可一个三岁孩子能做到的有限。
所以在他把宝宝抱起来,准备向外走时,宝宝放声大哭。
他被宝宝的哭声搞得很烦,回手将她抛到床上。我扑上去,护在宝宝身上,他没想到我会反抗。
我身体一轻,人已经被他拎起来了,在他的绝对体力面前,我没有一点还手的余地。
没有休息好,加上紧张,我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
等我醒来时,宝宝和他都不见了,我被锁在厨房里。
灶台上放着食材,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两个字:做饭。
5
他让我做饭,就是说他把宝宝带走了,宝宝暂时还是安全的,没到鱼死网破的程度,不然也不会留下我的性命。
我生起灶火,把菜一股脑扔进锅里,就开始研究怎么自救。
手机早被他搜走了,这个地方太偏远,走到最近的农舍也要很久,如果我逃走被他发现,他第一时间就会处理掉宝宝。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争取到一个帮我制衡他的人,那就是草垛下的人。
厨房门被锁了,通向前后院的两个门上,都挂了锁头。灶边也留了足够多的木柴。
没有表,看不到时间,也不知我昏迷了多久。看太阳的位置,现在已经十点左右,他中午会回来吃饭的。
我必须抓紧时间。
房子虽然破旧,门窗都是老式木头的,做得还很结实,更别说那粗大的锁别儿和将军锁。我只能寄希望于窗子了。
检查结果让我绝望,窗子外都有大拇指粗细的铁筋,我没有办法钻出去。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找出路,门上方的玻璃窗吸引了我的注意,那里没有钢筋护栏,我身材瘦小,可以钻过去。
我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三下两下就把碗柜给推了过来,爬上去一看,更让我欣喜若狂,玻璃早就碎了,是一块破塑料布糊在上面。
我快速把阻碍都解决掉,用力爬了上去。
里面有柜子踩着,外面可是离地两米。我也顾不得许多了,一咬牙直接摔了下去。
「砰」的一声,我砸到地上,全身剧痛。我努力站起身,还好没有大问题。
我一瘸一拐走到柴火垛前,颤着声音叫道,「南哥,是我。」
「救我!」他的声音已经很弱了,奄奄一息
我俯下身,用力向里面看。这也算是个大木笼子,只是我不明白,门如此小,还没有他的头大,怎么把他弄进去的。
「后面。」他努力说出两个字,就一动不动了。
后面?
我忙转到柴火垛后面。
柴火垛后面堆的是麦秆,也是高高的一垛。我用力搬开它们,原来是有个后门,这个门足够把一个成年人塞进来了。
后门最狠的地方在于,它是向里面开的。
之前我还担心,许向南是不是被拴在里面,现在才明白,根本不需要。
这么一个转身都不能的空间,把一个成年男人塞进来,再把向里面开的门关上,连锁都不用,他就插翅难飞了。
许向南已经失去意识了,他的脚死死地抵着后门。我用力晃动几下,纹丝不动。
这样我是救不了他的。
我转身回到后院,跑到压井前,压了一大盆水,端过来,用力向笼子里泼去。
那可是地下水,沏骨的寒冷。
许向南总算动了一下。
「你把腿蜷起来,我才能打开门拖你出来,快!我们时间不多了!」我焦急地说。
许向南的身体动了一下,看得出他在努力,可是腿并不听使唤。
我一咬牙,又端来一盆水泼进去。
这次效果好一些,他沉重的双脚,已经在移动了。终于,开门的空间被让了出来。
剩下的事,就只能靠我自己。我只有八十斤的体重,却要把一百多斤的男人拖出来,又是这么个使不上劲的地方,要是没有救宝宝的信念支撑,我是绝对做不到的。
许向南瘫在泥水里,全身散发着不明的恶臭,一张脸已经看不清颜色了。
「饿。」他又挤出一个字,我才恍然大悟。回厨房有难度,我绕到前院,搬来一箱草莓。
他大口吃着,也不顾草莓上沾着泥土。
「你去窗下,挖个铁盒子出来,里面有药,自己掂量,剩下的事先交给我吧。」
许向南比我想象中要强壮得多,常年劳作,给身体打了个好底子,他已经能晃晃悠悠站起来了。
我们两个快速把柴火垛复原,他恢复得很快,甚至能帮助我爬上窗子回到厨房。
今天的菜是炖茄子,我做了一锅粥,烧了几个鸡蛋,又烧了一壶绿豆水。
男人回来时,宝宝已经在他的怀里睡着了,他没有交给我,直接把宝宝放在床上。
宝宝的脸上泪痕未干,我的心都要碎了,可也只能克制住去看宝宝的心情,不能再激怒他。
我们两个面对面坐在饭桌前,不约而同拿起筷子,默契得好像十几年的夫妻,就连各怀心事都一模一样。
「你怎么不喝粥?」他突然发现问题了,我的碗里是绿豆水。
「我不喜欢喝粥,我想喝绿豆水。」我的眼神有点慌乱,手里的隔夜馒头被我攥得紧紧的。
「你喝!」他把自己的碗,重重放到我的面前。
「我真的不想喝。」我拼命摇头。
他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我面前,用力掐住我的脸,把粥对着我的嘴灌下去。
我用力挣扎,粥顺着下巴流下来,可还是呛了很多进去,剧烈的咳嗽让我从板凳上翻倒在地。
他一把抢过我手里的馒头,大口吃起来,馒头很干,他噎住了,端起我的绿豆水,大口喝进去。
我慢慢把身体蜷起来,现在就只能交给时间了。
「你……」他突然察觉出异样,可只来得及站起身体,就又重重摔了下去。
药是放在绿豆水里的,我知道他多疑,所以虚晃一枪。现在我只有一个念头,带着宝宝逃走,可是神经绷得太紧了,我向前一步,就觉得头晕眼花,一头栽到地上。
等我恢复意识时,已经躺在床上,宝宝安静地睡在我的身边。
灯光昏暗,灯下那张脸,熟悉又陌生。
这是他们二人共用的一张脸,我不确定是哪一个了。
「敏敏,你醒了,担心死我了。」他坐过来,把一杯牛奶递给我。
「宝宝一直在睡?」我没敢接牛奶,试探地问。
「中间醒了一回,我给她喝了牛奶,跟我玩一会儿就又睡了。对了,她叫我草莓叔叔。」
我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又瘫在床上,一点力气没有了。
「你报警了?」我又想起重要的事,我们不是应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吗?
「没有。」许向南平静地说。
「为什么呀?」我的脑中又响起警钟。
「原谅我的自私,这件事太复杂了,跟他们我没办法证明我是谁。有些事,我考虑再三,还是跟你讲实话吧。」
我的心瞬间漏了一拍,该来的还是来了。
「他是我兄弟。」
6
「兄弟?」我脱口而出,这两个字能解释所有事了。
「这个故事很长,也很让人不舒服,可是如果我不讲出来,就没办法跟你继续生活下去,你还是听听吧。」他轻轻叹息一声。
他们是双胞胎。
哥哥叫许向南,弟弟叫许向北,他们来到这个世上只差了十五分钟。
一般双胞胎都是一个大一个小,可是他们两个体重几乎相同,长得也一模一样。
但是性格的差距,还是让人能一眼分出他们。许向北的胆子小,很懦弱。这让他们的爹很不满意。许向南的爹是个屠夫,走村穿巷帮人杀猪。
「有手艺就能赚钱,你们早晚要接我的班儿。」这是爹喝多了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许向南虽然并没有想将来怎么样,可是顺从了爹的安排,6 岁时杀了一只鸡,算是过关了。但是许向北就没能完成入门考试,不管爹怎么打,他都没把鸡杀死,还抱着鸡大哭。
村里人都来看笑话,说苍屠夫的儿子是个怂货。爹气昏了头,拖着许向北到自家猪圈,在他的手里塞了一把刀,拽过一头半大猪,把他的手带着刀就顺了过去,猪倒在血泊中。
在娘的咒骂声中,许向南吃上了猪肉,许向北没有吃肉,只是蹲在血水盆前,盯着猪的内脏发呆。
从那以后,他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九岁时,发生了一件事,许向南决定,只做许向南,要跟许向北划分界线,因为他预感到,再不分清彼此,他会被带着一起坠入深渊。
许向南许向北刚上二年级,下午没有课。农村的孩子都是散养,每天在外面疯玩到天黑才肯回家睡觉。
现在他们兄弟几乎不在一处,都是各玩各的。许向南感觉到许向北跟原来不同了,可是说不出是什么。
那天许向南跟几个小伙伴去了隔壁村,刚到村口,突然冲过来几个少年,把许向南团团围住,上来就是一顿拳脚。
许向南被打懵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跟他一起来的孩子也都吓傻了,没人敢问,没人敢拦。
他们把他胖揍一顿,就拖着他到了猪圈。
眼前的一幕,他一辈子都忘不掉。猪圈的地上躺着一只大黑狗,躺在黑血中已经断气儿了,它的器官被掏了出来,摆在地上。
许向南哇的吐了出来,吐得昏天暗地。
「你自己干的好事,你不敢看?」一个少年过来,又是狠狠一脚。
「他有个双生兄弟。」跟许向南来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少年们这才意识到,可能是打错人了。眼前的小孩根本没有勇气做这些事,他看都不敢看一眼。
许向南缓了一会儿,才晃晃悠悠回到家。
父母都去地里干活了,许向北也不在。他砸开了许向北藏在桌下的百宝箱。那是许向北的秘密,谁都不给看,连许向南也不行。
里面是许向北收集的各种刀,刀片,或者能当刀用的东西,削尖的竹片,磨得光鉴照人的铁片,上面没有一丝血迹,可是那熟悉的味道,让许向南又吐了一回。
他知道了许向北的秘密,许向北似乎也察觉到了,并没有挑明。
两个人就这样一天天长大,兄弟两个的差距也越来越明显,这个明显不是身体长相上,他们一直非常相像,差的是成绩。
许向南在学习上没什么天赋,一直是差等生。许向北则每次都考第一。
上到初中时,父母被老师找得不胜其烦,直接把许向南扔给许向北辅导功课。
许向南一直回避,不想跟许向北在一起,他对这个弟弟,心里有说不出的恐惧。
那天下午,堂屋的门是开着的,阳光洒在庭院里,几只鸡一边咯咯叫,一边翻虫子吃。
许向南和许向北坐在一张桌子前,许向北淡定自如,许向南坐如针毡,他都不知道自己怕什么。
「讲生物吗?」许向北拿过课本,又扔到一边。他抬手,在许向南的身上比画着,「这是胃,这是肺,这是胆,这是脾,这是肾,这是心脏。心脏只有拳头大,成年男人的手可以握住,轻轻一拧……」
他抬头,轻轻笑起来,许向南的冷汗都下来了,他转身就逃。
可是有些事是逃不掉的,这是命。
后来他们一起上了高中去住校,只是分到不同的班级,许向北进了重点班。
这让许向南松了一口气,虽然同在一个学校里,顶着同一张脸,好在这个学校有几千人,他们可以走着自己的轨迹,尽量不去交集就好了。
直到有一天,许向南被一个女同学叫住。
「许向北,你不是说帮我补课吗?怎么没找我?」
许向南回头时,那感觉好像中了一枪。
女同学是他们隔壁村的,叫杨柳。小时候天天一起撒尿和泥地玩,也没觉得有什么。
这段时间不见,倒发现了不得了的事,杨柳已经从那个黑瘦的小丫头,变成了另外的模样,她完成了发育。
她白色的校服上衣瘦了,胸口的扣子被撑得变了形,许向南的目光不知落到哪里,脸红得像猴屁股,全身燥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怎么了?是不是中暑了?」杨柳吓一跳。她还伸手想来摸许向南的额头。
许向南一把打开她的手,向后跳了一步。
「你干嘛!」杨柳被打疼了,大眼睛里汪上泪水,委屈地嘟起嘴。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下午后山小树林等我。」许向南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把最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我要带哪科书?要带练习册吗?」杨柳的声音从后面追过来,许向南只顾着飞奔,他已经没有力气再跟她说一句话了。
下午,小树林里人影晃动,这里是学生约会的地方,人不少,都找自己的小空间,互不打扰。
杨柳来了,还是那件系不紧扣子的校服,许向南的心动又过速了。他哪会补什么课,好在他的口才恢复了,两个人开始闲聊,从同学聊到邻居,这一聊好像补上了很多距离,直到天黑了,才恋恋不舍回到校园。
许向南恋爱了,可是他很苦恼,因为一直没机会告诉杨柳,他不是许向北,是许向南。
这件事许向北知道多少,许向南不敢猜。有几次他们在校园里走个对面,许向北的眼睛里,似乎有些洞悉。
但是许向南安慰自己,这没什么,又不是杨柳和许向北在一起了,他撬过来的,只是借用了一个名字罢了。
要到期末考试了,学校的管理严格起来,又在抓早恋的事,所有学生不可离开校园,后面的小树林约会,被无情取消。
许向南坐立不安,他怕杨柳按捺不住,把纸条传给许向北,这就尴尬了。
现在是不得不坦白的时候了,他决定冒险再约杨柳出来一趟。
晚自习一直到九点才结束,天阴着,下了一阵小雨。许向南一直心神不宁,他怕这种天气杨柳不会出来。
回到宿舍,同学们很快都躺下来,那年头还没有手机游戏这些,男同学每天打打闹闹消耗大,很快都入睡了,鼾声此起彼伏。
许向南知道行动的时间到了,他摸下床,打开门,向水房子走去。
他住的是二楼,水房子的窗外有棵老槐树,从窗子翻出去骑到树上,就能顺利溜到地面。
一切都很顺利,只是被雨淋过的树干有点滑,他从树上不是跳下来的,是掉下来的,摔得他不轻,头嗡地一下,再看眼前,校工的手电已经照过来了。
他被带到保安室,锁进小黑屋,等明天校长上班了再汇报处理。
这是漫长的一夜。他想了很多办法给自己开脱,每一件都被否定了。一想到明天父母会被叫来学校,即将招呼到身上的竹条炒肉,他的心都在滴血。
好容易熬到了天亮,外面传来了跑操的声音,还有人在晨读。
第一次他衷心希望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
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肯定不会做这些傻事。
随着第一节课的上课铃声响起,他知道审判时刻就要到了,心提起来。
可是迟迟没有人来开门,似乎所有人都把他给遗忘了。接着校园里传来了一些奇怪的声音,像是警车在响。
他又担心一回,他的事严重到要报警了吗?
快到中午时,门终于打开了,校工没说什么,只是示意他出去。
他迟疑着走到门口,等待校工的指引。
可是校工扔下他,匆匆离开了。
就这么完了?许向南心里一阵狂喜,他轻快地跑向宿舍。
路上有三三两两的学生,在看到许向南后,他们的表情无一例外都是惊吓,好像他是外星来客。
许向南不明就理,他现在只想去上课,只想回到同学中间,这让他有安全感。
他推开宿舍的门,冲到铺前去拿书包。
「你弟弟让人抓走了。」
说话的同学脸色苍白,看着许向南的表情,好像他是鬼。
「什么?」许向南的心咯噔一下,他觉得事情不简单了。
「你弟弟杀人了,在小树林杀了一个女同学。」同学说着,喉结上下滑动一下,艰难地挤了一句话,「把肠子都掏出来了,真惨。」
许向南软软跪在地上,他猜到了,那个女同学是杨柳。
7
许向南被退学了。
学校的解释是,知道他没做什么,可是同学们害怕他的脸。
许向南已经被自责折磨得快要疯了,退学是最好的结局,他也不想去面对那些。
据许向北交代,他早知道许向南冒充他的事,其实有两次,是许向北亲自上阵约会的,只是许向南不知道。
那天晚上,他匿名举报了许向南,自己去了小树林。
杨柳已经到了,她穿了一件雨衣,还带了一把雨伞。
少男少女的懵懂情怀,早就有暧昧滋生,二人见面就抱到一起,笨拙地接了一个幽长的吻。才喘息着相拥坐到湿漉漉的石头上。
许向北是有备而来的,所以手一直不老实。
「别动!」杨柳还是有理智的,她要守住最后的底线。
「你答应我的,就今天!」许向北耍赖了,不肯停下来。
「你怎么这样啊?不行,再动我就喊了!你有病吧!」杨柳激动中的一句话,触碰了许向北那根敏感的神经。
杨柳把他推开,气鼓鼓要往回走。可是不管怎么走,走哪个方向,许向北都拦在她的面前。
杨柳不由得抬起头。
正好雨停了,月亮从云层中走出来,一片清辉,杨柳直视着许向北冰冷的眼睛,打了一个寒战。
这个人,似乎有些不一样。
「你再说一遍。」许向北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很陌生。
「说什么?你疯了?让我回去!」
「你说得对,我疯了。」许向北的眼中寒光一闪。
据说杨柳的死状很惨,见过的同学都受了很大刺激,许向北也成了传说。
但更让人吃惊的事在后面,许向北没有被判死刑,这倒不是他父母做了什么工作,他们种了一辈子的地,不懂这些,律师都没有找。
许向北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关进了医院。
他的人生毁了,许向南的人生也被他毁掉了。父母抑郁而终,许向南也成了另类,他们不相信,一个娘胎出来的双生子,许向南会没事。
精神病的家人,也是精神病。
许向南只能认命了,在家种地,勉强维持生活。这样又过了几年。
某天下午,他从地里回家时,看到一个白白嫩嫩的另一个他,站在院子里,对他笑。
「我已经好了,这是诊断书。」许向北递过一张纸。
许向南看也没看,把纸团成一团,扔到他的脸上,说,「滚。」
许向北把纸捡起来,摊平,叠好,郑重地放回到衣袋里。
许向北无处可去,许向南也不知赶他去哪里。
夜里他们像小时候一样,睡在一张床上,许向南失眠了,他不敢相信身边的人。
许向北似乎也没有睡,两个人在黑暗中对峙着,空气都凝固了。
突然,许向北翻了一个身,床板吱呀一声,在黑夜中格外清晰,许向南的心都快被挤爆了,他喘不上气儿来。
许向北顺着翻身的劲儿,落到地上,他慢慢站起身,回头向许向南的方向望了有几分钟,这才慢慢走向厨房。
他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把菜刀。
许向南认得那把刀,是他用来切猪菜的,可是此时的菜刀,已经不一样了,它仿佛被赋予了新的使命。
通体泛着银光的菜刀,被打磨一新,寒光凛凛,带着杀气。
许向北站在床边,隔空对着许向南的肚子比划着,横,横,竖,竖。
似乎在斟酌,又像在设计。
终于,他向许向南的被子伸出手去。
许向南嗷地一声窜起身,站在地上。
灯亮了,许向北睁着朦胧的睡眼,不解地望向他。许向北好好睡在床上,一动没动。
许向南这才发现,刚才只是一梦,他的余光撇向厨房,菜刀并不在许向北的手上,可是它确实磨过了,锋利无比。
许向南连夜逃走了。他找了一个包吃包住种蘑菇的活儿。蘑菇不见天日,他也不见天日,这样让他有安全感。
过了大概有三个月的时间,他赚了一笔钱,就萌生了回家看看的想法。他想知道,离开这段时间许向北过得怎么样。
甚至有个恶毒的想法,也许许向北又犯病被抓走了。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许向北生活得如鱼得水,他的皮肤晒得黝黑,把地里的作物照料得很好,还跟村里人挤到一起打扑克。
人们都叫他,许向南。
许向南这才发觉,许向北已经替代了他的位置。
就在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时,一辆救护车开进来,几个白大褂跑过来,不由分说给他穿上了束身衣,塞进车里。
他拼命叫喊,哀求,挣扎,都没有用。
所有人都说,他就是许向北。
三个月的时间,他捂白了,像刚回家的许向北。而许向北晒黑了,是那个日夜操劳在田间的他。
许向北只是精神分裂,但是他并不傻,甚至还很聪明。他想用自己的人生和许向南进行交换。
我已经被这个故事惊到了,身上一阵阵发冷,不自觉地往宝宝身边又凑了凑。
「你是说,你才是真正的许向南,可是你被当成许向北送进精神病院了?」
「是的,他非常聪明。」许向南点了点头。
「后来呢?」
「我在里面住了三年,总算学乖了,弄到了出院证。」
「你是什么时候出院的?」我想知道我爱的人是谁。
「有将近一年的时间吧。」
一年,那就是他,我松了一口气,可是随即又提起心来。
这是一面之词,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许向南。
「那你怎么被他关进笼子的?」
「那个笼子,是我为他打造的归宿。」
许向南出院后,没有马上去找许向北。他还有些积蓄,拿出来租了一个草莓园。他想重新开始生活。
但是许向北并没有想放过他,阴魂不散,又找了上来。
那天他从园子里回来,发现屋子里的灯亮了,还有饭菜的香味。
「哥,我们一起住吧。」许向北讨好地笑了笑,许向南不寒而栗。
他打听过许向北的消息,只说他犯病砍伤人,又被送进医院了。
「你又偷着跑出来的?」许向南又无奈又愤怒。
许向北是间歇性发病,不发病时,他的聪明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那里关不住我的,这东西我可以弄很多。」他又拿出一张出院证明。
许向南被绝望包围了,所有对新生活的幻想,都在那一刻破灭。除非他死,许向北都不会放过他。
可是这时,他已经喜欢了一个叫敏敏的女人,让他就此放弃,他不甘心。
入夜,兄弟二人又睡到一张床上,就像这一生,他们都被捆绑在一起,分也分不开。
他失眠了。
一个计划在脑中慢慢形成。医院管不了许向北,他来管。
他做出逆来顺受的样子,许向北也安心住下来。
只是许向北好吃懒做,每天在家玩手机,做做饭,根本不肯出屋干活。
许向南一边忙草莓园的事,一边做过冬的准备,拉了很多柴火回来。找个时机,他把许向北的手机摔了一下。
许向北去市区修手机的半天工夫,他已经把笼子修好了。
晚上兄弟二人坐在一起吃了最后一顿饭,许向南在许向北的粥里下了药。只要过了今天晚上,许向北就会被他关在笼子里度过余生。他的设计很巧妙,笼子有前后门,从后门把人塞进去。
人进去后站不起来坐不起来,甚至抬头都不能够,更不可能转过身来。
前面的小门是用来扔食物进去的,总不能饿死他。
这在农村,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有精神病的人家,为了不让他出去祸害人,不是拴上铁链子,就是囚禁在破房子里,扔口吃的进去,饿不死就行,自生自灭。
但是许向南万没想到,他醒来后发现,关进笼子里的人,是他!
「你就在这里住着吧,我一直在等你把它建好,你这叫作茧自缚。」许向北比他还要狠,连一口吃的都没想给他。三天下来,许向南已经奄奄一息,要不是我的到来,只怕他真会死在笼子里。
「他就不怕我过来会发现吗?」我还是不明白,如果许向北想置许向南于死地,为什么答应我带宝宝过来,不是应该都处理好再说吗。
「他有精神分裂,别用你的思维去想他的行为。在他的脑中,他已经是许向南了,关着的是我!还有,他很享受这样的折磨人游戏!在我们两个角色中交换,是他的兴奋点。」许向南提醒道。
「他是你,你是他?」我的脑中有一个可怕的想法,细思极恐。
「不想他了!敏敏,你是个好女人。我想跟你共度余生,你也看得出来,我很喜欢宝宝。我们家的基因有问题,我不会再冒险生一个精神病出来,所以宝宝以后就是我们唯一的孩子,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他的求婚来得太突然了。
这几句话,确实打动了我。可是我真的能确定,他是谁吗?
许向南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他伸出手,轻轻抚了一下我的乱发,温柔地说,「放心吧,他在他应该呆的地方,我都安排好了。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我会送宝宝去最好的学校,让宝宝读最好的大学,给宝宝买最漂亮的裙子,把她当成我的亲生女儿。」许向南轻轻呓语着。
我却浑身冰冷,眼中的他既熟悉又陌生。
「他就是我,我就是他。」这句话反复在脑海中回荡。
我已经分不清眼前的到底是谁了。
【番外】
我工作的地方在城乡结合部,平时案子不多,今天又下了一天的大雨,除了帮忙拉出一辆陷在地里的车,就再没事儿发生了。
傍晚时分,我和同事坐在值班室聊新闻,忽然听到外面有车开进院子。
直觉告诉我们来活儿了。
来报案的女人是被卡车司机发现的,她全身湿透,怀里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女孩满脸的恐惧,死死贴在女人身上,怎么也不肯离开。
我们给瑟瑟发抖的女人送来热水和毯子,又安抚了很久,她才从叮当碰撞的牙齿中挤出几句勉强能听清的话。
「我叫刘敏,三天前约了网恋男友见面。」
「在什么地方?」
「15 公里的草莓园。」
「后来发生了什么?」
「他兄弟有精神病,袭击了我们……」
「然后呢?」我的目光移到刘敏裙摆上的一块污渍上,有点像血迹。
「他们打起来了,我带着女儿趁机跑来。」刘敏喝了一杯热水,似乎平静了一些。
「他们受伤了?」
「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刘敏用力摇着头。
我们把她的女儿安置好,就开车带她去现场指认。
这时天已经亮了,草莓园一片寂静,还没走进小屋,就可以闻到浓烈的血腥味。
我和同事的脸色都凝重起来,事情远比她描述的要严重得多,这哪里是受伤?
倒在血泊中的男人,明显没了有呼吸。
同事打电话回去,现在需要刑警和法医的支援了。
「他是许向南,还是许向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刘敏又招手带我们走到柴火垛前,向下一指,「看,笼子,就是关人的地方!他把他兄弟关在这里。」
我们看着结结实实的柴火垛,对视一眼。
这柴火垛怕有几百斤,人工之力堆起来也不是一天之工,从下到上码得很整齐,干活的人应该有强迫症。那里根本没有什么笼子。
「你们看到了没有?看到了吧?」
刘敏追问道。
「你能再讲一遍经过吗?」我看了看刚才的笔录,觉得有必要再询问一次了。
刘敏的讲述几乎没有变。
同事的调查也有了初步的进展。
我接过本子,上面是死者信息。他不叫许向南,更不叫许向北,他叫许承业。
许承业,男,32 岁,离异。是许宝宝的生父,刘敏的前夫。与刘敏在争夺宝宝的抚养权,并已经进入司法程序。
他们离异是因为男方婚内出轨。刘敏带女儿净身出户。不想后来发现男方不能生育,又想要回宝宝。
据说两个人约到许承业的草莓园见面,是谈判的……
还有就是在现场的菜刀上,发现了刘敏的指纹。
「我也分不清他是许向南还是许向北,他要杀了我和宝宝,手里还有刀……」
刘敏还沉浸在讲述中,她的眼睛空洞地落在某处,口中喃喃自语着。
我拿过刘敏的手机,在好友列表中找到草莓叔叔的名字。
点开一个语音,是宝宝稚嫩的声音,「草莓叔叔,我要吃草莓。」
「叫爸爸!不许叫草莓叔叔!」
「妈妈说你不要我了,不许我叫你爸爸!」
「乖,爸爸最爱宝宝了,我会送你去最好的学校,让你读最好的大学,给你买最漂亮的裙子,记住了?爸爸爱宝宝,跟爸爸一起住,好不好?」
「咯咯咯,好呀!宝宝也爱爸爸!」
「你不许再打宝宝的主意!是你赶我们出来的,休想再要回宝宝,除非我死了!」这句语音换成了刘敏的声音,歇斯底里。
手机里的咆哮在屋子里撞来撞去,刘敏被惊了一下,抬起头,直勾勾看着我,笑了。
「他是草莓叔叔,不是草莓爸爸。谁也不能抢走我的宝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