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想以下犯上。」
「嗯,朕允了。」
我鼓起勇气,推开压着我的那道明黄色身影,劈手打了他一巴掌。
「不愧是朕的状元郎,铁骨铮铮啊。」
沈星河咬牙切齿地扯下了我的腰带。
1
我叫韩瑾,当翰林院侍读的第三年,我女扮男装的身份被皇上识破了。
他俯身看着我,伸出手把我困在桌案前。
「韩瑾,欺君之罪——当诛。」
我心头狂跳,立刻往旁边退了一步,跪在地上。
「臣明日便上折辞官,求皇上饶命。」
殿内一片寂静,我心头惴惴,片刻后,清冷喑哑的嗓音在头顶响起。
「朕可以饶你的命,甚至可以让你继续做官。」
我惊喜地抬起头,一只手却捏住了我的下巴。
「韩瑾,朕注意你很久了——」
他的拇指在我下颌处不紧不慢地摩挲,我心头狠狠一颤。
皇上拉我起身,把我压在堆满折子的桌案上。我定定地看着他,脑中走马灯一般闪过二十三年的过往。
十年寒窗苦读,冬寒抱冰,夏热握火,我拼了命地往上爬,不想屈居在任何一个男人之下。却没想到,哪怕我来到了金銮殿,还是要面对天下女子一样的命运。
看着他低头凑过来的脸,我心头忽然就起了一把火。
「皇上,臣想以下犯上。」
沈星河胸腔震动,有低低的闷笑声传来。他一只手抽掉我的腰带,一面低头吻向我。
「好,爱卿想如何犯?」
「啪!」
响亮的一巴掌,沈星河的金冠歪在一边,脸上是五个通红的指印。
我苦读多年,为求字迹苍劲,日日用重石悬挂在腕间提笔练字,手劲比寻常女子大上许多。
沈星河被我打蒙了,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半晌,怒极反笑。
「好,韩瑾,不愧是朕的状元郎,铁骨铮铮啊。」
他伸手捏住我的脖子,我反应过来,他是掌了生杀大权的帝王,我实在没必要为了这点事送上小命。
我垂下眼眸,认命一般地闭上眼睛,唇上有温热的触感传来。沈星河把我压在桌上, 我侧过头,仰起脖子,乌纱帽落在地上,散了满桌的青丝。
我看见自己伏案三日写好的折子掉在地上,砚台倒在旁边,泼了一地的浓墨。
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不知怎的,我眼中忽然就噙了泪水。
「挨打的是朕,你哭什么?」
沈星河的手在我光裸的后背上游移,一寸一寸抚摸着我凸起的脊梁骨。
「世人都道韩侍读满身风骨,果真不错。」
我不理他,惨白着脸握紧拳头。
2
事后,我是坐着御辇离开宫殿的,到了宫门口,章嘉像往常一样等着我。
「听说你今日讲经讲得极好?皇上亲赐御辇,韩侍读好生风光。」
我爬下轿辇,膝盖一软,险些跪在地上。章嘉伸手托住我,朝我脖颈处看了一眼,脸色大变。
我们上了马车,车帘落下,章嘉伸手拉了一下我的领口,脸色顿时一片惨白。
「阿瑾,他发现了?」
我浑身酸痛,不敢抬头看他的脸色。
一只修长白皙的大手握住我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把我的骨头捏碎。
「韩瑾!你是心甘情愿的?」
我猛地抬起头,章嘉双眼通红,眸中漆黑汹涌,里头的失望和恼怒深深刺痛了我。
我挥开他的手,冷笑一声:
「章将军,我做任何事,都同你无关。」
「韩瑾,你是我的未婚妻啊。」
章嘉的嗓音沉了下来,我冷漠地看着他,嗤笑道:
「退了亲的未婚妻?章嘉,我做的任何选择自己负责,你没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好,韩瑾,日后没我护着你,你不要后悔!」
章嘉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离开,我闭上眼睛靠在车壁上,满身疲惫。
车子驶离朱雀大街,路旁时不时有乞丐出现,我掀开车帘看了一眼,低声吩咐:
「停车。」
马车停在一个老乞丐身前,他不明所以地看着我,试探着朝我伸出手:
「求贵人赏我一点银钱吧。」
我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丢进他的手中。
这是章嘉同我定亲时送的信物,当初退婚时便该丢了。
也不知为何就贴身藏了这么久。
回到府中,我娘很快就发现了我的异常,她摸着我脖颈处的青紫,失声痛哭。
「这可怎么办啊,瑾儿——章嘉,章嘉知不知道,他日后还能娶你吗?」
「娘,从他退了亲的那一日起,我们便不可能了。」
我同章嘉青梅竹马,两家门当户对,自幼定亲。只是不久后,我家道中落,章家便动了悔婚的心思。
后来,章嘉随军出征,立了大功,消息传回京中,他家便急不可耐地退亲了。
我一气之下,便用伯父家庶兄的身份下场科考,连中三元,官封翰林。
等章嘉功成名就回到京城,昔日的未婚妻成了同僚,我现在还记得他当时震惊的神色。
「韩瑾,退婚不作数,你现在跟我回去。」
章嘉伸手想拉我,我转过头,乌纱帽的帽翅直直地打在他脸上。
「章嘉,你知道我为了走到这一步,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吗?」
「我知道你想向我证明自己,可是韩瑾,我从来没有半分瞧不起你的意思,当初退婚是父母瞒着我做的。
「你现在能做到这一步,我承认,是很了不起。我母亲也会高看你一眼,必然不会再阻止我们了。」
我觉得有些好笑,见识过了更广阔的世界,我怎么可能还肯回到狭窄的闺阁,为人母、为人妻,在家长里短中庸庸碌碌地过完一生。
我对章嘉的话置若罔闻,章嘉无奈,只以为我在耍性子。便小心翼翼地替我在朝堂上隐瞒,好几次身份险些被识破,也都是他替我周旋救场。
现在他说不会再护着我,呵呵,我已经走到这一步,又岂是他能护得住的。
「瑾儿,都是爹娘无能,还要你出来支撑门庭。」
我娘抱着我哭,我轻拍她的肩。
「娘,我喜欢做官,如今豺狼当道,我更不能退了。」
3
第二日,我神色如常地去上朝,低着头站在角落里。
前面几排都是地位超然的朱紫大员,我一个青袍小官,掩在众人身后,本应无人在意。
今天却不知怎的,前排的人时不时地转头看我。
正疑惑间,皇上清冷的嗓音在远处响起,还隐隐带着一丝怒意。
「韩爱卿,韩爱卿——朕昨日不是已经准了你的假,既然身体不适,为何还来上朝?」
我没有告假啊,我惶恐地走出队列,跪在地上磕头。
「谢圣上体恤,臣并无大碍。」
「来人,赐座。」
我无奈,皇上赐座通常是一、二品年老高官才有的待遇,这下出大风头了,还不知同僚要怎么看我。
「皇上,韩侍读无功无品,这于理不合吧?」
陈御史出言阻止,沈星河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陈御史殿前失仪,罚俸三月。」
陈御史:……
我心头暗爽,老老实实在一旁坐了。众人的眼神时不时地在我身上打量,我垂着头,后面的朝会讲了什么内容,我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等散了朝,我跟着朝臣们走出金銮殿,翰林院的同僚纷纷过来跟我道喜,各个追着我讨教,昨日到底讲了什么经,让皇上如此龙颜大悦。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随意敷衍几句。众人竖起耳朵,听得摇头晃脑。
「韩侍读果真讲得精妙啊——」
「韩侍读,圣上有请,叫你去南书房回话。」
有小太监过来传话,众人看向我的眼神更加火热,几乎要在我身上盯出一个窟窿来。
我只能低着头,落荒而逃。
虽然我是状元郎,但是我为官三年,行事一直很低调,越出风头,我身份穿帮的可能性便会大上几分。这几日如火上烹油一般,实在有违我的初衷。
到得南书房,我刚迈步进去,就被一人抵着压在了门上。
「并无大碍?韩爱卿,可是在怪朕昨日不够卖力?」
沈星河说着暧昧的话语,音调却是清冷的,声若叩玉,犹如簌簌落雪。
我侧过头去,见到大太监李忠贤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一旁,仿佛石塑木雕,顿时又惊又怒。
「皇上请自重!」
我挣扎着推开他,不怕死地狠狠瞪他一眼。
「若是无事,臣请告退。」
沈星河顺着我的视线,看了一眼李忠贤,了然地抿起唇角。
他似乎也有所顾忌,又似乎只是为了全我的颜面。接下来,沈星河倒并没有什么过分的言行举止。只赏我吃了御膳,又叫我讲了一回春秋,便放我回去了。
我离开南书房,正撞上一名貌美的宫女,她一脸探究地看着我,我拱拱手,转身离去时,后背一片黏腻,内衫已经被冷汗沁湿了。
后宫佳丽三千,他要什么女人没有。若是他能将我当个新鲜的玩意儿,尝上一回便丢到一旁,实在是我的幸运。
我抹了抹额上的汗,想赶在宫门落锁前离开,事情的发展却偏不如我意。
4
眼见得东华门已经就在眼前,两名宫人忽然伸手拦住了我的去路:
「韩侍读,皇后娘娘有请。」
皇后是个极貌美的女子,雍容端庄,称得上一声母仪天下。
只是此时她看着我的眼神,实在算不得和善。
「韩侍读好相貌。」
「多谢娘娘夸赞。」
我老老实实地低着头,感觉有一道视线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着我,目光沉沉,犹如毒蛇吐芯,让人极为不适。
皇后说完以后,自顾自地低头饮茶,并没有叫我起身。
我跪在地上,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膝盖开始针扎似的疼。
额头冷汗涔涔,冰凉的汗珠顺着鼻尖滴落,有些痒,我实在忍不住,伸出手指在鼻尖抹了一把。
皇后好像突然醒过神来,她敲了敲桌子:
「本宫乏了,来人,送韩侍读出去吧。」
我松了口气,眼前闪过那名宫人的脸,皇后莫非连一个朝臣的醋都吃?实在是离谱。
还是今日李忠贤漏出了什么口风?那我往后更得小心一些了。
皇后本家姓严,是当今丞相的嫡女,丞相只手遮天,皇后在宫里也不遑多让,性子跋扈张狂,可见一斑。
只希望皇上今日之举,是一时心血来潮,日后我仍旧能平平安安,当我的翰林侍读。
可惜,天不遂人愿。
皇上召见我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翰林院侍读两人、侍讲两人。以往我们四人轮流为皇上讲读经史,现在我一个人把其他三人的工作都给抢了。
同僚们看我的眼神,从羡慕逐渐转为冷淡厌恶。
皇后也时常把我叫去宫里,名为讨教,实则让我一跪就是一个时辰。
这一天,我双膝发软地从皇后寝宫出来,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我伸手扶着宫墙,一步一步地往外挪着走。
月凉如水,两旁宫灯昏昏,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夜色浓重,我一个人在黑暗中踽踽独行。这条路,前无古人,后也未必有来者,可那又如何。
既然选择了,再难,我也要走下去。
「阿瑾——」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章嘉走到我身旁,伸手欲扶,修长的手指伸出一半,又缓缓缩了回去。
「近来朝中流言四起,韩瑾,你若是不想继续留在京城,我便想法子送你离开。」
我转头看他,他穿着禁军的服饰,月色流淌在银甲上,衬得他面如冠玉,皎如玉树。
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章嘉握了握拳,脸颊浮现一抹可疑的红云。
「之前的事是我不好,我没有保护好你。」
章嘉上前一步,俯身看着我,眸中星河流转。
「阿瑾,我心悦你已久,你肯不肯为我辞官?我会为你安排好合适的身份,等过了风头,八抬大轿,正式娶你为妻。」
少年人的眼神实在太过诚恳,我心中一软。
「章嘉,多谢你,这几日——」
「韩侍郎且慢,圣上有旨,今夜韩侍郎留宿偏殿。」
身后有尖细的嗓音传来,我扶在宫墙上的手猛地一僵,手背上青筋暴起,指甲深深地刺入墙皮之中。
月光映在章嘉的脸上,只余一片惨淡。
5
我跪在殿前,皇上的手停在我的发间,嗓音里压抑着山雨欲来的怒气。
「韩瑾,你再说一遍。」
「臣请外放离京。」
「朕不许!」
沈星河一把扯起我,把我丢到榻上,白色的纱帐翻飞,外头伺候的宫女太监弓腰跪着,我血气上涌,不管不顾地抬手朝沈星河脸上打去。
他侧头一避,拧过我的手反剪在身后,把我压在榻上,在审核规定不能写的部位重重拍了一下。
「好啊,你还打上瘾了是吧!
「看来是朕太过宠着你,倒惯得你不知天高地厚。」
我把头埋在锦被中,咬牙切齿地挣扎着想起身。
「我可求您了,倒不必这样宠我。我读了十几年的书,是为齐家治国平天下,可不是要和别人去争风吃醋的!」
沈星河一愣,犹豫着问道:
「皇后为难你了?」
我抿着唇不说话,沈星河直接撩起我的裤管,视线在我青肿的膝上停留了许久。
他叹口气,把我搂在怀里。
「朕会罚她,你以后避着些吧。」
这一晚,皇上意兴阑珊,只抱着我睡了一夜。第二日天色未明,我便在宫人的安排下提早离宫了。
皇上流水一般的赏赐送到府里,等我再上朝时,同僚看着我的眼神诡异莫测。
「韩侍读,你擅讲史,不知怎么看待董贤其人?」
董贤是汉哀帝的男宠,封大司马,位列三公。
周围的人竖起耳朵,纷纷驻足看向我俩。
我看着这位昔日的同僚,衣袖下的双拳紧握。
「乱臣贼子,死不足惜。」
「好,还望韩侍读记得今日所言。」
人群纷沓而去,我一人站在宫门前,形单影只。
人心险恶,我圣宠之下,并没有匹配的权力,官场上便有数不清的恶意向我倾来。
被同僚排挤,替上司背黑锅。我越了解官场,就越想要在这鬼地方待下去。
千秋世界,一国河山,无数百姓的生杀大权只在他们一念之间。
我,绝不会把世界让给这样的人。
于是,在皇上再一次召见我的时候,我主动揽上了他的脖颈。
事后,沈星河抱着我躺在榻上,他吻了吻我汗湿的发间,牵着我的手下榻,在桌案上摊开一封空白的诏书,将毛笔塞到我手里。
「韩瑾,你想要什么赏赐?赐了你那样多的金银首饰,反惹得你不快。要不,朕册你为贵妃如何?诏书,由你自己来写。」
沈星河把我圈在怀中,侧头看着我,眼神亮晶晶的,有显见的讨好和欢愉。
笔尖蘸了浓墨,一大团墨汁滴在宣纸上,洇成一团黑雾。
我垂眸看着那团黑影,轻笑一声,伸手另外换了一张宣纸上去。
笔走龙蛇,一封诏书浮现在纸上。
我抬手指着那个官职的名字,转过头,双眼直视沈星河。
「皇上——」
「我要做权臣。」
6
大理寺卿,位列九卿之一,沈星河震惊地看着我,迟疑半晌,才道:
「这是正二品的官职,韩瑾,只怕这诏书一下,明日弹劾你的折子要淹了南书房。」
「怎么,皇上舍不得了?」
我的眼神瞬间冷下来,把笔一丢,推开他就要走。
沈星河上来拉住我。
「那便先做个三品的大理寺少卿吧。」
一日时间,青衫落拓换成紫衣长袍。
我手持笏板,金銮殿内群情激愤,唾沫星子飞溅。
「韩瑾弄权,秽乱朝纲,臣请皇上下旨,处死此贼!」
陈御史喊得最响,怒发冲冠,额角的青筋狰狞。
我从怀中掏出一封折子递给李忠贤,不卑不亢,转身看了眼陈御史,细数他十大罪状。
「这是臣上任之后,要办的第一桩案子。」
我抬起头,双眼如剑,直视着沈星河。
「请皇上下旨,收押陈御史,由微臣亲审。」
沈星河深深地看着我,陈御史是丞相的马前卒,而丞相,是皇后生父。
果然,丞相立刻跪下求情,我却仍旧垂手站着,脊背挺得笔直,看着沈星河的目光,没有片刻的闪躲。
沈星河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移开视线。
「来人,将陈御史带下去,押入大理寺监。」
陈御史大惊,慌乱地磕头求情,又去抓丞相的衣袍,两名御前侍卫上来,拖着他往殿外走。
他不甘心地奋力挣扎,朝我破口大骂,经过我旁边时,更是想扑上来打我。
我抓住他的手腕,用只有我们两个能听见的嗓音轻声说道:
「看见没有,这——才是弄权。」
而这,只是开始。
丞相把持朝政多年,大半朝臣唯他马首是瞻。我上任第一天,办了陈御史,有沈星河罩着,我自然把这案子大办特办,拔出萝卜带出泥,其中牵涉的官员多达数十人。
大理寺卿都怕了,他是个垂暮的老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见我这样大刀阔斧,他垂着眉眼劝我。
「年轻人性子冲,你再这样下去,可要把天给戳个窟窿了。」
我埋头理着卷宗,伸手朝上指了指。
「天塌了,自有人给我顶着。」
他叹口气,不再多言。
7
我在试探沈星河的底线,看他能容忍我到什么地步。
查了陈御史的案子,我把办案的桌椅直接摆上了朱雀大街。
大理寺审核天下刑名,专复查冤假错案。可这么多年以来,大理寺卿尸位素餐,埋首做鹌鹑,我早就看不下去了。
我命人敲锣打鼓地宣传,京中百姓但有冤案的,只管上诉,我亲自来审。
一时间,满京沸腾,不过一个时辰,状纸就堆满了我的案头。
丞相亲自赶来,斥我胡闹。
「韩瑾,莫非你就半分不把老夫放在眼里?」
我伸出手指,指着桌前跪倒在地,黑压压的人群。
「我眼中只有他们,确实容不下你。」
丞相怒极离去,我知道,我是真把他惹恼了。
沈星河召我入宫。
「韩瑾,收手吧,你现在对上他,还不是时候。」
「怎么,你贵为天下之主,也护不了我了?」
沈星河皱眉。
「不是这个意思,朝中之事,你不懂——」
说了一半,他说不下去了,是啊,我又不是深宫妇人,我每日跟他一起上朝,如何不懂?
「皇上,我知道你要顾全大局,可如今势大,我愿做你手中的一把剑。」
我仰着下巴,伸手抚上他的手背。
「你指哪我就打哪,骂名由我来背,你尽可做你的明君。」
沈星河定定地看着我,忽然勾唇一笑。
「可寒剑伤人啊,阿瑾,你知道吗,当初这话,丞相也同我说过。」
我也笑,揽住他的脖子。
「沈星河,可我只是个女人啊,你有什么好怕的?」
沈星河一愣,畅快地大笑出声,他笑着吻上我的唇,把我打横抱起。
「朕从没有想过,你是这样的韩瑾。」
春宵一刻,我出宫前,又被皇后的人挡住了去路。
这次,她连体面也懒得维持了,咬牙切齿地站在我面前,姣好的脸庞满是狰狞。
「本宫是八抬大轿,从中门进的正宫娘娘,你这贱人,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敢同我叫板?」
我冷笑,抬起头直视着她。
多可笑啊,我在施展我的抱负,她却只以为,我是在同她争风吃醋。
「皇后娘娘,你大概不知道,我也是走的中门。」
皇后一愣。
「状元郎打马游街,便是从中门而出。『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快意,皇后娘娘想来是体会不到的。」
我朝她拱手行礼。
「微臣事务繁忙,先请告退。」
8
丞相的反扑比我想得更猛烈,御史们不要命地弹劾我。哭谏、骂谏,甚至有死谏的,金銮殿上每日都有人撞柱子,仿佛我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奸臣。
沈星河很头痛,一手撑着眉心坐在龙椅上。
「韩瑾,你自己看看。」
一堆折子扫落到我身前,我低头捡起,随意翻了几本,轻笑出声。
「闹了那么大阵仗,就这?」
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骂人的话,却无半点实质内容,唯一有点实锤的,不过是弹劾我当翰林时,弄坏了几册书。
我不以为意地把折子一丢。
「由他们去吧。」
到底还是我天真了。
在出宫的路上,我惊了马,马车掀翻,我从车厢里滚了出来。与此同时,一支利箭带着风声呼啸,贴着我的耳边擦过。
有一道身影飞扑过来,把我死死护在身下。
我的额头撞在坚硬的下巴上,痛呼出声。
「现在知道怕了?」
章嘉恼怒的嗓音传来。
他拉着我躲在车厢后,时不时地朝外射几箭。寻个空隙,章嘉抱住我飞身上马,马蹄声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急促的脆响。
「韩瑾!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章嘉的声音被风扯得细碎,向后散落在冰凉的夜色里。
我抬起头,深夜的朱雀大街空无一人,周围是浓重的黑暗,阴影中仿佛有巨兽蛰伏,大张着嘴,等着将我一口吞下。
我浑然不惧。
「章嘉,我在做我该做的事。」
章嘉怒极,拉着缰绳的手在我腰间的方向收紧。
「韩瑾,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
他咬牙切齿地骂了我几句,护着我的姿势却有些小心翼翼。
9
第二日,我照常上朝,丞相看着我脸颊上的红痕,轻笑一声。
「韩少卿受伤了?少卿为国操劳,可要保重身体才是啊。」
我冷哼一声。
「放心,我还年轻,死得一定比你晚。」
「你——」
我们两个针锋相对,朝中有少数清流,自发地站到了我这一派。下朝后,章嘉寸步不离地跟着我,要送我回府。
「阿瑾,你何苦去惹他。你,是不是为了扳倒皇后?」
章嘉欲言又止,我只是无奈地笑笑。
「章嘉,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带他去了大理寺。
大理寺门外,乌泱泱地站满了百姓,大家有条不紊地排着队,我和章嘉一同出现,人群忽然喧哗起来。
「是韩少卿,韩少卿来了。」
「韩青天——青天大老爷!」
有一位年迈的大娘从人群中挤出,局促地走到我身前。
她约莫五六十的年纪,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皱纹深刻,满面风霜。此刻,那张黝黑的脸上,挂满了笑容。
「韩少卿,多谢你替我儿子平反,我家里穷,没什么拿得出的东西。这是自家种的一点青菜,你,你别嫌弃。」
她递过一捆青菜,连竹篮都没有,只用一串麻绳扎着。菜叶上沾了泥点,她看了一眼我的官服,又紧张地伸出手指,把泥点擦去。
我笑着接过青菜,抱在怀里。
「多谢大娘,我最爱吃这个。」
她愣了片刻,眼中猛地放出亮光来,两只手局促地在衣衫下摆上摩挲。
「好,好,那我以后再给你送来。」
人群里爆发出善意的哄笑声,众人七嘴八舌,各自说要拿家里的菜蔬果子来送我。
我笑着同众人打过招呼,回到大理寺内办案。
桌上堆满了卷宗,我埋头整理,章嘉站在我身后,神色复杂地看着我。
「章嘉,有些人生来富贵,什么都有,却想要更多。而有些人,只要能有一口活命的粮食,便已经感到满足了。你说这世道,为何如此不公?
「你问我想做什么?我是大理寺少卿,便做大理寺少卿的事,仅此而已。」
身后一片沉默,良久之后,有一道吻落在我发顶。
似三月微风,蜻蜓点水而过。
「阿瑾,做你想做的事,我会永远护着你。」
10
「你跟章嘉定过亲?」
我提着笔的手一顿,一团浓墨落下,在纸上层层晕染,我将笔搁下。
「不过小时候的事情罢了,早都忘了,怎么,皇上吃醋了?」
沈星河轻笑一声,视线直直地盯着纸上的墨迹。
「章都尉年纪大了,这几年差事也办得好,朕准备给他赐婚。」
「皇后有一幼妹,名叫婉容,蕙质兰心,朕把她赐给章嘉,你觉得怎么样?」
沈星河走到我身后,抽了一封空白的折子,铺在桌上。
温热的气息从耳畔划过,御笔被重新塞到手里。
「赐婚的旨意,韩瑾,你亲自来写。」
我用力握着手中的笔,指尖发白,面上却一派镇定。
「严婉容长得甚是貌美,那可真是便宜他了。」
沈星河抱住我,笑着在我脸上拧了一把。
「朕怎么觉得,韩少卿才是吃醋的那一个呢?」
眼眸漆黑,笑意未达眼底。
我叹气,主动凑上去吻他。
「我跟皇后掰手腕,你反倒提拔他们家。皇上,丞相得了章嘉这么个女婿,手里又多了兵权,你怎么就那么放心呢?」
沈星河这才满意了,他抱住我,亲昵地在我脸上蹭了蹭。
「那朕也提拔提拔你家。」
章嘉大婚这一日,沈星河亲自去了。
我跟在他身后,看见章嘉的父母激动地跪在地上,他母亲的视线从我身上一扫而过,带着几分狐疑。
「章爱卿,皇后素来疼爱这个妹妹,你日后可不能欺负她。」
皇上开着玩笑,示意我把托盘里的玉如意递给严婉容。
我顺从地走上前,从头到尾没有看章嘉一眼。
红盖头下伸出一双纤纤玉手,从我手中接过托盘。
「臣女多谢皇上赏赐。」
皇上象征性地喝了几杯喜酒,旁边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有喜娘的声音夹杂在内。
「吉时已到,送入洞房。」
我这才敢抬起头,顺着众人的视线,目送那一道挺拔的身影离去。
两人都穿着一袭红袍,手里拿着系了花朵的红绸。走到拐角处时,许是有些紧张,严婉容脚下崴了一下。
章嘉伸手在她肘下轻轻一托。
「小心。」
「扑哧~新郎官好生体贴。」
人群中有善意的哄笑声,我点点头,嗓音混杂在其中。
「是啊,男才女貌,般配极了。」
11
沈星河走后,我在章府门口站了一夜。
天空一片灰色,隐隐透着不寻常的光亮。我抬起头,脸上有冰凉的触感,伸手抚上,却触到一片凉意。
下雪了,今年的冬天来得这样早。
雪花纷纷扬扬,似柳絮般飞舞,轻轻落在我掌心。
我闭上眼睛,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曾经有个少年郎,日日跟在我身后,我坐在树下读书,他摇落我满身的花瓣。
「阿瑾,你这样聪明,若是男子,定能考个状元。
「可惜你只是个女子,看书有什么用,倒不如看看我?」
他跳下树来,握住我的手,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我过几日就要出征了,你每日都要想我,不能只看书。」
一个羽毛般的轻吻落在额间,他笑着揉了揉我的发顶。
「阿瑾,等着我,等我回来娶你。」
空气中带着一股冷冽的寒意,我剧烈地咳嗽起来,摊开掌心,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我收回手,垂在身侧。
「章嘉,我是个女子,也能考状元的。」
我转过身,撑着墙壁慢慢地离去,留下的脚印很快便被风雪掩盖。
回去我就病倒了,连日操劳,病来如山倒。我向朝中告了几日假,再回到朝堂上时,瘦了许多,整个人形销骨立,官袍穿在我身上,空荡荡的。
丞相嗤笑一声。
「韩少卿,年纪轻轻,身体为何如此不中用啊?
听说你前段时间日日在宫里待到落钥才出来,可是操劳过度,亏了身子?」
旁边响起暧昧的哄笑声,我转头看去,是一群武将。
章嘉做了丞相的女婿,朝中一部分武将自然也倒向了他。
丞相志得意满,越发不把我放在眼中。
我抿唇不语,头一次地,开始有意避让着他。
他以为自己大获全胜,却不知,上天欲其灭亡,必先令其疯狂。
我低头隐忍,只是为了蛰伏下来,向他发出致命一击。
12
在官场待得久了,我也知道这世间事,不是非黑即白。评判一个官员的标准,也不是简单的清官和贪官。
这世上有许多无能的清官,他们除了清廉一无是处。也有许多能干的贪官,除了贪腐,亦能勤政办事。
丞相便是后者,他很能干,所以沈星河才能容忍他那么久。太久太久了,久到他早已忘记了自己的初心。也忘记了有些底线,绝不能触碰。
腊月二十,大雪。
阙门之前的登闻鼓被敲响,鼓声轰隆,震动朝野。
有数十流民跪倒在地,递上状纸,状告丞相之子严高逸贪腐黄河赈灾银。导致黄河流域饿殍遍地,流民无数。
为了活命,流民一路乞讨上京,却被人以盗匪的名义沿途围堵击杀。
「我们离开睢宁县时,将近上万人,如今到得京里,不过十几人。下官所言,句句属实,听闻韩少卿青天之名,才敢冒死相告。」
领头的是一名年轻人,蓬头垢面,却难掩五官清俊。他名叫陈新,自称睢宁县主簿,朝我膝行几步,长跪不起。
「韩少卿,求你为民做主。」
我点头,伸手扶住他。
「跟我走,速度要快。」
不过半个时辰,丞相便闻讯赶来,他拍着堂内的案桌,目眦欲裂。
「流民?如今四海升平,哪里来的流民?
「何况民告官,当由都察院受理,怎么跑到你们大理寺来了?韩瑾!你把这群刁民交出来!」
大理寺卿低咳一声,在旁边劝我。
「韩少卿,这事确实不归我们管,你把人交出去吧。」
我迷茫地看着他们。
「什么人?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丞相,皇上召我入宫,下官就不奉陪了,告辞。」
「韩瑾!你当真要把事做绝?」
丞相拦在我身前,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发怒,我知道,他怕了。
「这京城一草一木都在我眼皮子底下,找几个人,不费半日工夫。韩瑾,我劝你不要白费力气。」
他上前一步,虎视眈眈。
「你也不是全无把柄在我手上,韩——文——瑾!」
我心头重重一颤。
韩文瑾,是我的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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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冷冷地看着丞相,手掌捏紧,掌心全是汗。
「那又如何,皇上自有决断。」
我在赌,赌他不敢违逆皇上。我同皇上之事,朝野皆知,皇上早已知晓我的身份,却任由我为官,明显是纵着我。丞相素来有眼色,绝不敢惹皇上不快。
我进得宫门,正撞见严高逸从南书房出来,大冷天里,他大汗淋漓,看到我时,却笑得快意。
「韩瑾,你想告我?那可是我亲姐夫,你尽管试试。」
严高逸同皇后样貌极为相似,长了一副好皮囊,又嘴甜脸皮厚,很会讨皇上欢心。
可事关上万条人命,我不信他能全身而退。
我进得南书房,沈星河正站在长案之后,他抬起眼皮扫了我一眼,不复往日见我时的欢喜。
「韩瑾,今日登闻鼓响,都察院接了桩大案子,告状的苦主却平地消失,都说是你藏起来了?」
我跪下,从怀里掏出状纸。
「皇上,睢宁县县令连同一府官员,贪腐成风,主簿陈新有他们往来的信件,言明赈灾银子还未出京,便少了三成,皆落在严高逸手中。事关数万人命,请皇上下旨严查。」
沈星河没有接状纸,他只冷冷地看着我,眉头紧皱。
「京里不许流民入城,那陈新如何进来的?韩瑾,你告假多日,就是在忙这个?」
我心头一凛,猛地抬起头。
「皇上,这是小节,民生问题,才是大计。睢宁县受灾严重,那——」
「韩瑾!」
沈星河冷喝一声,有些烦躁地伸手揉了揉眉心。
「越级上告本就违法,各地压讼、截讼的事,朕也知道一些。数万人命,未免太过夸大其词了。」
他叹口气,走过来伸手扶我。
「我原以为你是个性子好的,怎么就要跟皇后闹到如此地步。韩瑾,皇后有孕了,朕要赏她。高逸他素来顽劣,这事朕心中有数。你就先放放,莫要在此时为难朕,嗯?」
我冷眼看着沈星河,一颗心直直地下坠。数万人命,用一句顽劣就轻轻揭过了?
「皇上,如果我非要为难呢?这桩案子,我要替大理寺接了。」
我甩开他的手,沈星河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
「韩瑾,朕宠着你,倒纵得你越发不知天高地厚了。这大理寺少卿就别当了,明日朕下道旨意封你为妃,你进宫来吧。」
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我立刻清醒过来。我颤抖着扑过去,抱住皇上的大腿,语带哀求。
「沈星河,不要,你答应过我的,我不能进宫。」
一只手按在我的脑后,两指向下,抚在我颈后凸起的骨结处。
「怎么,当朕的妃子,委屈你了?韩爱卿满身傲骨,朕却想见见你温婉可人的模样。」
沈星河抱起我,我抬眸看向窗外,天色昏昏,又是一场大雪。
14
沈星河向来说一不二,我决定铤而走险。即便要我入宫,我也要在离开前,扯下严高逸。
我命人将严高逸的罪状整理成册,用大白话写了,力求识字的百姓都能看懂。趁着夜色,雇人将京城的大街贴了个遍。
第二日,满京都在议论此事,五城兵马司到处搜罗这些纸张,却已经压不住悠悠众口。
群情激奋之际,我私自在大理寺开堂,当众审理此案。
门外围着乌泱泱的百姓,严高逸垂手立在堂下,看着我的眼神满是轻蔑。
「韩瑾,你真是个疯子,都察院的案子,当由圣上下旨以后,才能发于大理寺审查。你直接越过皇上,莫不是想谋逆?」
我冷冷地看他一眼。
「昨日皇上已经口谕,命我审查此案。」
我手持状纸,痛诉严高逸数十罪。贪赃枉法、私吞灾银、纵仆行凶,光是强抢民女,一年里便有数十人上告。
「严高逸,你可知罪!」
堂下人声汹涌。
「呸!狗官!韩青天,打死这个狗官!」
「韩瑾!你可知罪!」
一道响亮至极的嗓音,盖过了所有的人声。
丞相手持明黄圣旨,从堂外走来。
「有女韩文锦,冒用其兄名讳,女扮男装,科考入官。韩文锦!犯下如此欺君大罪,你可知罪!」
仿若平地惊雷,所有人都被震得目瞪口呆。
人群静了片刻,爆发出哗然的议论声。
「什么意思,女的?韩少卿是个女人?」
「嚯,真的假的,女人当官,像什么话!」
丞相冷笑一声,往旁边站了一步,让出背后一人来。那人一袭青衫,正看着我苦笑。
「妹妹,你冒用我的名字,瞒得我好苦。」
是我的庶兄,真正的韩瑾。
「来人,将她拿下!」
旁边有官兵向我涌来,我捏紧掌心,死死地盯着丞相。
「我要见皇上。」
丞相将圣旨丢到我手中,看向我的眼神带着自得和讥讽。
「自己看吧,圣旨还能有假?韩瑾,你错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也错估了我的分量。如今玩砸了吧?哈哈哈哈——」
我颤抖着手将圣旨打开,龙飞凤舞的字迹,沈星河御笔亲写。
我赌错了,满盘皆输。
15
都说天家薄情,我从未奢求过沈星河对我动了真心,但我也没有想过,他会要我的命。
我被带到菜市口时,人还是蒙的。
丞相命人打散了我的发髻,我一身白色囚衣,披头散发,女子相貌尽显。
眼前站着乌泱泱的百姓,众人议论不止,他们看我的眼神,再也没有往日的尊敬。
「韩瑾,说吧,你女扮男装入朝为官,究竟想做什么?是不是想勾引皇上,秽乱宫廷?」
我冷笑,扬着头。
「要杀便杀,我愿赌服输。」
丞相却不肯罢休,临到死了,他还想狠狠羞辱我,以泄心头之恨。
他命人拿了夹棍,套进我的手指。
「韩瑾,为什么读书?为什么当官?你到底有何阴谋?」
我跪在地上,十指被寸寸绞紧,剧烈的疼痛袭来,我抬眸望着身前的百姓,他们眼神空洞,一脸迷茫,带着几丝同情,又满是不可置信。
给我送菜的大娘站在不远处,欲言又止。给我送鸡蛋的老大爷也左右四顾,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敢。
我垂下眼眸,思绪纷飞。
是啊,为什么读书,为什么要当官。起先,只是想争一口气,后来,书读得越多,就感觉身上的担子越发地重。读书人拜圣庙时的誓言,时常在耳中响起,可这些,好像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了。
丞相还在厉声发问,我疼得冷汗涔涔而下,嘴唇剧烈地颤动。
「你说什么?韩瑾,你招认了是不是,说响一点!为何做官!」
我抬起头,双目直视着眼前的百姓。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一声比一声响亮,振聋发聩。
人群倏然安静下来,片刻后,我看见大娘哭喊着扑了上来。
「她是女子又如何,只有她把我们百姓记在心中。她是韩青天,她是青天大老爷啊。你们有没有心,有没有心!」
她挣扎着朝我冲来,被台前的官兵拦住推倒。旁边的大爷大喊了一声,也跟着一齐冲了过来。
「韩少卿是好官,她不能死,你们要杀杀我,杀我啊!」
犹如一石落水,激起千层浪。
我看见眼前群潮汹涌,洪流一般朝我涌来,笑着流下眼泪。
有些人,一辈子拥有的很少,你只给他一点,他却能为你拼出性命。
我这一生,荒腔走板行到末路。
有他们相送,足矣。
我闭上眼睛,身后是丞相扯破喉咙的尖叫。
「快,杀了韩瑾,行刑——」
16
再醒过来时,头顶是一顶明黄色的纱帐,身下锦被柔软,有一股浓重的龙涎香气。
我转过头,沈星河正坐在我身侧,含笑握着我的手。
「你如今是朕的瑾妃了。」
我手指一颤,一股麻木的钝痛袭来。我抬眸望去,沈星河在我手背上轻轻地拍了几下。
「这双手,往后再也不能提笔写字了。不过能安心待在后宫,逗弄花鸟,朕觉得甚好。」
我一下子便明白过来,沈星河不是真要我的命,他要的是韩瑾的命。
韩瑾死了,韩文锦还活着。
他厌倦了我的冥顽不灵,只想要一个乖顺的妃子。
我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反手握住他,嗓音委屈。
「沈星河,我好疼。」
沈星河叹气,把我搂在怀里。
「阿瑾,你乖一些,朕自然会宠着你。往后,皇后有的,也绝不会少了你一份。」
他安慰我一会,离去以后,赏赐流水般地送了进来。
首饰珠宝,绫罗绸缎,满屋子的富丽堂皇,没有一样是我想要的。
我起身下床,端坐在妆台前,镜子里出现了一张陌生的脸。一身华丽的宫装,衣香鬓影,环佩叮当。
我伸手抹去唇上的口脂,旁边的宫女见了,吃惊地走上来跪在旁边。
「瑾妃不可,这个颜色是皇上最喜欢的。」
我的手僵住,皱眉。
「你出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宫女依言退下,我一个人坐在空旷的殿里,片刻后,门外又有脚步声响起。
「不是都让你们出去吗?」
「果然是你,你竟是女子,我早该知道的!」
皇后满目忌恨地看着我,她尚未显怀,腰肢仍然纤细,不过面上已经丰润了一些。
我淡淡地看她一眼,还未说话,旁边已经有大太监着急地赶了过来。
「皇后娘娘,圣上口谕,瑾妃身子不适,任何人不得扰了她的清净,您还是过些时日再来吧。」
皇后更恼了。
「本宫不过是给这位新来的妹妹送些东西罢了,他这样护着,倒显得我不是了。」
她气冲冲地转身离去,吩咐身旁的小太监把托盘上的赏赐递给我。大太监也跟着皇后匆匆离去,满脸赔笑。
一时间,空阔的殿里只余下我们两人。
我傻傻地看着那个手捧托盘的小太监。
他不过十八九岁年纪,眉目清俊,脸色还带着一丝不健康的苍白。
他慢慢地走到我面前,见了我却不跪,只在我身前蹲下,直直地看着我。
「瑾妃娘娘,奴才陈三。」
我双目通红,喉头艰难滚动,几乎说不出话来。
睢宁县主簿,陈新。
我死死地握住他的手,指尖用力,掐进他的手背。
「不是已经叫人护送你们出京,你这又是何苦!」
陈新惨然一笑。
「韩瑾,我一路行来,听闻京中出了一个青天大老爷,便以为我们有希望了。只是没想到,青天之上,还有九重天。」
陈新用力回握住我的手。
「韩少卿,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我便知道,天下读书人还没有死绝,吾道不孤。
「你一个女子,既然能做了官,难道就没有想过更进一步?」
他的眉眼很黑,眼眸中星火闪亮,足以燎原。
我看了他片刻,大笑出声。
「好,陈新,这破天烂地,我们一同掀翻了它!」
17
前半生,我莽莽撞撞,撞破南墙不回头,如今重新做回女子,我也学着示弱卖乖。沈星河喜欢什么样,我便是什么样。
渐渐地,他来我宫里的次数越来越多,大半时间都歇在我殿里。皇后身怀六甲,本就心力不足,对我恨得牙痒痒,却毫无办法。
这日,陈新故意出言顶撞我,为她出气。
我毫不客气地发落他,叫人把他摁着打板子。
我宫里的几个太监束手站在一旁,说风凉话。
「倒真是个硬气的。」
「可不是么,听说这小子净身的时候,老李头的刀子刚巧折了,换了个钝刀子,多割了好几刀。好家伙,也是这样一声不吭,当时我就说这是个人才。
「没想到果真爬得这样快,这才多久啊,就得了皇后娘娘的青眼。」
我心中大恸,紧紧捏着掌心。
皇后闻讯赶来护住陈新,我不甘示弱,故意激她,皇后怒极,叫嚣着连我一齐打。
正争执间,余光里出现一道明黄色的身影,我主动上前挨了一板子,然后向后倒去。
身体被一股龙涎香包围,我松了口气,闭上眼睛装晕。
沈星河把我带回寝殿,找了太医给我诊脉,睁开眼睛时,我看见他狂喜的脸。
「阿瑾,你有身孕了!」
是啊,我有孕了,皇后便不再特别了。
「阿瑾,你这样聪慧,若是生个儿子,不知会有多出色。」
沈星河欣喜若狂地抱着我,我只苦笑,转过头,掉下一滴眼泪。
「我倒情愿生个公主,平平安安一世。」
沈星河的笑意僵在脸上,他不动声色,只把我抱得更紧。
我知道,胜利的天平开始向我倾斜了。
18
夜阑人静,屋内灯火通明。
我站在书桌前,手里握着毛笔,指尖微微发颤,落到纸上时,笔墨如蛇一般,歪歪扭扭。
陈新在一旁轻笑出声,他手里持着一卷书,以一个极不自然的姿势俯身趴在榻上。
「练了多久了,从蚯蚓变成爬蛇,进步很大。」
我转头瞪他一眼。
「你还好意思笑,宫中耳目众多,待一会就赶紧滚回去。」
「听说瑾妃娘娘怀孕,我是替皇后来送东西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陈新说完,又叹口气。
「阿瑾,皇后快要临盆了。」
我丢下笔,走过去蹲到他身前。
「陈新,我这有个万全的法子。」
陈新深深地看我一眼。
「我也有一计,不如我们一同说说?」
片刻后,两只手紧紧交握在一起。
「陈新,这条路太难了,没有你陪着,我一个人会很孤单。」
「好,阿瑾,我一定会陪你走到最后。」
陈新在送给我的吃食中下了毒,我险些落胎,沈星河龙颜大怒,要活活将他打死。皇后痛哭求情,动了胎气,沈星河无奈,只得命大太监李英莲彻查此案。
李英莲查来查去,最后得出的结论,那毒竟是我身边一个小太监所下。小太监自己招认,过不了半日,便上吊自尽了。
经此一事,陈新扶摇直上,彻底成了皇后的心腹。
我满腹委屈,把沈星河送来的东西摔了一个遍。
「沈星河,这毒同皇后的人无关,你信吗?」
沈星河满眼为难。
「阿瑾,李英莲跟了朕十几年,绝不会欺瞒于朕。」
「嗤~丞相势大,宫里哪个人不巴结皇后。沈星河,你若是护不住我,倒不如放我出宫去。我在官场上明刀明枪,也好过死在这深宫妇人之手。」
沈星河垂下眼眸,一言不发。
没关系,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我日日吹风降雨,它总有一天会长成参天大树。
19
这日,西域有数国使者来访,礼部以国礼招待,沈星河又特意设下宫宴。
席间,有月国使者笑谈倾慕我大夏文化,他言笑晏晏,从袖中抽出一卷纸来。
「这是我国一位才子所做,臣见识短浅,以为此文惊艳绝伦。不知大夏可有才子,能写出比这更好的。臣若是有幸能一观,死而无憾啊。」
薄薄的纸张在众人手中传递,沈星河看了一眼,脸上笑意渐敛,传到我手中时,我拿在手里端看良久。
此文是一篇长骈文,洋洋洒洒上千字,果真才气极盛。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这样精妙的文,一时之间,确实无人可以写出。
「这算什么,莫说大夏才子,这样的文,便是我们深宫妇人也能做得。我这妹妹平常就爱写诗词,瑾妃妹妹,你去做一首比它更好的。」
皇后笑着看我,沈星河瞬间黑下了脸。他想出言阻止,那几位使者却已经惊讶地站起身来。
「瑾妃娘娘竟有此大才?大夏果真是人杰地灵,叫人心生敬仰啊。」
皇后命人奉上纸笔,看着我的眼神满是讽刺。
「瑾妃妹妹,快写给他们看呀。」
沈星河握着拳头,额角青筋跳动,他已然极怒,我却知道,若是我应对不好,这份怒气只怕我也要担一半。
笔墨纸砚端到我身前,我叹口气,站起身。
「此文极好,我写不出来。」
皇后惊讶地捂着嘴,满脸失望。
「不过,我写不出,月国人却也写不出。这篇文,是我朝一位退隐山林的大儒所做。」
「胡说!这是我月国人做的!瑾妃娘娘竟然诬陷我等,皇上,您要给我们做主啊。」
几位使者面红耳赤,激动得走上前跪在殿内,一副饱受屈辱的模样。
沈星河已经放松下来,眉目舒缓,嘴角甚至挂着轻笑。
「哦,瑾妃说这是大儒所做,可有什么凭证?」
「臣妾幼时便习过此文。」
我垂手而立,丢开纸张,朗声把全文都默诵了一遍。
我清亮悠扬的嗓音回荡在殿内,那几个使者脸色越来越黑,念到最后,月国使者不可置信地冲过来,把那页纸抢在手中,反复看了几遍。
「可惜这篇文抄得不完全,最后还有一段。」
我继续念诵,沈星河看着我的眼神越来越亮,难掩其中的激动和欣赏。
等我念完,月国使者颓然地倒在地上,厅内只余一片寂静。
「月使,那位盗窃大儒文章的小贼,回去可不能轻易放过啊,哈哈哈哈——」
20
人天生都有慕强心态,不管是男是女。可笑的是,男人更加虚伪,他们从不直说。他们欣赏有才的女子,却告诉身旁的人,女子无才便是德。
他们畏惧一切不能掌控的东西,于是割人羽翼,以世俗道德给人套上重重枷锁。时日一久,他却告诉你,女人天生如此。他轻贱鄙薄你,头发长见识短,唯女子与小人难养。
他早已忘记,当初是他锁了你的手脚,将你困在这一片四方天地。
沈星河兴奋地亲吻我的额头。
「阿瑾,你竟能过目不忘,为何之前从不告诉朕?」
我推开他,看着自己的手,神色落寞。
「那又如何,如今百无一用。
「这双手,曾经也提笔千言,文能安邦,现在困囿深宫,不过逗弄花鸟罢了。」
沈星河怜惜地握住我的手。
「阿瑾,你后头补的那一段极好,比之前文也不遑多让。不愧是状元之才,不叫你读书,倒是有些可惜了。」
我嗤笑一声,转过头不再看他。沈星河的兴奋和我的失落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他竟难得地感到歉疚起来。
为了讨我的欢心,沈星河开始试探地拿些折子回宫,给我看公文邸报。又从皇后手中分了大半权力,让我掌管内宫,说是给我找些事情做。
我心情总算好了几分,不复之前的郁郁寡欢。
闲暇时候,也会偶尔到御花园走上一圈。这日,我走到一处茂密的花木旁,却听见另一头传来了皇后的嗓音。
「姐姐,你能不能再求求皇上,我们新婚才多久,他就把章嘉打发去了边境,能不能叫他回来?」
皇后叹气。
「章嘉惹恼了他,这事我也不好劝。」
严婉容冷笑。
「你当章嘉怎么惹恼的他?那日在法场,章嘉死命冲过去想护住韩瑾,皇上不过是在争风吃醋罢了。如今章嘉已经是我们严家的女婿,他的职位不升反降。可见在皇上心里,我们严家比不得瑾妃。」
我的脚步顿住,停了片刻,转身离开。
后来几日,果真听说皇后同皇上吵了一架,陈新命人告诉我此事,我笑着摇头。
「不够,还得再加一把火。」
21
我叫人把皇上偷偷给我看奏折的事传给皇后,皇后果然怒发冲冠。
她激动地冲进我的寝宫,恼怒地夺过我手里的奏折。
「后宫女子不得干政,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何况女子无才便是德,瑾妃,你如此不成体统,本宫要好好给你教教规矩!」
沈星河正从外面走进来,闻言大怒,看向皇后的眼神满是厌恶。
「女子无才便是德?若真如此,那日在月国使者面前,我们大夏的脸面都要被你丢个一干二净!
「你贵为一国之后,只知争风吃醋,在使者面前毫无国母风度,朕对你真是太失望了。」
沈星河刚说完,皇后便捂着肚子开始叫唤。
太医匆匆赶来,说是动了胎气,不过并无大碍,沈星河松了口气。到得晚间,陈新托人给我送出一张纸条,说一切准备妥当。
当夜,坤宁宫走火,一片混乱之中,皇后早产,诞下一女。
我看向襁褓之中的小男婴,他闭着眼睛沉睡,眉眼间依稀同沈星河有几分相似。
「宫墙深重,倒比不得外间的天地广阔自由。」
我摸了摸他的脸颊,冲宫人摆了摆手。
「行了,送出宫去罢。」
第二日,我携着众妃子去看皇后,她却突然发了狂。
「皇上,我明明记得我诞的是皇长子,不是公主,不是公主!我的孩子被人换了,一定是瑾妃干的,一定是她干的!」
沈星河怒极,皇后怀孕之后,钦天监的一帮人日日在他面前吹嘘,说紫微星即将临世,皇后这一胎必是皇长子。
他嘴上不说,心中却也抱了极大的希望。如今嫡子变公主,皇后却还胡乱攀咬。他心中这段日子积累起来的不满和怒气,实在已经到达了极点。
皇后被软禁了,名曰养病,实则数月以来,沈星河未曾踏入一步。
严家父子进宫探病,我坐在皇后的凤椅上,一手轻轻抚着肚子。
「严丞相,你当日说,我错估了你在皇上心中的分量。」
「只是不知,如今你的分量,同我这腹中孩子,孰轻孰重呢?」
我端过旁边的茶盏,一饮而尽,片刻后,血染锦袍,在我裙摆上开出一朵艳丽至极的花来。
丞相父子目瞪口呆,惊恐万状。
「韩瑾,你这个疯子!疯子!」
22
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我也曾天真地以为,靠自己的双手就能改变世界。
我看不起阴谋诡计,仰慕君子高洁。可到头来,最终只能靠鬼魅伎俩打败对手。
我叹口气,从腹中抽出一个软枕甩在地上。
「这孩子也陪伴了我数个月,陈新,拿去厚葬了吧。」
陈新失笑。
「好,给你埋三锭银子陪葬。」
一日之间,皇后被废,丞相革职查办。严家费尽数十年筑起的高台,就此轰然倒塌。
两月之后,我被册封为后。
沈星河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整个人透出一股暮日苍苍的疲惫感。他在我殿里睡的时间越发地多,大半公文都由我代为处理。
「皇上,你精神如此不济,明日上朝,倒不如我陪你一齐去?」
沈星河耷拉着眼皮靠在榻上,闻言抬眸看了我一眼。
「也好。」
《夏书》记载,时帝风疹不能听朝,政事皆决于天后。上每视朝,天后垂帘于御座后,政事大小皆预闻之,内外称为二圣。
我坐在殿里批阅奏折,沈星河有时候会突然恢复一些精神。
他走到我身后,神色复杂地看我提笔。
「阿瑾,你的字迹进步了。」
我「嗯」了一声,我如今的字,只能勉强算上工整,跟以前不可同日而语。
「怎么练出来的?」
「不过日日在腕间悬坠玉石,勤学苦练而已。」
沈星河看着我腕间的红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朕有时候,也会后悔将你困于宫内。阿瑾,你若是个男子,也可为宰为相,安邦定国。」
我转过身看他,轻笑一声,拍了拍他的手。
「无妨,我这样也很好的,皇上。」
既然困龙于潭,束雄鹰于笼,就要承受被反噬的结果。
陈新还在辛者库等我,我不能让他等太久了。
我走到鎏金香炉前,添了一块龙涎香进去,看着一缕白烟袅袅升起,散成薄雾。
沈星河越发疲倦了,走到榻上翻身睡下。
23
沈星河病得起不来床了,我从辛者库把陈新接出来,堂而皇之地带在身边伺候。
这日,沈星河突然挣扎着坐起身,颤抖着指向陈新。
「朕想起来了,是你,你是先皇后身边的人?」
他瞪大眼睛看着我们,仿佛明白了一切。
沈星河剧烈地喘息着,眼眶通红,他定定地看着我,漆黑的眼眸中似有千言万语。
嘴唇颤动良久,吐出来一句我意想不到的话。
「韩瑾,你对朕可有过真心?」
我其实觉得有些好笑,可也笑不出来。
我从旁边拿了传位的诏书,把御笔塞进他手中。
「你把这个签了,才不算枉费我对你的一腔心意。」
沈星河死死地捏着笔,发出一声惨笑。
「是朕错了。」
24
天授十六年,皇上驾崩。天后称帝,改国号为周。
25
我始终如一地信任陈新,我们一同携手走过了最黑暗的岁月。我有时候看他,仿佛能从他身上看见我自己,那股撞破南墙也绝不回头的执拗。
我封他当秉笔大太监,给他莫大的权势。可朝中每日都有人参他,他们说,太监不得干政。
每天有御史撞柱子,我烦不胜烦。
这日,我坐在龙椅上,看着陈新垂手站在一旁。他当久了太监,曾经青松一般的脊梁竟有些佝偻。
我皱了皱眉。
「陈新,要不你别干了。」
陈新抬头看我,起先是不解,慢慢地,脸上全是不可置信。
我提笔写了一份诏书,丢给陈新。
「你出宫去罢。
「去娶妻生子,过正常人的日子。」
陈新弯腰捡起诏书,失落地笑笑。
「皇上说笑了,我一个太监,如何娶妻生子。」
我摇头。
「你有一个儿子的,那日我送出宫外,已经替你寻宅子安置好了。」
陈新愣住,捡起诏书看了一眼,脸上是更加浓重的疑惑。
「韩瑾,你疯了,我一个太监,怎么做大理寺少卿?」
我瞪着眼睛。
「我一个女子都做过,太监为何不能做?不只要做少卿,你要是有点出息,就一步一步,做到丞相给我看。」
陈新抿着唇看我,片刻之后,眼中有晶莹的亮光闪烁。
「疯子,你真是个疯子,你不怕御史撞柱子了?」
我点点头,笑道:
「怕啊,为了不让你这么显眼。我明日再下一道折子,全国设女子学院,女子也能科考为官。到时候你一个太监混在女人堆里,就一点都不醒目了。」
陈新也笑,笑出了眼泪。
「韩瑾,这才是你的目的吧?
「我早知道,会有那么一天的。」
会有那么一天的。
26
我在宫里待得久了,也会疲倦,这个时候,我就喜欢带着陈新微服出宫。
我们走街串巷地逛,买些吃食,坐到江边吹风。
每次出宫,我都会去看看魏大娘,她家如今日子好过了许多,在京郊买了宅子。
她也不用劳作,可总闲不住,家里有一片菜地,常年种着翠绿的青菜。
我像往常一样去她家拿菜,碰巧看见她在打孙女。
小丫头不过六七岁年纪,脸蛋滚圆,玉雪可爱,正撒泼躺在地上,嗷嗷叫唤。
「我就不想去上学,不去上学。
「她们说以前女子不用上学,每天在家绣花就好了。呜呜,都是皇上不好,是皇上让女子读书的,她是我的仇人,她是坏人,大坏人!」
魏大娘急得上前去堵她的嘴。
「你这娃懂什么,不知死了多少人才换来的今日。读书,读书有什么不好?大字不识一个,被人卖了都得帮着数钱!」
越说越气,抬手在她背上又打了几下。
「魏大娘——」
我扬声叫她,她转过头看见我,惊恐地跪到地上。
「皇上,小儿不懂事,皇上恕罪。」
我摇头,递过顺手折下的竹条。
「用这个打。」
陈新在一旁轻笑出声。
「是该打,尚方竹鞭,往后就拿这个教训孩子。」
院子里响起女孩子响亮的哭声。
鬼哭狼嚎,中气十足。
不知怎的,听着比那些温婉的笑声悦耳许多。
全书完。
番外(章嘉视角)
我这一生只爱过一个人。
她叫韩文锦,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我爱她聪慧狡黠,爱她自鸣得意时俏皮的模样。
我们自幼定亲,说来不怕笑话,我命人制了一本皇历,一日一页,撕完以后,她便是我的新娘。
我反复数着皇历上的页数,出征时,把它随身携带。
我在边关熬了数年,看着厚厚的册子成了薄薄的一本。我难掩心头激动,我要回家了,阿瑾在等我回去娶她。
到家那一日,母亲却告诉我,他们跟韩家退亲了。
我怒不可遏,那是我头一次对母亲发火。她吓到了,寻了绳子要上吊,我只能又去哄她。
我没有找到阿瑾,第二日上朝,却在朝堂上看见了她。她一身青色官服,看我的眼神疏离又冷漠。
我知道,我可能要失去她了。
我小心翼翼地护着她,等着她消了气,回心转意。
最终等来的,却是一道赐婚的圣旨。
大婚那日,我在院子里站了一夜。
大雪纷飞,我怀里抱着那本薄薄的册子,无数次幻想,如果阿瑾现在愿意出现在我眼前,我会丢下一切,跟她远走高飞。
好几次,我觉得她好像就在门外。
可我不敢上前,我怕开门以后,看见的只是一场空。
终于,月落星沉,我走上前,拉开院门。
门外一片空寂,什么都没有。
我等不到她了。
后来,我看着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觉得她变得很陌生。
我们在宫里遥遥见了一面,她端坐在轿辇之上,面目被满头珠翠遮得模糊不清。
我退到一旁行礼,轿辇从我旁边经过,掉下一本书来。
我蹲下身捡起,是一本《春秋》。
「皇后娘娘,你的书掉了。」
一只玉白色的手接过书,我抬头,对上一双含笑的凤眸。
「书果真是没有你好看。」
说得什么!
我面色涨得通红,脸皮发紫地退到一旁。
多少年前的话了,她竟还记得。
我愣愣地看着她的轿辇离去,她斜斜靠在上面,姿态慵懒。
此时旭日初升,万道金光洒在她身上。
她坐得太高了,身影模糊在金光里。
离我遥远得仿佛隔了一条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