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穿书了,书里没我这个角色,因为我是作者。
我空降在男主的卧室里,「亲妈」的身份让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这孩子睡觉不拉窗帘不关窗,五官稚嫩,清冷的月色衬得他皮肤细腻仿佛美颜滤镜拉满。
可惜,还没等我再欣赏一会儿自己的作品,他便悠悠转醒。
于是我俩大眼瞪小眼。
「呃……如果我说我三天没吃饭,来你家只是为了找吃的,你信吗?」我眨巴着眼睛,尽力使自己看起来人畜无害。
寂静的夜里,除了缓缓走过的风声,我肚子传来的咕咕叫声格外清晰,简直如有神助。
「你,信了吗?」我追问道。
2
他没有怀疑我,甚至格外沉着冷静地去厨房拿了一袋牛奶和面包。
怎么说,真不愧是我写的男主?
将东西递给我时,他的冷静自持终于漏了破绽。他的眼里闪着如火炬般的光芒,在夜里比我这个天外来客更加渗人。
还不等我出口询问,他先发制人:「你是来实现我的愿望的吗?」
我一愣,通过窗户上模糊的倒影,勉强看清了自己现在的模样。
尖耳朵,盘发,盘扣领长裙,背后有小翅膀。中不中,洋不洋,说不清是什么东西,却正好符合他心里对于「实现愿望的小精灵」的设想。
是他的精神寄托。
我设定的。
这本是个不存在的角色,却因为我的意外到来,突然存在了。
3
那一瞬间,我隐约有些触动。
但也只是一瞬间,毕竟我的饥饿更加持久。
我毫不客气地大口咬着面包,差点噎着,幸好有牛奶。
吃完,我厚着脸皮理直气壮地对他说:「你看,如果我真的有实现愿望的能力,还至于半夜进你家找吃的吗?我可以许愿获得食物,甚至可以直接许愿不再饥饿,从根源解决问题。」
许是觉得我说的很有道理,他坐在床上若有所思,眼里刚刚亮起的光开始闪烁。
停顿片刻,他忽然特别用力得掐了自己一把,眉头拧成一团。
「疼。」他喊出声。
我:……
为什么大家总喜欢勇自虐的方式来确认自己是否在梦中呢?就这么迷信梦里不会痛吗?
看他疼得龇牙咧嘴,无奈我挠头,「这不是梦哦,而且,梦里也是有痛觉的。」
「是吗?」
他有些闷闷不乐,抬头望我,眼神像一口枯井。实际上这样的眼神更符合小说里我给他的描述。
「那我醒来后你也会消失吗?」
现在轮到我沉思了。
首先,我不知道。
我压根不知道自己怎么来的,对于自身接受现实的速度与冷静也感到震惊。
其次,这个孩子,毕竟是我写出来的。
那么四舍五入一下,他就是我的孩子,我就是正儿八经的亲妈。
既然如此,我难道不应该慈爱一点吗?
考虑到后续生活需求,我能不继续在这儿蹭吃蹭住……不,照顾孩子生活吗?
可能这就是母性的光辉吧。
于是我蹲下身,视线与他平齐,「呃……虽然我不是什么神奇海螺或者小精灵,但是吧,我也不至于全无用处。」
比如我吃得香消化好,会点外卖、用洗衣机和扫地机器人。
「那你能帮我写作业吗?」他突然问。
我:?
我好像没写这段。
「……替你写作业是不行的,但我可以教你。」
毕竟我也是正经大学出来的,虽然四年期间主要在划水,不过教个中学生我觉得问题不大。
应该吧。
我看了一眼窗外。一片漆黑,月光暗淡,不见边际,根本判断不了时间。
于是我开口胡诌,「这都快凌晨四点了,你赶紧睡,明天我送你去上学。」
「好吧。」他听话地钻进被子。关灯后,他又向我确认一遍,仍然语气平静,「你确定这不是梦,对吧?」
「当然不是。」
4
在陌生人的注视下睡着需要强大的心理素质,也或许在他眼里我不算陌生人。
这篇小说,该怎么定位比较好呢?
大多数情况下我是个言情写手,唯独这篇我心血来潮想搞点儿新的东西。
他叫李华,名字参考了学生时期英语课上那个爱好遍布各种文娱活动、社交圈横跨太平洋、喜欢写英文信却不会英文于是总找别人代笔的李华。
总结一下就是又菜又爱玩,玩得又野又花。
据说他的曾用名是小明。
他的父母醉心于自己的事情,或是工作,或是爱好,很少回家。仿佛父母只是搭伙过日子,而他是意外。
这也是他大半夜醒来翻冰箱、疼得轻喊主卧里也毫无动静的原因。
那里面没有人。
大部分时间里,他独处,抬头望着天上飘荡聚散的云朵,低头逗弄校园街边的流浪猫。
沉默内敛,反应迟钝,成绩平庸,再加上父母总是缺席家长会……这一切让他既不受同学欢迎,也不讨老师喜欢。
我坐在床头看着已经睡着的李华,发现自己毫无困意。
找点事情打发时间吗?
我想起来背后的翅膀。
我摸了摸自己它。羽毛粗硬,手感不好,和想象中的毛茸茸相去甚远。而且,当我抚摸它时,翅膀并没有任何感觉。
我用力扯了扯,翅膀纹丝不动,很牢固,与我浑然一体。
思忖片刻,我闭上眼,试图调动全身上下每一处肌肉去控制这对翅膀。
既然它身为我的一部分,那我应当可以控制对吧?
结果是我的胃先有了反应,我打了个嗝。
行吧,我放弃。
5
第二天一早,李华轻轻摇醒了在沙发上过夜的我。我睡得迷迷糊糊,险些忘了穿书的事情。
餐桌上摆着两份早餐,凳子上挂着收好的书包。
我洗漱时他一直看着我,等我回头时他又立刻装作在做别的事情,动作笨拙欲盖弥彰,嘴角一直上翘,似乎对我留在家里感到心情愉悦。
是这样吧?
昨晚我夸下海口说送他上学,而此刻,我忽然意识一个严重的问题。
我平视着镜子。
镜子里是一张人脸,一张五官端正、平平无奇、朴实无华的脸,我的脸。
为什么我的平平无奇不是像古天乐那样呢?
算了跑题了。
这张脸贴在了一颗长着尖耳朵的头上,这就使得一切不平凡了起来。
不仅如此,在我的背后,一双奶白色的、毛茸茸的、压根儿飞不起来的辣鸡小翅膀,格外显眼。
这一套装备,配合我身上的白色盘扣长袍,居然莫名生出了几分和谐。
妙啊。
那么问题来了,我该怎么出门。
奇装异服我可以换掉,那耳朵和翅膀呢?更重要的是,以后我穿衣服,是不是都要在背后开个洞?
在我百般纠结的时候,李华已经背好书包出现在了洗手间门口。
好家伙,赶鸭子上架了属于是。
望着李华眼里满满的希冀,结合我已经答案对方,不可言而无信,我心一横,下了决定。
我想了想,问道:「今天是万圣节吗?」
李华面露疑惑,「今天?这才十月……」
「不。」我伸出食指摇了摇,邪魅一笑,「今天就是万圣节。走吧我们去上学,你带路。」
我戴上口罩和帽子——这是最后的倔强,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每一步都是那么的六亲不认,寡义绝情。
没关系,反正这里也没有人认识我。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6
开门的那一刻,我就遇上了挑战。
李华的对门住着一对年轻的小夫妻,女主人正巧出门。
她一手挽着包,另一只手拿出钥匙,还不忘整理垂下的鬓发。清脆的碰撞声停在她的耳边,她侧首看到了我们,一愣。
很好,不错。
李华攥着我的衣角,低头,估计是在思考如何介绍我。以他的性格,就算措好词了,也很难开口。
社恐罢了,我懂。
幸好那位女主人什么都没说,只是对李华笑了一下就匆匆离去。
我松了口气。
果然,成年人的礼貌就是对不寻常的事物平常以待。
小区到学校这条路没有直达的地铁和公交,再加上距离不远,李华总是步行上学。
十五分钟的路程,意味着我要暴露在大众视线里十五分钟。
秒啊。
下楼的时候我还挣扎了一下,「李华,我记得你的自行车有后座,门卫大叔可以帮忙看着车。」
「你怎么知道?」
如果是自行车代步的话,时间会缩短,但着引出了一个新的问题:我不会骑自行车,那骑车的只能是李华。
一个小孩骑车载着一个长翅膀的成年人,这个画面似乎更诡异。
「……没什么,我们走吧。」
到校门口的时候还比较早,人不多。门卫大叔向李华招了招手,笑得很慈祥。
这一路上相安无事,我并没有收到任何异样的审视目光。途径一个小卖部的时候,他悄悄往那边瞥了一眼,也没什么异常。
总之,顺利到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我环顾四周,很多孩子是自己来的,呼朋引伴;来送孩子的父母低头跟孩子告别,径直离去了;也有独自来的孩子,跟认识的同学打招呼……
只有我和李华两个人僵在校门这里。
很好,脚趾开始扣地了。
这个时候我该说些什么?
欢迎大家来到我用脚趾扣出的城堡……不是。
好好学习?
不对吧我上学那会儿最讨厌别人提学习。
那么,要不要试着说一句「好好和同学相处」?
其实,这个才是最难的吧。
在我纠结时,李华拉了一下我的衣服,艰涩地开口:「如果你不方便的话,我可以自己上学。」
早饭是他做的,路是他带的,社区治安很好,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确实可以自己上学。
而且他还体贴心大的地不问我的来历。
他很懂事,不需要人操心。
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我想他的表情一定是克制的模样。
那一刻,我有点说不出话。
昨天睡前我一直在想思考我来到这个世界的原因。
我写了那么多故事,偏偏是这个。甚至穿越这个离奇地事情本身都没那么吸引我。
抛开巧合机缘等客观原因,有没有可能是,其实这个故事需要我?需要我本人直接进入这个世界,从内部进行改变。
除了改写剧情,我想不到其他让外力直接介入故事的理由。
虽然这样想似乎相当唯心,也显得我……过于自信。
虽然可能并没有所谓的原因。
「诶,那是李华吧?在门口站着干什么。」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高亢的女音。
顺着声音看过去,那是一位衣着优雅的中年女性,脸上挂着笑。她上下扫了一眼李华,望着一旁的门卫笑笑,又冲着李华招招手,「过来吧,你跟我一起进去。」
如果我没判断错的话,她是李华的班主任。
不知道我这身奇怪的装扮会不会让她对李华产生什么不好的印象。
希望不要。
我轻轻推了一把李华,柔声道:「过去吧,你先上学。明天我接着送你。」
推完我才意识到这个举动或许不妥。
他笑着点点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毫无意见。
「你又一个人来呀?」班主任笑着说,眼神和语气却带着几分意味不明。
「又」这个字被她着重咬了一下。
我和李华一愣,他条件反射地回头看着我,伸手似乎想要拉着我。
班主任顺着他的目光看过来,脸上带着探寻。
她的目光很锐利,像扫描仪,精准地从视线里的每个人身上扫过,搜刮信息。唯独当她看向我时,她的目光直直地穿了过去,锁定在我身后的某个地方。
就像我记忆里的某个目光。
我大概明白不对劲之处在哪了。
除了李华,其他人都看不见我。
7
据说,人的大脑仅仅开发了一小部分。
我不确定这句话的真实性,但它似乎在暗示人的潜力无限。
当我试图放空自己,全力沉浸在这个陌生环境里,我的感官如点燃的引线般被迅速唤醒、放大……
「要听话啊。」来自温柔母亲无奈的嘱咐。她的孩子从我身边走过,却不曾瞥我一眼。
那个孩子不是特例。
我站在校门口,身旁是往来的老少人群,这里是烟火气的集中点。
「看谁先到门口!」
「知道了知道了……」
「拜拜。」
「你怎么还要人送啊……」
「走吧!」
短促而尖锐的汽车鸣笛、纷至沓来的脚步声、此起彼伏的说笑声、嘈杂沉闷的引擎声、夹在在诸多声响近乎被埋没的风声……
校门旁的大树飘落一片树叶,安静落地。
大脑接收的信息量在短期内迅速膨胀,近乎爆炸。
风带走我额头冒气的细密冷汗,又慷慨地送我一片落叶。它没有穿过我,在我肩头轻轻敲了一下,缓缓落下,在随后的某个年月里,碾作尘土。
车水马龙,芸芸众生。
与我无关。
这个感觉不算陌生。
我在街上游荡。
其实我可以回家。李华给了我一把备用钥匙,但我不想回去。
从昨晚到现象的时间很短,发生的变化却翻天覆地。
这是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我写的,一切秩序景象也取材于我的生活。
我望着街边服装店的橱窗出神。里面琳琅满目的货架无法吸引我的目光,我聚焦在玻璃窗映出的我的倒影。
长着一双小翅膀的我的身姿,影影绰绰,不算清晰。
是吧,明明还是可以看见的。
17 岁的夏天,我经常幻想自己凭空消失,毫无预兆的那种,好躲开沉闷的高三与高考。
现在我的愿望以另一种形式实现了。这是第一次,我彻底地成为一个透明人。
一位路人撞了我一下,她比我更惊异。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空无一物的前方——尽管我站在那里,旁边的橱窗还有我的倒影。她十分不解地往地上看,试图找到解答。
地上的路砖凹凸不平,或许有人会一不小心被绊一下。我猜她是这样想的,虽然这并不能解释为什么她撞到的是头。
我侧身让了下,她左顾右盼地离去。
我承认我有点懵。刚刚陷在遥远的回忆里,那结结实实的一撞好想把我半条魂挤出了身体。
恍惚间我好像看见了李华。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
没有窗帘,阳光穿透巨大的玻璃窗落在他身上。他坐姿懒散,一半撒下阴凉,一半沐浴阳光。旁边是偶尔走过的同学,嬉嬉闹闹。
一个调皮的孩子后腰撞到了李华的桌角,疼得吱哇乱叫,比桌子摩擦地面的声音更刺耳。
他扶着腰走了,身边围绕着假意嘲笑实则关心的朋友。等他们走远了,李华百无聊赖地俯下身,捡起刚刚撞击桌子时掉落的橡皮。
满是尘埃。
8
我在街上游荡,一直到放学时间。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是有事可做的。
早上送李华时我已经完美记下了家到学校的路……才怪。
实际上我走到小卖部就开始迷失方向,然后七弯八绕才勉强在放学后二十分钟找到了校门口。
人很少了,往来行色匆匆,车辆也不会在校门口多做停留。李华站在铁门旁,小小的身影格外显眼。
他双手攥着书包袋子,目光如炬,监控摄像头一般扫视目所能及的每一位女性。他转头望着我的方向,猛的定住,凝神细看,紧蹙的眉头舒展,紧绷的身体开始放松。
我知道他看见我了。
我不确定这是不是我的错觉,似乎变成「小精灵」之后,我的观察和感知能力变强了,甚至强到有一点超出常识。
可能一开始写的时候,这本小说的定位就不是本格。
在我找到校门口之前,我便隐约看见了李华背着书包等待的身影。等我走近,我实际看到的和方才眼里的「虚幻」别无二致。
可惜,我的记忆力还是没什么长进。
「不好意思,我迷路了。」我蹲下身,诚恳地向他道歉。
「……嗯,没关系,我们走吧。」他松了口气。
我看的出来他其实很高兴,只是习惯性地将大笑收敛压抑,换成了礼貌、得体、波澜不惊的微笑。
他的父母不喜吵闹。
这又是我给的设定。
9
为了让我更好的适应这里的生活,李华非常贴心地带我去超市置办生活用品。
于是,在这个时间点逛超市的人将有幸目击以下灵异事件:一个中学生穿着校服,拖着巨大的购物车,里面放着一看就是女生回选择的洗漱用品。他一边在货架挑选东西,一边时不时地仰头,对着一团空气说话。
毕竟大众视角看不见我。
「你觉得这个怎么样?」他指着一排包装花花绿绿的面膜,「我的母亲经常用。具体的我不太懂,如果你需要的话就自己挑一个吧。」
「不用吧。」我摇摇头。
一位导购面带微笑地走了过来。她脸上的笑容在看清我们时变成了诧异。
李华对她置之不理,指着另一边货架上的护手霜与我说话,「那这个呢?现在已经入秋了。」
「我觉得……我也不是很需要这个。」
不知道是不是聚光灯的原因,导购的脸色看起来略略发白,五官动作幅度大得像是扭曲。
她走了。
走的时候还不忘一步三回头,可能是怀疑自己见鬼了。
其实聪需求角度来考虑,我是需要护手霜和身体乳一类的产品吧。我的皮肤很干燥,到了冬天甚至会像蛇蜕皮一样泛起一层层白色的皮屑。
看着怪吓人的。
尽管我知道李华地父母给足了他物质需求,我也没办法厚着脸皮让小孩子替我买单。有基本生活用品就够了。而且,没准我现在不需要这些。
回家后我们立刻开始收拾东西,客房暂时成了我的卧室。收拾完后,李华很自觉地去房间里写作业,不需要我提醒。
就在我觉得自己身为监护人显得全无用处时,他拎着作业本走了出来。我瞥了眼封面,是数学。
我知道,显现我聪明才智的机会来了。虽然数学不是我的强项,但解决初中数学应该还是没什么问题。
只要不提高数现代概率论,我的世界依旧明媚。
我自信满满地接过本子,上面白纸黑字写着:一个小猴子边上有 100 根香蕉,它要走 50 米才能到家。已知:(1)每次它最多搬 50 根香蕉;(2)它每走 1 米就会因为嘴馋吃掉一根。请问,它最多能把多少根香蕉搬到家里?
我:???
我看了眼李华,他脸上写着真挚的求知欲。
懂了,是我跟不上教学的步伐了。
但我不能退缩,不能食言,我答应了可以辅导他作业。
「李华,你要知道,你们这个世界的科技是非常发达的。」
「然后呢?」
「当个人的能力不足时,可以假借于物。我是说,我们可以上网搜一下,或者用搜题软件。」我笑得温柔自持。
不用感谢我提醒你。
李华:「……」
10
睡前,我正打算关门,李华穿着睡衣走到我的门口。
「怎么了?」我问。
「明天。」他犹豫着开口,「你还会在吗?」
我想起来白天眼前浮现的场景。我不清楚我看到的是不是幻觉,按照我的设定,这是完全可能发生的事情。
正在,或者说一直在发生的事情。
他一个人坐在座位上,明明与所有同学兜处在同一个教室,却仿佛与世隔绝,无人注意到他一般。
只有阳光在他身上停留。
于是我蹲下身,思虑片刻后将手抚在他的头顶。我之前没跟小孩子相处过,只好把他的头当做是猫脑袋那样撸。
「你看,只有你能看见我。」
「嗯,我知道。」
我想搞个设问,于是柔声道:「那,你猜猜这是为什么?」
「嗯……我有阴阳眼?」他的表情告诉我他是认真的。
我:……
说得好,下次不许再说了。
见我不说话,李华改口道:「好吧,我不知道。」
「可能,因为我是你的专属小精灵吧。」
比起小精灵这个充满童话感的名字,某种意义上,我更接近起了李华妈妈的角色。
天天送他上学,接他放学,充满了世俗生活的气息。偶尔也会心血来潮尝试着炸厨房……不,给他做饭。
灶台上的火开着,水龙头自己拧开又关上,菜洗好后飘到案板,被凭空而动的菜刀切碎后,又自行进了锅里。
可能会有一两片碎叶子转移失败掉在地板上,这样的碎叶子会自觉进垃圾桶——如果此时家里有第三个人,他应该会看到这个景象。
然后砰的一声,锅里发生某种奇异的化学反应。
锅炸了。厨房里黑烟四起,怪味弥漫,就像女巫在熬制魔药。
谢天谢地这里没有第三个人。
李华父母长期出差一时半会回不来,否则这篇小说就将从现代童话故事变成灵异怪谈。
家务不需要我做。
每到周日,李华父母聘请的家政便会上门打扫收拾。至于平时,洗衣机洗碗机扫地机器人可以替代绝大多数劳作。
我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或许可以说,我其实在渴望类似的生活。
从没日没夜的加班挨老板骂的打工人忽然变成了闲在家里的小精灵,这种感觉很奇妙。
这个世界里的任除了李华都看不见我,不过这对我没有太大的影响。
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巨型齿轮运转的时候,没人会听见一颗螺丝钉的声音。
11
李华不愧是个乖孩子,万圣节那天,他给我准备了一个礼物。
我下了决心。就算收到骷髅十字架等各种奇奇怪怪灵异风格都东西我也会表现出感动得一塌糊涂的样子。
我接过礼物,揉揉他毛茸茸的脑袋,悄悄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包装。
其实,东西挺正常的。
是一件很厚实针织长裙,长袖,高领。但也有不同寻常的地方。
这裙子正面看裹得严严实实,显得端正典雅。但是没想到啊,这裙子背后是一个深 v,正巧给我的翅膀腾了位置。
露背装,这孩子可真贴心。
一般人穿衣服,会选择先把胳膊伸进去,如果是套头衫,也可能是先把头套进去。
而我就不一样了。
我要先在衣服后面开个洞,把翅膀套进去,再开始塞我的手和头。
裙子换好后,我颇为满意的在镜子前转了两圈。
面料亲肤,剪裁合身,完美。
除了一点。
「李华啊,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嗯?怎么了。是衣服不合适吗?」他皱起眉头。
「不是这个,衣服挺好的。但是你想想啊。」我走到他面前,神色带着点严肃,「你可以看见我,也可以看见衣服。」
「嗯。」他点点头。
「其他人看不见我,但是可以看见衣服。那么,其他人看我穿这件衣服,他们实际上看到的是……」
言尽于此。
12
我的脑海里已经浮现了一件立体的衣服半飘着移动的诡异场景了。
本着实践出真知的思想,我决定出门试试看。
天气降温,只穿一条针织裙有点冷,但我暂时没办法穿上外套。
长翅膀真的太麻烦了,影响穿衣还飞不了。
我开了房门,静悄悄地往外走。
其实我是有脚步声的,我和李华都能听到。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的脚步声似乎比正常人小很多。
那么,普通人可以听到吗?
走廊前方走来一位陌生男人,我打算拿他试水。
希望不会吓着他。
我故意跺着脚,仿佛跟地面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走路。李华身后跟着,看表情似乎觉得无语。
男人往我这边看了一眼,应该是听见了声音吧。他直直地盯着我们的方向,傻愣住了,面色有些发白。
他的瞳孔是发散的,没有聚焦。
他可以听见脚步声,但看不见我。他手里拿着钥匙,钥匙刚刚插进锁孔,还没转动,便随他地动作一起僵在原地。
屋子里的人听见钥匙声开了门,是个中年女人,「愣着干嘛,还不进来?」
「我……不是,刚刚那边有声音……」他辩解着,伸手指向我们的方向。
女人扭头看了我们一眼,嘟囔着:「哪儿有人?听错了吧?进来进来,外面冷死了。」
他们一同进了屋里。关门前,男人又探头环顾一圈,面色狐疑,眼珠子提溜转。
像《天书奇谈》里模样诡异狡猾的老狐狸。
这回轮到我们一起呆住了。
看不见我很正常,可他们也没看见我身后的李华。
所以,现在的已知信息是:普通人无法看见我,但可以与我发生触碰,也可以捕捉到我发出部分的声音。
可以听见我故意放大的脚步声,却听不见我和李华的谈话声。(存疑)
我是作为某种物质客观存在,可以挡住藏在我身后的人或物。(存疑)
至于在路人眼里,他们依然能看见本应被我挡住的窗户、走廊、墙壁等环境景物,大概是因为他们的大脑自动补全了这一部分图像吧。
我不想就此停止尝试。
没来得及跟李华说我的想法,我直接拎起裙摆冲下楼。
下楼时我估计重重踩下,制造噪音扰民,甚至在小区人来人往的广场里来了一段无声广场舞。
我在广场上疯跑、手舞足蹈,脑海里回想着穿越前每晚在小区楼下看到的老太太们矫健的舞姿。
就像酒醉的蝴蝶。
没有 BGM,这不要紧。心中有音乐,那就有。
广场上的人群依旧遵循自己本来的轨迹行走,与我擦身而过。就算听见了脚步声等动静,他们也鲜少回头。
公众场合本就是嘈杂的。
我跳得累了,叉腰喘着粗气,拖着身子慢慢往回走,正好对上李华欲言又止的无奈神色。
他站在单元楼门口等我,似乎不太想靠近。
「小精灵。」
「嗯?」
「你真的,是小精灵吗?」
他终于开始怀疑了吗?
「……为什么这么说。」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现在是懵的,各种缘故。
一开始咬定我是小精灵的是他,现在当我适应身份的时候质疑的也是他。这不是自我矛盾吗?
我到底是什么。
李华站在我面前,仰着头,难得收起了一贯温和的笑容,平静的目光有些冷冽,却更真切。
「你确实和我想象中的小精灵一模一样,但那是我想象的、不确定的东西。并且你相似之处局限于外表。你看起来完全不具备实现人愿望的能力,有翅膀,但不会飞,也不会法术。」
他一顿,继续道,「而且,你看起来不太聪明,初中数学题都不会,大概率也没有什么法宝……」
「等等。」我忍不住出言打断,「你说谁不太聪明?」
他直直看着我,仿佛在说:不就是你吗?
除此之外便再无猜疑。
好家伙。
这孩子,一脸纯真地说着过分的话罢了。
13
我和他一起回了家。刚进门我就开始猛喝水,脑子里全是他方才偶然展露的模样。
不夸张的说,从穿越到现在我一直在他加混吃等死,在接受他的照顾。
我差点忘了我的「任务」,或者说,我的私心。
李华是个初中生,早熟的初中生,我不能用糊弄孩子的态度去对待他。
我这样整天毫无重点的嬉嬉闹闹、蹭吃蹭喝,只是在浪费时间。
我坚信我来到这个世界是有任务的。可能就是固执地要给自己找个存在意义吧。
就算,不存在这个硬性要求。这些时间朝夕相处,李华从一个纸面屏幕里的角色一跃而出,成了我眼前活生生的人。
私心上,我也想要扭转结局。
一开始我只说这不是一本言情小说。其实我没说错,只是,说的有些局限,略过了重点。
没有人喜欢看无聊的日常流水账对吧?所以,我给小说设计了一条带有戏剧性的主线。
之前看到的同学孤立、老师偏见都不过是小儿科,这些现象在当今校园随处可见。关键问题出在他的父母身上。
或者说,我安排在他的父母身上。
李华从呱呱坠地时一人躺在襁褓中,再到过早「独立」,独自一人吃饭、做家务、上学。
一个人行走,单薄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
茕茕孑立,踽踽独行。
在孤独中成长的他,最渴望的关怀从未如期而至。无法提供情绪价值的父母就像是两块粗糙的砾石,磨合失败,选择了破裂。
离婚是最后一根稻草。
明年二月末,开学季,他的父母协议离婚,毫无周旋余地。
讽刺的是,他们都觉得自己可以带给孩子更光明的未来,在已判定的抚养权上继续争论不休。他们忽略了过去的冷漠与离婚本身带来的伤害。
而这个消息,被八卦的班主任无意间传进了李华的耳朵里。
他无力阻止,也无法接受。
他特有的稚嫩于脆弱只会让他近乎无原则地渴望和父母在一起,并不懂什么叫不合适不必硬融。
也不懂什么叫及时止损。
深夜十点二十五分,他从楼顶一跃而下。
即使这个时候,他的身影依旧孤独单薄。
不远处的工地仍在施工,眼见它起高楼。
疲倦的工人手脚不利索,动作间一颗螺丝钉坠落,无人听见他的声音。
14
「小精灵。」一个稀松平常的傍晚,他忽然神色凝重的叫住了我。
「嗯?」我有点紧张。
他时常会一个人坐在房间里,不是在写作业,也不是在玩手机,像是在思考。
他的眼眸里流露出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沉重与成熟。
「懂事」并不总是好事,每当这个时候,我反倒宁愿他是狗都嫌的青春期中二病少年。
他不会是……发现了父母离婚的前兆吧?
我的心跳近乎漏了一拍。
然后他看着,极为认真地开口:「小精灵,你真的不在意别人看不见你吗?」
真的不在意吗?
我有些恍惚、茫然,但还是谢谢他挽救了我的心脏。
好像已经很久,或者说我自己习惯了,不去关注自身的喜好和想法。
某种意义上,我们都是透明人。
我说了那么多大话,似乎还没多少被付诸实践。于是我近乎鬼使神差般开口:「李华,你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问出口时,我愣住了,李华也愣住了。
「我……」
「别说你喜欢学习,也别说你喜欢看中学生必读课外名著和习题集。把父母老师那些期待扔掉,就说说你自己喜欢什么。」
他没有思索太久。我觉得这个答案已经在他的潜意识里蕴藏已久。此刻,呼之欲出。
「我……想要消失。」他语出惊人。
但是我能明白。
我想起了高三的自己。希望自己凭空消失,借此躲开生活与学习的压力。
就像是金蝉脱壳,与俗世的一切说一声再见,毫无顾忌地去追求精神世界。
想要另一种意义上的「被需要」。
我明白了,他想要一场短暂的、彻底的告别。
就像是逃避。
其实就是逃避。
但有用。
「好啊,那我们去郊外,去旷野。」
周六,天空放晴。阳光并不热烈,刚好为冬季的寒冷带来一丝温旭。
我们裹得严严实实,包也塞得鼓鼓囊囊:食物、水、纸巾、充电宝、耳机……
两个包,各带各的。
幸好,这个世界是我写的。我知道哪里有我渴望的草地。
这里不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而是山丘。青黄不接的波浪线被定格,占据视野。可惜不是春夏,不然漫山遍野的青碧色与星星点点的斑斓会更美。
更接近文人墨客肖想的自然。
我们对视了一眼,莫名其妙的默契感穿透两个纬度联通。我们一同在旷野里行走、奔跑,就当是热身。
鞋上沾满了草屑,脚步后或许还有粘连飞起的枯草与尘土。等回头依然看不见丝毫城市烟火的痕迹时,我们停了下来。
他站在我面前,十三四岁的稚嫩躯体,身后是没有边际的空旷山野。
在这里,他没有被贴上的标签,没有需要扮演的社会角色,不需要迎合,不需要隐忍压抑。
只做他自己。
甚至没有人知道他是谁,除了我。
「兵分两路吧。」我气喘吁吁地开口,「戴上耳机,顺着某个方向走,彻底切断与外界的链接。没有人再会干预你,包括我。」
李华愣了愣,显然没想到我会同意他在野外离开我的视线。
这不符合大多家长老师眼里的「安全」。
我看着他,嘴角发力,扯出一个还算温柔阳光的笑容:「你可以彻底的解脱。」
「好。」
他明白我的意思。
我转过身,向没有方向的地方前进。什么都不需要想,也是什么都想。
我可以听见许许多多混合在一起的声响,来自四面八方、芸芸众生。
那些不曾被注意的生命。植物、动物、还有存在过去记忆里的人,那些记忆碎片不断闪回。
没有人会打扰我此刻相对的安宁,我只是我自己。
躺下的那一刻,背靠大地。
面向星空——即使暂时看不见,它也在那里。
温旭的光会吻过你的面颊,攀升的温度唤醒每一寸毛孔。
与我没有关系,却又与我融为一体。
浑然天成。
我们只是彼此共享了这一刻的时光。
直至夜幕,放逐终止,流量结束。我们根据手机定位汇合,一同踏上回家的路。
更深露重,他的脸和耳朵冻得通红,可他却好像不觉得冷一般,自如地走着。
还带着餍足。
回家的路上我正跟他争论那道猴子搬香蕉的题是否属于数学的范畴。我以尘封在大脑深处的逻辑学磕磕巴巴地强行论证我的观点,并竭力证明自己的智商高于平均水平。
他礼貌地微笑,看着喋喋不休的我。
前方一个熟悉的人影走来。她看到了李华,皱着眉,表情说不出是什么意思。
「李华,你在跟谁讲话?这么晚还不回家。」
他大大方方地仰头回答:「我在和小精灵说话,我的专属小精灵,你们都看不见!」
我想过帮他和同学们打成一片、成为老师眼里的好学生,可他其实享受孤独。
不,不是他孤独,是我以为他孤独。
而且这样子,只不过是加重了他身上的枷锁。
他想要的是短暂的放纵与有限制的自由。
他渴望的是遵循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
还真是,如出一辙。
15
其实写这篇故事不全算是心血来潮,他是有原型的,故事整体的脉络也有据可依。
那是我自己,十五年前的我自己。只不过,小女孩变成了小男孩。
写这个故事没有明确的目的。可能是为了让更多人思考家庭教育,也可能只是为了抒发我自身的苦闷。
能写出来,或许就放下了。
或许。
我很喜欢巧克力,不论黑巧白巧还是其他口味的。但是纯可可脂巧克力很贵,父母留给我的生活费不够承担。好吧,那我也可以不喜欢。
我喜欢画画,草稿本甚至是书本上都有我的画,但是父母觉得这样非常影响学习,哪怕我之后都是在完成作业以后才画一小会儿。所以,我也可以不喜欢。
一个别致的文具袋,一件漂亮的衣服,一个可爱的发卡,一个有趣的玩具……都是些没什么特殊意义的小东西,或许还被冠以「攀比」的名号。我都可以不喜欢。
我希望和朋友出去玩,就在楼下,但是父母不同意,觉得我应该先写作业。作业完成天都黑了,父母觉得晚上出去不安全。
我喜欢父母可以多陪一会儿我,听我讲讲学校里有趣的事情,而不是只问我的学习。
……
我知道自己确实不应该超前消费,不应该耽误学习,不应该枉顾自身安全,不应该妨碍父母工作……我可以不去喜欢那些东西,不做无聊的希望。
我不该去比较,父母已经给了我最好的。
我做的是正确的事情。
我只是无法感到开心。
这无关紧要。
真的,无关……紧要吗?
我偶尔会做着不切实际的梦,那里面全是于他人而言稀松平常我却可望不可即的东西。
我嚎啕大哭直到缺氧,从梦里醒了过来,发现现实里到自己也在哭,心脏的抽痛在持续。
梦里也是会痛的。
直到现在,我遇到暂且无法企及或是没必要却又喜欢的实物,总是下意识地来一句「我也可以不喜欢」而不是思考如何提升自己去获得它。
哪怕做梦,都充满了谨慎与克制。
我处在低欲望且麻木的状态。
我试着去寻找原因,读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书,找了许多杂七杂八的影响因素。
我以心理学为手术刀一点点解剖自己,划开皮肉,剥茧抽丝,解读自身现下的行为体系,分析内心痛苦的根源。
原生家庭环境给我带来的负面影响被我逐一陈列,就像是往图书馆里鳞次栉比的书柜整齐摆放书籍。
终于有一天这些如复制粘贴般无垠的书柜好像被摆满了,目所能及之处全是风格迥异的书,我才猛然间意识到,我一直待在这里。
我一直待在这些负面影响里,从未走出去过。
或许,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我追根溯源的举动只是为了维持现状。曾经的创伤,成了我不必改变的借口。
因为我曾经遭遇过……收到伤害,所以我成了现在这样,能够理所应当继续这样。
顿悟这一点后,如醍醐灌顶般,我终于在蹉跎十数年后找到了自我调节的开关。
而现在,这个意外的穿书给了我一个新的机会。
历史无法逆转,但我可以改写未来。
改写属于李华的未来。
我还能回去吗?这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至少此刻,我可以活在当下。
以热烈的方式。
让我们彼此取暖吧。
周日那天我在家里躺了一天,休养生息,恢复元气。李华精力充沛,又跑了出去。
年轻真好。
大约到了晚饭点我才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好家伙,还知道踩着饭点回家。
我顺着声音走过去,「跑哪儿去了你,饿了没?」
门框,李华探了个脑袋出来。见我在房间里,他轻脚慢步走了过来。
他在背后藏了什么东西,遮遮掩掩不肯让我看见。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我可以帮你写作业。」
我呆了一瞬,心里有了点预感,声音不自觉染上颤抖,「好的,谢谢你。」
虽然其实我并不需要写作业。
他笑起来,眼睛亮亮的,「那……那你还有什么愿望?你说出来,我帮你实现。」
「干嘛呀?」我伸手想摸他的头,却被他躲开了。
他眼里闪过狡黠的光,亮出里背后藏着的东西。
一对假翅膀。
「现在,我是你的专属小精灵。」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