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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玉

三年前,我为他挡了一箭,伤及心脉,药石难医。

他为我空悬后位三年。

三年后我终于回来,却发现这宫里多了个和我生得有八分像的姑娘。

1

人们都当陆策爱惨了我。

他为我空悬后位三年,我喜欢梨花,又嗜酒,他就为我种了满园的梨花,又亲手摘了酿成酒,埋在地下等我回来。

我也这样以为。

我以为我们相识七年,自当是郎情妾意心心相通。

我以为他爱我,所以他才会对我承诺说一人一世一双人,才会在我在为他挡箭后哭得撕心裂肺、仪态全失,才会有空前盛大的封后典礼。

他才会在封后大典结束后,颤抖着手把我揽进怀里。

他说,「韫儿,我总算等到你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你知不知道我这几年……」

「我每日每夜都在想你。」

他双眼微红,声音沙哑,情真意切。

我以为我们总算修得正果,苦尽甘来。

可封后大典结束后的第二天,一个和我生得有八分像的姑娘来了我宫里,对我盈盈施了一礼。

和我一起长大的丫鬟盼夏凑到我面前,小声告诉我,说这是陛下前年封的妤美人。

她说陛下宫里的女人并不多,除了这妤美人外,其他都是些世家大族塞进来的,半年都难得见上陛下一面,只有这妤美人,时不时还能被传召几次。

「还不是借着自己生得和小姐有几分相像才讨了陛下的喜,沾了我们小姐的光,还大摇大摆地凑到小姐面前来,真是讨厌!」

她声音恶狠狠的。

我只是看着眼前的人发呆。

这世上怎么会有和我这么像又这么不像的人呢?

她明明和我生得有八分像,可气质却又全然不同。

我喜欢穿红衣,喜欢热烈的颜色,爱骑马射箭舞刀弄枪。

她则一身素白,娇娇弱弱,温温柔柔,像是江南春日的新雨。

她见到和她模样相似的我也只是微微红了眼,怯生生地强笑。

「难怪陛下总说我生得好,有福气,原来竟是这样。能和娘娘有几分相像,是我的福气。」

福气吗?

我不明白。

一个人怎么能把自己和另一个人相像当成是自己的福气呢?

就比如现在,我看着她站在我面前,我只觉得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

还没等我想清楚该如何是好,陆策来了。

他来得很急,身上的朝服还未来得及换,一路疾走过来已经有些皱了。

他匆匆看了我一眼,便转头看向妤美人,攒起眉斥道:「你怎么在这里,不是让你呆在静怡轩里好好养病吗?还不快回去!」

妤美人走了。

她走时眼里还垂着泪。

我看着她的背影,头也不回地问陆策:「阿策,你说你日夜想我,你就是这样想我的吗?」

「不是的,韫儿,你听我解释……」

「我和妤美人之间真的没什么,我把她留在宫里只是因为她实在可怜。」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见我面色沉沉,又抿起唇角,沉默下来。

短暂的慌乱过后,他似乎又变回了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

明黄色的朝服和十二珠的冕旒穿戴在他身上,多了几分疏离,无端让人觉得陌生。

已经不是我记忆里那个温润如玉,会微红着脸,略带无奈地看着我的少年郎了。

「她本是富商之女,家道中落后被人卖进了南阳王府,做了舞姬。可怜她父母双亡,无依无靠……」

他叹息一声。

「韫儿,你是定北侯的独女,在家时便是千娇万贵,进了宫,也是这宫里最尊贵的,她分不走你什么的,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她和你长得那样像,你就当可怜可怜她,不要和她计较了,好不好?」

我忽地想起三年前。

三年前,我女扮男装混进了军营,一路跟着军队到了西北。

那时候西北战事告急,陆策也常为此忧心。

我便趁他得了空的时候溜进他的帐子里,偷偷攥住他的袖子,小声唤他的名字。

他吓了一跳。

平日里总是温文尔雅、不改颜色的人一下子变了脸色,眉毛竖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里?!快回去!」

我笑得无赖:「反正我已经来了,你赶我也赶不走。再说呢,我还要保护你呢!」

那时候我想的很简单。

我想着陆策虽习过武,可他毕竟是半路子出家,手上的功夫弱了些,不像我,自幼在军营里长大,刀枪剑戟样样精通,一杆红枪更是耍得虎虎生威。

我想要保护他。

而我也真的做到了。

白鹿崖一战时,我护着陆策从敌军队伍里杀了出来,又以肉身为盾替他挡了一箭。

那一夜,我赤甲黑衣,红枪乌骑,背刺长箭。

那一夜,他浑身染血,乌发散乱,状如厉鬼。

他把我扛在肩上,拖着受了伤、血肉模糊的腿冲进了营帐里,连声音都是嘶哑的。

「大夫,大夫呢!」

拔箭的时候,他牢牢握着我的手,大夫让他先出去治伤,他也不走,死活要握住我的手,乌紫的唇直颤。

他说:「韫儿最怕痛了,我要守在她身边,我哪儿也不去。」

说起来也好笑,我原先相中陆策,正是因为在京城的公子哥里,只有他把我当姑娘家对待。

明明我长这么大从未喊过一声痛,却也事事怕我疼了痛了。

可是啊——

以前连我不小心磕了一下都怕我疼怕我痛的人,现在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让我可怜可怜她,不要和她计较了。

可是我可怜她,谁又来可怜我呢?

我深吸了一口气,问他:「陛下,你还记得三年前,西北的夜里,你对我说过什么吗?」

「那天夜里,你握着我的手,哭着求我一定要好起来。你向我保证,说等我好起来,我们就成亲。」

「你说你这辈子只娶我一个人,我们一生一世一双人,你都忘了吗?」

他似是有些狼狈,沉默了会儿,声音微哑。

「韫儿,终究是我对不起你。可我身为帝王,我也有我的不得已。」

「你是我的皇后,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你和她们是不一样的……」

我笑起来。

「其实呀,我知道你是皇上,我也没有真的一定要和你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是你再怎么样,也不该在我不在的这三年里,摆一个和我这样像的人在宫里。」

我继续道:「你知道我这三年是怎么过的吗?」

那一次我中的是的莲花钩箭,箭尖勾着肉,上有剧毒,又离心脏只差毫厘。

即便是好不容易抢救过来了,却也伤了心脉,好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只能靠汤药吊着命。

「在我躺在病床上,因为毒发疼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你在做什么?红袖添香吗?」

「韫儿,你怎么能这么想我?」

他皱起眉来,眼里闪过丝不耐,面上更是带了些委屈和震惊,仿佛做错了事情的人是我。

可下一瞬他又变得慌乱起来。

他抱起因着咳嗽蜷起身子的我,神色焦急。

「好了好了,韫儿,都是我的错,你别说话了,你伤还没好全,先进去休息一会儿。」

「之后我们再谈好不好?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我沉沉闭上眼:「我要妤美人离开京城。」

陆策答应了我。

可那妤美人到底还是留了下来——

她在来见了我的当晚,上吊自杀了。

2

陆策来找我时,眼底带着浓浓的乌青。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

他问我能不能让妤美人在宫里多留些日子。

他说妤美人被人救下后昏迷了一整晚,好不容易睁了眼,很快又昏了过去。

他还向我保证,等她伤好了、情绪缓和些,他一定把她送走。

我看着他未置一词。

这种时候,我好像说什么都不合适。

从昨儿夜里妤美人上了吊起,便有宫人在背后议论,说妤美人不知在我这凤仪殿里受了什么磋磨,竟一回来就上了吊。

可我明明什么也没有做。

陆策却像是受了莫大的鼓舞似的,握着我的手,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来。

「韫儿,我就知道你最是宽和体贴,定不会让我难做。」

总之,妤美人就这样在宫里留了下来。

人们都说她昏睡了整整两天,而她醒过来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披发赤足地跪在了我的宫殿前,脱簪待罪。

凤仪殿外,我看着跪倒在地上的人,攒紧了眉心。

她来时尚早,天边刚露了抹鱼肚白,青石板上的露珠还未干,她跪了不一会儿,肩头膝下已有了湿意。

我让她起来,她也称不敢,把头一下一下往地上磕,再抬起来时又是张梨花带雨的脸。

「你这是做什么?」

「娘娘,都是嫔妾不好……嫔妾听闻娘娘因为嫔妾的事与陛下大吵了一架,嫔妾心里愧疚难安,恨不得以命相抵,可没成想……」

「嫔妾心知陛下与娘娘年少相识,伉俪情深,而嫔妾只是因着这一张和娘娘有些许相似的脸,才得了机会能常伴在陛下左右,在娘娘不在的日子里宽慰圣心。」

「如今娘娘回宫,嫔妾本应自请离宫,只是嫔妾本是舞姬出身,孤苦无依,幸得陛下屡次相救才免遭风波……」

「娘娘要赶了嫔妾出去,便是要了嫔妾这条命,」她掩面低泣起来,「嫔妾倒不如,倒不如死了算了……」

呜呜的哭泣声回荡在这大殿里。

外头天色已经大亮了。

身后,盼夏已经竖起了眉头,一副要上前赶人的模样。

我拦住她,缓缓走到妤美人面前,蹲下身,轻抚上她颈间的那道红痕。

她身子瑟缩了一下。

「娘娘?」

我忽地一笑,手上稍稍使了些力:「你不是说死了算了吗?」

「这道红痕便是你上吊时留下的吧?也难为你,演了这样一出戏,受了不少苦吧?」

前两日,她上吊的事情一出,盼夏便模样愤愤,说那妤美人为了争宠,竟连这样下三滥的手段都使出来了。

当时我只是摇了摇头。

我想,哪儿有人会因为一个男人、一点富贵便死乞白赖地拿自己的性命相赌呢?

也许真的只是个可怜人吧。

可是如今……

我拿帕子擦了擦手:「只可惜本宫并不吃这一套,你若真是心有愧疚,恨不得以命相抵,那便抵吧。」

「怎么,做不到吗?」

「做不到那便出去吧,日后本宫定会备好金银送你出宫,也免得旁人说本宫薄待了你。」

「来人,送妤美人离开。」

我说罢,起身欲走,可没成想身后突然传来声尖利的惨叫。

再回头,那妤美人已经倒在了地上,额间血流如注。

紧接着,殿外一人风驰电掣般闯了进来。

「盈盈!」

妤美人看着我,泪眼模糊:「娘娘,千错万错都是奴的错,奴死了没关系,只是您不要因为奴,伤了与陛下的和气……」

她说完这最后一句,便双眼一闭,倒在了陆策怀里。

陆策抬起头,沉沉看了我一眼。

这么多年来我从未见他如此看我。

他看着我时总是笑意温软,眉眼含情,连皱眉都少之又少。

哪像现在,眉头紧锁,唇角紧抿,连下颌角都用了力。

「太医,太医呢!」

我忽地慌乱起来。

「我……不是的,我什么也没做……我没有真的想要逼死她……我只是没想到……」

「是她自己……是她故意要做戏给你看……」

「够了!」

他深吸了口气,到底没对我说些什么,只是抱着那妤美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之后的好些日子,陆策再也没来找过我。

中途有一次,我想过去找他,向他好好解释一番。

可我话刚出口,他便攒起了眉。

「韫儿,芙盈都和我说了。她说都是她的错,她还说她不怪你……」

「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你千不该万不该……」

我也没有忍住,明明是来解释的,可到底还是和他吵了一架。

又是不欢而散。

我和陆策冷战了一月有余。

等到秋高气爽的时候,他总算又重新迈进了我的宫门。

却不只是为了我。

还因为我的父亲,平阳侯,正一品绥远大将军回朝了。

陆策在宫里设了家宴款待我的父亲。

为此,他一连好些天都来了我的凤仪殿。

他向我道歉,说前些日子是他公务繁忙,冷落了我。

他说妤美人的事情他仔细想过了,无论如何是他对不起我在先,他定会妥善解决,等过些日子,等她身子好了,他便让人送了她离开。

他还说,等这件事情一了,就让我们回到从前,他定会好好待我,绝不再让我伤心难过。

他言辞恳切,信誓旦旦。

我想我应该高兴才是。

可我看着他,心里却忽地痛起来。

钝钝的,不明显,却也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总觉得他陌生。

尤其是看着他端坐在高台之上,对着我爹爹遥遥举杯,笑得淡漠疏离,一派帝王之相时。

我甚至开始有些想不起来,我到底喜欢他什么了。

我喜欢的那个人啊,应该是那个十六岁的青衣少年,会跪在我父亲面前,神色真挚、一字一句地承诺,说他陆策纵有不如人的地方,纵前路坎坷,也定会护我周全,不让我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是那个会策马跑遍整个京城,只为了把春日开得最盛的那一朵桃花放在我窗前的少年。

是那个会因为和我的几句口角就红了眼睛,拉着我的袖子反反复复解释,被我嫌了啰嗦还笑如春风,说「我不怕你嫌我啰嗦,我只怕你心有芥蒂」的少年啊。

总归,不该是眼前这个人。

我端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

好久没有喝过这样辣的酒了。

辣得人眼眶发酸。

宫宴结束后,父亲来了凤仪殿看我。

他看着我慢慢红了眼眶:「韫儿,你瘦了。」

他问我后不后悔。

我和陆策方相识不久时,爹爹就曾告诫过我。

他说陆策虽有才能,却身世颇艰,不得盛宠。偏偏他又心气颇高,不甘屈于人下,若我执意与他一起,这一路必然辛苦。

当时我只是跪在他面前,说无论如何我不悔。

「我不后悔。」

只要是我决意要做的事情,我绝不后悔。

如果真是错了,那便错了吧。

亡羊补牢,未为晚也。

3

我带着盼夏偷偷溜出了宫。

这些日子实在是太闷了,四四方方的天,四四方方的墙。

我只想出去透透气。

一开始她还有些怕,可等我们到了京郊,骑上了马,听到了风的声音,她便只剩下了欢喜。

「小姐,外头好好啊!要我说,还是咱们塞北好。」

是啊,京城有什么好的。

远不如塞北,自由自在。

骑在马上的时候,我忍不住想,我和陆策之间到底是哪一步错了呢?

我们又到底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身后传来了扬鞭的声音。

我抬手一指。

「盼夏,我们来比一比,看看谁先到那儿,怎么样?」

「好啊。」

回应的声音响起,却不是盼夏的,而是一道清越的男声。

「你是……」

我转过头,微微一怔。

眼前的人高目深鼻,乌发红唇,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亮如繁星,让人一眼望过去,便想到万里之外的草原,想到皑皑白雪,想到烈日骄阳。

——北狄小可汗,赫连袂。

「你怎么在这里?」

我问。

「自然是……」他懒洋洋抬眼,一笑,可话说到一半那笑也顿住。他蹙起眉来:「你哭了?」

我一怔,这才发现自己竟不知在什么时候流下了泪来。

「我才没有。」

我眨了眨眼。

他定定看了我半晌,忽地一笑。

「喂,虞知韫,你不是说要比吗?」

「我们就比比看是谁先到前头那座山底下怎么样?你若是赢了,我有份大礼送你。若是你输了……那你便答应我一件事。」

「放心,这事无关朝政,你也绝对可以做到。」

我还在发着愣,他已经抬了抬下巴,笑得肆意风流。

「怎么,不敢了?几年不见,你胆子怎么变得这么小?」

「比就比,」我拽紧了缰绳,「我还怕了你不成!」

最终还是赫连袂赢了。

他带着我去了京城的集市。

说起来我和赫连袂倒是旧相识。

我们曾经打过一架。

在战场上。

北狄乃游牧民族出身,好战,早些年的时候曾与雎国起了战乱。

那一年我十四岁,第一次跟着爹爹上战场,初生牛犊不怕虎,不顾父兄们劝阻,一马当先要和北狄的小可汗单挑,却不想被人挑下了马。

赫连袂高倨马上,拿剑指着我,神情桀骜。

「这便是你们中原的勇士?」他嗤笑一声,「生得这样瘦瘦小小,娘们唧唧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欺负女人。」

四周都是哄笑声。

他拿剑要砍,我忙往后一避,却不小心被他挑了头盔。

他一愣:「竟还真是个女人……」

我趁着他愣神的功夫,捡起了地上的剑,一跃。

森白色的剑尖直指他的喉间。

「女子又如何?你这北狄的小可汗、草原的好儿郎还不是照样被我这中原女子指于剑下?」

「若是我这剑尖往里再进上一寸,你这命可就没了。」

我在他错愕的目光里缓缓收回剑,一笑:「你方才放了我一马,你不杀我,我也不杀你。」

「只不过,我有一言要劝告小可汗——骄兵必败。即便我是女子,也不是你能小瞧的。」

那一年战场上,我侥幸赢了赫连袂,回去后便被爹爹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说我行事莽撞,以后免不得要吃亏,又想到我已年满十四却没有一点姑娘家的样子,狠了狠心便把我送回了京城。

我也在京城遇到了那个穿着青衣,捧着书卷,坐在竹林间,会红着耳尖对我笑,无奈又关切地叮嘱我要小心着些的人。

属于十六岁的,我记忆里的陆策。

自此,一见倾心。

我想得入了神,直到赫连袂的声音响起,才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这个好看,你试试。」

他从摊子上拿了支发簪在我头上比划。

「哪儿好看了?」我避开他的手,皱了皱眉,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也是,你们北狄可没有这么精巧的首饰钗裙。」

「不是都说你们中原女子最喜欢这些簪子耳环吗?」

他摸了摸鼻子,一副不解的模样,尔后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哦,我倒是忘了,你在塞北长大,也不像个姑娘。」

最后我到底还是收下了那支簪子。

回宫前,我问赫连袂到底想要什么,他把那簪子塞在我手上,挑眉一笑。

「以后别哭了。有人欺负了你不会欺负回去吗?我认识的虞知韫可不是这样的。」

「若是真的打不过就告诉我,我替你欺负回去。」

我嗤笑了声。

说来也好笑,我回宫这么久,受了这么多的气,第一个跟我说要替我欺负回去的人,竟然是我以前的生死对头。

而那个欺了我、让我难过的人,却是以前发誓要一生一世好好爱我,绝不让我受一丝委屈的人。

三日后便是北狄使臣入朝的日子。

陆策十分重视这次会面,特意在行宫设家宴接待了他们,并在行宫后山上设马球赛,与其友好切磋。

马球赛申时才开始。

午间的时候,我实在是心痒难耐,便把疾风牵了出来。

疾风是西域也难得的良驹,也是我在塞北时就骑惯了的马,它从小陪我长大,这么多年我也一直悉心爱护着。

我把它带到京城来,就是想让它和我一起见见京城的繁华。

只是可惜……

自我入了宫,能骑上它的机会便少之又少。

我翻身上马,没成想一转头,眼里分明荡起了一抹红。

那妤美人不知什么时候也从帐子里出来了,骑马立于我身后,一袭红衣,言笑晏晏。

她身旁,陆策骑马与她并立。

许是瞧见了我,他们的交谈声一顿。

陆策向我解释:「韫儿,你别生气,妤美人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想在离开前瞧上一瞧,这才央了我过来。」

「我向你保证,等再过一段时间我便让人送她离开。」

又是这样的话。

一个九五之尊的帝王软下神情放下身段,温言软语地说着解释承诺的话,该是会让人心软的。

可同样的话,听第一遍时尤会心软,听到第三遍第四遍,便只觉得有口气堵在了胸口,既堵得我想要宣泄,又堵得我厌烦。

我忽然不知该作何反应,干脆一扬马鞭,向前奔去。

陆策也跟着我追了过来。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那妤美人竟也跟了过来,迎面撞上了跑马而来的赫连袂。

他看了眼妤美人,又看了眼不远处同样一袭红衣的我,忽地一笑。

「我一直听闻中原有句俗语,说『鱼目混珠』,一直不知该作何解,今日倒是品出了几分真意。」

变故就是在此时发生的。

先是我们几人的马不知为何躁动了起来,再是西北方忽地闯来了几名刺客。

我下意识勒紧了缰绳,调转马头护着陆策往后退,却條地听见一声嘶鸣。

有尖叫声响起。

那妤美人的马不知何时发了狂,马蹄高高撂起,双眼上翻,一副随时要把人甩下去的模样。

下一瞬,那高高撂起的马蹄已然踏了下来,直挺挺砸向了我和我的疾风。

「小心!」

我听见陆策的声音,忙夹紧了马腹部要往前躲。

也就在这时,我瞧见他从马背上跃起,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揽着妤美人,护着她从马背上落了下来。

……那个我一直护在身后的人,这一次,护住了别人。

4

那马蹄最终还是落了下去。

我虽驾着马极力往前躲,却也只是险险一避,最终还是砸在了马臀上。

「韫儿!」

「虞知韫!」

我听见身后焦急的呼喊声,可我已经没有心思管了。

疾风吃痛,疯了似的往前跑。

它方才本就不对劲,现在挨了这一下,更是双眼上翻,横冲直撞,任我怎么安抚也安抚不下来。

场面一时混乱极了。

身后,侍卫们涌了上来,把陆策等人护在中央,和那闯进来的刺客激战,刀剑声铿锵。

而我身前,疾风已经带着我闯出了马球场,发狂般往后山的林子里冲去。

我只能尽量俯下身子贴紧马背,稳住重心不被它给甩下去。

中途,我不小心撞在了一棵树上,擦伤了手。

——我想我当时应该选择在那个时候跳下马的,可是我没有。

我总是想着再等等,我想着疾风跟了我多年,那么有灵性,我总能安抚好他的。

可是没有。

它载着我直挺挺地冲向了前方的断崖。

眼瞧着断崖越来越近,身后传来了赫连袂焦急的喊声。

「虞知韫,你在做什么,快跳下来!」

……跳不了了。

我的脚在这一路的颠簸中,卡在了马镫里再拔不出来。

「该死,」他骂了声,将他腰间的佩剑扔给了我,「接住了!」

我接住剑,狠狠刺进了马脖子里。

疾风终于停了下来。

它长长地嘶鸣一声,高撂起前蹄,身子抽搐着,然后载着我一起,直直地倒了下去。

我亲手杀了我养了多年的马。

鲜血溅了我满脸。

我面无表情地从地上爬起来,拔了剑,身上混着血和泥,一瘸一拐地走向赫连袂。

「你一个人来找我的?」

他盯着我脸上星星点点的血迹,眼神晦暗。过了半晌,才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块帕子来。

「擦擦吧。」

我笑了,随意抹了把脸,把剑还给他,声音沙哑。

「方才多谢你了。走吧,该回去了。」

我在马球场外遇见了陆策。

他骑着匹不太精神的马,面色沉沉要往后山里赶。

几个侍卫跪在他身前,一副恨不得以死相谏的模样。

「陛下,臣已经派了人去林子里找了,现下谁也不知道这林子里还有没有刺客,陛下乃万金之躯,万万不可亲自涉险啊!」

「让开!」

陆策喝道,接着目光一转,瞧见了与赫连袂共乘的我。

「韫儿!」

他慌忙迎了上来,上下打量我一番,又看着我脸上未擦干净的血迹,慌了神。

「韫儿,你伤着哪儿了吗?这血……」

我避开了他的手。

他神色一僵,顿了顿,又默默收回手,手指蜷缩着,兀自道:「无论如何,回来就好,先让太医给你瞧瞧。」

我依旧一言不发。

其实我是有话想说的。

骑马回来的路上,我想问问陆策,为什么他护了妤美人却舍了我。

当他问起我的伤时,我想回怼他一句「小伤而已,死不了」。

可我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意思。

便是我问了说了,又如何呢?

太医很快来给我验了伤。

开了药后,陆策让人都退了下去,又唤了水进来,要亲自给我擦洗上药。

我再一次避开了他的手。

「韫儿……」他眼神一暗,「你在生我的气对不对?」

「我知道是我不好,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你生我的气也是应当。只是你受了伤,就算真的生气,也不该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让我给你上药好不好?」

我看着他略带祈求的眼睛,忽地笑了。

「第五次了。」

「什么?」

他一怔。

「我说,这是我回宫以后,你第五次对我说『是我不好,我气你也应当』了。」

他沉默了瞬,有些艰难的开口:「韫儿,方才是我没有考虑周全,我想着妤美人身子孱弱,经不住吓,而你精通武艺又善于骑射,这才……」

「够了!」

我认认真真看着眼前的人,认认真真开口。

「陆策,是不是在你眼里,谁弱便谁有理?」

眼前的人还是和以前一样,容颜如画,眸光温柔,让人看一眼便心生欢喜。

可终究还是不一样了。

「当初在凤仪殿,我明明没有做什么,我只是吓吓她,可她倒在地上,你就下意识认为是我错了。」

「今儿在这里,我若是没有受伤,你会不会也认为,你所做的决定也是理所应当?」

他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了个干净。

「不是的,韫儿,真的不是的。是我鬼迷了心窍,你再原谅我这最后一次好不好,我保证……」

我打断他:「没关系的,是也好,不是也好,我都不在乎了。」

「我自入宫以后,常常都在苦恼。我苦恼你明明嘴上说爱我,却总是做出让我伤心难过的事来。」

「现在想想,我大约是被我对你的喜欢、被三年前的你迷了眼吧。是我一叶障目,却忘了人心易变。」

「好在现在,我想明白了。」

我轻轻笑起来,「阿策,今日之前,我从来没有后悔喜欢过你,也没有后悔救了你。你知道,我这人向来不喜欢后悔的,可是当初,若是早知道会有今日的结局……」

这回轮到他打断我。

「韫儿!」

他一急,不知为何呕出一大口血来,可他却不管这些,只是随意擦了擦,便慌忙拉起我的手来,连指尖都是颤抖着的。

我认识他这么久,第二次瞧见他这样失态。

若是换了以前,我定然会拉着他的手,好生安慰一番,告诉他无论何时,我在。

可是现在,我只是轻轻抽出了我的手。

「阿策,我们走到现在,已经够了。」

5

说话间,外头有人来报,说留下的刺客活口已经招供了。

今日那些刺客是朔国人。

如今朔国与雎国大战在即,他们在马草里加了疯药又意图行刺,便是想要破坏雎国与北狄之间的关系,让北狄和雎国结下血仇。

陆策点头,让人退下,紧接着又有侍卫押了妤美人身边的怀莲来。

帐子里一时乱糟糟的。

一群人被召了进来。

马房的人说,今儿清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便瞧见怀莲在最南边的那间马房外转悠,鬼鬼祟祟不知道做些什么。

怀莲则跪在地上,一口一个冤枉。

她说她从未去过那马房,定是这小厮看错了,要不然,便是有人蓄意陷害。

妤美人也跪在地上,不断拿袖子抹着泪,恳求陛下明察。

我笑着看着这一场闹剧,笑着笑着便酸了眼眶。

我缓缓站起身来,抽出了别在侍卫腰间的长剑,跛着脚走到妤美人身前,剑尖直指她的咽喉。

最南边的马房里,只有一匹马,是我的疾风。

整个帐子里人似乎都被我的举动骇住,一个个像是呆住了似的,竟没有一个人上前。

直到尖叫声把他们唤醒。

「韫儿,你先把剑放下。」

是陆策的声音。

我应了声,然后手腕一转,剑尖指向了他。

一声又一声的惊呼声响起。

有人大喝『放肆』,有人要上前。

陆策使了个眼神,没有人再动了。

而我——

我笑着看着他,挥剑割下了一截衣袍。

今日我亲手杀了陪了我多年的战马,也明白了有些事情,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可我到底还是没能亲手杀了那妤美人。

一来是因为证据不足,我不能就这样杀了她。

二来,是因为我摔倒了。

在我割完那截衣袍,转身走向妤美人时,我脱力一般摔在了地上。

今天经了这一遭,我其实早就已经精疲力竭了。

早在亲手杀了疾风的时候,我就已经累得不行了。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疼,哪儿哪儿都累。

身子累,心里,也累。

我撑着地站起来,余光瞥见陆策向我伸出的手,我顿了顿,一把挥开了。

「不用你扶,我自己可以站起来。」

我缓缓走出了帐子。

帐子外,赫连袂看着我,神情复杂。

他下意识伸出手要搀我一把,同样被我避开了。

「也不需要你扶,我自己可以。」

从小到大不管遇到什么,我都习惯了自己站起来。

这一次,我同样也可以。

我一瘸一拐地走回了行宫。

行宫里,盼夏看着我,眼里的泪怎么也止不住。

她边哭边替我上药,一会儿骂骂陆策还有那妤美人,一会儿又说:「小姐,我们要是那一年没来京城就好了,我们小姐就不会受这么多苦了。」

我看着她,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没关系,都过去了,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傍晚的时候陆策过来找我。

他在门外站了很久,从夕阳西斜站到了繁星满天,我始终没有见他。

等他终于离开了,我才从塌上爬起来,支起窗户,躲在窗棱底下,看着他的背影一点点变小,小成一个芝麻粒儿,然后彻底消失不见。

耳边突然传来道声音。

「虞知韫,接着。」

一个梨飞了过来。

赫连袂坐在围墙上,冲我一笑。

「吃吧,我在后山上摘的果子,可甜了。」

他扬了扬手里的果子,咬了口,又利落地跳下高墙,走到我身边来。

「你来做什么?」我问。

他懒洋洋地靠在墙边,眉头一挑。

「来看看你啊。」

「我听人说你病得快死掉了,下不了床,把你们中原的皇帝老儿关在外头关了好几个时辰,特意过来看看你。」

他凑近了些,仔仔细细打量了我一番。

「现在看起来倒是还好,还有精神。」

我听着他对陆策的称呼,忍不住一笑。

他见我笑了,不知为何轻咳一声,别过脸去,看着天上的繁星。

「对了,还有件事儿,有人在马房外的草丛里捡到了半副耳环,现在证据确凿,那妤美人和她的丫鬟都已经下了狱。」

我点点头。

我已经知道了。

我不仅知道这些,我还知道,那费尽心思找到耳环的,便是他赫连袂的部下。

「这样啊。」

他应了声,又在脖子上比划了下。

「需不需要我替你……」

「不用了。」

我想起方才陆策在门外说的话。

他说之前是他受了她的蒙骗,这一次,他已经将妤美人和她的丫鬟关押了起来,定然不会饶过她们。

他还说,他今日在帐子里不是真的想要制止我,只是不想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动手,怕坏了我的名声。

我淡淡开口:「谋害当朝皇后已是重罪,我相信陆策会处理好的。现下证据确凿,就算他真的想放过她,我爹爹也第一个不同意。」

语毕,两人一起沉默下来。

我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今夜是个难得的满月。

我看了好半晌,看得眼眶都酸了。

一转头,却正好对上了赫连袂的眼睛。

那是极漂亮的琥珀色,在黑夜里闪着奇异的光,像是酿了多年的美酒。

「虞知韫,你很难过吧?」

他忽然开口。

我一愣,嗤笑一声。

「我有什么好难过的,当初逆了我爹也一定要嫁给他的是我,现如今铁了心要和他一刀两断的也是我。」

我告诉我自己,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我自己做的决定,没什么好难过的,可是眼眶还是越来越酸。

我想起我和陆策的这七年。

我多喜欢他啊。

我第一眼看见他,我就喜欢他。

喜欢到天天追在他屁股后面跑。

喜欢到即便是爹爹反对,也在雨里跪了一天一夜,信誓旦旦。

喜欢到连命都可以不要。

可是当初那样的喜欢,换了今日我站在他面前,亲手割了衣袍。

又怎么可能不难过。

「嗯,不难过就好。」

赫连袂低低应了声,也转过头望着月亮。

隔了好久我才听见他的声音。

轻轻的。

「想哭就哭吧,没什么丢人的。我小时候有一次和安答比射箭,输了也哭。」

「哭吧,哭过一次,就什么都好了。」

我忽地笑出声来,笑完了,却发现自己满脸的眼泪。

「你这人,之前是你要我不要哭了的,现在又要我哭……」

「真是奇怪。」

6

我就这样在行宫里赖了下来。

任由陆策怎么请我回宫,也都不为所动。

我甚至连他一面也不愿见,每每都差了盼夏过去打发他,只说我身子实在不适,下不了床,自请留在行宫里修养。

只是我没想到,陆策竟也在行宫里留了下来。

他差人把他常用的东西都搬了过来,又吩咐了通政司以后把奏折都递到行宫里来,一副要长住的架势。

甚至,他每天夜里批阅完奏折过后,都来我宫里找我。

可我从来都没出去见过他。

他也不着急,就一个人等在我宫门外,等到夜色实在深了,便回去,第二天又是照旧。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明明是他先负了我不是吗?

是他先弃了我选了别人的,现在又做出这幅样子来给谁看呢?

他就这样一直持续了半个多月。

半个多月后的某一天,夜里,外头静悄悄的。

我推开门一瞧,却瞧见陆策醉倒在我的院子里,靠着墙。

原来总是一丝不苟、温润而泽的人好像换了副模样。

衣上带了褶子,眼尾也红了起来,身上还带着股酒气。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他却看着我一笑。

「韫儿,你总算肯见我了。」

我静静地看着他:「陆策,你这又是何苦呢?」

他只是笑着向我提起从前。

他提起我们从前一起去过的月老庙,提起那天晚上的月亮,提起上元节的兔子花灯,提起满园飞雪般的梨花……

多好呀,从前。

可那些都过去了。

既是从前,便不必再提。

我话音刚落,便见他笑了起来。

他说:「韫儿,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

「你看啊,你永远是这样,永远果断永远坚决。你爱我时如此,决意要离开了亦是如此。我们之间,我永远是迁就你的那一个。」

「其实我对妤美人并没有多少真心,只是我第一次见她时,她跪在地上,泪盈于睫,求我带她离开,我才突然想起来,你似乎从未对我服过软。」

「韫儿,我欠你的太多太沉了。」

最后他问我:「韫儿,你心里还有我吗?」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我只知道我现在看着他,胸口仍旧还是会痛。

却不知是因为他,而是因为错付的那些年。

好在这痛越来越轻微了。

大概再过上一段时间,就要消失不见了。

第二日,父亲来见我。

短短几日的功夫,他似乎又老了许多。

他见了我,连声叹气,又一拳捶在了桌上,大骂道:「他陆策借着我们虞家坐上了皇位,如今倒好!早知这样,你当初就不该救他!」

「爹,您消消气,我都不气了您气什么呢?」

他眉头一竖,「你还说呢,我当初就觉得他可惜接近你是居心不良,可你非是不听,我不让你嫁他,你偏要嫁!」

我认认真真看着他,轻声道:「爹爹,之前是韫儿错了,韫儿改,行么?」

他沉默了半晌,抚掌连说了几个「好」字。

「其实今儿,是他陆策请了我过来当说客的,可他那样对你,这说客老子也不想当。」

「韫儿,这么多年,爹爹只希望你开心快乐,你若是想通了,不想留在这宫里,等过段时间爹爹再寻了时机把你接出来,离宫修行也好,假死脱身也罢,管它什么呢!」

「到时候爹爹带你回塞北!这天大地大,总还有地方可去,你还年轻,会有新的生活的。」

是啊,天大地大,我总还有路可去。

我眼眶一热,等瞧见窗外隐约露出的玄色衣角,又弯了弯唇角。

这些日子赫连袂倒是也常常来我这里,他总是翻墙进来,一袭玄色衣裳,一瞧见我便笑。

「不好意思啊,方才来的不巧,不小心听了个墙角。」

他嘴上说着抱歉,脸上却没有一丝歉意的模样,反而笑得爽朗。

他把一只锦盒放在了桌上。

我打开一瞧,里头是一朵已经干枯了的格桑花。

是塞北的花。

我心头一烫,似乎明白了点什么,砰地一声把锦盒合上。

那人已经自顾自坐在了我旁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虞知韫,要我说你早该如此了,你就不合适待在这京城的皇宫里。」

他笑起来,眼底有些桀骜的光。

「虞知韫,你是鹰啊。我们草原人喜欢鹰,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把鹰困在自己身边。」

「你是鹰啊,哪里就这样甘心被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墙里一辈子?」

我没有说话,静静地把赫连袂送出了门。

却没成想,在院子里遇见了陆策。

他看了眼我,又看了眼我身侧的赫连袂,目光阴沉地能滴出水来。

「赫连袂,这里是我雎国的行宫,不是你北狄的王庭,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赫连袂则看着他兀自一笑。

「我倒是真想留在这里不走了,也不知你这雎国的皇帝陛下是愿还是不愿。」

我没有管他们之间的暗潮涌动,默默转过身,把两人都关在了屋外。

——有些事情不知道还好,只要知道了,便不可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明白了他的心思,可我偏偏,无心也无力。

7

行宫里的枫叶开始落下的时候,我去了一趟地牢,见了妤美人最后一面。

听说陆策赐了她自尽,可她偏偏不从,嚷着一定要见陆策最后一面。

陆策到底也没有见她,只把她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吃糠咽菜,等着她自己想通,乖乖赴死的那一天。

我过去的时候,她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地牢里湿哒哒的,混着股泥土和鲜血的腥味。

她就坐在地牢的角落里,坐在一堆湿漉漉的稻草上面,蓬头垢面双目无神,见了我,立刻扑了上来,嘴里喃喃道:「陛下,陛下您终于来了,您让芙盈等得好苦啊!」

我静静站了一会儿,她似乎也认出我来了,眼珠子一转,大笑大叫起来。

「是你啊,虞知韫!」

「你以为你就能笑到最后了吗?!我不过是棋差一着,暂时输给了你而已,再过些日子,再过些日子,陛下就会来把我接回去。」

「他不会来了。」

我看着她状若癫狂的模样,心里半分的怨恨都生不起来了。

只觉得可怜又可悲。

我轻轻叹了口气:「你在牢里的这些日子,他可有来看过你哪怕一次吗?」

她似是一愣,然后猛地拔高了声音:「你懂什么!我陪在陛下身边两年,宫里那么多人,陛下看都不看一眼,他是爱我的!他怕我受了委屈,处处护着我!就连你,不也被我比下去过吗?」

我已经不愿与她多说,转身欲走,她却猛地拽住了我的衣袖,神秘又凄厉地一笑。

「你不知道吧?陛下和我说过,他说他从未真的喜欢过你,他说他当初接近你只是因为……」

我看着她的眼睛,不知怎么就顺着她的话问了下去:「因为什么?」

也就是在这时,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紫色怪物从她的指尖直直射向我的面门。

我下意识要往后退,却已经来不及了。

电光火石间,一柄剑插了过来。

「小心!」

我的手腕被人拽住。

赫连袂拉着我往后退了一步。

那点紫光也被剑斩断,钉在了墙上。

剑尖霎时便有灰烟蔓起。

赫连袂瞧了眼那灰烟,干脆利落地拔出剑,刺向了妤美人。

可还未等他的剑落下,那妤美人已经喷出一大口血,软绵绵地倒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

我问。

他摇摇头,神情复杂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妤美人:「养蛊不成,被反噬了,想来是活不久了。」

我一惊。

南诏有蛊人。

每隔几年,南诏都会选一批适龄的女童送进宫,美其名曰挑选圣女,其实就是给她们喂特制的汤药,行药浴。

能挨过两年不死的,便有了养蛊、练蛊的资格;挨过了四年,体质变会发生改变,能以血养蛊,称之为蛊人。

其中足够『幸运』、身体与汤药足够兼容、能挺过七年的,就能炼制各种珍稀蛊虫,成为南诏的圣女。

然而绝大部分的送进宫的女童都挺不过四年。

有些运气好,能借着时机偷偷逃出去;而更多的,是死在宫里,成为一具无名的女尸。

想来这妤美人便是从宫里逃出来的了。

说起来倒也是个可怜人。

只是再怎么可怜的身世,也不该成为她作恶的理由。

我摇摇头:「就这样吧,被蛊虫反噬的滋味可不好受。她这也算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离开前,我最后再往地牢里看了一眼。

身后,妤美人撑着最后一口气,匍匐着爬到了铁栏杆前,她一手扒着栏杆,一手徒劳地往前伸着,嘴里不知在喃喃些什么,念着念着便倒在了泥地里。

之后的好半晌,我和他都没有再说话。

等走到太阳底下,我才想起来我似乎还没向他道谢。

「方才多谢你了。」

「没什么的,小事罢了。」

他沉默了会儿,叫出了我的名字。

「虞知韫,如果……陆策那样对你,是因为蛊虫,你会原谅他吗?」

我想了想,问:「蛊虫是可以一见面,随随便便就下了的吗?」

「自然不行……」

我笑起来:「是啊。无论如何,是他先给了她接近她的机会的,这便够了。」

是他先与我生了间隙,是他先给了旁人机会,背弃了我们的约定。我已经想明白了,便绝不回头。

赫连袂一顿,脸上的笑顿时灿烂了起来。明晃晃的,像是夏日的骄阳。

「是嘛!你们中原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好马不吃回头草,我就知道,你定然不会再做那等蠢事。」

我被他脸上的笑晃地心头一动,却下意识开口道:「赫连袂,你喜欢我吗?」

他微微一怔,支支吾吾起来,未语耳尖已红。

「我……」

我不等他说完,急急开口:「你该知道的,我是不会喜欢你的。」

他猛地抬眼看着我,眉梢一挑,笑得肆意。

「你试都没有试过,又怎么知道,你不会喜欢我?」

「虞知韫,你在害怕。」

「你嘴上说着不介意不难过,可你因为被辜负了一次,便把心门都关了起来,再也不敢尝试了。虞知韫,你真是个胆小鬼。」

他点出了我这些天一直害怕的。

我和陆策相识七年,他把甜言蜜语海誓山盟说了个遍,我也为了他差点丢了性命。

现在,即便是又有人捧着一颗心走到我面前,可我又怎么知道不会是镜花水月,大梦一场空呢?

我实在没有力气再来这么一遭了。

我沉默下来。

他却在笑,笑里有风吹草尖,山河壮阔。

「虞知韫,我也不是一定要你给我机会,只是你该走出来。」

「虞知韫,我是草原人。我们草原人向来不喜欢你们中原人那些弯弯绕绕。别人怎么样我不管,可是只要是我说出口的承诺,即便是死,我也一定会做到。」

「你敢不敢和我打个赌?」

「陆策用三年的时间负了你,我就赌我能用三年的时间让你爱上我。如果你愿意,让我来带你出宫,带你回草原。这三年里,你就留在草原,做我名义上的妻子,我尊重你的一切意愿。」

「我赫连袂敢对着长生天发誓,如果三年之后你还是没有爱上我,我便放你离开,从此天高任鸟飞,如何?」

我看着眼前神采飞扬的人,忽地想起了那日后山上,他孤身一人骑着匹恹恹的马向我奔来。

我想起他带着我回去的时候,衣裳上沾着的血和断了半截的马鞭。

我想起那天晚上的月亮,想起这些天他时不时送来的小玩意儿。

想起了朝堂之上,陆策有意与北狄联姻,他却把宫里适龄的公主郡主拒了个遍。

想着想着,便笑了起来。

「你不是说,你也不是一定要我给你机会吗?」

「是啊,可是机会总是要自己争取的不是吗?」

「既然这样,那我便同你赌这一回。」

——有人一次又一次捧着这样一颗滚烫的心走到我面前,我又怎么能不动容。

我不知赫连袂是如何同陆策交涉的。

只是有一天夜里,我瞧见陆策站在我院子外头,神色颓丧。

我对着他,盈盈施了一礼。

「阿策,我最后叫你一声阿策。你说我之前从未对你服过软,从未求过你,那我今日便求你,放了我离开吧。」

再之后,我便以平阳侯流落在外的二女儿的身份,被封了郡主,许去草原和亲。

草原是个好地方。

从京城去草原的路上,赫连袂骑着马,对我说了一路上草原的好。

说到最后,他满足地长叹一声,说他这次来雎国,也总算是得偿所愿。

我看着身侧的他,轻轻一笑。

这是上京秋日的午后,天朗气清,有枫叶簌簌。

我终于决意要开启一段新的旅途。

至于日后的日子如何,便日后再说吧。

总归天也晴朗,人生,也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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