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人三年,膝下无子。
我以为他不喜欢我,可他看我的眼神,总是怪怪的。
后来误入一间书房,墙上挂满了我的画。
而劝我合离的夫人,一夕之间,被马车撞断了腿。
1
嫁给顾桓知三年,我依然膝下无子。
这日天气晴好,几位官家夫人相约出来游湖。
闲谈间说到子嗣。
「你跟顾大人成亲三年了吧,」夫人们好心提醒,「三年无嗣,按规矩,便该停妻再娶,你可要上上心。」
可是并非是我不上心。
是顾桓知不喜欢我。
我本是太子收养的孩子,他捡我回去那天,摸了摸我的头,「父皇喜欢病弱美人,你要长成那样。」
因此我自小按照皇帝的喜好,长成了体弱多病的病秧子。
谁成想进宫面圣那天,马蹄打了滑,把我给甩下来,刚好摔进首辅顾桓知怀里。
名节就这么给毁了。
太子的算盘落了空,整日里对我阴沉沉的。
我染了风寒,本想静静等死,不料雪停的第二天,顾桓知登门了。
太子问:「是什么风把首辅大人吹来了?」
顾桓知站在雪地里,如高山上一抹洁白清冷的雪,「臣想娶蔻蔻姑娘为妻。」
我名义上,是太子的义妹。
闺名「蔻蔻」,没有姓氏。
而首辅顾桓知出身清贵世家,家训严苛。
终身只得一房,不可纳妾。
太子大喜过望,连聘礼都没收,几乎是以小妾之礼,把我抬进了顾府。
临行前再三嘱咐我,要抓紧顾桓知的心。
我以为他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人,可是大婚至今,三年了,他从未碰过我。
兴许只是因为毁了我的名节,他不得不娶。
入夜,我靠在窗边,满脑子都是刘夫人那句停妻再娶。
我不想回去受太子的折磨,于是在厨房里熬到半夜,端着热腾腾的银耳羹去了书房。
今夜月色蒙了一层风圈,黑漆漆的没多少光。
隔着窗,顾桓知坐在摇曳的灯火里,光影明灭,照亮了他清冷惑人的侧影。
顾府满门忠烈,如今只剩下顾桓知一人。
家中无婆媳妯娌之争,又是身居高位之人,据说在娶我前,上门说媒的媒婆都踏破了顾府的门槛。
发间的桂花油顺着风飘进了小窗里。
顾桓知笔尖顿了顿,没有抬头,嗓音清冷,「进来。」
我紧张地手心出了汗,端着一小盅燕窝银耳过去。
「夜里冷,我给夫君炖了补品。」
伴随着咔哒一声,落在桌面。
顾桓知百忙中抬头看了我一眼,视线在我的脸上微微停留后,说:「多谢夫人。」
语气温和,但也疏离。
我知道自己出身低微,当时莫名其妙地跌落下马,栽在顾桓知身上,毁了他清白,他对我有怨。
可没有子嗣,如何在顾府立足?
想起日间刘夫人同我说的话:「你要主动一些,首辅大人忙于朝政,家风清白,大约是不晓得那些事的。」
心揪了揪,我壮起胆子,在顾桓知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猫着腰钻进了他怀里,跨坐在他大腿上。
一时间,屋中静悄悄的。
我和他四目相对。
顾桓知:……
我勇敢地迎着他的视线,像一张拉满的弓。
清幽的茶香混着墨香,与我身上的桂花油交织混杂。
竟有些上头。
「夫人这是?」
「我想……陪夫君就寝。」
第一次做这种事,我有些害怕,手忙脚乱间,突然摁到了某处。
顾桓知闷哼一声,突然提起我的后腰,往上挪了一些,「手放好,别乱动。」
我满脸胀红,依靠他身后的大手勉强稳住身子,双目湛湛。
顾桓知压下眼底的墨色,「明日,我还要上朝,公文尚未看完……」
他的意思是,不行。
一种难以言喻的耻辱蓦地升起,传遍了全身。
我像被火燎到了屁股,跳起来,「那……那我先走了。」
顾桓知笑笑,「好。」
2
自那日被顾桓知拒绝之后,我好几日都没脸见人。
连在府中,都要避着他走。
直到刘夫人登门拜访,见到我吓了一大跳,
「妹妹你这是怎么了?莫非是手段太好,被首辅大人折腾的?」
我丧气地摇摇头,「他大概不喜欢我,我使出浑身解数,他仍然无动于衷。」
刘夫人往前挪了挪,「其实这世道,倒不如多赚一些银钱傍身。」
她鬼鬼祟祟地掏出一本书,在我面前摊开,「你会写话本吗?」
以前我养在太子的后院,姐妹众多,最喜欢看话本,自然也会写。
我顾虑良久,「有钱赚吗?」
「有!」
她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给我讲了许多东西。
我耗尽毕生所学,连夜撰写了一篇《首辅娘子》送给刘夫人。
这些年,太子找了很多老鸨教授我们知识,因此书中内容可谓是精彩纷呈。
她收到后大为惊喜,「没想到你竟是天赋异禀。」
我拉住她,千叮咛万嘱咐,「你可不要将我供出去。」
「明白!」
此文一经问世,风靡全城。
自那日起,分红进账,我数钱数到手抽筋。
然而好景不长。
半个月后,刘夫人上门了。
「完了完了,开始逮人了!我先出城避避风头。你快快罢手,不然被你夫君捉住,是要蹲大狱的。」
我吓了一跳,笔掉在草稿上,染了几点墨。
派丫鬟小银到城门口一看,才知道东窗事发,官府张贴的批文上,赫然印着当朝首辅顾桓知的红印。
只怕我的大作,早就摆在顾桓知的案头了。
此事就像悬在头顶的一把刀,我胆战心惊地等到半夜,前院书房依然没动静。
情急之下,我打算去刺探军情。
行至门前,忽然听见屋中有人问:「大人,操笔之人可要捉拿?」
顾桓知声线寡淡冷漠,「所得盈利尽数充公,人——押入死牢。」
事情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
与其留在这里等死,倒不如跟刘夫人一样,趁早跑路。
可惜我转身逃走时,不小心撞到了花瓶。
伴随着一阵清澈的碎裂声,顾桓知的属下蹿出来,拦在我面前,眉眼冷峻,「夫人还是进去说话吧。」
书房中静悄悄的。
顾桓知脸上寒意未退,看到我第一眼,闭了闭眼,方才恢复往日的温和。
「夫人怎么来了?」
我绞尽脑汁,前言不搭后语道,「我想你了。」
兴许是这句话过于突兀,顾桓知盯了我好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
身后的人摸了摸鼻子,「属下告退。」
如今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个。
顾桓知无奈一笑,「夫人,我尚有事情要处理。」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我突然瞄到了一本《首辅娘子》,还是我的底稿。
心里咯噔一声。
一种无形的恐惧将我包裹,我脑子一热,钻到顾桓知身上,揽住他的脖子。
顾桓知讶异地挑了挑眉。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一鼓作气吻住了他的唇,手在背后,火速抓住了画册。
顾桓知的唇冰冰凉凉,很薄很软。
这是我三年来,第一次主动吻他。
顾桓知浑身都僵住了,手里的笔啪嗒一声掉在纸上,渐渐晕开一层墨迹。
一股酥麻瞬间席卷了全身,我企图把那本册子插进束腰里去。
功败垂成之际,顾桓知突然扣住了我的腰,开始回应。
开始时十分生涩,后来便渐渐熟练起来,攻势猛烈,恨不得将我吃拆入腹。
我也没想到他一个最在意体面的人,竟然在此刻,失了控一般,逼得我无处可藏……
让我早已忘了来的目的是什么,任他抱在怀中,软成了一滩水。
「夫人,我喜欢从眼睛开始。」
「嗯?」我两眼密蒙,湿润润的。
「下次记得写进去。」
顾桓知如玉的俊脸放大在眼前,我脑子一混,痴痴应道:「好。」
顾桓知笑意一收,眼底的暗沉褪去,一片清明,「果然是你。」
嗡!
果然,他在诈我!
我浑身一抖,气得脸都红了,「夫君怎可用这种事诱供!卑鄙!」
顾桓知笑笑,又恢复了疏离的神色,一把抽出被我藏在身后的书籍,
「夫人是自己交代,还是去牢里跟别人交代?」
我一噎,放软了语气。
「若非你不陪我,我哪有时间写这些东西,人在这,钱也在这,你怎么罚我都认……可千万不要把我送进牢狱里。」
顾桓知气笑了,「这么说,你竟一点错处没有?你可知私印禁书是什么下场?」
我心肝儿一颤,吓得喘疾犯了,肺子像被什么东西挤着一样,喘不进去,呼不出来。
最终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梦里,我在群花中穿梭,扑进一个温柔女子的怀抱。
她轻声说:「今天是蔻蔻生辰,阿娘给你做了长寿面。」
一旁的中年男人大笑,「长寿面算什么,爹给你把全城最好的厨子请来了,让咱们蔻蔻过个最体面的生辰礼。」
光晕模糊成一团,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依稀觉得,这户人家富丽堂皇,人也格外亲切。
这个梦我已经做了十年了。
至今仍然看不清人脸。
醒来后,又记不清多少细节,大概是穷了好多年,我自己编织出的一个美丽的梦。
屏风外,有人在低声说话。
顾桓知清冷的声线响起:「这病如何能治好?」
大夫叹了口气,「肺子上的病,是自小留下的,不能骂,不能打,更不能吓。大人要注意分寸。」
顾桓知沉默了很久,「好,晓得了。」
大夫开了方子走了。
顾桓知的下属问:「大人,死牢空好了,夫人还抓吗?」
「抓,」顾桓知心平气和地道,「连我一起,犯了病我跟着伺候,你意下如何?」
那人讪笑,「那还是算了。」
我静静听着,心里松了口气。
顾桓知到底没有因为这事责罚我。
听闻外间传来脚步声,我匆匆闭眼,隔着眼皮,感觉有人挡住了光。
他好像在盯着我瞧。
等了好一会儿,粗糙的指腹摁上了我的唇。
一点点慢慢揉搓。
「蔻蔻……」顾桓知的声音低哑阴沉,旖旎缱绻。
旋即微凉的指尖探进了我的唇缝里,缓慢又痴迷地来回抚摸。
我本想装睡避免顾桓知的责难,谁知倒像是窥见了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似的……
我手猛地攥紧,他好像……不太对。
与此同时,顾桓知的手一顿,蓦然抽出,音色恢复如常,「蔻蔻,你醒了?」
我悠悠睁眼,对上顾桓知平和的双眸,轻轻嗯了一声,「我刚醒,夫君方才好像……」
「嗯,你唇上有脏东西……」他神色如常。
「……」
我拥着被子坐起来,心里有些忐忑,只觉得他落在我身上的目光,莫名有些烫人,细瞧之下,又瞧不出什么猫腻。
「话本的事……」
「留待来日再罚。」顾桓知替我补全了话,「夫人且收拾好东西,明日要随皇上南巡。」
「我也去?」
顾桓知撇下一个眼风,「自然。」
3
出巡那日,我见到了阔别很久的孙夫人。
她坐在马车里朝我招手。
三年来,除了刘夫人,便是孙夫人与我玩的最好。
于是我舍弃了顾桓知为我准备的马车,想与孙夫人同乘一辆。
「为何?」
听见我的提议,顾桓知坐在马上,微微蹙眉。
我小脸红扑扑的,难掩心底的兴奋。
「我有好多话与孙夫人说。」
顾桓知顺着我的目光,远远望了孙夫人一眼,眯了眯眼睛。
片刻后才收回眼神,微微一笑,「好,有事喊我。」
「好!」
我回到孙夫人马车旁边的时候,她捂着胸口,胆战心惊,
「首辅大人往日里脾气不好吗?怎么盯着人看的时候,毛骨悚然的。」
我眨眨眼,有些奇怪,「还好啊……对我也挺好——」
这句话只说了一半儿,便打住了。
倒也不是特别好,话都没说几句。
子嗣的事情,还是不要指望了。
半个月的路程,我和孙夫人一起倒不会无聊。
我们偶尔一起怀念一下卷钱跑路的刘夫人,有时候又因为听到了哪家的八卦,笑得前仰后合。
孙夫人说的最多的,便是有一日她夫君负了她,便离家出走,自谋生路。
不久后,一行人到了江南。
我们住进了驿站。
想起数日未尽到妻子的职责,我甫一进屋,便跟在他后面絮絮叨叨:
「夫君一路辛劳,蔻蔻新学了些舒筋活血的招式,可为夫君解忧。」
顾桓知在屋中坐下,对着我招招手,「蔻蔻,过来。」
我不明所以,走近。
顾桓知一把将我抱坐在腿上,拆掉我的鞋袜,露出挤红的脚趾,慢慢揉搓起来。
这几日走路多,确实疼得厉害。
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脸腾得红了,揽住他的脖子,结结巴巴:
「男女授受不亲,光天化日之下怎可白日宣淫,有道是圣人言——」
顾桓知轻叱一句,「安静点。」
那双布满薄茧的手磨过我的脚面,最终停留在脚踝处,打着圈。
有些痒痒。
我绷紧了身子,轻哼一声,却发现挣不开顾桓知的钳制。
「贵妃娘娘想赐我几名美婢。」他边揉边说,「夫人意下如何?」
我愣了一愣,心底涌起一股酸涩,但还是忍着说道:
「贵人的心意,自然要听的,夫君不可纳妾,但没说不能养通房——啊——」
顾桓知的手劲骤然加大,捏得我脚趾发了痛。
我疼得倒吸亮起,伏在顾桓知身上,哀哀求饶:「夫君,蔻蔻好痛……」
脚上的力道突然松缓下来,顾桓知慢条斯理地为我套上鞋袜,
「顾家家训,不可有妾室,通房更是不行,夫人只管放心。」
他说这话时,是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说的。
我心头一松,「好……」
晚间贵妃在群芳楼设了宴,还邀请了不少家眷。
谁知到了群芳楼,发现竟然分了男席和女席。
男席在二楼,我和几位夫人,则留在一楼。
席间,孙夫人唉声叹气。
「姐姐怎么了?」
她苦笑一声,「你可知为何要分男女席,此刻楼上,怕是莺飞燕舞,纸醉金迷了。」
「一些贵人为了笼络重臣,会安排不少心腹女子夹在其中,若能勾搭上一两个……」
听她这样说,我心里也不好受,可是以我的身份,除了逆来顺受,似乎没别的办法。
心里发闷,不知不觉便多饮了几杯。
酒过三巡,我摸着丫鬟小银的手,陡生逆反心理,
「听说春风楼的风光甚好,尤其头牌那位公子的琴音举世无双。」
小银看了眼身后,闷声闷气道:「夫人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我接过茶,慢慢饮了口,在小银放松的间歇,又道:「过几日带你去看……」
小银的身体一秒紧绷,飞快地捂住我的嘴,「谢夫人美意,奴婢不喜欢,您也不喜欢。」
我奋力挣开,「无妨,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开明的很……」
小银脸都绿了,牙齿咯咯作响,「夫人……后……后……」
我一扭头,跟站在身后低头看我的顾桓知四目相对。
很难说他的表情是什么感觉。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夫人,」他微微一笑,「博学。」
静默良久,我默默捂住了单薄的胸口,身子晃了晃,企图晕倒蒙混过关。
可是顾桓知没给我机会,从身后托住我,「夫人醉了,可要随我回家?」
我规规矩矩起身,弱弱道:「好……回家吧。」
我在他身上闻到了胭脂水粉的香气,更不觉得自己有错了。
凭什么他可以拈花惹草,我却连说句话都不行。
上了马车后,我也没理他,背对着他靠窗坐着。
顾桓知的声音含了淡淡的酒意,「蔻蔻,过来。」
我动了动屁股,就挪腾一点。
腰上骤然多出一直大手,把我勾过去,顾桓知声音冷冷的,「为何不听话?」
我软了身子,哼唧道:「大人不是玩得很开心吗?找蔻蔻做什么?」
「我比不得小倌儿?」顾桓知倒打一耙。
我一噎,「歪理!」
「什么歪理,蔻蔻好生与我说说。」
他今晚有些强势。
扭头对上他看似清明,实则暗沉的目光,卖力挣扎,「夫君,你醉了……」
「无妨。」
月色躲在树梢后,悄悄窥视。
马车里,我因为喝了点酒,两腿发软,红着脸望着窗外的月光。
顾桓知呼吸清浅,「蔻蔻……今日跟孙夫人玩得高兴吗?」
「高兴……」
顾桓知哼了声,便没再说话。
4
自从那晚回来,我便躲着他。
他又恢复了那副清冷自持的模样,仿佛那晚的失态从不曾发生过。
一来二去,我憋得有些闷,于是硬着头皮跟顾桓知说:「夫君,我想出门逛逛。」
「外面乱得很。」
「我不走远,就去孙夫人处串串门,可以吗?」
顾桓知抿唇,就在我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他垂下眼,嗯了声,「好,早些回来。」
许久没与孙夫人叙旧,她一抓到我,就开始哭诉她家兴风作浪的小妾。
我兴致一来,便待到入夜。
回来时,顾桓知早已在房中等着了。
他今日破天荒地只穿了中衣,墨发松散地披在身后,优雅俊逸的侧脸隐在烛光里,像一抹颜色靓丽的风雪。
桌前,摆了满满当当一桌子菜。
我知道自己贪玩回来晚了,走上前将一包蜜饯递给顾桓知,主动示好:「我回来了……」
他放下书,捏了捏鼻梁,「无妨,净手吃饭吧。」
「已经在孙夫人处用过了。」
顾桓知视线扫了眼桌子,笑了笑,「用过便用过了。」
我小心地揪住他的袖子,「你生气了吗?」
他捞过我,将头埋在我身前,闭上眼,「下次早点回来,好吗?」
「嗯……」我心软了,摸了摸他的头,「你身上好冷,不要坐在风口等人呀……」
「好……」
顾桓知手脚冰凉,我揣在怀里,絮絮叨叨地说教,突然,他低头堵住了我的嘴。
我愣了愣,顾桓知便倾身上前,蹭了蹭我,「蔻蔻,今晚我很想你。」
他喝了点酒,声音里都带着醉意。
我本就心疼他,现下更是不忍拒绝,轻轻拍着他的背,「我也很想你……」
「那蔻蔻可不可以……疼我一回?」
我被他哄着,很快便迷失了神志。
窗幔轻轻落下,发间的金钗响了几声,便当啷掉落在红帐之外。
鸳鸯交颈,长夜无眠。
次日,我心情甚好,正哼着小曲,给顾桓知绣香囊。
小银从外面回来,情绪有些低落。
「怎么了?」
她把花插进花瓶里,「夫人,今日孙夫人在路上被马车撞了,好严重呢。」
我心里咯噔一声,突然出了一身冷汗,「我去看看她!」
孙夫人在一家医馆养病,午后,她枕在靠窗的位置,两眼无神。
见我来了,才依稀露出一些笑颜,本来形容枯槁的人,如今瞧来,更是雪上加霜。
她伸出手,紧紧握住我,「难为你还想着我。」
我打量着她的双腿,藏在被褥中,竟是一点也动不得。
「你……可查到是谁撞的你?」
孙夫人闭眼摇了摇头,苦笑,
「一辆马车,我没看清,但这条腿,算是废了……往后,我不能找你玩了。」
我没由来地想起那晚顾桓知抱着我时,说的话:「你跟孙夫人,玩得可好?」
只是短暂一瞬的想法,随后便又觉得荒唐。
我安慰了她很久,从医馆出来的时候,硕大的太阳悬在半空,照得人头晕目眩。
纵使刻意压制自己的念头,但那个荒唐的想法总是跳出来。
他起先待我冷淡,后来……
是我自己生怕被休,才迈出了第一步。
他犯不着……
况且,我一无是处,有什么好惦记的呢?
恍惚中,我也没意识自己走到了哪里。
突然有个大汉凶巴巴地喊:「干什么的?」
陡然回神,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府衙门前。
这是顾桓知上值的地方。
小银不甘示弱,「这位是首辅夫人!不是闲人!」
我本想拉着小银走人,不料从外面归来的下属认出了我,恭恭敬敬道:「夫人。」
大汉一听,立刻换上一张笑脸,颇为热情地招呼我:
「天热,夫人快进来坐坐。」
我不好意思推拒,怕有人说我拿乔作态,便跟着他走进去。
他引我穿过府衙,从后门穿出,又过了几道窄巷,最终停在一座宅院面前。
宅院装饰雅致,环境清幽。
壮汉一脸殷勤:「以往顾大人办案,习惯住在此处,夫人便在此等等吧。」
我有些疑惑,「他以前也来吗?」
「以往是每年都来的,不过近三年不来了。顾大人私宅,夫人自便。」
这还是第一次听说顾桓知在江南有座私宅,他为何不告诉我?
吱呀一声,我推开了正房的门。
室内昏暗,只有一扇小窗透了光。
灰尘散去,我扇了扇烟气,入眼,是密密麻麻的画卷。
一束光投落。
待看清眼前的景象,我惊恐地睁大了眼,浑身陡然窜起一股寒意。
美则美矣,但此景竟叫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捂住嘴,浑身微微发抖,吓得后退两步,突然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熟悉的气味传来,顾桓知的声音晦涩低沉,「蔻蔻,你不该进来的。」
我转身,对上顾桓知一双暗沉的双眼,心脏狂跳,「你……你为何……」
「你说为何?」他声音很轻,手指轻轻刮着我的耳朵,「想蔻蔻,便画了,却总也画不够,只好……一幅又一幅……」
我倒退两步,被他捏住了下巴,转向那张沐浴图,语气轻轻。
「蔻蔻,你瞧,多美。」
脑海中闪过躺在医馆,半身残疾的孙夫人,我猛地挣开他,厉声道:「你别碰我!」
顾桓知手一僵,竟然真的停住了,「你和我,明明昨夜还好好的……难道是不喜欢吗?」
我脑子里一团乱,不知道他为何如此,甚至不知道他是何时变成这样的。
我摇了摇头,「你这个疯子……离我远一些……」
顾桓知还想走过来,我猛地推开他,跑出去。
他真的吓到我了。
那细腻的笔触,没有认真细致的观察,根本画不出来了。
他甚至……连我后腰出的红痣,都记得一清二楚。
我浑身冰冷,回到驿馆后,我默默收拾好细软,在城中潜伏到深夜,赶到了渡口。
站在码头,夜风吹动了我的头发。
我回头望了望富庶繁华的小城,脑海中闪过我和顾桓知的过往,突然晃了晃头,清醒了一些。
顾桓知是疯子……绝对不能留下!
船夫刚接过钱,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爆裂响。
数千朵火把突然自城中的各处亮起。
刹那黑夜如白昼。
船夫低骂一声,「不好!要乱了!」
说完他竹竿儿一撑,划出去数尺,把我留在了岸上。
5
几乎眨眼间,便有无数人从街头巷陌涌出,带着刀枪棍棒,刹那间血腥气弥漫了整个巷子。
我躲在桥洞下,却还是被人发现了。
那名叛军抓着画像一瞧,笑了,「哟,这位是顾桓知的夫人,真是天上掉馅饼了。」
我被抓住,推到顾桓知面前时,肩上还背着沉甸甸的行李。
叛军首领高声大喝:「顾桓知,若想要你夫人的命,便捆了贵妃送过来!」
顾桓知立在火把中,脸隐在明暗交界里,诡谲阴沉。
贵妃看热闹不嫌事大,「看来顾夫人,早有异心。」
我徒劳地挣扎了一番,「你们杀了我吧……」
惹恼了顾桓知,回去也是死,不如死在叛军手里。
「顾桓知,你没长耳朵吗?」叛军将刀架在我脖子上,冷嗤一声,「数到三。」
「三——」
「好,我答应你。」顾桓知冷静得可怕,自始至终视线都落在我身上,「多数无用,拿她跟我谈条件,便把刀放下。」
众人好像听了什么好笑的笑话,笑声慢慢荡漾开来。
「哟,原来顾大人是个情种啊。」
「哈哈哈……」
顾桓知眼底墨色浓郁,如一潭死水,微微一笑,笑不达眼底。
贵妃难以置信地大叫:「顾桓知!你疯了不成!本宫是皇上的贵妃——呃——」
下一刻,她便被顾桓知掐住了脖子。
「娘娘言重了。」顾桓知一个眼神过去,冷冷笑开,眼底是令人心惊的淡漠,「一条人命而已,何来贵贱之分,既然势必要死一人,为何你不能死?」
他立在幢幢明火中,宛若地狱修罗。
贵妃豁然睁大了眼,脸色都憋青了,奋力拍打着他。
周围被困的老臣纷纷声讨:「顾桓知,你疯了!」
顾桓知眼神扫过众人身后的女眷,突然笑了。
「我倒是不怕诸位唾骂,若想陪着贵妃娘娘先走一步的,尽管开口。」
现场哭声一片,顾桓知置若罔闻。
「顾桓知!你可是朝廷重臣!就不怕天下悠悠众口吗?」
他眼底戾气横生,骤然撕开了温和的面具,
「何为悠悠众口?今日我活着,我便是来日的悠悠众口。」
他亲手捆了贵妃,拖过来。
烛火的光弧逐渐照亮了顾桓知的脸。
这是我第一次看顾桓知这幅模样,阴戾骇人。
几丈远的地方,他停住了脚。
「让她过来。」
身后的匕首松了,我踉跄地往前走了几步。
贵妃怒道:「本宫是——」
顾桓知像扔一条死狗,面无表情地将她往人堆里一扔,下一刻紧紧攥住我的手,拖入怀中。
伴随着一阵抽刀的脆响,身后陡然被溅了一层血。
扑通,身后有人倒下了。
血迹顺着刀柄,滑到了顾桓知筋骨分明的手腕上,刺目猩红。
我只听得顾桓知一句不带感情的「杀了」,四周顷刻大乱。
埋伏在角落的人骤然涌出,将叛军打得片甲不留。
顾桓知抱着我走出人群,身后是兵戈相交的众人,血溅在他雪白的衣袍上,他眼都不眨一眨。
我已经无法思考了,眼睁睁看着贵妃被抬上一辆马车消失在黑暗中,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6
这一次,我终于看清了梦里那个女人的脸。
那双跟我一样的眼睛里,倒映着春日的暖光,连笑起来,都跟我一模一样。
「蔻蔻,快来见过哥哥。」
我躲在她身后,怯生生地偷窥。
顾桓知站在我父亲身后,挺拔如竹,双眸淡淡地打量着我。
母亲蹲在我身边,「蔻蔻,他的父亲是守卫边关的大英雄,如今有坏人盯上了他,爹爹和娘亲保护蔻蔻,蔻蔻要保护好哥哥。」
我跌跌撞撞地走向他,最后摔在他怀里,被他一把抱住。
「我叫赵蔻蔻,以后本小姐来保护你,你要听话。」
顾桓知一双黑眸盯着我,「好。」
画面一转。
房梁上的火苗照亮了整个夜空。
我的爹爹和娘亲倒在血泊中,身后是紧追而来的乱匪。
「蔻蔻,记得保护好他,快跑,快跑!」
我忍着泪,拉着顾桓知,藏进了密道。
透过缝隙,我看见乱匪举起了刀,我母亲的头发,被他拽在手里,两眼含泪。
最后刀落下的一刹那,一双手捂住了我的眼。
我惊叫一声,骤然惊醒,不知何时,脸上已经淌满了眼泪。
寂静的空气中,只能闻到我急促的喘息。
幼年的记忆无比清晰地刻在脑海里,连带着我的心也绞痛起来。
原来那时,我便与顾桓知认识……
身侧陡然传来顾桓知的声音,「蔻蔻,你醒了?」
杂乱的记忆充斥着我,晕倒前,那双嗜血阴沉的眼睛闯进了我的脑海,我猛得瑟缩起来。
「蔻蔻,是我,别怕……」
可是顾桓知的存在,更让我害怕。
当年,顾桓知父亲在前线抵御外敌,遇宁王之乱,勾结匪寇,欲将顾桓知当作人质,威胁顾桓知的父亲投敌叛国。
我父亲仁慈,救下了被追杀的顾桓知,却因此祸连全族。
我浑身冰冷,过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孙夫人的事,是你做的吗?」
「不是。」
到现在,他还在骗我。
我沉默片刻,突然起身下床。
顾桓知猛得拽住我,「你去哪?」
「我想走走。」
顾桓知收紧了力道,「蔻蔻,那我呢?」
「你?你安心躺着罢。」我睁着眼睛,空空荡荡地望着顾桓知,「夜里风大,你还是……不要跟来了……」
顾桓知沉默着没动,半晌道:「我陪着你。」
我猛得挣开他,眼泪不争气地落下来,「我都想起来了……你不要跟着我!」
顾桓知眼神一颤,突然跌跌撞撞下床来,蹲在我面前。
「你别哭,小心喘疾犯了。」
我偏头躲开了他,「喘疾,是太子腊月里把我关在屋外染了风寒,久病不愈才染上的。因为爹娘死了,赵府没了,我成了流离失所的难民,所以什么都要听他的……而他每每打我的理由,是我身子太好……连多吃一口饭,都要被他辱骂……」
「整整八年,我从一个身体康健的孩子,变成了体弱多病的病痨,只为了满足皇帝的口味和私欲。」
看着顾桓知白下去的脸,我压抑数年的委屈,仿佛终于找到了债主。
顷刻间,言语便化作犀利的刀剑,毫不留情地投向他。
「从密道逃出后,你回去继承了顾家家业,而我,则成了太子豢养的工具。」我哽咽道,「顾桓知,那时我年纪小,有些事情记不清了。是你把我丢下了吗?」
顾桓知嘴唇颤了颤,脸色灰败,「是我错了,蔻蔻,我欠你一府的性命。」
「君子死社稷。你父亲抵御外敌,我父亲保护他亲族,你们都没有错。」我搓了搓眼睛,掌心一片濡湿,「可是倘若我装作无事发生,继续留在这里,我便觉得是自己错了。」
顾桓知脸色一点点苍白,手越攥越紧。
「蔻蔻,你想怎么处置我?」他把匕首塞进我手里,眼神充满了哀求,「你想杀便杀,凌迟都好,能不能别走?」
我挣了挣,没挣开。
顾桓知攥得骨节都发了白。
我眼眶一酸,突然低头,一口咬在他手腕上。
血腥气涌进口腔,我等他吃痛撒手,没成想顾桓知却摸了摸我的头发,
「乖,再咬狠一些。今日放你走了,我便再也找不到你了。」
此时,我才真正晓得,他就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无药可救的那种。
我一把鼻涕一把泪蹭了顾桓知满手,最后松开嘴,看着流血的疤,突然用力捶在顾桓知身上。
喊道:「我讨厌你!」
7
他到底没让我走出去半步,反而把我关起来了。
江南下了雨,一连数天都不放晴。
外面的八卦,我也只能从小银的只言片语里听到。
比如贵妃的父兄与江南官场大案有关,一夕之间,全家被下了狱。
我不由得怀疑,那场叛乱,到底是真的,还是顾桓知情急之下的逢场作戏。
这日她偷偷跑来,趴在窗前跟我说:「夫人,孙大人家闹翻了。」
「怎么了?」
「听说她家小妾买通了人,把孙夫人撞伤了,孙大人正要把她卖了呢!」
我一愣,「是她家小妾做的?」
「对啊,白纸黑字呢。」
我心里一空,望着窗外的景色走了神。
我问过顾桓知,孙夫人的事是不是他做的,他说不是。
可是我没有信,我总是先入为主地将他认作卑鄙,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雨丝刮进来,扑在脸上,我心头寡淡地没了滋味,想着与顾桓知道歉,但贸然提起,又过于刻意。
顾桓知回来了。
身上湿了大半。
他站在廊下收了伞,又在门口换了衣裳,才来到我身边,抱住我。
「蔻蔻。」
他如今倒也不会对我做什么,只是动不动就黏在我身边,连睡觉都要抱着我。
我张了张嘴,突然剧烈挣扎起来,「你离我远一些!」
不知为何,顾桓知的身上有股血腥味儿。
我每次一闻,胃里便翻江倒海的。
许是被我蹙眉的样子伤到了,顾桓知僵了僵,慢慢松开。
我猛地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才缓过劲来,想同他解释。
一回头,却发现顾桓知已经离开了。
这几日睡觉时,总能回想起当时在赵府的日子。
我爹总说,黔南有位有名的大将军,姓顾,骁勇善战,爱民如子。
还说没有他,我们江南便不会如此富庶丰饶。
再后来,我爹愁容满面,说顾家一门,有一大半都战死了。
若是将来我见到顾家人,一定要出手相助。
因此,便也有了顾桓知来府的日子。
细细想来,没有顾将军抵御外敌,赵府怕是早就不存在了吧。
有些事情,从头到尾细细想,才能想得明白。
没有谁欠谁,国难当头,错的是逆臣匪寇而已。
这一日,我私下喊来了顾桓知的下属。
据说他跟着顾桓知也好些年头了。
「你家公子……」我迟疑一番,「他小时候……」
那人心领神会,面无表情地替我补全:「夫人是想问,当年公子从江南回来的事吧。」
我点点头。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他找到援兵,回去救人时,早已人去楼空。乱军攻城,他被老将军旧部救出来的时候,就剩一口气了。」
「夫人若是看到公子身上的疤痕,大概就明白了。」
我心里五味杂陈,当年躲进密道之后的事情,我一概不记得了。
但是,听他的意思,顾桓知曾经回去找过我。
我闭眼晃掉眼底的天光,静静靠在窗台上愣神。
刚好捱到了顾桓知回来的时间,这次他没进来,就坐在门口,一副对我爱答不理的样子。
看样子是恼了我。
我有气无力地趴在软枕上,闭上眼。
过了会儿突然睁开,就抓到顾桓知来不及收回的目光。
他脸色一僵。
堪堪扭过头,正好露出印着疤痕的侧颈。
我清了清嗓子,「不若你坐过来一些?」
顾桓知坐着没动,高大的身形蜷缩在门口,竟然有点委屈。
我愣了愣,「求你了……」
顾桓知这才站起身,来到我身前,「何事?」
我憋了半天,忍着笑,把他拽到身边,刚要开口,突然一阵恶心上头,吐的昏天黑地。
顾桓知脸都吓白了,急赤白脸到喊大夫,继而又道:
「你若是要赶我走,只管说,不必整这些莫须有的东西!」
一时间屋里鸡飞狗跳。
我哪还有力气跟他说话,酸水一下下往上涌,眼前被泪水充斥,什么都看不见。
大夫匆匆忙忙进来诊脉,从一脸忧色到一脸喜色,最后捋捋胡子,「夫人有喜了。」
顾桓知呆坐着,「什么?」
「有喜了,恭喜大人!」
顾桓知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转身送大夫出门了。
我躺在床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怪不得,看见顾桓知就想吐。
为避免再遭一次罪,我直接背对着门口,躺在床上恢复体力,结果顾桓知进门后,问:「你便如此讨厌我的孩子?」
「?」
「若是你敢打掉——」
「顾桓知。」
「何事?」
我叹了口气,「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
屋里没了动静,顾桓知似乎被气狠了,一连数日都没出现。
听说肃清官场后,官员的任免还需要耗费很大的功夫。
顾桓知忙得脚不沾地,小银说,他常常在屋外望一望,询问几句我的近况,就转身又出门了。安胎药倒是一碗没少地往屋里送。
连绵几日的小雨终于放轻,小银一边给花修剪枝条,一边说起城外的难民,言语间满是唏嘘。
「也不知道那些饿死的孩子,该如何处置。」
我坐在窗边绣花,指尖不小心扎出了血,含进嘴里,含糊道:
「刚死不久的,易子而食,剩下的,便曝尸荒野,等人拉去焚烧掩埋。」
小银吓到了,「夫人,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我吮吸的动作一顿,脑海里有些记不清的记忆突然冒出来。
心里茫然。
是啊,太子救我之前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
我从密道逃出后,是怎么流落成难民的,这些我都记不清了。
兴许来到江南,看到了那些景象,小时候的记忆便频频出现在眼前。
当晚就寝后,我做了个不一样的梦。
梦里,我趴在一个人的背上,四周荒凉,寸草不生。
我浑身软绵绵的,也不知道他背着我走了多久。
他唤了声:「蔻蔻。」
我没动。
于是他把我放在路边的野草堆里,从怀里掏出半截白饼,塞进我手里,「蔻蔻,听话,偷偷吃掉它。」
「哥哥呢……」
「哥哥不饿。」
「那我也不饿。」
他语气发冷,「你若是饿死,就会被别人吃掉。」
我被他吓住了,狼吞虎咽地填饱了肚子。
他盯着我吃下了半块饼,咽了口唾沫,声音沙哑,「蔻蔻再撑一些时日,一定会到的。」
他背起我继续走,天干地热,最终他晃了晃,跪倒在一座破庙前。
四周窸窸窣窣走来许多人。
有个大婶眼神黑亮:「女娃子,你哥哥怎么了?」
我抱住他的头,「他睡着了,你们不许打扰他!」
大婶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目露失望之色,「睡着了啊……」
我害怕极了,用身躯挡在他身上,生怕他被人吃掉。
后来索性割破手指,塞进他嘴里,哭着说,「哥哥,你喝点吧……别丢下蔻蔻……」
也不知道喂了多久,手指蓦地传来吮吸,继而吸力渐渐变大,他睁开了眼,眼神茫然。
我浑身都在发抖,紧紧抱住他恢复了体温的身体,重复念叨:「哥哥,别丢下蔻蔻……」
他突然推开我的手,从地上爬起来,脸色惨白。
缓了一会后,神情复杂地看着我:
「蔻蔻……哥哥背不动你了。你在这乖乖待着,哥哥去找人,好不好?」
我害怕地蜷缩成一团,紧紧攥着他的袖子不撒手。
他抱了抱我,捧着我脏兮兮的小脸,「蔻蔻,你信我,我一定会回来救你的。」
我盯着他看了很久,才缓缓松开手,「好……我等你。」
他把我藏在一个破庙里,盖了很多稻草。
再后来,便是有人踢开了我的庇护之处,一个络腮大汉对着后面道:「殿下,又一个。」
那年,太子殿下的身后,有很多跟我一样的女孩子。
由于那人脸上有个骇人的刀疤,我紧张的神经终于受不住刺激,彻底昏了过去。
梦到此,戛然而止。
我醒来,躺了一会儿,顾桓知的脸,和那个男孩子的脸,渐渐重合。
夜里风大,我拥着被子坐起。
「小银……」
「夫人。」
一盏灯火驱散了黑光。
「大人呢?」
「大人刚走,」她看了眼窗外,垂下眼,「大概今夜是回不来了。」
「哦。」我坐了一会儿,跟小银说:「这个时候,喊他回来,不太好吧?」
小银低头默然不语。
我突然明白那晚顾桓知说的那句话了。
今日放你走了,我便再也找不到你了。
明明是我说,不要他丢下我的。
我却一直怪他。
「我想他了,咱们去找他吧。」
我下了床,套上衣服,动作急促地打开门,发现顾桓知就站在门外,一动不动。
他眼眶有些红,神情落寞。
「你在啊……」
「嗯。」顾桓知淡淡嗯了声。
我默默低下头,用尾指勾住他的手,晃了晃,「你当时,回去找过我,对吗?」
「嗯。」
「为什么不说?」
「怕你不信。」
我心里一疼,垫脚揽住了他的脖子。
顾桓知浑身一僵,下一刻猛得抱住我,抬起我的下巴,低头吻住。
他身上很凉,仿佛在外面站了很久。
我抱着他的脖子,迎着他的吻,热情的回应。
他的手掌在我后背慢慢揉搓,直到我亲够了,才哑着嗓子说:「跟你小时候一样黏人。」
我拉着他进了屋,将他手揣在怀里暖着。
「当时宫门口是你惊了马?」
「是。」顾桓知抿抿唇,耳根红了,「一开始只想好好照顾你。但是后来……」
他闭了闭眼,认命道:「没把持住。」
我脸颊滚热,埋怨道:「那你也不能……偷偷画我……」
顾桓知搓了搓我的指尖,「是你先开始的,蔻蔻,你不能怪我。本来我忍忍,便也能相安无事地和你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我扑过去,将他压倒,揪住耳朵戏问:「那副出浴图是怎么回事?」
顾桓知语塞了。
「你偷窥了?」
「不是,梦见的……」他眸色深沉,手越来越不老实,「我还梦见许多,你想不想知道?」
「我……我不想……」
「没关系,我慢慢讲给你听……」
咔哒,我的脚踝被什么东西扣上了。
清脆的铁链声哗啦作响。
我难以置信地瞪大眼,「顾桓知,你个疯子!」
「乖,就这一次……」
8
从江南回来后,朝堂上废太子的声音越来越响,朝臣都说,三皇子更适合做太子。
顾桓知忙于此事,陪我的时间便越发的少。
到了后面,我显怀了,行动不便。
孙夫人痊愈后,便送了我一条大黄狗。
取名阿黄。
我闲来无事,给孩子做衣裳的时候,顺便给阿黄做了个项圈。
阿黄带着,整日里在院子里耀武扬威的,似乎只有他最大,每每顾桓知回到家中,阿黄便撒欢朝他狂吠。
顾桓知起先不喜欢他,连带着孙夫人也挨了冷眼。
她翘着受伤的脚,悄悄地说:
「还说你家大人对你没感觉,那眼神,分明是想将你日日拴在裤腰带上。」
近日,顾桓知与与大黄待得时间有些长。
我隔着窗户喊他,突然发现他盯着大黄出神,确切的说,是盯着大黄的项圈出神。
「夫君,吃饭了。」
他听闻我喊他,这才收回目光,起身进了屋。
第二天,大黄的项圈不见了。
它可怜巴巴地扒我的腿,小银找了一圈,也没瞧见,我只好重起炉灶,再给他弄一条。
结果,旧的那条,在顾桓知书房的暗匣里找到的。
我气愤不已,拿到顾桓知面前质问。
他面露茫然之色,看向身后。
属下抱拳一礼:「夫人,是卑职捡到的。」
「夫人可要收回去?」
我看见卷了毛边的项圈,没好气道:「不必了,我给大黄弄了条新的。」
此事就此作罢,没过几日,我在顾桓知书房的角落里找到了一本书。
我翻开后,整个人都愣了。
仅翻了两页,便面红耳赤地丢回了书架上。
当天晚上就寝时,我鬼使神差地摸了摸顾桓知的头。
顾桓知顿住了,眼神暗沉沉地盯住我,凑过来讨了个吻。
后来我诞下老大,一个深夜,顾桓知对那条狗链动手了。
拦都拦不住。
大黄气得嚎叫了一夜。
次日对着顾桓知龇牙咧嘴,上蹿下跳。
小银面露疑惑,「大黄怎么突然这样了?」
我摇了摇团扇,轻咳一声,红着脸道:「大概……是与他志同道合吧……」
小银一脸疑惑。
我暗暗叹了口气,谁知道顾桓知经历了什么。
索性是无伤大雅的一些兴趣,顾桓知喜欢,便也随他去吧。
9. 旧事
江南府一个明媚的午后。
年幼的赵蔻蔻摇摇摆摆地走在石子路上,哭的好不凄惨。
「我的狗狗……我的狗狗不见了……」
顾桓知跟在赵蔻蔻身后,耐着性子哄:「已经派人找了,别哭。」
不料赵蔻蔻哭得更厉害,「哥哥,狗狗……哥哥,狗狗……」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是刺耳的啼哭,而是细弱的小猫一样的哭声,听来就叫人心疼。
那条跑掉的犬还不知道何时找回来,总不能一直这样。
顾桓知生怕她哭断了气,抿唇蹲在她面前,拿起狗链,咔哒锁在自己脖子上。
「行了,狗狗在这,别哭了。」
本来没报什么希望,谁知道赵蔻蔻竟真的止住了哭声,睁大眼睛盯着顾桓知看。
顾桓知额头一跳,突然脖子上传来一阵拉扯的力道,轻轻的,拽的他探身过去。
「狗狗。」赵蔻蔻一手拽着链子,一边踮起脚,摸了摸顾桓知的头,又亲亲热热地扑倒他怀里,「哥哥抱抱。」
花园里,赵蔻蔻走在前面,顾桓知一脸黑线地跟在后面,被她当狗牵。
后来赵昌之发现赵蔻蔻的行径,把她拎过去一顿骂,赵蔻蔻又要哭了,顾桓知按了按跳动的眉心,「世伯,没关系。」
反正她力道不大,牵了也就牵了。
赵蔻蔻因为挨了骂,好几天没理他。
再后来,他听闻前线顾家伤亡惨重,心如刀绞。
赵蔻蔻举着个糖人在窗前打晃,个子太矮,只能看见头顶扎的两个小揪。
「哥哥……」稚嫩的声音隔着一道窗,锲而不舍,「哥哥……蔻蔻要哥哥。」
顾桓知闭了闭眼,走出去,俯身抱起她。
赵蔻蔻开心的在他脸上印了个吻,黏黏糊糊的,全是糖,后来又把吃一半的糖人塞给他。
顾桓知嘴里含着糖人,突然就没那么痛了。
顾家满门男丁,顾桓知没有妹妹。
现在多了个赵蔻蔻。
他扛着她上树摘桃,编柳帽,堵蚂蚁,抓蝴蝶。
赵蔻蔻一睁眼,就得有他陪在身边。
要是有一天自己能回到京城,就把蔻蔻带到京城,保护她一辈子,再送她风风光光的出嫁。
结果那天晚上,匪寇趁人熟睡钻进来,先捣毁了后墙,又放了把火。
赵昌之死前,目光灼灼:「孩子,你父亲守国门,我以死护你,是家国大义!你不欠我!可是蔻蔻是我唯一的血脉,我只求你一点!护好她!」
顾桓知郑重点头,「世伯放心,蔻蔻此后,便是我的至亲。」
赵昌之听完这句话,才得以瞑目。
可是顾桓知当时,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
逃荒的路上,整整七日,滴水未进。
他把粮食全留给了蔻蔻,撑到定城外三里,人昏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蔻蔻两眼惶惶,指尖伸进他的嘴里,血腥味十足。
顾桓知狠了狠心,把她藏在了寺庙里,只身一人前往定城求援。
可惜天公不作美,一场大雨,浇出了瘟疫。
待定城开门,已是数日后,顾桓知奄奄一息地躺在尸体中,抓住了援军的脚。
他顾不得修养,领着旧部,赶往破庙。
去到哪儿时,已经人去楼空,只剩下蔻蔻被带走时,偷偷藏在稻草下的半角白饼。
顾桓知疯了,找了三天三夜,掘地三尺,直到乱军杀来,他身中数刀,也仍然没有找到赵蔻蔻的尸体。
顾桓知在病中昏睡,梦见赵昌之的脸,满脸血迹,「蔻蔻是我唯一的血脉,我只求你一点,护好她!」
「世伯放心,蔻蔻此后,便是我的至亲。」
这两句话,从此折磨的顾桓知夜不安寝。
他年年去江南,寻遍秦楼楚馆,找遍了和赵蔻蔻相似的身影。
伴随着一次次的失望,顾桓知的性子也越发偏执阴戾。
一日寻不到赵蔻蔻,他便一日无法安宁。
在朝中行走,顾桓知的手段越发冷冽残忍,登任首辅那日,太子入宫,马上载了一人。
顾桓知瞥了一眼,眼神冷冷的,盯住不动了。
她低着小脑袋,缩在大氅里,一双眼暗淡无光。
顾桓知心狠狠一揪,脑子里只有两个字:我的。
马惊了,赵蔻蔻落马,稳稳落尽他怀里。
婀娜少女,肤若凝脂。
还带着赵蔻蔻熟悉的香气。
顾桓知手紧了紧,确认了身份,便将人扔下了。
当日进宫,顾桓知立在帝王座下,三言两语激得帝王对太子心生疑窦。
赵蔻蔻理所当然被拒,给了顾桓知上门的机会。
事已至此,顾桓知以为自己总该心安了。
给了赵昌之夫妇一个交代。
此生他又不纳妾,赵蔻蔻无忧无虑,乐得自在。
但总归是顾桓知把事情想的太好了。
赵蔻蔻第一次穿着轻盈的裙衫招摇过堂,像只艳丽美妙的花蝴蝶。
他的眼睛,便莫名其妙地黏在赵蔻蔻身上。
不盈一握的腰,挺翘的臀,红润的小脸和纤薄可爱的嘴唇。
从那日起开始出现在他梦里。
那几日,房中的被褥也换得格外勤。
于是他提笔,画下了第一幅。
落款印了自己的小字,画取名为:「小妹。」
可是腌臜心思是藏不住的,有了第一幅,便有第二幅。
顾桓知渐渐也不屑于写小妹用以遮掩,将名字改成了「吾妻」,或者「蔻蔻」。
三年里,画作很快堆满了密室。
顾桓知让人送去江南的私宅,以免被赵蔻蔻发现。
最疯狂的一次,顾桓知坐在桌前,画下了出浴图,他盯紧出浴图,绷紧身体,眸色暗沉,呼吸压的很轻很轻,额头上出了汗。
很久之后,他猛地闭上眼,哑着嗓子,低低到喊了声:「蔻蔻。」
顾桓知被割裂了,一部分见到赵蔻蔻,会叫嚣着占有她,另一部分,冷嘲热讽,谴责他禽兽行径,玷污亲妹,食言而肥。
可这份煎熬,在赵蔻蔻扑入他怀中那一刻,彻底结束。
蝴蝶入网。
他不会放过任何自投罗网的猎物。
10. 梦
顾桓知带着赵蔻蔻回门了。
当天,赵昌之饮了二两酒,兴高采烈地要与顾桓知拜把子。
顾桓知笑了笑,「拜不得。」
「为何?」
顾桓知拱手,「岳夫大人,蔻蔻已经嫁我为妻。」
赵昌之一顿,突然抄起马扎,迎头痛击。
「顾桓知!你无耻!」
蔻蔻跑来保护他,「哥哥!」
顾桓知忙护住蔻蔻,迎着赵昌之的殴打,「岳父大人息怒。」
「无耻无义地卑鄙小人!我将蔻蔻托付与你!你竟敢污她清白!」
「她是我妻,何来此言?」
赵昌之怒目而视:「你可曾三书六礼,八抬大轿迎蔻蔻过府?!」
顾桓知一愣,沉默了。
「你可是因蔻蔻双亲已故,便不拿她当回事?!」
蔻蔻抱住顾桓知,「不是的……不是的……」
顾桓知心生愧怍,按下蔻蔻的手,「是我不好。」
赵昌之继续骂着,声音渐渐抽离。
黑暗中的顾桓知豁然睁眼。
赵昌之的怒言犹在耳侧。
胸前的热度真实的传来。
赵蔻蔻哼哼几声,踢开了被子,冻得往他身上拱了拱。
顾桓知再也没了睡意,就借着月光,打量起赵蔻蔻来。
跟小时候一样,养起来,脸颊圆润润,他伸出手,在她腮上刮了刮,一手口水。
赵蔻蔻被弄醒了,生了个懒腰,「干什么呀?」
「蔻蔻,我还没娶你。」
赵蔻蔻混沌的脑子一愣,「嗯?」
她仰着脑袋,半天没想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睡迷糊了?」
顾桓知没说话,亲了亲她,「没事,睡吧。」
结果第二日,她就在案头看见了崭新的嫁衣,和一院子的聘礼。
「这是……」赵蔻蔻一头雾水。
顾桓知爱怜地摸了摸头,「乖,哥哥今天要嫁蔻蔻,这些都是蔻蔻的嫁妆。」
赵蔻蔻恼道:「你是想跟我合离?坏男人!」
顾桓知自顾自道:「自然是嫁我,那边,是我的聘礼。」
赵蔻蔻以为顾桓知疯病又犯了,只好陪他演戏。
上妆绞面,梳发添妆,一样不落。
最后穿着嫁衣,上了花轿。
摇摇晃晃穿过拱门,到了隔壁。
顾桓知便这在那里等。
赵蔻蔻是被他抱进去的,脚一步没沾地。
拜过了天地,老大隔着窗户凑热闹,「阿娘……抱抱。」
跟当年的蔻蔻一样,只能看见的头顶。
顾桓知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赵蔻蔻心急,推了推顾桓知:「你快些把他抱来!」
他来到窗前,盯着自己的娃娃看了会儿,父子俩一对视,顾桓知突然面无表情地关上了窗。
赵蔻蔻还坐在原地张望,愣了一愣,「怎么了?」
「他走了,玩去了。」
顾桓知回来,牵住赵蔻蔻的手,继续自己的事,「夫人说些吉利话吧。」
赵蔻蔻身着嫁衣,明眸善睐,像朵艳丽的牡丹。
她歪头想了会,「愿我与你子孙满堂。」
顾桓知想起方才趴在墙外的粘豆包,蹙蹙眉,「不要这一样。」
这还挑三拣四上了。
要让神仙知道顾桓知是这般难伺候的人,怕是早就拂袖离去了。
赵蔻蔻不甘心,「那你想。」
她就等着顾桓知想出什么花来。
顾桓知抱着她,略一思忖,道:「我与夫人,白首永偕。」
蔻蔻笑得前仰后合,「你这话生硬,哪家的神仙听了会保佑你?」
娇颜迎着春光,明媚动人。
一时间晃了顾桓知的眼睛。
他动情地在她唇上落下一吻,笑着说:
「他们不必保佑,因为,这是我许诺给蔻蔻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