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修仙者眼中的榜样,却在天庭做着最末等的婢女。
一、入天庭
修仙之道,在孤,在绝,在定。
寻常修仙者或耽于情爱,或耽于世故,大多半途而废。
偏我年少失怙,流落街头,好不容易得遇良人,却又早早成了寡妇。
身心俱无牵挂,可不就是修仙的材料吗?
连上天也如是想,叫我成了这古往今来第一个进入天庭的下界修仙者。
天庭的选拔从不限制下界修仙者参与,可大家都说,那门从不是为我们而开的。
可偏偏轮到我时,恰遇到那位神仙,他说:
「也该公正选拔一次,别叫下界的小仙都寒了心。」
巧的是,由于天庭神官的后代们并无准备,竟被我打了个措手不及。
我成了那次选拔中的第一名,第二名是一名神官的女儿。
我们俩都进入了天庭。
神官根据我二人的天资禀赋分配了神职。
她说我的样貌过于艳丽招摇,缺少清高渺远的气质,出入高堂庙宇恐引人不适,遂将我安排在宴会婢女的职位上。
「热闹的场面,与你这张充满烟火气的脸最为搭调。」
而那位姑娘因为根骨绝佳,天赋异禀,被司命府要去了。
其实到这里,我早该明白,这场所谓公平的选拔,不是为我而来,而是为了她。
但那时,我沉浸在被选上的喜悦中,来不及细想。
二、侍神前
天庭的婢女也是分等级的,这与凡间并无二致。
大原则是婢女等级随主子等级而定,同一主子身边还要分出贴身、常侍、普通的类别。
而这些,与我并无干系,因为我连最末等小仙的普通婢女都混不上,只是个最不入流的宴会婢女。
换言之,就是在宴会时人手不够,随便拉来的临时工罢了,只有天庭中的罪仙才甘愿干这样的活。
宴散了,我就又要变成无业闲人。
虽然说,神仙不需要靠吃喝来维持生存,也不需要钱财来购买所需,但是他们自有自己的一套规则。
比如,这些上界的神仙提升法力需要用到的灵宝,就是这里的硬通货。
有些灵宝是只可偶得的,但大多数灵宝都有再生的本领。不过,无论是哪一种灵宝,都更容易为大的神仙家族所拥有。
至于像我这样不入流的小仙,除了偶尔在宴会上获得些作为赏赐的小灵宝,余下时光便一穷二白,法力能维持下来就已十分不易。
因此,我经常偷偷跟在大家族的后面,他们神仙数量多,法力更为强大,我跟着捡点小灵宝贴补贴补自己。
这几日,我去西王母的寿宴上帮忙,席间有个喝多了的仙人一把薅住了我的袖子。
他迷瞪瞪地端详了我半天,朝着众人大声问道:「这位仙子生得这样好看,犯了什么罪?」
我恨不得把头埋到凡间,偏又挣不开他的手!
虽然他是我进入天庭后第一个真心夸我好看的,但我却半分都开心不起来。
众仙被他这一声所吸引,纷纷将目光落在我身上。
有仙人笑着调侃:「洪择,你还真是不挑啊,连罪仙都不放过。」
「什么罪仙?她是那个下界修仙的,你没听说吗,长得很不正经。」
「有多不正经?我倒要好好看看。」
「连罪仙都不如,你瞧着不嫌吗?」
众仙你来我往,讨论得好不热闹,而拽着我的这个醉鬼,听了他们的话,捏着我的下巴,扭向众仙。
「不正经吗?我倒觉得很好看!」
众目睽睽下的狼狈,尴尬得叫我自己都窒息。
先前调侃他的人又道:「我劝你赶紧丢开手,省得她讹上你。」
一阵戏谑笑声传来,我的下巴传来咔嚓一声脆响。
这个该死的醉鬼一个激动,把我的下颌骨捏碎了。
纵然仙身的痛感不及凡胎,但是这样欺侮的痛苦比之痛百倍千倍。
可是我,无力反抗!
他松开手,惊异道:「你不是成仙了吗,怎么骨头这么脆?果然是下界的,美则美矣,实在无用!」
「洪择,她下巴都碎了,还美什么?」
我捂着下巴,努力调息,我知道我现如今的样子很可笑,但是都会过去的,宴会结束,他们就会散去,没有人会想起来一个小小婢女的窘迫卑微的。
我这样安慰自己,眼泪却啪嗒啪嗒地砸在眼前光可鉴人的地面上。
「你们在干什么?」
突然耳中闯入一个清脆干净的声音,我记得它的主人,是那个和我一起进入天庭的姑娘。
三、偷宝贼
「你们身为神仙,却欺负一个从下界来的小仙,难道不觉得羞耻吗?」那姑娘呵斥道。
「你算什——」
话就生生截断在这里。
因为,周身突然出现了一股连我这样的小仙都能感知到的威压。
那是属于——
「奉衡上神!」
诸仙皆敛目致礼。
「洪择,是你伤了她?」上神问。
洪择支吾着承认了。
「还有这场中的神仙,旁观讥笑,师尊万不可以放过。」那姑娘急着补充道。
「你伤到了哪里?」
上神的声音空旷邈远,似乎与我隔了山海,让我一时不能反应过来,他原来是在问我。
「你先起来,不要怕,我看看你伤到了哪里。」那姑娘过来拉起我。
我指指自己的下巴,冲她摇摇头。
下巴突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冻得我失去了感觉,我惊恐地望向这位好心的姑娘。
「没事的,一会儿就好了。」
她没有骗我,等寒意褪尽,我的下巴已经痊愈。
若说唯一的不适,是我心里总觉得这治好的下巴比别处骨头更加坚固。
我向她和上神道谢。
上神点点头,「洪择罚没万年灵宝一件,余下诸仙罚没千年灵宝两件,偿与这位仙子。」
我心中大喜,这算是因祸得福了!
这两日断断续续有仙人遣婢子给我送来了灵宝,我乐得在洞里又打了许多真真假假的藏宝洞,用来储藏这些宝物。
这是我进入天庭后最高兴的日子。
「扶瓶仙子是不是住在这里?」洞外有人叫。
我赶忙跑出来迎。
没错,扶瓶仙子就是我,因为我刚进天庭的时候,无意间扶住了一尊宝瓶,神官便道「你就叫扶瓶吧。」
洞外站着的并不是什么婢子,而是那日最先调侃洪择的仙人。
贵步临贱地啊!
我心中隐隐觉得不妙。
果然,他一张口,便道:「仙子就是住在这样的洞穴中吗?」
我点点头。
「啧,那我这灵宝,仙子收下之后要摆在哪里?」
我恭恭敬敬地答道:「洞穴之中自有安放处。」
心里却有些不平,我的东西放在哪里又与你何干?
他点点头,一矮身钻进了我的洞府,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我刚刚出来的匆忙,刚挖的藏宝洞,土还没运走。
「你把这些灵宝埋在地下?」
不然呢?
「暴殄天物!」他把东西丢在地上,甩手就走了。
到底谁暴殄天物?
我仔细地做好登记,再将灵宝埋了下去。
这些灵宝太高级了,我根本无法直接化用,只得先藏好,等以后能用得上的时候再刨出来。
当然,这只是我的美好幻想。
因为,不出一旬,我的洞府就被莫岚氏的仙人们掀了个底朝天。
他们抢了我的灵宝,毁了我的洞府,却训斥我:「下界小仙,胆敢跟在莫岚族身后偷盗灵宝!」
「这些灵宝都是当时西王母寿宴上其他仙人偿还给我的,是奉衡上神亲口说的!」
「少拿上神压我们!你可知,本族也出过两位上神?你是什么身份,也配叫上神相护?」
「诸位仙人若是不信,可以去、可以去找洪择仙人询问。」
「他领罚去人世轮回了,你想脱罪是不可能的!」领头的那仙人如是说,「早先你跟在我族身后偷偷摸摸时,族人便已发现你,原本看你可怜,以为你只是想捡些破烂,便没有罚你,如今你竟然盗窃本族诸多灵宝,实在该死!」
我一时语结,我是偷偷跟在一些大家族后面捡漏,但是这些东西是我用自己的脸面换的呀!
我跪伏于地,含泪道:「先前,我因生存艰辛,的确做过一些不好的事情,但这些灵宝确实是当日奉衡上神命诸仙补偿给我的,希望仙人们明察。」
或许是我情真意切,打动了他们,有位女仙道:「这些灵宝皆属上乘,她就是偷也不敢偷这么多。」
我点点头。
「但她刚才已经承认跟在我族人后面不劳而获,此等行径,与偷盗何异?」
「这——」那女仙露出为难的神色,「不如叫她交出一部分灵宝作为惩罚?」
我原来以为她是帮我,却没想到也不过是在一唱一和地演戏。
可是为今之计,又还能如何呢?
我看着他们义正词严地卷走了一大半的灵宝,心中几次三番想要冲上去搏杀,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我是下界修仙者的榜样,我要在这里好好地留下去。
莫岚家撕开了一个口子,后续又有好几个家族陆续来搬东西,我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这些仙人在某些方面还是很团结的,没有一个站出来说明那日的真实情况,更无一位去惊动奉衡上神。
至于奉衡上神,能救我一次,已是天降恩赐,我又岂敢贪心奢望这样的好运能有第二次呢?
更何况,地位太低,福也是祸,这个道理我已领会了。
四、忆贵人
我的洞府已经被毁了,但好在我一早觉得我无福消受那件万年灵宝,将它换了一座精巧的仙府。
今天,正是我拿到仙府的日子。
仙府由一个竹篱小院、一个两层小竹楼,外加一座小亭子组成,这样的院子原不值万年灵宝,但我是一个下界修仙者,又急着换,委实无可选择。
我自己题了匾额,颇有些酸味,「心归处」。
他要是知道我起了这样的名字,大约会笑话我吧。
那时候,他教我学诗,就常常说我意趣浅薄,净喜欢些看似通透,实则自以为是的诗词。
「孺子不可教也。」他摇着扇子,轻轻敲我的头。
「那你还不是每日逼我读诗?」我边躲他的「敲打」,边反驳道。
「玉不琢不成器的道理,你难道不知道?」他提着我的衣领不让我躲,「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不用功?」
「从前?什么从前?从前我在街边乞讨呢,怎么用功?难道要我饭都吃不上,反求人家施舍我几本书?」我不服气。
他松开我的衣领,笑了。
「你笑什么?!」我见他这副总是仿佛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就来气。
「我笑夫人总是快人快语,倒十分诚恳实意。」
我冷哼一声,反把他按坐在椅子上,用手指头点他心窝,「你肯定是笑我乞讨出身,长大又被卖入青楼,没什么学识,又懒又爱顶嘴,是不是?」
他笑得更为放纵,手扶住我的腰,「虽然夫人这种种都是真的,但是我的确不是笑这个。」
「我告诉你,你就是笑这个也没用!你赎我的时候,我可是提醒过你了,是你看上我这张脸,死活非要娶我的,你想不认账也不行!」
他笑着投降,「认账认账!」
他是我在凡间的丈夫,也是我的贵人。
虽然,他仅仅存在了一小段时间。
我与他成婚后第五年,他就突然得了急病,药石无医。
他握着我的手,目中并不悲伤,只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回到天庭找我」,便离我而去。
当时,我心痛难忍,只当这是他死前说的胡话,便应了他。
没承想,后来我命途坎坷,意欲修道时,真的遇上了修仙者。
我信了他的话,修了仙,来了天庭,却还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叹了一口气,将匾挂上去。
取得不好,只能等你来改了,方恒生。
五、苦求生
近来,我新找了个活。
之前我一个下界修仙者进入天庭,确实给天庭里的一些仙人当头棒喝,狠狠地挫了他们的面子。
他们也有些醒悟过来,若是由着这群仙二代三代们这样放纵下去,像我这样的下界小仙进入天庭的事还会再发生。
于是,天庭内部突然诞生了一项新的差使——陪这些仙二代们修炼。
我作为他们的假想敌,十分受欢迎。
一时间,竟然连顶级仙门巍山氏也向我发出了邀请。
包吃,包住,还送千年灵宝助修行。
我想,除非方恒生挽留,否则没有哪一条理由可以劝阻我不去。
然而,他现在不在我身边。
我进了巍山氏,换上了他们给我配发的服饰。
整个巍山氏的衣饰只有两种颜色,水蓝色和白色,看上去倒很清新。
我换上衣饰之后,照了照,觉得自己都清新脱俗起来了。
巍山氏不愧是顶级仙门,凡是我提过的东西,很快便会送到给我单独准备的房间里,毫不吝惜,尤其是伤药。
他们家的小辈们,个个看上去都挺懂礼貌的,每次试炼前,都要和我说一句抱歉,然后往死里揍我。
我来之前并不是毫无心理准备,但一开始确实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第一日,左臂碎裂,晚上用了送来的灵药,自己运功修养,好了一点。
第二日,刚长好一点的左臂又被干碎了,此外,右边小腿也被他们围上来群殴的时候踩碎了,晚上进药修养,尚未痊愈。
第三日,索性我左臂已经碎了,便都用左臂挡的招,下巴也受了几拳,但是下巴没碎。这倒让我想起,之前下巴好像是经由奉衡上神治疗后加固了。
有没有可能,碎体重塑之后可令身体比之前坚硬?
但是我始终得不到空闲时间好好修养,每天新伤叠旧伤,咬着牙挨打。
一连月余,我才得了三日假。
巍山氏的仙人们邀请我同他们一道去参加宴会,我婉拒了。
我实在没命去了,我得抓紧时间好好修炼,重塑我的仙骨。
也许是我修为太浅,离那位上神的境界还差得远,三日时间,远远不够。
可巍山氏怎么会允许我慢慢修养呢?
其实,之前给我的房间,至今我只在一角打过坐,给我准备的各种天庭的珍馐美味,我一口都没来得及动。
我用过的只有一些治病的仙药,可那仅仅是为了让我自己活下去。
但这些话,说了也没用。
一句「谁让你自己不用的」便可将我噎回来。
索性不说。
但是我这次没能熬到下次休假,便倒了下去。
倒下之后,隐隐听见围上来的几个在说:「她该不会是装的吧?父神说这从下界来的小仙修为还不错,怎么这么不经打,真是浪得虚名!应该禀明父神,将她驱逐出去。」
浪你爹个头,你们群殴我一个还好意思说我浪得虚名!
我也不知这句话骂出来没有。
但我希望骂出来了。
因为我感觉自己估计挺不过去了,最后得爽一爽。
我也不知道自己没了之后会怎么样,会去阴曹地府吗?
那我希望方恒生聪明点,去地府找找我,不要让我一个人找这么久。
六、幸觅君
我没有去阴曹地府,也没有灰飞烟灭。
洪择站在我的榻前说:「阴曹地府的阎王爷也是天庭属官,你就是想去,人家也不会收的。」
这次他没有喝酒,看上去倒是清爽了许多。
「是你救了我吗?」我哑声问,扶着枕头想要坐起来,却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不是。」他很诚实,「你侮辱我弟弟妹妹和我的父神,我怎么会救你,不过是受人之命罢了。」
什么弟弟妹妹,什么父神?
我愣了半天,才想起我以为没说出口的那句话。
原来还是说出去了!
我不由得面露尴尬,「原来你也是巍山氏的呀。」
「你竟然不知道?」
「我从何得知?」
「你不是为我而来?」
「我为什么要为你而来?」我的心中充满了疑惑。
「那为什么奉衡上神要我回族里照看你?」
是啊,为什么呢?我也想知道呀!
他费解地跨坐在他的坐骑身上,一下又一下地敲着它的头,嘴里念念有词。
「我原先以为奉衡上神是知道了你为了追我追到了族里的事,督促我对你负责呢。原来不是啊,那我可得和上神解释清楚。」
「慢着。」我费力地举起胳膊拉住他。
「奉衡上神是不是很大的官?」
他点点头,「你一修仙的,居然不知道?」
「我下面来的嘛。」或许他是第一个夸我好看的,我想一个诚实到口无遮拦的人总不会坏到哪儿去,所以我并不怕他,反觉得他有些可亲。
「你问这个干吗?」
「你想,奉衡上神官那么大,为什么会关注我这么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呢?」
他也是一愣,但很快找到了理由,「也许上神是看重我,怕你这个下界小仙毁了我的名声。」
还挺自信!
「刚才你说你也是巍山氏的子弟,你可不可以帮我和你们族长说一说,每次休养时间长一点呐,三日光景根本来不及养伤呐!」
他倒是很爽快地答应了。
「我还是想不明白,你若不是为了我,为什么要深入虎穴?」
我一时语结,哪有人管自己家叫虎穴的?
「巍山氏是顶级仙族,给的报酬又很优厚,我天生是要干活的,在哪家干不是干,为什么不能为巍山氏效力?」
「因为,」他顿了一顿,「反正你最好不要留太久,不然迟早殒命!」
「不会吧?」我深表怀疑。
「这是我家,我不比你清楚?」他已经眉头紧锁,极不耐烦,但却没有什么冲动的举措。
和我想的差不多,是个看上去放浪不羁,实际却不坏的仙人。
我换了语气,认认真真地向他表示了感谢:「我知道了,多谢你救我,我还想去谢谢奉衡上神,上次也是他救了我,不知可否为我引荐?」
「不行!」斩钉截铁。
看我不解又不敢问的可怜样子,他还是忍不住补充了一句:「奉衡上神快要定亲了,事情多,你不要去打扰了。」
他订他的亲,我又不是去抢亲,能耽误多少时间。
我磕个头,说两句感谢的话,也是我的心意呀。
不过,他不愿意引荐,就再找机会吧。
七、故人易
我在巍山氏待了整整五千年,完成了全身筋骨重塑,经过洪择的测验,已经与上仙们的仙骨一般无二了。
然而这五千年,我也仅仅只提升了这一项。
我告辞的时候,巍山氏还装模作样地挽留了我。
我婉拒了,就像洪择说的那样,巍山氏不是什么好地方。
我拿着用命换回来的许多灵宝,拐了十里八弯,好不容易搭上伺候奉衡上神坐骑的仙侍。
他没有收我的灵宝,「你能找上我,估计打点不少,也不容易。」
随即他话锋一转,「但是我也帮不了你什么,你只能远远看上一眼。」
我点点头,对不起了!
五千年,我才打通这一次门路,我必须抓住机会,问问奉衡上神方恒生的下落。
奉衡上神怎么会注意我这样卑微的角色呢,我左思右想,觉得一定有方恒生的缘故!
虽然我不知道方恒生为什么不直接来救我,但我相信,他既然肯托人来帮我,就没有忘了那句「回到天庭找我」。
当我无视仙侍的阻拦,冲出去跪在奉衡上神面前时,心中喷薄而出的期待压倒了恐惧,压过了心中的歉疚。
「奉衡上神!」
一股劲风迎面袭来,我被狠狠地摁倒在地上。
奉衡上神的坐骑用它厚实的脚掌把我的一腔热血跺了出来。
现在,我有一点理解仙侍叫我远远看的原因了。
好在,我现在别的不行,但身子骨倍儿棒。
我把口中的血吐干净,就听见奉衡上神道:「天禄,抬脚。」
我赶忙翻身爬起,恭恭敬敬地跪好,才道:「小仙感激心切,冒犯了上神。上神两次救我,小仙感恩戴德,听说上神好事将近,特地寻了月老姻缘树的树枝,制成了这套合意簪,献给上神。」
我将锦盒高举过头顶。
「还有别的事吗?」他的声音淡淡的,好像不是很满意我的礼物。
我怕错失这次机会,赶紧道:「有!」
「沐温,你来处理。」说完,上神便带着坐骑消失不见了。
我微微抬起头,这才瞧见,原来之前上神后面还跟着一个仙女,正是那个和我一起进入天庭的姑娘。
原来她叫沐温,真好听啊!
比我的那个扶瓶不知道好听多少。
她将我扶起,让我边走边说。
虽然她的声音很温柔,人长得也好看,还曾经救过我,可是不知怎么的,我却生不出什么亲近之感。
也许是因为嫉妒吧。
我和她说了方恒生的事,她很笃定地告诉我,这只是个巧合,没有什么方恒生来请上神救我。
「方恒生是他在凡间的名字,在天庭应该不叫这个名字。」我有些着急。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这件事恐怕真的是你想多了。就像当日我替你解围,也不过是凑巧碰上而已。你不要多心,要谢就谢自己的好运气。」她微笑着安抚我的情绪。
我还想再解释一番,她却接过了我手中的锦盒,打开一看,满含笑意,「你的谢礼,我很喜欢。」
原来即将成为上神未婚妻的,就是她!
我还在错愕时,她又道:「近来上神府上事务繁忙,你若无事可做,不妨来帮忙。」
先前攒下的灵宝都换了月老的树枝,现如今孑然一身,能有个活路自然很好。
而且我不太相信她,我想如果进府帮忙,说不定还有机会找到方恒生。
八、误平生
我进了奉衡上神府邸,原先做的是打杂的活。
但沐温仙子真的很喜欢我送给他们的合意簪,特意又把我带到奉衡上神跟前,狠狠地夸奖了我。
奉衡上神没有看我,只盯着她看,把我都弄紧张了。
我拉了拉沐温仙子的裙脚,意思是算了吧,别为了提拔我的事,惹得他们夫妻不愉快。
沐温仙子却很坚持,她重新问了一遍:「可以吗?」
半晌,他才道:「可以。」
「书房缺侍墨,让她去那里吧。」
我的地位瞬间就高了一大截,奉衡是上神,我也算近侍,可不就炙手可热起来了?
对于那些求到我跟前的仙人,我心情是很复杂的。
我自己也是给人送礼,求人帮忙,才有了后面种种奇遇,又怎么能义正词严地拒绝他们呢?
可我也知道自己的斤两,若是随意应承下来,耽误了他们,也害了我自己。
于是我整日里躲在上神的书房不出去,假装上进努力地看书,日子一长,假的居然也变成真的了!
上神的书并不深奥,连我也可以看明白,对我的修炼大有裨益。
我想着上神极少来书房,就小心翼翼地在角落里就地修炼起来。
不过我也没忘了上神和沐温仙子的定亲,特地收拾齐整了,前去贺喜。
我从出书房,到进后殿的短短路程,就有好几个人夸我长得好看,倒把我夸得很惶恐。
他们眼里,美丑的标准原来这么随意,我可还记得我初入天庭时他们厌恶我容貌的样子!
后殿很安静,一点也不热闹。
我在廊下候着,突然听见里头传来沐温仙子的声音:「师父,你究竟是气我,还是自己心里有了别的什么?」
声音虽然压抑着,但语气已经将崩溃、愤怒与伤心种种情绪展现得淋漓尽致。
「别的什么?」上神的声音很冷,带着一丝不耐烦。
「何苦要逼我说出她来?」她语带哽咽。
「我早就与你说,那是一次错误,你为何总是不信?」上神声音柔和了许多,但是苦恼之意却更甚。
「上神素来严谨,怎么会在这种事上犯错?又怎么会一错再错?」她哭了,仙女的哭声都格外让人怜惜。
「我只做过一次错事,何来一错再错?」
「那她一个下界修仙者为什么能进入天庭?」
等等——
合着两人吵架是因为我?
我霎时竖起耳朵,警醒起来。
「你和她一道比试,你说为什么?原本只有一个名额,为什么最终进了两个人?」
沐温仙子并没有就此服软,「因为你私下里偷偷帮她!你觉得亏欠她,所以在比试中帮她。」
谢谢你对我实力的肯定,我心里默默道。
「沐温,我要真做了这些,又何必偷偷?又何必与你定亲?」上神叹了一口气,「我与你相识万年,你却不惮以最恶劣的心思揣度我。」
「也许,原本我许诺娶你,就是一场错。」
这话说完,连立在廊下的我都能感受到周身的气息凝滞了。
太冷了!
沐温扭身跑出后殿,正撞见闪避不及的我。
糟糕!
她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跑了。
「你在这里多久了?」殿中传来上神的声音,似乎很疲惫。
原来吵架这件事,不仅凡人觉得累,神仙也觉得累。
我在这里这么久,又没刻意敛去气息,堂堂上神居然没注意到我什么时候来的,吵架的危害可见一斑。
我在殿外施礼道:「从『你究竟是气我,还是自己心里有了别的什么?』这句话开始就在这儿了。」
殿内传来一声冷笑。
「进来!」
我自然知道那句话很冒失,但是我宁愿上神听了生气,也不愿被随意打发走。
因为我听到了沐温仙子的那句「你觉得亏欠她」。
此前我与上神并无半分交情,何谈亏欠?但她语出凿凿,不可能全然编造。
结合之前上神托洪择救我的事,如果非要说可能的交情,我只能想到一个人,
方恒生!
我心中已经腾起了一个猜想——
奉衡上神犯了一个错,方恒生替他顶罪,后来我误打误撞进了天庭,他自觉亏欠方恒生,于是暗里对我多有照顾,却让沐温仙子误以为移情别恋。
「你怎么从书房出来了?」他敛去眉目间的愠怒,问我。
「原本想的是为二位贺喜,这不是——」这不是赶上你俩吵崩了吗?
我能感觉他目光冷冷地在我身上逡巡,「没什么喜需要你来贺,你安分地待在书房修炼,就算好事了。」
不知怎的,我明明听出他话里的厌恶,却没有退让。
「我知上神厌恶我,我只有一句话想问,您知不知道方恒生在哪里?」
他一滞。
我见他表情松动,赶紧接着说:「无论方恒生犯了什么错,我都愿意陪着他一起承担。」
哪怕是为你顶罪。
他冷笑一声,缓步走至我的跟前,弯腰用两根冰凉修长的手指挑起我的下巴。
「你不是都听见了吗?何必故作情深?本尊不吃这套!」
他的话,每个字我都听懂了,但连在一起,我却反应不过来。
我打开他的手,仰头问他:「你是方恒生?是这个意思吗?」
铺天盖地而来的痛苦委屈已经告诉自己答案,可是我却还不死心。
「方恒生只是本尊数万年岁月中寥寥一笔,如何能等同?」他收回手,负手立于我跟前。
「我知道!」
我从地上爬起来,腿却软得很,靠着殿门才勉强站定。
「可是你明明知道我是谁,我在找谁,为什么连一个答复都不愿意给我,要让我经年累月地耗在这里,等着一个永远没有可能的期望!」
「我不傻,不痴,不会因为是你们眼中卑贱的下界人就毫无羞耻自尊!只要你说一句话,我不会缠着你!」
眼泪糊满了我的脸,我脱力跪坐在门边。
进入天庭,我忍受种种歧视,听任他们的摆布,我摇尾乞怜,蝇营狗苟,我都不觉得难过,但这一次我却深深感到了自己的悲哀!
「你想知道,那本尊便全部告诉你。」
「当日沐温下凡历劫,因为她自幼体弱,所以我为了护她,也下了凡。
「司命贪杯,弄错了时辰,以至于下凡之后,我遇上的是你而非她。
「我在凡间待了不久,天庭便出了急事,故而给沐温留下了那句『到天庭来找我』。
「后来,她历劫回来,我才知晓认错了人。
「这件事从头到尾只是一个错误。
「方恒生的时光在上神漫长的岁月中根本算不得什么,同样对于你这样的仙人来说,也不过是一段可有可无的前尘往事。」
我坐在地上乐不可支,「所以上神便觉得不必告诉我,我就会像你一样忘记?哈哈哈,真是好办法!」
「你早告诉我,我必不来这天庭。」
这天庭有什么好,值得我这样做小伏低,只不过为了一个方恒生而已。
「那你现在知道了也不晚。」他如是说。
「这是在赶我走吗?」
我仰着头质问他:「明明是你耽误了我,你凭什么用这样的口吻对我说话!
「就因为我是下界来的,你们就可以这么对我?
「你们可以贬低我的相貌,可以肆无忌惮地打压我,但是你凭什么在做了错事之后,连一丝歉意都没有?
「真让我恶心!」
九、了此残生
我被关押在书房,他画地为牢,下了禁制,五万年不得死不得出。
只因为我不是他心里的人,所以他对我格外残忍。
有几个普通神仙能活过五万年?又有几个神仙像我这样不幸?
我始终不明白,我比她们漂亮,比她们努力,比她们任劳任怨,为什么到头来,我却一无所有,连死都不能?
我不过是说出了真相而已。
难道要我失了所有希望,还要装作甘之如饴吗?
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可是天底下,却又偏偏都是这样的道理。
去他的道理!
所谓道理就是让最弱的人承担最严重的后果!
我想不通,我想不通啊!
他们卑劣,自私,出尔反尔,可是他们却活得那么开心。
我没有做过坏事,我不敢做坏事,我忍耐他们的坏事,却叫我活得生不如死!
为什么不来道雷劈死我?偏要我忍受这天底下的不公!
日复一日,我透过窗,凝视着月升日落,徒然流泪。
我渐渐忘记了为什么气愤,为什么伤心,为什么将书房里的书乱扔一气。
我就快忘了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门打开了,进来一个清秀的小姑娘。
她和我说:「别怨奉衡了,要怨就怨我吧。是我把你拉进了痛苦。」
「你是谁?」我问她。
她一怔,「你不记得了?我是沐温啊,我们当初一道进了天庭。」
我方大梦初醒,在地上翻了个身,看见散落在自己身侧的头发,枯燥发黄,打结成团。
「你救过我,我记得你的恩情。」我说。
「对不起,那时我本不是要救你,我只是试探奉衡是否对你还存有情意,对不起。」
「我知道。」
还有那次故意在他面前夸我,让他给我升职,也是试探。
我都知道。
「对不起,我已经求了奉衡,你想出去,想去做什么,他都会答应。」
我张了张口,终究懒得再同她言。
他从一开始就该向我道歉,但他没有,这是一;
他恼羞成怒,将我囚于书房,这是二;
不谈感情,他也应该求着我原谅,而不是找个人来向我施恩!
「我命轻贱,不值得叫你费心,你走吧。」
十、心有不甘
她走了,我虽然还在书房,却不再颓唐。
也许是见她青丝飘飘,眉目舒展,而自己形容枯槁,衰丧无力,心有不甘吧!
我慢慢捡起了散落一地的书卷,慢慢地读了下去。
我重新开始了修炼。
我不知道我最终会修炼到哪一层,我只是希望穷尽我神仙的寿命,能靠着自己的力量,给奉衡,给天庭,造成哪怕一点点伤害。
飞蛾扑火,纵死不移心智!
终于,我迎来了第一次飞升的雷劫,六道天雷,是为上仙。
我口吐鲜血,却高兴得仰头大笑,大雨砸着我的眼睛,砸进我的嘴巴,我也要狠狠地啐一口。
没想到,我这个下界的卑贱之人,竟也是个修炼奇才呢。
哈哈哈哈,纵然你们瞧不起我,打压我,这世上总还有一种公平!
我太开心了,太开心了,纵使鲜血喷涌,也不觉得痛——
再醒来时,我已在书房内。
体内的气息虽然还十分紊乱,却已可控。
洪择坐在我身边,道:「没想到,你这样的出身,还能有这般造化。」
「这是你第二次救我。」我道。
「是啊,也怪你自己命大,这样都不死。」他叹了口气,「好些仙人都是自以为渡过了雷劫,却最终被体内汹涌的气息反噬。」
我微微一笑,「你是个好人,我会放过你的。」
他仿佛听了了不得的笑话,吃惊地瞪大眼睛,「不会吧,你不会以为你一个上仙,就能报复上神、报复天庭吧?」
「我什么都没说,你怎么知道我要报复?」我气息不稳,咳了两声。
「废话,他们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
是了,欺负我的人,比我自己清楚我的无辜,只不过认定我没那个能力报复回来罢了。
「那让他们小心点。」我道。
「你可真自信!」他嗤笑,「我也是上仙,到现在在族里都排不上号,你想想你这才刚飞升上仙,就敢这么口出狂言。」
我毫不在意他的打击,「那是你,我和你不一样。」
我可不贪恋世间,我是要同归于尽的。
「我就不该救你。行了,你自己调息吧,灵宝我放在架子上了,你自己取用吧。」
他甩手走了。
我缓慢地下榻,去架子上取了一件灵宝。
灵宝主要用于锻造体格,先前我在巍山氏重塑体格后,堪堪适配上仙等级。
如今要想继续修炼,必然要同步锻造更为强大的体格,缺不得这些灵宝。
他的恩情,来得很及时。
十一、筹谋未晚
我养息得差不多的时候,离开了这个书房。
早已没了禁制,我又何必再将自己牵绊于此?
临出门时,奉衡站在远处,声音还是那么冷。
他说:「别再出现在本尊面前。」
我的心还是微微刺痛了一下,不过,只有一下。
总有一天,我会真正地将方恒生与他分开的。
我想了想,还是回头呛了他一句:「多谢上神叮嘱,上神果真心胸宽广,若是我,既然不想再见,是绝对不会再来送行的。」
我突然想起自己有一座仙府,叫「心归处」,原本还等着方恒生改名字呢。
可惜,它等不到了,我也等不到了。
我不想回那个地方,却又无处可去,只好被迫一刻不停地修炼、收集灵宝、再修炼,循环往复,做整个天庭最刻苦勤奋的仙人。
好在我如今不必再去宴上瞧人脸色,不必再偷偷摸摸跟在大族后面捡东西,我一个人降服妖魔,斩获灵宝,也不在话下。
可是突然又像回到了方恒生刚死的时候,再忙,心里也空落落的。
不经意听人说起时间,发现已经过去了五万余年。
没想到,心思几番波折,最终竟然还是在书房待了五万余年。
奉衡之前的禁制居然意外的准确,倒像命定一般。
有一天,好巧不巧,碰上了巍山氏的几位熟人在斩妖取灵宝,只可惜,从对战情况看,他们已经力有不逮。
我本是为取灵宝而来,他们若是帮我消耗这妖物,那对我是个天大的好事,我并不打算插手。
五万年过去了,我已经是上仙,他们却还是只会像群殴我一样群殴这妖物。
从妖物身上取灵宝,必先将其击杀。于妖物而言,是殊死之战,他们却还当是寻常试炼。
他们不死,谁死?
我坐在山巅,隔岸观火,静待时机差不多了,再对那妖物做致命一击。
我不报复他们,但我也不会救他们。
他们被妖物身上暴涨的妖气震伤在地,已经口吐鲜血,动弹不得了。
我这才缓缓站起身。
这时,一道白影闪过,挡开了妖物将要落下的掌风。
我看着他救了这个,救那个,救了那个,又返回来救这个,不禁要发笑。
他一个上仙,要是不管这些人死活,怎么不能击杀这妖物?
只是那妖物抓住了他的软肋,偏拿这些动弹不得的人威胁他。
几番下来,他身上已负了不少伤,那妖物倒是越发勇武了起来。
「罢了。」我跃身而下,凝气聚刃,直冲着妖物的后脑勺刺去。
「洪择,记好了,这次算我还了你一回恩情。」
这妖物确实狡猾又顽强,我们最终合力才将它斩杀。
我原本打算把灵宝留给洪择,但他却不肯收。
「别不好意思,你要不是救他们,自己也能斩杀这个妖物,并不算你占便宜。」我劝他。
他叹了一口气,「我就是为救他们而来的。」
头一次见他这么狼狈,我也是太孤单了,便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看他给这些人输送灵力,「说真的,第一次见你时,我还以为你是那种特别潇洒、特别浪荡的那种神仙呢。」
他忙中瞥我一眼,「怎么,现在发现不是?」
我点点头,「其实你挺像奶妈子的。」
我见他并不生气,便继续道:「我不是骂你啊,你看啊,我每一次见你,你不是救我,就是在救别人,感觉你时时刻刻都要为别人的事随叫随到,跟潇洒也沾不上边。」
他哼了一声,「果然是升了上仙,敢和我这么说话!」
我换了个坐姿,「倒不是因为我飞升了上仙,而是因为你是整个天庭第一个夸我漂亮的。」
「虽然吧,你第一次见我就搞得我很难堪,但是你真心地说我漂亮,而且后面又很爽快地把赔给我的万年灵宝送来了,我就觉得你不坏。」
他抬头认真地看了我一眼,「我当时喝醉了,随口说的。」
「啧,你就是这样说也没用,打击不到我。虽然都说美不美是各花入各眼的事,但是我不需要靠别人来承认,也知道自己有多美。」我道。
「真不害臊!」他白我一眼,「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厚脸皮?」
因为以前我有顾忌啊,我要谨小慎微地等到方恒生啊。如今我孑然一身,当然恢复本性,怎么爽怎么来了!
「我以前也没发现你原来这么不潇洒啊,」我粲然一笑,「你的这些弟弟妹妹啊,实在不成器,当初群殴我的时候,你就应该好好教训一顿,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
「我倒是想,」他顿了一顿,「你在巍山氏待了那么久,就没发现巍山氏的规矩吗?」
「什么规矩?」
「巍山氏,乃至所有大的仙族,都极在乎出身。我的母亲,并不是什么仙门世家的仙女,只是天庭最底层小仙官的女儿,而我自然也不会成为巍山氏重点栽培的对象。
「你从下界来,花了六万年就成了上仙。我出身巍山氏,却整整花了九万年。
「不仅如此,我永远都要将维护这些族中身份高贵的弟弟妹妹作为毕生要务,我不能教训他们,只能小心翼翼地哄着捧着。这样的事,你又怎么懂得?」
这——
这我确实没想到。
那我刚才叫他奶妈子,岂不是很伤他的心?
他又道:「你那是什么表情?你不会在可怜我吧?」
有这么明显吗?
「我就是在族里混得再惨,也比你好。你除了你自己,在这里还有什么?要是你哪天死了,估计都没几个人知道你在这里活过。」
我笑着道:「那我可得跟你搞好关系,希望你有生之年都记得我。」
嘴上虽然不以为意,心中却也悄然揣摩起他的这句话。
是啊,我有什么?
我没有爱人,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来了天庭一趟,感受了一遭天庭的严霜相逼,到头来,人家把我的痕迹抹得干干净净。
这可不行!
我是第一个进入天庭的下界修仙者,我是骄傲!
这天庭既不高贵,也不公平,尸位素餐的比比皆是,谁干不行?凭什么下界修仙者就不行?
我也要让这天庭里有自己人!
十二、独辟蹊径
自有了这样的想法,心头就像生了草。
某日,我抽空去了下界一趟。
问了问,发现自我进入天庭后,短时间内,修仙者数量骤增。
后来发现我的经历只是万年不遇的侥幸之后,修仙者数量又锐减。
如今的数量少得很稳定。
我问仍在修仙的几位,是什么让他们如此坚持?
他们答:「天庭是每一个下界修仙者的梦想。」
我又问:「如果进入天庭后,你们发现天庭里的仙人们根本看不起下界修仙者,你们当如何?」
有个人答:「天庭自有天庭的规矩,我们既是外来者,就当安分守己。」
余者附和,只有一个年轻人,道:「天庭之所以为下界修仙者向往,不在于它叫天庭,而在于它执掌三界法度,维持天地间公平。凡间的皇帝尚知晓开辟科举,选贤举能,若是堂堂天庭连容人的气度都没有,何堪成为天地间的表率?」
这思想觉悟,叫我都汗颜。
我悄悄嘱咐他,好好修炼,我一定会想法子让他进入天庭。
至于到底怎么进,我也还没把握。
不过,我还是比较自信,只要我够胡搅蛮缠,凭借我上仙身份,怎么也能拽一个人进天庭。
只问结果,不看过程。
回天庭的时候,我听见镇守大门的武将在聊天,聊的是奉衡提议提拔几位仙官。
「你说这上神也是,那些顶级仙族里的神仙气派比天帝都不小了,还提拔个什么劲?咱们这些永远是没有出头之日了。」
「你这脑子,也就只能看个门了!你不想想为啥提拔?」
「为啥?」
「我偷听来的,据说西边的魔气要压不住了,找他们去镇守呢!」
这边这位嗤笑道:「提拔他们,他们就能去守?还不是找的一些出身不好的去前面顶着?」
「就你懂!人家奉衡上神能连这个都不知道?他这次明说了,提拔的这几位若是不去,可以,但是职降一级,而且要从家族中找出两人替代自己。」
「这也不是啥好法子呀,到时候说不准整个天庭都是大仙族的天下了。」
「瞧你这话说得,现在不就是吗?」
我把这些话收入耳中,仔细揣摩着。
是时候去西边探查一番了,看看是不是真的魔气暴涨。
说不准,是个好机会呢。
西边镇压魔气的关隘名叫定宁关,守卫十分森严,靠近定宁关的关内仙域居住的大部分都是镇守关隘的武官及其家眷。
在这片地方,除了守关的将士,其余所有仙人的法力都被封禁,防止有人混迹在家眷趁机制造混乱。
但是我事前并不知道。
等知道时,身边已经围满了手持法器的将士。
我就说,为什么这些家眷来探亲都要徒步,原来是这样。
我脑瓜子飞快思索,最终编了个负罪感最小的谎话,「奉衡上神命我来探查魔气封锁情况,下官是才入天庭,第一次领命传话,不知这里的规矩,还望各位仙官大人海涵。」
他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搞得我摸不着头脑。
「丫头,你撒起谎来真是面不改色,你且看那城楼上是谁?」
我闻言抬头,正对上奉衡居高临下的冷眼。
……
人不能,至少不应该这么背!
我只想着,如果编洪择,万一给他带来麻烦就不好了,不如编个仇家,坑了他也不愧疚。
谁能想到,仇家就在眼前默默看我编瞎话?
我默默收回目光,垂死挣扎,「我一时耽搁来迟了,没想到,奉衡上神竟然自己亲自来巡查了,是我的失职,我这就回去写下检讨。」
我刚想转身,只听到一句「带上来」,便被摁在地上。
为首的那位,用捆仙锁把我捆好了,让两个手下用刀剑指着我的后心,逼我走上城楼。
耻辱!奇耻大辱!
刚踏上城楼,奉衡就让周围的将士退下。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趁机瞟了几眼关外,妖异的红光把封印都映衬得斑斓可怖,正在加固封印的将士虽然在不断注入灵力,但却有如雨滴入海,瞬间便消失了。
魔气的确盛极。
「你假冒本尊的名义擅闯定宁关,有什么阴谋?」
我不过去,他倒是走过来了。
「没什么阴谋。」我低着头道。
突然想起,我出书房那日,他说「别再出现在本尊面前」。
灵机一动,是不是就此可以用我对他爱而不得、默默守护来圆呢?
「擅闯禁地要受剔骨之刑。」他再次逼近。
「没阴谋就是没阴谋。你要我承认什么?要我承认我还是忘不了你?」我猛地抬眼盯着他的眼睛,眼里蓄了泪水,「要我承认,我到这里,就是想接近你,为你分忧?」
泪水应声而下。
「你,」也许是我演技太逼真,他也愣了一瞬,「笑话!你连本尊之忧都不知道,何谈分忧?」
这就对了,这就带入我的逻辑了。
「上神当然不会知道,我每日费心收集你的消息,我听说你要提拔仙官镇守定宁关的消息,就想着是不是这里出事了,我能不能帮上你的忙。」我抹了把泪,「我知道,对上神你来说,我什么都不是,但是我却没有办法违背自己的心意。」
「哪怕是尽微末力量,哪怕上神你永远不知道,我也要去做。」
又是一阵沉默,他才道:「这样说来,你并不像你向我说的那么潇洒。」话虽然不是什么好话,但是声音终于不再冷峻。
「如果不是上神今日恰好在此,如果不是我不了解情况,我也许能够成为守卫禁地的一员,永永远远地守在这里,不去打扰上神,这难道还不够潇洒吗?」
新一轮眼含热泪、语气镇定地诉衷情。
「上神心里定然鄙夷我,以为我痴心妄想,玷污了你的形象,其实我又何尝不鄙夷自己呢?曾经话说得那样绝,到头来还是做不到!上神不如给我个痛快,也让我解脱吧!」
泪珠滚落。
我有把握他既然有耐心听我哭啼这么久,就不会真的剔去我的仙骨。
此刻,只等他把放了我的话说出口。
突然,将士来报。
「上神,关内有一女仙擅闯定宁关,自称是您的家眷。」
我沉默了,演个戏为什么还要加难度?
此刻,什么样的表情才是一个暗恋隐忍却被戳破的女子该有的呢?
是嫉妒吗?是好奇吗?是不敢相信吗?是伤心吗?
假如此时此刻,是有人号称方恒生的家眷呢?
我还需要这样思考吗?
我不仅不需要,而且多半已经冲出去看看是哪只小妖精了!
不得不承认,我的心里,奉衡与方恒生,早已界限清晰。
「你随我来。」奉衡丢下这一句,便下了城楼。
我老实跟上。
关下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沐温。
她自称家眷,倒也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奉衡的态度。
奉衡道:「冒用本尊家眷之名,该当何罪,你可知道?」
在我印象里,奉衡对沐温从来都不用「本尊」二字。
而且,从我这些年听来的八卦看,这天庭所有神仙都不觉得他俩会真的分开。
那么,现在这一出又是为什么?
「我知道。」沐温抬眼就看见了我,语气一下子就扭曲起来,「她为何会在这里?」
「你知道为何还要擅闯?」
沐温脸色青白,迟疑道:「是师尊你带她来的,是不是?」
这么浓的醋意,若是我闻不出来,也未免太迟钝。
不等奉衡开口,我便假装惶恐道:「不是的,沐温仙子,你误会了,我也是擅闯的。」
听完我的话,沐温脸色更差了。
奉衡回头瞥了我一眼。
我也看了他一眼,真诚而纯洁,心中无比愉悦。
你看我也没用,我今天就是要你们俩好好尝尝我的茶艺,是不是芳香扑鼻?
「那,那师尊你,又是如何处置她的?」沐温强忍泪意道。
奉衡道:「本尊与你早已不是师徒,你不必再用这样的称呼。至于本尊的处置,你也无权过问。」
哈?决裂得这么彻底?
「来人,将此二人押入仙牢,听候发落。」
我松了口气,仙牢只是普通的牢房,主要是小惩大诫,约等于没事。
但是沐温的理解可能与我大相径庭,她先是不可置信地盯着奉衡远去的背影,随后从掩面而泣到泪如泉涌,最后满含愁怨地瞧着我。
「不承想,有一日,我竟要与你为伍。」她道。
与我为伍怎么了?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好歹还假装深情一片,博取了同情,你什么都没做,就靠着旧情能得一个这样的结果,有什么不满意的?
就是不知道他俩是真掰了还是夫妻情趣,我可不能明着送把柄,所以我只是笑笑,并没有回怼。
我俩被关在一起,好歹也算狱友,她倒好,既不修炼也不聊天,眼睛一睁就盯着我看,看得我心里发毛。
我每天休眠都要留一丝警惕。
这女人!
终于有一天,她熬不住了,先开口道:「你用了什么手段接近师尊的?」
我没回答,引她继续说。
「他不是根本不在意你吗?」
还是不说。
「还是说,这些根本是假象,他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这思路,我简直要拍案叫绝。
「你别装睡,我问你,你进天庭,是不是有他的缘故?」
我没忍住,扑哧一笑,答道:「自然。」
我确实为方恒生而来,这不算瞎话吧?
这只能叫作似是而非的真心话。
我知道她怀疑是奉衡帮我进的天庭,但我也记得奉衡曾经和她解释过,是她自己不信罢了。
她讷讷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之后,她便再也不说话了,经常默默流泪,鼻子整日红红的,怪惹人怜爱的。
说实话,我是真不喜欢沐温,不仅仅因为她曾经是我的情敌,还因为我觉得她这个人怪别扭的。
奉衡和她解释过与我只是一段错误,她还要两次拿我去试探奉衡。
这叫无事生非;
与奉衡解除了婚约,却仍以家眷自居,主动求见。
这叫反复无常;
发现我毫无威胁,便施舍善意为我求情,以为我有威胁,便又不屑与我为伍。
这叫伪善。
当然了,奉衡也不是什么好人,两人还是相配的。
只是苦了我的方恒生,永远消失在那样一个人的经历里。
我们被释放的那一天,沐温拉住我,道:「我求你不再缠着师尊,我可以帮你实现一个心愿。」
我挣开了她的手,「我在这里孤苦无依,除了看着上神,我不知道该怎样熬下去。」
我做不到的事情,也许她正合适。
所有神仙都笃定她和奉衡会和好,她要做什么,别人都会卖个面子的。
狐假虎威,说不准会便宜我这只黄雀。
果然,没几日,她就找到我,「你可以带一个下界修仙者随你入天庭,这样你就不孤单了,别再纠缠师尊了。」
真是个傻姑娘!
我也马不停蹄地接来了我承诺的那个青年修仙者,将他安置在了「心归处」。
进展远比我想的顺利。
如果西边真的打起来,死伤者空出位子,说不准还能抓住机会,再补几个下界修仙者。
我要一步一步让这些自诩高贵的天庭神仙,再也不能轻易将我的痕迹磨灭。
十三、向阳
「心归处」闲置了万年,终于有了一丝烟火气。
这个叫谢向阳的下界修仙者由于是非正规途径进入天庭的,一时间也不好太过招摇,便先在我的「心归处」住下了。
他是个投桃报李的人,烧得一手好菜,常常端给我,让我品鉴品鉴。
神仙都可以辟谷,但神仙也并非完全没有口腹之欲,饮宴聚会也是常事。
是我一直处在最边缘的位置,做着最卑微的事情,才从未有过这样浅尝珍馐的机会。
我一直反复告诫自己,神仙辟谷才能修行专一,就像小孩子羡慕别人的东西,却假说自己不喜欢。
如今,也有一个人,认真期待地问我「好不好吃」,我很难不触动。
「好吃,好吃得我想哭。」我咧嘴笑了。
「你从前怕不是个庖厨吧?」我问他。
他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不是,只是那时候进京赶考,盘缠不够,在酒楼里打过几年下手。」
「你太谦虚了,这个手艺怎么也是掌勺了,我记得以前京城里有家醉云间,那里大厨的手艺都不及你。」
他眼前一亮,「原来……呃姐姐你也是京城人士?」
「我叫扶瓶,」转念一想,「算了,你还是别叫这个名字,扶瓶扶瓶,难听得很,叫我姐姐或者我从前在凡间的名字吧,我叫意初。」
「意初……姐姐,你在凡间的时候是大户人家出身吧?」
「为什么这么问?」我不解。
「醉云间是京城最大的酒楼,出入的都是达官显贵。」
「是吗?」可我记得方恒生只是小有钱财,家里又没有什么权贵亲戚,怎么能够经常为我带醉云间的吃食呢?
我笑笑,「我家里并不是什么权贵,只是我丈夫他对我很好。我从前只是街上的乞儿,吃的都是些剩饭剩菜,直到遇见他,才被他一日三四餐,养刁了胃口。」
「原来如此,姐姐生活如此幸福,又为何要修仙呢?
「世人修仙,无非有两个缘故,一是心有大志、想要长生不死,二是丧失生趣、寻一解脱。
「姐姐似乎都不是,却能一心修仙,实在叫我好奇。」
这就要说起方恒生骤然离世了,我那时不知他只是有事急着回天庭,也不知道他是认错了人才对我那么好,我只想着上天把他赐予我,是我福泽不够深厚,才又失去了他。
他死后,我将家财变卖,好好安置了他的亲戚,自己带发修行去了。
谁曾想,因我容貌,被一权贵子弟强掳,他欲行不轨之事时,我趁机用簪子插进了他的颈项间,鲜血瞬间滋出,糊了我一脸一身。
我吹灭了蜡烛,趁着夜色逃跑。
因为四处通缉,我不敢入城,不敢定居,在山林乡间流离了十三年。
就当我快撑不住时,遇上了一个修仙者,我方才想起方恒生死前的那句话。
为着这句话,又是千年万年。
我与他相识,满打满算不过六年,却为此偿还了一生。
我还说自己不是个痴人,任谁也不信呐。
「那你呢?」
他道:「我为世间公正道义修仙。后来,我好不容易高中,也得皇帝赏识,却被世家权贵视为眼中钉,他们给我安了许多莫须有的罪名,受凌迟之刑,幸而被一游仙所救,由此走上了修仙之路,希求有一日能匡正世间大义。」
他说得真诚,我便也真诚相告。「我原是为我丈夫才走上这条路的,现如今,和你心中所求是一样的。」
始于情,终于义。
「那我们今后要相扶相持,实现所求!」他说得慷慨,我心中长久以来的郁结竟也放开了不少。
向阳,向阳,果然温暖又炽烈。
就在我与谢向阳蜗居在家岁月静好时,天庭却是风云变幻。
奉衡的建议在天庭上下推行,一时间引起轩然大波。
某日清晨,谢向阳推开门,就看见洪择站在门外,赶紧叫我。
「请他进来。」
洪择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谢向阳,在我对面坐下。
「最近日子过得不错啊。」他接过我给他倒的茶,「蛮好的,不像以前,苦大仇深的。」
我苦大仇深?那大部分都是你们天庭的功劳。
「你呢?怎么突然找到这里?」我反问他。
「我这有个机会,你来不来?」他只抿了一口,便将茶吐了出来,「什么怪味?」
「什么机会?」
「一个能让你在天庭出人头地的机会。」他还在故弄玄虚。
我「嘁」了一声,「是不是西边要开战了?」
他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瞪圆眼睛,「你怎么知道?」
「我又不聋又不瞎,怎么不知道?」
「算了,反正也要跟你说。」他倒是没多深究,「奉衡上神的意思是,各个大仙族要么是族长去,要么再选两个上仙品级以上的神仙去,我们族长分不开身,就让我和弟弟去。」
「各族都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要是各族都这样,上神就不会这样制定了!」他点点桌案,眉飞色舞起来,「很多家族,比如莫岚氏,因为族长担心族中其他人趁机上位夺权,不得不自己挺身而出。但这样一来,大战中万一陨落,他们的仙族也必定随之衰颓。如果让族中其他子弟去,日后真立下战功,又难免威胁族长的地位。」
可我还是有一点不明白,「难道巍山氏不怕你就此上位吗?」
「我平时荒唐放浪,你又不是不知道。而且我母亲出身不高,族长的位子怎么样都轮不到我。我弟弟才刚刚受了天雷、飞升上仙,真打起来,能有命活着回来就不容易了。我们俩谁能威胁族长的位子?」
我抿了抿唇,微一思索,「那你怎么就心甘情愿替他去受苦呢?」
「你怎么那么多问题?」他有些不满地皱眉,「换了你,去战场上厮杀一把,和留在族里看孩子,你会选看孩子吗?我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有这个机会不容易,我管他是什么用意呢?反正战场上活下来凭的是本事,我别的不行,本事还是很不错的!」
末了,加上一句,「你墨迹半天,到底来不来?我是看你在这里反正没什么牵挂,才乐意带上你的,你别不识抬举!」
「可是——」我还有些犹疑,因为我根本不想帮天庭做事。
洪择突然凑近我,低声质问:「是不是舍不得外面那个小白脸?」
「哈?」
他大掌一拍,摁住我的肩膀,「一个小白脸有什么好舍不得的?你跟我去打仗,那周围都是男的,到时候随便挑,保准你挑花眼舍不得回来!」
我信你个鬼!
「他不是——」我刚要解释,竹门「嘭」的一声被打开了。
谢向阳应声拱手请命,「求仙人带我去!在下愿以身出战,虽殒命而不悔!」
洪择呆了,我也呆了。
洪择回头跟我说:「我收回刚刚的话,他不是小白脸,他是硬汉!」
我没有拦得住谢向阳,他一意孤行。
我想跟他说,天庭不值得他这样做;想跟他说,我们要静待天庭内乱,好浑水摸鱼;想跟他说,天庭本来就已经腐烂,根本不值得救。
但我却张不开口。
他和我同志不同途,他只肯走光明大道,而我却从不排斥阴谋。
我向往阳光,却并不阳光。
十四、择妃
谢向阳和洪择走后,我也没闲着,仔细研究了天庭的人员架构。
天庭中执掌最高权力的是天帝丰戎,天帝以下设有一参奏,总领诸事,目前正由奉衡担任。这两位以下,便是八大参事,分管天庭事务,由八大仙族的长老担任。参事之下,才是实际管理执行各类事宜的仙官。
自三十万年前,现任天帝即位,仰赖各大仙族稳定各界之后,天庭格局发生了重大变化,天帝对于天庭的掌控日益衰微,受制于各大仙族。而奉衡夹在仙族与天帝中间,进退维谷。
也是在了解局势的过程中,我才开始渐渐认识这位奉衡上神。
抛开我与他的旧怨,很难说他是一个只顾情爱、昏庸无能的神仙。
按我从司命那里偷听偷看来的讯息,奉衡最初将沐温收于门下,是因为她的父亲当时是他手下的一名小小的武官,不幸战死之后,沐温小小年纪不顾阻拦,非要到她父亲战死的地方祭奠。奉衡知道后,出乎意料地宣布将她收入门下。
其实,那场战争中,随奉衡出战的多为毫无背景的仙官,战后死伤惨重,大仙族却趁机想用自己仙族中的人填上空缺。
烽火狼烟埋骨处,庙堂冠盖青云途。
奉衡也许是出于抑制仙族的考虑,收下了沐温,也使得非仙族出身的仙官在天庭尚有一袭容身之地。
而他原本与沐温的亲事,或许不仅仅是因为他喜欢上了自己的徒弟,还因为当今天帝的太子喜欢的仙女出自顶级仙族檀溪氏。
太子的亲事如果无可转圜,那么只能在奉衡自己的亲事上做文章。
为了保全普通仙官在天庭的地位,遏制大仙族的势力,奉衡的妻子一定要出身普通。
在这种思路下,沐温与他的亲事,顺理成章又牢不可破。
虽然这只是我从零碎信息中拼凑而出的推测,但是目前发生的一切都在印证我的猜想。
比如,在奉衡的亲事无限期搁置后,太子却开始选妃了。
太子丰亭,现年九万三千岁,生得俊逸无双,为人谦和有礼,天庭中的女仙倾慕者良多,奈何他与檀溪龄青梅竹马,女仙们自知追寻无望,也就作罢了。
如今,他突然公开选妃,倒叫许多原本已经寂灭的心又死灰复燃起来。
我看了这道选妃御旨,标准倒还蛮高!
其一,样貌温婉端庄;
其二,为人谦恭自持;
其三,上仙品阶及以上;
其实这些标准,檀溪龄都能达到,但是太子却仍要公开选妃,且不限门第,其中深意,不言自喻。
太子要拉拢出身普通的仙人,并以自己的婚姻做彩头。
这样的热闹,我没有理由错过,于是毫不犹豫地写上了自己的大名。
方意初。
说来也巧,因为这陌生的名字,我没有被筛除出名单。
我顺利进入了修为比试阶段。
记事官看看名字,又看看我,思索片刻,「你是不是就是那个下界来的,叫扶瓶的?」
「我是下界来的,但我不叫扶瓶,方意初才是我的名字。」我莞尔一笑。
「那不行,」那老头垂下眼不看我,在我名字上划了条杠,「下界来的是什么身份,也敢肖想太子殿下!」
我冷笑一声,故意催动法力,大声道:「我可是看了御旨的,那上面可没规定要出身大族的女仙吧。」
我这一嗓子,保管来的十几位仙女都听见了,其中定然有出身普通的。
「你那么大声干吗?」那老头被我吓了一跳,压着声音怒斥道,「你是下界来的。下界来的,还敢这么大张旗鼓!」
我心想,就是我以前投鼠忌器,给你们这些人脸了,才让你这样肆意贬低。
我继续大声道:「下界来的怎么了,天庭总共只有我一个下界来的女仙,太子殿下如果不让我参加,不过是加句话的事,如今连太子都没限制我,怎么,仙官你倒是替太子拿主意了?」
「你你你!」那仙官丢了笔,用沾了墨汁的指头指着我,气得话也要讲不清了,「你为人……轻狂放浪,不符合要求!」
「仙官先是侮辱我对太子殿下的仰慕,后是随意更改标准限制我,这样我都没有动手,简直是谦恭谨慎至极,仙官编排罪名也要想周全才好呢。」我笑盈盈地看着他气得发抖的面颊。
见他嘴一张,似要驳斥,我赶忙又劝慰道:「仙官大人,难道是想说,我容貌丑陋,不符合要求吧。那您可能不知道,奉衡上神就因为我这张脸,我对他出言不逊,他都没舍得罚我呢。」
此言一出,场上众仙女都颇为震惊,连这老头都闭上了嘴咽了口口水。
管他呢,污了奉衡的名声,也不算冤了他,只能说他活该,谁叫他得罪我!
「够了,庸尝仙官,让她参与比试!」这话掷地有声,我不由地回头去看那个出声的仙女。
青衫白裙,腰系紫金铃,生得高挑舒展,一张明媚动人的脸,却冷若冰霜,眉间微蹙,似乎对我们刚才的争辩十分不耐。
「是,檀溪上仙!」老头很听话。
原来,她就是檀溪龄,对太子可真是情深一片呐!
我唇角微挑,露出一抹讥讽的冷笑。
天庭的神仙们十分有意思,明明许多人都饱受大仙族的歧视,却不能以己度人。当面对下界修仙者时,便迫不及待地展现优越感。
真是可笑又可爱!
可笑的是,已然为天庭仙,却劣性不改。
可爱的是,她们看不上我,不屑与我比试,反倒使我把把轮空进入了最终与檀溪龄的对决。
檀溪龄显然与其他人一样,没把我放在眼里。
「你,居然也是上仙。」她语气非常冷漠。
我看了她与其他人的比试,那真是利落干净,半点虚招没有,下手狠辣,与她面上势在必得的表情相得益彰。
「不才正是。」我微微一躬身,示意可以开始。
她却没急着动,「是奉衡上神帮你的?」
「是我自己——」我话没说完,就被她抢了先。
「这话也就骗骗你自己。」她都没正眼瞧我,便下了论断。
「你最好,趁早投降,别挡我路。」
我歪了歪脑袋,故意挑衅:「就不!」
我这个上仙,不是靠灵宝堆出来的,不是靠别人护法护出来的,是我结结实实修炼,真真切切被雷劈出来的,我为什么要怵?
况且,这是比试,是不允许出事故的,即便输了也只是受伤,能得一次较量的机会,也不算亏。
檀溪龄用的是一把十分精巧的剑,剑身通体闪着细碎的银光,想来定是出自名家,价值不菲。
她第一招便使了八分力,我望着那迅疾的剑风,估计自己正面迎上没有胜算,便侧身一躲。
同时,左手将聚力而成的剑幻化成钩状,用力向上一挑。
趁着她武器被格挡开的工夫,我闪身近前,照着她的肚子给了一拳,聊表敬意。
这一打却叫我打出了玄机。
好家伙,这体魄,都能与上神相匹敌了吧!
我愣神的工夫,她已重新控剑,给了我当心一脚,差点将我踹出场中。
不过她还算守规矩,我没用武器攻击她,她也没有收回来的剑刺我。
我和她你来我往地过了几招,我并不占上风。
她的品阶已近上仙巅峰,离上神也就差临门一脚,我不过是上仙中期,中间可隔着不短的距离呢!
正当我以为我必输无疑时,她却生了轻敌之意,想要夺我的剑。
她探身向前,剑身缭乱裹住了我右手剑,她嘴角扬起了一抹轻蔑的笑容。
可是——
我其实亦有左手剑。
想我被关在书房的那五万年,哪里去寻什么称手的神兵利刃,不得已聚力成刃,初时只觉得这样极耗法力,但越往后,越觉得剑身与身体合二为一更为坚韧灵便。
也就是说,我可以右手生剑,左手也可以生剑,若我愿意,我甚至可以头顶生剑。
就是这猝不及防,让这檀溪龄大意失荆州。
我原本已被逼至场边,这下用左手剑照着她的后肩狠劈下去,顺势借力退至场中。
檀溪龄望着自己踏出去的半只脚愣神。
我怕她恼羞成怒,在场中仍然提防着。
却见她突然转身,仰面大笑,眼泪顺着她眼角流了下来。
她红着眼睛,抬手抹掉眼泪,把手中的剑扔到我跟前,道:「是我输了,回去转告太子,我死心了,这把剑还给他!」
我看着她说完决绝地转身,心中也跟着揪痛了一下,我明白那种觉得自己可笑的无望感。
看着高傲倔强的人,露出脆弱无助却又决绝的神情,是一桩煎熬的事。
我弯腰捡起那把剑,想她刚才说的话。
她大概是以为我是太子派来故意阻挠她的。
青梅竹马,意定中人,一朝翻脸,我想她不会不知道太子的用意。可是她还是顶着诸多闲话暗嘲来比试,就是为了最后再给太子和自己一次机会。
没想到,太子竟费心安排了我,出其不意地打败了她,让她知难而退,让她连质问的资格都没有。
我无意间,成了棒打这对苦命鸳鸯的最后一棒,不由地苦笑。
十五、争执
我虽在这场比试中拔得了头筹,心里却清楚自己不会成为太子妃。
我带着檀溪龄的剑,回到了「心归处」。
我想,太子或许会愿意和我做个交易。
回到心归处后,身体还保留着谢向阳在时的习惯,到时到点就想吃东西。
我不会下厨,年幼乞讨的时候,用不上炉灶,认识方恒生之后,不用下厨,导致我至今连碗像样的面都煮不好。
谢向阳不在,我不行也得行,只得自己生火。
我被烟熏雾缭的水汽糊住了视线,手持锅铲在锅中无措地划拉,身后突然传来了男子的声音。
「不会做饭可以辟谷。」
我回过头,扇了扇烟气,脑袋一时没反应过来,语气生硬,「怎么会是你?」
太子派来的人,居然是奉衡?
「汤滚上来了。」
我赶忙扭头看锅,白色的泡泡咕嘟嘟地密密麻麻地挤出锅沿,我赶紧盖上了锅盖。
我想着先说要紧事。
「上神前来,所为何事?」虽然差不多能够肯定就是那事,但还是要问的。
他没理我,蹙着眉看向我身后。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救命!
我的锅,它吐了!
我不是把锅盖盖好了吗?
那沫子怎么像着了魔似的,顺着缝隙往外喷?
「你……」奉衡抿了抿唇,像是忍耐又像是下了决心,「站到边上去。」
他拿起搁在边上的水瓢,在屋内扫了一圈,「你水哪儿来的?」
「外面小溪里的。」我回答道。
他滞了一瞬,随即放下水瓢,催动法力,直接引了一股溪水进来。
打开锅盖,溪水沿着锅边淋了一圈,泡沫立刻安分守己地塌下去了。
我颇有些尴尬,这——
没有水缸这事其实不能怪我,我以前不做饭的,谢向阳做饭,但那个缸是他乾坤袋里的法器,他走了自然就把缸也带走了。
我琢磨着我今天煮的面也不多,一瓢水就够了,就只去溪边舀了一瓢,省得做顿饭还调动法力。说实在的,那溪水离这还是挺远的,引过来还是挺费力的。
「面糊了,去把火熄了。」
这次我学聪明了,干脆直接施法灭了火。
那这个时候,我吃面显然不合适,但是我辛苦煮了一遭面,怪可惜的。
都怪他这个人没眼力见!
「上神这下可以说说为什么贵步临贱地了吗?」
他将手背到身后,眉间微蹙,「你为何要去参加太子选妃的比试?」
废话。
当然是为了能和太子谈谈条件,把我那些下界修仙的兄弟姐妹们选几个上来了。
我盯着他的眼睛,反问他:「我为何不能去参加?」
「你先前不是说你还喜欢我吗?」
他不说,我都要忘了。
他捕捉到我这瞬间的心虚,轻轻一声冷笑,一撩袍泽,在厨房里唯一一张竹凳上坐下了。
「你的心意倒很会变通。」他还不忘再补一句嘲讽。
看来他上次就没信,我再编也编不下去了,便干脆道:「这也要感谢上神,哦,不,是方恒生的教导,是他告诉我『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的道理。」
我笑眯眯地望着他。
「学得不错,但我不记得我教过你。」他平静地回望着我,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你不再喜欢我,这很好,但你也不能喜欢太子。」
我一时没忍住,脱口而出:「为什么?不会是你觉得我不配喜欢你们天庭中任何一个神仙吧?」
「不是,」他很认真地说,「你可以喜欢任何一个神仙,但是不要妄动接触八大仙族和太子的念头,那不是你能蹚的浑水。」
「可否再说明白些?」
「我今日是来取剑的,剑在哪里?」他并不理会我。
「剑是他们的定情之物,难道太子都不亲自来取吗?」
「是,现在你想明白了吗?」他一边说话,一边已经使用法力探查剑的所在。
我摇头,「我不明白,难道像你们这样的神仙,都不会好好告个别吗?」
他法印突变,「嗖」的一声,那剑便飞到了他身前,他望着剑身上的柴灰,缓缓道:「你拿它拨火?」
「是。」我负气道,「它的主人都不珍惜,我为什么要珍惜?」
他轻轻掸掉上面的灰尘,脸色并未因为我的气话产生丝毫变化,「你为什么认为像我们这样的神仙,天生就能将所有的事情处理好呢?你不是早就看清了这天庭神仙的真面目了吗?」
「因为你们执掌这天底下最高的法正,难道要求完美很过分吗?」我不理解,想必这天底下的人都不会理解的,如果不完美,那便不配坐在那个位子上。
「很过分,」他声音淡淡的,「等你坐到这个位子,就会知道有多过分。」
什么叫……等我坐到这个位子?
「什么……意思?」我愣住了。
「你通过沐温,带了那个谢向阳入天庭。」他将剑身仔细擦拭好,收入锦匣中。
他居然知道谢向阳的事!
「你的心思,我很清楚,也大概知道你为什么要参与比试。既然筹谋已久,想必有备而来。」
「说你的条件,我或许会考虑。」他站起身来,理了理长袍。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我再扭捏就没意思了。
「我要天庭放开限制,大力选拔下界修仙者。」
「做不到。」几乎是我一说完,他就拒绝了。
「至多是和谢向阳一样,作为战事的补充人手进入天庭。」
「一言为定!」也几乎是他话音刚落,我便落槌定音。
因为,我原本的期望也仅是如此。
十六、乱点鸳鸯谱
太子大婚与西边开战几乎是同一时间,太子把自己的大婚礼办成了一场战前动员会,号召所有愿意为天庭效力的仙人前来观礼。
我也挤在熙熙攘攘的神仙堆里,倒不是想效力,而是最近修炼到了瓶颈,怎么也无法突破,心中烦闷,出来凑个热闹。
神仙堆在一起也爱聊八卦,有个女仙似是看见了熟人,便挤过去,笑眯眯地贴着耳朵问:
「我听说,檀溪家的那位今天也来?」
那也是位女仙,听了她这话,警觉地环顾四周,没见到那个人,才放心大胆地把头缩回来和姐妹闲话,
「她就是太把自己当回事。她来了又怎么样,太子殿下能和她玩私奔那套?」
「谁说不是呢,我听说选妃的时候,不仅檀溪龄,还有那个下界来的那个那个……扶瓶,她也去了。」
那位女仙一撩头发,故作嗟叹:「嗐,一个下界来的,想跟咱们这些原本就在这里的相争,不是可笑吗?那天我也去看了,长得是不错,就是喜欢耍花招,侥幸赢了檀溪龄。结果——」她卖了个关子。
「结果什么?你快说呀!」
「哎呀,」她捂着嘴笑了,「太子殿下连面都没露,只让奉衡上神去她家里训斥了她一番,叫她不要生不该有的心思,她就不敢再出来了。」
我这阵子不出来,原来是因为奉衡的训斥啊。
我嗤笑一声,看来她们对我的认识还停留在那个任打任骂的扶瓶仙子阶段呐!
「算她识相!不过说起来,这位太子妃命是真好,排在她前面的,一个身份太低贱,一个身份又太高贵,反倒叫她捡了这大便宜。」
旁边那位点头如捣蒜,恨不得自己也有这样的好运气。
这时候,太子大婚礼开始了,我踮起脚看了一眼,看到大殿最高处坐着天帝和天后,稍下首一点的正中,立着奉衡。
奉衡这是兼职典仪吗?
太子携太子妃的手,从殿外缓缓而入。
我目光随着他们的步伐移动时,在大殿内西侧的一位身形伟岸的男神仙后面瞧见了檀溪龄。
她面部没什么表情,眼眸半垂。
直到奉衡宣布完礼成之后,她才稍向前探身,和前面的男神仙说了一句话。
那男神仙,皱了皱眉,冲她摆摆手。
她得了答复,片刻不停地便要挤出人群,硬生生开出一条道来,旁边神仙的抱怨和不满,她都好像没听到一般。
我听到太子让大家少安毋躁,要开始战前动员了,便也挤出了神仙堆。
出来后,我看见檀溪龄就站在殿前的一棵系满红丝带的姻缘树下发呆,鬼使神差地就走了过去。
「檀溪仙子,你的剑已经由奉衡上神转交给太子了。」
她轻轻发出了一点声音,好像是「嗯」,又好像是「哼」。
我和她望着树傻站了一会儿,她才开口:「你毁了奉衡上神和沐温的婚约,竟还缠着上神,不觉得羞愧吗?」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稀奇稀奇。
意外的是,我居然不十分生气,「我何时毁了他们的婚约?」
「你就不该出现在天庭,你的存在就是破坏,你心里不清楚吗?」她看着我,语气倒也不急促。
我望着她微微一笑,「你是从沐温那里听来的吧,」叹了一口气,「换了你是我,如果明知自己凡间的丈夫是天上的神仙,遇到自己只是阴差阳错,你会一意孤行,穷极人寿也要上天庭吗?」
「我不会。」她说得很果断。
「我也不会。」我说完这话,她忍不住看了我一眼。
「沐温她大概没有告诉你,我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来到这里,又被她屡次用作试探奉衡的工具。」这是我从那间书房里出来之后,第一次回忆起当时的场景。「直到他们解除婚约的时候,我才知道奉衡原来就是我凡间的丈夫。」
「你说我毁了他们的婚约,」我呵呵一笑,「倒不如说是他们毁了我的希望。」
「不对,」她有些错愕,「沐温不是这样对我说的。」
「她说,上神为了让你专心修炼,特地将你调往书房,还将书房的书整理挑选,悉心做了注释。」
「事实上,正是她将我带到奉衡面前,替我求的恩典。」我摇摇头,「多说无益,你不会信我的。
「你和沐温一样,都想找个人为你们曾经的婚约负责。你觉得如果我不破坏他们俩的婚约,太子就不必拿自己的婚事稳定天庭朝局,你就不会与他分开。所以你们都觉得是我的错。
「可是,那真正的罪魁祸首就站在殿中高台上,你们却不敢发一言。
「你们天庭的仙女,倒也并不潇洒磊落。」
她呆呆地望着我,嘴巴微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想,她大概还没糊涂到像沐温似的编出一套自己的体系来骗人骗己。
长舒了一口气,痛快!
我负手而去,到家才发现,「心归处」外面站着个人,抬头凝视着我的小牌匾。
「上神有何贵干?」我隐了气息,乍然出声。
「你去下界挑选修为高超的修仙之人。」
「多少?」
「多多益善。」
我心里就大概有了数。
又问:「上神觉得这牌匾有什么不妥吗?」
「无不妥,」他又道,「你从速去办吧,办好直接去定宁关找洪择。」
说完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不妥,」我低头苦笑,「方恒生才不会说无不妥呢。」
就这句无不妥,把我原来想问的事情扼杀了。
我想问他,书房里的书是不是真的精心挑选注释过。
呵,又是我旧情作祟了。
我从下界挑选回来不久就听见了另一桩「喜讯」,檀溪龄和巍山氏定亲了,再细打听,竟是洪择。
看来洪择去西边打仗还真是出息了,至少在檀溪氏的眼里,他堪配族中最得意出色的女仙。
只是,这鸳鸯谱也忒乱了些。
十七、歧途
我去向洪择说明下界选拔的事,顺道祝贺他喜事将近。
他巡视完回到帐中,问我:「你那儿挑了多少人?」
「统共十二人。」我答。
他眉头一皱,「这点人哪够,这些天以来我们大概已经陨灭了一百多名神官。」
「形势这么严峻?」我也不禁跟着紧张起来,「那谢向阳还好吗?」
「他很不错,我已经提他做我帐下大将了,」他一顿,突然想起什么来,「你胆子是真肥,私下带下界的人上天庭,还好奉衡上神没怪罪下来。」
我说奉衡怎么知道的!
「那魔气怎么样了?」我试探地问。
「就那样。」他调完了息,端起茶水来一饮而尽,「随时有兵士巡视,封印随时都可能被突破,破了封,封了破,没完没了。」
他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眼,很不客气地道:「你那手上拿的是什么玩意?给我的?」
不待我递给他,他就一把夺过去了。
他拿出盒子里的合意簪,面露嫌弃,「这是树枝?」
「什么树枝?有眼无珠。」我将簪子扯过来,「这叫合意簪,姻缘树上长的,很稀有的,要不是看你对我还不错的份上,我才舍不得给你呢。」
他又一把夺回去,嘿嘿笑道:「你也知道啦!我要了我要了!」
这个傻子。
想了想,我还是提醒他:「你还乐呢?我上次见你未婚妻,她对太子还念念不忘呢。」
「废话,那是太子,天庭哪个女仙不惦记。」他不以为意,「我见过她,长得好看,法力也强,这就足够了。」
哎,是我想多了,人家压根不介意。
帐外突然有人来报,洪择搁了簪子,道:「进来。」
我也回头看,来人正是谢向阳。
谢向阳看见我,愣了愣神,随即露出了欢喜的神情。不过正事要紧,他向洪择拱手道:「禀报副帅,魔域西角有红光泄出,巡视的兵士已经暂时堵上了,需要等您去加固结界。」
「可有伤亡?」
「伤五亡三。」
「我即刻就来。」洪择将簪子装进匣子内,起身吩咐我,「你去下界多找些人,我都批。」
随即阔步出帐,谢向阳跟在身后,只来得及向我点点头。
「保重。」我叮嘱他。
匆匆一瞥,连句整话都没说上,心中不免遗憾。
战场上危机重重,他又急于展现自己,我实在怕他太傻,为了天庭丢了命不值得。
我心里想着事,并不着急去下界,便在定宁关近处的城中独自漫无目的地逛。
城中店铺虽都开着,却门庭冷落,没什么人光顾。
只有一家茶馆,还有朗朗说书声传出。
我径直走了进去,小小奢侈了一把,选了楼上一个雅间,要了壶茶,买了一碟炒瓜子。
茶馆正中坐的那个说书人也不一般,语速不疾不徐,能模拟世间万事万物的声音,关键是他的故事也非常有意思。
如今战事紧迫,他不说沙场英雄,却道起了儿女情长。
我好久没嗑过瓜子了,和人间的炒瓜子还是有所不同,这个瓜子一看就是用法力炒的,一点锅气都没有,太干净,不够香!
「仙子喜欢破镜不能重圆的故事?」给我送茶的伙计颇为热情。
「是,以前没听过,新鲜。」我笑着回答道。
「这个故事好些仙人不喜欢,但是先生自己喜欢,趁着最近没什么人,讲来听听。您要是不喜欢,可以让他换一个。」
「不必劳烦了,我觉得很好。」我冲他礼貌地笑了笑,意思是没啥事您可以出去了。
「那就好,那就好。」他说完了不走,反倒坐了下来。
我瞥了他一眼,这是什么意思?
「仙子想必有一段伤心往事,才心灰意冷,不愿破镜重圆吧。」
我不答他,这人好不识趣!
「其实在下也有此经历,破镜再怎么修补,还是有条缝,勉强在一起,也不能善终。」
他好吵,刚刚那一段听漏了。
「更何况是对方负我在先,我一定要狠狠地报复她。只可惜,我天生经脉闭阻,修炼不成,但我不甘心忍气吞声——」
我叹了口气,终于忍不住,「阁下想说书可以去台下排队,我这几万年才舍得听一次书,恳求阁下不要扰我兴致。」
「你听我说。」他脸色涨红,神情紧张而激动,竟想来握我的手,我及时抽开了,「我去求了魔头,那魔头同情我的遭遇,他不求回报地帮我杀了那个负心女子,毁了她的仙族。你说,这不比什么说烂了的破镜重圆有意思?」
他神情近乎癫狂,我忍不住眉头紧锁。
「你诚心叫我白花钱的吧!」我忍不住怒斥一声,照着他的面门就给了一拳。
他应声而倒,确实不禁打。
我听完了书,他才幽幽转醒,发出了一声「哎哟」。
「贵客勿怪,贵客勿怪,我怎么躺在了雅间里?实在冒犯了。」他揉揉脸,从地上狼狈地爬起来,便要出去。
仿佛刚才那么多疯话不是他说的,也不记得我打的他。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也当没这事,便离开了。
走出老远,我越咂摸越不是味,他的疯话是意有所指啊。
魔头……魔气……魔族……
或许他是被外溢的魔气上身了。
我得去告诉洪择。
往回走出不远,我便停了脚步。
天族的安宁,自是他们自己守护,我又何必自作多情?
包括挑选下界的修仙者,我之所以选的不多,主要是不希望他们法力不够强,被天族差使,白白做了替死的前锋。
这次虽然增选,我也要和他们讲清楚利害,自己的命永远比天族的安宁重要!
他们问我:「姐姐也去打仗吗?」
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含糊过去了。
我不会为了天族而战斗,但我要守护这些满怀希望的、和我一样「卑贱」的下界修仙者,为他们争一争。
这,也算打仗吧?
我蓄意瞒报,想要趁着天庭伤亡众多、重新洗牌的时候浑水摸鱼。
这,算不算入歧途?
我的心,并不总是很坚定。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立誓要报复奉衡,要报复天庭,到头来,却束手束脚,瞻前顾后。
十八、结仇
谢向阳受伤了,伤得很重,任我怎么给他输法力都没有用。
天庭的医官说:「恐怕就算醒了,一身修为也要减损大半。」
洪择劝我:「你把他带回去养伤吧,我允了,其余的事情就别深究了。」
「为什么不深究?」我不想给洪择难堪,但是我恨,我恨他包庇那个人。
「你们给他下了个功过相抵的结论,功倒也罢了,那过呢?过又从何来?」
「沐温算什么东西?值得你这样包庇!」
洪择拍案而起,「那谢向阳又算什么东西?值得你这样撕破脸!」
「我以为,我们至少算有缘的朋友,谢向阳至少算你忠心的下属,你至少能说句公道话,没想到你和那些人一样,一样的无耻!」
我带着谢向阳回到心归处,心里这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
按照谢向阳的严谨程度,根本不会让沐温一个刚去不久的废物前去巡查。
分明是那个废物自己非要出风头,谢向阳不得已暗中保护。
结果那个废物果真干了蠢事,谢向阳为了救她才受了伤。
就这样,叫「功过相抵」?
去他妈的功过相抵!
是我被麻痹了!我以为过了几天安稳日子,我以为事情在朝预想的方向发展,一切都会变好的。
是我太愚蠢!对天庭里的这些人抱有幻想,害了谢向阳。
他们欺我辱我也就算了,我习惯了。
可是谢向阳呢?他和我不一样,他对这天庭满怀希望,他身先士卒地保卫这些人,可是到头来,他们却连一个公正的评判都不给他!
他在灵力微薄的下界修炼到这个境界,比这天庭的神仙要多付出千百倍的努力,就这样,为了一个废物,一个蠢货,半生心血付诸东流!
我不懂谢向阳,可是我视他为光。我不干涉他的想法行动,因为我怕我内心那些阴暗的想法亵渎他。我珍惜他,崇敬他,可是他们却这么作贱他!
我恨不得撕了这些小人的面皮,挂在奉衡府前,叫他好好瞧瞧他底下这些人的嘴脸!
我安置好谢向阳,孤身来到了奉衡府。
府门紧闭,但是架不住我全力一击。
轰然而开。
府中静悄悄的,使女府臣都不在,我直入内院。
中庭中央正跪着沐温。
我冷笑一声,「巧了。」上前揪住了她的衣领,发了狠力,将她砸向殿门。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修炼多年,法力却这么弱。
原本她这样也不关我的事。
可是她却偏偏逞能害了谢向阳,那我也不必对她客气。
门开了,她却没有落地。
奉衡接住了她,随即松开了手,退了几步,与她隔开了距离。
然后才望向我,眉头紧锁,「你也太放肆了。」
我哈哈一笑,无视沐温,一脚踏进了殿门。
「我如果真的放肆,就应该杀了你这好心上人,好徒弟,把她的血在你殿门前放干净。」
沐温在我身后小声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你早干吗去了?
「你先出去,继续在殿外跪着。」奉衡掩唇虚咳,赶她出去,顺手关上了门。
「你跟我进来。」
我已经感受到他身周的气息不如以往那么具有威慑力了,虽然还是心有忌惮,却仍然和他进了密室。
他请我与他相对而坐。
「这是谢向阳自己的事情,你替他出头算怎么回事?」
「什么叫怎么回事?就是讨公道的事。你问过你那个好徒弟没有?还是说,你铁了心要包庇她?」
「也对,如果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他们也不用这么上赶着巴结沐温,上赶着替她掩饰。」
事情过去了好几天,我只要想起来,头就气胀得厉害。
「好了,你喝杯茶消消气,」他将一杯茶推到我跟前,声音意外的温和,「我知道你对天庭有诸多不满,但是这一次,并没有谁要包庇沐温。」
「如果非要说谁包庇她,那恐怕是谢向阳自己。」
「你放——」我差点脱口而出,「谢向阳有病啊?他会拿自己的修为替外面那个掩饰?」
他认真地点点头。
「我没有骗你,其实谢向阳原本的伤足以致命,只是恰好我当时离定宁关不远,保下了他半条命。是他求我,把一切罪责给他来承担,从轻处罚沐温。」
「不信,你可以查我的修为和灵气。」他将手摆到我面前。
我查了,确实灵气紊乱,修为只刚刚比我高些。
「谢向阳为什么要帮她?」
「因为……喜欢。」他望着我,缓缓开口,「而你不懂喜欢,我也不懂。」
「你可真会说胡话!你不懂喜欢?那你何必在这里编这么多瞎话,何必把脏水泼到谢向阳自己的身上?你不就是为了让我相信这个沐温没有错,你们这些天庭的神仙老爷们没错吗?」
我气得直发笑,「你会好心救谢向阳?你会救他不就是因为这个沐温吗?」
还想骗我?还想污蔑谢向阳。
我忍无可忍,聚力称刃,一刀刺向了他的心口。
鲜血滴滴答答,在安静的密室内,清晰得吓人。
我冲出了密室,打晕了沐温,把她带回了心归处。
我把她弄醒,拎到谢向阳的床前。
「照顾好他,否则,我把你永远封禁在魔域。」
我匆匆来到那间茶楼,坐在了原来的那个雅间,一碟瓜子,一壶茶。
不一会儿,那个人进来送茶。
「你在我身上留了魔气?」我以剑指着他的喉咙。
他阴鸷的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容,目光落在我手上拿的这把剑上。
「看来,你得手了?奉衡的剑,你用得也很顺手嘛。」
「你……是你害我杀他。」
「怎么能这么说呢?」他用手指抵在剑锋上,「拿远些,别伤着这副身子。」
「分明是你自己有心魔呀。你心里恨奉衡,他抛弃了你,所以你要报复他,对不对?」
我松了剑,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你怎么知道?你怎么就敢确定我会去杀他?」
「那个破镜不能重圆的故事就是说给你听的,像你这样执念很深的人,不可能无动于衷。
「当然,这远远不够,为了让你彻底对天庭失望,我们还伺机重伤了谢向阳。
「还有就是,你有没有感觉最近心绪极其暴躁不安?那就是你身体里潜藏的魔气的作用。」
「谢向阳……你们是蓄意针对的?」
「是呀,他这个人心思缜密,做事小心,很难下手,但是——」他看着我怜悯一笑,「他喜欢那个女仙,我们便先用魔气侵染了那个女仙,致使她急于出头冒进,闯下大祸,放出了更多魔头,谢向阳为了护她,身受重伤,魔气侵入五脏六腑。」
太荒唐了!奉衡说的居然是真的,谢向阳喜欢沐温?!
「不过,你也别太自责,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况且,到现在为止,你的手上干干净净。奉衡是上神,而你是上仙,你杀他顶多让他身受重伤,他是不会陨灭的。」
「事已至此,你不能回头,况且你就算回头,奉衡还活着,他是不会放过你的。」
我愣了愣,他连我没有杀得了奉衡都知道!
「唉,我是真可怜你。」他故意叹气,替我惋惜,「上仙生得这副好相貌,又天资聪颖,却既不入奉衡的心,也不得谢向阳的青睐,太惨了。」
「是啊,我也觉得自己可怜。」我轻轻叹了口气,认命了一般,「这么说,我只能按你说的一条道走到黑了?」
「是这个道理。」他欣然一笑。
「那我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定宁关有不少和你一样下界来的吧?」
虽然知道他们很早就在调查我,但是心中还是不免一惊。
「想必你还是有能力说服他们临阵倒戈的吧?」
「这……」我颇有些迟疑,「我现下无官无职,他们怎么会服气呢?」
「这有何难?」他往嘴里抛了粒瓜子,才不紧不慢道,「奉衡不是半死不活吗?你就去找他,写份任命,逼他用印。」
「这样能行吗?」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他这胸有成竹的样子,倒让我定下心来。
一切如他,也如我所愿,格外顺利。
甚至,因我手持任命,洪择即便对我再不满,也捏着鼻子让我进了军营。
我逐个接触那些我带进天庭的战士。他们在这场战役中一直身处最危险的地方,天庭的人不会在意他们的死活。
十九、大战
大战在七天后彻底爆发。
魔族被关了太久,虽然怨气庞大,但却难以聚集。之前,魔族总是小规模突破封印,就是他们在不断试炼聚集怨气。
这一次,整个魔域整整安静了七日,想必是已经彻底掌握了聚集怨气的力量。
我和我的战士们,都很期待这场大战。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封印被全面冲破,红光直插天际,乌云遮蔽日月,整个天庭都笼罩在黑暗与惊惧中。
许多在天庭出生长大,一辈子没有见过魔的仙人们,终于在这一刻,放下了他们高高在上的嘴脸。
他们慌乱地封闭自己的五感,慌乱地想要寻求将士的庇护。
定宁关,一时聚集了大量的仙人。
我站在城楼上,手握琉璃瓶,俯视着周遭的一切。
洪择找到我,「快让你的那些人增援。」
「什么时候,天庭的神仙需要下界的蝼蚁来救了?」我微微一笑,如是回他。
「你!」他指着我,气得语结,「那你当的什么官?守的什么门?」
我哈哈一笑,「我守的是我自己的心门。
「巍山洪择,我还欠你一次恩情,你如果遇险,我会救你,但你休想我为天庭而战!
「此刻,你该庆幸我没有落井下石。」
洪择没有与我多做纠缠,就又投入了战争中。
手中琉璃瓶闪烁的血光,让我在这样魔气四溢的地方来去自如。
我坐在城头上,直等到形势逐渐明朗。
八大仙族率先筑起了仙阵,可那仙阵却不庇护普通仙人。
普通仙人势单力薄,求助无门。
最终,我看着他们被我的将士们收留,看着他们惊异于萤火之微亦可筑铜墙铁壁,看着他们终于低下那高贵的头颅。
痛快,也不那么痛快。
随着天庭众仙逐步恢复秩序,魔头们也调整了战术。
八大仙族成了主要目标。
也对,他们可是整个天庭的中枢啊!
我本可以袖手旁观,只可惜还欠巍山洪择一次救命之恩。
看他挡在仙族阵外拼死抵抗的样子,真叫人可怜。
我站在他不远处,向他输送法力。
初时他还不乐意,后来渐渐落入下风,便也不抵触我的帮助了。
但我逐渐发现不对劲,他身上原本带伤,又不像我有琉璃瓶中的血护体,已经被魔气侵入五脏六腑了。
我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飞身向前,将琉璃瓶塞入他手中,然后将他踹开。
「去找奉衡。快去!」
我记不得撑了多久,感觉全身的法力都要被抽干了。
为什么还不来?
再不来,我可就躺平了。
那团魔气中传来大笑,「你在等谁?谁会来救你?
「早就和你说,跟我们合作,我们不会亏待你。
「可是,你看看你,事到临头却反悔了。
「现在,你只能和他们一样等死了!」
我听得脑子嗡嗡的,身体也有些发麻,嘴角流出温热黏腻的液体。
我啐了一口,「呸!什么事到临头?从头到尾我都没信过你们的鬼话。」
「死到临头,果然嘴硬!」
仅是抵挡,我已经耗尽了全身力量。
猝不及防,那黝黑的魔气中,飞射出一把乌亮的剑。
我虽然看到了那剑正要插向我的胸口,却无力阻挡。
那一瞬,万物声俱灭,只听得到自己心脏最后的跳动。
「扑通扑通」。
还有下一声吗?
我闭上了眼睛。
疼痛,没有如期而至。
我的心口被一股暖流包裹,我想睁开眼,却陷入了深沉的梦境。
仿佛又回到那一天,我的剑刺向奉衡。
他以手握住剑尖,血水滴答,他问我:「清醒了?」
我收了剑,恍惚地看着他。
「你难道没发现自己最近脾气过于暴躁吗?是什么时候被魔气侵染的?」他从边上的匣子里,取了一个琉璃瓶,将案上的血,装了进去,然后封好,推到我面前。「随身带着,可以驱散魔气。」
「应该有段日子了,在定宁关内不远处的一家茶馆。」
「知道为什么选中你吗?」
「什么?」我不解地看向他,难道我是被精心挑选出来的吗?
「因为你足够恨我,也离我足够近。」
「你在说什么?」我恨你是真,但怎么会离你近?「照你这么说,更应该选沐温吧。」
「比起恨我,沐温更恨她自己。况且,她不足以对我造成致命伤。」
「那我便可以了吗?」我觉得他这理由有些好笑。
没想到,他认真地点点头,「你刚刚不是感受到了吗?我现在法力顶多比你高一点,你完全有可能重伤我。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
他摇摇头,另起话头,「除了我的原因,你自己的筹谋也定然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从洪择上报的情况看,西边将士中,下界修仙者已经占到十之二三。若说你没有这样的心思,我是不信的。」
自己的心迹叫自己深恨的人摸个透,实在有些难堪,我反击道:「我生出这样的心思,有什么奇怪的吗?」
「没什么奇怪的,就是——很艰难。」他似乎轻轻叹了口气。
「我想借战事削弱八大仙族势力,如你所见,让洪择这样族中本无希望的子弟迅速壮大,能与族长相争。族内相争,才好打破局面。
「而你,想要借战事为下界修仙者争得一袭之地。
「至于洪择,他到底是不甘心的,所以也盼着借着战事提高在族中的地位。
「我们虽然各怀心思,但说到底,并不是针锋相对的关系,只要我们的目的能分出先后。
「洪择倒也罢了,我恳求你,不要因为对我的私怨而受魔气蛊惑,做出可能覆灭整个天庭的选择。」
恳求?
这个词能从对面这个人口中说出来,真叫我意外。
「你不知道吗?我不仅与你有私怨,我还与整个天庭为敌。」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可是你的那些伙伴并不希望天庭覆灭,仅凭他们也很难再重建一个天庭。」
「我当然知道不可与虎谋皮,不过,我不觉得你所谓的恳求有多少诚意。」
「你放心,此事过后,我在整个天庭面前向你道歉,你所争所求的一切,都会得到。」
我摇头,「不够,我还要你主动让位。」
「好。」
他答应得那样干脆,以至于我根本就不相信。
但我仍然按照约定的那样演戏迷惑那个魔头。
不是因为我还喜欢他,喜欢到他骗我我也认了的地步,而是我屈服于现实了。
并不是所有从下界来的修仙者都像我一样满怀对天庭的恨意,他们寄希望于通过自己和自己后代们无穷无尽的潜移默化,改变这样不公的境遇。
我总不能强迫绵羊成饿狼吧。
是以,我最终劝他们的时候,也只是将利害关系说尽,劝他们珍惜自己的身体和修为。
余下的,便也无可奈何。
二十、终章
我坐在奉衡的密室里,翻阅他的手札,才发现我确实一丁点都不了解他。
少年承位,天纵奇才,必然是很孤寂的。
方恒生待人接物十分笃定熟稔,但是奉衡却是一个内心相当纠结不耐烦的懒人。
比如,在他收沐温为徒的时候,他这样写道:「踌躇三四日,虽心中不愿,仍收入门下。此徒天资平平,兼之体弱,修炼亦难。此后必定多费心神,甚烦!」
比如,他在得知在人间弄错了人时,写道:「司命蠢钝至斯,合该投胎去做牛做马!此番欠下情债,如何偿还,我一概不知!司命该死!」
比如,他发现与沐温一同进入天庭的人是我的时候,「此女子倒颇具慧根,然为人太痴!一句呓语,何故当真!甚烦!」
比如,他知道沐温试探自己时,「为徒不能解惑,为妻更添烦忧,屡次解释,耐心将近。然,废婚约,她必伤心哭诉,费心挽回,天下间竟有此难事!甚烦!」
什么都烦!真是不该坐在这个位子上。
可是他嘴里说烦,还是做了。
我才知道,他虽然没主动见过我,却暗地里关注了我的动向,两次让洪择救我。
可是他却不说。
说一下能累死啊?
懒鬼!
害得我无知无觉中竟还倒欠他几分债。
「参奏,该动身了。」
谢向阳立在殿外提醒我。
我起身出了密室,看着他笑盈盈地望着我,心情稍稍舒缓。
「是代参奏,别叫错了。」
「是。」他落后我半步跟我一同前往典仪,「代参奏是打算在奉衡上神的府中办公吗?」
「嗯,」我轻轻答了一声,「我就是在那里飞升上仙的,想必那里于我修炼有益处。」
我扭头问他:「你,和沐温怎么样了?」
「代参奏!」他突然停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向我施了一礼。
「这是做什么?」我不得不暂停等他,「有事可以边走边说。」
他坚定地摇摇头,「代参奏,向阳请求您不要因我受伤的事责怪沐温仙子,更不要追究洪择上仙,一切都是我的主张和罪责。」
我轻叹着安慰他:「我要追究,何必等到现在?我只是……听说你喜欢她?」
他放了心,转而听见我第二句话,脸上泛起了红云,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哼,恋爱的酸臭味真重!
我扭过头,继续走,「你怎么……突然喜欢她?」
「我……我也不是突然……喜欢,」他吞吞吐吐地,「一开始,我不知道她是奉衡上神的前未婚妻,就看她一个女仙,每天跟在队伍后面,挺辛苦的,也不喊累,不自觉地心生怜惜。」
「那后来呢?」我忍不住要他加快进度,特别是听到「怜惜」二字之后,全身都不舒坦了。
「后来,洪择上仙提醒我,我方知道她是为了挽回在奉衡上神心中的形象,才来到这危险之地。原本就此要与她保持距离,但是那天她却求我让她来领队,我一时心软就同意了。我不放心,偷偷跟着队伍,结果后面果真出了事。
「但是这件事不能怪她,主要还是怪我心软同意了,她也自责后悔不已。
「我伤得极重,是奉衡上神救的我。我怕奉衡上神惩罚沐温,就一力承担了所有罪责。什么功过相抵,都是洪择上仙为了保全我颜面的说法了。
「我养伤的那段时间,都是沐温在照顾我,她也逐渐放下了过往。于是,我们就……」
我简直无语凝噎,要是我这么作一圈下来,估计不死也要成废人了,可她却还能收获一个有情郎。
不得不说,有的人的天赋,就是运气好。
算了,我再不服又有什么办法呢?
「订婚别叫我,我不去。」我道。
就见不得这种场面。
「代参奏是否是因为礼物而烦恼,沐温让我转达您,您送的合意簪,奉衡上神没有收下,一直放在沐温这里,权当您送给我们的礼物了。」
你心胸宽广,你胸怀坦荡,你清高!
我认真地打量了谢向阳,什么像阳光般温暖,简直是放屁,他就是傻得冒光!
奉衡在大战陨落后,后期的战斗,主要是我和洪择领导。
八大仙族在后续的战斗中,又陆续伤亡了一些人,实力大减。
天帝在后面论功行赏时,又贯彻了奉衡的方针,让家族内部的后进者与上位者之间竞争内耗,势力进一步被削弱。
如今的八大仙族,除了巍山氏族长主动让位于洪择,檀溪龄解除与洪择的婚约,挑起族长之职外,余者已经摇摇欲坠。
而今日的典仪,就是为任命我为代参奏而举行的。
今日之后,下界修仙者将成为这个天庭最正常不过的存在,他们将在各自的位置上各司其职,各自修炼。
典仪进行到最后的时候,天帝突然起身,望向我,「奉衡陨落前不久曾传书给本君,陈明当日隐瞒、迁怒代参奏的罪过,愿受刑罚,特于此时,昭告天庭。」
我这才想起来我与他在密室交谈最后的那几句话。
我其实并没有相信他的承诺,况且他陨落之后,我心境变了,对一切释然了许多。
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等我。
一时间,无数情绪涌上心头。
典仪结束后,众人散去,殿上只留了我和洪择。
我们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
「你……如愿了。」他先开口打破尴尬的气氛。
「嗯。」我沉默一会儿,「你也如愿了。」
「唉,也不能叫如愿,」他假装叹了口气,「毕竟美人没能抱回家。」
我知道他说的是檀溪龄,「强扭的瓜不甜。」
「未必。」他说,「也要分人,像我这种就行,像奉衡那种就不行。」
我一时语塞,不太想听到那个人的名字,于是沉默。
「他是事情做了却不说的,我是还没做就要说的。」
「你知道你为什么修炼那么顺利吗?那是因为你被关的书房里的书——」
「好了,」我笑着打断他,「就到这里吧!」
「你飞升上仙的时候,是他救的你,却让我来冒这个名。
「谢向阳的事,是他做主瞒下来的。
「挑选下界修仙者,也是他拍的板。
「我之所以要告诉你,也不单是为了他,也不单是为了你,我冒领了这么多恩情,也实在愧不敢当。」
良久,我才呼出一口气,「知道了。」
我不是没有猜测过,可是我不敢给自己希望。
天那么黑,路那么远,我在原地等人来救,不是找死吗?
天亮了,才敢四处张望,发现把我带上这条不归路的人,正是给我铺路的人。
该爱?该怨?该悔?
我想算清这笔账,还了这笔账,可是却再也找不到与我算账的人。
可笑我追求公平,却不料,最不公平的不是天庭,而是命运!
番外
我叫奉衡,我出生不久,我的父神和母神便因为封印大魔头古枭而陨落。
自此,子承父业,我成了天庭的参奏,地位仅次于天帝。
可那时我太小了,谁也没把我放在眼里。
我也知道他们私下里叫我「小傀儡」,还向天帝谏言裁撤参奏一职。
天帝拗不过八大仙族,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先停了我的参奏之职,让我去做太子伴读。
我花了不到四万年便修炼成了上仙,太子却足足花了五万年。
师父说:「太子天资并不比你差许多,只是身边围了太多人了,像你这样无牵无挂的,对修炼反倒有益无害。」
于是,我在修炼上便愈发刻苦。
这一次,我只花了三万年便从上仙飞升成了上神。
天帝很高兴,恢复了我参奏的职位,因为七万多年飞升上神的,整个天庭只我一个而已,足以堵住八大仙族的悠悠众口。
然而,那时我还不明白,今后要做的事情,并不像修炼这么简单。
像我父神母神一样,我参与了同魔族的战斗,在打扫战场时,我捡了一个小姑娘。她的父亲是我的部下,已经在战争中陨落了。
原本我只是打算带回去好好安置她,但是天帝建议我,或许可以用她作为突破点来逐渐改变八大仙族垄断天庭的局面。
于是我收她为徒。
可是她的确不适合修炼,天资平平,身体又弱,每次修炼上三五天便要生病,便也对她不做要求。
不过她似乎很擅长交朋友,和八大仙族的很多年轻子弟关系都很不错。
可这似乎与原先设想的方向背道而驰。
这让我很烦恼。
她至少应当通过天庭的比试。
不得已,我将她送入下界历练,期望这样可以启发她的悟性。
我找到司命,寻到她投胎的那一世。
既然担了师父的名,就不能真的放任。
这一世,她是个乞儿,后来又被辗转卖入青楼,身世亦是凄惨。
我化名方恒生,是个富户子弟,替她赎了身。
她的性格同天上时截然不同。
狡黠、隐忍、坚韧……
或许,这才是她真实的性格?
初入府时,她总是悄悄地藏金银细软,像只偷油的老鼠。
直到确认我不会把她转卖出手,才一点一点把东西又搬回来。
我教她读书写字,她怕我嫌她笨,总是晚上偷偷挑灯复习。
其实,她学得很快。
我越来越喜欢揶揄她,她初时还会觉得羞恼,后来竟敢反过来调戏我。
同她在一起时,我甚至真的把自己当作富户子弟方恒生了。
我成了不当家的纨绔子弟,为她一掷千金、挥霍家财。
看着她的笑容,我也会不由自主地跟着开心。
对,是开心。
是我以往数万年的岁月里都没感受过得开心。
难道,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喜欢吗?
后来,司命急急将我寻回,我想着司命说她这一世劫难全在前半生,前半生安然度过,后半生自然安稳,便留了一句话就回了天庭。
司命向我请罪,说是因他的失误,弄错了人。
我遇到的那位,不过是个普通的凡人。
心中突然说不出的失落,明明是段孽缘,却止不住地遗憾没能好好道别。
可是,我不知道该与谁说这可笑的事情。
我打搅了她的一生,不能一错再错。
我反复告诉自己,这不过是我漫长神寿中短到可以忽略的一段荒唐错事,不要放在心上。
我以为自己真的相信了。
可是这该死的司命在沐温历练回来的第一日便说漏了嘴。
沐温小心翼翼地问我:「师父在下界的女子是什么样子的?」
我早就觉察出她对我的态度,人前人后并不一致,人前她常以娇纵表现与我的亲近,人后却似乎有些怕我,即使我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长得很漂亮。」我不知怎的,脱口而出一句轻佻的话。
在下界时,我常和她这样笑闹。
「那……有多漂亮?」还是紧张的语气。
我恍然间意识到自己失语,天庭参奏,怎么能说这样不庄重的话。况且……对面还是自己的徒弟。
「你去下界历练,修为可有进益?」我岔开了话题。
自此,我再没提起她。
可偏偏,命运弄人。
她和沐温一同进入了天庭。
准确地说,是她进入了天庭,沐温才是那个本应被淘汰的。
司命和沐温的私交很不错,他告诉沐温,她就是我在下界时遇到的那个女子。
司命,司命!
我将他打发到地府交流学习了一千年!
可是,惩罚他并不能纾解我内心的无措。
我怕她是为了那句话寻方恒生才来到这里的,又怕她不是为此而来的。
若她不是为此而来的,我去相认,反倒坏了她自己的机缘。
若她是为此而来的,发现我是与方恒生如此截然不同的人,会不会心生后悔厌恶?
其实摆在我面前的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但是我控制不住自己去想这件事。
这件事,成了别的一切事情的门槛。
跨不过它,一切都要停滞不前。
我仔仔细细地分析:
若不是沐温,我根本不会遇到她,说明我们本应无缘;
若不是沐温,我不会在下界帮她赎身,说明我们之间不是正缘;
若不是她恰巧入了天庭,我此生定不会再与她相遇,说明我与她虽然一段孽缘,但终究不深;
一切都指向一个结果。
我终于决意与她做陌路人。
在心里做完这个决定后,其余的事情便都不在话下了。
为了提高普通仙人的地位,我和太子之间总有一个要娶一位出身普通的妻子的。
太子有青梅竹马的檀溪龄,那么这件事只能我来做。
太子提醒我:「我看沐温就挺喜欢你的,你也熟悉,不如先问问她的意思。」
我不喜欢这么复杂的关系,皱着眉问他:「师徒成亲,是否有悖伦理?」
他却道:「天庭好多神仙眷侣原先都是师徒,况且,我看得出来,沐温应当是喜欢你这个师父的。」
我摇头,「她很怕我。」
我要问她这件事,怕不是吓得她连夜逃出我府上。
「你先去问。」
……
「你真的想清楚了吗?」我怕她听岔了。
她肯定地点点头。
我也点点头,一时间觉得气氛尴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做师徒的时候,还能教导两句。
现下要做夫妻,竟无话可说了。
「不要勉强。」我想了想,还是得劝劝她。
「不勉强,一点都不勉强。」她绯红着脸道。
奇怪,她何时生的这般心思?
不久,她在一次宴席中救下了一个小仙侍。
不是别人,正是方意初。
方意初,还是我给她取的名,她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便冠的我的姓。
她……过得似乎很不好。
我替她简单疗了伤,又惩罚了洪择他们。
至于惩罚的办法,我选择了一种对她最实惠的。
虽然我自问在这件事的处理中没有逾矩之处,但是沐温总是在旁敲侧击地试探。
特别是关于「漂亮」的话题,格外多。
甚烦!
令人心烦的不只她的试探,还有我自己。
我忍不住回想那天她卑躬屈膝的样子,她本不该这样。
她在这里过得未免太惨了些。
我到底该不该帮她一把?
好在她不久后就进了巍山氏,我松了口气,叫来洪择。
「那个下界来的修仙者正在你族中,你去暗中照应着,别让她出大事,她对天庭还有用。」
这样的谎话,也就只能骗骗洪择了。
有一次,我去巍山氏处理一些琐事,恰好看到她被一群小鬼当作人肉沙包。
虽然这样可以重塑仙体,但是她嘴角的血迹尚未干涸,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我召回了洪择,压着怒火,告诫他回去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他前脚刚走,我后脚就提剑劈了一棵长了千年的老树。即便如此,我心里那团火,怎么也消不下去。
我和沐温定亲的日子定下了。
我想,未免尴尬,还是以从前师徒的方式相处,便让她继续修炼。但她似乎并不是这么想的,她有时很开心,有时又独坐落泪。
我和她说:「你若是不愿意,那便罢了。」
她又忍着眼泪哽咽,问我:「师父……是不是不……甘心娶我这样没用的……徒弟?是不是……忘不了……那个下界——」
我打断她:「我是在征求你的意思,近日常有仙侍告诉我你在哭泣,若是你有心慕的人,不愿意定亲,我可以成全你。你不必总是猜测其他,这和旁人无关。」
她抬头看着我,许久才低头道:「他们胡说的,我……没有哭,也没有……不愿意,师父误会了。」
我虽然不信她,但是也不想深究,「这些日子,你好好修炼吧。」
省得胡思乱想。
好不容易,她这厢不再多想,那厢意初又上门,送什么劳什子谢礼!
我避开了,让沐温处理。
我也想试试我这个好徒弟是不是口是心非。
结果当晚,她就捧着锦匣同我说:「这是扶瓶仙子送的合意簪,我擅自做主留下了簪子和……她……」这个「她」字咬得既轻又重,似乎就像一只小钩子,专门来探我的心迹。
「你自己留着吧。」我没有看那个匣子里的东西,也没有看她。
我对她还是很失望的。
她不敢与我如寻常仙侣般相处,却敢一而再地试探我。
若今日,她没收礼,或者只收下礼,没将她带进府来,那我也许睁只眼闭只眼就算了。
我并不想破坏原先的计划,也并不执着于找个情投意合、真心相映的仙侣。
过得去就好。
然而,仅仅是这样的要求,对她似乎也是过于高了……
我同她解了婚约,没想到最先来我这里闹的居然是太子。
太子苦恼地在屋里直揪头发,「你怎么事到临头还变卦!你这样,那这个担子岂不是落到我头上?你本来就没什么心爱之人,娶谁不是娶。我却是有青梅竹马的。你这样不是陷我于不义之地吗?」
「这本来就是你的担子。」我淡淡开口,「你有你的青梅竹马,难道我就不能有我的梦中情缘吗?」
他吃惊地瞪大眼睛,「你……你这什么时候的事?」
「梦中缘当然是梦中事。」我堵了回去,「你还是回去和你的青梅竹马说清楚吧。」
我并不希望他探听我的心事,但是我又忍不住告诉他我有心上人。
哪怕,如一枕黄粱梦。
他走后不久,沐温才来找我,同我彻底撕开此前种种。
吵得我头疼。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意初在门外听个正着。
她质问我的桩桩件件,我都惭愧无言,只那一句「只要你说一句话,我不会缠着你」,便叫我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我知道她是这样干脆的人,她以前同我吵架,只要不涉原则性问题,她都会主动低头,可真是一旦触到她底线,那真是十头牛都难拉回。
因而,我真的心痛。
我虽然力量比十头牛大得多,可是她的心意,自此之后,真的再难转圜了。
我说了很多冷冰冰的话,然后将她关进了书房。
我希望她忘记我曾经作为方恒生存在过,虽然,我很希望自己就是方恒生。
书房里的书,我已经换成她能看得懂得了,她少年流离,认的字不多,但是悟性却极佳,让她囿于艰深的文字中,实在埋没她的才华。
而我,如今能做的也只是帮她修炼更进一步,在天庭站稳脚跟。
除了前期颓唐了一阵,她修炼是很专注的。
也许是带着对我的恨意,她入定时,后槽牙磨得「咯咯」响,口中模模糊糊念的是我和天庭。
熬到飞升那天,这傻姑娘竟然因为狂喜而导致气血混乱,口吐鲜血。
我将她抱进屋里,替她疏通气血和法力。
直到她面容恢复平静,我才长舒了一口气。
我抚了抚她深深蹙起的眉头,展不平。
她进天庭以来,大约是没过过几天舒心日子,虽然仍旧漂亮得惊人,但秀丽的眉因为这蹙起的眉头,显得有几分凌厉。
是我对不起你,我在她耳边轻轻道。
我叫来了洪择,吩咐了他几句。
这次连他都看出来了。
他道:「上神何不告诉她是您救的?」
「她厌恶本尊,若知道是本尊救她,必然大为恼怒。本尊事情很多,没空受她的气。」
「上神这话听着怪怪的。」他狐疑道。
「你若敢多嘴,本尊让你此生都待在教习孩童的地方出不来。但你若是把嘴闭严实,还能得她的恩情,她这个人有些江湖习气,快意恩仇,若觉得你是她恩人,想方设法也会报答的。」
威逼利诱,你可真行啊,奉衡,竟然用在这种地方!
我对自己深感无奈。
时至今日,我若说对她半分情意也无,恐怕上天都要降雷。
再后来,再后来……
我包庇了她的「野心」,我让那个谢向阳崭露头角,我甚至容忍她在魔族和天庭之间犹疑……
我从不知道,自己这么有耐心。
也没想到,原来能够这样静静注视她的日子这么短。
谢向阳受伤,我不能不救。
他是意初带来天庭的,有他在,她不会太孤独。
况且,他会出事,也有我那好徒弟的功劳。
我废了许多修为,才将他从陨落的边缘抢回来,又依着他的请求,按下了沐温的责任……
事情坏就坏在,意初心思太过敏捷,又对谢向阳过于看重。
当她的剑刺向我的时候,我有些出神。
我在心中自嘲一笑,她放下了,我却放不下了。
她最终还是和我达成了约定。
看着她眼底的不屑,我知道她不是信我,只是被现实所迫。毕竟,她还没成长到能够翻天覆地的强大。
而我,却是真的允诺她。
我与她的最后一次交谈,在她警惕和冰冷的神色中结束了……
七万年后。
昔日太子如今已经是天庭新的天帝。
众仙今日热热闹闹地聚在这里,都是为了庆祝小太子的一万岁生辰。
顺便——八卦一下前阵子刚刚由「代参奏」转正为「参奏」的方意初。
意初上神,是她新的身份。
她说她叫方意初,便没人再敢叫她扶瓶仙子。
权力之下,皆是恭顺和善的好人。
「听说了吗?参奏最近从下界收了个徒弟,长得特别俊。」
「你也听说了。我本来不信,那天趁着送东西去,偷偷瞄了一眼,是真的俊。」
「你们说,该不会是参奏看上他了吧?」
「瞎说什么呢?你们不记得前任参奏和沐温仙子原先是师徒,后来毁亲的事吗?那个事情之后,天庭里师徒婚配的事情少了许多。」
「话说回来,沐温仙子虽然和先参奏没成,但是向阳上仙无论是修为还是仪表那也都是十分出众的,关键是对她特别温柔,沐温仙子的命格是真的好啊!」
这些仙子们聚在一起,聊得热火朝天。
殊不知,她们口中「特别俊」的小徒弟,此刻正在书房里擦灰。
「擦得不干净。」他听见身后有一个极冷极空灵的声音说道。
「师父。」他回头躬身道。
他也没想到自己如今竟成了她的小徒弟,名叫盛舟。
「你,」她顿了一顿,「知道我为什么选你吗?」
「因为徒弟长得好看。」他一本正经地回答。
因为她上一次问他,他就是这么回答的,而她似乎不生气。
「嘁。」她发出了一声冷笑。
奉衡,这是给你的第二次机会,你还在装。
她认真地点点头,「不错,为师特别喜欢长得好看的人擦书房。」
「那你就——先擦个五万年吧!」
说完便转身离去,并给书房下了禁制。
方意初飞升上神之后,觉得境界上的提升实在大为震撼,看人看事十分清明。
比如说,她在下界遴选时,一眼就觉得此人不一般。
修炼的根骨绝佳,而且性格别扭。
他应当是非常想拜入自己门下,但是拜入自己门下之后,又十分内敛沉默。每次见她,颊边的发丝恨不得都竖起来。
这么怕我?
方意初翻箱倒柜找来一只镜子,对着镜子不由喃喃道,这也还是很美的吧?
对啊!那问题出在哪儿?
七万年来,她都没遇上过这么耐人寻味的事情了。
于是她破了禁,趁他打坐入定的时候,用了禁术探知了他的记忆。
不探不知道,一探吓一跳。
当晚回去,她就狠吐了一口血。
一半是吓得,一半是禁术的危害。
他回来了?
上神之躯果然就算陨落也有可能复生吗?
等她再三确认了这个叫盛舟的小徒弟就是奉衡的转生,而且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前世是奉衡之后,她的心情复杂起来。
他到底为什么一定要隐瞒身份,到我身边呢?
人就是这样,他没复生之前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想要和他掰扯清楚都没有机会。可真等他复生之后,心中最想做的反倒不是这件。
不管怎么样,把他照样关个五万年是没错的。
其余的账,等他出来再说。
三万八千年后,书房塌了,被盛舟飞升的雷劈塌的。
她站在他身边,独自撑着一把竹伞,看着他被雨水冲刷得十分狼狈的样子。
他抹了抹唇角的血迹,「意初,这算不算报复回来了?」
自从他被罚了五万年,就明白方意初已经知道了,只是,这口气若不让她出到底,恐怕转生一次也依旧过不好。
她轻轻挑起他的下颌,狡黠一笑,「我的好徒弟,你被雷劈傻了吗?叫为师什么?」
他被这姿势弄得一僵,「意初,我好歹陨落前救了你。」
「好徒儿,既然你不认错,那就罚你现在便把书房修好。」她移开了手指,站直了身体,居高临下地睥睨他,「要知道,这书房里,藏的都是奉衡上神精心为我准备的修炼书籍呢。」
他突然悟了,这是记恨自己之前自作好意呢。
于是他顶着一身内伤和瓢泼大雨,在她的监工下,连夜修补书房。
好不容易平息了这件事,他去找她坦白。
她却在案牍中连头都没抬,「奉衡?不会吧,你现如今可是盛舟。要知道那段时光只是本尊漫长神寿中短短一瞬,对于今世的你,更早已是旧梦一场。何必拘泥于过去呢?」
他又悟了,这是记恨他当时的冷言冷语。
他诚恳地为前世自己的行径道歉。
过了半晌,她才从案牍里抬起头。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算算旧账了。」
向阳上仙和沐温仙子的长女诞生,半个天庭的仙官都来贺喜。
就连一向孤冷的参奏都到场了,要知道两人当年成婚都没能请得动她。
谢向阳惊喜之余,让方意初抱抱孩子,多亲近亲近。
方意初就看了两眼,便把孩子递给了盛舟,揶揄道:「抱抱你徒孙,多亲近亲近。」
谢向阳被这混乱的辈分搞地摸不着头脑,等方意初走远,才悄悄问盛舟:「什么徒孙?你要收我还是沐温为徒?这不合适吧?」
盛舟仔细想了想,反问他:「有什么不合适?」
谢向阳被他一堵,心道这年轻人是真不客气,想占我们夫妻俩便宜,「你有所不知,在下夫人是前任参奏奉衡上神的徒弟,怎么能给你做徒弟呢?」
盛舟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把孩子递了回去。
心想,确实不能给我做徒弟了,这为师的苦,我已经受过一遍了。
他追上方意初,「怎么不等我?」
「我命不好,既无父母,也无兄弟姐妹,夫君还是个面冷心狠、自以为是的,所以见不了这种场面。」
很好,经过经年累月地与他掰扯,她的性子逐渐回暖,慢慢有些像凡间时候的方意初了。
「我还是方恒生的时候,面冷心狠、自以为是了吗?」他迅速抓住她话里的漏洞,「还是说,你把奉衡也当成夫君了?」
失策!她暗道。
「为师没空跟你讨论这些前世浮梦。」
「这时候,又摆出做师父的架子了?」
「你从前明知自己错了,还不是仗着自己是身份地位高来欺负我吗?」
「你不是说不讨论前世浮梦吗?」他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
方意初被他气笑了,今天吵架又没吵过,甚烦!
他给她倒了一杯茶,推到她跟前,「你想不想要一个徒孙?」
她戒备地望着他,又在下套?
她喝了一口茶。
「换句话说,你愿不愿意做沐温的师娘?」
噗——
「你这是想欺师灭祖?」
他抬手给她抹掉了唇角的茶水,点点头又摇摇头。
「咱们各论各的。」他说。
方意初回去就在小本本上记了一笔
徒弟想我给他的徒弟做师娘怎么办?甚烦!
【完】
□ 外带不堂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