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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

1

我叫赵宵,吏部尚书的嫡女,皇上钦点的太子妃。

可惜太子天天忙于政务,与我有名无分。

他心里有人了,是个看起来像仙女一样的女子,我在书房不小心看见了她的画像,落款是:吾爱,期期,谦之画。

期期是柳期期,他的青梅竹马,太子太傅的女儿,后来太傅因病去世,柳期期就去了江南外祖家。

谦之是太子的字,太子李颐昇,字谦之。

李颐昇是个风华无双的人,文武双全,难出其右,是我一见钟情的人。

他什么都好,就是不爱我。

我也不勉强,我是赵家的掌上明珠,我的骄傲不容我低头。

后来太子如愿娶了侧妃,柳期期,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女子。

我第一次知道,李颐昇也是会笑的,他会关心她吃的好不好,睡得好不好,但凡柳期期有个头痛闹热,他不上朝也要陪着。

偌大的东宫,我像一颗碍眼的尘埃。

我只好躲在暖凤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害怕我一出门就看见他们恩爱缠绵的样子,最害怕的是看的李颐昇充满爱意的眼睛,那是我求之不得的东西。

原本以为这一生,也就这样了。

直到晋王回朝。

晋王李天暨,张贵妃的独子,常年在关外抗敌,手握五十万大军,军功赫赫。

他回来,是为了皇位,也是为了柳期期。

有时候我都想,有些人是不是注定就是万众瞩目,天选之女。

家世显赫,才貌双绝,太子和王爷都为她倾心。

李天暨想在太子府安插眼线,选来选去,选中了我,默默无闻的太子妃。

他用我爹要挟我,让我去争宠,他想让李颐昇爱上我,这样他就可以夺回柳期期。

我在东宫早就是笑话,后来只不过成了出尽洋相,为了争宠不择手段的笑话。

到后来我好像疯了,我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偏执,疯狂,行为好像不受自己控制,就好像有人突兀的闯进我的大脑,指挥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给李天暨下药,想勾引他,我想抢走柳期期的爱慕者,抢走她的一切。

后来有一天,柳期期约我去河边,她自己跳进河里,却装作我推她的样子。

她小产了,我很不理解,为了太子妃的位置,连自己的孩子都舍得吗?

李颐昇不听我解释,想杀我,可是他不能,皇上还没死,而我是皇上救命恩人的妹妹,圣旨钦赐的太子妃。

他不敢动我,就把我关进柴房,私刑打了五十大板,李天暨也恨我伤了他心爱的女人,生生拔了我十根手指甲。我疯了一样的解释,可是没有人听,没有人相信我。

我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呆了一个月,肚子很疼,流了好多血,我也小产了,是李天暨的孩子。

那个时候,我跪在他脚边,求他给我找个大夫,救救我们的孩子。

他像看蝼蚁一样看着我,把我踢到一边,眼里全是不加掩饰的厌恶,声音冷的像是关外常年不化的雪。

「就你也配怀上我的孩子?」

再后来我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夺嫡之战,晋王输了,我爹被指与晋王共谋造反,株连九族。

柳期期成了皇后,而我,被她割掉舌头,送去了军营,手脚被捆起来,万人欺辱,我就死在那里,死在积雪不化的北方。

我陷入黑暗,时间变得模糊,不知道飘荡了多久,久到记忆都有些迷糊,那些恨意和怨气都被消磨在无声的黑暗里,恍如隔世。

直到我再次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奢华的床幔,锦被华服纠缠在一起,我被一具火热的身躯禁锢在怀里,男人精瘦的肌肉微微鼓起,呼吸绵长,还在梦里。

我伸出手遮了遮透进幔帐的光。

久不见光,有些刺眼。

转过头,就看见李天暨的侧脸,剑眉入鬓,鼻梁高挺,微薄的嘴唇紧紧的抿在一起。

这是我见过唯一一张可以与李颐昇相比较的脸,细看甚至还要胜他一筹。

一时有些恍惚,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李天暨呼出的热气熏到了我的耳尖。

那双环抱着我的手臂,传来真实且清晰的触感。

我好像真的又回到了这天。

我正在发呆,李天暨醒了。

他看见我,愣了一下,然后猛的推开我。

身上的绸缎被子向下滑去,我皱着眉头去拉。

李天暨眼神有些阴沉的,脸色却微微泛红。

「知道给我下药会有什么下场吗?」

闻言我皱了皱眉,摇了摇依旧晕沉沉的脑子,好像有什么东西迅速的闪过。

上一次好像不是这么说的,说的是「你这个贱女人,找死!」,然后一耳光把我扇到地上,还拖到雪地里冻了两三个时辰。

如果是回到了这一天,为什么,会不一样呢?

还是,那只是一个梦?

我呆呆的看着李天暨,脑子里一片混乱。

可能是屋里碳火烧的太旺,李天暨的脸越来越红,眼神也越发阴霾。

「你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

明明是个问句,他说出来像陈述句一样,语气阴沉,威压更甚。

我下意识的低下头,他拔掉我指甲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李颐昇是温润如玉的太子,狠的一面都藏的很深,李天暨不是,他行事毫无章法,偏偏用兵入神,可以说是因为他,外敌才不敢来犯,故而没人敢整治他。

我眼里疯涌出无限的恨意和厌恶。

可是不行,我不能现在就跟李天暨撕破脸,我爹还在他手上,我还太弱小,没有钱没有权,要拿什么跟他斗,那什么去报仇?

想起那些屈辱和痛苦,我真是想现在就一刀了结了他!

他这个人心思深沉,让人琢磨不透,谈笑间致人于死地。

我额头渐渐冒出冷汗,一时想不透该回答点什么,才能让他放过我。

「你很怕我?」

一双修长的手猛的抬起我的下巴,使我被迫与他平视。

不受控制的撞进李天暨的眼睛,黑沉如墨,冰冷无情。

呵,怎么,以前不是嫌我脏吗?说个话都恨不得离我两公里远,现在不嫌弃了吗?

我微瞌这眼睛,掩住嘲讽。

怕?这倒是给我提供了新的思路。

忍气吞声,暗中蓄力,才是现在最好的出路。

我做出害怕的模样,一动也不敢动。

气氛凝固了一瞬。

「呲!」

他轻轻呲了一声,修长的手放到我的头上,轻轻揉了揉。

「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说着话的时候,声音有点沙哑,怪怪的,听起来,跟我记忆里李天暨的声音有些不同。

他的头发很长,平日里都用发簪挽上,现在全都散落下来,墨发三千,懒懒的倾泻在身上,眉眼显出邪性的妖娆,眼神也变得懒懒的,像一只饕足的妖精。

「我回去了。」

我告诉李颐昇我回家看望父母了,其实是来见李天暨了,一天一夜,是该回东宫了。

我的衣服被李天暨扔在地上,还好没撕破,不然都不知道去哪儿找一身衣服。

盖着一床被子,我要裹着被子下床,李天暨就没得盖了。

我可不敢掀老狐狸的被子,万一他一个不高兴,鬼知道我会是什么下场。

默默掀开被子,直接走下床。

反正昨晚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过了。

才一只脚落地,就软了一下,差点摔倒,还好我眼疾手快扶住了床杆。

身后穿来一声迅速的响动,又瞬间平静,只听见李天暨有些突兀的咳嗽一声,像是想掩盖什么。

我感受到腰间的酸胀,和双腿的无力,在心里暗暗的骂着李天暨。

我一边找衣服,一边动作僵硬的往身上穿,到处都是青青紫紫的,一碰就疼,双腿更是感觉不属于我了。

身后有道灼热的视线,跟随我的一举一动,不加掩饰。

我眼底越来越冷,厌恶疯狂涌动,迅速穿好衣服,往门外走。

流氓!

整个晋王府静悄悄的,除了李天暨和偶尔得见的侍卫凌枫,我再没见过第二人。

走到后门,秋秋还在哪里等我。

她是我的陪嫁丫鬟,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姐妹。

「娘娘,您没事吧?」

见我姿势僵硬的一步一步挪出来,秋秋急忙上来扶我。

「是不是晋王对您用私刑了?」

秋秋看着我皱巴巴的衣服还有脖子上若隐若现的青紫,心疼的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我轻轻捏了一下她肉嘟嘟的脸,轻声说没有。

上辈子秋秋为了帮我求情,惹怒了李颐昇,被送走了,我不知道她被送去哪里了,不知道后来她过得好不好,只知道,这一次,我一定要保护好她。

2

还没走进东宫,就看见柳期期站在偏门张望。

像是在等什么人。

我心下有些疑惑,就带着秋秋往旁边的花丛里走。

已是初冬,虽然还没下雪,但迎面的风依旧刺骨。

我把衣领立起来,裹住脖子,想看看柳期期在等谁。

不一会儿,就有一个穿黑色斗篷的人快速走过来,给了柳期期什么东西。

然后又快速离开。

走回暖凤殿,沐浴更衣,抱着汤婆子卧在贵妃椅上,我还在想,那个东西是什么?

没个所以然,就听见有宫人来报,请太子妃去主殿用膳。

今天是十五,每个月的这天,太子都要派人来请。

以前我还觉得是不是李颐昇心里也是有我的,直到我知道这是柳期期的提议。

她说,希望太子不要冷落太子妃,要多加关怀。

也是,一个从不踏进我寝宫半步的人,怎么会心里有我?

他眼里只有柳期期!

为什么全都围着柳期期!她叫你请我,你就请,她的话是圣旨吗!

柳期期柳期期柳期期,什么都是她!

我心里莫名的窜起一股怒火,让我想要把桌上的茶水点心全都挥到地上去。

心里抓心挠肺的堵着气,好像不砸点东西就没办法顺畅的呼吸。

手触碰到茶杯的时候,瓷器的冰凉一瞬间透过指尖,凉的我一颤。

为什么会有那样猛烈的情绪?

我娘信佛,从小我就跟着她抄佛经,养的一副清心寡欲的样子。

要说这些年最大的执念就是李颐昇,我会难过,会遗憾,可是不会为无法得到他而恼怒,或是嫉妒另一个女人。

我这是怎么了?

上辈子也是,行事作风完全不像我。

见我还拿着茶杯发呆,秋秋过来轻声唤我。

「娘娘,该梳妆了。」

坐到梳妆台前面,秋秋拿起一只艳俗的金簪准备往我发髻里插。

「不要金簪,换这个吧。」

我指了指一旁的白玉兰素簪。

「娘娘近来不是酷爱金银吗?什么时候又变回以往的喜好了?」

秋秋疑惑的看着我。

我也有些恍惚,我一直都喜欢玉簪,不喜欢金银,但是记忆又告诉我,最近我喜欢金银。

好像就是,很突然的,没有先兆,就发生了许多改变。

「今天就用玉簪吧。」

懒得想了,本就是多来的一生,何苦为难自己许多。

「娘娘,走吧。」

秋秋为我整理好发髻,往主殿走去。

东宫灯火通明,飞檐反宇,层楼叠榭。

还没走进殿里,就听见了李颐昇的声音。

「还要人去三催四请?不知礼数。」

他的声音,已经有些陌生了,恍如隔世。

我竟有些紧张,心跳如鼓,宛若回到十岁那年,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原以为所有的情感,爱和恨,都随着我的死,埋在了积雪终年不化的北方。

可再次见到他,心跳还是会加速。

雕窗旁,花影暗。

那人就坐在殿前,黑色滚金边常服,墨发高高挽起,眉目冷艳,是高山上的玉兰花。

「阿昇别急,姐姐许是有事耽搁了。」

柳期期温婉的声音响起。

「太子妃娘娘到!」

通报的宫人声音响亮。

李颐昇抬眸朝我看来,眉目冰凉。

我站在回廊外,眼睫颤了颤,心情一瞬间平复下来。

玉兰花早已落在那人肩头,与我无缘。

「姐姐来了,快来坐。」

柳期期热情的邀我入座,少女言语活泼,满脸娇羞。

那股莫名的怒火又突然窜上心间,像是一根绳索,锁住我的心神,头脑失去清明,只剩愤怒和嫉妒,甚至想要让柳期期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我握紧了双拳,死死咬住下嘴唇,想控制住我到唇边的怒吼。

怎么回事?

我明明已经放下心结,为什么还会有这样极端的想法?

这不是我,这不是我,我使劲摇头,想要把那些恶念从脑子里甩出去。

柳期期嘴角还带着温婉的笑意,神色却有些耐人寻味,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太子妃,又是什么招数?」

李颐昇嘲讽的看着我。

过了一会儿,感觉好受了一些,我淡定的落座,面对李颐昇的嘲讽,也不置一词。

再次相遇,纵然心动依旧,可我比谁都清楚,我已经不爱他了。

在他对柳期期呵护备至的时候,在他不听我解释的时候,在柳期期割掉我舌头他一声不发的时候,一次一次的心痛,爱意早就成了恨意,后来那些恨意也随着时间埋在了北方。

我早就不爱他了?

这个认知惊醒了我,对呀,我早就不爱他了,争宠是因为受限于李天暨,不得不去,可我为什么要给李天暨下药,要把柳期期推进河里,刚刚又为什么会不受控制的因为嫉妒想发怒,还有,为什么我会忽然酷爱金银?

「阿昇!」

柳期期娇斥一声,眉眼含春的看着李颐昇,像是在责怪他对我出言嘲讽。

这一声也将我唤回神来。

「身体有些不适罢了。」

淡淡的敷衍完,便让秋秋为我布菜。

李颐昇眉头微微皱起,盯着我看了许久。

我也不理会,只顾吃菜,暖凤殿里的饭跟主殿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我有些想不通,上辈子是为了什么委屈自己,天天吃小厨房的饭。

银鱼,烧笋鹅,枣泥卷……,东宫的厨子是天下名厨,各地小吃,风味佳肴,厨艺那叫一个好字了得。

「你是半年没吃过饭了吗?」

李颐昇皱着眉头,面露嫌弃。

我冷冷的扫了他一眼,不做言语。

柳期期显然有些惊讶,今天太子似乎主动跟我说了好几句话。

在李颐昇看不见的地方,冷冷的扫了我一眼,转头又是一副笑颜如花的样子。

「许是姐姐今日胃口比较好,阿昇真是的,怎么能当着姐姐的面这样说。看来姐姐很喜欢主殿的菜,不如日后都来主殿用饭吧?」

「好啊!」

我正愁没地方给你们添堵,这不机会就来了?还可以不用吃小厨房难吃的饭菜,何乐而不为?

我忙着啃鸡腿,柳期期脸僵了一下,可惜话已经说出来了,也收不回去,只好尴尬的笑了笑,眼里全是冷意,像是在说我不识趣。

李天暨身边有个谋士,叫杨澜之,他负责指导我争宠的一应事宜,因为太子每晚都要处理政事,他让我每天晚上给李颐昇送汤,美名其曰是关心太子身,其实是为了刷存在感,因为每晚上柳期期都会待在自己房里,哪儿也不去,这简直就是让太子注意我的最好时机,所以暖凤殿里为数不多的好食材都用在汤里了。

到吃饭的时候用的食材都是剩下的,哪儿能跟这里千挑万选的比。

我已经活的很艰难了,要报仇,要忍,这吃食上我实在不想委屈自己了。

「阿昇,你不介意吧?」

可能是看我没有改口的意思,柳期期转头看向李颐昇。

其实也没这个必要,你不想我来,就别问我啊,我不用思考都知道李颐昇会说:「介意。」

柳期期没当侧妃之前,李颐昇就不爱理我,经常睡在书房,难得来暖凤殿,也是宛如死鱼一样在旁边躺尸一晚。

后来娶了柳期期,简直变本加厉的讨厌我,经常在暖凤殿门口卿卿我我,我不小心撞见了,还倒打一耙说我打扰他们。

不过我也能理解,毕竟没有我的话,他最爱的柳期期就是太子妃了。

「不介意。」

全场静默。

语出惊人的李颐昇,高高在上的看着我,像是给了我什么天大的恩赐一样。

直到回了暖凤殿,我脑海里都还回绕着李颐昇那句不介意,以及旁边柳期期略显扭曲的脸。

3

夜凉如水,我看话本看到正起劲,李天暨来了。

窗框一阵响动,凉风袭来,我光着脚丫子,打了个寒颤。

「在看什么话本,这么入迷?」

突然被拢进一个滚烫的怀抱,关键是这个人几个时辰前还跟你抵死纠缠。

清列的兰花香拥入鼻尖。

我愣了愣,手忙脚乱的推开李天暨。

想往塌里面挪。

动作才进行了一半,脚就被李天暨握住了。

他的手很大,十指修长,掌心的薄茧有些刺人,健康的小麦色和我脚的肤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李天暨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我的脚,弄得我有些痒,不自在的动了动。

「啪。」

他轻轻一掌拍在我臀上。

神色晦暗,声音沙哑。

「别动。」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绯色迅速从脖子蔓延到脸上,甚至羞得泛上些许泪。

我恨恨的握紧拳头,告诉自己,一定要忍!

李天暨低头,轻轻笑了声:「羞得脚都红了。」

白嫩如雪的脚,在他掌中好像上好的玉件儿,小巧又精致。

吃错药了吗?这辈子没有洁癖有亲近癖?

「你来干嘛?」

气氛越来越不对,李天暨斜靠在床沿上,衣服松松垮垮的耷拉在身上,露出大片的胸膛,隐隐有肌肉的线条,头发也懒散的用一根白色的绸带系着,额间的碎发还有些湿。

眉眼风流,眼神好像连着丝,在我身上打转,活像盘丝洞里的妖精。

我拿话本遮住脸,闷闷的问他来干嘛。

「想你了。」

他靠过来,在我脖颈间轻嗅一口,些许发丝钻入我的寝衣的缝隙。

不受控制的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话本与脸颊的缝隙,全是清列的兰花香味,脑子空白了一瞬。

上辈子的李天暨,身上只有龙涎香的味道,什么时候也喜欢兰花味了?

这辈子为什么他变化如此之大?

就像是变了个人。

眼里渐渐清明,我拿下挡住脸的话本,直直的看向他。

如花容颜,咫尺之间。

李天暨许是也没想到我如此大胆,那双深如夜色的眸子,轻轻颤了颤。

我确信他不是个好人,至少对我而言,可是他的眼睛,真的很干净,就像春天树梢上的第一朵玉兰花。

带着娇艳欲滴的脆弱。

连眼神都变了?

李天暨的眼里只有冷漠和杀伐,干净?从来跟他没有关系。

见逗不了我,他不高兴的皱了皱鼻子,终于舍得坐正身子。

「我给李颐昇送汤去了。」

放下话本,准备去例行今晚的公事。

才走没两步,就被李天暨拉住手腕。

力气大的吓人,握的我生疼。

「你急着去见他?」

李天暨整个人拢在床幔的阴影里,深不见底的眼色里带着一丝压抑的不耐烦。

什么叫我想去见李颐昇,这不是你们给我安排的任务吗?不做我爹就性命不保的那种。

「这不是你们安排的吗?」

言语间我不经意的打量着李天暨拉住我的左手。

没有记错的话,他的左手在战场上受过伤,回朝的时候太医说没有一年半载恢复不了,所以他左手不能太使劲。

这才过去几个月,就力大如牛?

他语气行为处处与李天暨不同,可这脸,又分明是他。

听到我的话,他整个人僵了一下,不自在的咳嗽一声,眼神飘忽。

「喔,那你快去快回,我等你回来。」

等我回来?

按以往的作风,难道不应该冷冷的催我快去,并且强制刷一波存在感吗?

到小厨房找到秋秋,拿上食盒往书房去。

还特意让秋秋不要跟过来。

「阿六,今天太子的汤。」

翻越大半个东宫,好不容易到了书房,把食盒一塞给李颐昇的侍卫我就准备往回走。

今天我在路上,偷偷往汤里放了点东西,好让李颐昇吃点苦头,不能大动作放到他,悄悄加点料总可以吧。

「娘娘,您……」

阿六叫住我,疑惑的看着我。

「嗯?」

我不解的看着要说不说的阿六,不会是被发现了吧?

「娘娘,今天不进去吗?」

可能看我半天没懂,阿六终于在我迷茫的眼神里,问出口了。

进去?

喔喔,以前我好像是会进去陪李颐昇喝汤来着,上辈子记忆有点久远了,当时我好像还是有点喜欢李颐昇的。

现在?

我已经在黑暗漂泊不知道多久了,我的心已经跟今晚的月色一样凉了。

不过还好阿六提醒我了,不然没完成今晚刷存在感的任务,估计我爹明天又会在朝上被某不知名大臣弹劾。

我一脸淡定的拿过阿六手上的食盒,往里走去。

李颐昇支着脑袋,眼睛微瞌,桌上的烛火忽明忽暗,月色从半开的窗边洒进来,给他的墨发渡上一层光晕。

公子月下会庄周。

「喝汤了!」

我把食盒往桌上一搁,就在一边随意的坐下。

等着他喝完我拿碗走人。

李颐昇被惊醒,表情有点不耐,剑眉微蹙。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

我?

「说的你好像在等我一样…」

我翻了个白眼,小声吐槽。

李颐昇眼神飘忽了一下,在看到我坐没坐相的样子之后,眼里又浮现出厌恶。

「赵宵,你知道自己是太子妃吗?坐没坐相。」

说起来,我好像从小就不喜欢官家小姐那些规矩礼仪,虽然我爹是文臣,但我和我哥的性子都不像我爹,反而喜欢耍刀弄剑。

后来喜欢上李颐昇,才开始学那些规矩,小口吃饭,小步走路…

「规定了太子妃必须坐直吗?」

我依旧靠在椅背上,无所谓的看着皱着眉头的李颐昇

「你!」

我在李颐昇面前一直都是小家碧玉温柔体贴的人设,做的最出格的事大概就是争宠。

现在我懒得装了,李颐昇不在我心上,也不会在我眼里。

「喝快点。」

我看着李颐昇挑挑捡捡的样子就不耐烦,吃饭跟个小姑娘一样。

「咳咳,咳…」

李颐昇被呛住,咳的脸都红了,一脸我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的样子。

「你要没有耐心,以后就不用送汤了。」

他把汤碗往桌子上重重一搁,眼睛看着摇动的烛火,余光又偷摸看我。

家人们,泪目了,没有想到幸福来的如此容易!

这不就是我心中所想吗!到时候李天暨问起来我也可以说太子不喜我送汤,我要是还执意送的话恐会招他厌恶。

完美!我简直就是小天才。

我麻溜的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拾好好碗筷。

「既然太子不喜欢我送汤,那我以后就不来了。」

「你!」

李颐昇一拍椅子扶手,睁大眼睛看着我,好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我什么我,我走了,拜拜了您嘞!

「太子妃娘娘。」

阿六见我出来,向我行礼,我随意摆摆手,回暖凤殿去了。

我的话本还等着我呢,那个及第的状元郎,有没有去接他的红楼姑娘?

我光想着故事的情节去了,今天也没让秋秋跟着,偌大的东宫,不知道那个岔路口走错了,竟然走到相反方向去了。

前面就是柳期期的宫殿了。

我看着亮着光的奢华宫殿,暗暗乍舌,侧妃住的地方跟暖凤殿一比,我简直像住在茅房。。。

听说她的停云殿是李颐昇专门请人照着她在江南住的地方,一比二扩大的,就是怕她想家,而且绫罗绸缎,金银珠宝也是不记数量的往停云殿搬。

整个东宫,最有钱的估计不是李颐昇,是柳期期。

欣赏了一下金碧辉煌的宫殿,我正准备掉头回去,就看见,柳期期站在旁边的桃花林里,鬼鬼祟祟的对着前面假山的阴影说着什么。

本来我不想管的,可今天回来的时候看见柳期期跟不知名黑衣人拿了什么东西,大晚上的又不睡觉跑到小树林里来。

莫名有点好奇,我悄悄挪过去。

「今天赵宵没吃那道菜,药已经用完了,还有吗?」

「没有了,这药来之不易,一月有一包已经难得了。」

「那怎么办?太子原本就对她清心寡欲的样子有所动心,现在她不吃那药,岂不又变回去了?太子要是真喜欢上她了还有我们什么事?」

「别慌,我们还有晋王,晋王不是对你死心塌地吗?叫他指使赵宵继续争宠,姿态做足了,太子不会喜欢一个善妒争宠的太子妃的。」

柳期期和另一个细长阴狠的声音一来一往的交谈着。

而我,震惊在原地。

今天没吃那道菜?每月一包药?清心寡欲?太子动心?晋王争宠?

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不会是:柳期期和黑衣人有惊天大阴谋,而阴谋的基础就是太子深爱着她,但是偏偏李颐昇又对我假装出来的淑女姿态有所想法,于是柳期期就弄了一种药,可以让我情绪失控,同时又让对她死心塌地的晋王用我爹来要挟我去争宠,营造出我善妒心机的样子,破坏我在李颐昇心里的形象?

怪不得每月十五都要去主殿吃饭,怪不得我经常情绪失控,做出的事情像是另一个人。

我楞楞的站在原地,直到那两人都离去已久,我还久久没有回神。

夜凉入水,我穿的单薄,一阵风吹来,我打个寒颤。

有种深陷在黑暗里无法挣脱的感觉。

我,我爹,李天暨,李颐昇,全都是柳期期股掌之中的棋子。

前世浑浑噩噩,原以为是命运弄人,谁知竟是棋盘里最微不足道的一颗子。

我确信柳期期下的棋不会只是后宫争宠这么简单。

能让人情绪失控的药,世界上只有一种人会炼。

姜齐的皇族。

姜齐国,名副其实的奇国,能人异士众多,皇室分两脉,共掌国权,一脉善制药,一脉善易容。

能制天下奇药,能变天下万人。

自我朝始建以来,跟姜齐有过很多次战争,上一次大战,是我五岁的时候,那时候,出征的大将军是我的外祖父,叶向之。

我和我哥不懂事,偷偷混在运粮草的马车上,想去看一看传说中的战场。

也是神奇,两个小孩带着点干粮和水竟然真的在车上藏了好几天。

直到外祖父收到家里人的传书才知道这件事,然后我们在数十万大军面前被打了一顿,强制送回家。

当时已经在两国交界处了,那里有许多新奇玩意儿,我们一路走一路看,我还见义勇为救过一个差点饿死的小乞丐,结果我出生的时候我娘给我专门打的长命锁被他偷了。。。。

那场战争,换了十年和平之约,可外祖父却在那场战争里受了重伤,回来之后不久就走了。

现在十年之约才过不久,姜齐的人肯定心思又活泛了,手都伸到东宫了。

「你走路不看路?」

李天暨披着深黑色的披风,颈脖处一片白色的细绒,一把拉住直愣愣走路的我。

回过神来,眼前是高高的门槛,我一脚已经踩到门槛边沿了,差点被绊倒。

李天暨什么时候也乐于助人了?

他背后是一颗茂密的树,枝叶散开来,月光透过树叶缝隙倾洒下来。

我看着他拉住我手腕的大手,脑子乱糟糟的,所有的谜团都在翻涌,这辈子跟上辈子有太多的不同了,上辈子我没有听见柳期期的阴谋,不知道李颐昇也曾经对我心动,这辈子李天暨没有把我丢到雪地里,也不抗拒触碰我,就像变了一个人。

到底是那里出现了问题?还是说因为我的重生,一切的轨迹都发生了偏移?

还有姜齐国到底想干什么?外祖父拼命守护的和平,就要毁于一旦了吗?

「傻了?」

李天暨皱着眉头在我眼前挥了挥手。

「太子叫我以后不要去送汤了。」

我淡淡的说完就往里走,错过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诧异和轻轻的欢喜,就像天上亮晶晶的星星,闪着细碎的光。

之后这三天很是平静,我没有去主殿用饭,指不定柳期期又往饭菜里加点什么东西,为保安全,我还是不去为妙,反正现在也不用去送汤了,好的都可以留着自己吃。

我还给哥哥送了信,他在军队任职,是圣上亲封的大将军,白马红缨的少年英雄。

我让他注意皇城和姜齐的动静,我总觉得会有什么事发生。

4

三天后,百花宴。

等我到了宴会,才知道,这次宴会,还有姜齐国的使者。

掌管国权的两支皇脉,制药一脉,襄希支,易容一脉,祁夏支,他们分别有一个摄政王参与政事,襄希王和祁夏王,王对于他们来说就像我们的皇帝一样。

这次来的使者是祁夏大皇子,姜祉偃。

大殿之上,我才见着传说中的那个人。

据说姜祉偃用兵如神,诡秘莫测,是姜齐的神,可这人有怪癖,走哪儿都戴着面具,大家纷纷猜测,是不是从小学易容之术,脸上受了什么伤,羞于见人,毕竟偌大的祁夏皇室,戴面具的,就他一个。

未出嫁的时候,我经常从哥哥哪儿听到这位战神的消息,今天听他带兵平乱,明天听他奇计退敌。

前几年西方有国密谋,离间姜齐和大雍,哥哥还带兵跟他一起远征平乱。

在哥哥口中,他是个沉着冷静,不露声色的人。

以前我也是很崇拜这个传说中的战神的。

我好奇的打量着他。

那人穿白色长衣,青竹玉簪挽发,脸上的面具是银制的,上面精巧的雕刻着繁复的花纹。

修长的手指把玩着酒杯,神秘中又带着一点漫不经心。

他虽然坐在那里,我却觉得他像挺拔的青竹,风骨俱佳,不染纤尘。

真难想象,这样一个人在战场上杀伐果断的样子。

许是我的视线太过明显,那人停下把玩酒杯的动作,轻轻的朝我看来。

我们的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我却感觉他的眼神很亮,像星星揉碎了一样,莫名的熟悉。

只对视了一瞬,我就忍不住尴尬的移开视线。

偷看被当场发现怎么办?急!

左边是李颐昇和柳期期,我嫌碍眼,就漫无目的的乱飘。

这时有侍人走上前来,为我添酒的时候,穿来一张纸条。

「献舞,暨。」

这字笔走游龙,大气磅礴,跟我印象里李天暨的字大不相同。

他是武将,用刀剑一骑绝尘,但论写字就一言难尽了。

这难道是谋士杨澜之的字?

还来不及细想,就见姜齐国皇子往前一走。

「尊敬的皇上,吾这次到访,带来了一件宝物,它来自遥远的西边。」

姜祉偃站在大殿中间,锦衣华服,玉面公子,惹得一众公主小姐侧目。

说话间有侍人抬着一个黄金打制的大匣子上来。

众目睽睽之中,那金匣子打开。

蓝色的华服整齐的叠在里面,襄满了宝石,流光溢彩。

贵女们的眼睛都移不开了。

我也算是锦衣玉食,在东宫见过不少宝贝,但从来没见过这样精美的华服。

确实一绝。

「这是吾偶然得到的,听闻贵朝能歌善舞之人颇多,此次前来,便特意带上珈蓝华裳,愿赠与最善舞的有缘人。」

说完姜祉偃行了一个姜齐国的国礼,仪态端庄,让人侧不开眼睛。

不愧是我崇拜的不败战神,不仅用兵如神,人也挑不出错来!

「哈哈哈哈,好,好,好,今日百花宴,各府贵女皆在,定能有人得到大皇子的珈蓝华裳。」

皇上坐在龙椅上,一连说了三个好。

各府贵女,跃跃欲试。

一时丝竹乱耳,美人翩翩。

大雍朝人善歌善舞,四方皆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出落美人众多,很多附属国国君都不远万里前来求娶。

我看着大殿上的妙龄女子,一时有些恍惚,十四五六的年纪,恍如隔世。

我十四岁嫁给李颐昇,一晃好多年,死在北方的时候,二十二岁。

幼时我爱舞刀弄棍,想要行侠仗义,笑傲江湖,后来爱上李颐昇,就在东宫,一困一生。

如果那年,我没去狩猎场,没见到那个马背上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我这一生该是什么样呢?

大概是背着我最爱的剑,走南闯北,去大漠看落日,去秋山看梨花,访遍十万大山,最后嫁给一个我最爱的人。

可惜,身处权谋之中,难以脱身。

现在我十五岁,距离二十二还有七年,不知道这次,命运会不会有所不同?

回过神来,我握着手里的纸条,忽然想到,李天暨怎么知道我会跳舞?

我从来没在人前跳过舞,喔不,有一次,小时候在两国交境处,遇到一个西方来的舞女,身姿曼妙,说她的国家有世界上最善舞的女子,我那时候不服,非要上去比一比,那大概是我第一次也是到现在为止唯一一次当众跳舞。

我娘的舞当年名满天下,我从小就跟她学,可是很少当众跳,因为我怕大家看到我跳舞就失去对我女侠豪爽的印象了。

在东宫多少个无人问津的夜,只有凉月和舞陪着我。

「期期也去凑个热闹吧。」

李颐昇温柔的看着坐在他身旁的柳期期。

柳期期眼睛亮晶晶的看着那匣子里的衣服,眼里全是喜爱。

「殿下觉得期期可以吗?」

「当然,期期的舞是天下最好的。」

李颐昇宠溺的捏了捏柳期期的手,鼓励她道。

我翻了个白眼,专心啃鸡腿去了。

「不如让侧妃试一试。」

李颐昇站起来为柳期期说话。

「哈哈哈,朕早就听闻太子侧妃的舞,在江南一代小有名气,今日也算借太子的光了。」

皇上乐呵呵的笑道。

柳期期的舞姿的确算得上数一数二,我曾听李天暨提到过,说他就是偶然在杏花林一度柳期期的舞姿,从此就忘不了了。

我今天到是要看看,是跳的有多好。

美人柔若无骨,身姿轻盈,眉眼间妩媚动人。

不时听到有人低声谈论,称赞起舞姿曼妙。

「太子果然有福,侧妃多才多艺啊,哈哈哈哈哈。」

皇后娘娘一脸得意的夸赞道。

一旁的张贵妃则面色难看。

皇后娘娘在后宫中一直被李天暨的母亲张贵妃压一头,我嫁给太子,表面我爹和我哥都是太子后盾,而柳期期没有家世,一直不得皇后喜爱,现在在两国重宴上,大出风头,给太子长脸,就是给皇后长脸。

柳期期跳完之后,一时没人敢上。

她也面露笑意,眼里全是对华服的势在必得。

我拍了拍手上糕点的碎屑,是时候展现真正的技术了。

「父皇,儿媳也凑凑热闹。」

「太子妃也善舞?」

皇上疑惑的问道,一边的皇后娘娘也朝我使眼色。

「学过一点。」

我面带微笑,不卑不亢的回答道。

「从来没听过太子妃会跳舞,莫不是见侧妃出了风头…」

张贵妃正了正头上的珠花,余光瞟了瞟皇后,意有所指道。

太子正妃和侧妃心有不和,闹到国宴上,说出去可不是什么好事。

刚刚柳期期出风头的时候,张贵妃气的要死,现在好不容易找着个由头可以刺一刺皇后,她才不会放过。

张贵妃的话音刚落,皇后娘娘脸色就不一样了,不停地使眼色,叫我退下。

大殿中,也间或听到贵女,夫人的声音。

「从来没听过太子妃会跳舞啊?」

「说不定是见侧妃出了风头,嫉妒呗。」

「太子妃好像是一直不得宠。」

「…」

我全当没听见,要说刚刚说要跳舞,是因为李天暨的要求,我没法反抗,现在倒是激起我的胜负欲了。

上辈子在柳期期手里吃了那么多苦,这辈子,还想我折在她手上?做梦!

「皇上,不如让太子妃试一试,说不定会有别样的惊喜。」

我哥响亮的声音在远处响起。

我闻言回头望去,见着了哥哥和爹娘。

他们眼含鼓励的看着我。

他们永远都是这样,不管我干什么都支持我,永远做我的后盾。

眼睛好像进了沙子,涩涩的。

说来,我已经好久好久好久,没有见过他们了。

「既然朕的将军都这样说了,那太子妃,可不要让大家失望啊。」

皇上依旧不慌不忙的摸着胡子,像弥勒佛一样,笑眯眯的坐在龙椅上。

「是。」

我往那高台走去,原本想着或许会紧张,可事实上,心里却一片平静。

我跟乐师说不用奏乐。

大家都议论纷纷,没有乐声,如何起舞?

拢纱轻扬,环佩叮当。

殿外是盛开的牡丹,斜下的阳光,撒到画着花钿的额头上。

步摇晃动,让人分不清起舞的是人间女还是天上仙。

这是古舞,相传很久很久以前大祭司会在每年一度的祈福典礼上跳舞,献给上天,祈愿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这舞动作很难,对柔韧度要求极高,故而举国上下想找出一个能作此舞的人,只看天命,后来常常几百年不出一个,就慢慢没有了这个习俗。

我娘小时候觉得我挺有天赋,就翻箱倒柜给我把画着这舞的画册找出来了。

祭典的乐章,已经失传了,找不到属于它的音乐,也不想用其他的来代替。

宁缺毋滥。

只听见衣裙翻飞的声音,步摇环佩的响动。

一片安静,众人的呼吸声,仿佛都刻意放缓了。

直到跳完了,都久久没有人搭话。

那姜齐的大皇子,看似轻飘飘的视线,一直缠在我身上,我抬头望去,撞进那双深邃的眼睛,他看着我,就好像看着一个相识已久的故人,眼神温柔,还带着一些骄傲,明明带着面具,我却凭借那双眼睛,就觉得他一定是笑着的。

见我看过去,他也毫不避讳,笑盈盈的回望过来。

一直盯着别人看,真是不礼貌!

我又羞恼又不能直接训斥他,控制不住的红了耳尖。

「好!」

皇上眼里还带着一丝震惊和喜悦,不住的鼓掌。

大殿上的人,仿佛此刻才回过神来,纷纷夸赞。

我朝柳期期看去,她皮笑肉不笑,画着好看丹蔻的指甲,紧紧的掐进掌心,眼里全是狠辣和嫉妒。

也是,刚刚才博得满堂彩,就被我压了一头。

她旁边的李颐昇也一瞬不瞬的看着我,眼里全是惊艳。

如果以前他这眼神,我定是坐立难安,心动难平。

现在,我只当他是陌生人。

「儿媳祝皇上和皇后娘娘白头偕老,万福金安,祝我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说完,我行了标标准准的大礼。

「太子妃真是奇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没想到这么久之前的祈福舞都能重现,哈哈哈哈哈,好样的,真是好样的!赏,朕要重重的赏!」

皇上荣光满面的要赐赏,皇后娘娘也与有荣焉的笑看着面色不虞的张贵妃。

「谢皇上。」

我走回位置上,刚刚坐下。

姜祉偃就说:「吾看贵朝果然善舞之人众多,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尤其是太子妃,舞姿曼妙,有幸一见,此生无憾,愿将珈蓝华服赠与太子妃。」

剩下的人还没来得及跳,这衣服就归我了?不再商量商量?

我有些诧异,怎么感觉这姜祉偃好像就在这儿等我似的。

不过也无所谓,这衣服也算是意外所得,本来只用完成一下任务,再顺便气一气柳期期的。

姜祉偃亲自把这匣子送到我面前,他很高,比李天暨和李颐昇都高,清瘦清瘦的,靠近一些,越发觉得此人气宇不凡,行动间还有一股很熟悉的味道,像是兰花一样。

5

最后,随着我回东宫的,还有皇上和皇后赏的几大箱子东西,我全叫秋秋搬去暖凤殿的库房了,只有那件舞服,我越看越喜欢,搬自己屋里去了。

看不出来,这大皇子还挺有钱,大金匣子,衣服上全是金线和珠宝,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而且刺绣手法极其精湛,布料也是轻薄的细纱,在大雍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面料,裙子样式华丽又不失轻盈,说是西方某国的国宝我也信。

就这样的宝贝,随随便便就送了?

真搞不懂,人傻钱多吗这不是。

我真仔细瞧着这衣服,忽然一阵风吹过。

一股浓郁的兰花香袭来,人未到,先闻香。

我眉头一皱,正高兴呢,是真不想见到李天暨。

晦气。

「喜欢吗?」

李天暨轻轻的拢住我,把我困在一方天地。

我浑身起皮疙瘩都起来了,真想一把推开他,再恶狠狠的说一句,我喜不喜欢管你屁事!

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挺好的,看样子你是知道今天姜祉偃会拿这件舞服出来?」

我侧头看去,正对上他亮晶晶,灿如繁星的眼睛。

一时发愣,是我瞎了还是李天暨傻了。

这样干净的眼神他从来没用过。

心下微沉,他有太多破绽了,明明应该厌恶我,却又喜欢触碰我,手才受了伤,却健强如初,头发还总是随意用发带扎着,李天暨从来都是金冠束发,还有这股兰花味,我从没在李天暨身上闻到过。

「李天暨?」

见我不说话,他也直愣愣的看着我。

「你叫我名字真好听。」

他低下头轻轻笑起来。

我浑身一颤,这声音,不对,不对,刚刚那句话的声音,不是李天暨的声音,我确信。

「你到底是谁?」

我一把推开他,像只炸毛的小兽,满眼警惕。

李天暨是大雍的皇子,周围重兵把守,此人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替了他?

「你猜啊。」

他往身后的贵妃椅上一靠,散漫的语气像是在逗弄一只猫儿。

嘴角微勾,那股子邪魅劲儿又上来了。

他真是一个矛盾的人,干净和邪气这两种八百年不搭边的气质,在他身上你还真不觉得怪异。

我猜,你猜我猜不猜?

兰花味,知道舞服的出现,还有那双干净如星的眼睛。

一丝一丝的线条在脑海里渐渐清晰。

我呆呆的看着他。

「姜祉偃?」

「嗯。」

他好像心情很好,尾音微微上挑。

「不是说姜齐的易容术天下无双吗?怎么到你这儿,漏洞百出啊。」

我疑惑的看着他,实在想不通。

明显的就差直接写在脑门上了。

李天,不,姜祉偃轻咳一声,眼神轻飘飘的划向别处。

「我想让你知道。」

他曲着左膝,墨发三千,用白色的绸带随意扎着,玄色的衣袍裹住修长精壮的躯体,属于姜祉偃的那种,浊世贵公子的气息,倾然而出,虽然他现在依旧跟李天暨是一张脸,但此刻却有着天壤之别。

他语气轻轻的,像在跟晚风呢喃,柔情万千。

我看着风吹起他鬓角散落的几缕发丝,耳朵有点发烫。

想让我知道?

「我爹呢?」

他不是李天暨,那我爹呢?

「放心,尚书大人好好的。」

姜祉偃认真的看着我说。

我心下一松,我爹好好的就好。

上一次没有姜祉偃,甚至没有姜齐国的来访,一切都与记忆里不同,是我的改变牵一发而动全身,改变了所有,还是那只是我的一个梦,又或者,我只是来到了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忽然我脑子一些画面闪过。

「你,你什么时候开始假扮李天暨的?」

「在你给他下药那天。」

姜祉偃握紧了拳头,剑眉微蹙,气息一瞬间凌厉,眼里全是暗涌。

我睫毛颤了颤,那,那…

「那天晚上,是…」

「是我。」

「那李天暨呢?」

我随口问道。

「关起来了。」

姜祉偃转过头来直视我的眼睛,那双干净如山间清泉的眼睛,现在蒙上一片黑色,像是不见底的深渊。

他的视线像是烫人的烈焰,带着席卷一切的晦暗,让人心尖发颤。

我正无措,他忽然低下头,额间的发丝划下,遮住那双让人手足无措的眼眸。

「你,是不是喜欢他?」

半晌,他低沉的声音响起,修长的手紧紧的扣着身下的垫子。

明明该是个世无其二,高不可攀的人,我却莫名觉得他的语气有些忐忑,甚至有点莫名的委屈。

这样的他,跟我哥口中的那个威风凛凛的少年将军,简直一点不沾边。

「谁说我喜欢他了?」

我皱着眉,肯定的说,给他下药确非我本意,实在是受那药的影响,要说李颐昇,我确实喜欢过,但那也是过去的陈年旧事了,说李天暨?厌恶至极也不为过。

我现在尽然有点松了口气的感觉,庆幸那个人不是李天暨,这样算不算我也摆脱了命运的束缚,离那条浑浑噩噩黑暗至极的路远了些?

「那你给他下药,自己也喝了哪壶酒。醉生梦死,没有解药,我还当你爱他爱到骨子里了。」

姜祉偃一听这话,轻轻的抬起头来,一双桃花眼悄悄的瞧我,语气依旧委屈巴巴的,却不再似刚刚阴霾。

「我要说我是被人害了,你信吗?」

我无奈的摊手,往床沿上一坐。

「谁害你?」

姜祉偃一听这话,眉眼锋利起来,语气也带了狠意。

「你凶什么,害我又不是害你,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多紧张我呢。」

知道他不是李天暨,我也放松下来,至于李天暨现在的处境,我一点也不关心,甚至希望他惨一点,以消心头之恨。

「我…」

姜祉偃一时语塞,像是被我气到了。

我迷茫的看着脸色渐红的他,实在想不通哪里惹到他了。

「蠢死你算了!」

那人好似气急了,错开我的眼神,一个翻身,跳窗而去。

还忘了问他,他怎么知道我给李天暨下药,又为什么要假扮李天暨?

回答我的,只有满屋的兰花香。

6

那天之后我没见过姜祉偃,柳期期最近好像也挺忙,没来给我添堵,倒是李颐昇最近有点发疯,居然来叫我去用膳。

我可不敢去,谁知道那饭菜里又有点什么东西。

失去控制的感觉,可不好受。

这天晚上我才刚刚去小花园散完步回来,还顺便薅了两朵牡丹花。

才跨过殿门,就见那颗郁郁葱葱的树下,背对着殿门,坐着一个着白色披风的人。

背影有些熟悉,看起来有点清瘦。

踩碎一片枯叶,惊动一时寂静。

那人转过头来。

玉制面具,清竹发簪。

「去哪儿了?穿这么点。」

他语气有些不虞,快步走过来,把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拢在我身上。

一瞬间,清冽的兰花味涌入鼻息。

「去花园散步了。」

他低头耐心的系着披风的带子。

今天的他很高,清瘦清瘦的,不似平日里假扮李天暨一般,今天的他,是真正的他,是我在大殿上见过的那个人,姜齐国的大皇子,姜祉偃。

「今天不假扮李天暨了?」

可能是他眼神太认真了,像个一丝不苟的乖学生,我藏在心里已久的叛逆因子又出来了,忍不住逗他。

姜祉偃终于系好了带子,轻敲了一下我的额头。

「是啊,拖某人的福,今天终于不用麻烦了。」

他轻笑一声,像是山涧吹过的风,一股子少年意气。

我摸了摸被敲的额头,有点苏有点麻,心跳有点快。

脑子却骤然清醒了一下。

那些在脑子里挤压已久的问题一股脑儿的冒出来。

姜祉偃为什么会来大雍?为什么要假扮李天暨?还有那个跟柳期期密谋的人又是谁?

姜祉偃,也对大雍别有所图吗?

这样想着,我心里一阵烦躁,私心里不希望眼前这个带着一身兰花味儿的人,哥哥口中那个白马红缨的人,对我的国家虎视眈眈。

这样就意味着,我跟他,只能,是敌人。

我跟着他走到石桌边坐下。

「姜祉偃。」

「嗯?」

「你,到底为什么来大雍。」

姜祉偃一愣,好像没想到我会问出这个问题。

「相信我,我不会做出让你不喜欢的事。」

我眉头下意识皱起。

「你知道我不喜欢什么?」

他闻言又笑起来,眼里带着些得意。

「当然知道。」

「你跟我哥说的,一点也不一样。」

「那你哥口中的我,是什么样儿?」

「沉着冷静,不露声色。」

他又笑起来,他好像格外爱笑。

「我在别人面前的确是这样。」

话落,他别有深意的看着我。

许是今晚月色撩人,让一池春水泛起涟漪。

我好像感觉到什么,又觉得自己自作多情。

「蠢。」

他伸出食指,戳了戳我的右腮。

就那一个字,却仿佛在喉间滚了几转,带着缱绻的意味。

我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瞧见那双眼尾泛红的眼睛,还有他身后的月亮。

7

我实在想不通为何姜祉偃对我表现的那么熟稔,就好像我们已经相识许久。

他经常半夜翻窗而来,有时逗逗我,就像逗弄一只猫儿,惹的人满脸通红。

我也不客气,经常跟他斗嘴,没有太子妃的礼仪,不是那个必须贤良淑德的人,只是作为我自己。

有时因为我无意间说了句想吃城南的桃花糕,他冒雨也会给我买来。

有时还会拉着我去屋顶看月亮,跟我说姜齐的传说或是他征战四方遇着的奇闻。

说来也是奇怪,我渐渐也习惯了他的出现。

习惯了那股兰花味儿常伴鼻尖。

时间就这样慢慢向前进,从冬到春,带着隐晦的期待。

这天,我正百般无聊的在屋里看秋秋绣花,李颐昇来了。

屏退众人,屋里只剩我们两个,我有些戒备的看着李颐昇。

他微微握拳的右手放在左上。

整个人看起来瘦了一大圈,眉间全是疲惫,黑眼圈都出来了。

但看起来却很清爽,干干净净的,像是特意打理过。

许久的沉默,他终于开口说话。

「太子妃,现在还喜欢我吗?」

他说话时也不见抬头,看起来有些落寞。

声音沙哑又低沉。

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子,像是遇到了什么天大的挫折,显出一丝败意。

「太子什么意思?」

我冷冷的看着他,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跟姜齐大皇子,是什么关系?」

李颐昇忽然抬起头,一双发红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我,像个被抛弃的良家妇男一样。

他上前一步,一把握住我的手腕。

力气奇大,拉的我生疼,我用力想甩开,也是徒劳。

心里一股子气,有毛病吧?

我跟姜祉偃有什么关系?跟你有什么关系?

真是无语他爹给无语开门,无语到家了!

「我跟他什么关系,关你什么事啊?」

我也不怕他,凭着一股气,硬怼上去。

这一声似乎把李颐昇吼懵了。

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你,你真是,三心二意!是我看错你了!」

可能是气急了,他自称都用我了。

我有些差异,李颐昇一向都是很在意自己的形象了,像今天一样失态的样子,还是我第一次见。

有些好奇,姜祉偃到底做了什么,让李颐昇如此失态。

「好啊,赵宵你真是好的很,当初说的那么喜欢我,也不过如此,呵,如你们所愿,希望你们答应我的东西,也不要忘记。」

说完,他一甩袖子就往外面走去。

走之前还复杂的看我一眼。

???

有病就去找太医好吗。

我正在屋里迷茫,窗框一响,姜祉偃就出现在眼前。

他衣衫微微凌乱,还轻轻喘着气。

一来就拉着我转圈,上下打量。

「他没有对你做什么吧?」

「没有。」

我坐到椅子上,好整以暇的看着姜祉偃。

「说吧,你做了什么,让李颐昇那么生气。」

姜祉偃眼神有些飘忽,轻咳了几声,不敢看我。

看他局促的样子,我有些想笑,但还是忍住了板着脸,谁叫我因为他还在李颐昇哪里受了一顿气。

「我让他对外宣称你暴毙了……」

我一口老茶喷出来。

暴毙?亏你也是想得出来。

不过,暴毙好像也很不错诶,这样的话,我岂不是就可以脱离东宫自由飞翔了?

「喝口茶也能被呛到,傻不傻。」

见我呛到他连忙过来拍了拍我的背,轻轻给我顺气。

「然后呢?」

「然后我说柳期期跟襄希的人有所勾结,只要他按我说的做,我就把所有的证据都给他。」

「你怎么知道柳期期跟襄希有勾结?」

我脑子里忽然想起那天撞见的柳期期和那个黑衣人,还有她往我身上下的药。

姜祉偃怎么知道的呢?

还是说他这次到大雍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姜祉偃摸了摸我的头,在我对面坐下。

「襄希这几年,小动作一直没停过,和平太久了,他们已经按耐不住了,姜锡彦的手已经伸到大雍了。」

姜祉偃谈论起这些事的时候,我仿佛终于看见了哥哥口中那个足智多谋的大将军。

沉稳冷静,带着狠意和果断。

我心里一惊,果然,十年之约一到,想开战的人,心思又活泛了。

「那,你呢?」

我看着烛光那头的他,轻轻的问道,手不受控的握紧了衣摆。

心里一团乱麻。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紧张。

「我说过,不会做你不喜欢的事,我见过战争带来的苦难,我和你一样,希望两国和平。」

他把我脸颊边的碎发拂到耳后。

周围好像忽然静声了,我只听见我的呼吸声,还有心跳声。

不自觉红了脸,他不小心碰到的肌肤泛起阵阵酥麻。

「小傻子。」

他见我像个呆头鹅一样,红着脸,愣住不动,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笑声,浅浅的,轻轻的。

8

这天东宫很安静,安静的有些不对劲。

我吃了饭,照常出来散步,却一个人都没瞧见。

心下有些奇怪。

最近哥哥也忙的神龙见首不见尾,我给他写信有时也不会。

姜祉偃也好久没来了。。

可我每天早上醒了都能闻到屋里的兰花味。

啪,赵宵,想什么呢你?

他来不来管你什么事?

我揪着手帕,一只手没意识的扯着一边的牡丹花。

他今天晚上会来吗?

「娘娘,花都要被您薅秃了…」

秋秋在一旁弱弱的发言。

我凝神一看,好看的花儿只剩下光秃秃的花蕊了,花瓣全掉了。

「娘娘在想什么呀,最近总是心不在焉的。」

秋秋帮我擦了擦手。

我脑海里划过那张戴着面具的脸,羞恼一瞬间满心头。

只涨红了脸,一个劲往暖凤殿冲,也不理身后秋秋的呼喊。

晚上,有人来传,说是皇上突然设宴。

我收拾好后,在东宫门口,碰上了柳期期和李颐昇。

许久未见,柳期期一见我就宣示主权一般的往李颐昇身上靠。

不过这次,李颐昇冷着脸移开了。

柳期期面上有些挂不住,却还是强颜欢笑。

「最近,阿昇有些累。」

也不知道是在解释给我听还是李颐昇听。

想来李颐昇的改变,应该是收到了姜祉偃的证据吧。

我想不通柳期期为何要与襄希私通,她虽然现在是太子侧妃,可依李颐昇对她的宠爱,以后继位了,她不是皇后也是贵妃。

一生荣华富贵,恩宠不衰,实在让人猜不透她脑子在想什么。

至于她和襄希的目的,我猜不到,不过想也知道定是于我朝有害。

外祖父以前就说,姜齐国要是只有祁夏一支就好了,襄希一脉,生性狠辣好战,最是难缠。

宴会上,只有寥寥几人,我,太子,柳期期,皇上皇后,还有张贵妃和李天暨。

这是家宴。

皇上子嗣单薄,只有两个公主两个皇子,公主早年都远嫁了,身边只剩下李天暨和李颐昇。

我才走进殿门,就觉得有一道炽热的目光跟随者我。

朝源头看去,就瞧见端着酒杯,似笑非笑的李天暨。

或者说是,姜祉偃。

他的易容术果真天下无双,不止在于容貌,更在身材和言行举止,知子莫若母,他与一旁的张贵妃频频交流,也没露出马脚。

看向其他人的时候,那目光与真正的李天暨一般无二,只有看向我的时候,才是干净又明亮。

耳边又响起他那句话。

「我想让你知道。」

一时红了耳朵,躲开他犹如实体的目光。

「朕今日设宴,是有一件大事宣布,太子侧妃,有了身孕。」

皇上坐在龙椅上,笑容带起许多皱纹。

最近许是生病了,脸色苍白,看起来很是虚弱。

闻言我看向柳期期,她满脸红霞的低着头,慈爱的看着还没有起伏的肚子。

她的目光不似作假,我骤然想起那个用腹中的孩子来陷害我的人。

判若两人。

可能,这次,所有人都有了改变,所有的故事都有了转折。

我睁开眼的那一瞬间,说不定,已经在另一个全新的故事里了。

李颐昇却没什么表情,甚至有些不耐烦。

吃到一半,就借口出去了,见他出去,姜祉偃也说想出去醒醒酒,跟着一块儿走了。

许久不见人回来。

我有点好奇,也溜了出来。

四下寂静无人,我随意走着,路过假山的时候,看见那二人隐在假山间的暗洞里。

我还没怎么靠近。

姜祉偃就敏锐的回头,眼里寒光乍现。

看见来人是我,又收敛了一身寒意。

「怎么出来了,冷不冷?」

我下意识看了眼李颐昇,现在姜祉偃可是顶着李天暨的脸。

李颐昇一直看着我,见我看他,又冷冷的撇开视线。

姜祉偃看见我的目光,心有了然。

「他知道我是姜祉偃。」

他揉了揉我的头,带我站在他旁边。

我更震惊了,知道他也无动于衷?

「皇家人,哪怕兄弟之间,也没有那么和平,更何况还是手握重兵窥视侧妃的兄弟。」

姜祉偃好像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一个眼神他就能明白我的疑问。

他在我耳边轻轻解释道。

现在姜祉偃身上没有他的兰花味儿,是李天暨惯用的熏香。

李颐昇冷冷的站在对面,夜色朦胧,也看不清他的脸色。

然后我全程旁听了他们的对话。

柳期期跟襄希大皇子姜别言很早之前就有谋划,柳期期嫁给一直喜欢他的李颐昇,再用襄希特质的药炼成的熏香送给皇帝,这药能神不知鬼不觉得杀掉皇帝,皇帝一死,李颐昇继位,再搞死我,她就是皇后,再神不知鬼不觉的搞死李颐昇,到时候群龙无首,他们再举兵来犯,打个措手不及。

怪不得,今日皇帝脸色奇差。

「父皇的解药呢?」

李颐昇问道。

姜祉偃拿出一个白色小瓷瓶递给他。

最后要走的时候,姜祉偃忽然停下脚步,我跟在他背后,差点撞到鼻子。

「柳期期肚子里的孩子,是,姜别言的。」

我震惊了,全由着姜祉偃拉着我慢悠悠的往回走。

我本来想转过去看一看李颐昇的脸色,又觉得还是算了,还是给他留点面子吧。

人生惨淡,媳妇喜欢别人,连肚子里的孩子都不是自己的。。。。

「你怎么知道柳期期的孩子不是李颐昇的?」

我有点好奇,扭着姜祉偃问。

「你亲我一下,我考虑回答你。」

恰好走到小湖边,岸边杨柳依依,石桥上晚风徐徐,那个被你扯住袖子的人转过身来,调笑的叫你亲他一下。

如果不是李天暨的脸的话,场面可能会更唯美。

「亲李天暨的脸吗?」

我放开他的袖子,往桥边上一靠,微笑道。

他愣了一下,眼尾上挑,满眼的笑意快要溢出来。

他在我左边,勾起我肩头的一缕头发,放在手指尖缠绕,又凑到我颈边,嗅了一口。

呼出的热气喷到我耳朵上,烫的人心跳都乱了。

「原来你想亲我的脸啊。」

说话就说话,离我那么近干嘛!

像个男妖精一样,还顶着李天暨的脸。

见我不说话,姜祉偃轻笑一声,又拍了拍我的头。

「下次让你亲,我。」

他弯下腰,手还放在我头上,眼睛静静的看着我,好像很认真,又好像,只是随意的开个玩笑。

「我易容成李天暨进入大雍,是因为姜别言在我身边安插了人,他以为我还在姜齐,却不知姜齐的姜祉偃非此姜祉偃,同理,他身边,也会有我的人。」

这人说话的时候,手老是不老实,这会儿又轻轻的蹭我鬓角,大流氓!

我却也无心听他解释,忍不住开始想象,姜祉偃,长什么样呢?

9

那天之后,东宫安静的可怕。

直到第三天夜里,宫里传来消息,皇帝病危,宣太子,晋王进宫。

我有点诧异,姜祉偃不是给了李颐昇解药吗?

子时,姜祉偃来了,还是顶着李天暨的脸。

「圆圆,襄希的大军已经潜进大雍了,今晚有变,你呆在暖风殿哪都别去。」

他来得快去的也快,那双总是带点漫不经心的眼睛,今天也格外严肃。

我一整晚睡不着,外面一阵一阵的嘈杂,黎明时分才安静下来。

我实在呆不住了,就偷偷往外面走去。

今天有雪,还有风,吹的人脸生疼。

四下无人,靠近柳期期宫殿的时候,隐约又听见些声音,我心头一紧,想着要不跑回去算了,还能安全点。

转身的时候,听见了一道很像姜祉偃的声音。

现在回去才是最安全的,但那道我不敢确定是不是他的声音,却让我停住了脚步。

偷摸潜过去,大殿门户大开,里面站着几个人都看的一清二楚。

带着面具的姜祉偃,柳期期,李颐昇,还有,原本应该病危的皇帝?

走近了,看见里面还有,李天暨?

我垫着脚,走到宫殿外的小花坛,蹲在偌大的盆栽后面。

「朕真是没想到,朕的好儿子,大雍的战神,居然为了个女人,判了自己的国家?」

皇帝满脸寒意,上位者的威压暴露无遗。

「呵,好儿子?我长这么大,您有关心过我吗?我不过是您给李颐昇培养的一条狗!表面上看起来对母妃很是宠爱,其实就是为了立个靶子吧,您有爱过她吗?有爱过我吗?没有,没有!你眼里的好儿子,只有李颐昇!」

李天暨跪在地上,头发凌乱,看起来颓废又衰败。

皇帝原本凌厉的气势,在听完李天暨的话之后,骤然泄下来。

他坐在高处,微偻着背,此刻就像一个平凡的父亲。

「罢了,太子,你来处理吧。」

半晌,他挥了挥手,往殿外走去,哪里有候着他的侍人。

渐渐隐于夜色里。

我蹲久了脚有些麻,微微动了动,不小心碰到了一旁的石子。

殿里齐刷刷的看过来。

我拎着裙子,从盆栽后面走出来。

真尴尬。

姜祉偃先一步看见我,连忙拉我进殿里,拍了拍我头上的落雪。

语气有些生气。

「不是说了让你待在暖风殿,别出来吗?」

「待不住。」

我轻轻嘀咕。

却也没说,其实我有点担心他。

李颐昇冷冷的站在一旁,突然出声。

「来人,晋王,私通姜齐,押入大牢,等候发落。」

话音刚落,殿内冲出一群举止有素的士兵,不过几息,就把还跪在地上的李天暨带走了。

?这些人哪儿来的?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大殿上,就只剩下柳期期,李颐昇,姜祉偃,和我。

「侧妃……」

李颐昇看着柳期期,眼神一会儿狠戾,一会儿又迷茫,半晌说不出个字。

得知年少时便放在心里的人,多少个日日夜夜的枕边人,原来一直算计着自己,这种感觉,可能是李颐昇活到现在遇到最大的挫折。

柳期期就安安静静的坐在一边,低着头,也不说话。

这时候的她,看起来跟我认识的柳期期有些不同。

记忆里的柳期期是个狠毒又惯会演戏的人。

现在的她,却难得的露出些平静。

好像这错综复杂的棋局与她无关一样。

场面正僵,有一小队黑衣人忽然袭来,殿后的士兵与来人打成一团。

姜祉偃把我往他身后一带,稳稳的护着我。

我看着他宽广的背,莫名的安心。

两队人打的不分上下,过了会,来的那群黑衣人寡不敌众,只剩下领头的那个还在苦撑,却也是浑身是伤。

「别言哥哥,小心!」

姜祉偃把我挡的严严实实的,我只能看见些许画面。

过了会就只听见柳期期吼了一声。

刀剑声戛然而止。

「退下!」

这是李颐昇的声音,冷漠中带着点急促。

我探出头去。

就见一袭粉衣的柳期期倒在那黑衣人怀里。

遮面被他扯下,露出一张称的上惊艳的额脸。

细看来,跟姜祉偃还有些相似。

只是他鼻梁上,有颗痣,平添了些许魅意。

「襄希大皇子,姜别言。」

李颐昇坐在刚刚皇帝坐的位置上,他也堪堪二十岁,冷眼看人的时候,竟跟他父皇一般无二。

他明明是盯着姜别言的,我却觉得他更像是在看姜别言怀里的柳期期。

柳期期倒在姜别言怀里,嘴角不断地浸出鲜血。

那双眼睛却亮的惊人,还带着欣慰的笑意。

好似胸前那一柄剑没有带给她一点痛苦。

姜别言红着眼睛看着柳期期,抱着她的手止不住的颤抖,嘴唇张了张,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柳期期还是笑着,摸了摸肚子,说:「别言哥哥,虽然期期不干净了,但这是我们的孩子,我名字都想好了,小名就叫糖糖好不好?」

姜别言用额头蹭了蹭柳期期苍白的脸,轻声说好,都听你的。

柳期期闻言满足的笑了,费力的伸出一只手想摸一摸姜别言的脸。

姜别言见状连忙把她的手握住,往自己脸上带。

「别言哥哥,期期累了,你给我买根,糖,糖葫芦,好不……」

柳期期说到后面,鲜血一阵一阵的从伤口涌出,她还是强撑着,想说完,可惜事与愿违。

那个笑的一脸娇羞的姑娘,闭上了眼睛,十指纤纤的手,也从姜别言脸上滑落。

姜别言死死地看着柳期期,一滴一滴的泪从发红的眼睛里涌出。

他固执的抓着那双渐渐失去温度的手放在自己脸上。

「期期,你别睡,我去给你买糖葫芦好不好。」

他宠溺的蹭了蹭柳期期的额头,温柔的将她抱起来,往殿外走去。

满身的血迹,一滴一滴的淌下来,染红一地积雪。

李颐昇握着椅子的手青筋微现,后腮也咬紧了。

我猜他想要追去吧,毕竟也是他那么喜欢的人。

可侍卫来问的时候,他痴痴的看着两人的背影,沉默半响,说,算了。

虽然一早就知道柳期期跟襄希有关系,但我也有些想不通,她一个管家小姐,是何时与姜别言搭上关系的。

或许,是豆蔻年华,江南水乡,有个懵懂青涩的姑娘。

一年元宵佳节,她悄悄溜出府去看灯会,遇见了一个带着狐狸面具的少年郎。

他说他是来自遥远国度的皇子,就这样,小姑娘被他一根糖葫芦,骗走了一辈子。

丢掉一颗心,变得冷血狠辣。

她想保护那个孤单的小哥哥,为此,她甘愿变成他手里最锋利的剑后来。

后来,再没人见过姜别言,襄希一脉也沉寂下去。

只是后来听说,江南有位能制奇药的神人,平日里就在桥头卖糖葫芦。

他说他的妻子叫期期,他们还有个可爱的孩子,叫糖糖。

可惜从来没人见过他的妻儿。

当然,这是后话了。

我看着姜别言冷寂的背影,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

可能他从小就被当成夺权的棋子,没被爱过,也不会爱人。

原本以为给出去的,也是他随意收取的棋子,却不知,丢失的是这辈子也不再有的心头宝。

殿外风雪更甚,吹来满屋寒意。

姜祉偃似有所觉,将我往他披风里一带。

暖意袭来,我冻僵的脸也缓和不少。

我躲在他怀里,避过漫天风雪。

尾声

第二天,街坊传言,东宫遇刺,侧妃身亡。

半个月后,我依照计划暴毙。

与此同时,赵家从郊外的庄子里接回从小养在哪儿的二小姐,赵虞。

姜祉偃回姜齐的时候,求娶尚书府千金。

两国联姻。

大婚那天,我坐在婚床上,有点局促,满屋子都是姜祉偃的兰花香,熏得人昏昏欲醉。

须臾,有人推门而来。

「圆圆,看我。」

那人一身红衣,尽显风流。

他坐在我左侧,抬手摘下面具。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呢?

我一时也难以形容,大概是江上清风,山间明月都难以比拟。

常年不见日光,显得有些苍白,像上好的瓷器,脆弱又泛着让人心悸的光。

红烛昏罗账。

我听见他说,只有我一人见过小时候的他和长大后的他。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饕足的懒意。

我当时有些想不明白,直到后来陪他在书房处理政务,我闲的无聊,东看看西瞧瞧,在书架顶端一个看起来十分精致的匣子里,看到了我的长命锁。

原来我遇到你,比故事里的所有人,都早。

再次见到李颐昇,已经是很多年之后了。

我跟姜祉偃回来参加我哥的婚宴。

他已经是皇帝了,后宫佳丽三千,却迟迟不立皇后。

我跟他在人群里遥遥对视了一眼。

他的眼神依旧冷冰冰,叫人看不真切。

觥筹交错间,曾经让我心动不已的少年气尽数消失,只剩下沉寂和威压。

我一时有些感慨,轻叹了口气。

姜祉偃拉了我一下,委委屈屈的看着我,醋意浓浓。

「怎么,当了我的皇后,还想着别人?」

我捏了捏姜祉偃的手,满眼笑意。

这辈子,眼里没有别人,只有你。

就好像,我原就是为你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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