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凶巴巴地拦住我:「你说……跟我好,还作数吗?」
我没想到婉拒过后,他神情一变,颇为遗憾道:「既如此,那就只好来强的咯。」
01.
开玩笑,我乐吟撩过的男人,哦,还有女人,数不胜数,要是都作数,那还得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兄弟,天涯何处无芳草,我乐吟曾发誓这一生绝不被情爱所缚,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我语气沉重,末了还叹了口气以烘托氛围。
他也跟着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他是放下了,没想到他往后退了两步。
只见他举起手,右手击了左手掌心两下,十来个侍卫模样的人瞬间涌出,他勾起唇角漫不经心道:「带乐姑娘回府。动手时仔细些,别伤着了我的宝贝。」
虽说我一打十也不在话下,可那最多也只是面对十个武功普通之人,这十来个可是一等一的好手啊,我拿命去打吗。
而且这兔崽子从最开始就拐着我进了这死胡同,怕是一开始就打着这主意了。
打不过,我跑还不行吗?
我一个起跳就准备跃上身后的墙壁,好逃出生天,岂料那个本该不会武功且毫无缚鸡之力的顾允乔一把拽住了我,我一个趔趄摔了个狗吃屎。
我是被顾允乔绑着走的。
我恨声道:「你不是说你是药罐子吗!怎么还习武?」
顾允乔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弯着那双魅惑众生的眼睛道:「我只跟你说我身子差,又没说过我因为身子差就不习武了。这二者冲突吗?」
这放在一般人身上自然是冲突的,可……身子差倒也不是一定不能习武……
好吧,我又想起他这十来个身手不凡的侍卫,一看就不像是花钱雇来的啊,又质问道:「你不是说你爹不疼娘不爱身世凄惨得很吗?你哪来这么一票手下?」
顾允乔抚着自己的下巴,像是在思索着:「我记得我告诉过你的啊,我是太子啊。难道我忘记说了吗?而且我也没骗你啊,我确实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太子来着。谁规定太子就不能身世凄惨了?」
02.
我是九澜神教的圣女,也是教主的亲妹妹。
神教神教的,一听就是邪教嘛,不过只要实力摆在那儿,管它是正是邪呢。
圣女呢,自然是终身不能嫁人的,至于我哥为啥要让我当圣女呢,那是因为据他所说,世间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我当圣女了,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养我一辈子,我就不会被坏男人拐走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好像忘了自己也是个男人,不过他确实也不是个好东西,他换女人的速度比我换衣服还快。
我大概是从小耳濡目染,所以好撩成性。
这不,我把自己给坑了。
报应不爽啊,我这不就被坏男人给拐走了吗。
这坏男人还是太子,我哥可能都救不了我。
我向来耐不住性子,时常溜下山去玩,遇到顾允乔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那天我在城外看到一个受伤的公子,他应是从马上滚落下来的,还没来得及从地上起来。汗水顺着他瘦削的脸颊滑落,他咬着苍白的唇,一手紧摁着伤处,正阴恻恻地盯着紧追不舍的黑衣人。
瞧瞧那张精雕细琢的脸,好一个弱质美少年,颜值即是我的正义啊。
再一打量,那四个黑衣人也不算什么顶级高手,我打得过。
英雄救美这种事我干得多了。
我走至美人身旁,莞尔一笑道:「之后可要记得报答我哦。」
他神情略微复杂,我看不懂,也没来得及细看就挡在他身前拦住了攻势凶猛的黑衣人。
我虽然贪玩,但在练武之事上一向不马虎,毕竟武功是我溜出来玩的资本。
没一会儿黑衣人就都被我撂倒了。
美少年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远远瞧着还有几分戒备:「你是何人?」
「啊,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呀。」
他继续道:「你要什么报答?」
我走上前俯身望着他,带着不羁的笑容道:「自然是以身相许咯,你以后……跟我好。」
他明显愣住了,一看就是个极重礼法的,大概是没见过我这么不正经的。
不过,我就最喜欢撩正经人。
我还想继续逗他,没想到他眼里突然有了笑意,他说:「好啊。」
03.
我被顾允乔缠上了。
我溜下山不就是为了自由嘛,我一个人想去哪儿去哪儿,想撩谁撩谁,可我去哪儿他都跟着我,虽然多看看美人很养眼,但是光盯着一个看就有点没意思了。
我捧着脸问坐在对面的顾允乔:「你都跟着我好几天了,你都不用回家的吗?」
顾允乔用那骨节分明的手给我倒茶,放下茶壶叹了口气,道:「我家中子女众多,我又自幼身子不好,所以……我在家并不怎么受待见。」
末了,还虚掩着咳了几声,那双本就似温润琥珀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任谁见了也受不了这娇弱美人眼含泪光的一眼啊。
色字头上一把刀,古人诚不欺我。
我为刚刚嫌他烦而感到愧疚,我一把握住他的手,手指纤长,都没什么肉,触感也比常人的手凉一些,「你放心,我永远待见你。」
是,我这个人确实很容易上头。我很容易在当时的情景里头脑发热说一些应景的话,完全不考虑后果。
事实证明,我为自己的不当言行付出了代价。
第一次离开顾允乔是因为我教中的圣日六月十五近在眼前,我必须回去了。
我可没忘记自己是魔教圣女,虽然眼下顾允乔跟我关系很好的样子,但保不齐他反手就把我卖了呢。
毕竟我还是很值钱的,不仅可以拿我威胁我哥一波,还可以拿我项上人头扬名立万。总之,因为我很宝贵,所以我是不会轻易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他的。
「顾允乔,我要回家啦。」我拎着包袱敲开了他的房门。
顾允乔整日跟着我吃喝玩乐,去哪儿都住当地最贵的客栈,挑最好的房间。
外间的阳光自雕花窗棂洒在图案复杂的奢华地毯上,细微尘埃清晰可见,隔着光雾只见他无瑕如玉的脸,像琉璃,美好不似人间物,却带着一种易碎感。
他倚在贵妃榻上,长睫微颤,睁开一双明澈的眼睛,带着被人打搅了的明显不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即使天气渐热,他依然盖着个薄薄的毯子。
见到我,他眉目舒展开来,嘴角也似扬起了微笑的弧度:「你要回家?」
我从桌边搬了个凳子在他旁边坐下:「嗯,我这次出来很久啦,再不回家,我哥哥会担心的。」
「你家,在哪儿呀?」
我家在越州千夷山九澜神教是也,但是我非常熟稔地撒了个谎:「建州。」
顾允乔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那我过段时间去找你。」
这,他去建州能找到我才怪,我连忙道:「别啊,我回去几天,等我哥安心了再来京都找你就是了。你身子不好,不便奔波。」
顾允乔带着笑容应下:「好,你不会让我等太久吧?」
他眼里带着隐隐的期许,试问谁忍心让这样明亮动人的眼睛黯淡下去呢。我当时就又上头了:「最多不过一月。」
他满意地笑了笑:「我等你。」
谁知我这一走就在教中待了数月,我哪知道顾允乔迟迟没等到我,还亲自去了建州找我,我更想不到我回京都偶遇顾允乔的时候手里还会牵着个男人。
04.
那个男人其实是半个傻子,这么说可能不太好,总之就是他智力方面有一些些缺陷。
谢持是天伏剑庄的小公子,幼时害病,心智停留在了七岁那年,可能因此心智更为单纯,在习武之道上更能心无旁骛,是个奇才。
我瞧他有趣,给了他一串糖葫芦,这傻孩子就跟着我跑了。
我看他剑柄上刻着「天伏」二字,当时就一个激灵,「阿持你姓什么?」
阿持嚼着冰糖葫芦,瞪着一双干净澄澈的大眼睛,道:「我姓谢,年十五,家住召州天伏剑庄,我爹爹是庄主谢无争,我哥哥是谢茗……」
好家伙,天伏剑庄,正道之光啊,年年念叨着要除尽天下邪魔,斩尽江湖败类,我身为败类的杰出代表,当时就要把这小正道手里的冰糖葫芦抢回来。
谁知道他看着傻傻的,反应倒是极快,一下子就把糖葫芦举过头顶,憨憨笑着:「姐姐是要和阿持玩吗?」
玩?我跟你玩是会把命玩丢的好吧。搞不好一会儿他们剑庄的人就都找过来了,我虽然作为九澜圣女没在江湖上正式露过脸,但和天伏剑庄的人打交道还是太过危险了。
我转身就要跑。
然后,我的手就被谢持握住了。
我转过头,谢持依然天真地笑着,我回以虚伪的微笑:「阿持,天快黑了,姐姐该回家啦。」
谢持抬头望望天,太阳高悬,「那好吧,姐姐住哪里呀?阿持去找你玩!」
我还未回答,就有一道声音由远及近传来,带着戏谑的意味:「她家住在建州。」
顾允乔走至我跟前,带着熟悉的中药味,他微微低下头看着我:「阿乐总是用回家的借口把人甩下吗?嗯?」
他的声音甚是低沉,像是在压抑着情绪,我被他问得心里发虚,羞愧地低下了头。
他的目光跟着下移,落在了我被谢持握着的手上。他狭长的眼睛半眯着,琥珀色的眼瞳里露着危险的光芒。
我顿时感觉他的眼睛是件暗器,好似有无数银针扎在了我的手上,疼得我条件反射抽回手。
可是谢持始终无所感,他手劲很大,给我握得死死的。
我正要同天伏剑庄的二少爷好好说道说道,顾允乔这病秧子竟然直接上手了。
他那双纤长清瘦的手握住了谢持的手腕,他身上那一贯低于常人的冷冰温度仿佛蔓延到了周围的空气,声音也冷冷的,我都想打个冷颤。
他看着谢持,道:「拿开。」
谢持这种小孩多好懂啊,肯定是吃软不吃硬的嘛。你倘若跟他好好说,他啥都能乖乖地去做。你若凶他,那完蛋,谁也别想好过。
果然,他怒气冲冲地说道:「姐姐还没告诉我她家在哪儿呢,你走开!」
我忙打圆场:「这个哥哥说得对,姐姐家就在建州。阿持乖,姐姐今天真的该回家啦,改天再和阿持玩。好不好?」
谢持松开了我的手,顾允乔也松开了他的手腕。
谢持的手腕上赫然留下了一圈红印,这病秧子力气还挺大。
我不过是没等顾允乔,先走了两步,他又一把拽住了我:「你又要丢下我?」
谢持是因为生病像个小孩子,这顾允乔看起来就很聪明的样子,怎么也跟小孩子似的。
这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我哄完小的哄大的:「你长得这么好看,我丢下什么都不会丢下你呀。」
顾允乔面色和缓了一些,又颇有几分委屈的样子:「那你……是因为我长得好看才说要跟我好的吗?」
我从小跟着我哥江湖第一淫魔长大的,哄美人还不就那回事儿嘛:「怎么会,世间美人万千,我只爱你一个。」
果然,美人都吃这套,顾允乔也不例外。
他笑了,琥珀色的眼睛里盛着璀璨夺目的光芒,薄唇扬起好看的弧度,苍白的脸颊也有了血色,真好看,比我哥泡过的所有美人加起来都好看。
他这么好看,我是很愿意和他玩的。
可是他千不该万不该说那句话。
05.
顾允乔瞧着是个翩翩君子,实际上却小气得很。
「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骗了他什么,茫然了一瞬:「啊?」
顾允乔盯着我,看起来有点凶,声音却是一如既往地淡然:「整个建州都没有一户姓乐的人家。」
「……」
我行走江湖也许久了,结识过很多人,无伤大雅的谎言信手拈来,有时候即便是很明显的谎话,也不会有人揭穿,这么较真的我还是第一次见,这突如其来的话整得我有些不知所措。
「那个……我哥叮嘱过,作为女孩子应当要学会保护自己的隐私嘛,所以……」
顾允乔往椅子上一靠,扬着下巴,半眯着眼睛看我:「所以,你哥是乐境?」
他说的是个疑问句,表情却是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
乐境是谁?那可是一招能灭数十个正道的魔教头子,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坏蛋。突兀地被他点破身份,我瞬间神经紧绷,当下握住了剑柄,戒备道:「你想做什么?」
顾允乔以手支颐,纤长白皙的食指漫不经心地敲着线条流畅的下颌,突然就勾起唇角轻笑了起来:「你骗我只是出于安危考虑对不对?阿乐,其实你完全可以相信我的。我绝不会伤害你,毕竟,我的命还是你救的呢。」
顾允乔神态放松,看我的眼神也和过去无异,甚至比过去更露骨。
我渐渐松开了握着剑柄的手,我选择相信他。毕竟他也不是什么混江湖的名门正派,大概就是个富贵人家的清闲公子哥,还身娇体弱的,且大有用身体报我救命之恩的意思,想来也没什么必要非要对我不利。
虽不知他是如何发现的,但天下总有能人,且有些人并不在意江湖中的名门邪教,稳妥起见,我还是压低声音做贼似的叮嘱了一句:「你万不可将我的身份告知他人。」
顾允乔也来劲了,他俯身凑上前来,学我压低声音,道:「阿乐若不放心,不如将我捆上你的贼船,那我自然就永远同你一条心了。」
啊,他这身子骨想进我九澜神教多少还是有些吃力的吧,哪怕是我给他开后门,他入了我教怕也只能打打杂呀。但我看他那双美目亮晶晶的,仿佛盛着无限期许,看得我也不免有些心驰荡漾,更不忍心拒绝,正踯躅着,顾允乔拉长了语调说:「你嫁给我。」
我惊得霍然起身。
我得承认我对顾允乔是有一些些好感的,可能是超越朋友的那种感情,毕竟他长得这么好看,又对我这么上心,说我一点也没动心是不可能的。
但这一点,是有限的。
我是九澜神教的圣女,虽然是我哥硬塞给我的,但既然坐上了这个位子,我就得承担起应尽的责任,无论如何我是不能嫁人的。
我得逃。
顾允乔犹自坐着,此刻正抬头看着我,那张绝色的脸上荡漾着浅浅的笑意,散漫而慵懒地唤了我一声:「阿乐?」
「我……」
顾允乔看我吞吞吐吐,有些不高兴了:「阿乐不愿意?」
他眼神一暗,开始止不住地咳嗽,苍白的脸颊上红晕异常明显,更绝的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蒙着一层水雾委委屈屈地看着我。
我是想点头的,可是谁忍心让这么个病弱美人伤心呢,我只好讪讪道:「这么大的事,你容我想想。」
顾允乔缓了过来,弯了弯含着水雾的眼:「好。」
然后,趁着夜黑风高,我跑了。
我哥说了,男人都是见一个爱一个的,顾允乔对我有好感是因为觉得新鲜有趣嘛,等时间长了或者等他遇见一个更有趣的姑娘应该就不会难过了。
长痛不如短痛,我早些离开他对我们都好。
我这才刚给自己减轻点负罪感,顾允乔就找到了我,还露出了他的狐狸尾巴。
我撩谁不好,偏撩到了个太子,还是个腹黑太子。
我的命好苦。
正暗自腹诽,顾允乔打开了房间的门。
我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头都没抬一下,懒得去看他。
他倒是气定神闲,走进来关上门,然后在我对面坐了下来:「阿乐在生我的气?」
我盯着近处的紫檀木雕花海棠刺绣屏风,恍若未闻。
顾允乔见我还是没有反应,起身走到了那屏风处,生生挡住了我的视野。他俯下身凑近我,就这么温柔缱绻地看着我。
他肯定是知道自己长得很好看,故意用美色诱惑我。要命,被他这么看着,我竟然有些没那么气了。
虽然他一个太子在我面前装孙子,但我毕竟也骗了他……
哎,从前只觉得我哥好色,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妹,原来我也没好到哪里去。
我撇了撇嘴,还是开了口:「我哪敢跟太子殿下置气啊。」
见我总算开了口,顾允乔又浅浅地笑,哄小孩似的说:「要我做什么,阿乐才肯原谅我?」
我眼睛一亮,正要说放我走,他又补充道:「除了放你走,其他的都可以哦。」
「……」
无聊。
06.
我从前想不明白顾允乔一个太子,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偏要喜欢我。
直到进了这金砖琉璃瓦的东宫,我好像有些明白了。
这院墙真高啊,即便翻过了高墙,外面也有披甲持枪的士兵重重把守。人总是望着四方的天,能有什么意思呢?
生活在高墙里的太子殿下和我认识的那个顾允乔有些不一样。
他不常笑,话也很少。那双总是盛着璀璨光芒的琥珀色眼眸而今盖着阴云。
我一直以为他身为一国储君,过去说什么爹不疼娘不爱,身世凄惨什么的都是诓我的。
现在想来,也许是真的。
他是皇后嫡子,生来就是储君。可偏生他天生体弱多病,需用各种珍贵药材将养着,这样的身子若投身在寻常人家只怕根本活不下来。
好在他生在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家,可坏也坏在他生在帝王家。
他的存在不仅碍了旁人的眼,也惹了皇后的不悦。
自打他出生,皇后就不曾给过他应有的关心。她怀孕时被宫妃下了毒,顾允乔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但她始终觉得他是活不长的,便是活到成年也担当不起大任。
因此,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小儿子顾允枝身上。
顾允乔占着她心爱的小儿子的位置,同样是亲生的孩子,对于顾允乔,她不仅没有给予过一个母亲应有的关怀,甚至还对他放心不下。
东宫里有各路人马的眼线,最多的还是皇后的人。
其实我觉得我有点能理解顾允乔了。
如果可以选择,他一开始就不会要这太子之位,可没有人给过他选择的机会,所有人逼着他走入绝境,那就干脆大家都别好过。
皇帝很宠皇后,皇后蒋氏一族如今的荣耀都是皇后靠那份宠爱挣来的。
因此,皇后很喜欢从女人入手。她往东宫塞了好几个美人,还要把自己的侄女嫁给顾允乔。
皇后选的美人自然样样都好,容色倾城、仪态万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顾允乔是个很挑剔的人,她们有一样不讨顾允乔的欢心,他就万不会多看他一眼。
旁人只觉她们明明样样都好,不明白到底是哪点踩了顾允乔的雷。
可我知道。
她们太假了。
笑是假的,关心是假的,那份爱慕自然也是假的。
我长于不被世俗框架的所谓魔教,我们行事不被正道所容,也正因为我们皆慕一个「真」字。
我虽因出身魔教对顾允乔有所欺瞒,但与他相处却全然出自真心。
这偌大东宫,成群奴仆皆以顾允乔为尊,可又有几人愿意将一颗真心掏给他呢。
顾允乔放着棋艺精湛的倾城美人不找,偏要找我一个不通棋艺的挑灯下五子棋。
温暖烛火照化了他白日里的冰霜,尊贵又疏离的太子殿下嘴角噙着笑,那双勾人心魄的眸子正定定地望着我:「我又输了。」
他将落满棋子的棋盘一拂,身子前倾:「阿乐想好这次要罚我什么了吗?」
我一向是个很识时务的人,顾允乔不肯放我走,我一直跟他置气,不吃不睡的,这也是和自己过不去,索性先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
我哼了一声:「顾允乔你是不是当我傻?」
我真服了他,下个五子棋也要让着我,没意思,太没意思了。
顾允乔幽幽叹了口气,看起来很委屈的样子:「我赢了你不高兴,我输你又不高兴。阿乐真难伺候。」
我不屑:「我可担不起太子殿下的伺候,你当去找你后院的什么美人良娣伺候你去。」
顾允乔轻笑,眉眼弯弯,煞是动人,「阿乐吃醋了?」
我拍案而起:「神经病啊你,我吃哪门子醋!」
顾允乔依旧好脾气地笑:「别这么激动嘛。阿乐放心,除了你,其他的女人我一个也不会要。」
人和人真是没法比,只要长得有几分姿色的,我哥都照收不误。顾允乔呢,旁人硬塞给他绝世美人他也不要,偏要缠着我这么个不能嫁人的魔教圣女。
不过,「皇上不是给你和你表妹赐婚了吗?」
我见过顾允乔的表妹蒋惜月,那姑娘肌肤胜雪,眉目如画,笑如三月春风,声若银铃,优雅端庄的姿态和顾允乔尤为般配。
那样温婉娇柔的美人站在顾允乔的身边才合适。
顾允乔的笑容却僵了一僵:「我不会娶她的。」
他本就不被帝后所喜,若是公然抗旨能有什么好下场,「顾允乔,那可是圣旨。」
他的眼神柔和了许多:「阿乐是在为我担心?其实我远没有你想的那么柔弱,既被架上了这个位子,便是不争也没人信,那我干脆就如他们的意。」
烛火映在他眼中,似孤高而明亮的星辰,有那么一点亮光漏进了我心里。
「这天下,我便同他们争上一争又如何。」他握住了我的手,还是一样的冰冷,冷得我有一瞬间想回握住他的手,「阿乐,你陪陪我好不好?我会让那些执棋人都出局的,待到天下清明,我希望日日得见你笑颜。」
07.
我失眠了。
我乐吟沾枕就睡,没枕头也能睡,可是今夜我被顾允乔那番话闹得辗转反侧。
不行,我不可以继续动心下去了,我得坚定,我是不能嫁人的,我给不了顾允乔要的余生。
自我斗争捱到天将亮,我才渐渐睡着了。
次日午时已过,我顶着乌青眼圈,饿着肚子打开房门,就看到顾允乔的未婚妻正站在我面前。
蒋惜月柔婉的脸上仍有泪痕,风拂着她芙蓉色的纱衣,更惹人怜爱了。
「乐姑娘,你能不能不要和我抢太子哥哥……」
蒋惜月瞪着双通红的杏眼,越说越委屈,说到最后还语带哽咽。
好一个梨花带雨的娇柔美人,我哪受得了这个。
什么太子什么哥哥,她便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想给她摘下来。
「我哪忍心跟美人抢劳什子东西啊。别说是我跟你抢了,你就说你要什么,我帮你抢来!」我捶了下胸口,豪气万丈。
我觉得我应该挺帅的啊,可是蒋惜月怎么像是被吓到了一样,愣了一下之后竟然放声哭了起来。
该死,这女人哪怕是这样放肆的哭泣都这么好看,好看得我的一颗心都跟着她难受。
风吹着她那单薄的身子,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我真见不得这个,一个箭步上前拿出帕子递给她。
纤纤素手一把拍落我手中的帕子,大概是太用力了,她一个重心不稳就要摔倒,我赶紧伸手去捞,她发现自己被我搂着,又要推我。
我哥说得没错,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是麻烦。
她自然推不动我,反倒是把自己推倒了。
比起被我捞起来,美人更愿意和大地来个亲密接触,那我自然不好再不识趣地去拉她了。
然后,顾允乔又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
蒋惜月的眼泪真不值钱,见了顾允乔又是一顿哭,大概是怕自己大哭起来样子不好看,只好敛着声,眼圈通红,指着我控诉道:「太子哥哥,她推我!」
顾允乔双手抱臂,倚在一旁的廊柱上,歪了歪头看向我,唇角微微上扬:「阿乐这是在吃我的醋?」
我看看在看戏的顾允乔,又看看地上在演戏的那个:「你们无不无聊。」
烦人,饿就饿着吧。
我转身回房间,关门,然后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挡住了门。
青色的经络在白皙的皮肤上清晰可见,一股微苦又带着点清香的药味从门间的缝隙灌入。
顾允乔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委屈:「阿乐,这门夹到我的手了。」带着点鼻音,「好疼。」
我一个迟疑,顾允乔就把门给扒拉开了。
蒋惜月还跌坐在地上,委屈又气愤:「太子哥哥!」
顾允乔微微侧首,方才装可怜的神情荡然无存,语气冰冷:「这些小把戏你玩不腻的吗?蒋四小姐。」
门外的光照亮他半张脸,在阳光下俊美的容颜宛如天神般耀眼,另外半张脸笼在阴影里,琥珀色的眸子里凝着寒光。
蒋惜月止住了眼泪。
她缓慢起身,嘟着嘴,语调也娇俏了起来:「你以前明明很吃这套的。」
好家伙,这美人怎么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顾允乔讽刺道:「你这套还是拿去哄顾允枝吧。」
蒋惜月蹙起柳叶眉:「他最近太烦人了。」
「月儿说谁烦人?」
远处走来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银冠将马尾高束,着一身银白的窄袖骑装,皮质的蹀躞腰带将他的身形勾勒得极为颀长,足蹬黑色长靴,少年意气尽在轻快步履间。
恰是不知人间愁苦、无所畏惧的少年郎,自来就沐浴在阳光下的蓬勃朝气叫人看了便心生好感。
可是他的到来让蒋惜月撇了撇嘴,让顾允乔皱了眉。
顾允乔脸上的厌恶之情毫不掩饰:「卫臻,这东宫里还有狗洞?怎么什么东西都能钻进来。」
卫臻是顾允乔的贴身侍卫,此刻正跟在那少年的后面,闻言即刻跪了下来:「是属下无能,未能拦住齐王殿下。」
顾允乔没理他,任他继续跪着。
齐王,就是顾允乔一母同胞的亲弟弟顾允枝了。
到底是亲兄弟,两人的五官极为相似,皆是世所罕见的美人。
只是因两人截然不同的气质,两张相似的脸全然呈现出了迥然相异的面貌。
顾允乔的肤色因病弱显出异于常人的苍白,眼眸幽深,望不见底一般,他的嘴脸总是拉得平直,让人觉得疏远。
和带着几分阴郁之感的顾允乔不同,顾允枝的眼尾都似是上扬的,澄澈的眼睛里有着不可一世的傲气。
「皇兄府里的侍卫也不怎么样嘛,改日本王送几个好用的给你。」
顾允枝扬着下巴,满脸挑衅。
蒋惜月瞪了眼顾允枝:「要你管。」
顾允枝「啧」了一声:「臭丫头,人家抗旨都不要娶你,你倒好,竟还往上贴,知不知羞?」
顾允乔抗旨了?
怪不得蒋惜月直接找上了我。
顾允乔像是感受到了我的视线,转过头来与我对视了一眼。
他温柔地笑笑,轻声对我说:「我心里有数,不打紧的。」
我担心他的安危,他还反过来安慰我。
那边蒋惜月瞪着刚哭过的通红双眼:「顾允枝你闭嘴!」
顾允枝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过来。」
蒋惜月偏过头不去看他。
被人忽视以后的顾允枝打算把气撒在我身上,他挑着眉,极其不客气地高声道:「皇兄的眼光也不怎么样嘛。」
顾允枝的眼神和语气都很欠扁,让我不自觉硬起了拳头。
我略抬头,问顾允乔:「我可以打他吗?」
顾允乔弯了弯唇角:「卫臻,出去守着。」
然后,他对我说:「阿乐不用给我面子。」
我放心了,飞身上前挥出拳头。
08.
顾允枝一惊,显然是没想到我还有胆量揍他。但面对我的攻势,他很快开始认真接招。
毕竟是皇家子弟,皇后对他寄予厚望,自然要求严苛,顾允枝的底子很厚,武功扎实。
不过,比起我到底还是差了点。
既然要求严苛,那必定是文韬武略样样都得学,而我们武林中人一门心思都扑在练武上,他一个皇子怎么打得过江湖一大魔教的圣女。
顾允枝已在勉力支撑,我又是存心想给他点教训,只步步紧逼,也不打算一招收尾。
我不断破除他的防守,看着他那张和顾允乔相似的脸上不住地淌着汗,心情甚好。
就是太饿了,有点没力气,到底是顾允乔的亲弟弟,虽然两人明显不对付,但还是留一线的好。
我给出最后一掌,施施然退了回去。
顾允枝眼神狠厉地盯着我:「你这刁妇!」
我抱臂站在台阶上:「姑奶奶我今天这是教你做人应有的礼貌。」
顾允乔笑出了声:「阿乐真厉害。」
蒋惜月默默地退到了院门口。
顾允枝闻言愈加气愤,奈何无处发泄,气急反笑:「皇兄不爱世家小姐,原是好这一口。」
顾允乔缓步走至我身边,颇有一种要为我撑腰的感觉,「我家阿乐样貌好脾气好武功也高,还特别,乐于助人。」他着重强调「乐于助人」这几个字,像是在提醒顾允枝方才被教训了一场,继续说道,「齐王是不是很羡慕?」
顾允枝牵起嘴角,讽刺地笑:「我看你是疯魔了。」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蒋惜月也跟着他走了出去:「哎,顾允枝你等等我。」临走前还回头意味不明地望了我两眼。
不速之客都走光了。
我一松懈,肚子就开始叫了。
「阿乐还没用过饭吧?」
我诚实点头。
顾允乔仗着身高优势,摸了摸我的头,温柔笑着:「辛苦阿乐了,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我又欣慰地点了点头。
顾允乔待我很好。
我看得出来他待我是真心的,和我哥说的那种虚情假意不一样。
我没有一颗磐石一样的心,我也是会动心的。
可是我生来该如我哥企盼的那样自由,我不该困在高墙之内的。
锦衣玉食、泼天富贵、无上权力,这些东西我根本就不在乎。
我只想纵马追逐旷野里的风,看细碎阳光透过树叶照在淙淙溪流之上,捧一抔清泉入喉,听世间熙攘之声过耳的繁华,而不入耳。
我在一方天地里待得久了是会厌的。
顾允乔看我成日里怏怏的,总是提不起精神来,便挤出更多时间来陪我,花费无数心思来逗我。
我看着他日日变花样哄我开心其实是有点难过的。
顾允乔有父母有兄弟,有数不清的亲戚,可正是这些亲人的存在使得他更加孤独。
他像是自小便被遗弃的孩子,看着亲弟弟拥有母亲无微不至的照顾,得到父亲的万千宠爱,而自己一个人在暗影里看着这一切。
年幼的他一定曾无数次地自我怀疑过,却怎么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做错了。
他一定埋怨过自己这副病弱的身躯,却连该怪谁都不知道,只能日复一日地面对一张张虚伪的脸。
他们尊敬而谦卑地唤他「太子殿下」,可背地里都说他这个短命鬼迟早得给齐王腾地方。
他逼自己冷心冷情了许多年,我不过是随意向他伸出了手,他就把那颗藏了许多年的赤诚之心捧给了我。
我们当朝的太子殿下真是够傻的。
他怕我离开。
可能是出于对我的了解,他知道若是他松手,我便会头也不回地走。
我们就这样彼此牵掣着,用尽力气以各自的方式拥抱彼此。
直到我哥的出现。
09.
腊月初七,是我哥的生辰。
往年我再怎么贪玩,这一天也会老老实实出现在九澜教的。
今年,我迟迟没有回去。
那天夜里城北的上空升腾起蓝色的焰火,我就知道是我哥找来了。
隔天我借口想吃雅云斋的花炊鹌子,顾允乔便带我去了城北。
顾允乔平日里带着我出门总跟着一票侍卫,浩浩荡荡一行人甚为显眼。
没走多久我就在人群中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是楚逍姐姐。
楚逍姐姐是九澜教护法,也是我哥得力的手下,她向来谨慎,见我身后跟着的人皆身手不凡,暗处还有诸多高手,便没有贸然上前。
我和她对视,又假装不认识她,她也就明了了我的处境。
楚逍姐姐跟着我们一起迈进了雅云斋,我刻意坐在了大堂。
楚逍姐姐就在我身后那桌。
用饭的时候我好几次故意高声喊顾允乔「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你那东宫也太闷了,还是外间的空气新鲜。」
顾允乔闻言放下手中银筷,搭在玉碟上,一声脆响,他看着我,眼中不知是不忍还是残忍,「阿乐若是嫌闷,我便时常带你出来走走。可好?」
我咬着筷子,突然有些意兴阑珊:「顾允乔,你想将我捆一生吗?」
他没有答话,我继续说道:「像东宫里那些只看得见新衣裳新首饰,每日里打扮得花枝招展站在院门口只为等你看她们一眼的女人?我哥给了我莫大的自由,甚至不愿意让我为感情为家庭所累,便是要我做世间的一缕轻风。顾允乔,你需知道,东宫的高墙是困不住山野里的风的。」
这些话我迟迟没有说过,因为我知道一旦说出口,便会打破我们一直默契维系着的平和。
我是愿意陪他久一点的,可久不至终生。
他要争天下,日后成为九五之尊,难道我也要做那皇城里的金丝雀吗?
他眼中闪过痛色:「阿乐,你和她们是不一样的,你是我一见就喜欢的……」
顾允乔苍白的脸上浮现异样的红晕,又开始止不住地咳嗽。
他总是这样,总是用病痛当作挡箭牌。
他眼圈通红,眼中水汽氤氲,看得人心疼。
我却不打算再上当了,干脆起身往外走,哪里知道他这一回是真的犯了旧疾。
我身处东宫的消息哥哥该是知道了,料想他过不了多久便会有所行动,我便静心候着。
顾允乔那日回来后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东宫里整日弥漫着浓重药味。
我又是内疚又是自责的,顾允乔倒很会利用别人的愧疚。
「阿乐不喂我,我就不喝药。」
我没好气道:「那就病死你个矫情鬼。」
顾允乔又委屈起来了:「阿乐要我病死,那我便病死好了。」
「……」
僵持许久,我咬咬牙端过一旁丫鬟手里的药碗,坐在床沿边舀了一勺递到顾允乔嘴边:「喏」。
顾允乔活像是耍了小性子得到满足的小孩,颇有些沾沾自喜的样子,摇了摇头,道:「不对,要说,啊——」
忍了。
我堆起僵硬的笑容:「来,啊——」
矫情鬼心满意足地用完药,穿着素白衣裳半倚床头,如缎乌发披散着,眼睛亮晶晶的,似璀璨夺目的珠宝。
他心情好时,脸上荡漾着浅浅笑意,如九天神祇美好不似人间物。
顾允乔一声不吭地看着我,我瞪他一眼:「干吗这么盯着我?」
「因为想尽可能地多看你一眼呀。」
「说得我像是命不久矣了一样,你可别咒我啊,姑奶奶是要活到一百岁,醉死在昆仑山涧的。」
「人生诸多别离,并非只有生死才能叫人永隔。」
顾允乔笑容有些凄哀。
上天本是厚待他的,他生来尊贵,拥有世所罕见的天赐容颜,可与此同时又让他自幼体会不到人世间的一丝美好,他其实异常敏感脆弱。
我是心疼的,可是,「顾允乔,有时两个人即使朝夕相伴也同永隔无异。」
我们这样的两个人一起捆绑在宫城里,不如隔着山海相望,过好各自的人生。
「也罢,我喜欢的阿乐便是个无拘无束又好打抱不平的小女侠,自该随心所欲来去如风的。只是,若真到了离别的那一天,还是莫要叫我知晓的好,不然我只怕仍会将你捆住。」
顾允乔伸出异常白皙的手,抚着我的发,药味里也带着缱绻之意,「毕竟我第一次喜欢一个人,我舍不得的。」
总觉得顾允乔察觉了什么,可是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是最好不过的,我笑着打岔:「我可不是什么女侠,我乐吟可是魔教妖女,妥妥的江湖败类。」
「可阿乐是我的女侠。」
10.
东宫的守卫似乎变得薄弱了。
我初来时这座府邸像个铜墙铁壁的囚笼,每一个拐角都有人站着岗。
这天夜里楚逍姐姐竟然顺利潜进来了,她能进来,我自然也能出去。
子时刚过,顾允乔应在沉睡中。
将养了许多天,他的身子也该好些了,但愿这一夜他能睡个好觉。
好在他是个仪态极好的人,想来也不会踢被子什么的,否则这样冷的天气里是要得风寒的。
我不在,他也会好好吃药的吧。
大概还是会闹几天情绪,不过时间久了就好了,总要往前走的。
他隐忍半生,前路也不平坦,哪有那么多精力沉湎于悲伤。
顾允乔,愿你得偿所愿,终能君临天下。
改元之日,我在千夷山巅遥敬皇城一杯酒。
「小姐,走吧。教主还在等您。」
楚逍在黑夜里催促了一声,将我的万千思绪拉回。
我将目光从顾允乔的院子方向收回:「走吧。」
这一回是真正的别离,没有道别,没有说好下一次什么时候再见。
我们心里都清楚,这就是永别。
今夜无月,世界一片漆黑,我和楚逍畅通无阻地离开了东宫。
行至拐角,一身材高大的男子拽住了我的胳膊:「臭丫头,叫你学点好的,这回玩脱了吧?」
我听着熟悉的声音,哪怕语气欠扁,还是觉得挺暖的,也懒得同他计较了,「是是是,哥教训得是。」
乐境冷哼一声,往我头上敲了一下。
更深露重,寒冬的风像刀子似的,割得人脸疼。
一众穿着夜行衣的同门在朔风里站得笔直,他们等在这里,若是我没能顺利出来便会强闯。
「我们回家吧。」
顾允乔,我回家啦。
我家在越州千夷山九澜神教,千夷山很高,沿途的风景很好看,站在山顶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最喜欢躺在山顶,喝几口安悦姐姐酿的酒,听宛柔弹的琴,吹风看云。
有时我哥也会和我一起,不过他身边总是跟着好几个美人,有些吵,风里都带着脂粉味。
不过,我并不讨厌。
那里的天空一望无际,脚下的土地如此辽阔,我哪儿都去得。
辽远的天地可美啦,可惜你应当不会喜欢。
没走出多久,被黑夜笼罩的世界蓦然有了一星光亮。
橙黄色的火光冲天,几乎将夜幕灼出一个洞来。
风也暖了,焦味扑面而来。
那个方向,正是东宫。
我一时间忘记了思考,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去救顾允乔。
我可以从此不再见他,只要我知道他安然地活在这个世上就好。
这样当我仰望蓝天的时候就会想到同一片天空下,有他。
可是,我不允许他以这样的方式离开我。
因为,我爱他。
顾允乔是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他笨拙地去爱。
而我又何尝不是呢。
我的反应总是慢半拍的,连明确自己的心意时也一样。
初见他时,只觉得他好看,因着点恶趣味想逗逗他,故而顺手救下他以后还对他说了那番话。
没想到他会当了真。
他惯会装柔弱,我又最是见不得美人受委屈的,总以为是我在替他出头,其实后来回想起来,根本就是我一直在上他的当。
顾允乔藏得真深啊,跟狐狸似的,把我耍得团团转还骗得我喜欢他。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那晚他说要我嫁给他,我的心跳得好快,比我儿时发烧烧得快要死掉的那次都快。
应该就是那时候明晰了动心是怎么一回事吧。
后来说开了,我进了东宫,哪怕是和从前一样的相处也觉得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他的一举一动都叫我动心。
其实顾允乔可能很早之前就走进了我的心里,只是我从前不懂得。
顾允乔爱得笨拙,他曾经因为喜欢而绑我进东宫,如今又愿意因为喜欢而给我自由。
也许爱情就是这种东西吧,掰开来说是矫情一场,都头来便是不言语地为之付出某些珍贵的东西。
如果是顾允乔的话,也许我愿意丢弃自由呢。
我不懂权谋,我虽知道他处境艰难,却不知道难成这样,一个不当心便会丢了性命。
他活在水深火热里,叫我怎么安心在千里之外独享人间自由。
「阿乐你要去哪儿?你疯了吗!」
乐境追了上来,在我后面高声道。
我脚步未停:「我要去救顾允乔。」
乐境静默片刻,朝身后的一众同门道:「走,跟小姐救姑爷去。」
11.
大火乱了秩序,一路无人阻拦,我们一行人顺利来至顾允乔的屋子。
屋外围满了人,顾允乔几个贴身侍卫见到我皆是一惊。我急问:「顾允乔呢?」
「火势一起,殿下就去了姑娘的院子。」答话的侍卫说完,迟疑地看着跟在我身后的一行人,问道,「这些人是?」
「他们都是我的同门。」
扔下此话,我便匆匆赶往我住的院子。
顾允乔怕是还不知道我早就不在那儿了。
众人脚步不停地运着水,无数的水被泼洒进熊熊烈火中。北方的冬日格外干燥,朔风一吹,火势蔓延极快,这些水对炽盛的火势来说于事无补。
有人看到我,忙朝那被火焰吞噬了的屋子里高声喊:「殿下,乐姑娘在这儿呢!」
那屋子整个都被火势包围了,看起来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倒塌。
顾允乔在里面?他怎么会在这么危险的地方?
顾允乔那个药罐子,跟瓷娃娃似的脆弱,怎么可以在这里?
耳边的喧嚣之声突然变作很远的声音,嗡嗡的,模糊一片。
我要找到顾允乔。
我要见他。
立刻。
空气灼热,大火焚烧着一切,气味有些刺鼻,我循着还能落足的地方往里走。
空气变得稀薄,我拼命喊着顾允乔,浓烟入喉,呛得我眼泪直流。
所幸,我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阿乐——」带着惊喜和担忧。
在这一刻听来,简直是天籁之音。
「顾允乔,我在这儿!」
我们朝着对方奔赴,隔着漫天火光,终于在看到他的那刻放下了心。
热浪扭曲了眼前的画面,他那张向来略显苍白的脸此刻格外生动,脸上的脏污不堕他半分美貌。炽烈火光映在他那双如玉石的眼中,显出几分妖冶来。
他对我温柔地笑,一如往常,然后伸出一只红肿的手来:「阿乐不怕,我这就带你出去。」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顾允乔牵着我走在熊熊烈火里。
明明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跟在他的身后却让我觉得异常安心。
许是上天眷顾,我们走出火光,背后的屋子轰然倒塌。
顾允乔的身形颤了颤,眼看就要倒下,我赶紧接住。
他在我怀里舒了口气,抬手想抚上我的脸。
我这才发现他这一只手已是血肉模糊,胸口极闷,我嗓间发涩,只问出一句「疼不疼」来。
顾允乔目光温柔至极,他轻轻摇头,干裂的嘴唇翕动:「你没事就好。」
我凑在他耳边:「顾允乔,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而他已力竭昏睡过去。
「真不打算跟我回去了?」乐境闲适地靠坐在椅子上,晃着二郎腿问我。
我吹了吹手上的汤药,递到顾允乔嘴边:「来,啊——」
我盯着顾允乔乖巧地喝完才回头看我哥:「不回了。」
「想好了?嘶——你轻点儿。」乐境对楚逍的按摩手法显然不太满意。
我点点头:「想好了,不后悔。」
楚逍按肩的动作又重了几分,惹得乐境忙不迭叫停:「哎哟,疼疼疼——我的姑奶奶,你要不想按你就直说,骨头都快叫你给捏碎了。」
楚逍赶紧停下手上动作,撤到一边,面前仍旧恭恭敬敬地说道:「教主吩咐,属下莫敢不从。」
乐境摆摆手,表示不打算跟她计较了,转而指着顾允乔道:「这小子日后要是欺负你,你给我递个信,哪怕他做了皇帝我也削他。」
顾允乔赶忙搭腔:「大哥放心,只有阿乐欺负我的份,绝无我欺负她的可能。」
那晚走水,顾允乔不顾危险第一时间冲进我的院子,出来时一身的伤,便是我哥见了也于心不忍。
乐境故作深沉地点了点头。
我想起往后只怕要长留京城,有些对不住我哥和教中众人,「那个……圣女一职只怕我是不能胜任了。」
我哥在培养我一事上很是下了一番工夫,辜负他的期望让我觉得挺过意不去的。
没想到,乐境浑然不在意:「不妨事,教中女子众多,随便挑一个好看的便是了。」他转头问楚逍,「阿逍你八成也嫁不出去了,有没有这个意愿?」
楚逍亮了亮剑,乐境撇了撇嘴:「也是,你年纪大了,怪不合适的。」
「……」
我哥对异性一向温柔包容,只对青梅竹马的楚逍姐姐嘴欠。明明楚逍姐姐长得很好看来着,真奇怪。
不过,我依稀记得他以前总是教导我圣女职责重大来着,怎么如今听起来也没那么要紧呢,换个圣女跟换个厨子似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大雪簌簌地往下落,乐境头也不回,散漫挥手作别,只留给我们一个潇洒背影。
楚逍姐姐落在最后与我拱手道别:「珍重。」然后翻身上马追上前面的一行人。
马蹄声渐远,落雪时世界格外安静,静得我能听到身边人的心跳声。
顾允乔为我打着伞,正面带担忧地望着我。
我收回看向城外的目光,握住他那只冰凉的手:「我会陪着你的。」
顾允乔将我揽入怀,闻着微苦的药味,我觉得很安心。
「阿乐,等京城事了,我定好好补偿你。」
我决定爱你一场,便不在乎你予我什么。你前路坎坷,我虽不能帮你谋划,但待在你身边多护你一分也是好的。
我抬头问他:「走水的事,查清楚了吗?」
顾允乔抚着我的脸:「东宫的人手一向杂乱,左不过是最近我的行为嚣张了些,宫里那位想给我些警告罢了。这样一来也好,正好借她的一把火烧光那些碍眼的人。」
谈起皇后,他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一个挡他生路的陌生人。
他的生母对他如此淡漠,甚至能够下这样狠的手,他从前一定为此难过了很久。
好在以后我会一直陪着他,这满京城没一个人待他好,今后我来爱他疼他。
我伸手替他拢了拢月白鹤氅,捧着那双冰凉的手呵了一口热气:「外边冷,我们回家吧。」
冰天雪地里,顾允乔那琥珀色的眼睛里漾着暖意:「好,我们回家。」
12.
顾允乔不再像之前那样管束着我,只是我外出时还是会派人远远跟着暗中保护。我知他是担心我的安危,也就由他去了。
这日我在街上乱晃,身后一驾马车擦着我疾驰而过,我正气不过打算骂两句,就见风吹起帘子,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
蒋惜月的嘴被一团布堵住了,娇嫩的脸颊鼓作一团,盈盈杏眸泪水涟涟,这是绑架啊!
虽然我对这个表里不一的美人没了好感,但她毕竟是顾允乔的亲表妹,我得爱屋及乌救她一手。
那马车横冲直撞的,行得极快,霎时间已距我数十丈开外,我赶紧飞身跃上一旁不知是谁的马匹追向马车。
我骑的这匹老马怎么也追不上那马车,虽然追不上,但好在还能跟得上。
一路跟至荒郊野外,马车难行,总算逼近了。我瞅准时机踏着马背跃上前面的车架,那车夫抽出雪亮的刀挥向我,我刚刚站稳,只得在方寸之间艰难闪躲。
那人无暇驾马,招式狠辣,只想迅速了结我,我手无寸铁,又从一开始就落了下乘,一时难以改变困局。
马在打斗中受了惊,一路狂奔,眼瞧着前路尽头便是悬崖峭壁,那人急急向我虚晃一招就要跳车,我朝他手腕踹去,他松开了手中的刀,我赶紧夺过,挥刀重伤了他,然后在惊马冲向悬崖的最后一刻勒住了马,那马却不肯受控制,我只好砍断绳索,车架猛地止住,被捆住手脚的蒋惜月从里边滚了出来。
崖边的风呼啸而过,我踩在摔倒在地的车夫伤口处,看着他的血汩汩流出,他咬紧牙关闷哼一声,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受何人指使,意欲何为?」
那人冷哼一声,摆出一副「要杀要剐随你便,爷就是不说」的表情,看他行事手段便知是个收钱办事的,一时半会儿估计也撬不开他的嘴,「现在跟我装蒜,之后有你求着开口的时候。」
然后,我把他给拍晕了,这才走向倒地的蒋惜月。
蒋惜月泪汪汪地眨着眼,啧,哪怕心里知道这是个奇奇怪怪的美人,还是忍不住怜香惜玉。
「呜呜呜……」蒋惜月被堵住了嘴,含糊不清地发着声,我于是蹲下身去想将她嘴里的布团取出。
然后,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山崩地裂。
我下意识地把手里的布团又塞了回去。
风声簌簌,世界格外安静。
蒋惜月瞪着我,我凑近她耳边,警告道:「不许哭,不然就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儿。听到没有?」
她愣了愣,但还是妥协地点头了。
我这下才给她松绑什么的,她虽然是很想哭出来的样子,但瞥见我凶狠的表情,最终还是很识相地憋了回去。
我很满意。
她正站起身,还没站稳就又「啊」的一声摔了回去。
蒋惜月坐在地上抬头看我,想哭又不敢哭。
「伤到脚了?」
她委屈巴巴地点头。
我无奈,蹲下身查看,见她脚踝处一片殷红,鲜血在白皙的肌肤上格外显眼,蒋惜月脸色煞白,八成是刚才摔出马车的时候弄伤了。
只好先给她暂时处理一下伤口,然后得赶紧医治。
毕竟是娇小姐,哪里受过这等伤,蒋惜月拼命忍耐着,我看她忍得辛苦,便松了口:「要是哭出来好受些,就哭两声。」
她看了看我,然后摇头:「我,我不哭。你别把我扔在这儿好不好……」
娇柔美人红着眼圈,语带哽咽,目带哀求地看着我,我能怎么办呢?
唉,只能认栽了。
我背对她半蹲下来:「上来,我背你。」
好在美人都是身轻如燕的,对我这样的习武之人来说背个蒋惜月也不算什么。
我在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她手腕上的银铃随着我的脚步叮当作响,更显沉默。
她也不敢跟我搭话,于是我率先开了口,随意说出口的话却是有关顾允乔。
「你为什么喜欢顾允乔?」
可能是意识到自己正被情敌背着,蒋惜月有些不安地握紧自己的小手:「因为太子哥哥很好看啊。」
果真是朴实无华的原因,我追问:「顾允枝也很好看啊,你怎么不喜欢他?」
说到顾允枝,蒋惜月一下就来劲了:「他太幼稚了,还特别烦人,他哪点能和太子哥哥比嘛。」
蒋惜月和顾允枝真是有缘得很,她一说顾允枝坏话,就会被当事人听到。
此刻,顾允枝正面色铁青地站在我们前面,旁边还站着个看好戏的顾允乔。
蒋惜月明显有点心虚,但她显然是个只会点火不会灭火的,她选择无视顾允枝。
顾允枝这暴脾气哪能忍啊,当下就怒气冲冲地走过来,伸手拽住了蒋惜月。
蒋惜月下意识地搂紧了我:「你干吗?」
顾允枝冷声道:「下来。」
蒋惜月僵持:「我不。」
「我说你俩这么吵,顾及过我的感受吗?」
蒋惜月在我背上待了一路倒是舒坦了,这会儿才有些腼腆:「你先放我下来吧。」
顾允乔见我没有受伤才松了一口气,但还是佯怒道:「下回不准再这么莽撞了。」
我解释道:「那不是情况紧急嘛,若是不及时去追,只怕就晚了。」
顾允乔捏了捏我的脸,指尖略带凉意,还挺舒服,「不准为了不相干的人冒险,」他低头凑近我耳边,「我的阿乐比世上所有人都珍贵。」
坐在一旁石块上的蒋惜月茫然抬头向我们看来,像是意识到自己被冒犯到了,她嘴一撅,瞪着眼睛眨巴两下,我就知道她该哭了。
顾允枝显然也很了解她,同她低声说了句什么,就见蒋惜月收势了,甚至还笑了一声。
顾允乔的脸离我极近,我迅速捏了一把,滑滑的,手感不错,我得意道:「你不是说我是女侠吗?那我自然得配得上你这一称呼。」
顾允乔可太好哄了,这会儿就露出了阳光灿烂的笑容:「阿乐果然很在意我。」
这一次我没像以往一样反驳了,只作默认状。
很快蒋府的人赶到,接走了蒋惜月,当然也没落下那车夫。
蒋惜月被人搀扶着走上马车前回头看着我,张了张嘴,静默了好一会儿,才红着脸小声说了句谢谢。
顾允枝自然跟着一起走了。
我和顾允乔左右也无事,便慢悠悠地步行下山,权当散心了。
身后的侍卫们都远远地缀着,冬日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耳边只剩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我懒散地拖着步子,在繁华喧闹的皇城中待久了,从前最是习惯的宁静也显得来之不易了。
顾允乔沉默着牵住了我的手。
冰凉的手贴上来,方才心里那点子伤春悲秋的感慨便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只剩下担忧来:「啧,你是不是穿少了?手这样凉。」
顾允乔裹着厚厚的貂绒大氅,原本略显单薄的身子瞧着厚实了许多,倒显得那张俊脸更小且更精致了,那双温润的琥珀色眸子安静地注视着我:「阿乐若是担心我穿得少了,不如监督我穿衣?当然,若是能亲自帮我穿就最好不过了。」
「顾允乔你到底几岁?喝药得一勺一勺喂,穿衣也要我盯着,害不害臊?」
顾允乔牵着我的手甩得高高的,明媚阳光下他的玉容不染纤尘,「我要是会害臊,这会儿上哪儿去牵心上人的手。」
还挺骄傲。
日暮时分,我和顾允乔正好回到家。
恰起炊烟,光线昏暗,他脸上的笑意在霞光里显得柔和。
万家灯火,月落归家,我同你。
13.
那日之后蒋惜月倒是经常出入东宫,却不是来找她的太子哥哥的,而是来找我的。
「你从五岁就开始习武了啊?我看顾允枝小时候练一个时辰就累得要死,你一个女孩子居然每天都要练四个时辰?」
「那你都不用学女红什么的欸,真好。」
「我也好想习武哦,学什么狗屁女红,有什么用嘛。」
「为什么想习武?当然是因为习武了就可以揍顾允枝啦,就像你上次揍他那样,看着好解气哦!」
「他从小就喜欢欺负我,我最讨厌他啦。」
「上回我在马车里动又动不了,叫又叫不出声,也不知道会被弄到哪里去,当时可害怕啦,心里一直念着太子哥哥快来救我,再不然顾允枝也行啊。没想到,居然是你救了我。不过说真的,你当时好帅耶。」
蒋惜月双手托着自己的脸颊,回忆当时的场景时眼睛亮晶晶的,庆幸道:「还好你是女孩子,不然我可能就要把持不住,移情别恋了。」
闻言,我邪肆一笑:「女孩子我也可以的哦。」
蒋惜月愣了愣,然后从椅子上蹦起来:「你你你……」
我们乐家人,天生的浪荡子。
我跟着起身,从容不迫地逼近她:「我怎么?我不如你的太子哥哥吗?嗯?」
蒋惜月涨红了脸,眼神闪躲:「我,我……」
此刻窘迫的蒋惜月和初见时仪态大方的温婉贵小姐判若两人,我瞧着有趣,不禁笑出了声:「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以为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见我转移了话题,蒋惜月才松了口气一般,立时恢复了常态,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吐词:「端庄、优雅、温婉,还有显而易见的漂亮!」
「你还挺聪明。」
蒋惜月很是自豪地哼了一声:「当然,因为那就是我想让你们看到的样子嘛。」
「那现在我岂不是透过你的伪装看到了你的真面目?」
蒋惜月的声音轻了许多:「那个,我们也算是朋……朋友了嘛。」
世事多变,我和蒋惜月就这么从情敌变成了朋友。
蒋惜月常常跟我讲些趣事,说来说去大多都是跟顾允枝有关的,听得多了,再看顾允枝的时候倒觉得顺眼多了。
我还跟蒋惜月学上了宫廷礼仪,毕竟要想站在顾允乔的身边没那么容易。
这日顾允乔正给我剥葡萄,卫臻来禀:「蒋小姐来了。」
顾允乔头也没抬,手上动作不停:「不见。」
卫臻迟疑了一会儿,又开口道:「是来找乐姑娘的。」
顾允乔这才抬头看了看我,然后对卫臻道:「说乐姑娘不在。」
「……」
我赶忙开口阻拦:「哎哎哎,别听你主子的,快请惜月进来。」
顾允乔把那颗本来属于我的葡萄喂进了自己嘴里:「都叫这么亲近了?」听起来怎么酸酸的,「你叫我都还带着姓的。」
顾允乔真是醋精转世,这种莫名其妙的醋也能吃。
卫臻还站在那儿不知该听谁的,我只好试探地唤一声:「允乔?」
我自己都起鸡皮疙瘩了,顾允乔像是被呛到了,咳得俊脸一红,缓过来以后自动忽略了这茬:「你整日同她混在一处做什么?」
「惜月人挺好的呀,她教礼仪什么的讲得很好。」
顾允乔皱了皱眉:「你学那些做什么?」
我不假思索回答道:「因为想更好地陪着你啊。」
顾允乔愣了愣,眼中的震撼逐渐化为暖意:「阿乐永远这样就很好,不用刻意去改变什么。」
顾允乔一高兴就松了口,还给蒋惜月腾了地方,自己忙去了。
我装作不经意地提起:「听说皇后要把刘丞相之女指给齐王?」
蒋惜月嗤笑一声:「顾允枝配那个装模作样的假才女正合适呢,可惜不知怎么吹了。」
她一脸惋惜的表情不似作伪,瞧着挺聪明一人,怎么就是弄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呢。
但感情这种事只有自己想明白才行,旁人怎么说都没用,我也就不再多言了。
这个冬日过得实在顺遂,我都快忘了顾允乔和皇后之间的较量。
屋檐上的冰凌在一夜的细雨里化了,园子里的植株开始冒绿芽,我正想着天气暖和了,顾允乔的身子也会好些,宫里就传来了噩耗——
皇帝病重了。
形势急转,众人始料未及。
今日的晚饭热了又热,顾允乔还未归来。
将近亥时,外间脚步匆匆,我等来的却是蒋惜月。
「我,我听见了我父亲和姑母的谈话。」
蒋惜月一脸纠结,几番犹豫过后还是一咬牙倒了出来:「陛下其实已经薨了,他去得突然,姑母没来得及让顾允枝名正言顺地继……继任大统。所以,今夜太子哥哥只怕回不来。」
这些天我对蒋惜月有了更深的认识,我知道她虽有些娇纵,本质上却是个良善的姑娘,但她毕竟与皇后走得更近些,且与皇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她脸上担忧的神情很是真切:「我想救太子哥哥。而且我……我不希望顾允枝日后后悔。」
我确信,她说的是真的。
在这件事上,蒋惜月的身边没有能信得过的人,只有我会全力以赴去救顾允乔,且在她看来还武功高强。
她会带我入宫,找到顾允乔,然后救他出来,必要的时候她会作为我的人质。
我见识过顾允乔身边那些侍卫,料想宫里的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自然没有那么乐观,但这种时候能待在顾允乔的身边是再好不过的了,能多护他一分也是好的。哪怕最后不成功,只要能和他在一起也很好。
我和蒋惜月在夜色里走进皇城,却不知此时卫臻正匆匆回府。
后来我无数次回想,若是当时晚一步,或是走得慢一点,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14.
出乎意料地顺利,仅凭着一块令牌,蒋惜月带着我来到了一处偏殿。
「这里有条密道能通到御书房,是我和顾允枝无意中发现的,应该没什么人知道了。」
蒋惜月挪开一个落满灰尘的花架,而后掀起了地面的一块砖。
地下有个狭窄通道,正好能容一人过。
「我打头,若是情况不利,你就挟持我。」
蒋惜月目光坚定,说完便直冲进密道中的那片黑暗。
密道中似乎有股香味,不甚明显,我觉得渐渐有些乏力,只以为是在密道中的缘故,也没怎么在意,毕竟顾允乔还生死未卜。
走了半炷香的时间,蒋惜月便停住了脚步,该是到了尽头。
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蒋惜月咬咬牙,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玉佩来摸索着嵌在了一旁的石壁上,然后轻轻推了推,一线光亮泄了进来。
她猫着身子从缝隙里朝外看了看,然后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我紧随其后。
这密道的出口正是书房内室,因此并无人把守。
隔着一道屏风,依稀可见顾允乔正和顾允枝站在一处。
再细看,却见一把极精致小巧的匕首正架在顾允枝的脖子上。
而那把匕首的主人,正是顾允乔。
我正要松口气,一旁的蒋惜月已惊吓出声,我阻拦不及,一时间前厅里的众人都向屏风处看去,我赶紧躲到一旁。
坐在主位上的女子雍容华贵,极为貌美,她的眉眼同顾允乔极为相似。
凤冠华服昭示着她的地位,年过四十的皇后依然容光焕发,似乎岁月也为美人折腰,独独不曾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
蒋惜月的出现并没有让她感到惊讶,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她又低低笑出声:「乔儿真是长大了,连母后都瞒着。我竟不知你是何时练就了这样的身手,你身子孱弱,定是吃了很多苦吧?」她敛起苦涩的笑意,美目中闪烁着精光,「好在惜月体恤姑母,不然如今你那东宫便是本宫也伸不进手呢。你呀,和你父皇一个样,身在皇家,偏要做个情种。惜月,来,到姑母这儿来。」
皇后朝蒋惜月招手,蒋惜月却是一脸不敢置信:「姑母,你在说什么?那日你和父亲谈话说……」
话到此处,她仿佛明白了什么,一脸震惊地看向皇后。
聪明如皇后显然也知道蒋惜月想通了其中关节,「傻丫头,你以为凭着块令牌就能顺顺利利来到这里吗?好了,闲话少说。清浅,动手吧。」
一直沉默着立在皇后身旁的侍女应声而动。
顾允乔握紧手中匕首,怒视着蒋惜月:「你把阿乐带来了?」
蒋惜月讷讷的,不敢应声。
顾允乔离我有些远,他此刻占上风,我若是被皇后擒住了,只会给他添麻烦。
我不能输。
那个名叫清浅的侍女顷刻间就来到了我的跟前,我挥掌而出才发现此刻竟是半分内力也无。
蒋惜月见势不妙当即朝我扑来,她挡在我身前,声音颤抖:「姑母,求您放过乐吟。」
皇后笑着摇了摇头:「我就说你这心性当不了皇后,允枝还不信。」
清浅提小鸡崽似的提开了蒋惜月,然后同顾允乔所做的一样,拿剑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皇后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笑容温婉,话却刻薄:「乔儿的眼光是差了些。」
她和顾允枝果然是亲母子。
顾允乔的匕首划破了顾允枝的脖子,殷红的鲜血流出,「你不想要你儿子的命了吗?」
顾允枝不禁闷哼一声,皇后却一点也不急,她扶了扶头上镶满珠宝的凤冠:「你毕竟是本宫肚子里生出来的,母后我还是很了解你的,你敢拿乐姑娘的命来冒险吗?惜月同我夸过这乐姑娘身手了得,那密道内置了能暂化人内力的香。」
顾允乔眼中的犹豫太明显了,我朝他喊道:「她不会放过你的。顾允乔,你要是出了事,我绝不独活。」
皇后却没打算给他思考的时间,她朝清浅使了个眼色,锋利的剑刃逼近我的肌肤,血流出来的那一瞬间我甚至还没感受到疼痛。
顾允乔扔掉了手中的匕首,落在空旷的大殿里,声音格外刺耳,「放她出宫。让位诏书也好,命也好,我都可以给你们。」
他对我温柔地笑,目光缱绻。
皇后欣慰地点了点头,她站起身来,整了整着装,然后仪态端庄地走过来取走了清浅架在我脖子上的剑,走至顾允枝身旁,将手里的剑塞给了他。
她像是安抚小孩子一样摸着顾允枝的脸,温言道:「允枝,我的好孩子,杀了他。杀了他就可以坐上那个属于你的位置。」
全程一言不发的顾允枝神情有些呆滞,皇后的话仿佛蛊惑人心的咒语,他机械地抬起手,拿剑指向顾允乔。
「顾允乔!」清浅压制着我,任凭我怎么反抗,毫无内力的我在她手里怎么也逃脱不得。
心口痛极,好像意识到就要失去最珍贵的东西了。
如果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会用那样好看的一张脸对我温柔地笑,再也没有一双冰凉的手抚着我的脸,再也没有带着微苦药味的怀抱……
那任天地辽远又如何。
从前我一人逍遥自在,只觉世间万物皆美好,可上天叫我遇见了顾允乔,从此我的心里装满了这个人,偌大世界万千美好不及他。
没有顾允乔的世间,有什么意思。
顾允乔温柔地看着我:「阿乐,闭上眼睛。乖。」
蒋惜月从这一突变中反应过来,挡在了顾允乔身前:「顾允枝你疯了?」
「允枝,你向来优柔寡断,今日你亲手除去障碍,斩断那些不该有的软弱。」
顾允枝的眼神冷冽了许多:「月儿,让开。我不想误伤你。」
蒋惜月往前又迈了一步,剑尖抵着她心口:「我不让!顾允枝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我不想让你后悔。」
顾允枝的犹豫让皇后没了耐心,她幽幽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也会是允枝的障碍,本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刘相的女儿自去跟你斗,没想到你运气还挺好,被人给救了下来。不过,这一次你就休怪姑母狠心了。」
皇后的手覆在顾允枝的手上,谁也没有想到,她会握着顾允枝的手将那柄剑送入她最疼爱的侄女的心口。
蒋惜月身子一软,将要倒地,顾允枝从长久的愣怔中反应过来,他慌忙扔剑,一把抱住了蒋惜月。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你就这么喜欢他?非要为他做到这种地步?」
蒋惜月吃力地摇了摇头:「不……不是。刚刚太子哥哥要杀你的时候,我就想明白了,原来一直都是你……」
顾允枝拼命拿手捂着她的伤口,鲜血从他指缝间不断溢出,他吓得几近失语:「你别说话了,你喜欢的是谁都不要紧,我现在带你去找太医。」
蒋惜月扯着他的袖子:「没用了,顾允枝,你听我说完。我……我喜欢的人一直都是你,顾允枝。你看,错杀重要的人是不是很后悔,你答应我不要一错再错,不要……不要伤害太子哥哥和乐吟,我知道……你心里其实一直很在乎你的哥哥。顾允枝,我都要死了……你还不答应我?」
蒋惜月和往常一样嘟着嘴,做出泫然欲泣的样子。
顾允枝的眼泪滴在她的脸上:「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皇后绝美的脸上露出不满的表情,她警告般地喊了声:「允枝!」
顾允枝看向皇后的眼神中有着恨意:「我不想再做你的玩偶了。清浅,放开乐姑娘。」
清浅迟疑间,顾允乔已飞身上前击退了她。
温润的药香味萦绕在鼻尖,是我熟悉的怀抱。
顾允乔搂着我,松了一口气:「还好你没事。」
「这皇城里尽是些疯子,」他对他的至亲讽刺地笑了笑,「我本无意要与你们争这些。顾允枝,先太子可以在今夜病逝,从此消失在京城。只要你今后不再打搅我和阿乐的生活,你能保证吗?」
顾允枝抱着蒋惜月凄惶地笑了笑:「事到如今,我便是应下了,你还会相信我吗?」
顾允乔的语气很坚定:「只要你说出口,我便相信。」
蒋惜月已说不出话来,她用尽全力扯着顾允枝的袖子。
顾允枝闭上眼睛,眼泪滑落,声音哽咽:「我保证。你们走吧。」
皇后怒极:「顾允枝你在说什么!」
他眼神空洞,呢喃道:「我本可以和我心爱的人共白头,本可以和自小就仰慕的兄长很亲近。母后……我好后悔没有早一点逃离你的掌控,今后我再也不会任你摆布了。」他的话语生冷,「今日他们若走不出这宫门,我也不会如你的意。」
皇后的盛怒渐渐化为疲惫:「你真叫我失望。清浅,让他们走吧。」
迎着晨曦,马车驶离京城。
我和顾允乔在黎明中奔赴自由,可有个爱哭的姑娘永远留在了昨夜。
她看起来明明很不好相处的样子,总是耍小性子,但却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如果当时我谨慎一点,或者再等等你的消息,晚一步……」
顾允乔握住了我的手:「阿乐,不是你的错。」
我埋在他怀里哭了很久,他静静地抱着我。
春风吹开帘子,城外满眼苍翠,他问我:「阿乐这一次可以带我一起回家吗?」
我抱紧他:「我带你回越州,带你去千夷山看一看辽远天地。」
只是,我想起那夜他说要争天下时眼里闪烁着的光亮,有些忐忑:「远离皇城,从此只能隐姓埋名,真的不要紧吗?」
顾允乔不在意地笑了笑:「当时不争便护不住自己,也护不住你。我可舍不得将山野里的风困在宫墙内,我更想陪你活到百岁,醉死在昆仑山涧。」
我愿意为了他舍弃自由,他又如何不能为了我舍弃天下呢。
「顾允乔,我爱你。」
番外——蒋惜月
太子哥哥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
那时,他已经是个大孩子了,高我和顾允枝一个头。他长得真好看,笑起来的时候像和煦的光。
虽然顾允枝不愿意承认,但我知道他也很崇拜太子哥哥的。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太懂他了。
虽然表现得很不情愿,但他很想跟太子哥哥玩的。
可是,姑母不肯。
姑母穿着雍容华贵的凤袍,端坐高处,「允枝,你要做我完美的儿子。手足情这种东西,你不需要。」
姑母是个任何事都追求完美的人,包括培养顾允枝这件事。
她的决定从来不容置喙。
有一年太子哥哥从宫外带了民间的糖画给我们。
他给顾允枝的是一条龙,我记得顾允枝就是属龙的。
我以为顾允枝会和我一样高兴。
可是,他面无表情地打落了太子哥哥手里的糖画。
明明那糖画在阳光下晶莹剔透,那条龙栩栩如生,他肯定是欢喜的。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你别跟我套近乎。母后说了,你的东西我迟早要夺过来的。」
好像就是从那一天起,太子哥哥不太搭理我们了。
顾允枝不喜欢他,我喜欢。
我说我将来要嫁给太子哥哥,顾允枝很生气。
他说:「你喜欢他什么?就因为他是太子?」
我喜欢他什么,我也不知道。
可能就是喜欢太子哥哥好看吧。
顾允枝有疼爱他的父皇母后,太子哥哥好像没有。
我想多陪陪太子哥哥,可是他现在也不大理我了,看到我也只当没看见。
有一回我和顾允枝打闹,他不小心把我推倒了。
我余光瞥见太子哥哥正巧路过,赶紧放声大哭,求助地看向太子哥哥:「呜呜,太子哥哥,顾允枝他欺负我!」
他果然还是从前那个温柔的太子哥哥,他快步上前扶我起来,然后训斥了顾允枝一番。
我得意洋洋地看向顾允枝。
顾允枝的脸变得极为阴沉,他瞪着太子哥哥:「你有什么资格训斥我!」
顾允枝一向会甩脸子,当下就转身跑了。
太子哥哥站在原地看着顾允枝的背影,好像有点落寞,他喃喃自语道:「我以为我是你哥哥……」
顾允枝太过分了,他把太子哥哥弄得这么伤心。
我得替他好好补偿。
可是,从那以后太子哥哥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再也不会那样笑了,他变得有些可怕。
我们各自长大,他和我们渐行渐远。
姑母说以太子哥哥的年纪也是时候议亲了,我赶紧求姑母,我要嫁给太子哥哥。
姑母笑了笑,说「好」。
然后顾允枝怒气冲冲地找上我:「蒋惜月!」
他看起来好凶,我莫名有点慌,但想了想我又没做错什么,干吗要怂,于是理直气壮地喊回去:「干什么!顾、允、枝!」
像是一桶油浇在了烈火上,顾允枝气得拽住了我的手。
他一向没轻没重的,我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他恶狠狠地一字一句道:「你不知道我来找你是为了什么吗?」
我不甘示弱地瞪回去:「不就是因为我要嫁给太子哥哥吗?你有什么好气的。我从小就喜欢他,你又不是不知道。」
顾允枝气得甩开了我的手:「好,好得很!蒋惜月你等着,他如今拥有的一切都将会是我的。」
我在家里静等赐婚的圣旨,没想到等来的会是太子哥哥拒婚的消息。
听说,是为了一个女子。
顾允枝这会儿肯定也知道了,他不得笑死。
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样的女子能让太子哥哥连御赐的婚都拒!
我没想到会见到这样一个女子,她和满京城的世家小姐都不一样。
她是好看的,但比起漂不漂亮,更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眉眼里透出的一股英气。
那是寻常女子没有的。
我惯会装柔弱,我求她不要和我抢太子哥哥。
她豪气万丈地说我要什么都帮我抢来。
……
我愣住了,我觉得她除非是脑子不好,不然就是在羞辱我。
后来,我发现她确实脑子不好。
太子哥哥对她真的不太一样。
他在她面前会笑,会装可怜,还会撒娇。
我有点羡慕。
可是我隐隐觉得这种东西是羡慕不来的。
乐姑娘还教训了顾允枝一顿。
太子哥哥在旁边看着,眼神里都是宠溺,很是纵容她。
看顾允枝吃瘪,有点解气。
乐吟这样的女子,真的很不一样。
我甚至觉得她有点帅气。
更重要的是,太子哥哥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是他这些年从来没有过的开心。
如果是这样的话,也很好。
没想到再次见到乐吟会是那样的场景。
她救了我。
从前看着很散漫的一个人在救我的时候身手敏捷,招式凌厉,真的很帅。
像是话本里的女侠。
我很怕疼的,可是她不准我哭,真不体贴。
但是我又怕她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只好憋着了。
没想到她竟然主动要背我,还背了一路。
山路很不好走的。
其实我经常骂顾允枝的,但是在人背后说他坏话,被发现了还是有点心虚的。
但我不能在顾允枝面前认怂啊。
我和顾允枝像往常一样吵了半天,然后听到太子哥哥对乐吟说我是不相干的人。
委屈,太子哥哥还没乐吟好呢。
顾允枝一向很会治我,他每次都能赶在我要哭出来前给我讲个冷笑话逗我开心。
笑都笑出来了,也就不好再跟他置气了。
算了算了。
后来也没人告诉我那个车夫是什么人,又为什么要掳我。
没多久顾允枝和刘相家的那个假才女的事还没成,就吹了。
不过我才不关心这些。
我和乐吟倒是成了朋友。
她确实脑子不太好,有点缺心眼,还撩我!不过人还是很好的,就不跟她计较了吧。
她很喜欢太子哥哥,也肯对他好。
这样我就放心了。
太子哥哥从前过得并不开心,有个人能对他全心全意地好,我也替他高兴。
还以为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能顺遂地过下去。
陛下病倒了,我听到了姑母和父亲的谈话。
我不要太子哥哥死,也不希望顾允枝做出后悔终生的事来。
我能信得过的人只有乐吟了。
直到看到太子哥哥的匕首架在顾允枝的脖子上,那一刻,我很怕以后再也见不到顾允枝了。
虽然他经常欺负我,还说我丑,可是只有他知道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我心里想什么都瞒不过他。
他会给我讲很冷很冷的笑话听,偶尔也会别扭地逗我开心,还会偷偷带我出去玩。
他从前说我没心没肺,根本不懂得什么是喜欢。
这一刻,我意识到自己即将失去的是什么才明白过来原来我喜欢的人一直是顾允枝。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我身边,从来不曾走远,所以我从来没有发现这个事实。
无论我对他怎样恶言相向,无论我发多大的脾气,他都会很快回来哄我。
哪怕是我一心一意要嫁给太子哥哥。
如今,我害了太子哥哥,也护不住乐吟。
眼前的局势变换快得我都反应不过来,他们都是我最亲近的人。
姑母教唆着顾允枝拿剑对准了太子哥哥。
如果这一剑刺下去,他这后半辈子都会活在噩梦里,他将再也回不到从前。
姑母一向很宠我的,我还没明白过来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那柄剑已经刺穿了我的心口。
真的很疼,我过去为着一点破皮的小伤就能哭天喊地的。
这一回,这么血淋淋的窟窿出现在我的身上,我却不敢哭。
顾允枝还以为我是为了太子哥哥。
我不敢用力哭,我觉得我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仅剩的一口气要用来说清楚重要的事。
这么多年,他为我做了那么多。
最起码要让他也知晓我的心意吧。
顾允枝……我一直很喜欢顾允枝的。
反正我也要死了,总得死得有价值一点,我要他保证不再伤害太子哥哥和乐吟。
我知道他总会答应的,因为我了解他,他的内心深处还是很在乎他的兄长的。
况且,我还有杀手锏。
为了不让我哭,顾允枝能拿任何东西来哄我。
果然,他答应了。
他说,我说什么他都会答应我的。
我就知道。
我好困,顾允枝的怀抱怎么这么温暖,温暖到我不想放手。
在很深很深的黑暗里,我觉得心口好痛,可是我不敢哭出来,我怕顾允枝听到了会难过。
他那么疼我,我不想让他难过的。
我那么喜欢他,我舍不得他难过。
要是早点发现我喜欢他就好了,不然这会儿想起来的也不会只有我和他吵架的画面了。
我们都没怎么好好说过话。
好像只有一次,大概九岁的时候吧,他的乳母去世了,他伤心了很久。
他那会儿很怕身边的人离他而去,我就安慰他说:「顾允枝,月儿会陪你一辈子的。」
看样子我要食言了,希望他已经不记得这回事了。
不过我经常食言的,就算他还记得,应该也不会跟我计较的。
我还总是给他脸色看,我的脾气怎么那么差劲呀。
以后他想起我的时候也只有那些生气时的样子,哎呀,丑死了。
要是还有机会,真想平心静气地和他坐在一起,好好说些悄悄话,嗯……就勉为其难挑些他爱听的讲好了。
下一世换我来宠你吧,顾允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