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出征回来了,他还带回一个怀孕的女子。
他俩成亲拜堂的时候,高堂上坐着的是我。
1.
我有时候觉得,谢灵枢并不爱我。
虽然将军府的人都众口一词,说他对我与众不同,他肯定爱我。
久而久之,我竟也信了这种说法,甚至产生了一种他真的爱我的错觉,直到他凯旋时带回一个怀孕的女子,我才顿悟错觉就是错觉,不爱也始终不会变成爱。
楚臻就是他带回来的女子,有着四个月的身孕,我很难不去想,这个孩子不是他的。
昌伯看看她又看看我,支支吾吾半天,问我人要怎么办。
我把手心的瓜子悉数倒回盘中,无所谓地说:「养着呗。」
养一个是养,养两个也是养,这么大一个将军府,总不至于连个人也养不起。
昌伯痛心疾首地骂我是个傻的,我往日里尊敬他,现在倒有些烦他不识趣。
什么傻的,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心里明白着呢,将军出征后偶遇了一段绝美爱情是人间再正常不过的故事,谢灵枢是个将军,所以他偶遇一段绝美爱情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不过我口头上还是和昌伯说:「昌伯你先去忙吧,我等谢灵枢回来。」
2.
谢灵枢从宫里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他从背后搂住我,把脑袋埋在我颈窝里蹭了蹭:「好累啊。」
我侧过头,没在他身上闻见相思雀的气息。
我直觉不妙,当即用手推开他的脑袋,一字一句问他:「我的相思雀呢?」
谢灵枢抿起嘴,我与他认识两年,自然知道这个动作代表着什么,他觉得对不起我。
我有些想笑,但一颗心在顷刻之间跌进了冰窟,冰得我颤抖起来,我扯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你把我给你护身的相思雀拿去救楚臻了是不是?」
谢灵枢放低声音,低声下气地和我解释:「我总不能看着她死。」
他解释的理由天衣无缝,即便我是一株没有心的铁树仙,也觉得这个理由真是感动到令我无法反驳。
他错了吗?他没错,人命关天,他没有办法看着楚臻死,所以用我的半条命去救下她。
我定定地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
我第一次见到谢灵枢时,我还只是棵自闭的铁树,不习惯自己读人心的能力,于是我扎根在山里,只想着就这样等缘分、等花期到临,直到谢灵枢出现在我面前。
他出现时身上伤痕累累,他的血流淌在我树根下,滋味又苦又涩,我看向他的内心,却看不见任何东西。
这世界不存在我读不透的心,所以我欣喜若狂,以为他是我的缘分,我化了人形出来,用相思雀一半的精血救下他。
救下他后我虚弱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把我带回他的营帐休养,我看着他打了胜仗,看着他被封了将军,最后对方的降书快马加鞭去了京都,他也就带着我回到京都。
抵达京都那天刚好下着雨,小道上处处滚着水,我在人间鲜少见到这种大雨,因此兴奋得赤脚在雨中淌水玩,他为我打着伞,陪我从街头走到街尾,街道两侧的人纷纷笑话我,也跟着笑话谢灵枢。
我在众人嘲笑中茫然地回过头,看见他一直跟在我身后,对我弯着唇角笑。
那时的谢灵枢的眼中只有我,根本不在乎别人会不会笑话他。
如今呢?
我问他:「你爱我吗?」
谢灵枢眸子中的光亮了起来,他张开口,几乎要斩钉截铁地说爱,我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继续问:「那你爱楚臻吗?」
他似乎想说不爱,可是楚臻肚子里的孩子实在无法向我解释,因此他嗫喏半天,最终什么也没说,他眼中的光逐渐黯淡了。
我看着他的双眼,心里竟异常平和。
当年眼里只有我的少年,如今连爱谁都不能说出口。
3.
我不愿意看见楚臻,于是把自己整日关在小院里看书,但我万万没想到人间有一条道理,叫山不就我,我来就山。
楚臻来到我的院子,规规矩矩朝我请安:「妾身给姐姐请安。」
我们铁树一脉,开了灵识后就是独身一人,别说姐妹,连父母都是没有的。
因此我莫名其妙:「谁是你姐姐?」
楚臻脸色一白,忽然跪在我面前:「是妾身失言!妾身不该与夫人姐妹相称……」
她身后的婢女小声打断她的话:「小姐,她不是将军夫人,谢将军根本没娶她。」
其实她说得没错,我点点头,正要让她先起来,余光却瞥见谢灵枢往我这边赶来。
他匆忙得连练功服都没换下来,身后还跟着一位我没见过的婢女,走到我院门口时他先紧张地看了眼楚臻,然后才看向我。
就这一眼,让我心底的怨恨噌噌往上冒,怎么压也压不住。我冷眼看着谢灵枢,口里的话却是对着楚臻讲:「你愿意跪就跪着吧。」
不等他们开口,我率先站起身,朝着屋里走去。
我反手关上门,听见院子中谢灵枢让楚臻先回去,没多久后楚臻崴了脚,谢灵枢抱着她离开我的小院。
我的院子静下来了,安静得好像楚臻、谢灵枢完全没有出现过一般。我忽然觉得好没意思,于是我躺回自己床上,用方才的书盖了脸,恍恍惚惚睡着了。
我感受到婢女沉安轻轻拿起我脸上的书,她小声惊呼了一声:「书怎么湿了一块?」
我心里觉得好笑,书盖在我脸上怎么会湿一块呢?但我眼角无端溢出一滴泪。我恍遭雷劈,心想原来是因为我哭了啊。
一天后,京都出现了关于我的流言。
他们说谢灵枢根本不爱我,是我死活赖在将军府不走,谢灵枢怕驳了我会让我的面子不好看,所以才一直纵容我,而支撑这些流言的依据是,谢灵枢一直没有娶我。
更有甚者,说我不是将军夫人,却在蹉跎未过门的将军夫人。
一时间,我在京都从将军心尖尖上的人变成了个恶人。
流言也传进了谢灵枢耳朵,听说他为此震怒,让官府去抓散布谣言的人,他雷厉风行的手段让京都的人惶恐了好长一段时间,但流言蜚语并不会因此而结束,他的迷妹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多的人坚信他根本不爱我。
沉安把事情转述给我的时候我正躺在躺椅里晒太阳。
不知道是不是花期要到的原因,我最近总觉得有些困。
她在我身边来回踱步,语气义愤填膺:「这些流言一定是楚臻放出去的,没想她看上去柔柔弱弱,心思却这么歹毒!这种人要是做了将军夫人,将军府一定永无宁日!」
我打了个哈欠,用脚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地,慢慢摇着躺椅,我学着谢灵枢对手下的语气,说:「操着这么多心做什么?你要是闲得没事,就去把院子里的落叶扫了。」
沉安撇撇嘴:「我才不扫呢,我只伺候岁小姐,其他的事有其他人去做。」
我被她这话逗得醒了神,我笑骂她:「那你还不快去拿书来读给我听?」
她便去房里取了话本,老老实实坐在我躺椅面前替我念书。
沉安的声音温温柔柔,听起来实在舒服,没多久我就陷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
我听见谢灵枢来到了我的身边,他接过沉安手中的书,用极低的声音说:「我来吧,你先去忙。」
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后,念书人换成了谢灵枢,他一边替我念书,一边用手替我摇晃着躺椅。
我想睁开眼,但眼皮子沉得像托住了几百年岁月,让我无力睁开。
故事念到最后,谢灵枢俯下身,在我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
4.
谢灵枢向我求婚了。
他拿着一个小红木匣子,单膝跪在地上,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
红木匣子实在小,只有我半个手掌心大,我打开它,发现里面放了一枚戒指,戒指形状有些奇怪,最上面有一颗指甲盖大小的透明石头,谢灵枢说这叫钻戒,是他故乡的婚嫁习俗。
我没有拿起它,而是问谢灵枢:「你为什么要娶我?」
我对人间的所有认知,全来自谢灵枢的教导,包括婚姻。
在谢灵枢还没回京都的时候,我随着他们一起行军,有回路过一个小镇,镇上有对新人成亲,他们挽留谢灵枢喝喜酒,希望谢灵枢沾了新人的福气后能平平安安。
彼时我对什么都很稀奇,我见谢灵枢这杯酒喝得很开心,我以为是什么人间美味,于是我偷偷尝了一口,却被酒苦到皱眉吐舌。
酒实在难喝,又苦又涩又辣。
后面大军在小镇中留宿一夜,谢灵枢作为将军,被安排在新房临院,我自然是和谢灵枢一起。
晚上我们俩都没有睡着,谢灵枢索性带我上屋顶看星星,我们俩倚靠在一起,谢灵枢问我:「阿岁,你想不想成亲?」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成亲,然而我不懂这代表着什么。
我问:「成亲是什么?」
谢灵枢想了好一会儿,然后告诉我:「成亲是两个相爱的人为彼此负起的责任。」
这又涉及了我的盲区,我茫然地问他:「相爱是什么?责任又是什么?」
他笑着捏住我的脸,认真和我讲解:「相爱就是互相喜欢,愿意为对方做任何事情;而责任……就是用心去完成自己应该做的事、去实现自己给出的承诺。
「就比如说,我娶了你,那我就不能伤害你,不能欺骗你,心里只能有你一个,不能再有其他人。」
没等我说些什么,他忽然自言自语起来:「我还不能娶你,我可能会死在战场,如果我死了,你要怎么办?」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中写满了沮丧,他的眼睛湿漉漉的,像一条小狗,让人心疼。
于是我捧住他的脸庞,用额头抵住他的额头,我轻声说:「你不会死的,我会救你。」
也许是我回忆太久了,谢灵枢又唤了我一声:「阿岁?」
我回过神,静静地看着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合上匣子,风轻云淡地说:「你不该娶我,你应该去娶楚臻。」
谢灵枢抬起头,脸上写满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他明明就听明白了我的话,却偏偏要我再复述一遍,我忽然有些恼火,提高了一些音量:「我说,你应该去娶楚臻。
「你告诉我,成亲是责任,责任是一心一意,你既然要娶楚臻,为什么又要娶我?」
谢灵枢猛然站起身,他站得太急,人立马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他试图和我解释:「我是这样说过没有错,可我只爱你啊,长岁,我只爱你——」
「你如果爱我,那楚臻肚子里为什么会有你的孩子?」我终是心软了,我试图给他找台阶下,「谢灵枢,你说过爱不会有欺骗的。」
「那不是……」他忽然哑了声。
我看着他脸色变得惨白,看着他眼中流淌出的我看不懂的情绪,他兀自抿唇,好半会儿后他才卑微地说:「阿岁,你给我放次烟花好不好?」
放烟花是我们之间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如果有一个人生气了,那另一个人就要为他放烟花,烟花结束后,气也随着烟花一起消失。
从来都是谢灵枢为我放烟花,倒也不是说我从不惹他生气,只是他每次生气,都会先低头向我认错,无论是不是他的错。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我心里的火又开始往上冒了,他拿我的相思雀去救楚臻都没向我道歉,凭什么现在要我给他道歉?我冷笑一声:「我没有错,我不会给你放烟花。」
他屈起来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终还是他低头了:「我会娶楚臻。」
他走的时候红着眼,倒像我欺负了他一样。
5.
谢灵枢和楚臻成婚那日,楚臻的婢女前来请我喝喜酒。
话本故事正讲到高潮,我往后翻页书,随口回她说:「想去我自己会去。」
婢女回了句「是」,走的时候却故意放慢脚步,阴阳怪气地说:「有些人还以为自己是将军夫人呢,在这摆什么架子。」
我叹了口气,心想楚臻虽然长得好看,但选婢女的眼神确实不怎么好,瞧着素质低下。
见我没反应,她居然还拔高了声音:「要不是当初救了将军一命,这将军府哪容得下她啊!同样是被救,怎么今儿娶的是我家小姐呢。」
我平日里什么都不上心,唯有这一件事,一直是我的雷区。
铁树一脉生来冷漠,所以才需要等缘分开花,修成正果,我来人间是找缘分的,缘分让我遇见谢灵枢,所以我愿意跟着谢灵枢回来。我以为我只要等,等到花期就可以了,但我不明白我们之间为什么多了一个楚臻。
为谢灵枢做了两年的凡人,倒有些忘了我其实是一棵没有心的铁树。
这一刻我顿悟了,我连自己的花期都没办法解决,为什么还要遵守谢灵枢教给我的道理,去做一个凡人?
我觉得好笑,事实上我也真的笑了出来,我合上书,从容不迫地揩整齐衣服上的褶子:「请我喝喜酒?好啊,我要喝她亲自敬的酒。」
婢女嘀咕着:「你也配喝夫人敬的酒?」
我把手搭在她的肩上,我微微低下头,附在她耳边说:「配啊,怎么不配?你们夫人,还是用我心头血救的呢,别说一杯酒,就算是以后让她天天来给我敬茶,谢灵枢也不敢说个不字。」
我说完,与她拉开了距离。
可能是我态度转变得有点大,她惶恐地摔在地上,两腿打颤,我看着她的狼狈相,心里竟有一种扭曲的快感。
我上前扶起她,笑得和蔼可亲:「快点带路好不好。」
婚礼虽然准备得匆忙,该少的却都没少。我出现在正厅的时候,正厅里短促地沉寂了一下,谢灵枢穿着喜服,见我进来,目光便一直跟随着我。
我环视厅内一圈,发觉这个厅堂竟然没有一个空位可以容下我,我也不恼,物色好自己想坐的位置后,我拍拍对方的肩,轻声地问:「可以把这个位置让给我吗?」
我好歹在京都算个名人,对方立刻站起身,把位置让给我。
将军府下人见状,立即上前替我更换一套新餐具。
喜娘看看我,又看看谢灵枢,最后在谢灵枢的示意下开口喊着:「一拜天地!」
他们牵着红绸带,拜了天地。
喜娘又喊:「二拜高堂!」
谢灵枢是个孤儿,所以高堂上没有人,这一拜应该还是拜天地,楚臻正要弯腰,我忽然开了口:「慢。」
所有人的目光纷纷望向我,我在众目睽睽下依旧不慌不忙:「既然没有父母,这高堂,拜我倒也不过分吧。」
顿时人群沸腾起来,我听见他们在说我大胆,说我果然是个恶人,没关系,尽管说,我才不在乎。
我继续说:「我记得有一个词,是指形容恩人像父母的词,那个词是什么来着?」
谢灵枢面色复杂地看着我:「再生父母。」
我一拍掌:「对,就是这个词!我救了你一次,又救了楚臻一次,你们俩这高堂,拜我也很合适,对不对?」
没等谢灵枢说话,楚臻掀开了她的盖头,她含着一双泪眼,语气凄凄切切:「我知道将军今日娶我,姐姐心里定然不舒服,可这高堂姐姐坐不得啊,日后将军若是与姐姐成婚,岂不是惹祖宗们生气?况且救我的是将军,又何来姐姐救我一次的说法呢?」
她说那么多,我就听明白了一个意思:她不肯拜我。
啊,也没关系,反正做主的又不是她。
我故意看着谢灵枢:「你觉得呢?」
谢灵枢喉结滚了滚,最终他开了口:「合适。」
我在楚臻的惊愕神色中坐上高堂。
6.
自打我在婚礼上出尽风头后,我就再没和楚臻见过面。
这日太阳正好,我照旧拿着话本在院中看书,沉安从外头走来,手中拿了只纸鸢:「岁小姐,我们去后花园放纸鸢吧!」
我不想动弹,但沉安平日里极其维护我,难得她央求我一回,我也就顺了她的意。
不曾想楚臻在院中看鱼,我懒得搭理她,正要找个位子躺一躺,余光却发现站在我身侧的沉安突然噗通一下跪在我脚下,她颤抖着声音向我赔罪,眼神却频频望向楚臻:「岁小姐,奴婢毕竟是将军府的人,夫人要我把您带出来,奴婢不得不从……」
沉安好像在忏悔辜负了我的信任,不过她其实没有那么重要,我没有为她感到难过。
楚臻回过头,眉眼弯弯:「姐姐今日肯出院门了?」
我叹口气,慢慢朝着她走去。她的脸实在很好看,我忍不住伸出手,往她脸上轻轻地拍了拍:「谁是你姐姐?」
来到京都后,我读人心的能力终于从被动变成了主动,不过在谢灵枢的要求下,我没有再主动读过别人的心。
而拍到她脸的那一刻,我看到她的内心充满着对谢灵枢的怨恨,我一怔。
楚臻啪地打掉我的手:「岁小姐,您想做什么?」
我还没从她的真实想法中回过神,不解地问她:「你为什么恨谢灵枢?」
楚臻脸色微变,不过很快她蹙眉,做足了一副可怜模样:「岁小姐怎么能这么说?我是将军救回来的,自然爱将军。」
我不信,我伸手抓住她手腕:「你在说谎,我看见了。
「你恨谢灵枢救了你,你还不想要这个孩子。」
楚臻脸上的表情一滞,半晌之后她挣脱我的手,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岁小姐,即便是真的,那又怎样呢?」
她慢慢贴近我,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对,我恨谢灵枢,我恨这个孩子,我也恨你——听说救我的那个东西对你很重要,这么说也确实算你救了我一命,我恨你也是应该的,对吧?」
楚臻抓住我的手,把我的手贴在她心口处。她心口处确实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我很快就感受出那是相思雀的律动。
她轻蔑地笑着:「你听,我的心跳动得多欢快啊。」
我缓缓屈起手指,指甲立即化成针叶抵在她胸膛,我冷着一双眼,毫无感情:「既然你不爱谢灵枢,那你也不配用我的心头血。」
针叶划破她的衣裳,划破她的皮肉,楚臻感受到了疼,她慌忙往后退,可她忘了她身后是栏杆,是池塘,她整个人跌入池塘,在水里挣扎得厉害。
楚臻的婢女尖叫着:「来人啊,快来救救夫人!夫人被岁小姐推下池塘了!」
与此同时,我听见谢灵枢的声音:「长岁!」
好奇怪,我居然从他声音里听出了生气。
谢灵枢顾不上我,当即就跳下去救楚臻。
很快将军府乱成一团糟,我站在栏杆边,不知谁伸手把我拨到一侧,我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在地。
沉安立刻上前扶住我,她小声地问:「您为什么不下去救她?只要您下去,夫人这招就行不通了。」
我把胳膊从她手里抽出来,反问她:「她自己愿意在水里待着就在水里待着,她不想要孩子就不想要孩子,那都是她的事,为什么我要下去救她?」
楚臻被救上来时,两腿之间有血色晕开,立即有大夫上前替她把脉:「夫人这胎……怕是保不住了。」
谢灵枢要抱着她离开,我上去拽着谢灵枢的胳膊,不许他救楚臻:「为什么要救她?她明明恨你。」
他深呼吸一口气:「你放开手。」
我没放,我不明白:「不是只有相爱的人可以成亲吗?为什么她恨你,你也可以和她成亲?
「谢灵枢,她恨你,她也不想要这个孩子。」
楚臻闻言抬起头,她两手搂住谢灵枢的脖子,含泪看着我:「姐姐如果不喜欢这个孩子,我不要便是了。」
谢灵枢额头突突地冒出青筋,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长岁!你想要污蔑她也要找个正当的理由!你如何知道她不想要这个孩子,又如何知道她恨我!」
我愕然,觉得自己好像听错了:「我当然知道,我有……」
「待会我送你去别院,你该好好冷静一下!」他等不及我说完,发狠似的留下这一句话,就抱着楚臻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我呆愣在原地许久,感受到自己心口颤了一下。
别院是谢灵枢亲自送我去的。
站在别院门口时,他亲手替我整理着衣领:「阿岁,别对楚臻动手,我都看到了,你想要挖她的心。」
到现在他还在维护楚臻,我匪夷所思:「她又不爱你,所以我要取出我的相思雀,这有什么问题吗?」
谢灵枢的手一顿,他将我的鬓发别在耳后,声音中有些疲惫:「她如果死在将军府,我要怎么和外面解释你的存在?解释你是一棵铁树,而不是一个人?
「阿岁,你来人间两年了,多少也应该知道,人有排异心,一旦知道了你不是人……」
他忽然用手覆住我眼睛,然后他低下头,蜻蜓点水般在我唇上印上一吻:「我不该跟你讲这些,这些应该是我要处理的事情。」
7.
搬进别院后没几日,天下起了下雨。
我神色恹恹地伏在窗框上,伸手去接窗外的雨。豆大的雨滴从檐下溅进我手心,冰得我浑身一颤。
四月的天,雨冷得像从井里泼出来的。
沉安端着托盘从回廊那头走来:「岁小姐,喝点热汤吧。」
纸鸢那件事后,谢灵枢想换掉沉安,我没让,左右是个伺候的婢女,没了她还会有其他人。
我虽然留下她,却也没有去读过她的心。答应了谢灵枢不窥探别人的隐私,我总不能反悔。
汤被舀在小碗中,她端碗的手有些抖,我接过汤,随口问她:「你怎么手抖得这么厉害?」
她短促地「啊」了一声,两手不知所措地叠在一起:「奴婢方才被烫了一下,所以有些抖。」
见我要喝,她匆忙喊住我:「岁小姐!」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她眼神犹犹豫豫,忽然提起了纸鸢那件事:「当时……奴婢带您去池塘时,您恨奴婢吗?」
「为什么要恨你?我又不在乎你。」
沉安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她怔怔地看着我,好半会儿后她闭上眼,往后退了一步:「岁小姐……小心烫。」
汤里不知掺了什么,苦得很,我喝了两口,终于喝不下去:「不喝了,苦。」
沉安眼睛不知为什么红了,她手忙脚乱地抹了下眼睛,然后接过碗,对我说:「奴婢先下去了,岁小姐,您睡会吧。」
我其实不困,可一个人坐在窗边听雨声,到底有几分倦意。
我用手掩着嘴打了个哈欠,脑子却忽然灵光一闪,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谢灵枢,原来不在深山中。
我刚到人间那天,天阴得厉害,风呼呼地刮着,吹在身上又冷又疼。
族中长辈的话犹在耳侧:「长岁,我们铁树一脉,自古以来都要在人间等缘分开花,去了人间,便不像在族中这么随心所欲,你要一举一动模仿着人的习性,避免被他们认出你不是人……」
后面还说了些什么我记不太清,只记得我站在街上,学着凡人行走时,不停地有人对我指指点点。
「这么冷的天,就穿着一件单衣在外头走。」
「这姑娘可怜见的,连鞋都没有。」
「不会是个傻的吧?」
我停下脚步,认真地问她:「傻是什么?」
大婶倒吸一口气:「真是个傻的,去去去,走开些,别沾了晦气到我这。」
有个老乞丐上前把我护在身上,朝着大婶的摊子啐了一口:「呸,李麻婆,做人要有良心!」
他把破碗里的包子给我:「怎么一个人在外面?你父母呢?都不管你了?哎,我也是好心,这样吧,这个包子先给你垫垫肚子。」
他说他是好心,可我看到他心里想着把我卖去勾栏,能换五两银子。
我接过包子,问他:「勾栏是什么?为什么要把我卖去勾栏去?」
他的脸立刻变得五彩缤纷,不过他很快又反应过来,笑着和我说勾栏是个好地方,有吃有喝,还有衣服穿。
他面上笑着,心里却在骂我傻子。
我想这不是什么好词,于是我拉下脸,说:「我不去。」
乞丐立刻翻脸,他要拽我走,不过我本体是个铁树,还是有些分量的,他拽不动我,一气之下把我踹翻在地,对我拳打脚踢,边上围过来很多人,没一个人来扶我。
我在心里默念着长辈的话:「你要一举一动模仿着人的习性,避免被他们认出你不是人……」
他打我,所以我也可以打他。
我从地上爬起来,动作快到老乞丐措手不及,我握紧拳,准备往他心口砸去。
就在这时,一柄长枪从我颈侧边伸过来,敲下我的拳头后,枪尖很快抵在老乞丐胸膛上。
「喂,给她道歉。」
我回过头,看见我身后有一支小队,为首的少年骑在马上,他披着斗篷,神色懒散,眉眼中却透露着锋芒。
老乞丐立刻给我磕头认错,头磕得震天响,但我没理他,我的目光一直在谢灵枢身上。
「把他绑起来送到衙门去。」
谢灵枢松开马绳,从马上跃下来,解开斗篷披在我身上。
他替我系绳时手擦过我的颈侧,他被我的肌肤冷得倒吸一口气。
铁树嘛,肌肤冷是正常的。
他显然觉得这是不对的,于是一把将我抱起,不停地和我道歉:「和你有肢体接触是我不对,不过我得带你去买身衣服,再买一双鞋,不然大冬天的,你得冷死在街头。」
那时我听到街上所有人议论纷纷,有人说他是最近声名鹊起的参将谢灵枢,有人说我搭上他之后可算有了好日子过,在这么多人的心声下,我居然忘了——
我没有听见谢灵枢的心声。
他为我买齐衣物,又给我塞了一小袋银子。
天开始下雪,他目光在我肩上转了又转,最后他挠挠脑袋,问我:「斗篷能不能先还给我?」
我以为斗篷是指他给我买的东西,于是我把包裹塞进他怀中,与他大眼瞪小眼。
谢灵枢尴尬又不失礼貌地把东西还给我,小声地嘀咕着:「算了,没有斗篷也冷不死。」
他的部下在前方与他招手:「头儿,走啦!」
「马上来!」谢灵枢应道,他帮我把兜帽带上,黑压压的兜帽挡住我一半的视线,我仰起头,想要看谢灵枢,但谢灵枢笑着把手放在帽顶,把帽檐压得更下了。
「小心些,别着了凉。」
他翻身上了马,随着小队一同向北方走去。
他的身影越走越远,雪也越下越大。
我站在雪中站了一整晚,第二日天光乍亮时,我也沿着他离开的方向离开了。
8.
我睁开眼时,发现谢灵枢守在我身侧。
他好像衰老了很多,眼下青黑一片,胡茬也冒了出来,还有我那双最喜欢的眼睛,也成了死气沉沉的模样。
见我醒来,他几乎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握着我的手稍微动了动手指。
活像个木头人,我暗想。
我从他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喊他回神:「谢灵枢!」
谢灵枢眼睛蓦然有了光彩,他咻地靠过来,用力抱紧我:「醒过来了就好,醒过来了就好……
「你睁眼时,我以为你又把我忘了。
「就像禹州的那个雪天,你站在人群里,眼睛里却映不出任何东西。那时你好冷漠,我猜你记不住我,后面你果然把我忘了。」
他的呼吸喷洒在我后颈上,让我觉得有些痒,我想推开他,推了两下竟然没推动。
「谢灵枢,我要喘不过气了。」
谢灵枢仿佛没听见我说话,自顾自地说起来:「我没想到沉安会听从楚臻的安排,给你下毒……
「她明明伺候了你那么多年,怎么忍心把毒药端给你?
「毒就在那碗汤里,好在你挑嘴,只喝了两口。」
……
他说话颠三倒四,语无伦次的,我刚想骂他清醒一点,把事情捋清楚再和我说。
话还没出口,忽然有个滚烫的东西滴在我后颈上,顺着我的脊梁滑了下去,我打了个激灵,反应过来这是谢灵枢的眼泪。
「长岁,我好怕你醒不过来。」
他的委屈和难过都藏在眼泪里。
我准备骂他的话突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我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头一次温声细语安慰他:「我是无敌的铁树仙,我不会有事的。」
窗外还在下雨,天色昏黑昏黑的,看不清楚时辰,而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个,没有其他人。
我有些恍惚,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回到了半年前,那时楚臻还没出现,谢灵枢还会和我撒娇,说他爱我。
可我总是清醒得很快。
外头响雷的时候,我推开谢灵枢:「清醒了就把事情说一遍。」
在谢灵枢的讲述下,我了解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楚臻用沉安亲妹妹的生命要挟沉安为她做事,先是把我引去院中,要栽赃我害她流产,再是给我下毒,想要我性命。
谢灵枢说我昏迷的那一刻,他心口仿佛被人刺了一刀,疼得厉害,他匆匆赶来,结果发现我昏倒在窗边。
他把我安置在床上,紧急找了大夫,又发落了沉安,然后就没有离开过我身边。
我昏睡了三天,他不吃不喝守了我三天。
沉安的下落我没兴趣去关注,我早说过,她对我而言不重要。我关注的是:楚臻为什么要毒死我?
一说到楚臻,谢灵枢立马又化身谜语人。
我有时候真的很想撬开他脑袋,看一看他脑子里到底装了多少水。
我实在是倦了他这个态度:「你不愿和我说楚臻,我就亲自去问她。
「你知道的,我总是说到做到。」
他沉默许久,终于松了口:「其实我救了她两次。
「第一次是我带兵赶路时,看见街上土财主在强抢民女,我看不下去,于是把土财主打了一顿,嘱咐她日后小心些。她满心欢喜,还把珍藏了许久的平安符送给我,希望我能平平安安归来。
「那姑娘就是楚臻。
「……我第二次救她,是在凯旋时,我看见有人跳河。我把她从水里救上来,但她几乎没有了气息。
「生死当头,我没想那么多,只想着你的相思雀可以救我,自然也能救她一命。」
说到这时,谢灵枢痛苦地闭上眼。
「她醒过来时,眼里恨意滔天。我这才知道,原来在我走后,土财主找上门,把她相依为命的母亲打死了……
「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选择自杀?我不敢想。
「阿岁,我对不起她,我对她有愧。」
这种俗套的故事我在话本里见得多了,我冷漠地打断他的话:「我没有对不起她,她却想要杀我。」
「因为她……」
「将军!不好了!」
谢灵枢话没说完,就有小厮匆匆忙忙跑进院子中。
「外面都在说,岁小姐是妖!」
9.
我是妖的消息在京都传得浩浩荡荡,每天都有人叫嚷着要杀了我。
在这种人人恨不得我死的环境下,我那叛逆的花期终于来到了。
铁树花期有一个月的时长,但没有相思雀的铁树,那不就只能等死了。
我把这事告诉谢灵枢时,他的神态更加颓废了:「要怎么才能救你?」
其实办法是有的,但我知道谢灵枢不会去做,我嗤笑两声:「为什么要救我?我死了谣言不就破了?」
谢灵枢可怜兮兮地看着我,他在我面前总是露出这副卑微的模样:「我怎么能看着你死?」
他这人说好听了叫心肠软,说难听了叫优柔寡断,成不了大事。
我没想刺他,但我忍不住:「是啊,你不能看着我死,你也不能看着楚臻死,那怎么办呢?总要有个人死的。」
面对我的生死,谢灵枢比我还要焦虑,他原先就因为要顶着压力保下我,沧桑了不少,现如今又要为我的生死想办法。
这晚他在我房内枯坐了一夜。
第二日醒来时,我发现他白了两鬓。
我从床上坐起身,与他对视,良久之后我先垂下眼:「我的心头血在楚臻心口,你把她杀了,取回我的心头血,我就可以渡过花期,活下去。」
他错愕地捏碎了桌子角,语气苦涩:「我……」
我心中了然,你看,我就说他做不到。
我顿时又觉得无趣,于是躺下身,背对着他:「不肯就算了。」
话这么说,但闭着眼,我心里有了定夺。
谢灵枢不肯杀楚臻,那我亲自去取楚臻的心头血。
我来人间是为了渡过花期修成正果的,把自己折在人间算什么?
花期来临的第七日,谢灵枢被召进了宫,临走前他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千万待在别院等他回来。
我嘴上应着「好」,等他离开后没多久,我也出了门。
没想到我一出门,外头便有人朝我砸来鸡蛋与烂叶。
自从遇见谢灵枢后,我何曾受过这种委屈?当即我就接住即将砸上我头的鸡蛋,砸了回去。
那大妈被砸中头,她「哎呀」一声,倒在地上大哭:「果然是妖怪啊!救命啊,妖怪要吃人了!」
顿时好多人朝着别院门口围过来,她们对我指指点点,心声恶毒而肮脏。
场景复刻了禹州的雪天,但这一次我没有等到谢灵枢,是别院的粗使婆子把我拉回了别院。
「将军让你别出去,你怎么非要出去?」
「我要去将军府。」
「姑娘啊,不是我说你,将军对你再好,那也是成了家的。这得亏是将军夫人大度,还准许你住在别院……既然将军夫人不欢迎你回去,你也就不要觍着脸往上凑,做那碍眼的狐媚子。」
我愣在原地,理智告诉我别在意这话,心底却波涛汹涌,怒意几乎要将我推进海浪中,我甩开她的手,想说若不是我大度,楚臻能活到现在?
但我张张嘴,陡然呕出一口血。
许是那点毒给我留了后遗症,我的花期竟然只有七天,短到连墓地都来不及选。
缘分千年,生死一瞬。族语诚不欺我。
我要死了。
10.
很久以前谢灵枢告诉我,人死的时候会出现走马灯。
我问他怎么知道。
他说因为他死过一次,也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我才一直看不到他的内心。
不过那时我没在意,我一心追问他铁树仙如果死的时候,会不会有走马灯?
现在我知道了,铁树仙死的时候也会有的。
可是这走马灯,怎么全是谢灵枢的故事?
我看到谢灵枢从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儿走到今天这一步,看见他在朝堂上据理力争,说我绝不是妖,他也绝不把我交出去。
我就在他的身边,可他看不见我。
圣上下令:「仗责二十!」
谢灵枢挨了二十板,却依然不肯低头,他坚决要维护我。
他是将军,他打过许多胜战,圣上还依赖他,拿他没辙。
因此圣上勃然大怒,拂袖离去,让他跪在殿前反省,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离开。
谢灵枢背脊上鲜血肆流,腰杆还挺得笔直。
殿外守卫劝慰他:「谢将军,您这是何必呢,不过是一个女子而已。」
他阖眼,语气平淡地反驳守卫:「她是我的阿岁,她不是妖。」
「我的阿岁」四个字令我浑身一颤,我慢慢在他面前蹲下,与他平视。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用心地打量他。
我印象里那个少年意气的谢灵枢好像老了,他的眉头总是皱在一起,像化不开的山川,我捧住他的脸,又用手一点一点抚平他的眉头。
突然他呕出一口血,我下意识避开,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看了眼天色。
这是我呕血的时刻,他竟然也会跟着有反应。
紧接着,谢灵枢猛然站起来,大概是跪得太久,他起身时一个趔趄,摔在地上,守卫匆匆扶起他。
「谢将军。」
他咬着牙忍痛:「多谢。」
从殿门到宫门的距离长长一段,他扶着墙一点一点往外走。
我跟在他身侧,想搀扶他却触摸不到他。
守卫急忙喊住他:「谢将军,没有圣上口谕不可离去!」
他头也不回:「我回来自会向圣上请罪!」
出了宫门,他夺下一个人的马,从怀中掏了锭银子给他:「借用一下你的马,麻烦你待会来将军府领回。」
他策马回了别院。
别院中兵荒马乱,众人走的走,散的散,我躺在地上,无人问津。
谢灵枢颤抖地探了下我的鼻息,感受到我鼻息虽然虚弱,但还活着,他松口气,把我抱起来。
他怀里一个我,身侧一个我,这画面委实有点好笑。
我笑不出来。
因为谢灵枢把匕首刺进了自己的心口处。
他总是能洞悉我话里的漏洞,我的相思雀救了楚臻,也救过谢灵枢,所以谢灵枢的心口,也有我的心头血。
他不肯杀楚臻,只好把自己的心头血还给我。
我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去捂他的伤口,可那血流过我的指缝,流到了长岁身上。我看见长岁身下伸出了树根,一点一点朝着谢灵枢心口探去。
谢灵枢抱紧我,他把下巴抵在我的头顶,任由我的根脉吸食着他的心头血。
「一直想问你爱不爱我,可我又怕你不爱我,你只是习惯了我。」
我哑着声,想问爱和习惯有什么区别。
他忽然轻轻地笑了:「你要是醒着,肯定要问我爱和习惯有区别。」
我呼吸一滞,眼泪蓦然就掉了下来。
「我不告诉你,你不明白区别,我就当你是爱我了。」
我的根扎在他心口,他疼得脸色发白,嘴唇也青了起来。
「长岁,等花期过了,就离开人间吧。
「回到你的故乡,然后忘了我。」
他声音越来越薄弱,弱到我几乎听不见。
「别去找楚臻,是我对不起她。」
他到死都还惦记着楚臻。
我想刺他两句,可渐渐地,他没有了气息。
谢灵枢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阿、阿岁,我好疼啊……」
是他以前惯用的撒娇语气,只是这一次我没有回应他。
我也好疼啊,我的胸口几乎要被疼痛撕裂,我感受到四肢百骸里有无数只蚂蚁在撕咬我,这种感觉太陌生了。
走马灯走到了尽头,我惶惶开眼。
谢灵枢保持着紧抱我的姿势,我忍不住搂住他的头,嚎啕大哭。
「谢灵枢!」
11.
我没用,我虽然名头里带个仙字,但我一不会法术,二不能让人起死回生。
非要说有那么点灵异之处,那就是铁树仙成功渡过花期后,可以为世人送上一个祝福。
这有个屁用,我爱世人吗?
我不爱。
楚臻不知从哪得到了谢灵枢死的消息,她只身一人来到别院,站在门口拍掌叫好。
「好一个鹣鲽情深。
「他那么爱你,他死了,你怎么不为他殉情?」
她眼底的恨意毫不收敛。
我一直觉得奇怪,在谢灵枢的陈述里,他救过楚臻两次,可楚臻却恨他。
为什么?
我不知不觉问出了声。
她细细地品味着我的神情,随后她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神色,她大笑起来:「原来他也不是什么都告诉你的。」
不愧是楚臻,她总能在我的雷区上精准蹦迪。
「在你眼里,谢灵枢是个好人对不对?可在我眼里,他还不如一个恶人。
「我和我娘相依为命,辗转了许多地,好不容易在荆城落了脚,结果我去抓药时被土财主看中,他要抢我做小妾,谢灵枢救了我。
「我那时是真的感激他,我还把我娘给我的平安符给了他,我希望他平平安安,像他这么好的人,就应该长命百岁是不是?
「可我忘了他不是本地人,强龙压不了地头蛇,等他走后,土财主心有怨恨,他又找上我,他要打死我娘,我求他停手,我愿意给他做小妾,只要他放过我娘。
「他在我家那个小院里,当着我娘的尸体、当着满院里所有人的面,强要了我——你猜他怎么说的?
「他说,像我这种婊子,只配给人玩一玩,连做小妾的资格都没有。
「他把我锁在小院,像锁住一条母狗!」
她声音忽然变得尖锐起来。
「救人救一半算什么?我的结局甚至比最开始还要糟糕!
「后面我怀孕了,土财主大喜,他以为我做了母亲,母爱会让我忍受所有不平,留在他身边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于是解开了我的锁链。
「那天我虚情假意地劝他酒,那酒里我下了毒的啊,他毒发身亡,所有人手忙脚乱,我趁乱跑了出去。
「我不想要这个孩子,我也不想活了,我从护城河上跳下去,可我没想到,可我没想到——
「谢灵枢他又救了我!
「我恨他,我恨他啊!他为什么不问一问我想不想活!」
我没想到楚臻经历了这些,我一怔,眼中流落出怜悯。
楚臻厉声呵斥我:「收起你那怜悯的眼神!」
我问:「你既然不想活,为什么要跟着他回来呢?你完全可以找个机会……」
那两个字我没说出来。
楚臻没料到我说话一针见血,她茫然了小半会,忽然歇斯底里地笑起来:「我不跟着他回来如何能报复他!我就是要他看着心上人死去,我要他死!」
她的情绪变化虽然快,但我还是抓住了苗头,我顿悟:「原来你爱上他了啊。
「我说你怎么敢在这个时候来找我。原来你不想活了,想让我亲手杀了你,你知道他哪怕死,也一定会要求我别动你对不对?」
我笑了笑:「可我不是谢灵枢,我睚眦必报。」
我走近她,用食指点上她的额头:「我祝你,不死不忘,永远活着。」
她额头瞬间有纹路亮起,勾勒出一只相思雀的模样。
那是我的祝福生效了。
这祝福还是有能用的地方,我有些欣慰。
我弯弯唇角,用唇语同她说:「你想要我死,我却要你活着,我要你永远孤独,永远忘不了他。」
楚臻愕然,她后退一步,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你凭什么决定我的生死!」
我给她最后一击:「你说现在,谁才是妖?」
她尖叫着跑出去,我猜她肯定是去验证她到底能不能死,但我不想跟出去验证结果。
我把谢灵枢的尸体搂在怀里,和他认错:「我还是做不到放过楚臻,但我没有杀她。
「你别生气,我给你放烟花。」
我搜刮出别院的所有烟花,一齐点燃。
谢灵枢以前总是会为我放烟花,我很爱看烟花在天空绽放的那一刻,红的绿的,像春天的颜色,很好看。
而谢灵枢从来不看烟花,他总是在看我。
可这一次他不会看我了,世间不会有谢灵枢这么一个人了。
我仰着头,眼眶中却忽然滚下了泪。
一颗接着一颗,频繁到仿佛在落雨。
12.
我回到了故乡,从此扎根在故乡,沉默寡言。
有时候也会有年轻的铁树仙来问我:「铁树开花要等一千年,是不是太久了些?」
我想了想,说:「没关系,铁树一脉向来擅长等待。」
还有半句话我没说。
「缘分或许可以等你一千年,但不一定是对的。」
我和谢灵枢就是错的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