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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已无意

大婚之日,他说这门婚事是我算计来的,终有一日我得还回去。

却不曾想过,和离之后他会站在漫天飞雪中,求我回头。

而我,只是撑着伞从他身边漠然走过。

1

大婚当夜,他掀开盖头时,眼眸里是道不尽的冰冷和厌恶,只撂下一句话:「宋和安,既然是你算计来的婚事,你就乖乖受着,终有一日要还回去的。」

说完,他便夺门而出。

他大婚之夜弃我而去,整个孟家都知道了新进门的少夫人不得宠,丫鬟们在背后说尽了闲言碎语。

他不喜欢我,便搬去了书房住,特地交代了下人,不允许我靠近书房半步。

我端着刚熬好的参汤,被侍卫拦在门外,那侍卫脸上也露出了几分尴尬。

路过的丫鬟们在墙角探头探脑,我只能端着汤离开了。

他喜欢君子竹,我便让人多买了几盆放在院中,可再看到的时候,碎得一地狼藉。

到了回门之日,他不冷不热地讥讽道:「怎么?不敢让你父亲看看你出尔反尔、筹谋算计得来的婚事,是怎样的不堪吗?」

他冷漠而又陌生。

下一瞬间,下人传话,说严将军在校场巡视。

话音还未落,他就没了影子。

能让他这般急不可耐的,也只有那个女将军了。

我一个人回了宋府,狼狈落寞的境况,家里人自是瞧得分明。

二婶说道:「孟家向来礼数周全,今日怎会……」

她的欲言又止,让父亲长叹了一口气。

孟时齐故意想下宋家的面子,也想折辱我罢了。

其实,从前的他,不是这样的。

我与他也算得上青梅竹马,孟家和宋家两座宅子只隔了半条街,我和孟时齐小时候也总凑在一起玩儿,他总是照顾我,替我背锅挨打,还为了我顶撞长辈。

两家本就是世交,也有结亲之意,交换了庚帖,立下了婚书,这门亲事也算过了明路了。

大概是那时太小,根本不明白成婚的意义,只以为是过家家那样,我和他都没有提出异议。

而其他玩伴们打趣他只听我的话,以后定是个妻管严,他反而笑道:「我以后会娶她,当然得听她的话。」

幼时的话,总带着几分孩子气。

孟老是当朝丞相,孟家也是诗书传家,想培养出来的是谦谦有礼的君子、学富五车的士子,而不是舞刀弄剑、沙场征伐的杀戮之人。

可惜,事与愿违。

他长大了些,有了主意,便开始违逆长辈,弃文从武,投身边疆。

他走之前对我说,他要去追寻心中的明月了。

而那时,我还不知道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只傻乎乎地笑着说:「那我等你回来。」

这一等,便是三年。

终于等到他回来。

我满怀欣喜的在城门口迎他,可入目的却是他与另一个女子并驾齐驱。

他的视线追随着她的身影,目光灼灼,泛着光华,是我从未见过的炽热。

那一刻,我只觉得心头一颤,升起了浓浓的不安。

女子有些不为人知的感觉,总是出奇的准。

孟时齐回来了,可他说,不能同我成婚,因为他的心中有了一个传奇,他想追随着她的脚步。

从他十岁起,便听说书人讲过女将军的故事,十几岁的小姑娘就随着父兄征伐疆场、常驻边关,成为了大夏唯一的女将军,从此,他将这个故事深埋心底。

在她威名远播的时候,也不过才十四岁。

孟时齐的话,不轻不重,可眉眼之间的炽热已经挫了我许多信心,他的意思很明白了。

他的心,早就随着那个洒脱不羁的巾帼将军远走边关了。

如今,连带着他的人,也跟着远走了。

他这次回来,依然给我带了礼物,是一只陶埙。

他说边关苦寒,将士们思念家中亲人的时候,便会吹一曲,希望这思念的声音透过漠北长风,吹到亲人的身边,而他视我如亲妹,所以赠我陶埙。

明明有着两家长辈共同认定的婚约,他却说视我如亲妹。

字字句句,都是暗示的拒绝。他说希望我主动退婚,只管将所有责任都推到他的身上,那样就不会伤及我的闺誉。

这样确实不伤闺誉,可惜伤的是心。

他迫不及待地去追寻他的边关明月,已然忘了门前青梅。

2

他对着我温言好语,说不论提出什么条件,他都愿意答应。

所有的责任尽可推在他身上,说他风流浪荡也好,说他不堪托付也罢,由头随我挑。

我不是强求之人,可小时候明明是他说长大要娶我的。

最后记住这句话的,只有我吗?

以前我都是顺着他的,听他的话,可这次,我偏不如他的意。

我软硬不吃,就是不愿意退婚。

他问我,究竟他哪一点值得我这么喜欢?

其实,我也不知道。

或许是幼时他对我的偏爱,让我觉得我与旁人是不同的,他最心爱的小马驹不让别人碰,却可以让我骑。他最喜欢的桃花纸,千金难买,我说一句喜欢,他就全都送给了我……

他说过会娶我,我从没想过要嫁给别人。

或许,我只是不甘心那句承诺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了,只留下我一人停留在原地唱着独角戏。

我向来不愿争,可这次偏偏要争。

我撂下一句狠话,赌气似的说道:「我定然会变成你喜欢的模样,你别想娶旁人。」

说完,我甩袖离开,那是我们第一次不欢而散。

他喜欢女将军严鹤宁,喜欢那英姿飒爽的传奇女子。

我抛下女红诗书,去学射箭,练长鞭。

长箭磨破了我的指腹,长鞭将掌心勒出了红痕,可我仍不愿后退一步。

他看着我的执拗模样,将我紧紧攥起的手掌掰开,为我涂抹着药膏。

他一边上药,一边云淡风轻地说道:「你做这些不过是无用功,不要白费力气了,你……终究是比不了她的。」

是呀,比不了。

在我学着诗书礼乐的时候,她已经在战场上厮杀了,在我受着父辈庇护的时候,她已经可以保家卫国、驻守边关了……

在孟时齐的眼里,我永远是不经风霜的温室娇花,脆弱易凋。而严鹤宁则是他心中高悬的关山明月,英姿飒飒,生机勃勃。

在他心里,大概我永远也比不上她。

可比不上,就要将他拱手相让吗?

我做不到。

父亲也说过我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看似温婉,实则认定的事不撞南墙不回头。

秋来,陛下举办牧场围猎活动,重臣可携眷同行。

我在围场上,目睹了严鹤宁的风姿。

她在马背上三箭齐发,引得众人纷纷喝彩,就连高座之上的少年君王都露出了欣赏的目光。

而孟时齐的视线,从没有离开过她。

那一刻大概是真的冲动了,我想和严鹤宁比试箭术。

当我提出来的时候,在座的都笑了,觉得我不自量力。

诚然,他们想得是对的。

与严鹤宁比试箭术,我确实输得很惨。

我最好的成绩不过是射中靶心,连中三环,而她蒙着眼,箭矢便能穿透我的箭,且例无虚发。

她真的很耀眼夺目,如同明珠一般,我也发自真心地称赞着她:「严将军,你真的很厉害。」

箭术输给了她,我心服口服。

可把人输给她,我不甘……

3

我更加拼命地练习射御之术,为的就是成为马背上英姿飒飒的女子。

可是当我的手被磨破了许多口子时,他夺走了我手中的弓箭,一怒之下扔在了地上,转而道:「宋和安,你清醒一点,哪怕你把箭术练到登峰造极,你也不是她。」

从马背上摔下来我没哭,弓箭磨得满手伤口的时候,我也没哭,可这个时候,我竟绷不住了,蹲在地上哭了许久。

我较劲了许久,不过是自己的独角戏。

孟时齐觉得我执迷不悟,很是可笑,而严鹤宁,我如临大敌的人,她依旧在军营里潇洒肆意,绽放着属于她的风华,从不曾将我放在心上。

我像是一瞬间泄了气一样,再也没有想去争一争的劲儿。

大概……真的不属于我吧。

「我们退婚吧。」听到我说这句话,孟时齐的眼眸瞬间有了光彩。

他扣着我的肩膀,喜不自禁,「当真?」

他的反问中带着期待,也带着小心翼翼,生怕我下一刻反悔了。

我无力地点了点头。

他却是如释重负,迅速起身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笑道:「我要去告诉鹤宁这件事,以后没有婚约了,没有了……」

他笑得好开心,周身尽是轻松愉悦的气息。

我望着他的背影,泪珠却滴落在手上的伤口上,有淡淡的刺痛。

从那以后,我不碰弓箭,再度拾起了书卷。

轻抚纸页,墨香盈袖,我的心得到了平静。

可是,丫鬟说严将军想要见我。

那个从不与京中闺秀们相交的女将军,第一次向闺阁女子递上了拜帖。

4

将她迎入府内,我亲自烹茶以待。

她的着装向来简洁,紧袖束腰,干脆利落,全身上下没有半点珠翠,却凭着一身飒爽气质,让人过目难忘。

我将茶杯递到她的面前,她却轻叹一声:「宋姑娘,抱歉。」

我抬眸看着她,很真诚地说了一句:「严将军,我很羡慕你。」

羡慕你纵马疆场、自由自在,更羡慕你可以毫不费力就夺走他所有的目光……

她端起茶杯,轻饮一口,又抬眸打量着室内陈设,笑道:「这茶真的很香,我就从来学不好这烹茶之术,也画不来妙笔丹青,更作不了诗词歌赋,宋姑娘羡慕我的时候,焉知我不曾羡慕过你?」

她落落大方,一派坦然姿态,就算说着羡慕,眼底也尽是坚定与自信。

我将手中茶杯轻放,环顾四下,墙上确实挂着我亲手作的画,亲笔题的词,可是孟时齐看不到,准确来说,他不在意,就算一手丹青出神入化又怎样?诗作才名远播又如何?书法得名家称赞又怎样?他全然是不在意的,他只看到了马背上的飒爽英姿。

她轻声解释道:「我只将他视为同僚,我一心家国,对他没有半点男女情分,也无意介入你们的故事。」

「严将军说笑了,我与他不会再有故事了。」

她不解释这一番,我或许还能好受些,就当我成全了两情相悦的有情人。

可如今,我没有输给她,却输给了他的一厢情愿。

她放下茶杯,离开了宋府。

隔日,我便听说孟时齐的壮举,他当着校场众多将士的面,向严鹤宁表明了心意,立下了海誓山盟。

他竟然这样的急不可耐,就连正式的上门退婚他都等不住了。只得了我一句退婚的承诺,便急着去严鹤宁那儿表明心意了。

听说,场面甚是宏大,周围尽是喝彩之声,丞相公子和巾帼将军,自然是很般配的。

可在众目睽睽之下,严鹤宁驳了他的面子,当场拒绝了他。

这样的结果,本与我无关。

他却在数日之后,踢开了宋府的门,满脸怒气地质问我,「宋和安,是不是你对她说了什么?才让她心有芥蒂,对我避而不见。」

我说了什么?

仔细想来,那日她登门,我并没有说多余的话。

不曾诋毁过他半句,也不曾指摘过她半句。

「与我无关。」我低头看着书卷,随口应道。

严鹤宁不愿意见他,他却觉得是我的原因,果然是着了魔、见了鬼了。

我不想搭理他,他却说,京中女儿家们最擅长玩弄小手段,无形中离间人心,严鹤宁多年征伐疆场,不拘小节,难免会折在这些后宅手段中,让我不要自作聪明。

原来我在他的心目中也不过是后宅里耍弄小手段的女子,只有严鹤宁是光明磊落的飒爽之人。

我瞧着他的怒容,泛起几分心酸,强压下去后,只道了一句:「你不了解严鹤宁,注定得不到她。」

这本是一句实话,他却觉得我在嫉妒。

突然觉得这样的男子也不值得我喜欢,他看不到我的好,从小一起长大,他对我却连基本的信任都没有。

而他对严鹤宁的喜欢,披着一层朦胧外纱,源自昔日的崇拜,源自那些传说,却不曾了解真正的严鹤宁。

5

「你说了什么不再重要,十日内请宋伯父前来孟府退婚,这是你我之间最后的体面,也是孟家和宋家……」

他话还没说完,我已经让人拿着大扫把将他赶了出去。

最后的体面便是让宋家先提出退婚,他说这话的时候,仿佛觉得自己做出了巨大的让步,为我留足了体面。

可我,不稀罕。

父亲已经允了退婚之事,皇后却突然设赏花宴,遍邀京门世家,退婚之事被耽搁了下来。

宫宴当日,严鹤宁独坐一席,而孟时齐的目光凝滞在她的身上,她并没有半分回应。

宴间,朝华郡主主动献艺,皇后似乎是来了兴致,让大家各显才华,比试一番,表现最佳的公子小姐们可以得她一件彩头。

彩头不彩头原不重要,可是皇后赐下的东西代表着荣耀,是以各家公子千金们也卯足劲儿,想要争个高下。

我并不感兴趣,可朝华公主对我紧追不放,在众人面前说我一手丹青,闻名闺中,不如以花为题,作画一幅。

皇后欣然应下,我只能上场。

今日赏的是牡丹,我提笔作牡丹图一幅。

可没想到,最后得了彩头的竟是我。

皇后说,这彩头不可示人,让我随她去凤仪宫取来。

我步入凤仪宫的那一刻,看到了少年天子端坐高位,不过二十来岁,却威严不可逼视,而皇后早已默默退下。

我心中一沉,赏花宴从头到尾都是局,是帝王的局。

「宋姑娘,听闻你与孟相的公子好事将近,朕略备薄礼。」

他一抬手,便有数名内侍捧着托盘鱼贯而入,金玉珠翠、锦绣华服、狼毫徽墨……应有尽有,这绝不是他口中的薄礼。

他的嘴角挂着些许弧度,深沉的眸子让人探不出深浅。

短短几句话,便已经坐实了这门婚事,不容更改。

「臣女愚钝,不明白陛下之意。」

他缓缓起身,负手而立,笑着看向我,「宋姑娘是聪明人,也是朕心中孟家少夫人的最佳人选。」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这桩婚事已经由不得孟、宋两家做主了。

「待你们大婚之后,还望宋姑娘多多约束夫君,莫要给严将军带来困扰。」

这不轻不重的一句话,我似乎窥见了帝王的私心。

他对严鹤宁,恐怕并不止于君臣之情。

孟时齐啊孟时齐,你就是个愣子,想了自己不该想的人。

回府之后,我便去见了父亲,将今日之事告知了他。

父亲的眼眸流露出无奈和愧疚,他说,为了宋家一百多条人命,恐怕要委屈我了。

他眼中的复杂情绪,让我明白退无可退,可笑的是,我难得放手,最后却由不得我做主。

孟老是当朝丞相,位极人臣,朝中文人士子皆以其马首是瞻,而严鹤宁是威名远播、手握军权的女将军,若是严鹤宁嫁入孟家,帝王岂能安睡?所以要把这件事扼杀在摇篮里,更何况,他对严鹤宁还有着不为人知的私心。

父亲隔日便去见了孟老,商谈的并不是退婚,而是成婚之事。他们独独不曾告知孟时齐婚事不得不成的真相,依照他的冲动,若是得知皇帝的私心,只会将这件事闹得更加不可收拾。

孟时齐怒气冲冲地打上门,他说:「我已经仁至义尽了,你还要怎样?」

他的仁至义尽是让宋家主动退婚,留下最后的颜面,可他怎么不想想,当他向严鹤宁公然表明心迹的时候,这最后的颜面早已稀碎。

我知道这一次大概是把年少的情分都消磨完了。

6

距离他对严鹤宁那轰动一时的表白,才不过半月,孟家和宋家的婚事便敲定了。

在世人眼里,也不知那场轰动是闹剧,还是这门婚事是闹剧。

孟老和父亲对这场婚事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两家都大肆操办,轰动京都,为的是让高位上的那人满意。

可惜,十里红妆的主角相看两生厌。

大婚之夜,他说这门婚事是我算计来的,让我乖乖受着,转身便丢下了我。

次日向公婆请安的时候,也只我一人,听说他大清早就出去了。

公婆皆知这桩婚事的隐情,不仅是为了宋家,更为了孟家。

孟、宋两家都拒不得这门婚事,因此对我更多了三分慈爱与照拂,只不过仍旧堵不住府中的攸攸之口。

回门之日,他消失无踪,纵使孟家备了极厚的礼,也掩盖不了这桩婚事背地里的不堪。

许是公婆对他这种行径忍无可忍了,当夜竟把他捆了回来,绑在了室内的椅子上。

他将头迈向一边,同我置气,然后嘲讽道:「强扭的瓜不甜,休想让我碰你。」

闻言,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右手捏住了他的下颌,左手不轻不重地在他脸上拍了几下,「没想到脸皮还挺厚,自作多情……」

他瞬间愣住,眼底写满了错愕,大概他没有见过我这般狂放不守礼的时候。

我熄了灯,兀自上床睡了。

黑暗中,就剩他一个人被捆在椅子上,他试图叫我,「喂……你不会要把我捆在这儿一整夜吧?」

可我转头沉沉睡去,直到次日清晨,我才起床剪断了绳子,捆他的人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直接打了死结。

孟时齐一边瞪着我,一边揉着手腕,怒声说着算你狠,转身夺门而出。

而我向公婆请安的时候,更是红了眼眶,他们以为孟时齐又对我恶语相向了。婆婆将我搂在怀里安慰了好久,公公更是恨不得赏他几板子。

孟时齐对我越不好,孟家二老对我便越愧疚。

有了他们的庇护和疼爱,我在这府中就能过得很好。

他不喝我的汤,我还是每天都送去。

他直接倒了,换来公婆一通责骂,说他不知好歹。

我说要去佛寺上香祈福,公婆说山里不安全,非要他陪着我去。

他不情不愿,倒也去了。

不过是我低头许愿的片刻功夫,再回头时,他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被他丢下了。

丫鬟面露难色,似乎在替我委屈。

抬眸望去,天色渐沉。

我让人回府送信,说马车坏了,不便下山,而少爷也不见了。

孟府管家亲自带人来了,马车修好了,人倒是也找到了,只不过就是让他在宗祠里跪了俩时辰,又挨了一顿板子。

我亲自端着药去看望他,下人们说我贤良大度。

这药的确是治伤的药,不过我让大夫多加了一位药材,治病效果会更好,就是喝起来又苦又臭,美其名曰良药苦口,公婆见我如此为他着想,都骂他身在福中不知福,让管家盯着,务必让他喝下去。

他喝完药,整张脸都皱成了苦瓜,小厮本来想递给他蜜饯,却被我以影响药效为由拦下了。

他趴在床上,疼得额头直冒汗,再加上苦药入喉,其间滋味儿可以想象,我坐在床边看着他,面上满脸关切,「夫君,你没事吧?」

大概是这个称呼刺激了他,触到了他的逆鳞,让他暴跳如雷,怒声呵斥道:「谁是你夫君?滚出去。」

我掩面离去,而他又多了一个月的禁足期。

7

后来禁足期满,他仍然对我甩着冷脸。

那些丫鬟们也在背地里感慨:「少夫人那么温婉善良的女子,少爷为什么不喜欢她呢?」

「因为少爷有心上人,是那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少夫人很好,可惜……」

我很好,可惜他不喜欢。

那些丫鬟们想说的便是这些吧。

我与孟时齐之间很有默契地做着有名无实的夫妻,他漠视我的存在,而我也并不在意,就这样过了一年。

可公婆倒是很着急,生怕我们真成了一世的怨偶。

恰逢花灯节,公婆三令五申让他陪我游玩,也是为了弥补上次把我扔在佛寺之事,再三警告若是再出岔子必然不饶他。

他倒是应下了,只是满脸写着不情不愿。这一次身旁那些丫鬟小厮也被打发走了,只让他陪我逛灯会。

他满脸写着兴致缺缺,我倒是极开心,成婚前最喜欢灯会热闹,可以毫无顾忌的出门游玩。

有一盏花灯样式格外别致,我拿起来细看,店家便急忙开口道:「夫人真有眼光,公子便为夫人买下吧。」

那一瞬家,我瞧见他神色慌张,欲言又止,可是又乖乖地掏了银子。

我拿着那灯笼左瞧右瞧,满眼欢喜,而他揶揄出声:「都这么多年了,喜欢的还是老样子……」

话音落,竟是突然的沉默,或许是他想到了这句话说的不该。

人潮涌动间,他揽住了我的肩膀,「小心点。」

「别碰坏了灯……」他又补充了一句。

「知道了。」

话音还没落下,只见不远处人群骚动,有人大声呼喊着:「禁卫司走水啦。」

抬眸见远处火光冲天,而他神色大变,逆着人流匆忙向着禁卫司赶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得心底有寒意渐生。

我又一次被丢下了。

原来,被丢下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人潮混乱中,我被裹挟到了相反的方向,脚也不知道被踩了多少次,最后终是冲出了人群的裹挟,停在了江边石阶上。

他这样的惊慌失措,是因为严鹤宁在禁卫司吧。

因担忧严鹤宁而匆匆离去,他好像并没有想过在混乱攒动的人群中我也会恐惧不安,他也并不曾考虑过市井鱼龙混杂中我又会碰见什么人。

我坐在江边的台阶上,凉风吹过,清凉入骨。

禁卫司方向的火光渐渐小了,大概已经无事了吧。

「姑娘,擦一擦吧。」

我抬眸望去,撞见一双清澈的眸子,有人正递着一方帕子,我愣愣地接过,这才看见手背上的擦伤,带着血迹。

「姑娘怎么一个人在此?人群混乱,未免太过危险。」

我想起了刚才孟时齐毫不犹豫地朝着禁卫司跑去的背影,他并不记得身旁还有一人,我只能低头苦笑道:「走散了……」

或许,从不曾一起过。

不过这次,是真的散了。

8

那些丫鬟仆从们找来的时候,便只看到了我一人独坐在江边。

「少夫人,少爷去哪儿了?听说街上出事了,老爷夫人很是担心,特命奴才们来寻。」

我指了指禁卫司的方向,自嘲一笑,「他去了那儿。」

回了孟府,二老追问孟时齐的去向。

我沉默片刻,仍旧恭顺地回答道:「禁卫司走水,他去救火了。」

二老对视一眼,神色大变,然后试探性地看向我。

我笑着说了一声,「游玩困乏,我先回去歇着了。」

转身的那一瞬间,我觉得筋疲力尽,再也笑不出来。

严鹤宁驻守禁卫司,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甚至于不用点破,也都明白孟时齐是为了谁而去。

夜半时分,他回来了。

孟家二老并没睡,一直坐在正堂等他,等他回来,直接请家法。

那些丫鬟们敲门说让我去看看,要不然他就会被打死了。

我刚抬脚进了正门,便听见孟老训斥着他:「你把和安一个人丢在大街上,她要是出事了怎么办?」

孟时齐跪在地上,将头迈向一旁,不以为意地说道:「宋和安她不是好好儿的回来了嘛,况且成婚之日我就说过,她自己非要嫁进来的,就该她受着。」

今日运气好,安然而归,若运气不好呢?

是我非要嫁进来的?若非上意已决,若非为了孟、宋两家,我何至于此?

明眼人都看出了这门婚事盛大中带着仓促,更像是为了向某人表明态度和忠心。

只有孟时齐像个傻子,无知无畏。

当日,我就说过要退婚了,并不是非他不可。

宋家欠我,孟家也欠我,这就是孟家二老次次为我出头的原因。

我迈出的步伐收了回来,任由孟老手中的长鞭落下,抽在他的脊梁上。借他所言,这鞭子也该他受着。就算为了孟家,他也挨得不冤。

9

可是这件事似乎也让他下定了决心。

他终是拖着满身的伤,叩开了我的房门,「我们和离吧。」

语气中是从未有过的坚定,眼神中满是半分不让的执拗。纵使背后伤痕累累,那些疼痛也阻止不了他的决定。

他把和离书递了过来,上面的墨痕还没有干。

我接了过来,看了半晌,心中微涩,只低声说道:「这和离书我接下了,可现在还不是公开的时机,就劳烦你与我维持现状,待时机到了,我自会离开。」

他迟疑了片刻,而后道:「也好,尽快告知宋伯父吧。」

说完,他便踉跄着步伐离开了,背上的血迹浸透了衣衫。

原来,他以为我留下时间是在思考该如何告知家里。

这样也好。

只要……寻到合适时机,便可以解脱了。

接下来的日子,就算他见了我,也会将头转向一边,冷漠离去。

又是秋日围猎时,只不过这次我瞧着严鹤宁的飒飒英姿和精湛箭术,再无比较心思,只远远欣赏着,赞叹着。

这样不凡的女子,合该绽放光芒,不该困于后宅方寸之地。

夜深了,我却毫无睡意,坐在外面看月亮。

却听见营中异动,不多时便有人高声道:「有刺客,快快护驾!」

话音未落,便有无数火箭射入,营内火光四起。

帝、后二人匆忙而出,严鹤宁率兵守在他们身侧,可惜刺杀之人有备而来,进攻之势颇为猛烈,此次围场部署的兵力已比往日增长数倍,竟然有不敌之势。

孟时齐看到严鹤宁陷于厮杀之中,便也跟着冲了过去。

皇帝所在之处,才是矛头所指之处,我护着一干不会武功的命妇和贵女们,找到隐蔽处,让她们先躲着。

而我折了回去。

皇帝的右臂似乎受了伤,此刻正有数名黑衣人羽箭齐发,那为首的几人,箭矢所指恰是帝后和孟时齐。

可孟时齐正陷入酣战,难以抽身。

而严鹤宁注意到了,可她似乎难以两全。

她如今所处的位置,护帝、后,便护不得孟时齐。

千钧一发之际,她做出了选择,手中长剑翻飞,挡下了射向帝后的箭矢。

而孟时齐的身后,已有羽箭向他而去,正对后背。

可最后,那几支羽箭应声而落,折在半途。

孟时齐和严鹤宁都向我看了过来,而我正持弓而立。

转身她们又陷入酣战之中,孟时齐逐步向我这边靠近,喊了一声:「快走!」

声音落下之际,大批援军赶到。

那些黑衣人见大势已去,竟然服毒自尽。

援军收拾残局,随行御医为皇帝诊治,却面色凝重,说伤口异常,需御医署齐力诊断。

禁卫护送帝后二人回宫。

严鹤宁走过孟时齐身边的时候,道了一声:「抱歉。」

孟时齐眼眶微红,却仍旧笑着道:「你没做错。」

严鹤宁甚至来不及听他说完这句话,便匆匆翻身上马,护在帝后御辇之侧,踏上回宫之路。

严鹤宁在为方才不救孟时齐而道歉,若有抉择,他便是被弃的那一个,就算生命,亦是如此。

她有一瞬间的犹豫,可那一瞬间也做出了决定。孟时齐……从来都不是她的选择。

可她确实没有做错,家国责任于她而言重过一切,那帝王之重,又岂是孟时齐的命可比的。

孟时齐愣在原地,嘴角泛着苦笑,这一次,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分量。

10

他愣在原地许久,就连手上还在滴着血他都不在意。

我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破天荒地说了一句:「宋和安,谢谢你。」

我脚步微顿,轻叹道:「不必放在心上,就算换了旁人,我也会救的。」

他略显错愕,只低声呢喃了一句,「没想到你的箭术也这样好了。」

我觉得有些好笑,当初为了他和严鹤宁较劲,摔下了马、磨破了手,众人都见过我与严鹤宁比试的时候连中三环,今时今日他却在感慨没想到我的箭术也这样好。不是没想到,也不是没看到,只是不曾放在心上罢了。

而我的箭术也只是比不过严鹤宁,并不是不好。

一场围猎,终是仓惶而归。

刺客乃是前朝余孽,尽数伏诛。

可多日来,京都人心惶惶,渐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御医署的所有御医都守在陛下寝殿内,暗器划破右臂本是小伤,可上面有毒,全无解毒之法。

皇城的守卫更加森严,严鹤宁亲自坐镇,驻守宫中。

而父亲和孟老以及一干重臣也被连夜召进宫里。

次日一早,丧钟长鸣,帝王驾崩,传位于嫡子。

听闻,先帝驾崩之前,严鹤宁当着众人的面立誓,此生不嫁,辅佐幼帝。

整个京都入目皆是白色。

幼帝登基,太后垂帘听政,众臣辅佐。

大夏又迎来新的君王。

我留下一封书信,而后带上了和离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孟家。

先帝已去,这门被强行促成的婚事终是可以走到尽头了。

而严鹤宁承诺终身不嫁、辅佐幼帝,先帝在九泉之下也该放心了,不论是他的爱慕私心,还是他担心的孟、严两家联姻,都不会发生了。

太后垂帘听政,特下诏书,设女官职位,掌宫中制诏,天下女子皆可参试,有能者居之。

我抬眸盯着墙上的少时诗作,看了许久,最终踏出了宋家的院门,出现在了比试场上。

从前与严鹤宁较量箭术,是为了孟时齐。

而今日的比试,只为了自己。

女子,从不该只困于后宅方寸之地。

严鹤宁已经走出去了,如今,我也要走出去。

一个月后,比试结果出了,诏书降于宋家。我接下诏书,叩拜谢恩。

父亲说,宋家太小,留不住我。

他并没有反对,眼底反而尽是欣慰。

我恭敬一拜,「多谢父亲多年教导栽培。」

他眼底满是骄傲,「只管放手去做吧。」

我入了皇城,成了太后身边的女官,助她处理奏折,起草诏书。

再遇严鹤宁时,她眼底闪过的赞赏之意,更胜从前,「宋姑娘一身才华,终有可用之地,可喜可贺。」

她的欣喜之意表露得很是明显,我也笑道:「严将军似乎并不意外?」

「当年我虽征伐在外,也听说过宋太傅家有位嫡女,擅诗文词赋,且丹青一绝,才华横溢。」她眉眼含笑,眼神真挚。

「那严将军初见我时,可觉得失望?」

11

她负手而立,仍旧是一派洒脱姿态,「不觉得失望,只觉得可惜,一身才气,却为情所困,迷失了自己。」

如今回想,我也淡然一笑,「早就放下了。」

「那日登门拜访,我就知你是通透之人,不会迷失太久,更瞧见了你闺中陈设,见你今日锋芒,便在意料之中,可后来孟宋两家的婚事……」

她声音逐渐低沉,后面的话没说完,我也知是什么。

两家的婚事,不过是帝王制衡之术的产物,也带了几分他自己的爱慕私心罢了。

「那严将军对先帝是否有情?」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心中已经猜到了几分。

她闻言,释然道:「或许有,但也只能当没有。他不知,更读不懂。」

答案与我的猜想一致,有情,可这份情重不过她的家国责任,也重不过她的追求抱负。

她志在疆场,决不会入后庭。

而先帝,也从未读懂这份情,甚至于还在担心着她嫁于旁人,怕军权为旁人利用。

若先帝再懂她几分,或许便没有我与孟时齐之间被强行促成的婚事了。

他临终前,严鹤宁立誓终身不嫁,辅佐幼帝,不知他是否懂了这份厚重不能言的情意。

关于先帝和严鹤宁的故事,我也是听父亲讲过的,他们相识于幼时,弱势皇子和将门之女,后来,她一路征伐,陪他君临天下,他端坐高位,赐她将门荣耀。

可惜,只能止步于此,君臣佳话之外,再无其他。

那日我在太后身旁侍奉笔墨的时候,也听她在慨叹。

我原以为她不知皇帝和严鹤宁之间那隐于心底、未曾挑破的情意,没想到她比谁都看得清,且不嫉不妒。

她尚且惋惜,感慨着严鹤宁若为寻常女子,或先帝若为寻常男子,也能成就个美满姻缘,可惜……

我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那太后您呢?可觉得遗憾?」

「不觉得遗憾,我爱的人,也曾深爱过我,只不过……他病死在了我入宫的那个冬天。」

闻言,我沉默良久。

难怪她对于先帝和严鹤宁的这份情不嫉不妒。

她在意的从不是先帝的情,所以才能像个旁观者一样感慨叹息。

至于她的情,嘴上说着不遗憾,不遗憾的只是曾经相爱,不曾错付。

可她入宫为后,他命赴黄泉,阴阳两隔,又怎会不遗憾?

12

又是一年落雪时。

我撑着伞,行走在宫道上,白雪覆在朱墙之上,分外夺目。

孟时齐也撑着伞迎面而来,如今的他,倒是一副儒臣打扮。

我微微点头,本打算错身离去,他却开了口:「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如今朝野上下都在传扬着宋家嫡女、驾前女官的才名,你终是成了像严鹤宁一样传奇的女子。」

直到今日他才看得到、听得到这些关于我的事吗?可惜我已放下,再听到他的肯定与赞扬,内心并无半分触动,就算他继续像当初那样恶语相向、冷脸相对,我也不会在意半分。

「父亲告诉我了,你我的婚事乃是上意,不得不从,你的委曲求全是为了保全孟、宋两家,是我……错怪了你。」他眼眸里带着愧疚。

「不重要了。」我轻声说着。

他的声音沙哑,却很是执着地说着:「重要,若非我痴迷严将军,你便不会成为权术牺牲品,若非我愚钝拎不清,便不会将所有责任都推卸给你,冷待苛责于你,都是我的错。」

没想到,竟还能等来他这迟到的歉意。

「这些你不用放在心上了,我全都不在意了。」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很是轻松坦然。

我找到了想走的路,不开心的旧事早已忘却。

「我追逐关山明月,却丢了门前青梅,明月光辉让我迷了眼,看不清门前青梅才是心之所寄,宋和安,我现在看清了,也后悔了。」他声音低沉,眼眸微微泛红。

「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他沙哑着声音,满目恳切地询问着我。

曾经我也是这样盼他回头的,盼他从严鹤宁的光环和传说中醒过来。

可他痴迷得太久,久到把我们年少情分都消耗尽了。

如今他说他醒了,看清了内心,已然迟了。

他昔日不懂严鹤宁,今日也不懂我。

我摇了摇头,撑着伞从他的身边漠然走过,独留他在漫天飞雪中站着。

前尘旧事,止于今日,从此互不相欠。

除夕之夜,严鹤宁驻守宫中,我带了好酒前去看她。

与她相坐于阁楼之上,炭火烧得正旺,我与她对酌,只觉畅意无限。

「听说,孟时齐弃长枪,习诗书,学书法,绘丹青……已然改变了很多。」

严鹤宁欲言又止,她想说的是孟时齐为我改变了许多。

我饮下一杯酒,低声道:「情之一字,本该是水到渠成的,不该是强行迎合的,我醒了,可他还没醒。」

严鹤宁笑而不语,将杯中酒饮尽。

「不过,他终是活成了孟老期待的样子,日后若能延续门风,倒也不失为幸事。」我一边倒着酒,一边说着。

「那你可会回头?」严鹤宁问道。

「当下正好,为何回头?世间循规蹈矩、相夫教子的女儿家很多,不缺你我,当个离经叛道的异类也无不可。」我举杯敬她。

她回之一笑,洒脱不羁,举杯应道:「所言极是,当下正好,何必回头。」

(完)

作者:长安陶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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