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敬艰难地睁开眼睛。
一束刺眼的灯光钻进他的眼眶,他不由得闭紧了双眼。
「醒了!手术成功了!」
一阵热烈的欢呼声涌进他的耳廓。
「什么手术?」陈敬努力回忆,大脑似乎回荡着一声巨响后的回音,除此之外一片空白。他试图起身,一阵剧痛袭来,他发现头和脖颈之间似乎缠绕着无数的绷带,「我他妈到底做了什么手术?」
「陈医生,恭喜您,」一个年轻的男医生嗓音颤抖着说,「您的换头手术成功了!」
「换头。」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词语,仿佛已经在他心中出现了无数次,他望着面前这个有些熟悉的脸庞,破碎的记忆开始纷纷涌现。
吴续医生,剧烈的争吵,散落一地的文件。
一把截短了的自制散弹枪,巨大的枪孔像一只仇恨的眼睛凝视着他。
枪口喷出火焰,散弹像炮弹一样击穿了他的胸口,他的身体炸碎了,脑袋重重砸在地板上,他用残存的意识仰面看到狞笑的吴续医生,以及他胸口露出的黑色文身,一个诡异的倒立的眼睛。
陈敬医生死了。死在同事吴续的枪口下。
一
「换头手术……」
病床上的陈敬重复着这个词,忽然眼前一亮,没错!这个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的手术,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发明——在人死后的 30 分钟内,通过换头手术将死者的头颅连接到另一个躯体之上,注入机体激活药液,在生命维持系统中,让头颅重新得到新躯体的供养,脑细胞会像逐次点亮的路灯一般慢慢复活,直到恢复意识、重获新生。如今,在被意外枪杀之后,这个手术被用在了自己身上——他复活了。
陈敬注视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医生,他想起来了,那是他的助手小周,他想冲他笑一笑,但一阵剧痛传来,他想起了那个炸碎他身体的凶手。
「吴续……那个混蛋在哪?」
「他死了,他用……」助手小周掂量着措辞说,「用杀……你的那把枪,把自己崩了。」
「疯了,」一听到那把散弹枪,陈敬的身体就是一阵战栗,吴续,这个疯狂的竞争对手,因为嫉妒我的项目先于他成功,自己不想活了,还想与我同归于尽——想到这,他的愤怒又变成了微笑——可惜你失算了,老子没死,你自己倒死了。
他想举起自己的手臂,但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剧痛,无论他如何在头脑中发号指令,他的手都一动不动,仿佛是用意念在控制一个石头。
「手术才完成两天,」助手看出了他的窘迫,「你还需要做一系列的神经连线,还要克服排斥反应,你知道的——不要着急控制你的新身体。」
陈敬顺从了,作为这个手术的发明者,他本应比谁都清楚换头手术复杂而漫长的恢复流程——他太心急了。但是,另一个严峻问题突然横亘在他的面前——
「这……身体是谁的?」他喑哑地问。
手术室突然一阵沉默,刚才还在兴奋讨论的人们,都闭上了嘴。
「到底——是谁的?」陈敬严厉地逼视着他们。
「您……还是不知道为好,」助手吞吞吐吐,躲避着他的眼神「我们与……捐献者……签署了保密协议。」
这身体有问题,陈敬想,这身体他妈的一定有问题。
二
在经历了十几天痛苦的恢复治疗后,陈敬终于可以逐步控制自己的身体了。
当他已经可以缓慢地转动自己的脖颈时,他低头看到胸口上缠着一个奇怪的纱布。
「那是什么?」陈敬问助手。
「一处……伤口。」
「拆下来,把这玩意拆下来。」
「不行,伤口还没痊愈。」
陈敬冷冷地盯着自己的助手,他明白了,这个纱布肯定和这个躯体的主人有关。
这几天,他一直在思考这个躯体的主人到底是谁,因为目前为止,医院冷库的所有捐献遗体都已经有了主人——那个健美教练的身体(他生前因为出轨别人的妻子被人一枪爆头),已经被院长预定,院长为支持陈敬的实验而拨了一笔巨款;还有另外两个身体分别留给了金牌律师李翔(帮自己处理换头手术的伦理和法律问题)、亿万富翁林聪(投资了自己的手术并解决了后续的资金问题)。陈敬想,这些打点都是必要的,他甚至还没有给自己留一个像样的身体,他觉得自己离死亡还有很远,他有充足的时间选拔一个最完美的备用身体,只可惜,他失算了,这一切都被那个混蛋吴续毁了。
当他可以活动自己的手臂和拿取东西时。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动手拆下胸口的那块层层缠绕的纱布。
健壮的胸膛逐步袒露出来,纱布拆开了,暴露出一个黑色的文身,一个诡异的、倒立的眼睛,冷冷地瞪着自己。
陈敬全身战栗起来,临死前的记忆再次冲荡着大脑,当自己的胸口被散弹枪击碎,头颅掉在地上,他看到的是,吴续医生敞开的胸口,以及那个倒立的、黑色的眼睛文身。
这是吴续的身体。这是杀死我的,凶手的身体!这帮混蛋,把我的头装在了杀我的人身体上,我现在到底是陈敬,还是吴续!我他妈自己杀死了自己!
陈敬暴怒地捶打着这幅躯体,剧烈的痛感从四肢迅速传递给他的脑神经,这个仇人的身体,如今已经成为了自己的一部分,绝望的陈敬仰天怒吼。
小周和其他医生纷纷冲进来,按住正在自残的陈敬。
「看看你们这群混蛋干的好事!」陈敬疯狂扭动着脑袋,好像要把自己从这副身体上甩下来,「什么捐献者,什么保密协议,都是放屁!」
「这是能救活你唯一的办法!」小周死死按住陈敬,「你知道,冷库的身体都被预定了,我们要在半小时内给你物色新的死者的身体,这根本做不到,除非——用当场自杀的吴续的身体,为了救活你,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
「快给我一枪!让我去死!」陈敬嘶吼道,「快把我的头砍下来,把这肮脏的身体拿开,我不需要你们把杀人犯的身体施舍给我!没有我的同意,你们没有权利这么干!」
「事实上,你那时已经死了。」小周说,「我们征求了你的遗孀……抱歉,你的妻子的意见,是她签署的遗体转让协议。」
「我的妻子?那个傻娘们儿!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陈敬无力地仰着脑袋,尽力与那副身体保持距离,「你们……毁了我下半辈子。」
「要是没有我们,你还有下半辈子吗?」手术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美丽的女人急切地冲进来,她是医院的「院花」,陈敬的妻子许缘,目前担任太平间的管理员。
许缘来到陈敬床前,轻轻抚摸着他的脸,「要恨你就恨我吧,只要能让你活下去,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如果你不要吴续的身体,那就把我的身体给你!」
「快饶了我吧,傻瓜!」陈敬一见到妻子美丽而忧伤的眼睛,声音就软了,「你的身体?我可不想变成 D 罩杯翘屁股却长胡子的死变态。」
三
陈敬戏剧性的换头事件震惊了整个社会。
虽然此前,陈敬关于换头手术的论文发表时,就在学术界引起了一阵轰动,但这一次,他自己惨遭谋杀又被换头的遭遇,却引爆了全社会的舆论,一时间,「被复活的是受害者还是加害者」「头和躯体谁应该是人体的主人」等伦理问题开始被舆论热议,很多人认为应该立即关押审判这个换头人,因为他是杀人犯的一半组成的,因此也要承担一半的罪行。伦理学家、法律顾问、电视评论员纷纷登场,对换头后的陈敬评头论足、大加批判,甚至有人要求立即处死这个不人不鬼的「伦理怪兽」,「禁止换头手术」的呼吁被叫得越来越响。
「换头手术是对受害者最有力的保护!」陈敬不得不主动站出来,在媒体镜头前义正言辞地宣称,「现在的我,是 100% 的陈敬,因为大脑才是意识的源泉和身体的主人,而身体只是工具,我现在非常热爱这个身体,它让我获得了新生。」
陈敬使劲晃了晃自己的脑袋,然后向镜头展示了他的肱二头肌,以显示他与身体的完美融合。
「换头手术是人类走向永生的开始。」陈敬宣称,「当我们的身体发生病变或老化,只需要像换零件一样换掉它即可,如此往复,就可以永生不死!」
「那如果大脑发生病变和老化怎么办?」记着问道。
「这正是我下一步研究的方向。」镜头中的陈敬眼中闪着光芒,「大脑干细胞培育实验,用从自己大脑中提取的干细胞培养出新的脑细胞,不断更换老化细胞,人的大脑就会永生不死!我们欢迎世界各地的投资公司投资我们的项目,实现人类永生的机遇就在眼前,我的联系电话是……」
记者似乎也被打动了,在采访结束后小声询问陈敬,「可不可以给我留一个换头手术名额。」
「那要看你们的报道是否『准确』。」陈敬向记者眨了眨眼,「还要在下半辈子赚够足够的手术款!」
当陈敬回到家,他看到妻子许缘正在电话机前匆忙地记着什么。
「我们家的电话要被打爆了!」妻子不耐烦地扣下手中的听筒,举起了一长串潦草的名字和号码,「全世界的亿万富翁都在向你打听换头手术!他们要为自己买一个健康的身体——让你随便开价。还有人要投资你的干细胞实验——只要能让他重返青春,花多少钱都没问题,这意味着——」
「我们发了。」陈敬笑着说,他解开衬衫扣子,鼓劲似的拍着自己的胸膛,像拍一个老朋友,「你给我带来了好运,吴医生。」那个黑色眼睛文身仿佛对他眨了眨眼,但他没有注意到,他迅速地脱掉衬衫,把他的妻子拥进胸膛。「我们必须庆祝一下!」
「你不讨厌它了?」妻子用指尖在他的胸口画着圈。
「那要试试才知道。」陈敬向妻子的嘴唇吻去。
尽管陈敬并没有对外宣称的那样热爱这个身体,但不得不说,它在床上的表现出奇的好,它比自己「生前」的身体要健壮很多。它高大,宽阔,硬朗,胸肌和腹肌都棱角分明,坚强有力,他满意地听着妻子在他身下陶醉地呻吟。
突然,陈敬的脑海中闪过一丝可怕的念头,他突然停下,翻身仰卧。
「我他妈在干什么!」他在黑暗中骂道。
「怎么了老公?哪里不对吗?」妻子汗涔涔的脸庞贴近陈敬的身体。
「别碰我!」陈敬闪到一边,厌恶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哪里都不对!许缘!这是吴续的身体,我他妈在用吴续的身体和自己的老婆亲热,我他妈自己给自己戴绿帽子……」
许缘堵上了他的嘴。
「我要你忘了这个人,吴续已经彻底不存在了,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了!你就是你,他的所有东西现在都属于你!」她热切地吻着他的脸庞,又缓缓移到胸膛、小腹。
这是温柔的嘴唇,这是真实的触感,是的,每一寸皮肤的触感都是属于我的,吴续已经死了,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现在是我霸占了他的身体,霸占了他的一切!
陈敬翻身回应起妻子的热吻。缠绵之中,他不由得脱口而出了一句「真带劲儿!」
他再次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兴奋与疲惫彻底占据了他的大脑,在弥漫着芬芳与汗液的黑暗中,他们相拥着沉沉睡去。
四
在沉沉的睡梦中,陈敬见到了吴续。
一袭白大褂笼罩着吴续健壮的身体,他手里拿着一沓实验报告,径直向着陈敬递过去。
「这是我的研究成果。」吴续的声音激动而又疲惫。「帮我看看还能不能改进。」
「换—头—手—术,」陈敬看到报告上醒目的标题,有些惊讶,「你的实验成功了?」
「成功了一半。」吴续难掩激动地说,「还记得上个月那个跳楼自杀的实习医生吗?我通过某种手段得到了他的尸体,对他实行了一次换头手术,把他成功地复活了,目前他的恢复情况很好——不过,我还不能公布这项成果,因为有些法律和伦理问题无法解决。」
「我认识金牌律师李翔,也许他可以帮上忙。」陈敬翻着手中的研究报告,头也不抬地说。
「是吗?那太感谢了!」吴续感激地说,「不过,其实这个实验只成功了一半,我的资金不够了,下一步,我还要研究大脑干细胞的培育,用新的脑细胞替换衰老的,如果成功了——」
「那就可以实现人类的永生!」陈敬艳羡地盯着手中沉甸甸的研究报告,「这东西,能他妈的改变历史!」
「没错,陈敬。」吴续手中多出了一把手术刀,他颠了两下,向空中抛去,「那可是多少人渴望破解的永生之谜啊!如果被我攻破了——那可真带劲儿!」
吴续狡黠地一笑,旋转的手术刀在他们面前坠落。
「嘣——」手术刀直插进陈敬手中的实验报告,他惊叫一声,刀口上渗出了暗红的血液,迅速地弥漫开来。
吴续在刀锋后面咯咯大笑,「真带劲儿——陈敬,真——带——劲——儿!」
陈敬从梦中惊醒,他径直坐起来,大汗淋漓。
「怎么了,老公?」妻子迷迷糊糊地问道。
「真带劲儿,真带劲儿——」吴续的声音还在陈敬的脑海中回荡,他忽然明白过来,「这是吴续的口头禅。」
「它昨晚怎么会在我的嘴里说出来?」陈敬恐惧地想。
这只是个巧合,陈敬安慰自己,这一定是个巧合。他让妻子安心睡去,自己盯着黑暗中的世界,胸口的眼睛文身静静地眨了眨眼,他依旧没有看到。
五
陈敬正式将换头手术商业化,并面向全球发布了手术价格:一亿美金,还不包括后续的维护价格。
虽然价格高得离谱,但一经发布,预约电话就从世界各地打来,光是一天的定金,已经超过了医院一年的总收入。
「这个世上不缺富翁,更不缺的是花钱买命的富翁。」陈敬对助手小周说。
「头那么多,身体去哪找?」小周问,「我们的库存还是零。」
「这个世上更不缺的是穷人。」陈敬微笑着说,「我出一百万,买穷人健康的身体,你猜会有多少人来卖。」
许缘差点要疯了,一天之内,她负责的太平间里已经挤满了尸体。
「今天是最后的审判日吗?」许缘抓狂地对丈夫说,「这比我一年见的尸体还要多,上帝来我们医院了?」
「对他们来说,一百万美元比上帝更有吸引力。」陈敬看着早高峰地铁一般拥挤的太平间,微笑着说道。
「有钱人花钱买命,穷人卖命赚钱。」妻子感叹,「这世道,这么这个样子?」
「这世道一向如此!」陈敬拍拍妻子的肩膀,「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穷人就是强者的食物,现在,穷人死后的身体也是富人的财产了。」
「会不会有人为了卖掉身体而自杀……或者杀害别人……」许缘担忧地望着那些尸体,「有些尸体,伤口很奇怪,死因很蹊跷。」
「他们怎么死的我们管不着!」陈敬不耐烦地催促道,「快别感伤了,快给『候选人』们做检查,太老的,吸过毒的,有癌细胞的,HIV 阳性的,统统不能要,如果有身材好的帅哥美女,把它们单独冻起来,有几个香港和好莱坞的过气明星对此很感兴趣,我们的 VIP 项目可以卖到十亿美金——十亿美金啊!真带劲儿!」
好像被人打了一耳光,陈敬立刻闭上了嘴。这是吴续的口头禅,怎么又在我嘴里说出来了?
「放松点,兄弟。」一个极轻的声音从他喉咙处传来,那声音缓慢沙哑,似曾相识,但陈敬清楚——那不是自己的声音。
「你闭嘴!」陈敬掐着自己的喉咙,踉踉跄跄向后倒退。
妻子许缘看到了丈夫的反常,仿佛眼前有个看不见的鬼魂,正逼着他一步一步向后退。
「你这个小偷,骗子。」那个邪恶的声音再次从自己的喉咙深处传来。
「闭嘴!吴续!你给我闭嘴!」陈敬尖叫道。
「哪有什么声音?你别吓我——」妻子慌乱地环顾四周,这里除了满屋的尸体,就剩两个活人,她上前攥住他的双手,安慰道,「你一定是出现幻觉了,你太累了,老公,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幻觉……没错,一定是幻觉。」陈敬用同样的理由安慰自己,一定是因为实验压力太大了,我要休息,我需要休息,休息……
六
梦境中出现的,又是吴续。
他健壮的身体被白大褂笼罩着,脸上横亘的肌肉已被愤怒扭曲。
「你这个小偷,骗子!」吴续高举着一本《科学》杂志,不断地抖动纷乱的纸张,「这篇论文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放松点,兄弟。」陈敬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淡定地点燃一支烟,「这个实验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就像你说的——要解决法律和伦理问题,要解决资金不足的问题,这些问题,我全都解决了,而你——只会闷头做实验,什么都解决不了。」
「这就是你剽窃我成果的理由?」吴续眼睛发红,鼻孔喷张。
「嗨嗨,别激动,」陈敬站起来,拍拍吴续的肩膀,「我会给你补偿,我最近联系了一个亿万富翁,他答应……」
「闭嘴!陈敬!你最好搞清楚,我要的不是钱,是属于我的成果!」
「没有人脉和钱,你的成果什么都不是。」陈敬回到他的办公桌,「我会把这个手术商业化,推向全世界,实现人类永生。而你,可以在幕后进行研究,做你擅长的事,我甚至可以给你一些股份,让你拿到数不清的钱。」
「闭上你那张臭嘴,听着,我不会要你一个臭子儿!」吴续已经怒不可遏,「你等着法院的传票吧,我要把你告到身败名裂!」
「去告吧,老兄,」陈敬笑道,「如果你能明白各大机构为什么会为我的手术开绿灯,院长为什么支持我的项目,或者你认为能打赢李翔律师为我代理的官司,你就尽情去告吧。」
吴续面如死灰,他双肩颤抖着,僵尸一般地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
门再次被推开的时候,吴续坦露着胸膛,双目通红,手中抱着一把截短的自制散弹枪,巨大的枪孔像一只仇恨的眼睛凝视着他。
「嘿,放松点,兄弟!」陈敬从办公桌后面弹起来,桌上的文件散落一地,他摊开双手,试图稳住这个走投无路的医生。
「去死吧!」
枪口喷出火焰,散弹像炮弹一样击穿了陈敬的胸口,他的身体炸碎了,脑袋重重砸在地板上,他用残存的意识仰面看到狞笑的吴续医生,以及他胸口露出的黑色文身,一个诡异的倒立的眼睛。
吴续竖起枪口,把巨大的枪管塞进嘴里,一声巨响,他的天灵盖迸出了脑壳,头颅瞬间碎成一团血雾。
吴续无头的尸体直崩崩地倒在陈敬面前,他虽然失去了头颅,但双手还在不停摸索,终于,他摸到了陈敬的头颅,一声尖叫伴着惨烈的撕裂声,陈敬的头被生生地从脖子上拔了下来,那两只手颤抖着,郑重地将它按在了有着黑色眼睛文身的无头尸体之上,组成了一个可怕又可笑的怪物。
「我是陈敬,我也是吴续。」那个头颅长着血红的嘴唇笑道,「我是人,也是鬼,也是神。」
陈敬尖叫着醒来。
他拼命地掐着自己的脖子,似乎要把自己的头颅从这个可怕的身体上分开。
妻子努力地制止他,紧紧地将他抱在怀里。
「噩梦,这只是个噩梦……」陈敬气喘吁吁,极力说服自己。他搂着怀中的妻子,渐渐平静下来。
陈敬发现自己的双手在妻子光滑的皮肤上滑动,然而这并不是自己的意愿,「停下!」他对自己的手发号施令,它却不受控制地继续摸索。
「你老婆皮肤真好。」他的喉咙深处冒出一个细微的声音。
「你说什么?」妻子诧异地问道。
「不是我,」陈敬惊恐地把身体挪开,「是吴续在说话,是吴续在摸你!」他从床上跳下来,拔出床头的水果刀,向着自己的掌心狠狠刺去,我让你摸!我让你摸!
妻子惊叫着,奋力地夺下陈敬手中的尖刀,她慌忙地拿起毛巾,将他鲜血淋漓的手包扎起来。
陈敬气喘吁吁,低头盯着那副汗涔涔的身体,黑色眼睛文身似乎向他眨了眨眼,幻觉,一定是幻觉,陈敬自言自语,我要休息,我要治疗,我要逃离这个可怕的身体!
七
「我的身体想要谋害我。」陈敬对助手小周说,「谁能想到,我他妈会自己暗算自己!」
「我们给你做了全身的检查,脑部 CT、神经网络、全身器官……结果显示,你的身体状况良好,甚至比你原来的身体还要好。」助手小周拿着检测报告,百思不解地向着陈敬汇报道。
「放屁!」陈敬从小周手中夺过检测报告,「这个身体绝对有问题,它不止一次违背我的意志,他还趁机偷摸我的老婆!在下一步就要谋害我!它是个叛徒、流氓、二鬼子!」
「也许你应该看一下心理医生,」小周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强忍的笑意,「也许……一个陌生的身体对你造成了精神上的负担。」
「看个狗屁心理医生!」陈敬怒吼道,「你听着,小周,你去给我物色一个新的身体,准备好再给我做一次换头手术,我要把这个身体换掉,越快越好!」
「不行!」小周断然拒绝,「你应该比谁都知道这样做简直就是玩命!除非遭受严重的不可逆转的事故,没有人能在短时间内接受两次换头手术!而且我们从来没有在临床上试验过两次换头,没有任何一个志愿者敢接受这么大风险的手术!」
「可是我不想再跟这个恶心的身体共存一天!」陈敬痛苦地用双手抱住自己的头颅,又突然触电般地把手弹开,他嘴角上挑,咯咯地笑了起来。
「临床试验?我想到一个人,」陈敬冷笑着说,「他会做我们的小白鼠的,如果他的手术成功,就意味着二次换头是可行的!」
陈敬驱车赶到城市边缘的一家面馆,以前,这种简陋肮脏的饭馆,陈敬是永远不会光顾的,他拿着从吴续医生保险柜里搜到的资料,确认无误后,皱着鼻子走进了面馆,挑了一张油渍最少的桌子,扑通一声坐了下来。
一个年轻而又消瘦的青年跑堂来到了他的面前,他头发凌乱,满身油渍,深陷的眼窝透着疲惫和警戒,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个身穿高档西服的顾客,「您要点什么?」
陈敬没有说话,而是盯着年轻人胸牌上的名字。「岳小刚——这是你的名字?」
「是……是我的名字!」年轻人低下头,眼神闪躲着回答道。
「不,你不叫岳小刚,」陈敬冷笑着摇摇头,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份文件,把它展开,放在了油腻的桌子上。「看看这个,这是一份死亡证明,上面的名字叫余晨,再看看这张尸体的照片,是不是和你的五官一模一样?没错!你叫余晨,你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死过一次了!」
年轻人脸上的血色瞬间煞白,从椅子上腾地弹起来,却被陈敬健壮的双手死死地压在桌子上动弹不得。
「别激动,听我说,我是来帮你的。但如果你不配合,我会把你的身份告诉警察。」陈敬缓缓松开他的手,年轻人无力地瘫倒在椅子上。
「半年前,那个还叫余晨的你,是一名医学院的大四学生,你得到了一份在医院实习的工作,但你的女朋友背叛了你,她出轨了你的好哥们,被仇恨冲昏头脑的你毒杀了你的女朋友,你自知难逃法网,绝望之中从医院顶楼跳下,坠落的过程中,你的身体撞上了墙外的空调机箱,然后掉落在八楼的平台上,你头颅完好,但是胸腔粉碎,撞断的肋骨刺穿了你的肺部,肺部的大出血令你当场死亡。我说的这些,是不是事实?」
面无血色的年轻人没有说话,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
「在赶来的警察正式宣布你死亡之后,你被送到了医院太平间,太平间的管理员却被某个医生收买,你又被重新推上了手术台,那个医生找来了一个刚刚在车祸中被压扁头颅的流浪汉的尸体,把你的脑袋切了下来,通过手术安在了那个流浪汉的身上,你复活了,经过漫长的恢复和治疗,你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求求你,不要再说了!」年轻人惊惶地环顾四周,压低声音乞求道,「吴续医生已经答应替我隐瞒这个秘密,让我在这里隐姓埋名重新开始生活,求求你,不要让我再成为一个死刑犯,给我一条活路……我还想再活下去!」
「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陈敬点燃一支烟,慢慢地说道。
「只要能让我活下去,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再做一次换头手术。」陈敬吐出一口烟说道。
「不!我不干!」年轻人惊恐万状,对再次换头的恐惧甚至胜过了对死亡的畏惧。
「你别无选择!」陈敬再次扬起了那张死亡证明,那具尸体在半空幽灵一般地不断游荡,「你有一个年轻的、聪明的头颅,却被安在一个流浪汉肮脏破败的身体上,你的后半生就要这样龌龊地苟且偷生下去吗?我已经给你物色到了一个更加完美的身体,它年轻、健壮、毫无瑕疵,可以让你重振男人雄风,并且活得更加长久!」
「可是,」年轻人低头看看自己那矮小的身躯,「短时间内连续两次换头,我怕我会死……」
「你放心,二次换头术已经通过了临床试验,」陈敬骗他道,「这项技术已经十分成熟了,我的十几个志愿者无一例外都活得比以前更好!并且,这次手术,我不会收取你任何费用!我还可以给你一大笔钱,作为康复后的费用,你换完头后,再也不用在这种垃圾地方端盘送菜了!你可以满世界旅行,女朋友随便挑!」
年轻人心动了,「好吧……那我试试,可是,你为什么要帮我?」
陈敬解开了胸口的纽扣,露出了那只倒立的黑色眼睛文身,年轻人吓得几乎要跌落在地上。
「你……你是……」
「我有吴续医生一半的身体,他是救活你的恩人,而我,将要继承他的遗志,让世界上第一例换头人——也就是你,变得越来越完美。」陈敬掐灭手中的烟,向年轻人伸出了宽大的右手。
年轻人目瞪口呆地把手伸出去,他颤抖着握了握陈敬的手,眼前这个掌握自己生死大权的人,竟然狡黠地向自己眨了眨眼睛。
八
聚光灯下,年轻人赤身裸体地躺在手术台上,这具可笑的身体就像一株嫁接失败的果树,一颗硕大的头颅,摇摇欲坠地顶在一副皱巴巴的老瘦身躯上,仿佛随时会掉落下来。
陈敬把一架骇人的医用电锯重重地放在手术台前,那是给患者割头用的工具,当陈敬看到年轻人正惊恐万状地盯着它时,便吩咐助手小周把他的眼睛蒙上。
「不,」年轻人说,「这世界上,能亲眼看到自己头颅分家还能活下来的人实在不多,就让我亲眼看着自己上断头台吧。」
「恐怕你是看不到了。」陈敬举起一个巨型的针管,它的威慑力不亚于刚才那架恐怖的电锯,「我要对你进行全身麻醉,我不想捧着一个不停尖叫的脑袋做手术。」
陈敬轻轻按动针管,将多余的空气排了出来,就在他要对准年轻人的脖子下针的时候,他握针的右手突然停在了半空。
「怎么了?」一旁的助手问他。
「扎下去,扎下去!」陈敬瞪大了眼睛,竭力向自己的右手下着命令,可它却拒绝服从,反而颤抖着,缓缓调转了那根又粗又长的针尖,并把针管重重地塞进了手术台上那个年轻人的手中。
「余晨,替我报仇!」陈敬的喉咙深处钻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陈敬听得出,那是吴续的声音。
没等陈敬反应过来,手握针管的年轻人从手术台上一跃而起,将尖锐的麻醉针狠狠插入了陈敬的脖子,陈敬只觉高压触电般的痛麻从脖颈传遍全身,他两眼一黑,无力地瘫倒在地上,年轻人抄起旁边的电锯,向着他的头颅砍去。
……
当陈敬从麻醉中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病床前泪眼婆娑的妻子。
「我还没死吗?」他问。
「你活的好好的!那个电锯只是划伤了你的手臂,」妻子抱住他的头颅说,「小周他们扑上去制服了那个凶手,警察已经把他带走了,你再休养两天就好了。」
「那就好……」陈敬目光呆滞地仰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语道,「那个混蛋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
「警察在凶手身上搜到了一张纸条,那是吴续医生生前写给他的。」
「纸条?上面写的什么?」
「写的是……如果一个胸口有眼睛纹身的医生找你做手术,请在手术台上杀了他,他是谋害你的人……」
「这不可能,吴续生前怎么可能知道我要找他!怎么可能知道我换了他的身体?这不可能!」陈敬惊愕地说。
「我也觉得这事太过蹊跷……不过,别想这些了!现在最重要的是,你还活着!」妻子拉着陈敬的手,欲言又止复又下定决心似的,「我……还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好消息就说,坏消息就不听了。」
「当然是好消息!」妻子强颜欢笑地说。
「那就说吧。」
「我怀孕了。」妻子一字一顿地说,她把检查报告放在陈敬的病床前,小心地观察着丈夫的反应。
「什么?」陈敬有些懵,但还是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谁的孩子?」
「当然是你的。」妻子显然对陈敬的反应有些不满。「除了是你的,还能有谁的。」
「不,不是我的。」陈敬漠然地说,「把他打掉。」
「陈敬!你要正视自己的身体!」妻子上前一步,双手撑在他的面前说,「这副身体,现在是完全属于你的!你身上的一切都是属于你的!这个孩子也是属于你的!」
「这不是我的孩子!」陈敬怒吼道,「是吴续的身体和你做爱,吴续的精子和你结合,吴续的基因生出孩子,而我,什么都没有留下!我以后绝对不会用这副身体再碰你一根毫毛!」
「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宝宝吗?」妻子哀愁的眼睛泛出泪水,「我们结婚以后一直没有孩子,如果你不承认那是你的身体,那我们以后再也不会有孩子了……没有孩子,永生又有什么意义?」
「我们可以领养,可以……」陈敬试图安慰妻子,但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复又充满敌意地盯着他的肚子,「但,绝不可以生下他,听话,把他打掉,快把这个孽种打掉!」
「不,不能打,留下我的孩子。」陈敬的喉咙深处不由自主地钻出一个坚定的声音。两个人都愣住了,那不是陈敬的声音。
吴续,又是吴续的声音。
陈敬的右手竟然突然伸出来,径直掐住了自己的喉咙,他伸出左手去阻拦,但似乎面临着巨大的阻力,有一个无形的人在与陈敬搏斗,那股力量压制住了陈敬的左手,一耳光,两耳光,他的右手狠狠地抽打着陈敬的脸,两只手开始互相搏斗。
「吴续!你在这里是不是!我要杀了你!我要和你同归于尽!」
发疯了的陈敬从病床旁的桌上抄起一把尖锐的玻璃奖杯,那是院长为他颁发的特殊贡献奖。他的右手正要全力阻拦,那尖锐的玻璃已经准确地瞄准了那只黑色眼睛文身,一声尖叫,玻璃深深插入到他的胸腔,鲜血喷涌而出,陈敬笑着迎接着胸口喷洒的血雨,他扑通一声倒在了殷红的血泊中,身上插着倒立的血红奖杯。
九
陈敬艰难地睁开眼睛。
一束刺眼的灯光钻进他的眼眶,他不由得闭紧了双眼。
「醒了!手术成功了!」
眼前正在庆祝的,是他的助手小周。
陈敬低眉看向自己的身体,脖颈之间缠绕着厚厚的绷带,绷带下面,是光滑干净的胸膛,没有了那个邪恶的黑色眼睛文身,他松了一口气,这已不再是吴续的身体。
「恭喜你,陈医生,你的二次换头手术成功了!」助手小周笑着对他说。
「我竟然还活着?」陈敬颤抖着双唇说。
「这简直是个医学奇迹!」小周兴奋地说,「我们差点都被吴续耍了。你之所以会意识迷乱,自我伤害,就是因为那个身体——那个身体确实有问题。」
陈敬茫然地望着他的助手,小周继续说道:「我们通过解剖那具身体发现,吴续医生在开枪袭击你并自杀前,就对自己的身体进行了改造,事实上,他已经掌握了大脑干细胞培育的技术,并且将他的大脑干细胞移植到自己胸口——那个黑色眼睛文身下面,还进行了神经的连线。」
陈敬再次望了望自己的胸口,确保那里再也没有一只眼睛盯着自己。
「放心,吴续的身体已经被我们移除了,你的妻子为你选择了一个最完美的 VIP 级的身体。」
小周继续说道,「当你还在使用吴续的身体的时候,你胸口被植入的脑细胞开始自我繁育,那里逐渐有了吴续的意识,并且开始侵占你的意识,控制你的语言,左右你的行动。所以你的妻子回忆,你会突然说一些奇怪的话,做一些奇怪的举动,更可怕的是——」
门打开了,走进来一个美丽的女人,她伏在吴续的床前,扑闪的眼中满是关切和忧伤,那是他的妻子许缘。
「继续说下去。」陈敬看了一眼妻子,转眼对小周说,「最可怕的是什么。」
小周犹豫地看着许缘不满的眼神,继续说道,「我们检查那副躯体的时候发现,吴续的脑细胞有了沿着颈部上移的趋势,也就是说,他正准备侵占你的大脑,从而完全夺取你的意识,幸好你及时阻止,用那个奖杯插死了那个身体中的『二号大脑』。」
「干得漂亮。」陈敬说,「你们该为我额外颁发一个奖杯。」
大家都笑了。
「好了,你们单独相处一会吧。」小周微笑地看着陈敬和他的妻子,知趣地转身把门关上。
十
「噩梦结束了,老公。」妻子许缘轻轻靠在丈夫的床前,怜惜地抚摸着他的脸庞说,「你终于摆脱了他,你重获新生了!」
「亲我一下。」躺在床上的陈敬不安分地冲妻子眨了下眼睛。
许缘嫣然一笑,张开火红的嘴唇,吻向了丈夫的嘴唇。
「真带劲儿!」陈敬嘴上沾满了妻子的口红,咯咯地笑着。
许缘的脸却忽然变得煞白,那个身体不是移除了吗?而这个口头禅,是陈敬最厌恶的声音,她紧张地观察着丈夫的反应。
然而,病床上的陈敬却依旧在那里咧着红色的嘴唇笑着,像一个喝醉的小丑。
「老公,你没事吧?」许缘小心翼翼地问。
「我很好!」陈敬伸出了手,抚摸着许缘光滑的胳膊、背脊、脖颈,「你的皮肤还是那么好,我真想现在就起来再和你亲热一回!」
「你猴急什么!」许缘羞红了脸庞,「先把你的身体养好!」
陈敬的手移到了许缘的肚子上,温柔地问道,「我们的孩子还好吗?」
一股暖流涌上了许缘的心头,她热切地握住丈夫的手,热泪盈眶地说:「陈敬,你终于愿意接受我们的宝宝了吗?」
「我不是陈敬。」
床上的男人忽然用一副妻子从未听过,却又似曾相识的喑哑嗓音说。
许缘猛然松开手,惊愕地向后退却。
「我是吴续。」那人咧着鲜红的嘴唇,微笑着说。「陈敬和他的助手都迟了一步,在第二次手术之前,我的脑细胞已经完全侵占了他的大脑。」
许缘瞪大了那双美丽的、水润的眼睛,那眼中先是惊恐,后是悲伤,再是挣扎,最后回归冷静。
「你会照顾好我们的孩子吗?」她双手护卫着己的小腹,小心地问道。
「当然。」吴续狡黠地一笑,冲她眨了眨眼,「那可是我们唯一的孩子——真带劲儿!」
许缘郑重地走上前去,像达成了一桩秘密的交易一般,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