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泽费尽心思地把我送进宫给他做内应,只是他没想到,事情超出了他的控制。
他蹲在我面前,问我究竟想要什么。
我对着他的眼睛,那双只有我的眼睛,一字一顿:「我想要傅程,你的哥哥。」
1
遇到傅程的那天,由于刚刚下过一场雨,地面湿滑得厉害。来往的马车行进速度都极慢,马蹄子都不住地打滑。
我和些街头的小混混常年蜷缩在狭窄的民巷里,他们心情好就把自己偷来的食物分我些许,心情不好就对我拳打脚踢。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
这里三教九流都有,我跟着、看着,慢慢地也学会了用第三只手讨生活。
这条路窄得不得了,只能允许一个人侧着身子走过,每到春夏之交的梅雨季节,地上积了水,混着青苔和泥沙,黏糊糊的,把唯一的小路堵得严严实实。
我把自己伪装成一个乞丐,平日里窝在民巷外两三里地的街上,瞪着圆圆的眼睛审视着从我面前经过的每一个人,这些人或行色匆匆,或走走停停,或衣着褴褛,或穿金戴银。
等到寻找到一个目标的时候,我就冲上前去,假意和对方相撞,趁机拿走对方身上值钱的东西,屡试不爽。
这天我刚刚从馒头铺里捡了两块别人吃剩的馒头,就着别人的口水使劲地往嘴里塞。突然间,目光就被前面马车上下来的男子吸引住了。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一个谪仙似的男人,一袭白衣,飘逸洁净。胡乱吹打的雨滴没有给他的整洁添上一丝丝凌乱。
男子探出头来,马车边上伺候的下人们就赶忙给他撑上了伞。
男子脸色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可是嘴角依旧微微扬起,温和儒雅。
他控制不住轻咳了几声,就立马有人递过帕子,男子的手瘦得透骨,微微颤抖着接过后,剧烈地咳嗽起来,整张脸都因着胸腔的努力震动而变得通红,才稍微显得有丝人气。
我看到男子手里的帕子上绣了繁复的花纹,帕子的角上用金线写了一个大大的「傅」字。男子腰上的香袋鼓鼓囊囊,连带香囊上坠着的流苏都不停地晃动。
心里不由得暗自发笑,这是个好猎物。顺走了,未来几天的吃食都有了着落。我使劲地撞向男子,刚把香囊拿到手准备逃走,就被男子身边的家丁们一把抓住,按在地上。
男子或许是因为刚刚被我撞得狠了,咳嗽得更加猛烈了,连手帕都遮不住他的气息。我就这样看着他嘴边咳出来一阵阵的白雾,散在这阴雨天里。
我的衣服被家丁们一扯就破,露出来的胳膊起着红疹,泛着旧伤。我顾不上扯住我的衣服,只是狠狠地抓住顺来的香囊。
男子缓过气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喝令他的手下「住手」。他亲自上前扶起来倒在地上的我,还从马车里拿出来一张毯子盖在我身上。
男子的手心冰凉,触在我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我冷得震了下。
男子微微叹气:「你把香囊还给我好吗?那是我的药,我有哮喘症。」
我一时不知做何反应,只知道把香囊紧紧地捏着,眼睛盯着男子,并不说话。
一阵凉风吹过,男子晃了晃身形,家丁们连忙扶住他,离他最近的家丁一边拍着男子的背,边说:「少爷,别和这小偷废话了,咱们别站在这街上了,你身子受不住。」
男子呵了一口白气,自嘲地对着我笑笑:「你瞧,我就是个废人,没有药是万万不行的。我给你钱,你把药给我吧。」
说完又想起来什么,继续补充:「女孩子是水做的,别这么糟蹋自己,好好地对自己。你把香囊下的玉穗子解下来留着吧,把香囊给我。」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温润的语气,也从没见过如此温良的人儿。从来没有人给我披过毯子告诉我女孩子是水做的,甚至没有人把我当成女孩子,只是当成拖油瓶。
我就这样一直看着男子,直到看到了男子鼻尖微红,几声咳嗽声从他的嗓子中冒出。我不知所措,急急地把香囊塞回男子手中,玉穗子的流苏也没有扯下来。
我想让他好好的,这样好的男子不该被病痛折磨。我自然也希望,他对我能有个好印象,尽管我偷了他的东西。
「我……我只是太饿了,我……你叫什么名字?」
「傅程。」
2
在一个春和景明的天气里,我被傅程带入了傅家。
下人们给我换了身新衣服,这是一套合我身形还带图案花纹的衣服。
我被带到傅程面前。他今日穿了件青绿色的竹子图案的衣服,衬得他的身形更加消瘦,好像风一吹就倒了。我不由得想要上前扶他一把。
只是没想到,他身旁还有另一个人,从头到脚都是一身黑,眼珠子对着我上下打量,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这个人气压沉沉,透着不可捉摸的气息。
这人说话了,却不是对着我:「大哥就是向主母求了这妮子回府?」
原来他就是傅程的弟弟,我听下人们说他叫傅泽,在朝廷当大官,如今傅家有此光景,多少都是他的功劳。
我觉得这人对我不怀好意,求助似的看着傅程。
傅程看了看打扮好的我,温和地笑了笑,转过来对着傅泽说:「泽弟,她是个可怜的孩子。我们应该救救她,她不该过那种三教九流的生活。」
傅泽不屑一顾:「哼,大哥可别被这妮子骗了,你瞧着她的眼珠透亮又精神,不知道心里有多少鬼点子呢,再说了,可怜的人多了去了,我们救得过来吗?」
还没等着傅程回答,傅泽一撩衣袍就离开了。临走的时候,还不忘朝着我剜了一眼。我和傅泽就这样在空中对视了一眼。
我以为我和他从此就是互不相干,却没想到,这一眼,就注定了后面长长久久的羁绊。
刚到傅府,我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着戒备,表面上对着送吃食的嬷嬷门敷衍地笑笑,背地里就胡乱地往兜里塞了些点心水果。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准备扒着墙头跑出去。
只是,在墙头下我看到了一个人,那个永远怀着笑的人。
傅程胳膊上搭着一个披风,晚风微凉,他却不披在自己身上,看到我之后,他上前两步给处在震惊中的我披上了。
我瞥了一眼傅程腰上的配饰,那个药包还在,上次的流苏因为被我在匆忙中扯下来了,如今仍然没有新的坠子配上去,看着有些孤独地在主人腰上一晃一晃的。
四周的烛火还是挺亮的,照得整个世界无比辉煌。远处敲梆子的声音有些模糊,微风很柔和地吹进来,像羽毛一样轻拂过人的脸颊。
就在这柔柔的、似有似无的烟雾中,我听到傅程问我:「为什么要走?有一处安定的地方过活不好吗?」
好,没有什么比这更好了,我自幼不知道爹是谁,在贫民巷子里长大,跟着母亲到处要饭、四处漂泊,没有一处能长时间的待着,像家一样。
记忆里母亲只会骂我是个赔钱货,没有给过我什么好脸色。母亲去世了之后,我就被各式各样的人戏耍、玩弄,多少人说要给我一个安定的家,到头来不是把我卖给人贩子就是卖到妓院。
这些年我从无数人的手里跑掉,又落入无数人的手里。除了时时刻刻保持警戒,我什么也不会。安定,是我从来都不敢奢求的东西。
小时候,我也曾问过母亲,为什么别人都是有爹有娘,一家人住在一起,偏偏我们要到处漂泊?每次这个时候,换来的就是母亲的一顿毒打,久而久之,我就不敢问了,也不想问了。
这么多年想要的,连母亲和不知道在哪里的父亲都无法承诺的,被一个陌生男子轻易地说出来,叫我如何相信?
我就直愣愣地盯着傅程,也不说话。
「你不相信我?也是了,女孩子确实要好好地保护自己,不要轻易地交心,只是你可以信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只是想尽我所能帮助需要帮助的人罢了。」傅程落寞的声音中透着些许悲凉。
他用手在地上随便一抹,就席地而坐。和他周身的气质完全不符,不仅如此,他还拉了拉我的衣角,示意我一起坐下来。
许是觉得他太过于孤单,许是觉得他身上有着和我一样的无奈和宿命,我鬼使神差地坐到了他的身边,听着身边的人絮絮叨叨。
「我时常觉得,冥冥中自有安排,我也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我这一生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不明白为什么让我染了这样一身病。我有的时候在想,是不是我上辈子作恶太多了,所以报应到这辈子来了。」
说着,傅程停了停,转头看了看我,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或许是我依旧保持着那幅愣神的表情,傅程轻笑了笑,又继续补充:「我想着,这辈子我也时日无多了,就多做些好事,这样下辈子,我就有一副像泽弟一样的好身体了。」
他的轻笑声响在寂静的夜晚,声音很轻,我却觉得像条棍子一样敲在自己身上。连带着身上的披风都像被烧红的铁烫过一样。
带着凉意的晚风从四周吹来,摇曳着四周灯笼上的烛火。
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怯怯地问出了我最想问的问题:「我可以相信你吗?你是好人吗?」
约莫是太过落魄了,有那么一丝丝温暖的苗头,就让我忍不住地觉得踏实。
傅程指着天边的月亮给我看:「你瞧,月色撩人却又孤寂。自古以来无数文人墨客饮酒赏月,是一种追求。又有很多人赶着月下的清辉回家共享天伦,这也是一种追求。你相信我抑或是不相信我,也都是你的追求。你该用你的眼睛去判断,用你的心去评估,而不是把自己的想法呆呆地说出来。一旦别人知道了你在想什么,你就有了软肋,明白吗?」
傅程扶着身边的砖瓦吃力地站起来,随后看了一眼仍然在墙边的我,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夜晚风凉,回屋去吧。你若是要走,我也不留你。披风去当铺当了,可以换你好几顿饱饭。」
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这些,我的周围都是充斥着偷窃、抢劫这些污水坑里的事情。
我朝远处看了看,那个谪仙的影子已经越来越远。我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又追上去,试图缩小和那身影的距离。
3
我就在傅府住下来了。冥冥之中我选择了相信傅程,接近傅程。我发现,他的身子总是不好,经常扶着桌子不住地咳嗽,我连忙上前给他拍着后背。
缓过来这一阵之后,傅程拍了拍我的手背:「我教你写字好不好?写你的名字好不好?你不是叫小幺儿吗?」
我始终记得,那天阳光不是很燥,傅程的笑容却融化了我心里许多年的寒冰。
我的手都是虚汗,被傅程握在手里。我的名字,娘随便给起的贱名字,在这个世界上最干净的男子手中,被一笔一笔地书写。我看着握住自己的大手,有些苍白,却有力,带着我去接触从来没有到过的世界。
傅泽的突然闯入,打破了我和傅程之间的氛围。我僵硬地躲在傅程身后,偏头去看。
傅泽审视般地看了看傅程身后的我,拱手向傅程作揖:「大哥,大夫来了,在正厅呢。」
傅程擦了擦手,无力地看了眼弟弟,叹了口气。我听着这气息平平,马上就被风吹散了的样子,吓了一跳。
「我这身子,已是强弩之末了,那些大夫啊、药啊,来了一茬又一茬,又有什么用呢?你替我推了吧。」
傅泽不动声色地看了我一眼,我想起来了前一日他私下同我讲的话:「明日府上有大夫来给大哥看诊,你要让大哥积极治病。」
我狐疑地质问傅泽:「你打的什么主意?不会害他吧?」
傅泽蔑视地笑笑:「我想办法让大哥看病,是害他?」
傅程刚一说完,我就拉住了他的衣袍,我诚恳地看着傅程:「你去看看好不好,我希望你好好地活着,你说要我好好地对自己,那你就不好好地对你自己吗?」
傅程的睫毛在眼眶上形成了一个阴影,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只好再次鼓足勇气:「我希望你能活得很久很久,这样我就可以一直跟着你写字了。」
这是我心里的话,从前我只希望自己能吃饱穿暖,其他任何人的死活都与我无关。如今我却贪心起来,我希望这个叫傅程的男子可以好好地活着。如果我的愿望只能实现一个,那我还是希望傅程能够一生平安顺遂。
我看到傅程抬起头来,无喜无悲地看了我一眼,我和他四目相对。
他悠悠地叹了口气,我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他却转身去往正厅。我开心地跟了上去,经过傅泽身旁时,他朝我冷笑了一声。我并不在意,除了傅程之外的人,我都不在意。
正厅里,我的手指绞着衣服,不知该放在哪里,紧张地听着大夫对傅程病情的宣判:「治大少爷的这种哮喘病,安叶碱是最好的了。只是这种药只在古书上有记载,谁也没有看到过。而且有好几种草药和这安叶碱的样子都差不多,真的很难区分啊。」
夜里,我躺在床上,反复地回响白日里大夫的话。没人见过安叶碱又怎么样?既然有记载,就说明肯定是存在的。既然存在,我就要为傅程找到。
我一「骨噜」从床上爬起来,偷偷地去书房把今天大夫说的古书里的安叶碱的样子拓了下来,拿着镰刀背着竹筐就出了门。恰巧赶上傅泽从外面回来,他看着我的一身打扮,拧了拧眉毛问我:「是去找安叶碱吧?我这里有幅地图,你顺着我标记的地方去找,或许会有所收获。」
我一把抢过地图,没和他打招呼,径直离开。
按照傅泽地图上的指示来到山野,这里许多药长得都类似,我根本看不出来它们的区别,索性把和安叶碱相似的草药都采下来,打算拿着就去找今日入府的大夫。
刚准备下山,就遇到了一伙人,领头的那个人对着我叫小姐。他说自己是蒋府的老管家,说我是蒋府走丢的二小姐,喊了几个人就把我带回了蒋家,又是滴血认亲又是检验胎记,终于确定了身份。
原来我真的是蒋府的二小姐,原来我有爹,我不是那些二流子嘴里的「野孩子」。我爹和我娘当年春风一度之后一走了之。我娘生下来我,本来想带着我去蒋府要钱,却被蒋府大夫人赶出来。从此就带着我四处飘摇。
不过我不管蒋府打算如何安置我,天黑下来了,我要赶紧回傅程身边。我连忙往傅府里跑,跑到门口,我听到傅程叫人备马车,他要去找我。
傅泽在他身边扯住了人:「哥,这天气马上就阴下来了,等会儿下雨怎么办?你身体不好淋不得雨。」
「那她一个小姑娘就淋得了雨了吗?」
我从没听过傅程如此急切的声音,心里泛上了一丝甜。我看到傅程因为情绪激动了些,向来白皙的脸上有了些潮红色。
我跳着跨过了门槛,跑到了傅程面前,随手抹了一下鼻尖上的细汗。
傅程看到我松了口气,理了理我前额跑乱的碎发,又看了看我手上被镰刀割过的痕迹,让下人给我拿药。
我笑着摇头:「不疼的。」
傅泽站在我们身边,一言不发,脸色沉沉。
4
傅程虽然明令禁止我外出采药,不过我总是阳奉阴违,趁他休息时偷偷地往外跑。找了好多类似的草药却都不是安叶碱,我只能往更远的地方去找。
谁承想,我被我名义上的爹和傅泽双双拦住。
我名义上的爹摸着花白的胡子对着我笑,原来,皇上选秀,本应该把我的嫡姐献给皇上。可是当今皇上年事已高,我爹不舍得他的嫡女受委屈,这才想起来原来早年间,自己还有个女儿流落在民间。
我爹给我起了个新名字,叫蒋仲瑶,他说小幺儿这个名字上不了台面。我不需要能上台面的名字,我只需要能被傅程记住的名字。
不需要我的时候,觉得我的存在脏了蒋家的门楣,就把我丢弃了;需要我的时候又一口一个「宝贝女儿」,让我恶心。果然,这世界上对我好的人就只有傅程。
我并不接受我爹提出来的种种好处,我也不愿意进宫,不管对方是老头子还是小伙子,我只想守着傅程,给他找安叶碱。
我爹了然了我的心思,摸了摸胡子:「乖女儿,只要你进宫了,做了皇上的宠妃,还有什么得不到的?皇帝还有什么弄不到的?」
我犹豫了。
我想要安叶碱不假,可我也不想和傅程分开。我知道皇宫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荣华富贵、钩心斗角都盖不住皇宫冷冰冰的本质。我只想守在傅程身边祈求那份温暖。
拒绝了我爹,我背着筐子准备往山里走,傅泽却一句话打断了我的脚步。
「皇宫里有现成的安叶碱,今日我去向皇上求取被拒绝了,后来我才知道,被贵妃求去给他表弟治病了。贵妃自古和傅家有仇,她知道这安叶碱是治大哥的病,就要了去,其实她表弟根本用不到。你若是进了宫,抢了贵妃的宠,自然也就可以抢了贵妃的安叶碱。」
我摘下筐子,拿出来筐子里的镰刀朝着傅泽比画了几下:「先是让我叫着傅程看大夫,又把安叶碱的位置告诉我,偏偏我找安叶碱的时候遇到了蒋府找我的人,如今又让我进宫,你到底想做什么?」
傅泽不理会我的恐吓,反倒是上下打量了我:「有几分姿色,脑子也不糊涂,我倒是没看错人。傅家不养多余的人,你进宫替我当探子,还可以给大哥治病,何乐而不为?傅家在后宫没有人,你要是能站稳脚跟,对傅家的每个人都好。」
我来不及思考傅泽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傅程咳嗽的频率越来越多了,身子也越来越弱了。
他活着,我怎样都好。
5
蒋府的下人准备接走我的时候,傅程在下人的搀扶下走到了我的面前,一步一步,像走到了我的心上。
傅程的脸色白得透明,唇色泛着灰败,明明是开了春的季节,他还是手里的暖炉不离手。甚至于,不靠着下人,都没法自己独立行走。
这副样子一出现,我就忍不住红了眼眶。
「皇宫是个吃人的地方,那里不适合你。」
我强撑不和傅程对视,不让他看到我的模样,只是眼泪却止不住地掉。我怕泄露我心底的秘密,只能侧过身子不看他。咬住了微微颤抖的唇,控制住自己的哭腔,绝决地同傅程告别:「皇宫不适合我?哪里适合我?傅家吗?你自己都是快死了的人,你能顾及我多少?皇宫里有荣华富贵,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权力,这些,是你一个病秧子能给我的吗?」
我看到傅程听到我的话之后,眼睛里的光亮消失了,脊背更加弯曲了,我的心都揪起来了。长长的指甲在手心划出来一道血痕。
傅程的自嘲响在耳边:「你说得对,我是个废人,只是你有东西忘记拿了,小幺儿。」
我偏头一看,呈上来的是那个月夜里的披风,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逃离般地坐上了蒋府派来的轿子,就这样离开了。
我没看到的是,傅程在我身后无力地扯了扯嘴角,盯着我的轿子看了许久。待到轿子转过弯去消失不见的时候,他向傅泽做出了此生唯一的请求:「如果可以,还希望你在宫里可以护着她。」
我从没想过,这是我此生和傅程的最后一面。我时常在想,如果早知道我救不了傅程,我还会不会进宫。我想是不会了,陪着傅程到生命的终点,和他一直一直在一起,也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幸福。
6
或许是傅泽和父亲联手做了些什么,也或许是我这张脸终于派上了用场。进宫之后,很快地就赢得了老皇帝的宠爱。床榻之中,我终于求得了老皇帝的承诺,把贵妃那里的安叶碱送到我的寝宫里。
这一夜,我一直笑着,即使是被老皇帝折磨得不成样子,我嘴角的笑意也没有停下来。笑着笑着我就哭了。老皇帝睡熟后,我就来到了窗外,风轻轻地吹过,吹动着窗纱一层一层的波动,我想着,真好,傅程的生命也迎来了波动。
我一直站着,等待着鱼肚白,等待着白日太监把世上仅存的安叶碱送过来。
我都想好了,等到太监后,我就拿着去找傅泽,等他下朝后把安叶碱带回家。
那个月夜里,傅程说,希望自己下辈子能和傅泽一样身体健康。他不用等到下辈子,这辈子就可以。
我从来这么开心过,也从来没有感觉时间过得如此缓慢。
只可惜,我等来的不是来送安叶碱的小太监,而是当朝的皇后娘娘。
这一天天气很好,晴空万里。
皇后娘娘盛装而来的时候,我一下子慌了神,掐了掐大腿让自己镇定下来。匆匆地给皇后请了安,跪在地上,低着头不让皇后看到我的神色。
余光中我看到皇后袅娜地进了殿,做到了主位上,用带着护甲的手指摸了摸主位旁的桌子。
「瑶妃娘娘这里真是好气派,连桌子都是紫檀木的,是本宫羡慕不来的福分。」
我不知如何回答,头更低了些,心里暗自祈祷安叶碱可别这时候送过来,和皇后娘娘碰上了。
我不敢抬头看皇后的神情,只能听到皇后轻轻地笑了笑,又吩咐侍从带着全屋子的人退了出去。
我察觉到了不对,慌忙抬头,正对上了皇后的眼睛。
皇后从主位走下来,蹲在了我身边,用护甲托起了我的头:「瑶妃娘娘,如今你有宠却无子,而本宫空有皇后的名号也没有儿子。可是贵妃却既有皇上的恩泽又有个宝贝儿子。我们和她比,怎么都不占上风,倒不如我们合作?只要除掉贵妃,本宫坐上皇太后的那一天,你蒋仲瑶一定是整个后宫最尊贵的太妃娘娘。」
我进宫本就是为了傅程的一剂活命的药,谁做皇帝、谁当太后根本就不是我考虑的点。我也不想参与到别人的事情里。
我动了动,向后跪了跪,朝着皇后磕了个响头:「仲瑶身份低微,不敢与皇后娘娘为伍。」
我紧张地盯着皇后,她站起了身子,用手拍了拍膝盖处不存在的灰尘,阴恻恻地对着我笑了:「瑶妃娘娘处在深宫,不知要这安叶碱有什么用?」
「安叶碱」三个字戳中了我的命门,我一下子觉得身子都软了,不可置信地看向皇后。
皇后弯着腰,背着手,贴着我问:「怎么?很吃惊?你还有什么想瞒过本宫吗?这宝贝,你想要,贵妃也想要。你和贵妃,新宠旧爱,皇上偏私与你。可本宫要是也开了口呢?你可别忘了,不说本宫的娘家怎样,就说这禁军,就掌握在本宫女婿薛城手里,你说你和我,在皇上心中,谁轻谁重呢?」
我感觉到巨大的阴影落在我身前,心里慢慢地升上来的恐惧压在了我的喉咙,让我浑身发抖得说不出话来。就像濒死的人,被人堵住了唯一的生路。我爬过去抱住皇后的腿:
「娘娘,刚刚是奴才口出狂言,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奴才吧。您说什么奴才都愿意做,求您,把安叶碱赏给奴才吧。」
我被皇后狠狠地踹开:「好好地和你说你不听,非要用这种自降身份的行为来和本宫说话。小门小户的女儿就是上不了台面。」
我听不到皇后说什么,也感受不到心口的疼痛,我只知道两只手揪着皇后的衣角哀求:「求娘娘给奴才一个机会。」
皇后翻了个白眼,把衣服从我的手里拽出来,心疼地抱怨:「本宫这上好的料子就被你这么扯坏了。你怎么赔?本宫暂时想不起来要你做什么,明日你到坤宁宫来,本宫再和你算这笔账。」
「那安叶碱?」我追问出我最关心的东西。
「如今已经送到坤宁宫了。」皇后留下这句话就轻飘飘地走了。
7
从皇后离开后,我就躲在墙角蜷缩着,安叶碱是我一定要得到的东西,我想象不到没有安叶碱的后果。我不吃不喝不睡,终于等到了日升日落,在天边还没有大亮的时候就往坤宁宫走去。
我明白,皇后娘娘是在施加下马威,我不在乎这些。
走到坤宁宫门口的时候,我看到皇后的贴身太监在等我,想必皇后早就料到我一定会来。
尖细的声音响在灰暗的清晨,多了些空洞和鬼魅感。
「娘娘,咱家娘娘还没有起床,不如您先随着咱家去暖阁等着皇后娘娘醒来。」
我跟着这太监走啊走,原来坤宁宫这么大,原来有这么多的暗室。只是走着走着,我就感觉到头晕,意识逐渐模糊。
等到我完全清醒的时候,发现身上全是鞭刑和烙印。我被囚禁在一个暗室的水牢里,水里加了盐,身上的伤口被泡成了黑紫色。
暗室里只有一个铁门,没有窗,我看不到日升日落,也不知道星辰几何。
铁门一天会打开一次,那日的公公会把一天的吃食扔在水里。我只能蠕动着身子去够那些食物。
每次一动,身上的伤口就和盐水又密切接触了一次。撕心裂肺的疼从骨头深处传来。
我小声地喊着「傅程」,想象着他就在我身边,就这样,缓过去一轮又一轮的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皇后来了。
她的朝凤华服的穿着和整个地牢格格不入。只是悠远又恶毒的声音和这暗室很是符合:
「瑶妃娘娘,这脸蛋怎么成了这样?你以为本宫非要找你合作吗?贱人,本宫找你是看得起你。若不是本宫松口,你以为你可以得到皇上的宠爱吗?凭着恩宠你就可以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了?本宫如今说你身染恶疾,封了你的寝宫,你瞧着皇上可有问过你什么?」
一股辛辣冲到我的嗓子眼,眼泪就这样不受控制地簌簌而下。我张了张嘴,发现沙哑的声音像声带被砂纸磨过。
「安叶碱呢?」
「贵妃来请安的时候,说她表弟需要这味药,本宫就赏给了她。记住,后宫的主子是本宫,本宫只喜欢听话的狗。」
我浑身都泄了气,拼命挣了挣胳膊上的绳索,我暴躁、怒急,只想逃出去,去贵妃宫里,就是被打死,也要抢到安叶碱。
皇后冷冷地一句话,停下来了我所有的动作。
「对了,傅家的大公子死了。」
我觉得周遭都安静下来了,我看到我的腿在抽动,我却感觉不到。胳膊上由于刚刚的挣扎渗出了血,我也感觉不到疼。我只是木然地抬起头,看向皇后的方向,细细地思索着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傅家的大公子是谁?是傅程吗?哦,傅程死了啊。那小幺儿还活着做什么呢?
救赎一个人如此容易,毁灭一个人也如此容易。
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总喜欢胡思乱想。当心被挖了一块之后,肉体上的痛就已经感受不到了。
我在傅府的时候也不长,可是回忆就像无休止一样,怎么也停不了。
我蹩脚的针线活总是拿不出手,鞋子破了就自己随便缝了缝,导致总是不合脚。傅程其实什么也没做,只是轻飘飘地看了一眼我的走路姿势。
第二天,嬷嬷就给我量尺寸纳鞋底。
穿上新鞋的那天,我兴高采烈地去见了傅程。傅程也是淡淡地扫了一眼我的全身。视线在我的鞋上停留了片刻后又移开了。和傅程四目相对的时候,我看到,傅程嘴角有来不及收回的笑意。
这是我第一次穿上新鞋子,之前穿的鞋子都是捡别人不要的破烂货。
我想我得报答傅程,只是傅家家大业大也没有什么缺的,我突然想到:「我们乡野有很多萤火虫,等到夏天的时候我给你捉萤火虫,你应该没见过,很美。」
傅程笑了笑,说好。
可是如今没有萤火虫,再也没有了,那双连新鞋子也不知道在哪儿了。
暗室的铁门又被拉开了,我看到公公又一次往水里扔吃食了。这样的日子,我过着做什么?天下这么大,也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
恍惚中,我看到了傅程,他朝我笑,我一下子回过神来,抓着绑着自己的铁链子,摇晃着出声:「放我出去,我愿意做皇后娘娘最忠诚的狗。」
8
坤宁宫的主殿里,皇后依旧居高临下,我依旧匍匐在地:「本宫没有给你安叶碱,傅程死了,你恨不恨?」
「恨。」
「除了本宫,还恨谁?」
「贵妃。」
听到了我的回答,皇后大笑:「很好,本宫知道,你想杀了本宫,可你现在没有能力,你要做的,就是和本宫一起扳倒贵妃,让七皇子登基。」
「仲瑶明白。」
皇后大手一挥:「行了,你回去吧。」
又转头和身边太监说:「小交子,告诉皇上,瑶妃娘娘的病症已经好转了,不日就能侍寝了。」
阴恻恻的尖细声音答道:「是。」
谄媚的声音让我想起,那日,我就是随着这令人作呕的声音,一步一步地迈入了坤宁宫,迈进了另一种命运。
原来,一切都是掌握在皇后手中,她都安排好了。只是,她还能够运筹帷幄多久呢?我躲在角落里,看到那个叫小交子的太监蜷缩在皇后脚边:「娘娘这么做,让瑶妃恨您入骨,有什么好处?」
皇后用卸去了护甲的手摸了摸小交子的头发:「你不懂,若是一开始就给了她安叶碱,或许她会帮本宫一时,却不会臣服于本宫一世。如今傅程死了,她也没有了牵挂,浑身只有恨,自然是本宫手里的一把刀。」
「可是她即使除掉了贵妃,来对付您怎么办啊?」
皇后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样:「对付本宫?她凭什么?等到她替我除掉了贵妃,我就把七皇子归于本宫膝下,本宫有子又有兵权还有她谋害贵妃的证据。她有什么?皇帝的似有似无的宠爱?」
皇后看着远处,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谁不知道,在这皇宫里,最没用的就是皇帝的宠爱了。短暂又萧条。」
声音渐落的时候,我从阴影中走出,最后看了一眼这坤宁宫。外表华美壮阔,内在却藏了无数见不得光的阴诡地狱。
我确实如今什么也没有,这不代表,我永远都没有。
我不知道到底是谁透露给皇后安叶碱一事的,我也不知道傅泽在这件事里起到了什么作用。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要见傅泽。
9
傅泽起初并没有见我,外臣和宫妃,他的界限倒是划分得很清楚。只是如今我已入局,他就不能在漩涡外看着我挣扎。
我等在傅泽出宫路上,给他递了些水果。我告诉他这是皇宫的稀有东西,我爹这几日没上朝我担心他的病情,麻烦傅泽能带着这些东西去看看我爹。
我知道,这副说辞,傅泽一个字都不会信。但是,这筐水果,他一定会翻个底朝天,因为这里面有我给他的传话。
我告诉他,贵妃的表弟想要娶青楼女子为妾。这消息,是皇后告诉我的,她问我这安叶碱给了这样一个纨绔子弟而没有给傅程,问我生不生气。
我跪在皇后面前:「奴才只是皇后的工具,工具没有喜怒哀乐,只知道为主人办事。」
皇后笑得很是开怀,只是不知道她能够开怀多久。
没过多久,我就听说有人在前朝举报贵妃娘家尸位素餐,贵妃表弟淫乱不堪,难为表率,应当予以撤官。
贵妃也受到了牵扯,连宫宴都没有出席。
宫宴上,傅泽面前的那杯酒里被我加了催情散,我看着他面色潮红,步履不稳地走出去。我跟了上去,趁他意识不清的时候把他拖入我一早准备好的房间里。
傅泽大概想不到,我的胆子这么大,敢在皇宫里诱惑他。
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我看着他盯着床头的帐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索性都摊开来说好了。我朝他鼓了鼓掌:「傅大人真是好计谋,揭发贵妃娘家这种事也不亲自动手,自有人替你出头。」
傅泽拾起来地上的衣服,头也不回地走掉。
「娘娘如今的计谋也不遑多让。」
10
傅泽一走了之也在我的意料之中。任何事都没有一次成功的。如今傅泽和我已经有了牵扯,就算是开了个头。
我依旧等在傅泽出宫的必经之路上,这次傅泽见了我,倒是挑了挑眉:「娘娘这次又让我带什么回蒋府?」
他四周看了眼,都是亲信,贴在我耳边问了句:「娘娘这次是想除掉谁,贵妃可就一个表弟啊。」
我笑了笑,拉近了傅泽:「傅大人的东西,落在了本宫的床上。」
我看到傅泽变了脸色。我不继续说话,缓步走开。我主动地找了傅泽两次,也该他主动了,不然这生意怎么做的下去。
果不其然,两日后,我收到了蒋府送入宫的东西,理由是我爹想我想得睡不好,就送了些在家里常吃的小点心进宫。
我一听就笑出了声,傅泽也算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在装点心的隔层里,我看到傅泽的笔迹。他告诉我明日我爹会称病不上朝,让我借此提出来回家探亲。
看完后,我把纸条放在蜡烛上烧得干干净净。
探亲?我在这世上,没有亲人。
傅泽没有按计划等到我,又以蒋府的名义给我送了两次吃的用的。在他快失去耐心的时候,我答应了他的要求。
在蒋府本该是给我准备的房间里,我见到了目光灼灼的傅泽。
「娘娘如今好大的架子,要多次恳请才愿意露面。」
我懒得和他纠缠,走到桌边给我自己倒了杯茶:「大人若是来兴师问罪的,就大可不必浪费我们彼此的时间了。」
傅泽直起身来,摁住了我想要喝水的手:「娘娘想要什么,才能把我的玉佩还给我。」
傅泽也是个聪明人,知道我故意拿了他的玉佩来威胁他。其实这玉佩我倒是不想还给他,因为这上面的花纹,和傅程那块,一模一样。
「我想做太后,希望傅大人帮我。」
傅泽皱着眉头没有说话。我心里没有底,不知道他的想法,决定铤而走险地再试一次。我一把抱住他,拉上了帷帐。
上一次傅泽是意识不清醒,这一次倒是彼此都清明。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勾了勾嘴角,这样,我也算得上是有了些胜算吧。
傅泽把我抱在怀里,手指绕着我的头发。我看着他还沉浸在温柔乡里,问出来了我最想知道的问题:「傅程死前,可提过我?」
傅泽的动作停下来了,低头看了我一眼。我没有抬头和他对视,只是静静地靠在他的肩头,等着他的答案。
「不曾提过。」
傅泽的话宛如一泼冷水浇灭了我的所有热情。嘴角为勾引他而准备好的笑容来来不及收回。
傅程他?没提过我。一个字也没有吗?也是,我这样的人,不配在他的记忆里。
我从傅泽怀里起身,却被他抱紧拽回。过了许久,我听到傅泽把头压在枕头上,对着枕头闷闷地说了一声:「他死前,让人抓了一屋子的萤火虫。」
这句话说完,就像打开了我身上的某个开关,我抱紧了傅泽,把头埋在了他的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他说:「我们要个孩子吧。」
11
傅泽侵上来,眼神里充满了期盼,语气也有着抑制不住的兴奋:「我们要个孩子,我一定好好地教他听母亲的话,我也一定好好地教育他珍惜当下,不要等到事过后悔。」
我用手撑着他的肩膀,不让他靠近。我看到他眼睛里的我,没有一丝表情的松动,微卷的睫毛挺立着,和主人一样杀伐果敢。很好,这是我想要的反应,这是蒋仲瑶应该有的反应。我把冰凉的手指覆在他炙热的脸上,激得他一个惊恸。
「可以,就用这个孩子,除掉贵妃。」
傅泽脸上的笑意还来不及收回就凝固在脸上,像是一下子从漩涡中抽身一样从我身上起开,默默地一件一件穿好自己的衣服。
我拉住他的袖子同他权衡利弊:「先利用这个孩子嫁祸贵妃,然后我向皇上请命收养成年皇子。这样皇后碍于皇上的面子也不能说些什么。」
傅泽却把我的手抚开:「我不会利用我的骨血,我会好好地对待我的孩子。」
说完转身就走,丝毫看不出前一刻的缱绻春意。
和傅泽不欢而散之后,我倒是闭门不出了几日。傅泽不帮我倒是在我的意料之中,他精于算计,而我能作为交换的只有这一张脸,他犯不着冒这么大的风险。
若是傅泽帮不到我,那薛城呢?他是皇后的女婿,也是如今禁军统领。他和傅泽的分量,谁轻谁重呢?听说他和公主夫妻恩爱,琴瑟和鸣。我倒是想看看,皇家夫妻感情,是不是真的无坚不摧。
正当我良久思索没有对策之时,傅泽踏月而来。他身上还是穿着那件黑袍,宛如和黑夜融为一体。脸色也有不正当的潮红,好像喝过酒一样。
我四处看了看,确定没有可疑的人,把他拉进房间里,他却反手抱住我,揉了揉我的耳唇,把我左耳上的耳环摘了下来,放在了自己的怀里。
「娘娘听说过一句话吗?左耳,是最靠近心脏的部位。」
我躲开他的气息,但是我不能推开他,毕竟在这深宫中,能成为我的伙伴的人寥寥几个。
他推开我,饮了一杯凉茶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拿的杯子上还有我留下的唇印,也不知道他注意没有。
我这几天想了许多理由去劝服他,正准备一一地拿出来同他谈判,却没想到他堵住了我要说的话:「你想做什么?我帮你。」
我不放心地确认:「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现在什么也给不了你,但是一旦得手,我……」
「我要一件你的小衣。」
12
不久之后,我有孕了。老皇帝听到这个消息后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傅泽在一旁对着老皇帝说着恭喜,无喜无悲。
贵妃的不高兴全都表现在脸上,只是我没有看她。皇后派人请我去坤宁宫走一趟,在坤宁宫门口,我看到了皇后的女儿和女婿薛城。
薛城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又在公主的提醒下给我请安。
等我进了坤宁宫的门,我听到公主在催问:「你回头看什么呢薛城?宫门快下钥了,咱们快走啊。」
我暗自发笑,驸马在看什么,公主你早晚会知道的。
坤宁宫还是原来那个阴森的样子,上座的皇后不怒自威地问我孩子的情况。我一一地应答,却等着皇后说出最关键的地方:「皇上年事已高,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你的孩子长大。可是贵妃的孩子已经是个威胁了。」
我故作不解地询问:「那娘娘的意思是?」
「除掉贵妃,七皇子就是咱们的孩子了。这孩子嘛,有一个就够了。」
我慌乱地摔了茶碗,跪在地上,求皇后娘娘多给我些时间,我想和我的孩子多相处些时日。
「四个月吧,四个月是胎儿显形的时候,你也可以看到自己的孩子长什么样。」
皇后娘娘在我的哭声中被小交子搀扶离去。我看着皇后的背影,摸了摸不存在的眼泪,走到了窗外:「薛将军可是听到了?我先是被父亲送入皇宫,自由不能做主,如今连孩子也不能做主。皇后还偏偏让我在孩子显形的时候打掉。这孩子可是……」
薛城动容,眼睛里泛着血丝,手抖着摸向我的小腹。
「驸马,你说回来找东西,找到了没有啊。」
公主从薛城身后赶来,打断了薛城的动作。公主看到我也是一愣。我倒是坦然地解释:
「薛将军刚刚来问本宫,送什么小玩意可以让公主开心。薛将军真是把公主放在心尖尖上啊。」
闻言公主笑开了花,薛城看着我摇了摇头。临走时,薛城趁公主不注意,小声地和我说了声:「保重。」
13
四个月,不多不少,也足够我做许多事情了。
傅泽让我去永巷走一走,他说那里住着早已被皇上抛之脑后的人,也有我想要的人。
赶着隆冬的天气,到处都是雾蒙蒙的,早晨树杈上的露珠,此时已经结成冰晶。
在这样的天气里,我推开了永巷的大门。
远处有些小孩子在打闹,污言秽语也随之传来:
「你这个没娘的野孩子。」
「你怎么不和你娘一起死了。」
有个少年躲在树下,抱着头,身形单薄,衣裳也并不保暖。
周围的孩子往他身上扔雪球,雪球砸在他早已冻得通红的手指上,我看到,他的手指蜷缩了下。
我心想,当年我也是这副模样。是傅程,把我从这种不人不鬼的困境中解救出来,可是,我却没有救下他。
那些孩子还觉得不过瘾,硬生生地把他拉开,把雪球塞到他的衣服里,糊到他的脸上。
孩子周围的小跟班把少年的手挂在树上,我看到少年扭着身子,试图把衣服里的雪抖落下去。每当少年扭动一下,跟班们就踹他一脚。
等到少年扭动的动作越来越小的时候,跟班们一盆一盆的冷水往少年身上浇。少年浑身都冒着寒气。
可我并没有出面帮他,弱肉强食就是这个世间的生存法则。我一直盯着少年的眼睛看,那眼睛里面有仇恨、有阴鸷、有不满,不对,还是少了些什么。我躲在角落里,等到我想要的东西出现。
呼呼的风夹着雪粒吹来,少年身上结了一层细细的冰。
跟班们在少年身边升了一团火,不断地往里面加柴火,在如此阴冷潮湿的永巷里,这团火冲得老高,黑烟升到了天上。
少年向上翻了翻眼皮。
无力、哀怨和求生欲尽数出现在少年眼睛里。
极冷又极热的严霜酷暑交替,一次次地在生与死的超界来回,终于激起了少年所有的求生欲。
他用蛮力扯着绑手的绳子,树杈被他摇得吱呀作响。他扯着嗓子发出野狼般的孤号,那是他在挣命。
他想活着,被逼到无路可退时候的最后奋力一击。
他的眼中透着不甘,他的全身散发着戾气。他只想求一条命,若是此时,谁救了他,给他活下去的机会,他就会成为那个人的一条狗,忠实的狗。
就是这个时候,这就是我要的。不枉费我等这个时刻等得脚都冻僵了。我舒心地走出阴影:「住手!」
孩子头慌慌张张地看着我:「瑶妃娘娘,什么风把您吹来了,这永巷天气冷,您还是回父皇的暖阁去歇歇吧。」
「把人放了。」
我看到,少年的眸子里突然亮着光,头颅高高地扬起。他在等着救赎,等着变成忠犬。
孩子头若有所思:「瑶妃娘娘最好不要多管闲事。您虽盛宠却无子,咱们之间在父皇心中孰轻孰重还未可知。」
「叭!」
清脆的巴掌声响在永巷,孩子王捂着脸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我,泛着血丝的嘴角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就凭一个孩子,还威胁不到我,我把孩子王推倒在雪地里,周围的跟班们试图上前,却被我用眼神呵止:「我看你们谁敢上前?皇子互戗可是大罪,你们主子不懂事你们也不懂事吗?你们有几个脑袋敢以下犯上?」
孩子王大声地辩解:「他算哪门子主子?他娘已经死了,父皇不管他所以把他扔在永巷,我今天就是弄死他也没人知道。」
我蹲在孩子王身边,拍了拍他的脸:「万事万物,都不要那么肯定,说不定他马上就是我的孩子了。」
树边上传来了一句响亮的问好声:「儿子给母妃请安。」
我就知道没选错,这是个聪明的孩子。
我从腰带里抽出了随身携带的匕首,明晃晃的刀刃在孩子王眼前晃了晃,果不其然看到孩子王手撑着地,挪着屁股后退。
我轻呵了一声,转过头,亲自给少年松了手上身上的禁锢。
少年失了力气,一下子跪在雪地里,坚定的声音从雪地里传来:「儿子多谢母妃。」
我扶起少年,戳了戳他冻成萝卜的手,把匕首別到了少年的腰封上:「均儿,拿着,这是母妃送你的见面礼。以后谁要是在欺负你,你就拿着这把匕首,捅进去他的心脏,知道吗?」
少年看着孩子王,轻轻地说了声:「是。」
孩子王被跟班们扶起来,朝着我们的方向撒泼:「顾震钧你敢?我可是当朝贵妃娘娘的独子,你敢动我?」
此时此刻的我,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当朝贵妃娘娘?很快当朝就没有贵妃娘娘了。」
说完我拉着少年就走,边走边拍打少年身上混着血的雪粒:「以后,咱们母子可就一直一直相依为命了,知道吗?」
我们都没有理会后面发疯似的询问:「当朝很快就没有贵妃娘娘了是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
14
回到我寝宫的路上,我看到了禁卫军巡逻。薛城走在最前面。我看了看地上,还有七皇子他们玩闹丢下的树杈。
我找了块有冰的地方,快步走了几步,果不其然地摔倒了。我听到顾震钧匆忙地喊着母妃。我看到薛城往我这个方向看了。我看到裙子下渗出了血。
薛城朝我跑来,眉头上的冰霜不能掩盖他焦急的神色。他想一把抱起我,却被我拦住,我朝着顾震钧的方向冲他使了眼色,用语言提醒他:「薛城,孩子没了,这是我们的孩子。可惜皇后娘娘命令我用这个孩子陷害贵妃。」
薛城脸上的痛色无法掩盖。
我勾引了薛城,用了和勾引傅泽同样的手段。公主虽然貌美但是却一向强悍,我掐着薛城在宫里值守的时候出现在贵妃面前,被她数落。以纯情小白花的形象出现在薛城面前,激起了他的保护欲。
一来二去,薛城在公主那里无法满足的大男子主义在我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我又设计让薛城听到我被皇后威胁,他的保护无从下手,自然会对我愧疚有加。
当他在老皇帝面前说出七皇子推了我使得我摔倒在地时,不仅是皇后,连我都吃了一惊。
傅泽带来的御医告诉老皇帝落下来的胎儿像极了他。一针见血,刺在老皇帝心头。
贵妃在下座对着老皇帝解释。我看到皇后意犹未尽地看着我,朝着皇上的方向对我努努嘴。
他心尖尖上的我哭得泪花带雨:「皇上,贵妃娘娘经常语言凌辱臣妾,臣妾敢怒不敢言,薛将军也瞧见过许多次。臣妾一直不敢讲,臣妾在贵妃娘娘的寝宫里看到过画着臣妾生辰八字的小人,还希望皇上做主。」
皇帝气极,命令人去搜贵妃的寝宫。我看着从贵妃宫里搜出来的巫蛊之术,悠悠地看了一眼皇后,这些东西昨日还在坤宁宫,今日就在贵妃那里了。皇后办事,也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人证物证齐全,皇帝没有给贵妃和七皇子任何辩解的机会,直接下旨让傅泽查抄了贵妃一宫。
隔着屏风,我看到傅泽悠悠地看了我一眼,随后一撩衣摆直直地跪下:「皇上,瑶妃娘娘也是因为看不惯五皇子在永巷里被欺负,才被七皇子下毒手遭此浩劫。既然娘娘失掉了一个孩子,不如就把五皇子赐给娘娘。」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事前我确实和傅泽商量过,把流掉的孩子嫁祸给贵妃之后,就向老皇帝提出来收养顾震钧,只是,这是由我提出来而不是他啊。
当时傅泽一边把我的头发别到耳后,一边问我:「你主动提出来收养皇子,皇后对你有了疑心怎么办?」
我当时心想有了薛城这个助力,皇后即使和我翻脸,我也不是完全被动,只是我没有和傅泽坦白,三言两语搪塞过去,谁承想,如今傅泽竟然替我说了我的话。
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曾和傅泽说,我想要一个听话的孩子,如今,他竟然帮我实现了。
15
落胎之后,皇后找过我几次,一直追问我为什么要去永巷。果然,在这后宫里,她不能接受任何妃子有孩子,威胁到她的地位。
我按照事先和傅泽商量好的回答皇后:「奴才想着,若是不能完成好皇后的吩咐,也是难逃发配永巷的命运。奴才去看看永巷那些人,来提醒自己认真办事。至于救下五皇子实在是偶然,奴才只是想着激怒七皇子,抓住他的把柄而已。」
皇后也不知道信了没有,揉着太阳穴让我退下。
回到寝宫,傅泽匆匆地迎上来:「皇后可有为难你?」
我摇了摇头。
说着话,顾震钧来了,带来了安叶碱。我让他去寻的。
傅泽一看到安叶碱就变了脸色:「这东西不是在贵妃的表弟那里,怎么在这里?」
听了这句话之后,我就像被点燃的炮仗一样,「腾」地一下站起来了,把桌上的东西全部甩到了地下。
「他也配用安叶碱?」
手指死死地掐入了肉里,眼睛里有水溢出,胸腔里不停地起伏震动。
顾震钧看着我的脸色,又看了看傅泽,默不作声。
傅泽却捏着我的下巴,胸腔不停地喘气:「你做这些,就是为了这盘安叶碱?」
我瞥了他一眼,眼神飘向远方。傅泽松开了我,拿起了安叶碱准备摔在地上,行动前看了我一眼,又把安叶碱放下了,踢翻了旁边的椅子,径直离开。
顾震钧全程没有说话,只是等到傅泽离开后,把我安抚在椅子上,小心翼翼地试探我:
「母妃和傅大人是什么关系?」
见我不说话,他继续追问:「母妃想收养的不是我吧?你只是想收养一个最恨七皇子的皇子吧?你需要的只是一个能和你一条心对付贵妃和七皇子的人,而不是顾震均,对吗?」
我感觉自己的计划都被人知晓,整个人被曝光在阳光下,我猝然地转过头来:「怎么?你是来向我兴师问罪的?」
顾震钧上前一步,缩短了和我的距离:「母妃,我永远站在你这边,做你手上最快的那把刀。不管你把我当成什么,我希望你能记住,我是你永远都不会背叛的人。」
16
老皇帝快要不行了。
龙床上的黄色帐子被一次一次地吹起,底下侍奉的人可以看到老皇帝苍白的脸色。老皇帝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胸口频率不是很高的震动是老皇帝还有活气的唯一证明。
侍奉的下人的进进出出,表情凝重。每个人都打着自己的算盘。也看不出他们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皇帝弥留,各方势力涌动,大概都盼着他早登极乐,让出那张龙椅。
只是我和那些人不同,我希望他活着。即使还有一口气,对我也是利大于弊。
毕竟,他是我名义上的夫君。
我装模作样地在龙床边抹了两滴眼泪,就听到一阵嘲讽声响起:「娘娘对皇上可真是情深义重啊。」
我抬起头来看了看四周,果然,早已没有侍奉的下人的身影了。
我冷嗤了一声:「傅大人如今进皇上的寝宫就和自己家一样,可真是厉害。」
眼前的人正是傅泽。只见这人朝我挑了挑眉毛,上前一步,我还没来得及后退,就被他吮住了耳朵。好像那日的不欢而散完全没有发生过。
「何止,就连皇上的女人,我也是当成自己的。」
耳边因为他的贴近而产生的热气还未消散,傅泽却已经和我隔开了距离,仿佛刚刚痞里痞气的人并不是他。
我垂下眸子往四周看了看,又瞥了一眼老皇帝的神态。周围都很安静,我上前一步贴近傅泽,勾住了他的脖子:「傅大人可是想在此同仲瑶重温旧梦?」
我学着刚刚傅泽的动作,在他耳边倾吐,没想到他的脖子也染上了绯色。
权倾朝野的傅大人,竟然还是如此纯情?我倒是生出来几分不信。
寝殿里不会离人太久,我已经隐约地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我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和傅泽提出交易:「扶持顾震均做皇帝,事成之后,我定让他扶持你做摄政王。」
傅泽茫然地看着我,像是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只能和他分析利弊:「即使不是顾震均,也不能是七皇子,你看如今七皇子和皇后已经达成一派。如果七皇子登位,那么……」
傅泽挥挥手打断了我:「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寝殿里的安静被来人打破。
皇后娘娘带着七皇子来请安,经过贵妃一事的之后,七皇子已经没有了往日嚣张的气焰,此刻正恭敬地搀扶着皇后。
我朝着傅泽的方向看了一眼,收回视线,向角落里退后了几步,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像是很满意我的态度,用不高不低的声音提醒我:「瑶妃娘娘,不要忘了你和本宫的约定。」
我点头称是。
17
夜里,我做了个梦。梦里的傅程和我隐居在乡野里,我们的孩子在四处捉萤火虫,身上都是泥。我看着傅程对着孩子无可奈何的样子笑弯了腰。
「傅程!」
醒来后,我便睡不着了,索性坐起来,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把头埋在胳膊里,一行清泪顺着胳膊流向了胳膊肘。
我反复思索着如今的形式。
傅泽虽然是答应了要扶顾震钧上位,但是也不能全信,即使他有了这份心,实力方面也不是那么强。论兵力,傅家只是有一张兵符罢了,这只是调兵,这支军队远在边塞保家卫国。谁也不知道这支军队的兵力如何。可是如今掌管整个皇宫的禁军调令,却在皇后的手里,皇后虽然也无子,但是自从贵妃倒台以后,她就收养了贵妃的七皇子,加上皇后的女婿薛城还是如今的禁军统领。
我在心里想着傅泽,又想着薛城。内忧外患,这场夺嫡大战,谁也不知道会鹿死谁手。
即使有了傅家的兵符,但是当皇宫真正开始动乱的时候,远在边塞的那部分兵力根本就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除非,禁军也在我的手上,可是薛城,虽然同我有了渊源,可是本质上,是个愚忠的骨头。
这前途渺茫,一步错就可能满盘皆输,我翻了个身,叹了口气。
「娘娘可是深宫寂寞,无法排解,所以叹气?」
我看向来人:「傅大人如今来本宫寝宫简直有如无人之境啊。这天下还有什么地方是傅大人去不了的地方吗?」
傅泽痞笑着走到床上,把我抱在腿上,用手抚摸着我的长发,贴着我的耳朵轻声问:「你心里,是我能去得了的地方吗?」
我的身体一瞬间变得僵硬了,我看到傅泽无奈地笑了。
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只能拿出屡试不爽的一招,用胳膊搭上了傅泽的肩膀:「当日除掉贵妃你也有份,将来七皇子若是上位了我们谁也跑不了。」
傅泽贴近了我的唇笑呵呵道:
「这不正好,我们做一对黄泉鸳鸯。」
我从傅泽身上起身,避开他的进一步举动:「傅大人舍得下如今的权势地位?舍得下你们傅家的荣耀?」
傅泽的手抓了抓膝盖处的衣袍,又松开了手,把抓皱的衣袍捋平,看着我的侧脸问:「我在瑶妃娘娘的心里到底算是个什么人?瑶妃娘娘费心费力地让五皇子做皇帝,除掉皇后,到底是为了满足自己做太后的心愿,还是为了泄私愤?」
我冷笑一声,斜睨着他:「本宫有什么私愤要泄?」
傅泽捏着我的脸朝向自己:「比如,为故人报仇?」
我掩盖住自己的神色,伪装成听不懂的样子。好在傅泽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对我多做纠缠。
我不愿意让任何人知晓我的最终目的,一旦被知道,那我就有了软肋。如今在钢丝上行走,步步惊心,我不能有软肋。
只可惜,无论我怎么彻夜谋划,费尽心思,都无法预料到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18
老皇帝醒了。
傅泽带来了这个消息,也带来了皇后的反应。
密探说皇后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摔了茶盘,毕竟只听她号令的禁军已经做好了准备,就等着皇帝归西,他们扶持七皇子上位。
七皇子窝在皇后的腿边,脸上焦急的神色来不及掩盖,手指都不知道应该放在哪里:「母后,父皇醒了,该怎么办?」
皇后心里本就乱糟糟的,七皇子这副德行更是火上浇油,她用自己带着护甲的手狠狠地扇了七皇子一巴掌。
七皇子被她扇倒在一边,嘴角有被护甲刮过的痕迹。他整个人躲在阴影里,颤抖着。
皇后向他翻了个白眼:「遇到事情就慌乱,和你那个短命的娘一样。你看看这几年人家顾震钧做的事,杀伐果断。只可惜他是蒋仲瑶的一条狗。」
心腹小交子上前给皇后顺了顺气,又递给皇后一杯新茶。
「娘娘您消消气。五皇子在能,也是瑶妃的养子,而瑶妃经过当年的事情,早已不敢和您争抢些什么,况且,您还有薛将军呢。」
皇后拍了拍小交子的手,缓了口气喝了口茶。又往阴影里看了一眼:「堂堂一个皇子,还不如一个阉人。没用的东西。」
傅泽把我抱在怀里,一边嗅我的发香,一边同我说着这件事。
我从傅泽手里扯出来自己的头发,借机离开他的怀抱,在寝殿里来回踱步,同傅泽商量:
「你说七皇子如今对皇后是个什么态度?我们能不能从他身上做局?」
傅泽听了我的话之后动作一顿,随后有深意地笑了:「小幺儿,你说你说你这个脑子怎么每天想的都是计谋,就不能想想别的吗?比如,风花雪月?」
我烦躁地瞅了一眼傅泽,坐到离他最远的椅子上:「别叫我小幺儿!」
傅泽看着我,不以为意地笑笑:「是嘛,这个名字只能某个人叫吗?」
我一下子愣了神。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顾震钧来找我,告诉我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19
皇后来给皇上请安的时候,我已经在给皇帝侍候汤药了。
给皇后请了安之后,我恭敬地退到了偏房,临走的时候,还贴心地把门关上留下来皇上和皇后独处的空间。
我不需要探寻皇上皇后说了些什么,只是在偏房里烹茶,准备点心。
「瑶妃娘娘可真是对皇上一心一意啊,让本宫都自愧不如。」
皇后来了,我估摸着这时间,她和皇上也没说多少话,也是,少年夫妻顶峰相见时,哪里还有体己话可说。我刚准备请安,就被皇后制止了:「皇上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了吧。」
我知道皇后这句话没说完,索性就低着头不说话。
「不如,你找机会把这药下到皇帝的膳食里,让皇上也能减轻些痛苦,早登极乐。」
我看了一眼门口,有人影的样子。转身就对着皇后惊恐地跪下:「娘娘,这可是弑君啊。」
「历史是由血写成的,江山也是由白骨堆成的。本宫只要一声令下,你蒋仲瑶也逃不过千万人骑踏的命运。本宫这是给你后半生指条明路。」
我悄悄地朝门口挪了挪,小声地探头问:「就像当年对待贵妃娘娘那样是吗?」
皇后骤然贴近了我的脸,捏紧了我的下巴:「你说说,当年怎么对待贵妃娘娘了?」
说完甩了甩袖子,把我推倒在一边,又从腰间拿出来了一把小刀。
「你喊吧,本宫的女婿薛将军在外面,你猜他会不会帮你?」
我连忙跪好磕头,拽着自己的衣裙,声泪俱下:「皇后娘娘您别和奴才一般见识,当年是我把巫蛊的东西放在贵妃娘娘的床头的。也是我自己把孩子弄掉的,和您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如今的事情奴才愿意做,如果一旦事发了也是奴才鬼迷了心窍谋害皇上。若事成了,奴才只希望皇后娘娘能给奴才一个有名无实的太妃身份,让奴才可以安然地度过余生。」
皇后觉得我懂事,笑了笑,收起来刀子,亲自把我扶了起来,给我擦了擦眼泪,还摸了摸我头上因为磕头留下的伤。
「说什么呢?你永远是我的好妹妹。」
我看到门口的影子在朝着房内张望,怯怯地说:「奴才不配。」
皇后笑得更开心了,留下一句话飘飘然地走了:「识时务者为俊杰。」
走到门口,皇后和薛将军低语:「这些日子你盯着她,一旦蒋仲瑶下手了,立马送她去和皇帝做伴。」
薛将军面无表情地拱手:「卑职明白。」
待到皇后走远,我露出头来,我看到皇后回头看了看皇帝的寝宫,透过窗户还能隐约地看到皇帝的影子,老态颓然。
这也是她年少倾心相许的少年郎。
只是这少年郎却被一个又一个的狐狸精迷了眼。最后留给她的只有比经历还长的回忆。
20
一场戏演完了,还有接下来的戏。我喝了口水,擦了擦眼泪,眼神锐利地盯着另一个方向,等着下一幕戏的开始。
「七弟怎么在这里?刚刚夫子还在到处找你呢。」
七皇子一脸惊愕如同见了鬼,靠着墙身子滑下去了,手指颤巍巍地指着顾震钧:「老五你……你……本皇子今天还有事,就不和你一般见识了,本皇子走……走了。」
顾震钧看着七皇子手脚并用地往前爬,嘲讽:「七弟,用腿走啊。」
七皇子刚刚扶着墙半弯着身子站起来了,又趔趄了一下,在顾震钧爽朗的笑声中跑走了。
顾震钧透过窗框和我遥遥一望,点了点头。也离开了。
很好,该来的都会来的。
我看到薛城在四周都没有声音的时候,大踏步地进了房间,四处看了看没人关上了门。
我换了表情迎向他,他一把把我抱在怀里,亲了亲我头上的伤。
我一边哭唧唧地抹着眼泪,一边用余光看着他的表情:「怎么办?我真的好害怕。」
薛城搂着我,我看着他的神色迷茫不知所措,只是微微地拍着我的背,嘴里絮叨:「别怕,别怕。」
瞧着他不坚定的神态,我握着他的手,声泪俱下地添上最后一根柴:「薛城,我只想平平安安地过完后半生,怎么就这么难呢?皇后娘娘到底要逼我逼到什么程度?若是,若是被她发现了当年流掉的那个用来陷害贵妃的孩子是我们的,那她,那她……薛城我不要紧,你快走,你快走。」
我边说边摘下来身上的耳环头簪往薛城怀里塞:「这些你拿着做盘缠,离开皇宫吧,走得越远越好。」
说完就摔了杯子准备割腕自尽,被薛城徒手劈下。
「瑶儿你别哭,你哭得我的心都碎了。」
薛城大力地扯下来腰间的玉佩:「这个你拿着,我的兵除了认兵符也认这个玉佩。万一出事了你拿着它能自保。我没用,护不住我们的孩子也不能替我们的孩子报仇,但是我拼了这条命也得护住你。」
我哭得更凶了,在这个男人身边辗转多时,终究是见到了成果。
傅泽见到薛城的玉佩时,眼眸猩红地把我按在床上:「你不信我,所以去找了薛城?同我做的事你同他也做了?」
我放任他的动作,告诉他:「也不尽然,当初那个流掉的孩子,到底是你的、薛城的,还是皇帝的,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我告诉薛城,是他的,他的孩子被皇后用来陷害贵妃了,事后还把这罪名推到他孩子的娘身上了。他和公主的感情也没有那么无坚不摧,我勾了勾手,他就给了我这块玉佩。」
傅泽的脸上充满着迷茫和自嘲,一口咬在我的脖子上:「你不可能怀孕,你不可能怀上那个人之外的孩子。我的人告诉我了,那段日子,你一直派人去宫外买假孕的药。」
我一听就挣扎着准备从傅泽身下起身:「你的细作都安排到我身边来了?」
傅泽抬起头来,那双眸子痛苦又不解,好像我做了十恶不赦的事情一样:「我怎么会监视你?我派人是为了……」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鼻子贴上了我的额头,我偏了头不让他碰到。他往我的眼睛里吹了口气:「这么美的眼睛,可惜充满了算计。我本来不信,直到你身边的人向我汇报你的行踪我才知道,你做的这些,不是为了地位不是为了做太后,你只是为了傅程,你是为了给他报仇是不是?」
事情发展到今天,我也不怕傅泽猜出来什么了。我们彼此有太多把柄在对方手中。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罢了。
摊了牌,我也就没什么遮掩了,索性问他:「怎么,傅大人想杀了我?」
傅泽笑了,笑得歪倒在我身上。他使劲地往我肩膀上凑了凑,我感受到肩膀的水渍。我听到他闷闷的声音:「你是不是觉得,这个世上,只有傅程一个人会对你好?」
我握了握拳头,低着头看了看他,他浑身紧绷。
「我是想杀人,我想杀了薛城,我想一刀一刀地把他捅成马蜂窝。告诉他不要痴心妄想,你怎么会对他有感情。」
往事不可忆,来事不可追。我没有问傅泽,当年我进宫,皇后到底是从哪里知道了我需要安叶碱。我不是石头,傅泽做的,我多少有些感知,只是,有的人要为自己犯的错承担后果的。
或许当日有了安叶碱那味药,也不能挽救傅程早已衰败的身子。只是傅泽不该为了傅家传人这个位置,断了安叶碱的来源。那是我一生的希望。
21
我梳妆打扮好,往皇帝寝宫去。七皇子比我早到。
他重重地跪下了,从嗓子眼喊出来了一声:「父皇。」
老皇帝费力地伸出手来指着来人,从喉咙里发出来混浊的声音。
七皇子跪着往前爬:「父皇,父皇您救救我,皇后,皇后她要杀了您,还有瑶妃,是皇后和瑶妃合伙陷害我母妃,父皇您能听到吗?为儿子做主啊。」
独属于皇后的脚步声传来了,带着炼狱般的声音一起传来了:「老七,你这是做什么?到母后这里来,母后疼你。」
七皇子瞪大了眼睛,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拼命地往皇帝的床前凑。
皇后从怀里拿出来了禁军的兵符,在手里边拍边向前走,七皇子退到床边退无可退,整个身子压在老皇帝身上,两条腿还在不断地挣扎。
皇后把兵符拍在七皇子脸上,发现七皇子吓得鼻涕眼泪流了一脸,都沾在了兵符上。皇后嫌弃地用床头的纱帐擦了擦兵符,又冲着门口喊:「薛城,薛城。你进来。」
进来的却是薛城的副官。皇后皱了皱眉:「薛城呢?」
「回娘娘,薛将军还在宫外,派属下先行敢来,薛将军随后接应。」
「也好,你先把这里料理了,送皇上上路,小交子,拟旨,七皇子弑君,已经被禁军拿下。」
整个寝宫静悄悄的,只有七皇子惊恐又呜咽的声音:「母后,不,皇后娘娘您饶了我吧,我不做皇帝了,我也不为母妃报仇了,您饶我一条命,我保证离开皇宫,我……我离开京城。」
我躲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场闹剧。七皇子最大的错,就是错在以为这皇宫里有能庇护他的人,起初是贵妃,后来是皇后,如今又来找皇帝。真是个天真的孩子,直到此刻才知道人心的险恶,只可惜,太晚了。
「晚了。」
刚刚不发一声的副官此时撕下来了自己的人皮面具,露出来的是连皇后都害怕见到的脸。
「顾震钧?怎么是你?薛城呢?」
「死了。」
傅泽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了,手上还拿着沾血的刀,鬼魅妖野。
「微臣就是用这把刀送他上路的。」
皇后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扶住了桌子给自己支撑。小交子早就吓得跪下朝顾震钧磕头了。皇后气极,踹了小交子一脚,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态。
「不可能,薛城怎么会死?本宫不信。」
「他肖想了不该想的人,他该死。」
傅泽的语气像是从阴鬼地狱里发出来的一样,寒气森然,直盯着角落里的我。顾震钧的目光在我和他之间逡巡。
兵权掌握在谁的手里谁就是未来的君主,这是亘古不变的硬道理。
傅家远在边关的兵和原来薛城手里的禁军如今都在顾震钧手里,皇后也知大势已去。她闭了闭眼,不甘地看向傅泽和顾震钧:「顾震钧,今天傅泽能拥立你,明天傅泽也能废了你。」
傅泽却笑笑:「皇后娘娘还是别操心明天的事情了,还是先好好想想您的掌上明珠能不能活过今天吧。」
皇后彻底地撒了气。
我冷眼旁观,看到皇后瘫坐在地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气势。她爬到我面前,和我做了最后一笔交易。
22
又是一个清晨,万物初升,皇后捧着遗诏昭告天下:皇帝年事已高,把皇位传给五皇子。皇后的话,谁也不敢质疑些什么。
顾震钧继位,奉我为当朝皇太后,傅泽是丞相,整个傅家举家欢庆。
侍奉我的人带来了太后的朝服让我试穿。还带来了顾震钧特意赐的太后朝冠,让我明日册封的时候穿戴好。
我没理会一屋子的人,未施粉黛,未束华发,一身寝衣,赤着脚去找了先皇后。
我送皇后归了西,一刀一刀,血溅到了我的眼睛里。不仅如此,我让公主在一旁看着她的母亲咽气。
皇后对着我破口大骂:「你让我女儿走啊。别让她看到。当日我们明明说好,我向天下宣布让顾震钧为皇帝,你就放过我的女儿。那是我最爱的人啊。你让公主走,你对我做什么都好,你让公主走,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我满手沾血,看着眼泪一滴一滴地流下来冲淡了手上的血迹:「当日我也是这样求你,求你给我最爱的人留下一线生机,你可曾给过我机会?如果可以,我难道不想用我的命去换我最爱的人吗?如今我什么都不怕,人也好,鬼也好,我只怕故人不能入梦。」
回到寝殿里,我浑身都是血。我看着镜子,却觉得这是我一生中最美的时刻。
顾震钧来求见我,被我关在了门外。他叽叽喳喳吵得很,于是我吩咐他:「你派人去山野里给我找些萤火虫吧。」
顾震钧走了,把人也带走了。我得了一时宁静。一切尘埃落定,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于是,我点了一把火。
火光中,我看到傅泽拼了命地往里闯,却被他的随从拦下。他冲着我喊,青筋都冒出来了:「的确是我故意把你需要安叶碱的消息泄露给皇后的。我也是你的仇人,你别走,活下去,找我报仇啊,杀了我啊,放过你自己,求求你了!」
我渐渐地听不到傅泽的声音了。
因为除了报仇,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傅程来接我了,接我去那个有萤火虫的乡野里,只有我和他,还有我们的孩子,就这样一直生活在一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