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娘说我从小就倔。
做错了事爹要我罚跪的时候永远都撇着头,胸膛挺的直直的,死也不跪。
我娘说我这大义凛然的样子,做错事的倒像是我爹,不是我。然后她轻轻摸着我的头,眼睛里笑盈盈的,她说阿一,男儿膝下有黄金,可不是这么用的。
在我的记忆里有两段大事。
我在该明白的时候没能明白。明白了或许又都不一样了。
那年冬天很冷。娘说叔叔没了。
我只见过叔叔一次,那时候年纪更小,只记得他家里到处都是金灿灿的,和我家漏了风的墙一点都不一样。可我不喜欢,比起那里,我还是更喜欢娘的怀抱。
我歪着头问,叔叔是不是在他的家里冻死了?
我娘赶紧捂了我的嘴,我便知道我是说错话了。我偷偷去看爹的脸,他第一次没有狠狠地瞪我,他低着头,叹了口气眼睛里还亮晶晶的。
那晚我偷偷跑出去听先生讲故事,一直到了子时。先生身上一股酒气,我想他大概是喝酒喝的高兴了才没有赶我走吧。
先生一直说大事大事,大事……去了,我问他什么大事,他却流着泪在地上打滚。真是丢人!我六岁就已经不撒泼打滚了。
回来的路上,往常一直亮着花灯时不时还会有杂耍的谷子街也漆黑一片,我环视了一周,抱着胳膊打了个哆嗦,好像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偷偷进了门,屋子里灯却亮着,我暗叫不好。娘打了我屁股两下,问我跑去哪了,我口渴了想去喝水,却发现桌子上的茶壶不见了。
不仅桌子上,屋子里哪儿都空荡荡的了。
我问娘,是不是家里进小偷了?
娘摇了摇头,说要出远门了。
那晚我和往常一样睡的很好。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是我以后再也渴求不到的安稳。
一路上我都很兴奋,路上开始下雪,我高兴极了。伸手去接雪,娘拽了我的手,放在她的手心里搓,说别冻坏了。我便问,还有多久到啊。娘说,快了。
这段路很长很长。我只记得天亮了我们在赶车,天黑了,我们还是在赶车。我问娘,我们什么时候到啊?娘还是说,快了。只有在这时,她才会让我吃我平时吃不到的糕点,我只要说饿就会拿出来给我吃。我高兴的想,希望我们多出几次远门。
马儿有时候走不动了,爹便抽了它几鞭子,它又开始走。我说爹,我们停一停吧,马儿都累坏了。
爹说不能停,马儿生来就是要载人赶路要驰骋沙场的。就像你这个小娃娃,生来就是要进学堂的。
怎么又扯上我的学堂了。我便住了嘴不敢再多问,生怕我爹是要把我送去读书。
后面几日,我被冻的生起了病。整日里头都是昏昏沉沉的。除了抬眼看到娘流着泪的脸,其他的再也记不起来了。
我只依稀记得后面来了很多官府里的官兵,我皱了皱眉,把娘的袖子拽的更紧了些。
春天很快就来了。我去院子里捉蛐蛐儿,后面总是跟着很多人,他们嘴里叽叽喳喳的,我有时候跑的很快,想要摆脱他们,他们却跟的更紧,嘴里唠叨的更麻烦。
我爬在地上,慢慢伸出手去,猛的一伸,手上的大袖子甩过来却把蛐蛐儿吓跑了。我站起身来,看着我身上这件金灿灿的衣服,却远没有我娘给我做的粗布衣服舒服利索。
脱了它!给我脱了它!
我气急败坏的去扯,那一群人过来拦我,还跪在地上哭。
娘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我早就不信了。但是或许,他们早就没有娘了呢。
我把他们都扶起来,说我不脱了,你们不要再跪了。
叔叔死了,原来我们出的这趟远门,就是叔叔家。叔叔把他的家,给了我们。
娘说不准我再叫她娘,要叫,母后,也不准再叫爹,叫父皇。我恍然大悟。
我感到烦闷,这样的日子远没有外面快活。娘说叔叔膝下没有一儿半女,如果有的话,我们也就不必来了。但久而久之,又不那么烦闷了,我开始习惯这里的一切,想要的伸手就能得到,我娘再也不用做针线活做到流眼泪,我爹也再不用靠写书卖钱。
除了自由,我什么都有了。
很快又一个夏天到来了,这么久过去了,我只见过爹一次,他看我总是在院子里捉蛐蛐儿,便让人找来一位先生。
那先生也不算是先生,他只比我高个两头,活脱脱个小屁孩儿。
这也是我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过和我差不多大的人,我高兴极了,转眼就把昨天刚做好的捉蛐蛐儿的小筐子扔了去。父皇封他作太子伴读,哦,那我原来是太子。
他名字唤子势。我却想起那晚先生口中的大事……大事,去了?
他口中整日里繁文缛节,诗词文赋。我知道旁边有人看着,他是装的。我打发了他们下去,他们动也不动。我又说别扰了我们清净,这才走。
他举起书,快把脸都挡上了,站在我身旁活脱脱像块木头。我小声问他,子势,你会捉蛐蛐儿吗?他的书慢慢从脸上移下来,眼睛里有了光。回太子,我会…..一点儿。
我仰着头告诉子势,在只有我和你的时候,你永远都不要跪我,做人就是要有气节,你不要像那些乌鸦一样。
小太监的头上戴上一顶高高的黑色帽子,我看着却像乌鸦,他们一天到晚叽叽喳喳的,不是乌鸦是什么。
我和子势在父皇的行政殿旁边的石阶上玩儿,小太监又急急的跑进去,手里高高的举着什么,嘴里又在喊了。报——报——
这几日已经听到过数十次了。
每当这时候,子势就会一改往日和我玩闹的样子,眉头紧皱着和我说,太子,该回宫了。
子势比我年长几岁,到底和我不一样。他有着比我懂很多的头脑,脑子里有数不清的知识。
子势,大事去了,是什么意思?
回太子,哪有什么大事去了,那叫作大势已去。
大势已去。
我的快活日子没能过得几年。第二件大事就来了。
那人看起来比我父皇年轻些,他一身盔甲,剑上的血滴在地面上。身后黑压压的一群人,都穿着和他同样的盔甲。比死在这地上一片片的乌鸦们,不是好看的多吗?
父皇就跪倒在他的剑下。不只父皇,还有母后,还有我,子势,
还有很多很多人。
我心里虽不服,但母后还是强压着我千万不要站起身来。父皇比他年长,父皇不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吗,为什么,又凭什么要跪他呢!
他们在交谈什么我也听不下去了,我满脑子都是不服气,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我看向子势,想向他寻求解决办法,他却看向我,缓慢的摇了摇头。
父皇也读书,子势也读书,原来读了书,也不是什么都会的啊。
我气急,趁母亲不注意,猛的站起身来。为何要我父皇跪你!
母后在背后哭着拉我,子势也往下拽我,那人身后的剑纷纷冲我举了起来,父皇赶忙爬到我身前,把我挡在身后。那人惊讶着,顿了两秒忽而哈哈大笑起来。
你父皇战败,不,你很快,就没有父皇了。
我急红了眼,三步并两步冲上前去狠狠捶打他。
父皇母后撕心裂肺的喊我,阿一!阿一快回来!子势也站起身来,眼疾手快把我迅速拉了回去,躲过了后面的刀剑。
一片红色袭了上来,没等我反应过来,就被母后捂住了眼睛,只听见父皇的呐喊。
尔等小人!寡人宁死不从!
(二)
风从没关紧的窗缝中挤了进来,来到本该不属于它存在的屋子里。
就像人一样,挤破头也要去不属于自己的领域中闯一闯。不属于自己的,总是好的。
我看着草丛中的蛐蛐儿,又抬头望了望四四方方的天。蛐蛐儿啊蛐蛐儿,外面有一眼望不到头的草地,还不够你们玩耍吗。千辛万苦来到这围墙里面,真的没有后悔过吗。
公子,公子。
小乌鸦又在叫我了。我回头去看,他告诉我禁休时间到了,迟了琼夫人要骂的。
临走时我又抬头看了看天,原来四四方方的天对我来说都是奢望了。
我端坐在案前,小乌鸦递与我一本竹简,毫无疑问又是和之前没什么不同的话册子。我又想起来父亲曾给过我他亲手抄录的学经和带有各种大道理的兵法,却被我随手塞进了榻底。我撑着头,想着如果子势在这里就好了,瘪了瘪嘴看向我如今睡着的榻下,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琼夫人。
我慌忙站起身向她作揖。
我一直以为天底下所有的婆婆妇人都会是母亲那样的,我从小在母亲怀里长大,她教会我道理给了我最极致的爱意。直到遇见了琼夫人。
她并不理会我,在我周围踱了一圈,眼神瞟向我案前的竹卷,这才嗯了一声。
这是她每日一次的流程。起初我并不以为然,但是想了想那七日都没有任何吃食和一滴水的日子,我才向她低了头。她说我要听话,温温顺顺的小公子才能招人喜欢。
又夸我长的好,但是又过于怯生生的,等再大些长开了,开朗嘴乖些才好。
我说,那琼夫人也要像其他妇人那样温顺和蔼些,一味地彪悍善妒总不能行。
她脸一阵青一阵红甩了门便离开了。
第二日看到小乌鸦捂着屁股回来,鼻青脸肿的,我便不敢再放肆了。
我不能没有小乌鸦,没有了小乌鸦,我想象不到那是怎样的日子。
我做了噩梦,伸着手拼命地向四周抓着,小乌鸦在我榻前坐着,听到声响连忙把他的袖子放到我的手中,轻轻的说着,阿一别怕。
梦里一个男人他扔到我脚下一块糕饼。
我摇摇晃晃的爬起来去捡,在手快拿到糕饼的时候,他又一脚踢到了另一边。我顿了顿,手握成了拳头。我看到他眼睛发光似的眯了下,但我只是用拳头来撑起身体,爬到另一边去捡。他很生气,鞭子落在我的身上,我浑身都痛的发麻。
白日里我不停地跑着,跑着,跑不动了就会被人推搡着走,走不动了就爬在地上被拖着走。
我在黑夜中哭着,可又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只能硬生生咬住嘴唇,无声流着泪。
我又梦到小乌鸦把我抱进了他的怀里,像母亲那样温暖的怀抱,我身上就不痛了。
这样的梦我做了无数次,可我知道那不是梦,却也是梦,是一个我永远都不想回忆起却又一遍遍在脑海中重演的噩梦。
八月份的天逐渐冷了下来。我想到往年十五那日母亲就会往院子里摆上一个大圆桌,早早起床做月饼,父亲那日往往也十分高兴,因为就算喝再多的酒母亲也不会数落他了。
我对小乌鸦说,今晚我们是一定要出府去的。
小乌鸦犹豫的说了句琼夫人,我皱着眉眼神落寞了下去,但他又立马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对我说好。
琼夫人向往常一样巡视了我一番,我端坐着待她出了门走远了,便冲小乌鸦眨了眨眼,他会意的拿了些提前攒下的银两。门口的守卫就只剩了两个,果然在这个日子里大家都赶着回家团圆去了。
那两个守卫一脸不耐烦,这种日子没有人会情愿守着我这样的人。
小乌鸦脸上带着笑,和他们低声奉承了几句,我躲在门后看到那两个人拿了银子立马眉开眼笑拍拍屁股走人了,这才小心翼翼的出来。
小乌鸦换上了寻常的衣服,就不像个乌鸦了。他有名字,我母亲叫他施离,可我还是叫他小乌鸦,但是他又和别的乌鸦不一样,他只做事不爱说话,不是招人讨厌的乌鸦。
他穿着寻常的衣服,我还要抬起头看他,这又让我想起了子势。
我们逛了一圈,这里的街道好繁华,可以抵得上我们无数条谷子街。还有许许多多我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我的眼睛亮晶晶的,小乌鸦的眼睛也亮晶晶的,此刻什么烦恼都没有了。我问小乌鸦,如果我们能一直向前走,是不是就能回家了。他说他也不知道,到底哪里是家呢。
我总觉得人的运气坏就会一直坏,就算好也好不了多大一阵子的。
我撞到了一个人,其实只是轻轻的擦身而过碰了一下,他却不依不饶的,这街上有无数无数人都擦肩而过了,难不成都要不依不饶纠缠一下吗。
小乌鸦把我挡在身后,问他们到底想要怎么着。
那人高傲的很,说话时仰着头眼神一直挑着,仿佛低了头就不会走路了。
他说他今日心情好,要我跪下给他赔罪就饶过我。
小乌鸦急得紧紧握着拳头,说我们公子体弱,我给你跪下行不行。
路边的人看到我们都直摇头,低声说遇到这公子为必定没有好果子吃了,有的好心人还劝我赶快低头认错。
我在后面细细打量着那人,心想着事情千万不能闹大。但是跪下这两个字眼像是在用刀子割我的脸。
小乌鸦还在前面和他吵着,我瞟到他手里一直摇着的狗尾巴草和腰间那块刻着「骁」字的金色玉佩,突然想通了什么。我按着小乌鸦的手,迈上前一步笑着说,我可以向公子跪下赔礼道歉,可是……
可是什么?
他哈哈大笑着,说让我再放一只出来,我立马从笼中捉出一只放到他面前。
这些蛐蛐儿是我之前闲来无事在院中抓的,没想到如今还能派上这样的用场。他高兴极了,说这个时候本该已经没有蛐蛐儿了的,我是从哪里找到的。
我笑而不语,转而又说,论斗蛐蛐儿,可没人能比得上我。他说甚好,甚好,他定要在这里和我时常切磋,斗的好就封我做蛐蛐儿大王,我们都笑了。
他身后的人听到此话脸都绿了,带着哭腔一直重复着公子万万不可啊。
他一脚把那人踹倒在地,大喊着有何不可?那些人趴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却又说不出什么,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我解气极了。说不出什么便是多管本王的闲事!信不信本王一剑宰了你们这些阄人!
他气急了也顾不得什么,竟然脱口而出自己的身份。
小太监们吓得不停地求饶,有一个不怕死的站起身来附在他耳边小声的说这里是禁院,故而不能常来,还说我住在这里必然是戴罪之身,切不可过多交往。
但也都一字不差的落入我耳中。
什么禁院不禁院的,本王只要他来斗蛐蛐儿!你们这些个扫兴的,还不快滚,滚回宫去!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又到寒冬。我坐在案前拢了拢衣服,小乌鸦轻轻的,走过去伸了手去关窗,我却让他停手。
别关。
小乌鸦的手停在半空中,欲言又止,扭头等我作出解释。吹一吹好啊,吹一吹心里亮堂。
我把桌上的小暖炉护在怀里紧了一些,冲他微微点了点头说这样不会冷的。小乌鸦这才放心的微微欠身出了门。
笼子里的蛐蛐儿已经死光了,我没有惋惜,反而想着还有什么其他新奇的玩意儿呢。
公子为之前没几日便到我这儿来一次,有时候琼夫人过来本想找我的麻烦却正好撞见我们,先是吓的行了大礼,然后便惺惺作态的装出一副好人的样子,时不时拿过来我之前从没有吃到过的昂贵的吃食。就连对我的态度都装的好了几分。但如此看不惯我却又强忍着不能随意辱骂我的滋味肯定折磨得她牙痒痒。
公子为不来的日子,我就这么等啊等啊,小乌鸦担心的问我如果他再也不来了该怎么办呢。我笑着说怎么会呢,冬天过后是春天,春天过完就又到了夏天不是吗。我早就不是以前那个我了。
小乌鸦摘了梅花摆在我的案头,我写着字没抬头却发现他还一直站在那儿不动。
发什么呆。
公子变了,变的不一样了。
我停了笔,笑着看他,哦,是吗,那你说说我哪儿变了?嗯……公子长开了,变得更好看了!他又指了指我旁边的梅花,比……比这梅花还要好看!
我站起来抽出一支梅花打他,说他是不是这么久没被琼夫人打了,皮又痒了,他在我身边绕着跑,我就去追,他笑的直不起腰,赶忙说,公子我不敢了,不敢了,停一停,快停一停。我便停了,顺势抓住了他,在他屁股上拍了两下作罢。他看着我,突然又觉得奇怪,然后像是想明白了什么,比了比我的头顶,又比了比他的。
公子你看,你和我一般高了!
我向他直直看去,笑的眉眼弯弯。是啊,我都不用仰着头看你了。
子一!子一!
我们被这声音打断了思绪,转头看向突然开了的门,公子为哈着冷气边把身上的毛披风脱了一把扔到了地上,边胡乱蹬着脱掉脚上的鞋。
我笑着说,公子来了。
他走过来故意撞了小乌鸦一下,厉声让他起开,然后又面不改色地对我说,今年家宴父皇说有从未见过的宝物,还有……反正好多新奇玩意儿,你跟我一起进宫吧!
我轻轻摇了摇头,说我不能去。
他着急着说为什么呀,你都拒绝我多少次了,前年我问你你不去,去年我问你你还是不去,今年不能再不去了!
我为难的转身坐回案边,小乌鸦阴阳怪气的嘀咕道,公子倒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难为我们公子却还是戴罪之身,又如何进宫?
公子为一门心思全在劝说我上面,没有注意到小乌鸦的阴阳怪气。什么戴罪不戴罪的,你跟着我进宫,我看谁敢把你怎么着!
他也跟着我坐了下来,看我有点动摇,又继续说,父皇是因为打了胜仗,所以有好多国外使臣进贡了新鲜玩意儿的,我保证,都是我们见也没见过的!哎呀子一,你就跟我去吧。
我的身体僵了僵,问他,哪个国的使臣都会来?
对啊,都来!
(三)
骁国的王宫我是去过一次的。
今时往日的画面在我眼前重叠起来,恍惚间,我感觉它和六年前仿佛没什么不同,却也有些不同。
或许是比之前变得更繁华了些,又或许是我之前从未留意过它的繁华。
恍然大悟。
唯一不变的只有我罢了,我还是和六年之前一样地唯唯诺诺,缩在这样一幅皮囊下面苟且偷生的活着。
第一步。画面在我眼前漫开来。
我们骁国王宫的大门,你们这些罪人是没有资格迈进来的。须得跪地而行,俯身爬进来才好。
于是我亲眼看到那些拼死反抗的人被一剑斩杀在宫门外。血就溅在我的脚下。
我的腿软的发抖,像是找不到任何支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好啊,公子一果然顺从听话。
我向前爬着,每爬一步就仿佛被剜去一块血肉,他们尖锐的嘲笑声不断回荡在我的耳边,我只觉得这声音像是被放大了一千倍,一万倍,震到我头皮发麻,之后就连我自己滴下的泪滚落在地上的声音都听的一清二楚了。
第二步。那是被审讯的画面。
你的头须得低些,再低些。
不是有骨气吗,不是不想跪吗。当时的神气都跑到哪里去了?你得亲口承认,你们恒国胆小羸弱,永远只能沦为他人的城池。承认你父王,是个甘愿卖国的贼。
每一根神经好像都被揪了起来,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声音一直在说,我并不是怕死的。你永远都不能侮辱我父王。
我被那男人身边的老乌鸦一脚踢倒在地,我能感觉到我的嘴角在流血,耳朵也在流血。
第三步。
他宣了旨,我从王宫下的台阶上一阶一阶上去接旨。
在他身边跪下,承认从此再没有恒国。
阿一,你要站的稳,千万每一步都要走得稳啊。
子一,子一。
我从回忆中惊醒过来。发现我正站在骁国王宫下。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原来是公子为在叫我。
你怎么冷的发抖。
我回给他一个没有温度的微笑,说我没事。
快跟我入席吧,待会宫宴要开始了。
我穿着小乌鸦给我的小太监的衣服,在他面前转了两圈,新奇的说道,正合适!这下……我也是小乌鸦了!
小乌鸦也开心的盯着我看,笑着笑着却又不高兴了。说这衣服配不上你。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说,我会很快回来的。
我混在公子为身后一行人中,小乌鸦千叮万嘱让我务必要小心。
公子为急拉着我离开,嚷着我怎么会有小乌鸦这样多嘴的奴才。
我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是啊,小乌鸦确实要比以前开朗了。
公子域那些大公子们都坐在第一排,我和公子为等人坐在第二排,我悄悄看了眼其他侍从的位置,学着样子紧跟着公子为坐在他的斜后方,方便侍候。公子为为首,于是我边上便是众人行走的一条过道。过了会儿,那些婢子们开始陆续端来开席的饭菜吃食,很多是我不曾见过的,公子为却已经见怪不怪。看我盯着,问我是饿了吗,我摇头,他却偷偷递给我块糕点,被我藏在了袖子下。
骁王向来只喜那些勇猛好战的公子,自然多偏爱公子为一些,所以他平日里的胡作非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反而王后所出的大公子公子域只爱文,弱不禁风的样子尽管是嫡也并不得宠。
也多亏了公子为的脾气,平时的王公贵族们都躲他远远的,只远远行了礼就避瘟似的远离了他,那些公子公主们也少有和他亲近的,他也并不怎么搭理,只偏头与我讲话。这反而让我轻松不少,不用过多隐藏自己。
骁王看起来苍老了不少,其他人可能难以察觉到,但我一眼便能看的出。常年在外领兵作战,饱经风霜,他不可能一点变化都没有,有时候我甚至想,他若能死在战中那该多好。
底下的王公贵族一口一句奉承,把骁王哄得合不拢嘴,我在人群中紧紧盯着他,脑海中的念头愈发强烈。
子一?
我转过头去,看到公子为疑惑的脸。他问我在看什么,怎么叫了我好几声都没有发觉。然后好像又突然明白了什么,笑着对我说,
你不用怕,我父王不是那种刁难人的人。
我的思绪久久挥之不去,缓慢开口道。是吗?
他被我的样子吓了一跳,笑僵在了脸上。
大殿里依旧歌舞升平,到处都是欢声笑语,我和公子为之间却气压极低,我低下头,又后悔自己为何如此冲动。
忽然公子为站起身来,慢慢退出席面,转身时还顺势在袖子里勾起我的手,我还跪坐在地上,惊到猛地抬起头,看到他示意我跟过去。
还好骁王没有注意到这边,和公子为相邻的几个公子也没敢抬头,直到看到他出去,才纷纷舒了口气,仿佛更自在了,更没有人挽留或是琢磨公子为要去哪里。
我快步跟在他身后,公子为却又伸手把我拉到他身侧,适才在殿内我已被惊出一身冷汗,惊他为何可以如此胆大,如若被人发现,骁王再看到我的面容,我便死无葬身之地。
现在也才刚出大殿,便又拉住我的手大剌剌地走着。我想要挣脱,他却握的更紧。公子,公子。我低声叫他,再次懊悔我为何要惹他生气。
公子,这里是皇宫!我生气,却也只能低声地发作,不像他,可以肆无忌惮,不顾别人生死的任意妄为。
公子为终于驻足,他回头看我一脸怒容,我却也不正眼看他,把头扭向一边,我心里本不想这样,在这关头却还忍不住使小性子。
我自然知道这是皇宫。
我这才抬眼,又听他说,有袖袍挡着,谁又能看出来?
我听完他的说辞后语气并没有缓和,冷着脸问,公子到底想干什么?奴才自己会走。
听到奴才二字,他深吸了口气,像是极力压制怒气,又开口,此刻我就是要拉着你,你若不愿,我便挽起袖袍,光明正大露出手臂拉着你,让他们都看见!
我听他这孩子气的说辞,一时之间倒哑口无言了,只能顺着他拉我的力向前走。
我们从偏殿离开,此刻众人都在殿内,外面更是没几个奴才,我们这一路走过去,竟也没有碰到一个人。
我们在宫内这样走着,公子为步子极大,我被他拉着却也只能小跑着向前。周围景色飞速地从我身边倒退着,好像整个世界就只剩了我们两人。我抬眼看他的后背,他义无反顾的拉着我走在正前方。
我一时恍惚,此刻竟觉得他真的可以护我周全。
行政殿三个大字映入我的眼帘,我在心里默念这三个字,回忆突然又涌上来,画面慢慢和当年父皇的行政殿吻合了起来。画面里的我也一直盯着这三个字,突然子势走了过来,也坐在台阶上,和我说,太子,该回宫了。
我问子势,子势,大事去了,是什么意思?
子势回答,太子,哪有什么大事去了,那叫作大势已去。
我恍惚着,直到公子为已迅速松开我的手,冷风也顺势钻进手掌,我一下子回了神。
公子。殿外的奴才跪地行礼,公子为嗯了声,说,父皇派我来拿东西,你退下。
奴才不敢吭声,头也不敢抬,任由我们走了进去。
我随公子为进了内殿,是骁王的书房,是一般人都不能进的。我虽疑惑却还没开口,公子为转了一圈,翻了好几个盒子,终于从最里面的盒内拿出一块金牌。
他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欢喜地举到我的面前,子一你看!
我接过,目光慢慢在金牌上游走,四个大字,免死金牌。
这样父皇就不能为难你了!子一你尽可放心了罢!
我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久久开不了口,心里像是梗着一块大石头,无比坚硬的大石头,压的我心酸,压的我说不出话来。
原是我赌气,是我没控制脾气说出的那句反驳骁王的话,他并不生气,却是想尽办法为了让我安心。
你父皇知道了,他会怪你。我推还给他,说我不能要。
他又塞到我手里,你也知道,父皇只是会责怪我而已,他顶多打我几下,不会迁怒我的,子一你就收着吧。
我低眸,看着这枚免死金牌,又瞟到案边那些奏折,还有摆在案上的一本,还没批奏完,印章也摆在一旁,似乎是想要盖却还没盖。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飞速走过去,抽出一张无用的宣纸,拿起笔写了几笔,满意的看了看,又拿起旁边的印章,直接盖了上去。
公子为疑惑,子一你这是……
我举起来给他看,上面正正写着,寡人饶景一不死。
公子不是什么都不怕吗,倒不如直接假传圣旨,饶我不死不就好了!
公子为一脸为难,眉头皱着磕磕巴巴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子一这……
哈哈哈哈哈!我笑起来,看他窘迫,趁他走神猛地刮了下他的鼻尖。瞧你吓的!我逗你呢!
他却还是一脸严肃,仿佛真的在认真琢磨我刚刚的玩笑。
我当着他的面,慢慢撕碎我写的胡话,胡乱塞进了袖子里。
好了,有你站在我这边帮我,我真的不怕了。我不怕了,子为。
我将免死金牌塞进他手中,他看着我,终于露出笑容。
我们走回偏殿,有几位他国的使臣还候在这里等待骁王的传召。我看到桌上摆着金灿灿的物件,发出极亮眼的光泽,那光并不像是普通被折射出来的亮度,倒像是烛火一般的燃烧着,只觉格外新奇。
公子为笑着说,我没骗你吧!父皇爱宝,每年都会有巧妙的宝物,还有一些见都没见过的玩意儿进贡而来。
无奇不有。我赞同地点点头,环视一周收回了目光。
突然,骁王的视线挪过来发现了站在门口的我们。
为儿,怎么站在门口,你来。听到声音我把头垂的更低了些,还好我这一身装束毫无破绽。他把公子为唤了过去,临走时公子为偷偷按了我的手,示意我在这里等他。
为儿,坐父皇身边来,等父皇宣些使臣进来,随寡人一起品鉴宝物。骁王喝的有些醉了,丝毫不避讳对公子为的喜欢。
我站在门内,冷眼看着这画面,想着刚才偏殿内并没有子势的身影,也没有任何恒国装束的人,该是在路上了。
门外突然黑压压一片官兵闯进殿内,险些将我撞倒。丝竹乐声戛然而止,中间为首那人高喊一声禀报大王,却没来由的让我心慌。
耳边是风声,其余的,再也听不到了。
子势,子势,你要再等等我啊,再等等我好不好。
大殿上突然有人来报,说恒国使臣在马上进关的夹道上遭遇了雪崩。已经一个时辰有余。骁王碍于其他国家的使臣还在殿上,不敢行事过于敷衍,便派了人前去营救。
我跟着营救的队伍冲了出来。
全是雪,满眼除了一片雪白还有几块破败的马车残骸,再也看不到其他的了,那些人敷衍了事,只在表层挖了十几分钟便要走。
我抓着他们,说人还没有找到,如何能走!
他们把我推倒在雪地上,看我一副小太监穿着,更觉得莫名其妙。
你怎么吃里扒外?这冰天雪地,冻都能把人冻死了,还挖什么,谁不知大王的意思是走个过场?滚开!
我顾不得什么,只得苦苦哀求他们,他们却仍旧无动于衷,扬长而去。
我跪坐在雪地里拼命地挖着,大声呼喊着子势的名字,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身体由冷变成了痛,最后全都没有了知觉,手里只找到了一条带着「势」字的玉佩。
我仰起头,晕过去的最后一眼看到落日的一丝余光照向了山腰处,没有丝毫落到我的身上。
原来是我。
是我胆小怕事苟活在这里任人宰割,原来是我害死了子势。
(四)
我轻轻擦拭着案前这个做工格外精致的匣子,小乌鸦轻手轻脚进来端给我一杯热茶。
小乌鸦盯着我,一副我不喝几口就不会走的架势,好好好,我趁热喝。
端起热茶猛喝了几口,却还是一心在匣子上,由于咽的太急而呛到猛烈的咳了几下。
小乌鸦赶忙坐下来帮我顺气。一脸无可奈何。
公子身体本也没好透,却还是不肯多去休息。
我听他嘀咕,连忙否认,哪里是身体的原因,是我喝的太急了。更何况我整日里都在屋子里坐着,这还不够好好休息么。他辩不过我,只能低着头生闷气,我哭笑不得只得放轻了语气。
好了好了,这都多少日了,你把我照顾的这么好,公子为又送来好多补品药物,我身子还怎会好得慢呢。
他还是不吭声,我知道他是被那日吓到了,所以才这么担心我的身体。
那我以后答应你,绝不做伤害自己的事,行不行?
这可是公子说的!他这才抬起头,突然露出早已憋得不行的笑脸,我看他变脸变的这么快,作势要起身打他,好啊,刚刚原来是装的。
他在屋子里转着跑,我们又开始像以前那样打闹着,就像以前那样。
但我知道,一切都回不到以前了。
别跑了,别跑了,小心撞到匣子。
我插着腰喘气,看他转到我的案前,小心提醒道。
他干脆直接坐下,凑近了去看。
这到底是从哪来的,那日公子为救你回来你就一直抱着。我坐到他的边上,举起杯子一口气喝完剩下的水。
是子势带过来的,要朝贡的宝物。
他怕勾起我的伤心,赶忙住了嘴说起了别的。
对了公子,你不是说公子为今日要来吗,他怎么还没到。正说着,门外已经有了声响。
这宝物好生精巧!
公子为惊叹着,说骁国绝不会有能做出它的木匠。那日就见你抱着,想来……是你母国遇难之人带来的吧……
我点了点头,苦笑了下。
子一,你…你也别太伤心,毕竟是天灾而非人祸,仅凭我们是不能阻止的了的。要不然我父王定能把他们都救出来!我面无表情的摇了摇头。又抬起头来严肃的看向他。
我若说不是天灾,是有人蓄意为之,你会信我吗?
他呆住了,没想到我会这样说。小乌鸦拉了拉我的衣角,示意我千万不能冲动行事。
…我信你啊,我当然信!子一你若是发现了什么,你放心,我定会一字不差的禀告父皇,让他查清此事!
我看着他如此大义凛然的样子,却突然不知怎么开口。那若是…..那若是蓄意谋害我母国使臣的人,是你父皇呢?
他站起身来,眼神不明的看向我,子一。他叫了我一声,皱着眉又突然把眼神移到别处。我知道你伤心。也知道你,知道你不喜我父王。
但是你不能空口无凭的污蔑于他,他是我们骁国的王,你这样说,是,是…..反正决不能这样说。
我冷笑着,抚开小乌鸦的手,也站起来与他对视。
那栈道边的山,有好几处缓和的平台延续直至山底,以至于阳光都可以一路直接打到山底下,陡峭的地方也是少之又少,往日里更没有大量的积雪,若不是人为,又如何能发生雪崩?
他躲开我的视线,我却偏要正视着他。若不是你父王指示,谁又会故意去谋害和他人毫无关系的使臣,你父王当日在殿上得知此事,又怎么会是一副毫不吃惊的神情?
他被我逼问的无可奈何,只重复的念着,父皇为何要这样做……
小乌鸦也附和着说,只求公子和骁王放我们一条活路。
骁王爱宝如命。此次朝贡一是为了验证从属国们是否顺从听话,二便是要收集宝物。
仅他的寝殿中便摆有数十个来自各地的宝物,先要仵作太医验过宝物是否安全,摆到寝殿后再每日亲手一一擦拭过。
之前还有传闻,骁王曾有一个妃子,宠幸数日,妃子侍完寝偷偷拿了宝物观赏,竟失手打碎一个。骁王大怒,直接赐死了她。由此更是下了一道圣旨,严禁旁人触碰。
我抚摸着案上的匣子,心想这是母国留给我的唯一念想了。
我淡淡开口,求公子,不要把它透露给骁王,让子一拥有它吧。
公子为渐渐冷静下来,朝我点着头。
我看的出他对我的愧疚和不忍。
门外突然一阵声响,几个太监闯入进来,为首的是骁王身边的大总管。我站起身来,面朝着公子为将匣子藏于身后。
大太监并不吃惊公子为的存在,只恭敬行了礼又开口,老奴奉大王之命,来取恒国宝物。
公子为率先开口,语气中强忍着怒气,甚至每个字都在咬牙切齿。你回去禀告父皇,这里没有任何宝物。
大太监看来是领受了骁王的权力,并不惧怕公子为,趾高气昂地对着身后的小太监们说了句,给我搜!
毫无疑问,他们很快发现了我身后的匣子,小乌鸦拼了命地挡在我身前也于事无补,一番撕扯,我们被太监们纷纷推倒在地。公子为看到这画面终于爆发,猛地上前掐住了太监的喉咙,都给本王停手!
大太监的眼中没有惧色,只在公子为耳边悄悄说了句,大王早知公子的行径,这么多年,公子常来禁院之事当真以为大王不知晓?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已经是足够仁慈。公子若再敢阻拦,可别怪大王将这禁院之人一起带走。
公子为脑中只觉「当」地一声,浑身的力气都流逝了,缓慢地松开了手。我倒在地上,冷眼看着太监们把匣子搬走,临走前阴阳怪气的高喊一声奴才告退,公子为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前,我看到他因为愤怒和隐忍而握起的拳头。
我知道,公子为对骁王的崇敬在一次次的崩塌。
骁王大病了一场。
虽然消息封锁的很严密,但府外越来越少的官兵让我并不难猜到。除此之外我还托小乌鸦打听到宫里盛传这病会传人,大殿里除了太医和轮流侍疾的妃子下人,再也没有其他人。
这个时候,是没有人会再花心思在我们这些质子身上的。
还有不知是真关心还是虚情假意的公子公主们跪在殿外哭喊着要进去,才被阻拦了两句就灰溜溜回去了。
我听到这儿就苦笑了下,我笑骁王可怜,可怜到这会儿不知有多少人盼着他死呢。小乌鸦又继续说宫内没有任何公子为的消息,那些大闹的公子里面也没有他的身影,我没有特别意外,痛苦想着人心怎么就不能是铁做的呢。
我正在偏房煮粥,熬好了一勺一勺盛到坛子里。小乌鸦跑进来说人到了。
我不紧不慢的把最后一勺倒进坛子,盖上盖子放到食盒里,又把棉布塞进去包裹着压实,小乌鸦伸手接过去,冲我点了点头。
门外的小厮点头哈腰的接过来,又等着小乌鸦往他手里塞了银两这才肯离开。
我在院中静静站着,突然记不清这是在骁国的第几个年头。
小乌鸦扶着我进屋,我心里才没有胡思乱想下去,琼夫人死了之后,我案边早就摆上了几本藏在榻底的兵书,还有之前子势给我讲过的之乎者也。
之前看不进,现在也都慢慢的看过个三四遍了。
我之前想不通,我懒洋洋躺在榻边,书被随手扔在一旁,子势在案前端坐着,就这么待着好几个时辰。
我问子势你不累吗。他低着眸慢慢摇了摇头。我又问子势那你不开心吧,他抬了眼,一板一眼正正回答道,百学须先立志。
我不再理他了,右手抬起书盖在了脸上。窗子外面的日光打到子势的背上,柔柔的却也刺着眼,剩下的绕过子势打到我遮在头前的书上。这画面在我眼前展开,在当时每日都觉得是折磨着的再也寻常不过的画面,如今竟也成了奢望。
没过几日,陆续又传来其他几个院子里有闹事的打伤了人,还有几个约着逃出去的没能追回来,也都没有人管。闹事的那几个打的厉害,实在住不到一起去,被宫里的太监随手塞到了我这里。
那太监被叫来时还一脸不耐烦,随手一挥说现在大王哪还有闲心管这种事。
他们进来时,一个凶神恶煞的站在我对面,另一个小心翼翼躲在那人身后偷偷看我。
我心里感觉荒凉,不知有多少像我们这样的人被困在这里,又用什么样的方法活到现在,戴起尖锐的外壳保护着自身性命。
看他们面容相似,想必是兄弟,我让到一边,表现的没有任何恶意。抬起手示意他们进去。
我和小乌鸦一起走进去,小乌鸦放到他们面前一盘糕点,我笑着说我是恒国的,你们呢?
年纪小些的公子怯生生的望着我,看到糕点又一直盯着糕点,颤颤巍巍伸出手想去拿,被旁边的他哥哥一手打掉,盘子也应声而碎,糕点滚落到地上。
小公子委屈着快哭出来了,年长的公子厉声只说让我们滚出去。
小乌鸦沉不住气开口,你们怎么不识好歹,公子们不都是一样的人吗,要说敌人那也该是那骁国人才是,怎么我们反倒成了敌人了?
我轻轻按了下小乌鸦,缓慢蹲下身去,垂眼拿起一块糕点吃了一口。轻声说这是我自己做的。在家时母后就常常做给我吃,只可惜现在,再也吃不到了。我的声音越来越轻,用余光看的出他极力控制着由于憎恨而颤抖的手。
我又拿起一块擦了擦递到小公子面前,这次他哥哥有些动容,没有再阻拦了。小公子一边瞧着哥哥的脸色,一边慢慢拿起了我举着的糕点,刚碰到就赶紧往嘴里塞了过去。
许久之后那人开了口,声音也平静了下来,说他们是黎国的。
我眼睛亮了下,那离我们恒国并不远,陆地可直通,水路也方便。
他并没有很高兴,只说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又讲了许多事。他们似乎比我更悲惨,父皇被小人控制不知是死是活,母后早在生产时就离开了。
弟弟子锄曾被毒害过差点丢了性命,所以现在不敢相信任何人。
又恨恨的开口,眼神里满是凶狠仇意,换作他人一定会看的心里发颤,我却比任何人都能理解到他的情绪。
现在正是那贼王的报应,你们可有想过逃出去?
我摇了摇头,说还不是时候。
我站起身来踱步,现在逃回去了又能怎样呢。
他听到我的话感到一丝失落,但更多的是愤怒。又想把我拒之门外了。所以你也想永远苟活在这里是吗?
我停下脚步,眼神扫过他,和他刚才一样的眼神,满满的愤恨。
我知道我从来没有忘过仇恨,一刻也没有,就算公子为对我表露出过善良,也不能抵消掉我对骁国一分一毫的恨意。
禁院里多了人,日子也变得比之前热闹的多了。黎锄总喜欢追着小乌鸦玩儿,他摇头晃脑的说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哥哥那么严厉的。小乌鸦轻刮着他的鼻子,弯着腰跟他说,那我们公子呢?
他认真思考了一会,天真的模样让我产生一丝恍惚。子一哥哥最是温润,但若是都与我玩耍,哥哥该怎么办呢……所以黎锄就把他让与哥哥好了!
我哑然失笑,这笑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我竟觉得整张脸都僵着,惊觉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有发自真心的笑过。
王公子。
我听到声响进了屋,黎和端坐在一旁,他正在细看我曾偷偷临摹下的草图。
图纸上骁国的字眼早已被我拈到掉了颜色,但就算图完全模糊掉,我也能熟练画出这里的一疆一土,甚至每座城池,或者更为渺小的驿站。
黎和询问我图上看不清的地方,我细细与他讲过,熟练地重新在图上标了出来。
他抬眼看我,忽而站起身来朝我端端正正的作揖,行了大礼。
我赶忙阻止他,劝说他不必如此。
他甚至双眼都噙了泪水,声音里强忍住哽咽。
黎和曾对王公子说出苟活那样的不敬之言,如今只觉……惭愧万分。这么多年,我曾见到过不少关押着的质子,他们有的只知哭啼,有的受不住苦楚一刀自行了断,更多的人空有鲁莽却不知如何行事,更不能做到团结一心,甚至与我内部争斗。我一直以为再回大黎已是遥遥无期之事,直到见到公子才让黎和重新有了希望。请受黎和一拜吧!
我体会的到他此刻的激动,没有再拒绝他的诚意。只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说我们共谋事必会事半功倍。
他狠狠点了点头,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公子是有智谋的人,沉静又有耐性,黎和愿追随公子。
晚上我领他到院子的最后端,越往里围墙与寝宫外侧墙壁之间的空隙就越小,窄到只能一人侧身通过。脚下荒草丛生,这是一块死角,偏僻到没有人会注意,更没有人愿意挤身擦着墙进来。
黎和看不清脚下,只能默不作声跟在我身后。不过没过多久我们便逐渐适应了黑暗,借着月光甚至还可以看的一清二楚。
很快,我们从缝隙中挤了出来,黎和差点卡在端口,被我拉了一把终于也出来了。
我们站在空旷的废弃巷子里,我一把按下他蹲了下去,说巷子的尽头便是正门前的朱雀街。再隔一条街便可直接通往城门,城外不远处还有一处练兵场和通信的驿站。
他忍不住的激动,使劲的点头,但又怕被人发现不敢大幅度动作。
我让他安心,这处巷子由于荒废从没有人进来过,还由于墙年久失修,有的地方已经坍塌导致墙体过矮,但只要蹲下便一定不会有任何破绽。
只要禁院正院没有人来查,待在这里便绝不会被人发现。
公子如何让驿站为我们通信?黎和觉得不解。我笑了下,示意他跟我回去。
我将一枚印章摆在他眼前,他拿起细细端详,惊叹出口,这该不会是?
我点点头表示肯定,这是仿作的,印出来与骁王的印章大概能做到以假乱真。
他再次惊叹出声,开始细细研究图纸,我却没了兴致,缓慢踱步到院内,耳边响起似有似无的蛐蛐儿声,那日公子为带我去行政殿,我故意藏起的那张饶景一不死的宣纸……盖章的那一块被我完整的放在了袖子里。
我望着天,第一次如此讨厌夏天的到来。
(五)
黎国最善战。
骁王狡诈,当年大战时从后方偷袭,断了黎国大军的水源和粮食。并偷偷迅速占领城内,将驻扎在城外的兵力一网打尽。可恨地利用他们城内亲眷性命来要挟,强行将这一整支兵力带回了骁国,如今正藏于城外的练兵场。
整个军队也早已被涣散开。
黎和终于和母国通了信。
他激动的从后院的密道里出来,和我分享此事。并通知了母国仅剩的那些军队暗中聚集起来,只待接应。
公子,如今我母国城内骁王的势力,早已放松警惕!骁王那老贼也已一日不如一日,事尽可成!
我点点头,对他说,最主要的还是城外练兵场那股兵力,必须聚集起来。
黎和对我行礼,眼中满是振奋,公子交给黎和便是。
骁王这一刻,我已等了许久。
我被当作质子抓来骁国的前一夜,母亲曾给我一包粉末,那粉末无色无味,是一味早已失传已久的毒药,甚至翻阅典籍也未必查的出他的由来。
母亲给我这包药物,眼中全是厉色,她紧紧抱着我,看着我,眼中又变成了柔软,阿一,你还这么小……
我不愿让母亲担心,收起眼中孩童目光,仿佛一夜之间长大,母亲,阿一一定会回来。
事情远比我想象中困难,我一直找不到时机,甚至没有任何接近骁王的机会。
他把我困在宫内,又困在禁院,我不敢把这包药物经由任何人之手,甚至是小乌鸦,甚至是公子为。
我的机会,只有一次。
软弱和无数次的犹豫,让我忍辱负重不知多少年,黎和说的没错,我确实一直在苟且偷生。
万万没想到,子势的死,给我带来了时机。我宁愿不要这个时机。
可是子势,你能活过来吗?
我将粉末涂在匣子上,涂在匣子里,涂在匣子的任何一个角落。
又让小乌鸦放出消息,恒国有奇宝私藏在禁院。
这匣子在骁王寝殿一日,骁王病情便会严重一日。任天上神仙的灵丹妙药也救不回来。
臣子们着急立储,王后赶忙将公子域强行塞在了骁王寝宫,日夜侍疾。
我终于又见到了公子为。
他还是来了禁院,我将一杯茶水摆在他面前,他脸色很差,相必是一直侍疾的缘故。
我于心不忍,开口却不知说什么,他对我也相顾无言。
你快喝,凉了便不好了。
他的脸面无血色,我心里更着急起来,不知他在骁王寝殿到底待了几日。子为,我前几日差人送过去的粥,你可有喝?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说喝了些。
我语气变得慌乱,你怎么能不喝,你不该……
他抬头看我,不明白我为何如此激动。
我……我的意思是,你该好好保重身体。
他最终还是没有发现什么端倪,端起茶水一饮而下。
父皇他的病没有任何好转,子一,你可怪我这么久没来看你。
我连忙摆手,低下眼眸轻声安慰,无大碍的,我知道你的苦衷。
子一,父皇现在伤害不了你,等皇兄登基,我便求他放你。公子为恳切说道,我只觉心中一片凄凉,这个关头,他还是全然没有为自己打算分毫。
我的话哽咽在喉中,不忍心再说,但又不得不说。
子为,你父皇是不会放过我们的。我自嘲地笑了笑,脸上的戏码就连我自己也分不清是真是假。
就算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他也还是会下一道圣旨,绝不允许我们这些质子还活着。
公子为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不可能,不可能……
我让小乌鸦从屋内拿出圣旨,递给公子为看。
他的手颤抖着,颤抖着读完圣旨上的字句。不会的……不会的……父皇怎会如此心狠……
我却突然跪下,直直冲他磕头。
子一你这是干什么?你快起来!公子为心中愧疚更甚。我却不得不铁了心。
公子,对不起,是子一骗了你!我抚开他搀着我的手,指着后院继续说道,后面有一条小路,可以通往府外,子一不想待在这里坐以待毙,一直在准备逃出去……
公子为心下了然,闭了眼更觉得我无辜。强行将我搀扶起来,子一,我不会怪你。你别怕,我会帮你……我会帮你……
我倒在公子为身上泣不成声,他只觉我在为日后会面临的死亡而恐惧害怕难过,对我愧疚万分,可只有我知道,我是为什么而流泪。
他出了禁院,我看着他渐渐离去的背影,将那道「圣旨」一点点撕碎,只能轻声说着,对不起……子为,对不起………
骁王终于驾崩了。
驾崩在寂静无人的深夜。一个除了宫内哀嚎,再无一人知晓的深夜。
黎和行事很快,他从后院出来,对我以眼神示意,城外练兵场的散兵,已全被拿下,只等城内接应,便可一举攻进。
我身着战甲,来到城门处,拿出昨日从公子为身上偷来的金牌,命令他们将城门打开。
待小乌鸦和黎锄以及其他质子逃离城外,黎和也早已偷偷来到城池上指挥人的身后,将他们一剑斩杀,黎国旧兵统统得以进入城内。
事情按计划进行的很顺利,我与黎和带领旧兵一举攻进王宫。
宫内人几乎全部忙于骁王丧事,无一人反应过来。宫人太监统统被斩杀。
公子为受我欺瞒,偷拿着兵符将城内大军按压住,无一人反应过来,待旧兵攻入,早已为时过晚。
我亲手将公子域斩杀,就算我不杀他,如今他眼下已一片乌青,已然活不了多久。
子为,这是我能弥补你的,唯一的事了。以后,骁国没有人再能威胁到你。
我登上王宫的台阶,一步一步,正如当年,但我知道,早已不是当年。
骁王,此时你若没死,真该亲眼看看这败象,亲眼看看景一的刀是怎样划过每个人的喉咙。
只差一步,只差最后一步,突然,公子为出现在我面前,他身后只带着一队人马,可丝毫抵不过我身后庞大的军队。
我顿住,画面又回到禁院那日,我哭倒在地,他说他一定帮我。
你不要怕,我一定会帮你逃出去。
我去偷拿父皇的兵符,让城内大军都不得出动,到时候,子一你便可逃出去了。
子一,你一定能逃出去。
回想起这句话,我心如刀绞。我骗了他。
我骗了一个我最不该欺骗的人。
他眼里噙满泪水,眼神里却没有我以为的憎恨。你若要上前,便杀了我,从我尸体上踏过去吧。
我久久不能动身,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
黎和在旁边喊我,公子,还在犹豫什么?
闲来无事的时候,我还是会抓蛐蛐儿,不顾形象地爬在地上,母亲笑我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喊我快些起来。
我叹了口气,感叹自己技艺早已不如从前。
小乌鸦也笑了,说,那大王该请进宫来一个蛐蛐儿师傅才行呢。
我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苦涩地笑。
小乌鸦把斗篷披到我身上,回忆悠长。大王曾经说过,怕什么呢,冬天过后就是春天,春天过后就又到夏天了不是吗。
我又登上城墙,眺瞰着远方,「恒」字旗帜在风中飘摇。曾经我想,哪里才能找到回家的路呢。
夏天就要来了,斗蛐蛐儿的人,可愿意一道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