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杀了宇文曦。
他是父皇指给我的驸马,一个驰骋沙场的武夫。
我当上皇帝后,更看不上他了。
本想悔婚,他却把我睡了。
1
十五岁前,我是大周的宁国公主。
十五岁后,我坐在大周的龙椅上,俯视群雄,睥睨天下。
其实皇位是捡漏得来的。
父皇育有四子一女,可惜我上面的四个哥哥都是短命鬼,就连被母妃和摄政王保护得很好的三皇兄,登基不到三个月都病死了,无奈之下,他们把我这个公主推上大宝。
我一开始并不愿意,可母妃说,当上皇帝,天下人都得听我的,我想和沈夜成亲,也可以。
2
沈夜是太傅的孙子,也是三皇兄的伴读,他生得不俗,该是汝安城里最好看的公子,可惜是个傻冒。
他是被我亲手砸傻的。
当然这个内情,除了我以外,只有母妃和摄政王知道。
说起来算他倒霉,在水榭撞破了母妃和摄政王的奸情,我不敢给他离开的机会,用香案上的铜炉砸了他的后脑勺。
整整一个月,我都做噩梦,一闭眼,双手都是沈夜的血,无论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这件事是母妃摆平的,我不知道她使了什么手段,沈太傅把这笔账算在二皇兄头上,他的门生天天弹劾二皇兄,持续了半年,最后二皇兄被贬为庶民,病死在流放的路上。
而沈夜,听说被抬回去后躺了三个月,醒来什么都忘了,嘴里就嗫嚅两个字,星若。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是父皇给我取的名字。
他只有我一个女儿,三年前云国使者来求亲,父皇看出我喜欢沈夜,不惜婉拒对方,可沈夜变傻后,他就改变主意了。
后来父皇钦定将军之子宇文曦为准驸马,打算等我及笄就嫁过去。
可这一年,父皇驾崩,三皇兄也死了。
3
父皇让我下嫁宇文曦,其实是想笼络他们家族,我虽贵为公主,却也是个工具人。
而且宇文曦早有婚约,父皇一顿操作猛如虎,实际上棒打鸳鸯,给我留下了不少隐患。
如今我当上皇帝,一旦按照父皇的意思办,两人生下子嗣,他日必有外戚乱政的祸患。
我找沈太傅商量如何推掉这门亲事,顺便表明自己非沈夜不嫁的决心,他很乐意帮忙出点子。
「要回赐婚诏书。」
太傅深思熟虑后告诉我,口说无凭,只要没东西,他就带着他的门生矢口否认赐婚这回事。
妙啊……
从议政殿出来,我行至液池边,思考着良策,一阵风刮过,隐隐的香甜气息……
「陛下,您要的豆沙饼。」
幽然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我吓了一跳,回过头,果然是宇文曦,趁着我神游天外,他居然把宫人都支开了。
他爹是征西大将军,常年驻守在西关要塞,他从三年前开始就担任御前贴身侍卫,以前跟着父皇和三皇兄,现在跟着我。
我高兴的时候,让他出宫买饼。
我不高兴的时候,也让他出宫买饼。
横竖就是折腾。
「是城南那家的吗?」
「嗯。」
「辛苦你了。」
「陛下没有话对我说吗?」
什么……
难道他发现了?
我心里很慌,他看着英姿不凡,其实就是个莽夫,要是突然捅我一刀,救命都来不及喊出来。
手里的豆沙饼瞬间不香了。
一下子掉在地上。
我晕倒了。
装的。
宇文曦抱起我走回紫宸殿,一路上他的怀里散发出淡淡的龙涎香味。
大周的礼制,唯有御用之物方可使用此香。
我没想到宇文曦把赐婚诏书带在身上,之前选上驸马,没见他有多兴奋,可能皇夫的位子关系到未来的储君,他比较重视。
幸好没有坦白。
我以为自己聪明逃过一劫,可是到了寝殿,宇文曦放我落榻时,突然咬我的耳朵,压低沙哑的嗓音,「陛下,我相信你,总不会违抗先帝旨意。」
我吓得心头一紧,差点睁眼露馅。
却听见他低沉的笑声,徘徊好一会儿,才终于出去了。
可恶。
宇文曦天天跟着我,我往他身上泼过茶,也假装跌倒扑进他胸口,还趁他洗澡潜进房间偷过衣服……就是没能拿走他身上的诏书。
他一个侍卫,比贼还有身手。
4
无计可施时,谢婉如突然进宫求见。
「陛下,求您开恩,让我照顾阿姐一阵子吧。」
她是汝安第一美人,落起泪来,梨花带雨,眉目如画。
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和宇文曦有过婚约。
「是左相让你来的?」
「爹爹也心疼阿姐。」
我撇头望向门口站岗的宇文曦,「宇文大人意下如何?」
「先皇后是谢姑娘的姐姐,姐姐得了失心疯,妹妹想要照顾她,沒什么不妥。」
宇文曦一直没看跪地的谢婉如。
我静静看着他们两个人装,「那就看在宇文大人的面子上恩准吧。」
谢婉如留在宫中,我怕她住不习惯,每天派宇文曦送东西过去。
我还派人盯着他们,可惜一直没抓到把柄。
小福出了个好主意。
再过几日,便是三皇兄的尾七,要在承欢殿做一场隆重的法事,若是用迷药灌倒两人,放在后堂的茶水间,等到众人歇息时进去,见到他们衣衫不整抱在一起,这对苦命的鸳鸯再也不会被拆散了。
甚好。
替月老办件好事,我觉得自己没准功德无量。
我让小福找两个嘴巴紧的宫人,必须瞒着母妃和摄政王。
因为他们和父皇一样,巴不得我当个工具人,和宇文家族联姻。
尾七这天,烈日当头。
宇文曦撑着油纸伞,遮在我的头顶上。
「收起来。」
我站在最前面,实在扎眼。
「陛下不是向来爱惜自己的脸吗?」
他说的没错,看到其他人晒得脸颊通红,我实在不想遭罪。
结果司礼监跑来把伞收走了。
「陛下。」
宇文曦抬起自己宽摆的袖子,继续替我遮挡,「这样如何?」
他的个头很高,张开臂弯后,完全能够遮住我。
我嗯了一声,微微仰起头,目光所及,只能瞥到他白得发光的牙齿,以及唇畔绽开的笑涡。
「这宇文大人,还真是忠心耿耿!」
后面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酸溜溜的语气。
宇文曦忠心耿耿?
奇怪!
我好像也有点觉得呢……
到了午时,内侍送来饭食,小福特意给我递了个眼色。
然后我注意到,用完膳后,宇文曦和谢婉如就被小福安排的两个内侍分别叫走了。
总算大功告成,可以顺理成章要回赐婚诏书。
我给小福记了一功,回头领赏。
5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只怪我和小福高兴过早,笑到一半,就因为迷药倒下了。
这个天衣无缝的计划,坑了我自己。
我做了一场旖旎的春梦。
梦到承欢殿后堂的茶水间里宇文曦和女人宽衣解带,他抱紧怀里的女人,难以置信,压抑地唤着公主殿下,近乎痴狂,没有放手的意图……
有人打碎茶盏,吓得惊恐退出去,宇文曦用自己脱下来的衣袍遮掩住女人,动作仍然不停……
果然也是个好色之徒!
还以为他不会如此荒唐地夺走谢婉如的清白!
女人玉体横陈,湿润的发丝粘在脸上,一张娇艳欲滴的小脸,连呵气都媚惑撩人……
不是谢婉如。
对方娇滴滴的眼神看似无辜,深处却藏匿着一丝熟悉的野心和狠毒……倒像是每天揽镜自照时,铜镜里的自己。
我被吓醒了。
睁开眼,宇文曦若无其事守在榻前,剑眉星目,倒是更加神采奕奕。
他倒是爽了!
我一耳光甩过去。
他端着准备喂我的糖水,来不及躲,却没翻脸。
我把小福喊进来,打算扒了这个狗奴才的皮!
都是他的馊主意!
过不了几天,大周女帝和她的侍卫在茶水间白日苟合的消息会传遍大周街头巷尾。
哪知他早就被母妃送到掖庭局挨罚去了……
「太后的眼线遍布各个宫殿,她早就知道你们的计划了。」
宇文曦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怀里掏出了赐婚诏书。
「陛下费尽心机,就是想要回这个吧?」
他放到我手里。
我诧异。
「何必大费周章,陛下若是开口要,我不会不给的。」
呵呵!
苦肉计而已!
「谢婉如是无辜的,我和陛下的种种,以后就不必打扰她了。」
他挺维护谢婉如的。
我点了点头,「看在你的薄面上。」
6
自从出了茶水间那事后,沈太傅再也没找我提过沈夜的事。
我曾向他表明非沈夜不嫁,他大概已经不再信我的鬼话。
所以我拿回赐婚诏书,也不好意思找他开口。
三个月的国丧期,转眼即逝,我心急如焚。
盼星星,盼月亮,盼到每月初五,沈夜可以进宫来找我,太傅却打发府里管家来告诉我,他老婆带着傻孙子去太医令家里提亲去了。
一个月也就一天是初五,偏偏挑在这个日子……
绝对是故意的!
「孤连一个七品官的女儿都比不过?」
好一个沈太傅!
他以为我真怕他和他那些门生……
「陛下息怒!」管家趴在地上磕头,「陛下有所不知,自从坊间传言陛下要选大公子为夫,大公子不是掉进河里,就是三天两头吃坏肚子,昨天上街还差点被马车撞死……大公子已经够可怜的了,求陛下开恩饶过他吧!」
我震惊了。
夜里,独自酌酒,因为见不到沈夜,我还是偷偷哭了。
以前父皇得知沈夜出事后只记得我的名字,恩准他每月初五进宫找我恢复记忆,那时的沈夜瘦得脱相,我害怕得想哭……
其实沈夜被砸那天,是我约他在水榭碰头的,他说汝安城里新开了一家点心铺卖的豆沙饼特别香甜,他知道我贪吃,所以特意买来给我吃。
月亮从云里冒出头来,让我的眼泪陡然无处掩藏。
宇文曦问我怎么了。
我说我想吃豆沙饼。
他没听我说完,就不见人影了。
这个人总是鲁莽行事!
我只是想起沈夜,想起他给我买过的豆沙饼……
三皇兄和其他人一样以为沈夜到死都心系于我,那是他们不知道,沈夜清醒的最后一刻记住了——是我害他。
可是如今的沈夜,一脸天真无邪的表情,只剩下茫然无措。
他不认得我了。
他总是无辜看着我,而我总是无辜看着其他人。
没有人比我们更无辜。
宇文曦三更才赶回来,风尘仆仆,他把怀里尚有余温的纸包塞给我。
「鬼才要吃这东西……」
我喝多了,困得要命,一眼都懒得看,倒头继续睡觉。
床前的黑影僵住了。
蛰伏的怒气让整个寝殿都冷了几分,我抱紧被子,没过一会儿,被子上有重物压下来。
「想死吗?」
我的酒意减退。
撞上宇文曦那双冷意撩人的眸,他嗯了一声,贱兮兮地扒拉我,把被子缠得紧紧的。
「臣早就想死陛下了。」
他恶狠狠地说。
「孤……孤要砍掉你的脑袋……」
我实在没有力气挣脱。
他低哼了一声,「那倒不如现在死在陛下身上。」
可恶……
他好像不怕我了。
我让他滚,他还爬上来,「臣会让陛下快乐的。」
「好。」我抬起玲珑白皙的脚丫,轻踩在男人肩头,想笑,又想哭,「你若不能让孤快乐,孤就砍了你的脑袋。」
7
谷雨过后,芳菲凋谢,一转眼,我登基四个月,天下太平,海清河晏,百无聊赖的我,每天都在和宇文曦厮混。
开过荤的男人,如同瘾君子一样食髓知味,越来越没脸皮……
桌上的奏折堆积如山,大部分都是些问我好不好的废话,批着批着,朱砂笔就到了宇文曦的手上,而我靠在他怀里……
「太后娘娘请陛下过去一趟。」寿安殿的内侍过来传话。
宇文曦替我整理好衣裙。
快到寿安殿时,我想起带给母后的豆沙饼忘记了,让宇文曦回去拿。
寿安殿的宫人见到我,要进去通传,被我拦住,「摄政王来了?」
殿中的帘子,只有摄政王来的时候,才会放下来。
宫人点头,我便让她们都退下去。
8
殿内十分安静。
隔着帘子和屏风,我听到摄政王和母妃恩爱缠绵,也听到他们商量着要如何除掉沈夜。
时至今日,他们仍然不放过沈夜……
「这次的舞弊案,宇文将军的外甥罚俸被贬,可是沈家的人,她一个没动,厚此薄彼,惹得人家心生不快,还不是因为那个傻子,若是不除,后患无穷……」
「她当这个皇帝,就是为了沈夜,只怕不妥。」
「不必告诉她。」
摄政王向来没把我放在眼里。
他和母妃哄着我上位,只是因为我愚蠢,好控制。
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气势汹汹掀帘进去,拔下束发的玉簪子,用那锋利的一头划向自己的脸颊,血腥气瞬间四散,吓得母妃目瞪口呆。
摄政王怒瞪着我,连尊称都忘了,「你这是干什么——」
我指着他的鼻子,直呼其名:「杜远,你再敢动沈夜一根汗毛,我就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的秘密,到那个时候,就算这江山倾覆,恐怕也轮不到你。」
摄政王知道我在暗示什么,他的脸上青筋暴起,却没有下一步动作,他的野心,远不止现在如此,可一旦失去民心,就算权倾朝野,也是人人诛之的奸贼。
我划伤了爱惜的脸蛋,从他难以置信的眼神中,我确定,我成功地,让他把我当成一个愚不可及的疯子……
他一定后悔不已。
可惜除了我,已经找不到更合适的傀儡了。
他一个异姓王,想要窃国可没那么容易……
僵持之下,摄政王甩袖而去。
母妃提及宇文家族在西北的强大势力,想让我明白摄政王的苦心,早日册立皇夫。
洗脑这种事情,摄政王之于她,她之于我,其实是愿者上钩。
和宇文家联姻,是不是引狼驱虎,尚未明辨。
我不想妄言。
我只能好心提醒她,摄政王妃生下的小世子马上要办周岁宴,摄政王甚为重视,他府里的幕僚私下里曾说这位小世子眉眼和大周女帝有几分神似,都是帝王之相。
母妃被我气着,茶盏摔过来,突然赶到的宇文曦,抬臂替我挡开了。
「这是陛下孝敬太后的。」
宇文曦放下包好的点心,拉着我稀里糊涂回到紫宸殿。
我满脸是血,一点也不慌,宇文曦瞪着我,他似乎比我自己更在意这张脸,心疼,惋惜,怨愤……这张毁掉的脸,再也不是他春梦里的公主殿下了。
最后还是我媚眼如丝,冲他笑了笑,「愣住干嘛,还不去找御医来……」
他才忍了我的所作所为,跑去找御医。
9
「陛下,沈公子来了。」
沈夜突然到来,让我差点想不起,醉生梦死,总是时光飞快,又到初五了。
立夏,奶娘特意给他穿了新做的衣裳,一路都兴高采烈的,他也想见到我……
可是真的见到了,手里的纸包惊得掉在地上。
「星若,你受伤了……」
他那双琉璃般清澈见底的眸子,漾起水光,晶莹剔透的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串一颗一颗落下。
他仍然像个孩童。
在这满是宫人的殿内,为我哭了。
我用湿巾擦掉脸上的血污,可还没挤出笑容,沾过水后的伤口如同成千上万只虫子撕咬,半张脸跟着肿了。
沈夜抓住我的手。
我愣了一下。
疼痛难忍之际,宇文曦拖着气喘吁吁的御医赶回来。
宇文曦一把拽起沈夜,把他推开远远的。
御医替我涂药时,沈夜的眼泪一直偷偷流着。
我瞪着宇文曦,他不想搭理我,扭头问御医:「会留疤吗?」
「陛下右脸的伤口有点深,日后恐怕会留下浅显的印子,若是略作粉饰的话,应该看不出来。」
御医不敢隐瞒,跪在我面前,浑身都在发颤。
杀了他,这道疤也不会消失。
「退下吧。」
「陛下爱美,无人不知晓,可我今天才发现,世人错的离谱,陛下最爱的……是男人。」宇文曦这个莽夫越来越阴阳怪气!
我不想争辩,沈夜难得进宫一趟,我只想和他说说话,叙叙旧。
「你们都退下。」
我谴退殿里所有的宫人,只留下沈夜。
宇文曦看了我一眼,目光隐晦,还是怒气冲冲出去了。
有病!
我不想理他。
10
「沈夜哥哥。」
我招了招手,将沈夜唤至床边。
沈夜一直很听我的话,他乖乖坐在我旁边,我捧起他的脸,「太医令家的千金好看吗?」
他愣了愣,渐渐止住眼泪,然后点头。
「那你喜欢她吗?」
「喜欢。」
犹如一粒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我怔怔望着他。
沈夜似乎看出我的疑惑,「桑椹没骂过我傻子,她也像星若一样教训欺负我的人,她知道我喜欢星若,星若喜欢豆沙饼,她就教我做豆沙饼给星若吃……」
他想起地上的纸包,连忙捡回来,小心翼翼递给我。
「那你想和她成亲吗?」
「嗯。」
他轻轻一声,我怒从心起,把纸包狠狠扔出去。
「星若。」
沈夜见到我双眸泛红,揪着浅草色的衣摆,紧张得不知所措。
「你走吧。」
我哽咽着垂下头。
沈夜笨拙地凑过来,碰了下我的嘴唇。
我愣住。
每次他被我气到了,我就会明目张胆偷亲他,明明是占他便宜,可是我告诉他,这样是代表我向他认错,是为了让他消气。
他是个傻子,一直被我糊弄。
夜里,我辗转反侧,宇文曦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让我快乐了。
我爬起来,下床,满屋子翻找,在花瓶里找到了纸包。
我把碎成渣的饼屑塞进嘴里,心里终于找回一点踏实。
宇文曦以为我疯了,他抢走纸包,长臂一扬,落进窗外的瓢泼大雨里,瞬间化作泥糊。
然后站在我面前,不闪不躲,等着我龙颜大怒。
我轻蔑一笑。
压在心头的浊气,猛然泛上喉间,一下子倾吐出来。
落在地砖,竟是一抹凄厉的鲜红。
「陛下!」
宇文曦大惊失色。
「呵……」
腥甜仍在嘴里泛滥。
我止不住想笑的冲动,下一秒却闭眼倒下去。
11
我步了三皇兄的后尘,短短数月,就变成病秧子的皇帝。
端午佳节过后,宫里给我和宇文曦举行了大婚仪式。
懿旨是母妃下的,在我病重期间,母妃垂帘听政,摄政王监国。
他们让司礼监想了一个高尚的理由,美名其曰:冲喜。
宫廷设宴,通宵达旦。
我独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看着意气风发的宇文曦,看着黯然落寞的谢婉如,看着他们在人群中相视一眼又迅速挪开……
沉甸甸的饰物压在我不堪一击的身体上,我连说话都艰难,只能抬起指尖,让瘸了一条腿的小福过来……
「陛下。」
我让他上前来,耳朵快要凑到我嘴边,方能听见我的呢喃:「我要给谢婉如赐婚,赐给沈夜。」
若是我不能和沈夜成亲,也要给他娶这汝安城最名贵的女子为妻,不再受世人耻笑。
「陛下!」
小福惶恐跪地。
他从掖庭局回来后,就变得胆小怕事了。
「拿笔来。」
「陛下……」
小福抖如筛糠,抬起一张泪流不止的脸,「沈家已经没了。」
犹如平地一声惊雷,粉碎这眼前的盛世烟花。
终有须臾清醒。
是啊……
毒害新帝,沈氏一门,全家判斩。
一霎那间,我已行将就木,如同垂垂老妪,韶光与容华,摧枯拉朽,凋谢殆尽。
12
大婚后,我的病情没什么起色,宇文曦擢升南衙禁军统领,管理整个皇宫的巡防。
他不用天天跟着我了。
小福告诉我,他好几次撞见宇文曦和谢婉如走在一起。
我听完后仍然使唤新来的小侍卫出宫买豆沙饼。
买来也不吃,一直放到发霉。
夏至,夜晚渐渐漫长,小福找来民间的皮影戏班子,摆弄在紫宸殿内给我解解闷。
晚上喝醉了,难得睡个好觉,还被宫人唤醒,说是承欢殿走水了。
小福很快摸清来龙去脉,禀报说是风吹倒烛台引燃殿内的纱帐,幸亏侍卫夜巡至承欢殿附近及时发现,三皇嫂和谢婉如都被救出来了。
只是三皇嫂挺着肚子,浑浑噩噩,已经有六个月身孕了。
这件事瞒得真好。
太医令和谢婉如,还有承欢殿一干宫人跪地不语。
「欺君之罪。」
我只有四个字送给他们。
从最卑微的宫人开刀,一个一个倒下去,瞬间血流成河。
只剩下太医令和谢家姐妹。
我的小侍卫忠心耿耿,立刻把剑架在谢婉如的脖子上。
如花的妍色瞬间衰败,迅速褪到脖子下方。
宇文曦拔剑伤了我的小侍卫,挡在谢婉如前面,向我单膝跪下来:「求陛下开恩。」
我要过小侍卫的长剑,颤巍巍抬起来,瞄准他胸口的位置,刺中的却是左臂。
我再无刺中他第二次的机会,宇文曦赶来前,已经搬了救兵。
「承欢殿的事,都是本宫默许的。」
母妃突然驾临,把一切过错揽下来。
有她和摄政王把持朝政,我翻不了这个天。
「星若,这是你三哥的遗腹子啊~」
她噙着泪,拉住我的手,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欣喜若狂。
江山后继有人,还是她的亲孙子,她再也不用担心摄政王府里那个小世子了!
我心疼她。
我向来心疼她。
从这天起,三皇嫂搬进寿安殿和母妃一起住,同吃同睡。
13
中元节那天,我的精神好了点,带着小福和小侍卫微服出巡,泛舟放了河灯。
我还去了沈府。
偌大的府宅,黑漆漆的阒无人声,一片凋零。
小侍卫打听了许久,也没有找到沈家的人埋骨何处。
「一家老小都死了,哪还有收尸的,肯定被扔到乱葬岗去了,不过听说沈大公子的脑袋,被宇文将军的外甥李彧带回去喂狗了。」一个过路的醉汉口无遮拦,小福扶住了我。
「兵部侍郎家的次子。」
小侍卫答得很快。
我点了点头,李彧的哥哥李拓因牵涉舞弊案,被贬到山高水远的夷地去了。
小侍卫从李府后门逮到一个杂役,拿了银两,马上供认,「确有其事,二爷和几个公子打赌,说傻子的脑袋里肯定是空的,结果输了钱,就让府里下人拿去喂狗了。」
小福和小侍卫都沉默了。
我的眼中霎时涌满了泪,在这条街的尽头,灯火阑珊处,一滴滴,如流星般坠落。
沈夜带走了我生命里所有的温柔。
我的心彻底冷了。
14
回宫途中,我们的马车遇到伏击,小侍卫武艺高强,替我挡了数刀,拖延了时间,行至宫门。
宇文曦和禁军才把我们救了。
小侍卫伤势过重,还是没能活下来。
火光摇曳在他的脸上,我终于记住他的名字。
言续。
刑部尚书的小儿子,年方十六,是个白面少年郎,三个月前从巡防营调来宫里当差。
这件案子不用我叮嘱,刑部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彻查到底。
我因为这次折腾又病倒了,无法上朝,只剩下每天躲在紫宸殿里苟延残喘……
小福找来几个小内侍,跪在病榻前,唱小曲或者变戏法,想逗我开心。
我已经别无乐子,每天来的小内侍,让他们一个一个叫我的名字,才找到那个相似的声音。
「星若。」
只要闭上眼睛,沈夜就在榻前,这是一场不想醒且醒不过来的梦。
宇文曦突然闯进来。
一剑刺死小内侍,嗜血的声音响彻紫宸殿,「谁敢再谄媚惑主,这就是下场!」
宫人惊退四散。
「摄政王都要弑君篡位了,陛下还有心情在这做梦——」
宇文曦把我拽起来,他的左臂缠着白条,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息。
我不知他这话从何而来,很可能是谢婉如让他来挑唆我和摄政王的关系!
毕竟刑部彻查刺客一案后,突然间冒出来一些不利的证据指向摄政王,可刑部尚书和左相是同乡,借题发挥也有可能 ,孰是孰非,就看信谁了……
我是不信的。
摄政王没那么蠢,他会当成刑部尚书和左相合伙陷害自己……
宇文曦想必是相信左相的。
「宇文大人不是已经抱住左相这棵大树了吗?」
「陛下可曾信过我?」
我心里没有答案。
若不是他,我早就吃下过量的豆沙饼而毒发身亡。
中毒时,我未曾察觉到自己珠胎暗结,不仅落胎,还伤及底子,很难再有子嗣。
如果我是他,也不会让自己的处境越来越被动,良禽择木而栖。
「对你和宇文家来说,这个皇夫的位子已经没用了。」
「我为陛下,不为其他。」
宇文曦也有点疯魔了,明明咬牙切齿,想刀我的眼神藏不住,可折磨的法子就是咬,纠缠在唇齿间,掠夺呼吸。
我推不开他,只能在他耳鬓厮磨时揶揄,「谢家姑娘没有伺候好你吗?」
他顿了一下,居然笑出声来。
15
七月流火,摄政王府小世子的周岁宴,宴无好宴,摄政王死了。
杜远死了。
我拖着病躯,陪着母妃一同前往,却没想到亲眼目睹,她毒死自己这辈子最爱的男人……
她把毒涂在送给小世子的新衣上,亲手给孩子穿上,杜远若是没有那么宠爱孩子,也不会中毒太深,可他一直把孩子抱在怀里……
摄政王府兵马众多,可是他一死,就乱了。
左相和李侍郎串通一气,早就封锁汝安城门。
宇文曦带人重重包围王府时,杜远的亲信都在,可谓一网打尽。
刑部尚书亮出杜远谋逆的罪证,当场揪出同党,「摄政王狼子野心,居然想把儿子过继给陛下,取而代之。」
「户部和礼部都有摄政王的人,他们已经给小世子拟好新名字叫景翊,还准备了册封太子的遗诏。」
摄政王是想抢在皇嗣生下来前,就把自己的儿子辅佐上位。
更有甚者,母妃身边的李公公跳出来,指摘杜远谋害了三皇兄。
铁证如山,辩无可辩。
左相最后跪在我面前,只求一句「杀无赦」。
他们早就谋划了这一出戏。
可笑的是,我坐在席位上,静静看着笙歌起,看着戏落幕。
我在戏外,他们都是戏中人。
16
母妃回宫后,也中毒倒下了,她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拖垮她的不是毒,是心病。
我侍奉汤药在左右,她总是拿出玉佩摩挲,我心疼她,却不理解,既然要那个男人死,又何必放不下……
李公公送我出来时,我问他:「怎么知道三皇兄被杜远害死的?」
他还没回答。
只见得了失心疯的三皇嫂从偏殿跑出来,嘴里一直叫嚷着:「他是被毒死的……」
初秋的风,吹拂起我的衣袂,忽然有了一丝凉意。
中秋过后,三皇嫂诞下一名男婴,像只不足月的小猫。
左相仗着皇外孙,渐渐势大,和宇文家族在朝堂上渐渐分庭抗礼。
入冬以后,北方草原上的游牧民族频繁滋扰蒙城,烧杀城民,掠夺财物,我派兵部侍郎次子李彧去镇压,左相执意让他的儿子谢彬当监军。
一个月后,李彧死于乱军中,而逃回来的副使张玉指控谢彬勾结外敌,谋害首将,谢彬留在蒙城不肯奉诏回京,送回来的奏折却是弹劾张玉当逃兵,让朝廷将其问罪斩首。
我扣下张玉,立即派人围住左相府,却扑了个空。
左相逃出汝安城,偷了我的印玺伪造了三皇兄的遗诏,集结了京郊巡防营三万人。
我怀疑宫里有人串通勾结,第一个要杀的就是谢婉如,宇文曦拦下我,保住了小皇侄和谢家姊妹。
谢家和宇文家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我焦虑得夜不能寐。
翻来覆去,惊醒了身侧的宇文曦,他拍着我肩膀和后背,一下一下,想哄我睡,可睡着的只有他自己。
第二天,宇文曦派兵围困李侍郎和左相的府邸,全城缉拿叛党为由,封闭城门。
汝安城内只有六千人马,就算死守城门不出,也迟早沦陷。
正午时分,汝安城外传出震耳发聩的厮杀声,左相的人高喊着拨乱反正,一心杀进城来,扶小皇侄登基。
母妃却趁着禁军出宫,调来掖庭局的宫人围住紫宸殿,派李公公来送我上路。
谢婉如跟在李公公身后,灼灼的目光,一言不发。
她希望我死。
只要我死,就能平复这场混乱。
只要我死,她和宇文曦之间,再无阻碍。
17
我写好了禅位诏书,满殿的宫人,除了小福,顷刻间跪地高呼着:「送陛下上路。」
「你们好大的胆子——」
小福泪眼婆娑,推翻案前斟满的酒杯,被李公公派人抓住,「拖下去乱棍打死!」
「且慢!」
张玉突然挟持着母妃出现,他身后的杀手,是皮影戏的戏班子,也是宁国公主府里昔日养的暗卫。
我缓缓站起身,母妃也傻眼了,她一直以为这座宫殿都是她的眼线。
也的确如此。
「豆沙饼好吃吗?」
我注视着她,爱恨交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嘴里无声的两个字,「沈夜。」
母妃愕然。
她和摄政王,还有左相,以及天下人都把他当成一个傻子。
他只能当一个傻子,保护自己,保护我。
城南的点心铺是据点,沈夜利用豆沙饼设计了一套暗语,他懂我的蛰伏,懂我的隐忍,懂我的迫不得已。
我让人把小皇侄抱上来,母妃满眼都是惊惧,她真的以为,这个孩子是三皇兄的。
如果是三皇兄的种,我怎么可能让他生下来……
就像太医令的女儿桑椹利用沈夜毒掉我的孩子,要在这宫里除掉一个孩子,不是一件难事。
「三皇兄不喜欢女人,他没碰过谢婉君。」
我讪笑着告诉母妃。
三皇兄喜欢沈夜,可是沈夜不喜欢男人,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
母妃彻底崩溃了,我让张玉送她回寿安殿,她已奄奄一息。
我不由想起那个时候,三皇兄也是病重,他说他不会死,他会替我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代替父皇看着我风风光光出嫁……
可他也说过,水榭人少,风光也甚好。
内侍监端来他的药。
我端给他。
喝完那碗药,他就死了。
我吓得栽在地上,摄政王不慌不忙走进来,手里的长剑一下子结果了旁边的内侍。
三皇兄的死,杜远有份,我也有份。
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一个都不能留。
沉默半晌,我招了招手。
内侍端上来汤药,强行往母妃嘴里灌进去。
我湿了眼眶。
她是我最后的亲人。
我仍然心疼她,可什么也挽回不了。
回到紫宸殿时,丧钟响起,我哭了,也笑了。
18
「陛下,宇文大人已经退守宫门了。」
我把谢家姊妹和小皇侄押上,让侍卫带上城楼,当作人质。
左相比我还狠,为了鼓舞士气,亲自下令让弓箭手杀死了谢家姊妹。
他还想射杀我,宇文曦把我拉回来。
宫门前,从天明厮杀到天黑,再到黎明旭日升起,堆积的尸体如同无数个小山堆一样,我们节节败退,退到含章殿。
我坐在高高在上的龙椅上,望着浑身浴血挡在前面的宇文曦,悲从心生来……
「宇文大人,其实我不是父皇的女儿。」
哪怕他想做个忠臣,为了我,也不值得。
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
宇文家族是陇西军阀的核心,他是宇文将军的嫡子,若是他此刻献上我的人头,左相会给他一条活路。
小福已经准备好了鸩酒。
「一切尚未定数,陛下就要先放弃了吗?」
宇文曦目光如刃,却在我怔愣间,打翻了酒杯。
「我说过,我为陛下,不为其他。」
「宇文曦。」
我泪眼婆娑望着他,这是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胜似千言万语。
宇文曦拥住我,欣喜若狂。
他愿意同我一起死。
可是我们没有死。
援兵突然到了,宇文将军二十万铁骑兵分两路,一路北上阻断谢彬回援左相,一路日夜兼程支援汝安,犹如神兵天降,从宫门杀进来,把左相等乱党在殿外诛杀殆尽。
可我不敢打开殿门。
宇文曦已经得知我是杜远的女儿,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我开始忌惮他和宇文将军一旦汇合,宇文将军知道这个秘密后,可以名正言顺杀了我,借机夺取大周的政权。
这是父皇的大周,不能断送在我手上。
宇文曦已经伤痕累累,只需要我一个暗示的眼神,无论是张玉还是暗卫,或许连小福……杀他都是易如反掌。
我抬起眼眸。
宇文曦突然握住我的双手,一把匕首塞进手心里。
我愣住。
他盯着我,深邃的目光,仿佛早已看穿了我内心的阴暗。
「我只愿死在陛下的手里。」
我握住了匕首。
闭上眼睛,仿佛听见沈夜轻轻地说:「星若,终有一天,你会站在光明里。」
可朗朗乾坤之下,我的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19 番外
窗外日薄西山,殿内阴翳四起,我把宇文曦叫进来,「你去把桑椹的弟弟妹妹找来。」
「陛下。」
宇文曦剑眉微蹙。
「不敢吗?」
我天天折腾犯人,败坏名声,被文官攻击,他也深受其害。
「陛下何不杀了他们?」
他是莽夫,也是武将,没那么多花花肠子,再大的仇怨,以命偿命而已!
我不置可否。
我总是折磨他。
「沈家六十九条人命,是你监斩的。这份罪,得你和我一起受。」
这把刀悬在犯人头上,也悬在他头上。
宇文曦捏紧拳头。
素白修长,骨节分明,那是一双好看的手。
握剑的手。
引我快乐的手。
我与他十指交扣,「宇文将军来找过你。」
「他让我去镇守西关。」
宇文家族不想趟这浑水,想让他远离是非之地。
而他本就是父皇挑中的少年郎将,从小磨砺边疆,驰骋沙场,而后到了御前,明为重用,实则为质。
「不行。」
我瞪着他。
出离的愤怒,紧张,没有理由。
他长臂一揽,把我带进怀里,他比我个子高,我抬头时,他微抿的唇几乎贴上我的眉心。
他无奈,生气,最后还是纵容我。
「陛下若是不允,我哪也不会去。」
宇文曦还是把人绑来了。
五个孩子,最大的十六,最小的八岁。
我在紫宸殿前把他们吊起来,还让宇文曦亲自执长鞭,蘸足盐水,把他们抽得皮开肉绽,体无完肤,隔三差五,这场闹剧反复上演。
残暴乖张的行径,从此不胫而走,天天都有文官谏言,御史老匹夫怒斥我后还脱帽辞官,剩下的墙头草要么附议,要么哭死去的父皇和三皇兄……
满朝文武,只剩下一个宇文曦还站着,坚守岗位。
「孤连惩治几个刁民的资格都没有吗?」
我问众爱卿,没人抬头应答。
「当然不是。」
只有宇文曦望着我,他的声音如同这座巍峨宫阙檐角滴下的水,拍打着悬起的铜铃,沁人的寒凉,落地有声。
「大周是陛下的,这是陛下的天下。」
我是暴君。
他是助纣为虐的奸臣。
(全文完)
署名:刘阿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