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我们一直在努力

女匪

「寨主,就是他!抢了咱们的货不说,还害得老三被衙门抓走了!」

男人跪在马前,双手反剪。

月白色的袍子已经被鲜血浸透,可看向我的眼中却无一丝惧怕。

我「啧」了一声。

「看得清现在是什么情势吗?」

「我不瞎。」

「有意思,叫什么名字?」

「宋凉。」

有趣又有颜的美少年谁不喜欢?

我拍马离去,笑声传遍山谷。

「传下去!三日后,本寨主要和宋凉成婚!」

【01】

其实我和宋凉早就认识。

那时我还是大周朝最风光的千金小姐,父亲是镇国将军,母亲是皇后亲妹。

含着金汤匙出生,生来就不懂什么叫「憋屈」。

却屡屡在宋凉手下吃亏。

他是我父亲的门客。

说是门客,其实就是路边捡回来的没人要的野孩子。

父亲赏他一口饭,他便留下来,伴我读书习字。

我可是将门之后好伐!

箭术还没练好呢,哪里腻烦去听那些「之乎者也」!

「小姐不可。」

满书院里,我逃课的本事若认第二,就无人敢称第一。

偏偏每次刚一走出学堂都能撞见这货。

「距离下学还有两个时辰,小姐,请回吧。」

分明是风一吹就会摔倒的小身板,可拦在我前头那架势,就跟身后领着千军万马的大将军似的。

我当然不会理他,推开人便走。

宋凉却跪了下来。

「将军有令,让我务必看好小姐。」

「就凭你?」

我挑眉看他,「你倒是说说,准备怎么看?」

周围已经围了不少同窗,我势必要给这货点颜色瞧瞧,好立立我身为主人的规矩。

宋凉垂着头,不敢直视我的眼。

「我只问小姐一句诗文,若小姐答得上来,我便放小姐走。」

呦呵!

连学堂大门都没迈进去过的小屁孩儿,还考校起我来了?

那正好,就让本小姐给你上一课!

「说!」

「请小姐接:四面边声连角起。」

嗯?

什么脚什么气?

宋凉似是早就猜到结局,脸上既无赢了我的意外,也无拦下我的欣喜。

只用他寡淡到近乎冷淡的声音说——

「请小姐回去。」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

「宋凉!我记住你了!」

这是我第一次把这只瘦弱的小崽子记在心上。

当晚我就爬进他的房间,往他被窝里丢了好大一泡狗屎。

再然后,我的伴读就换了人。

「你是谁?」我看着眼前的陌生小厮,「宋凉怎么没来?」

「回小姐,宋凉病了。」

「病了?昨天在书院门口刁难我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突然病了?」

「宋凉昨晚着了风寒,此刻已经起不来床了。

哎小姐,您去哪儿啊小姐——?」

我冲进宋凉的屋子,一把将人从床上薅了起来。

「玩儿不起就装病是吧!给我起来!

本小姐连夜温习书文,倒背如流,随便你怎么考……咦?你怎么这么臭啊?」

宋凉的被子掀翻在地,露出里面黄不拉几的一滩。

我整个人都不好了。

「你、就、这、么、睡、了、一、整、晚?!」

他瞪着布满血丝的大眼,委屈至极,又不敢发泄不满。

「小姐赏赐,我不敢不承。」

四周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所有人都是震惊又愤怒地看着我。

我后知后觉。

宋凉这厮,杀人诛心啊!

 

【02】

我道了歉。

家中老父都要请出家法了,我哪儿敢不道歉。

心里却认定了宋凉是在故意找茬儿。

于是我强烈要求伴读的人选不许换,并为他申请了可以一起进学堂的特权。

——既然心机耍不过他,那咱就在学识上碾压他!

就凭我一晚上背下来一整本《孙子兵法》的天赋,还能整不过他?!

笑话!

结果三个回合下来后……我是真整不过。

默文题很简单,简单到只要给我第二句开头的第一个字,我就能背完一整段。

宋凉:我无需提示。

算筹题也不难,只要我扒拉几下算盘,就可以迅速给出正确答案。

宋凉:我无需算盘。

最后一道骑射题,看谁能立于奔腾中的马背,一箭贯穿靶心。

这可是我的专长啊!

还能输给丫不成?!

长风猎猎,我安稳坐于马上,朝他勾了勾手。

「本小姐素有容人之量,这局就让你先来!」

书上说,要懂得欲扬先抑。

等他脱靶的时候我再出场,那必定是满堂喝彩、欢呼震山海啊!

一想到那场景我就……

哈!哈!哈!

谁知,宋凉根本没有给我出场的机会。

这厮正中红心不说,甚至中途还拐了个弯,射穿了前来围观的一对儿野鸽子。

「一箭贯穿四目!好箭法!好箭法!」

一瞬间,包括教我骑术课的夫子在内,所有人都围了过去。

热闹都是他们的。

独剩我立于秋风,享受这刀尖似的冷漠。

我快气炸了。

「宋、凉!」

宋凉翻身下马,跪在我面前。

哪怕双膝跪地,哪怕那双眼睛依然不敢直视我,我却知道,那里承载着的,必定是他的不卑不亢。

我忽然就想开了。

这厮虽然让人闹心,却有一个足以抹去所有不足的优点。

那就是听话。

且只听我的话。

耳畔依旧是猎猎作响的秋风,我策马山谷,蓦地想起他当年的回答。

「我在,小姐有事,只管吩咐。」

一晃,已经十年了啊。

……

十年后,大周覆灭。

我成了山匪头子,他成了被我绑回来的人肉粽子。

我将他安置在地牢,用马鞭去蹭他的脸。

「你说你,放着好好的官道不走,为什么偏走我门前这条路?」

他轻嗤一声,偏过头不看我。

我也没指望他能回答。

「听手下人说,你是商贩?做什么生意的?」

「皮货生意。」

哈?

是我以为的那个皮货吗?

他他他、他怎么变色情了!

「污秽!」

宋凉看出我想,面颊红炽,「滇南一带盛产皮毛,我带着马队去江南贩售,走一趟下来能赚不少银子!」

害,原来是这个皮货。

我打着哈哈,又故意逗他,「咱们都是快成亲的人了,说些情话,确也不必害臊。」

宋凉重重一哼,「姑娘想嫁我,怕是要等下辈子了。」

「怎么说?」

「我早已心有所属,并与她在菩萨前立誓,此生非她不娶。」

菩萨。

立誓。

我努力翻腾记忆,想从里面扒拉出哪怕一丁点儿有关这两项的线索,却以失败告终。

我没拜过菩萨,更没听他发过誓。

他心里的那个人,不是我。

我有些难过,却还是笑着走出地牢,只留给他一句话。

「若神仙有用,世上就没有愁苦人。」

 

【03】

「老大,红绸和红烛都备齐了,就是这陈年的女儿红吧,不大好买。」

二当家阿毛汇报着筹备进展。

我无所谓地摆摆手。

如今这世道,能有一场像样的婚礼就不错了,我不是那种死扣细节的人。

再说了,不就是女儿红么,宋凉早就喝过了!

「啥?喝过啦?」

阿毛鬼叫一声,吓得我差点儿把盖头上的鸳鸯绣劈叉了。

我飞起就是一脚。

「小声点儿!仔细我把你揍扁了盖头上!」

三当家扑上来替他求饶。

「老大,你先给兄弟们讲讲这酒是咋回事呗?讲完不用你动手,我替你踹他!」

我捏针大笑,在阿毛的抗议声里,娓娓道完了一段儿过往。

那是在宋凉入书院后的第二年,也不知是不是我丢的那泡狗屎让这小子走了运,礼乐射御书数,就没有他学不会的。

引得众夫子为他大打出手、头破血流。

最后还是我看不过去了,抓起他就是一个过肩摔。

「汰!你这个到处留情的祸水!」

宋凉嘴里的泥还没吐干净就来捂我的嘴,「小姐慎言!」

我有什么好慎言的,把他骑在地上就是一通老拳,直揍得他鼻青脸肿才终于痛快了。

呼,这口恶气可算是出了。

自从他来,我的名次都从二榜最后一名退到三榜了!

当夜,将军府收到了来自书院众位先生的联名弹奏,痛斥我鼠腹鸡肠、嫉妒贤良,没有半分同窗情谊。

父亲花了好半天才搞清楚究竟怎么回事,然后就压着我去给宋凉道歉。

居然还负荆了!

「我又没错!凭什么让我道歉!」

后背火辣辣的疼,定是被荆条磨破了。

可我就是不服!

凭什么夫子都喜欢他!凭什么连母亲也对他笑!

这些原本都是我的!

父亲气极,扬起了手里的鞭子。

啪——!

疼!

错觉,不疼。

宋凉护住了我。

他伏在我身上,双手死死撑着地面,尽量不压到我背后的荆条。

「将军。」

宋凉嘶着气,说话声明明是落在耳畔,却又模糊地像是远在天边。

「是我有错在先,请将军,切勿怪罪小姐……」

说完他就晕了过去。

我当时就怀疑他是装的。

后来一想,这世上应该没有谁能在下午被我胖揍、又在晚上被我爹抽了一鞭子后,还能生龙活虎瞎蹦跶的。

行吧。

看在他替我挡了一鞭子的份上,我原谅他了。

不仅原谅,我还欠欠地跑去「服侍」他。

「茶煎好了没?好了快端来给我喝。」

「唔,这点心不错,回头你跟厨房学学,给我多做些带书院里去。」

「宋凉,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要不然咱俩还是去后山抓鱼吧,我还想吃你上次配的那个烧烤料!」

宋凉只是笑,「小姐,我落下的功课还没看呢。」

真真是无趣极了。

我趴在窗上,盯着院子里那两只抢食的麻雀互啄。

它们啄了一会儿就飞走了。

我的快乐也跟着飞走了。

我像是被关了一个月的饿犬,在他放下书的瞬间拖住了他的手腕。

「宋凉!我们喝酒去吧!」

……

「然后你俩就喝了女儿红?你爹给你埋的女儿红?」

阿毛一脸震惊,「你知不知道那酒是家中女儿出嫁时才能起出来喝的呀!」

「害,我当时又不懂。」

好不容易找到两坛好酒,谁还管它是什么来历?

喝就对了!

「是我老大的风格没错了。」

阿毛叹息着点头,「不过这酒也没白喝,你看,到头来你不还是嫁给他了?都是注定的!」

嘻嘻嘻,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和宋凉,那就是命中注定的一对儿,连生死都分不开的。

不知是不是白日里回忆多了,当夜我便做了一场梦。

梦里大周朝还没有国破,父亲还没战败,将军府还没被灭门。

母亲还是站在那棵梨树下,笑着朝我招手。

「阿黎。」

「娘!」

我扑进她怀里,贪恋地嗅着她身上的味道。

阿娘让我伏在她的膝上,轻轻拍着我的背,像是小时候一样。

「我的小阿黎啊,长大了。」

「娘。」

我眼眶发酸,却不想让哭声破坏了这难得的重逢,只去提高兴的事。

「娘,明日我就要嫁人啦。」

「他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聪慧机敏,护我周全,您和爹爹终于可以放心啦!」

阿娘笑着应声,说宋凉这孩子她知道,定会对我好。

然后一声一声,轻声哼着,我儿时的歌谣。

梦的最后,那场纠缠了我十年的大火又烧了起来,转瞬之间便将整座将军府烧成灰烬。

只有我,被阿娘拼死护着活了下来。

那时的我还不懂,活着的人,需要背负什么。

次日醒来时,枕侧一片湿润。

我安静地起身、梳洗,将礼服穿戴妥当。

又翻出搁置多年的铜镜,擦净上面的灰尘,微笑注视着镜中那个被大火毁去大半张脸的人。

焦肉纵横,如沟壑遍布,早已没有半分当年的娇娇模样。

可今日,她就是最美的人。

我缓缓扬起嘴角。

「姜黎,你一定,会幸福的。」

……

吉时到。

我没能等来我的新郎,只等到了一支冷冰冰的羽箭。

宋凉的弓已拉满。

「不降,立杀!」

 

【04】

那是自将军府大火后,我经历的最为混乱的一日。

宋凉竟然是滇南郡新上任的知府,为平匪患,不惜以身做饵。

他借着我给他的身份摸清了寨中人数,又调来两倍的官兵,我能怎么办?

打吗?

寨中大半都是妇孺,若真动起手来,恐怕能活着离开这里的还不足半数。

罢了,降吧。

宋凉放下弓,指了指身后的囚车。

呸!

我才不钻那玩意!

我指着他胯下,「给我一匹马!放心,我不跑!」

宋凉看了我许久,到底还是让人牵了匹马来。

我翻身而上。

头顶盖头滑落,未等我伸手去捡,便被经过的马蹄踩进污泥。

可笑那鸳鸯身披彩翼,金线绣成,未见天日,就落得如此不堪结局。

简直和我一模一样。

我仰天大笑。

「虎落平阳被犬欺啊!」

汰!

……

黑风寨地处偏僻,离府衙有两日路程。

到了傍晚,宋凉下令在山脚扎寨。

俘虏是没有营帐可住的,我双手被绑在身后,蹦蹦跶跶地蹭到一棵树下,准备倚着睡觉。

「给。」

鼻尖忽然传来一阵香气,宋凉举着一条烤鱼递到我跟前。

「给我的?」

我十分不确定。

他让官兵生火我看见了,可我没想到,居然还有我的份。

他将那鱼往前送了送。

「不能解开你的手,就这么吃吧。」

我当然不会客气,很快就送了他一条完整的鱼骨头作为回礼。

「好看吧?绝活儿!」

不是我吹,我啃过的鱼,就连鱼骨头都是漂漂亮亮的。

宋凉低头看着那根鱼骨,十指紧握,半晌都没能发出一个音节。

我懂,他那是自卑了。

嘿!

甭管是在什么方面,我总算是赢他了一回!

山里夜凉,我挑的树又离大本营最远,已经做好了会挨冻的准备。

宋凉却命人将他的营帐挪了过来。

「你干嘛?」

篝火随之而来,都快烧到我脸上了。

「怕你跑了。」

也对,这厮新官上任,还等着拿我的人头去邀功呢。

我轻嗤一声,「放心,我今天不跑。」

「你以为明天就能跑得了了?」

宋凉淡淡扫了我一眼,那眼神里的不屑险些要溢出来。

我拳头紧了。

你丫人多欺负人少有什么好得意的?

有本事咱俩单挑啊!

我甩给他一个后脑勺,睡觉!

迷迷糊糊不知道睡了多久,我总觉得像是有双眼睛在看着我。

我立刻绷了神经感受四周的动静。

那人却没有动。

敌不动,我不动。

可我等得半个身子都僵了,他还是不动。

「你……」

「大人,京中来信了。」

脚步声将我的开场怼回嗓子眼儿,我连忙嘟囔几句,假装是在做梦。

宋凉没有起疑。

「说。」

「殿下已确认白银来源,确属滇南郡……」

二人脚步声渐远,我只隐约听见什么三洱县、银矿,就没了下文。

头顶星河密布,好似一张张开的大网,密密匝匝,兜头罩下。

我忽然就睡不着了。

第二天天才刚亮,就有官兵喊人起来赶路。

我借口如厕来到队尾,两个鹞子翻身,登时飘出两丈远。

隔着小半座山头,我一手甩落断掉的麻绳,一手举起一枚瓷片。

「宋大人!下次绑人前,记得先搜身啊!」

宋凉拍马追来,我拔腿就跑。

很快,就把他甩在了深山里。

 

【05】

三日后。

官道旁一家毫不起眼的早点摊子,三两桌食客凑在一起,谈论着近日来轰动整座滇南郡的大事。

「听说了吗,黑风寨被端啦!」

「黑风寨纵横多年,往前数好几任知府都拿它没办法,没想到这位姓宋的大人一来,不出半月就给全灭了,这可是造福全郡的大好事啊!」

这话我就不乐意听了。

「也没全灭吧,他们那个女老大不是还没归案吗?」

「你放心,现在城里到处都是她的画像,她躲不了多久的!」

我撇撇嘴。

那画像我也看过,上面的人和我一点儿都不像,能抓到就有鬼了。

我放下筷子,做出一副八卦模样。

「你们说,官府会怎么处置黑风寨的人啊?」

「还能怎么处置,当然是斩首示众呗!历来山匪的不都是如此下场吗!」

我紧了手指,「可黑风寨从没做过恶事呀!」

大沥朝刚刚建国,与周边各地摩擦不断,首当其冲的就是位于三国交界的滇南郡。

黑风寨的人,有多半都是我从战场周围捡回来的。

孤寡,老幼,妇孺。

我们没有因为自己遭遇不幸,就要将不幸加诸在别人身上。

相反,我们开垦荒山,自给自足,从未向朝廷要过一分钱。

朝廷又凭什么对我们举刀子?!

「姑娘,你不是本地人吧?那可是黑风寨!

烧杀抢劫、无恶不作的黑风寨啊!

你居然说他们没做过恶事?!」

听得我只想一口锅叩他头上。

那是以防被别的山匪欺压,我们自导自演的好伐!

寨子里的战斗力有限,不搞点名声出来,万一别人打上门可怎么办?!

演技太好也成被诟病的理由啦?

简直是岂有此理!

我低头搅弄碗里的饵丝,暗暗琢磨着对策。

入夜,我潜入府衙。

整座府宅一片黑暗,唯有西北角的书房尚存一豆灯火。

我躲在书房顶,掀开一片瓦往下看去。

还行。

宋凉这么用功,头顶居然还没秃。

他将写好的字条绑在鸽子脚上,推开窗子,下一秒,那鸽子就到了我手上。

我倒要看看,这厮放着官驿不用,用飞鸽传的是什么小道消息!

「谁?!」

屋内一声低呵,宋凉猛地看向头顶。

我朝他伸出拇指,翻转朝下。

我一点儿也不着急。

这货不会上房,正喊人搬梯子呢。

迅速看完字条内容,手一抬,那信鸽便扑棱棱地飞走了。

「是你。」

宋凉负手站在我对面,听语气并不意外。

我微微一笑。

「宋大人好眼力,我这还遮着脸呢,都被你看出来啦。

说实话,你是不是对我倾心已久、念念不忘,所以才只凭一个轮廓就认出是我啊?」

宋凉不说话,月色落上他青色的外衫,如烟似雾,隔着一层恍惚。

我隐隐觉得不对。

废了这么半天话,他怎么还不叫人来抓我?

「我为何要抓你?」

「我是土匪头子,抓了我,你就立功了啊。」

宋凉挑眉,「黑风寨并非土匪。」

没想到隐藏属性这么快就被他发现了。

既然暴露了,我也就不躲着了。

「你准备怎么处置我们?」

「如实上报,等候上峰指示。」

见我脸色转沉,宋凉解释道。

「朝廷需要时间去核查黑风寨是否真的如你们所说,在此期间,我可以保证他们不会受到一丝伤害。」

我横起刀,「若是朝廷依然下令诛杀呢?」

宋凉只静静看着我。

「相信我。」

月色轻吟,夜风吹动悬挂在檐角的铜铃。

我和他站在房顶,四目相对,恰如我们一起偷喝女儿红的那晚。

半晌后,我的刀缓缓垂下。

 

【06】

又过了两月,京城的旨意终于传回滇南。

我包下全郡府最大的酒楼,给阿毛他们洗尘压惊。

「老大!」

阿毛哭得像个四百斤的孩子。

我一拳捶过去。

「哭个屁!没横着出来该笑才对!」

黑风寨一共七十三人,没人挨饿、没人受伤,宋凉答应我的,全都做到了。

不得不说,他这官儿当的还不赖。

酒过三巡,阿毛顶着一双兔子眼。

「老大,寨子被官府收了,咱们以后怎么办?」

我没吭声,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

「老大,其实临走前宋大人说,他可以在郡府里给我们安排营生。

我胆子大,敢拿刀,正好西市的肉铺还缺一个屠夫。

老张识字,可以去酒楼做账房。

还有梁婶儿,她从前是绣坊出来的,如今年纪大了不好再拿针,但手艺还在,可以去当教绣娘的先生……」

一人一条出路,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我垂着眼问,「大家都同意吗?」

「同意啊,大家都想去呢!」

嘴里有些发苦,我转头看着他们,却发现每个人的眼睛里都藏着笑,真真切切,全都是对未来的憧憬。

是从前在寨子里,我从未见过的憧憬。

我明白。

于他们而言,黑风寨不过是这乱世中的一处歇脚地,今日有酒,不代表明日有饭。

没人知道黑风寨究竟能存在多久,或许明天南蛮子带兵打过来,它就覆灭了。

穷途末路上搭的草棚子,没人会真的把它当成家。

如今滇南有了真正愿意为百姓考虑的父母官,黑风寨,的确也没有再存在的必要了。

我又问阿毛。

「你呢?你也愿意去当屠夫吗?」

「愿意啊!包吃包住,每个月还有二十文月钱呢!」

阿毛挠着头,咧嘴一乐。

「老大,我说出来你别笑话我啊,之前阿花她娘不是一直不同意我俩的婚事么?

我刚才偷偷去问了,她娘说,只要我有了正经活计,能养活家,她就同意把阿花嫁给我!」

「臭小子!不早点说!」

我哈哈大笑。

若有安稳可以选择,谁还愿意过草寇的生活。

宋凉,真是个好官儿。

「来!为了安稳,干杯!」

我离开时,酒楼里已经醉倒一片。

我一一同他们告别,在每个人的耳畔说了句「再见」。

然后踏出门槛,去寻找属于我的生活。

结果刚走出两步就遇到了拦路虎。

「宋大人又想干嘛?」

这货刚拆散了我的家,我当然没什么好脸色。

宋凉依旧是一袭青衫,眸色淡然,身后牵了匹马。

「送你一程。」

我笑。

「宋大人真是神机妙算,我连我自己要去哪儿都不知道,你就知道啦?」

「不管你去哪里,我都送你。」

起风了。

滇南的风并不婉约,卷着他的发丝,泼墨似地兜了我一脸。

宋凉便在这混乱中将缰绳交到我手上。

「滇南最近恐怕会不太平,你若喜欢小桥流水,徽州是个好去处。」

哈?

他是在教我做事吗?

我利落地上马,朝着和徽州完全相反的方向。

「不谢!告辞!」

……

我走的是官道吧?

为何一连三日,连个鬼影子都没瞧见?

「你说他是不是故意的?知道我肯定会跟他对着干,所以故意说徽州好?」

我躺在树下,揪起草叶子去丢他的马。

马儿打着响鼻横了我一眼,然后开始不耐烦地四蹄刨地。

「听不懂,请说人话。」

很快我就明白了它的意思。

迎面走来一支商队,在离我不远处落了脚。

此处地势开阔,又有泉水,他们会选在这里休息也不意外。

只是他们的谈话内容让我颇有些无语。

「都听说了吗,叱咤风云的黑风寨,被新来的知府宋大人团灭啦!」

「你这哪儿听来的野史,黑风寨明明是在宋大人的感化下从良了!」

「不管咋地吧,反正宋大人神啦!」

众人七嘴八舌,话题一直离不开宋凉。

我实在是闷太久了,只好勉为其难地奉上一耳朵。

「要说这位宋大人吧,身世也是够曲折的。

他原先是大周朝镇国将军府的门客,后来大周国破,宋大人就投靠了荣阳赵家。

哦,就是当今宰辅的那个赵家!

后来赵家追随新帝,宋大人也算是有从龙之功呢!」

「既是状元,又和赵家有关,那他怎么没被重用,反而派到咱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当知府来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大沥朝建国不到三年,正是争夺权柄的时候。

赵宰辅在朝中素有声望,依附他的官员也多,太子早就看他这一党不顺眼了。

可怜宋大人才高八斗,却成了太子和赵宰辅斗法的牺牲品。

唉,也不知道他这辈子还能不能熬出头来啊!」

「也没有你说的这么惨吧?我看赵家还挺重视他的。

这不,为了他的政绩考核,赵宰辅还派了自己儿子来滇南郡当府尹,不出半月人就会到任了!」

「可我觉得这位赵宰辅也不是什么好人啊!

他老家那帮亲戚私占良田,盘剥佃农,上京告御状的人年年都有,却全都死在了路上。

宋大人怎么能和这种人同流合污啊!」

「嘘——!这话你都敢说,不要命啦!」

我正听得起劲,忽然像是被人迎头打了一棒。

不对。

我记得宋凉那封送往京城的密信里,根本不是这么写的。

【已悉赵贼私矿所在】

赵贼。

私矿。

滇南不仅盛产皮毛,更盛产银矿。

浑身的血似乎都在这瞬间凝固,我挣扎着往马背上爬。

宋凉是太子的人。

蛰伏在此,就是为了收集赵宰辅私设银矿的证据!

而如今赵宰辅将自己的亲儿子派来,是不是,已经对他的身份起疑了?

回去。

我必须立刻回去!

 

【07】

三洱县,无名山。

山腰上悬着一根半人粗的麻绳,垂至位于山腹的洞口。

这便是私矿入口。

我在树稍蹲了一整天,看着村民打扮的矿工通过这一根麻绳进进出出,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他们铸了银子,总得运出去吧?

就靠这一根绳?

这走人还费劲呢,绝对不可能运得了货。

一定还有别的路可以进去!

我沿着溪水仔细走了一圈,终于发现了另一处入口。

准确地说,这里应该是矿区出口。

滇南郡山路复杂,通过水路把银子送出去,是最便捷的办法。

趁天色已黑,我贴着山壁迅速移动。

吃烤鱼那晚我听见宋凉和手下的对话,他已经查到了三洱县,必定会赶在赵家人到来之前动手。

只要我先混进去,到时候里应外合,应该能保他安全。

可我万万没想到,宋凉的动作居然这么快。

我才刚找到矿区入口,就听见前方传来一阵骚动。

宋凉被抓了。

矿工有近百名,他却只带了十几位官差。

火把通红,将山里映得如同白昼。

为首的矿长怒骂。

「赵大人果然没有猜错!那个吃里扒外、偷偷去给太子报信的人就是你!」

宋凉轻笑。

「赵秉承在朝中招降纳叛、结党营私,在地方盘剥百姓、私挖银矿。

此等之辈,与窃国贼又有何异?

有他做例,任何侮辱词汇面前,宋某都自愧弗如。」

「你——!」

「大哥,都这时候了还跟他废什么话!赵大人交代了,千万不能让这里的消息泄出去!」

矿长重重一哼。

「宋状元好口齿,不过下辈子可要记住了,光长一张嘴是没有用的!

来人,动手!」

场面瞬间就乱了起来。

挥舞着铁锹铁铲往上扑的矿工,没扑腾两下就被掀翻在地的官差。

偏偏宋凉站在中间,动也不动。

我暗暗着急。

他该不会是被吓傻了吧?!

瞧这这小细胳膊小细腿儿的,非常有可能啊!

我不能再等了,再等,就该给他收尸了!

「跟我走!」

我趁乱蹿到他身边,抓起他的腕子就往外冲。

宋凉满目震惊。

「你怎么回来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叙旧!

我一脚踹翻了挡在前面的人。

「你先闭……」

「出去再说!」

嘿,他还倒打一耙上了!

宋凉反手握住我的手,替我挡住了身后的铁锹。

我俩非常能跑。

这主要是得益于以前每次偷喝酒后,都会被我爹追着满街鼠窜的过往。

可再能跑的人,也干不过有尽头的路。

要说这赵宰辅啊,不愧是宰辅。

这银矿选的,两面环水路,一面只能靠绳索进出,剩下的一面还是座断崖瀑布。

黑灯瞎火的,我也看不清这崖到底有多高。

不过从矿长狞笑的眼神里,我猜它一定不矮。

我问宋凉,「会凫水吗?」

他直接用行动给出答案。

「跳!」

众人惊骇的目光中,我和他急速坠落。

耳畔是近乎凄厉的风声,宋凉紧紧抱着我,将我的头按在他胸口。

他以为这样摔下去就不疼了吗?

屁!

我从潭水里爬出来时,整个脑袋都像是被斧头劈开了似的!

「宋凉?还喘气儿吗?」

喊了几声没找到人,我这才有些慌了。

我记得刚才快入潭时,他忽然翻转了位置,以身作盾先摔了下去。

该不会是被我砸晕了吧?!

我有这么重吗!

「宋凉!没死就赶紧给我滚出来!」

我急得大吼,正准备跳下去捞人,就见潭中冒出一个脑袋。

宋凉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笑眼却比月色还要亮人。

「阿黎,我在。」

 

【08】

宋凉生了火,然后一屁股坐在火堆和我中间。

抢我热源?

「起开!」

我这衣服还没烤干呢!

宋凉应声挪开半步,却依然支着双臂,满眼紧张,一副准备随时扑上来救人的架势。

我心中难受,却做出一副惊讶的表情。

「宋大人怕火?」

「嗯?」

「不怕火你紧张什么。」

我嗤了一声,起身掠过他,把外杉挂在了火堆旁的木架上。

都说人在遭受巨大的创伤后会留下后遗症,可我已经记不清在最初到处逃亡的那几年,我一个人在荒野度过了多少个夜晚。

没有火,我就只能吃生肉,还要冒着被野兽咬死的风险。

根本没资格得这么娇气的病。

宋凉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闪过痛楚,又很快恢复如常。

他问我,「可有受伤?」

「死不了,倒是你,只带这么几个人就敢进山?」

一提起这个我就来气,「你以为你手下都是神兵猛将,能以一打十呀?!」

宋凉笑,笑完就开始咳,咳得肺管都要吐出来似的。

「你关心我。」

他是被瀑布给震聋了,听不到我在骂他吗?

我真想一脚踹过去!

圆月高悬,瀑布的轰落声几乎要将我的耳膜震碎,可我还是清楚地听到了他渐渐发重的呼吸声。

冲出包围时,宋凉替我挡了铁锨,入水时又护我在上面。

我不知道他究竟受了多重的伤。

宋凉昏睡了过去。

我轻轻扶起他的头,让他枕在我腿上,借着月色去描绘他愈发清隽的轮廓。

十年了。

我终于又能安静地看着他了。

手指穿过他湿漉漉的发丝,我俯身去吻他的眼。

却只敢轻而又轻地、落在他的鬓角处。

东方渐白,他还没醒。

我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腿。

「别、走……」

宋凉死拧着眉,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抓着我的裤脚不肯松开。

我只好蹲下来同他商量。

「我不走,我去给你采药。」

「要、回来。」

「好,我一定回来。」

他这才满意了。

我暗骂丫一定是在装睡,仔细将外衫盖在他身上。

……

我在滇南生活了近十年,还是第一次来三洱。

这里景物不同于郡府,草木繁盛,除了野果和止血的草药之外,居然还给我找到了一间猎户的休息屋。

「宋凉!」

我跑回到谭边,一把将他抗在背上。

「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宋凉小幅挣扎。

「放我下来,我能走。」

男女体力本就差异巨大,我能把他扛起来已经是费了姥姥劲了,哪儿还有力气去安抚他?

当即不耐地吼道,「别动!再乱动,老娘现在就办了你!」

此情此景,这话听起来怎么有点儿不对头?

管他呢!

反正我是背对着他,就算是脸红到爆炸,他也瞧不见!

宋凉安静下来,只是喷在我颈畔的呼吸却越来越烫。

吓得我拔腿就往木屋跑。

我们在这里住了下来。

我打猎,他摘果,我劈柴,他生火。

一切好像反了过来,却又再正常不过。

至于掉下山崖前发生的事,我们默契地谁也没有去提。

宋凉的伤一日日好转,直到半个月后,他胸前最凶险的那道刀上也结痂痊愈,我知道,分开的时候到了。

他亲手烤了鱼。

「阿黎,留在我身边吧。」

这是他第二次唤我「阿黎」。

我开开心心地啃完一整条鱼,鱼骨依然漂亮得不像话。

然后挣开了他的手。

我可以以寨主的名义强迫他,却不愿意以姜黎的身份嫁给他。

因为那个可以永远玩闹、永远没有背负的姜黎啊,早就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我笑着同他告别。

「再见了,宋凉。」

 

 

【09】

又过了两年。

一月一次的三洱县大集,我和阿毛在人海里拼命往前挤。

「老大加油!抢不到菌王,阿花她娘就还是不松口啊!」

我大骂他完蛋玩意!

咱也不知道滇南这边儿究竟是啥习俗,不就是结个婚吗,居然还要抢菌王?

那没抢上的人都得打光棍吗?!

「老大,右边儿!」

「老大,左边儿!」

「老大……」

「闭嘴!」

我忍无可忍,跳起来在他头上暴扣,「不抢了,下午再说!」

阿毛想哭不又敢哭。

「不要啊老大,下午就剩最后一场了,要是这个月再抢不到,阿花一定会骂死我的!」

我扫了一眼广场上的人。

乌央乌央,密密麻麻,我连菌王在哪儿都看不见,怎么抢?

不如找个高处的酒楼休息一下,等锁定了下一只大蘑菇的出场位置,再来个飞扑夺王。

阿毛对我的提议表达了充分肯定,主动找了间包房,并承担了一半的酒水钱。

「那啥,我还得攒钱给阿花买簪子呢。」

我……

当时怎么就把他捡回来了!

虽然是包房,却只挂了两扇珠帘做遮挡,隔音效果委实不怎么样。

大厅的谈话声轻易就能飘进来。

「听说了吗,宋大人又升官啦!

「这次是直接从大理石少卿擢升为吏部侍郎,成了大沥朝最年轻的二品大员呐!」

「不愧是咱滇南郡走出去的,就是牛气!」

诸多熟悉的嗓音里,夹着一道外地口音。

「宋大人不是太子面前的红人吗,和你们滇南有什么关系?」

「这话说的,你忘了两年前的赵宰辅了?

宋大人在咱们滇南做知府时,无意中发现了宰辅大臣赵秉承私挖银矿,就在这三洱县!

为了拿到实证,宋大人只身前往银矿调查,还被赵秉承的人打落悬崖,九死一生啊!

就在赵秉承以为宋大人摔死了的时候,滇南的戍边军突然出现,一举拿下矿长,还封了银矿!

原来这都是宋大人留后手,他早就给戍边军去了信,如果一日后没接到他的消息,就带兵前往银矿地址,封存赵秉承的罪证! 

后来宋大人带着矿长和一筐白银前往京城,没有去面圣,而是直接去了大理寺击鼓报案,人赃并获,赵秉承当天就被下了大狱。

短短两年,扳倒一朝宰辅,宋大人只用了短短两年!

你就说他厉不厉害吧!」

「原来是这样!这位宋大人也没比我们年长几岁吧?瞧人家这脑袋长的,真是佩服!

不过这些都是朝中辛密,你是怎么知道?」

「我不仅知道这些,我还知道宋大人如今炙手可热,朝中已经有不少官员动了心思,都想把女儿许配给他呢!

不过要我说啊他们也就只能想想了,因为当今圣上也看中了宋大人,想让他尚公主呢!」

尚公主?

我弯了嘴角。

他那般人物,确也只有这世间最好的女子,才配得上吧。

窗外锣鸣声起,最后一只菌王出场了。

我迅速敛了心思。

巧了,这菌王刚好就在酒楼窗下。

我成不了婚,我兄弟还不能吗?

「阿毛你等着!我一定把菌王给你抢回来!」

趁广场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我一个猛虎恶扑翻窗而出,眼瞅着就要碰到菌王的竹筐了!

铛——!

锣定。

菌王被抢走了。

就在刚刚最后一秒钟。

我气啊!

我手都碰上了!

那人背对着我,我看不出他功夫深浅,只好先打商量。

「这位公子,您要是不急着成婚的话能不能把它让给我啊?

您放心,不白让!

等到下个月的大集,我一定替您再抢一只回来!」

「抱歉,我急。」 

这个声音……

我抬起头,就见他慢慢转过身。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我呆呆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宋凉,一时间竟忘了问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蓄了胡子,人也比两年前更瘦了。

那身青色的长衫罩在身上,晃晃荡荡,浆洗地发了白,一点儿也没有当朝权贵的模样。

酒楼窗子里忽然探出一颗头,正是先前大谈八卦的那位。

「诸位,我刚才忘记说,宋大人辞官啦!

滔天权贵又如何?

此生此心,只愿为一人醉啊!」

我错愕地看着宋凉。

为了心爱之人,他竟会做到这般地步。

我咧了咧嘴,也不知谁家娇娘会有这等福气。

「宋大人这是要成婚了?恭喜!」

宋凉也笑。

「是啊,就要成婚了,可我还不知那女子是否愿意嫁给我。」

那双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像是要看进我心里。

他打开随身的布包,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只锦盒。

金丝楠木,足可见其珍贵。

盒子打开,里面却只有一方红布。

那布料寻常至极,连这盒子边角的漆都不如,却被他珍而又珍地捧在手心。

我认出来,那是我亲手绣的鸳鸯盖头。

当日被马蹄踩烂、沾满污泥的鸳鸯盖头。

如今它完好如初地躺在那里,又被那个人捧在手心里。

宋凉一步步走近。

「我曾说,我心里有人。

可我没能在她最需要的时候陪着她,也没能在重逢的瞬间认出她。

我曾立誓要爱她护她,让她免受风雨滋扰,可这么多年,我什么也没做到。

我以为我爬得越高,就越能护住她的安全。

可是宋知府、宋少卿、宋侍郎她都不要,她要的,就只有最初那个陪她骑马射箭、抓鱼喝酒的宋凉。

在我心中,她抵得过公主尊贵,可我不知道她是否还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我是如何应他的?

哦,我哭得完全说不出话,像个十足的傻子。

 

三日后。

阿毛在后厨忙得团团转,一边叨叨着可惜了他的菌王,一边手起刀落,毫不客气地把那只肥硕的蘑菇炖了锅。

梁婶儿给我净了面,再穿上她亲手绣的吉服。

「我们寨主真漂亮!」

我害羞地低下头。

才盖上盖头,门口就传来一阵喧闹。

宋凉到了。

「阿黎吾妻。」

这声音,我羞得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脖子里。

梁婶儿笑着提醒。

「新郎官要背新娘子起身喽!寨主,您可要抱紧了!」

我伸手勾住宋凉的脖子。

他稳稳起身。

「阿黎吾妻,随我回家吧。」

礼乐声起,我弯着唇,将脸埋在他宽阔的肩膀。

我偷偷掀起盖头的一角,看到院子里的黑风寨众人,都笑着朝我挥手。

风吹散呢喃,燕子新雨,时光正好。

 

【终章】

「干嘛呢宋凉?还不赶紧进来!」

京郊一处破庙,三五名少年鱼贯而入。

宋凉走在最末,身上还背着个人。

他将那人轻轻放在草垛上,转头去门口抖落蓑衣上的雨水。

说也奇怪,他才是背人的那个,那人没湿,他自己身上倒是湿了大半。

有人笑他。

「可以啊宋凉,没想到你看着瘦,倒是还挺有劲儿!背了姜黎一路,也没听你吭一声!」

宋凉低着头,「小姐不重。」

「可拉倒吧!上次赛马,姜黎不小心摔了脚,夫子让我背她回去,那给我压的啊,第二天差点儿没起来床!

也不知道她一天天都都吃了什么东西,这么沉!

整日里还大呼小叫的,一点儿闺阁小姐的矜持样都没有。

不知道以后哪个倒霉鬼才会娶到她!」

宋凉抿着唇不吭声,只用手背探了探姜黎的额头。

姜黎发烧了。

她前两天就有些不舒服,却还非要来踏青,刚才一淋雨就烧了起来。

好在不算太严重。

雨势不算大,其实他可以背她回府,却不想因为自己的身份让她名声有一丝受损。

众少年见他不答话,也就不再理会他,兀自坐到一旁掷骰子去了。

宋凉也乐得和姜黎独处。

虽然她现在迷迷糊糊,根本不知道外界情况。

「嘿,把把都是顺子?你是不是背着我们去赌坊偷师去了?!

一侧传来喧闹,宋凉只管照顾姜黎,只分了一只耳朵去听。

「别乱说!我才没有!」

「不说实话是吧,行,等我回去告诉我娘,让她转告忠勇侯夫人,就说你这个准女婿染赌!」

「别呀!我都黄了三门亲事了,这次要是再黄,我爹非打折我的腿不可!」

「怕了?怕了就说实话!要不然我就让你娶姜黎!」

「哥哥!饶命啊哥哥!」

宋凉蹙了眉。

姜黎有多好,他们根本不知道。

他也喜欢他们不知道。

少女轻轻浅浅的呼吸落在耳畔,藤蔓般缠绕,勾起他心底最隐秘的贪念。

他轻轻覆住那只手,对正中的菩萨发愿。

「弟子卑微,若此生幸得佳人青眷,唯愿眼前一人。」

「唔……」

身侧人突然嘤咛一声,吓得宋凉险些停了心跳。

「小姐?」

「唔,宋凉。」

姜黎蹭着草垫,把发髻蹭成个鸡窝,薄唇轻启,却反反复复只会念他的名字。

「宋凉,宋凉……」

宋凉像是偷吃了糖。

她每唤一声,他便回一句,「我在。」

几息后,姜黎叫烦了,嘟哝一句翻了个身,继续睡大觉。

宋凉这才缓缓舒出一口气。

他面向那尊菩萨,深深拜了下去。

「多谢菩萨成全。」

窗外风雨如晦,没人知道那个从不轻易言诺的少年,就这样将自己的一生,许了出去。

 

【完】

赞(0)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 » 女匪

评论 抢沙发

  • 昵称 (必填)
  • 邮箱 (必填)
  • 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