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我们一直在努力

这个帮我遛狗的弟弟

我发现了男友的秘密。

他把我们的日常互动都 po 到了小号里。

他还写,「姐姐,欢迎你,回到我的世界」。

1

「姐姐真的要付我三千块钱吗?这是市场价格的两倍。」

「对。因为我的要求也是别人的两倍。」

站在门口的男生二十出头,刘海半长,些许挡住精致的眉眼。一身简单的白衬衣配水蓝色仔裤,看起来干净清爽。

「那姐姐都有什么要求呢?」

与蓬勃青春的少年相比,我的状态就很差了,脑子一片混沌,眼底的黑眼圈堪比大熊猫。

我打着哈欠,将手里的绳子递给男生。

「我雇你,遛它。」

我家狗子是萨摩耶,刚半岁,正是活泼的年纪。因为通身白毛搭配着鼻尖一点黑,特别像露馅的芝麻汤圆,所以取名「汤圆」。

最近工作太忙,我没时间遛狗,就在物业群里发了个兼职广告。

这位小哥哥是最快应聘的。

想不到,颜值也这么高。

汤圆嗷呜一声,绕着男生的腿打圈,绳子顺势缠在他小腿上。

男生不由得笑起来,俯身去逗它。

「好可爱的狗狗。」

看来,他俩互相都挺喜欢对方,那我就放心了。我继续交代:「我家汤圆很调皮的,你要管好它。」

「早上六点到八点,晚上九点到十点,每天遛三个小时。其他时间放到小区门口的宠物店托管。」

一连串堪称繁琐的要求说完,却没见对方露出丝毫不满,男生还是那副好脾气笑眯眯的样子。

「知道啦,姐姐放心。」

我心里多了三分满意:「你叫什么?」

「历泽远。」

「加个微信吧。」

我目送新任遛狗小哥带着汤圆离开,然后顺便点开他极简几何形状的微信头像。

朋友圈里,只有一条三年前,A 大入学仪式上,他拿着录取通知书的照片,其他就没了。

这个年纪的小孩,居然不更新社交动态?

我没多想,按灭手机,冲进浴室,用三分钟洗漱完毕,然后扑到床上,再用一秒钟坠入梦乡。

为了赶稿,我已经熬了几个通宵,真的太累了。

这一觉睡到下午五点。睁开眼时,只觉胃部酸胀难忍,好像有把火在烧。

胃病又犯了。

这种情况下应该吃药然后好好休息,但有个稿子今天是绝限。

在拖稿和坚持工作之间犹豫一下,我咬牙起床洗漱,然后叫了个外卖。

晚上十点,历泽远准时上门还狗。

仍然是一脸灿烂笑容。

「姐姐晚上好。今天上午我带汤圆去护城河边散步,它玩水了,所以白天在宠物店洗了个澡,还剪了个造型。晚上是在街心公园遛的,没有让它吓到小朋友。嗯,汤圆今天表现不错呢。」

……像极了幼儿园门口交接小朋友的幼师和家长。

我点点头,接过绳子:「谢谢。明天见——还有,我刚刚发现我们是 A 大校友,所以你叫我学姐就好了。」

「好啊,学姐,」历泽远痛快改口,并不惊讶,仿佛早就知道我们是校友一样,「学姐你脸色看起来很差诶?是生病了吗?」

「有点胃疼,老毛病,没什么。」

「需要我买药回来么?或者,送学姐去医院?」

历泽远声线低,偏还带一点奶音。

大概是我错觉,他跟我说起话来,总有种……撒娇似的亲昵。

2

轻微社恐被历泽远这样的示好搞得手足无措。但直接拒绝,又好像太过生硬。

思考三秒钟,弟弟的好意,还是免了。

「不用,我自己会处理的,明天见。」

我活了二十来年,还能不会照顾自己身体吗?

再说,就算真的需要照顾,手机 APP 下单能买药,DD 打车能送我去医院。托社会发展和精细分工的福,现在独身女性一样可以过得很好。

历泽远嗫嚅着唇,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我已反手将门闭上。

汤圆对着门嗷呜数声,以示跟它的保姆小哥告别。

我蹲下来,将脑袋埋在汤圆脖子上,呢喃。

「还是我们汤圆可爱——哦,小历弟弟说我们汤圆今天表现不错,那,给你吃一条冻干吧。」

汤圆听懂了,立刻激动起来,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我被这样谄媚的动作逗笑,抬手摸了摸狗子的脑袋。

要是我家编辑大人能有汤圆这么容易满足就好了。

手机玩命一般响了起来。

果然,我亲爱的编辑艾达又来催稿,还提出一个可怕要求。

「林臻,故事大纲不错,可以开始动笔了——我只有一个要求,加个男二吧,现在很流行那种又奶又狼的小男生。」

我倒吸一口冷气:「姐姐,加人设,工作量要翻倍的。」

「这也是为了打磨作品提高话题度啊——」艾达话锋一转,「臻子,你还在跟秦皓闹别扭呢?」

我抚摸汤圆的手不由得一顿。

艾达跟我合作了三年,当然知道我这位大名鼎鼎的前男友。

我「唔」了一声,没承认,也没否认。

艾达沉默一会,劝说:「臻子,吵架归吵架,还是要想办法和好的。你们俩这么多年也不容易。」

汤圆适时汪汪几声以表附和。

「是汤圆吧?你看汤圆都想秦皓了。不然,你主动给他打个电话?」

呵。

为什么是我主动找他?

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我应该主动找他?

我受了委屈,我想通了,我再去主动找他求和好——世界上哪有这样「坐享其成」的恋爱。

我说:「就这样分了吧。」

艾达叹气:「秦皓这也不是什么原则问题啊。

「你俩谈了这么多年,都奔着谈婚论嫁了,你应该多信任他才是。

「要我说,他跟那妹子都分了七八年,早忘得一干二净了。他要真心里有鬼,还敢把妹子微信推给你?」

我没有说话。

是啊,我和前男友是谈了很多年。

从十九岁到二十五岁,整整六年的时间,都花在了同一个人身上。

是秦皓引导我走入画手这个圈子,又鼓励我完成我第一部小火的漫画。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是感激秦皓的,也是崇拜他的。

可这并不代表我们作为情侣的时候,我总要成为妥协的那一方。

约会,他经常迟到一小时,而我绝不可以让他等我五分钟。

节日,如果哥们家里有事,那么他就会爽约,去给哥们帮忙。

吃饭,只能吃他喜欢的清淡日料,我喜欢的麻辣菜式,他碰都不碰。

衣服,他从头到脚都是我打理,可我从未收过他任何一件回赠。

当然这些都不算什么。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秦皓送了我一件恋爱六周年礼物。

3

我宁愿秦皓送的是拉菲草。

但他送我的,是这只昂贵的萨摩耶。

那时汤圆刚三个月大,毛茸茸一团,抱在怀里像棉花糖一样绵软,别提多舒服了。

汤圆的父母都是赛级犬,所以它不只颜值抗打,性格也特好——自然身价也不菲吧?

我问秦皓的时候,他略有点不自然地支支吾吾:「八万。朋友的店,打了折。」

哪怕秦皓算是个标准的富二代,我也从没收过这么贵的礼物。我有点不好意思,他却说:「狗子要陪你十几年呢,花这些钱,值。」

自打有了汤圆,快乐加倍。

我是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画起稿子也更带劲了。

但我的快乐并没有持续多久。

因为给汤圆打疫苗的事,我联系了犬舍老板。

哪怕微信名字很陌生,头像也只是侧颜,但我还是认出来,这是秦皓的前任女友。做平面模特的那个。

分明他们七年前就分手了,为什么现在还有联系?

喉咙仿佛被人掐住,好半天,我才颤抖着手去点开她朋友圈。从动态判断,犬舍是这位前任的副业,刚开张半年不到。

所以,秦皓花八万块钱,从前任那里买了恋爱纪念礼物,转手送给现任。

他这是在给前任冲业绩,还是在哄现任开心?

又或者,他想同时兼顾。

——那这笔钱,是挺值的。

店主还在喋喋不休跟我念叨狗子疫苗的事情,但我一个字都没有再回过。

当天晚上,我向秦皓摊牌。

那段时间秦皓的公司周转不善,他很焦躁。我们吵了自认识以来最酣畅淋漓的一场架。

我质问他为什么还和前任有联系。

但秦皓说:「林臻,别在我事业不顺的时候给我添堵,行吗?当年你的漫画出版签约,是不是我帮你联系的?现在反过来,我只求你安静一点,别烦人,有那么难吗?」

我噎住,断然想不到他会从这个角度解读。

难道因缺乏「安全感」而争吵,也要选一个不会打搅他「事业」的黄道吉日吗?

怒火到达顶峰,我反而冷静下来。

我说:「那,分手吧。」

人走,狗留下。

秦皓看我一眼,只留下一句,「你别任性」,扭头就走。

我抱着汤圆哭了一整晚。

刚分手的那几天,我昼伏夜出,浑浑噩噩,活像个幽灵。以往怎么也减不下来的体重,一周内轻了五斤。

振作起来,是因为编辑跟我约稿。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干脆没日没夜地工作。

就算胃病犯了,疼痛像藤蔓一样缠绕,难以挣脱——我也死撑着,没有回头。

4

我熬了两天设计出的小奶狗男二草稿图,被艾达一秒退回。

「我要那种蓬勃、青春、干净、青涩的感觉,总之就是又纯又欲,臻臻,你再改改?」

我:「……」

这要求,真不是「五彩斑斓的黑」?

满足这样条件的男生真实存在?

我毫无头绪,焦躁到不行,偏偏,原本晴朗的夜晚居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我立刻转而担心起汤圆,当然,还有遛狗的历泽远。

话说历泽远这份兼职做得真的很好。每天按时领狗还狗,跟汤圆互动起来也是尽心尽力。假如他愿意一直做下去,我给他涨工资都行。

给历泽远打电话根本接不通,我提心吊胆等了半小时,终于等来了敲门声。

打开门,果然,一人一狗,人正咧嘴冲我笑,狗也吐着舌头,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

我提着的心放下来。

汤圆除了脚丫打湿了,身上竟然没怎么挨淋。

不过,历泽远身上的白 T 和仔裤湿透了。

他递过绳子:「学姐不用担心,伞都罩在汤圆身上,它不会感冒的。刚刚一手撑伞,一手牵绳,没法接电话,让学姐担心了。」

我有点过意不去,虽然一向自诩是个冷漠的人,而且汤圆是我的宠物,但在我心里,人还是要比狗重要。

历泽远宁可自己挨淋也要护住汤圆,我还是很感动的。

「你进来,我给你拿块毛巾擦一下。」

历泽远连连摇头:「不进去了,我身上湿,会把地板弄脏。」

发丝上的水滴,从他精致的下颌滚落,让那里的线条看起来特别养眼。

我心里一动,突然想到了艾达的那个要求——好像,这个小孩……就是这样的干净、青涩。

门外暴雨如注,可是历泽远转身就要往外走。

「不避一下雨吗?你可以在我家等雨停。」

「还是……不麻烦了吧。」

唉,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是要做个有良心的雇主。

「你进来洗澡换件衣服吧。这样淋湿了回学校,万一感冒了……我还要找替换你遛狗的人。」

「但是我没有换的衣服。」

「我男朋友留了一些衣物,大概你可以凑合穿。」我说完才意识到不对,自嘲一笑,改了字眼,「哦,前男友。」

历泽远的眼睛亮了一下:「是吗?那就,麻烦了。我……我可以顺便把汤圆的脚脚洗一下。它贪玩踩了泥水。」

催着历泽远和汤圆去卫生间洗澡,我则反身回卧室,从衣柜里搬出一小堆衣物。

全都是男款。我买给秦皓的。

大部分衣服我都能清楚地记得,是在什么地方买的、花了多少钱,买回来后,秦皓喜不喜欢。

他对衣服很挑剔,不喜欢的材质绝不上身。所以好几件衣服甚至连吊牌都没拆。

我想了想,将所有全新的衣服叠好,然后把所有他穿过的衣服都丢进垃圾桶。

见鬼去吧!

收拾完,平静下心情,去敲浴室的门:「衣服我放浴室门口了,这些都没穿过,你随意挑吧。」

话音未落,浴室门呼啦一下,打开一条小缝隙。

汤圆最讨厌浴室的热气,此时嗷呜一声,如一团闪电从门缝里夺门而出,惹得历泽远轻轻笑起来。

雾气蒸腾,男孩子的脸上还带着很漂亮的浅粉红色。

我一下子就闻到历泽远身上的味道。

潮湿、纯粹,混合着我薄荷桃子味沐浴露的清甜。

我突然觉得有点脸红:「衣服给你。」

「谢谢学姐——阿嚏。」

男孩子赶紧道歉,「不好意思啊,我可能是有点——阿嚏。」

这是要着凉了吗?

我拧眉走进厨房,拧开一听可乐,咕嘟咕嘟往锅里灌,然后切几块姜丢了进去。

一人一杯可乐炖姜,想必谁都不会感冒。

听到门响,我扭头,看到历泽远从浴室走出来,身上穿了件浅灰色 T 恤。

剪裁简单利落,衣摆上,印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熊。

我后知后觉地想到,这是情侣衫,我当时买了两件。男款图案是小熊,女款图案是蜂蜜罐子。所以拿给历泽远穿,其实有点不妥。

可是从他身上要回来,又显得格外小气。

……无所谓了,就让他穿着吧。

过几天,把自己那件丢掉就好。

5

考虑到男二草图仍然进展不顺,我决定正式跟历泽远谈一下,看能不能找他做模特。大概就是,每天匀一两个小时的时间给我。我可以按照他遛狗的市价,给他相应的工资。

出乎意料的是,我被拒绝了。

「抱歉啊学姐,钱确实对我很重要。因为要考研,所以我在学校外边租房,学姐给我的工资我要付房租,吃饭,还要买复习资料。

「但是我白天的时间都要去图书馆自习。所以这些天,我早晨帮学姐遛狗的时候是顺便跑步锻炼身体的,晚上我遛汤圆的时候会练听力,背单词,背错题。

「如果额外花时间的话,可能会不行。」

结结巴巴讲了半天的中心思想就是,他很忙,所以不能给我做模特。

这是一个很有规划的小孩呢。

认真规划了自己的收入、支出,还分配了自己的时间。

我有点遗憾他不能帮我。

但是历泽远很快就提出了新的解决方案。

「不然,学姐陪我一起去图书馆自习好了。」

「诶?」

历泽远的眼睛扑闪着,笃定非常:「可以坐我旁边。反正我复习的时候,姿势也不会换。」

毕业之后,这是我第一次回到 A 大的图书馆。

历泽远没有撒谎,他当真每天在图书馆最僻静的一个角落里自习。

桌子是狭窄的四方桌,只能两人对坐。

历泽远把我带进来以后,便一句话都没有再说,只是笑眯眯地伸手,做个「请坐」的手势。

他安静地伏在桌子上做题。

初秋干净的阳光打在他的侧脸。半长的黑发遮住狭长的上挑的眉眼,越发衬托他笔挺的鼻梁。

他抿嘴笑起来的时候,左颊有个小小的酒窝。

就很俏皮,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子。

我难得看怔数秒,然后才打开手里的绘图板,勾勾画画。

这种感觉其实挺奇妙。

虽然上大学的时候我谈了恋爱,但从来没有带着男朋友一起自习过。

秦皓比我年长七岁,那时正处于创业初期,他每天的时间都被工作所占据。

所以我都是一个人上课、下课,去食堂、去自习。

甚至有人跟我表白没成功,还很坚持地说,在学校里从没看见我男朋友的人影,我肯定是凭空捏造一个男朋友来拒绝他。

从前都没有意识到的种种细节,或者说意识到了,但被爱情蒙蔽所以不去深思的细节席卷而来,我一时间感觉眼睛有点酸。

对面的历泽远已经从包里摸出一块巧克力递给我。

他用口型说:「不开心,就吃点甜的吧。」

我低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包装。

这是我最喜欢的黎巴嫩巧克力,多少年我都是死忠粉。但这个牌子非常小众。历泽远怎么知道的?

我还在疑惑,背后已经轻轻响起女孩子的娇笑。

「好甜蜜啊。」

「原来历学长也会跟女朋友一起自习哦。」

两个女生用手里的书本捂住脸望向我们,吃瓜的热情高涨。

完了,被误会了。

我尴尬不已,但是历泽远已经比我先一步站起,挡住了她们的视线。

图书馆不能打搅旁人,所以他只是伸出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她们安静。

吃瓜群众散开,我红着脸,仓皇道:「我画得差不多了,明天,我就可以不用来了。」

历泽远愣了片刻,低声:「假如学姐因为她们八卦而不舒服的话,我可以追出去解释。」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不用解释了吧。」

「不重要吗?」历泽远微微偏过头,眼睛里有点失落,「嗯,学姐说不重要,那就不重要吧。」

6

我守着历泽远画了三天,小奶狗男二的设计稿已经颇具雏形。

艾达爽快接受了初稿,但没几天,又发消息说:「静态图有点感觉了,但是动态图还是不行。」

「你这是校园题材嘛,高冷男主负责静,那就来个男二负责动……我想要个会打球的男二,臻子,你再改改?」

没办法,编辑的要求就是圣旨。

我刷了几个球赛剪辑还是毫无感觉。

那就去附近学校蹲守好了。小区旁边就是 A 大,球场上常年有人打球。

我其实从没干过这种在球场旁边看人的事情。求学的时候心思全都放在数理化,刚进大学没多久又走上了兼职画师这条路,更没有时间。

后来更是遇到了秦皓。

这家伙有轻微洁癖,最厌烦身上有汗渍。

呵,想他干嘛。我现在就要看小男生打球,越大汗漓淋越好。

为了在大学校园不那么突兀,我从衣柜深处翻出一件粉红色连帽衫,配黑色打底裤,再戴个鸭舌帽盖住半张脸,很可以蒙混过关。

篮球场上有两拨人在打球,看起来都是 A 大的学生。看台上也坐了几个女孩子,每个都热情非常。

「哎,你是哪个学院的?你过来看谁?」

被搭讪的社恐患者有点心虚,随便一指。

「那个个子高的。」

「徐泊言?」

「啊……哦,对。对。」

女孩子如释重负:「那妥了,看在你追的人跟我不一样的分上我给你讲,徐泊言很花心,他交往过的女朋友都可以组个球队了。

「你喜欢他会心碎的,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啊,姐们。」

多谢情报。可我只是想欣赏一下男孩子们打球的姿态,捕捉灵感。

我随口问:「那你是追谁的啊。」

女生骄傲不已:「我们几个是来看院草的,他最近忙得很,估计球赛开场前才会过来。」

「还有院草啊,是谁?」

「当然有啊,历泽远,你都不认识吗?」

咳咳。

救命。

这位院草,是我认识的那个历泽远么?

「还有几分钟开场啊,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事要先走——」

我话音刚落,远处已经走过来历泽远的身影。

他穿了件纯白的球衫,露在外边的手臂线条清晰匀称。

我差点从看台上跌下去。

我居然雇了院草帮我遛狗,果然是大材小用。

看台这边的女孩子顿时爆发出一阵小规模的欢呼。

这会儿从看台上走下去,势必会惊动大家,或许还会引起历泽远注意。我硬着头皮把自己缩在人群里。

炎热的初秋傍晚,对决正式开始。

比赛很精彩。

历泽远在我面前永远是彬彬有礼的乖巧模样,我完全没想到他跑动运球的时候动作干脆敏捷,漂亮极了。

不夸张地说,看台上的女生目光,一多半都在他身上。

中场休息,打比赛的男生们下场,我旁边的几个女孩子拉起我,催促:「他们中场休息了,我们去给他们送水吧。」

说完,指着脚下的一箱矿泉水,问我,「姐们,这都是我们买来送球员的,你也拿一瓶去送徐泊言吧。」

什么?竟然还有这种操作?我摆手拒绝,她们却更热情了:「去送吧,别客气啊。」

为了不被识破,我窘迫地跟在小妹妹身后,手持一瓶矿泉水,挪到在休息区的男生们旁边。

历泽远看到我,明显愣了一下。

视线停留在我手里递向徐泊言的水。

他的表情突然有一瞬间凝固。

临时被我抓包的男生根本没意识到不对:「谢谢,我不喝陌生人的水。」

果然被拒了。

就在我觉得尴尬到爆的时候,历泽远突然侧身挡在我和徐泊言之间,然后向我伸出手。

手里一空,沉甸甸的水瓶到了他手里。

他凝眉拧开瓶子,咕咚咕咚灌下去。喝掉大半才抬头,说:「谢谢。」

然后回头对徐泊言一笑:「别误会,她是给我送水的。」

周围的所有人都呆住了。最目瞪口呆的不是我,是旁边那几个排队给他送水的女生。

有人低呼:「历、历学长为什么抢水……」

「这个姐们不是来追徐泊言的么……」

大型社死现场。

为避免成为八卦中心,我涨红了脸转身离开。

但我真的没想到历泽远会追过来。

「还有下半场,学姐不看了么?」

「我就不了吧,那个……」

借口一时间竟想不出来。

「要是不麻烦的话,可以看完下半场,我等下可以送学姐回家,顺便去遛汤圆。」

我咬牙道:「不,我不想看了,你好好打球。」

可是历泽远又追了上来。

「那我也不打下半场了,本来也只是过来帮个忙。

「我送你回家吧。」

眼看我摇着头又要拒绝,历泽远抿唇,似笑非笑。

「学姐穿得这么好看,万一遇到坏人了怎么办。」

欸?

我跟他之间的关系不就是我付钱让他帮我遛狗么,我们已经熟稔到可以夸奖外表的程度了吗?

分明这句话的内容略有点暧昧,但是历泽远的表情却是认真而诚恳,完全不让人产生反感。

所以我也干脆清了清嗓子,夸回来。

「那个历泽远……你今天,也很好看。」

奇怪啊,他不是院草吗,不应该天天有人夸他好看吗?为什么我看见小男生的耳朵,在一刹那都红透了。

7

大概昨夜的灵感捕捉很足够,第二稿男二的草图竟然秒过。

我闭关半月,终于攒出来第一卷连载漫画的稿子。交给艾达去审核之后,能有一两天的假期。

如蒙大赦的我,准备吃个火锅以示庆祝。

几天没出门,气温已经降得很低。

火锅店,我兴冲冲地点了一桌子菜,从四点半吃到六点半,身后的桌子已经换了好几拨人。

突然,我手边的汤圆兴奋地站起来嗷呜数声,两只毛茸茸的耳朵转个不停。要不是因为我没有发出指令,只怕早冲出去了。

它这种样子一般是因为——遇到了熟人。

果然,下一秒,有个人从背后走过来。

秦皓撑着桌子,似笑非笑:「林臻。好巧。」

我们两个现在的关系很微妙。说是分手,可分手是我单方面提出的,秦皓并没有同意。那天他只是冷冷甩下一句「你别任性」就转头离去。

说是冷战,其实一个多月不联系,在成年人的世界里,与陌路人无异。

但不管怎么样,我都不太想见到他。

秦皓却很坚持:「我跟几个朋友在另一边,去打个招呼吧?」

透过玻璃能看到他那一桌有男有女,热热闹闹七八个人。

这种情形,诡异地熟悉。

在秦皓看来,他这是给我一个「台阶」下。

我几乎可以猜到接下来的走向。

我会坐过去,以秦皓女朋友的身份与人寒暄、周旋,秦皓可能会喝点酒,我不会喝,因为等下或许我要帮他开车,把在座的朋友一一送回家。

所有人都会觉得我是个温柔、热情、风趣、体贴的完美女友。

所有人都会羡慕秦皓。

但是天晓得我有轻微社恐,我有多讨厌与陌生人交际。

而且最重要的是,在聚会结束的时候,我们会无声和好,好像这一次吵架并没有发生过一样。

就算之后提起,秦皓也会宠溺地说。

「臻臻就是小孩子脾气,任性,有一次我们吵架,一个多月不理我。

「还是我主动哄她的。」

不,不能这样。

已经决定了的事情,就没有更改的必要。

我抬起头,重申:「我们已经分手了,我为什么要去见你的朋友?」

「臻臻。」秦皓的笑容有点僵硬,他深吸一口气,「就算分手,也要两个人都同意才行,我从没有答应过跟你分手。

「你是不是还在介意我买汤圆的地方?那你等一下。我把朋友叫过来跟你澄清。」

我还没有答应,他已经转身回他那桌,不过两三分钟,就领来一个妆容精致的小姐姐。

「介绍一下,这是我买汤圆的宠物店老板,余珊。」

我愣住。

这是在忽悠我吗?分明微信头像就是他的前任。

但是余珊笑了一下,悠悠然道:「头像,是我媳妇。」

啥?!

余珊伸出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个朴素的戒圈:「在国外注册结婚的,我用媳妇的写真做头像。」

「当年吧,是我横刀夺爱,从秦哥手里抢了女朋友。他记恨我好多年呢。我们这次也算是一笑泯恩仇了。」

居然,不是秦皓在三心二意吗?

余珊先回去了,秦皓却不走。

我盯着秦皓不说话,他不自然地别过脸:「那个,她其实喜欢女生,怕舆论压力,就想多找几个男人恋爱试一试。

「被劈腿,挺丢脸,所以我没跟你提过。

「但我没想到你会因为这个生气。」

我盯着面前翻腾的火锅,突然有点茫然。

为什么我不能生气?

对你来说是微不足道,对我来说却是切肤之痛。为什么要拖延一个多月才澄清?

你知不知道刚分手的那些天,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本来调养好了大半的胃病,在食不下咽的那几天里卷土重来。

这样有恃无恐,无非是觉得,生气了的女朋友和坏了的耳机一样,要么放一放就会好,要么过多久再去修,她/它都留在原地,等你回来。

不管怎么样,都不重要了。

误会可以解除,但是心灰意冷,却没办法解决。

秦皓在我这里坐得时间太久,他自己那桌,起码有两个女生,频频回头看他。

眼神是发光的。

我当然知道,他在外人眼中就是这样熠熠发光的存在。

幽默、儒雅、绅士、才华横溢。是哪个女生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想跟他分手?

可能是火锅太辣了,想哭。

我拿纸巾擦了下眼角,说:「没什么,我已经不生气了,就好像你跟前任一笑泯恩仇一样,我跟你亦如是。所以,你还是早一点回你朋友那边吧。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再见。」

8

我是一个很注重隐私的人,或者说,怠于培养「仪式感」。我和秦皓交往六年,发过涉及他的社交动态,不超过五条。

虽然秦皓一向在社交媒体上很活跃,但「秀恩爱」的状态,他甚至比我数量还少。

我登录各种平台,浏览着所有的动态,一条一条删过去,直到秦皓的痕迹完全消失。

最后,发了一条朋友圈。

「感谢陪伴,各自安好。」

这就是委婉而友好的分手宣言了。

果不其然,手机玩命地振动起来,粗略看过去,都是朋友们在询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但我还是捕捉到了一个细节。

第一个点赞来源于那个简单几何形状的头像。

是,历泽远。

手真快。

也不知道是他恰好看见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我没多想,转身收拾东西准备出门。

今天我妈妈过五十岁生日,我得去给她贺寿。

小区门口,碰到了刚遛完汤圆正把它往宠物店送的历泽远。

我今天穿得正式。不止化妆盘发,而且衣服也是精心挑选。驼色廓形风衣,白色塔夫绸连衣裙,小羊皮玛丽珍鞋,甚至还戴了莹润的粉色珍珠耳钉。是长辈很喜欢的乖巧模样。

历泽远的眼光难得地多停留一瞬。

被他看多了在家蓬头垢面、不修边幅的鬼样子,我有点汗颜:「看什么……姐姐不工作的时候,偶尔也会打扮一下。」

历泽远不好意思地摸了下鼻尖。

「没有,是我怕学姐穿太少,」他很认真地解释,「预报说,今天晚上,大风降温。」

是吗?我低头看看自己,确实好像有点不那么暖和。

但是寿宴是在中午,我晚上肯定就回家来了。就算真变冷,在我妈妈那里换件厚衣服就是。

大概因为刚才朋友圈的那个点赞有点令人尴尬,我飞快地冲他挥一挥手:「我走了,晚上见。」

历泽远扑闪着眼睛,也抬起手挥了一下:「晚上见,学姐。」

他长手长脚,做这个动作很不协调。

就……丑萌丑萌的。

还挺可爱。

高速有点堵车,我几乎是卡着点到家。

几家亲戚都来祝贺我妈妈的生日,足足坐满一张圆桌。

不过,其中风头最盛的不是我妈妈,而是我姨妈。

三年前我就带秦皓见过了家长,逢年过节还有父母生日,他都会登门造访然后奉上礼物。但是这一次,他不只没来,而且,我刚刚还发了那么一条宣誓分手的朋友圈。

姨妈的表情便有点得意。

姨妈的半辈子都在跟我妈妈较劲。但她不只嫁得没有我妈妈好,而且生的女儿——坦白地讲——身高长相、学习工作,都拿不出什么值得夸耀的地方。

现在终于有了个优势。

那就是,我那已到谈婚论嫁的男朋友吹了,而表妹这会儿正在热恋。

「现在的女孩子就是挑剔,挑这挑那,挑来挑去,等回过神,就像菜市场黄昏时候的青菜,蔫了也卖不掉。」

这种级别的别有所指,谁都听得出她的言外之意。

但我妈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含笑:「一辈子的事,当然要仔细,要是头脑一热就结婚,不只苦了自己,将来还苦孩子。」

这是在内涵姨妈和姨夫的感情不睦。

还是我妈给力。

我听着两位长辈的唇枪舌剑,暗暗发笑。桌底下,却被我妈狠掐一把大腿。

完,母后还是生气了。

果然,送走客人,妈妈沉着脸,把我揪到一边。

「怎么回事?怎么说分手就分手?」

我吞吞吐吐:「就……分了呗,他……有点小毛病。」

「是人就都有缺点。秦皓这孩子已经很优秀了。只要你们互相尊重,互相照拂,日子都会过得很好的。」

以外人的眼光来看,秦皓真的是无可挑剔的准女婿。我妈这么遗憾也是情有可原。

「他是挺优秀,但我觉得他……不重视我,不尊重我。」

「说清楚,怎么不重视、不尊重?逢年过节,秦皓礼数都很到位,上一次来家里做客,连你们结婚买哪里的房子都想到了。这还不叫尊重你?」

我脸上半点不显,心里却一阵一阵难受。

「不是的,不尊重就是一种直觉,我也描述不出来……反正,跟他在一起,越来越委屈。妈,我不开心。」

我妈终于软了口气,拿手指一点我额头。

「唉,你从小是个主意大的,我也习惯了不干涉你。你毕业了不好好工作,跑去做什么自由职业者,我也没说你。但是,世上可没有后悔药吃。人生大事,你要想清楚,不可草率鲁莽。」

我妈要是真骂我错失姻缘,我兴许还会跟她顶嘴。但她这么语重心长,我突然有点难受。

大概因为一路都在想我和秦皓之间的问题,我晃悠悠地回到家的时候,竟然在小区里看见了真人。

「你做什么?」

秦皓遥遥看我一眼,仿佛完全不知道我在社交软件上已经跟他做了切割一样:「你不在家,我在这里等你。我们谈谈?」

「没什么可谈。」

「六年感情不容易,林臻你闹个脾气就要分手,是不是太儿戏?」秦皓揉了揉眉心,「你到底是哪里对我不满意,我改,还不行吗?」

9

我们去了之前约会时常造访的一家咖啡厅。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开口。

直到饮料都送上来,秦皓才清一清嗓子,柔声道:「臻臻,引你吵架的原因已经证明是子虚乌有,为什么还要分手?」

六年来,我都是仰望秦皓的,所以他在这段关系里,一向是自信有加。他从来没有用这种恳切的、卑微的语气跟我说话。

我的视线在对上他的那一瞬,避开了去。

我盯着眼前拿铁杯子上的拉花,字斟句酌:「当时我跟你吵架分手,是因为没有安全感。但是我坚持不复合,绝不仅仅是这个原因。

「假如我没有猜错,你过了这么久才来找我,是因为你刚刚解决掉工作上的麻烦事,对不对?假如你工作上的事情继续不顺,你就会一直不来找我。

「对你而言这分手的一个多月刚好可以用来拉拢客户。但是对我而言,是放下一段六年的感情,这种感受简直比死都难受。但是……最让我难过的还不是我决定放弃,而是你明知道我很痛苦,但仍然优先选择去处理其他事情。」

秦皓皱着眉,好像在思考。

天空变为了令人窒息的铅灰色。

窗外似乎起风了。

咖啡厅的门忽然被大力推开,几个高中生闯进来,嘴里笑道:「冷死了,喝点暖和的。」

青春的活力在他们身上显露无遗,连点单都嘻嘻哈哈的,吵作一团。

世间的悲喜果然不相通,我们这里在分手,他们那里在讨论该怎么翘补习班的课。

等我的注意力终于回来时,秦皓很诚恳地说:「是我疏忽你了,小臻,因为你一向都很隐忍、内敛,所以我并没有意识到你其实心里有这么多心事。」

「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多关心你,好吗?」

多么温柔的「诺言」啊,如果是几个月之前听到,我一定会欣喜若狂吧。

但此刻我的灵魂仿佛抽离了肉体,很冷静、很客观地答复他说:「你也知道我最不爱跟人争辩。但我必须跟你讲明白。你这不是忽视,你这是不尊重我的感受。

「你明知买狗是我误会了,却一个多月都不肯澄清,只因为你想趁着我不烦你,去把事业搞一搞——又因为道理在你那边,所以你求和我必定会答应。你想没想过我在家里哭得肝肠寸断,最终决定放弃你,到底有多难过?

「秦皓我真的累了,到此为止吧。」

他脸上的肌肉微微一动,仿佛想笑,又仿佛想哭。

「我忙,也是为了给你稳定而宽裕的生活,你不能一边要求我功成名就,一边抱怨我没有时间陪你。」

很好,真的很好。

最荒谬的事,不是你的悲伤在你深爱的人眼里都是儿戏,不值一提,

而是他根本听不懂你的悲伤到底是什么。

或者更可怕的是,他听懂了,但到此刻为止,他还在偷换概念。

「我已经对你死心了。」

这句话说完的时候,咖啡厅的背景音乐也告一段落。

在这短暂的空隙之中,秦皓忽然手攥成拳,重重地砸向木质的桌子。

哐的一声巨响,咖啡杯摇晃着,饮料洒了一小摊。

全咖啡厅的人都扭头看我们。

「你觉得我没有付出吗,林臻?」秦皓眼底一片黑暗,几乎是咬牙切齿,「你喜欢狗,我自己鼻炎过敏,是不是也买给你了?你爸妈想让我们住南城,是不是我房子看好了?逢年过节,我哪点礼数不到位?」

他越说越激动,甚至连声音都变得尖厉,「我和前任接触是不尊重,那你竟然放一个陌生人在你家洗澡,你有没有想过我心里是什么感受?」

好像有一盆冰水顺着脖子流下去。

我打了个寒战,后知后觉地发现,咖啡厅的门被谁打开,忘记了关掉。

我正巧坐在风口。

恍惚间我莫名其妙想到历泽远早上的那句话。

——「预报说,今天晚上,大风降温。」

是真的很冷啊。

全身血液都聚到头顶,我听见自己空洞的声音在问他:「历泽远淋雨了在我家洗澡,你是怎么知道的?」

秦皓动一动嘴唇,仿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电光石火之间,我已经明白了什么。

我惨白一张脸,苦笑:「我明白了,监控。我们外出旅游,就在家装了三个监控,本来是用来看汤圆的……然后你用它来……」

看我。

看那个已经宣誓跟他分手的女朋友。

我对电子产品不甚了解,从前电脑手机都是秦皓在帮我维持。把监控摄像头连到他手机,易如反掌。

「秦皓你知不知道『隐私权』三个字怎么写?那个监控是用来看狗的,不是看人——而且就算看狗也轮不到你去看!那是我家,没经我允许,你凭什么看?!」

秦皓白了脸:「这件事我可以解释,但是,你一向对人都没什么戒心,我也是担心你……」

真是可笑。

前几天我还在跟闺蜜说,为什么网上有些人分手都那么狼狈,现在我才知道,我自己分手也挺不体面的。

我站起来,用眼神制止想过来帮忙的店员,然后回头,对着眼前的男人,一字一顿。

「听清楚,分手。想要脸面的话,就别再纠缠。」

「否则,我会把你的所作所为告诉你所有的朋友、亲人,还有生意伙伴。」

「不信,你大可以试试,看我敢不敢?」

10

历泽远说得对,我确实穿少了。

暮色四合,冷风簌簌,我一步一步走在街边,川流不息的车辆从身边开过,时不时有人减速,冲我按下喇叭。

我则挥手示意自己不打车。

鞋子是细高跟,走几步就会因为磨脚而疼出汗。

但我也没停。

心里有一股子火在烧,压都压不住。我只能用冷风,用疼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林臻啊林臻,今天的遭遇你可一定要牢牢记住。这种荒谬的错误,以后千万别犯了。

到家时,整个人都是蒙的。

我在门口站了五分钟,都没敢把钥匙伸进锁孔。

这座秦皓曾经频繁造访的房子此刻有如连环杀手的家。

看似平静,其实令人胆寒。说不出哪里不对,但我完全不敢走进去。

干脆打电话给物业,请人换锁。然后再去宠物店接出来汤圆给我壮胆。

「养狗千日,用狗一时。汤圆,妈妈平时没少喂你好吃的,现在是时候让你保护妈妈了。」

最后买一包烟送给小区保安,请他守在我家门口。

保安跟汤圆很熟悉:「林小姐,那个总帮你遛狗的是你男朋友吧?小伙子人好,特有礼貌……」

我一向不爱跟人聊天,但现在我很需要一点噪音。当着保安的面,我什么都没说,只是一件一件去拆客厅的监控。

手在轻轻发抖。

总觉得哪个角落里,有人盯着我在看。

我还没有拆完,手机嗡嗡响起。

是历泽远。

「学姐,怎么宠物店说汤圆被你领走了?」

原来已经到九点了么?我轻咳一声,尽量平静:「嗯,我提前把它领回家了,今晚不用你遛狗。」

「可是——」他迟疑,「学姐,你声音很奇怪,你生病了吗?」

「我没事。」

电话挂掉不过三分钟,我已经听到了电梯厢开门的声音。

一连串急促的脚步由远及近。

历泽远怔怔地盯着我家大敞的房门、凌乱的客厅、还有守在门口的保安,脸色一下子很凝重。

「怎么回事?怎么——」

他的视线落下,脸色更是难看。

「你的脚——」

我低头去看,果然,因为穿那双高跟鞋走路,脚跟和脚尖都已经磨出泡又磨破,看起来真的是触目惊心。

早起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晚上就灰头土脸遍体鳞伤……这孩子会怎么看待我?

保安腰间的对讲机响起,他拿起来喂了几声,看看我:「林小姐,你男朋友都过来了,我就先下去了?我们领导要巡查。」

我点头:「辛苦。」

历泽远没有问我是怎么弄脏弄伤的,也没有质疑保安嘴里的那句「男朋友」,只说:「学姐,你家有没有碘伏酒精,我给你上药吧。」

我随手指了下药箱,他果真取来,蹲下,给我脚跟磨破的地方涂药。

涂完,创可贴贴好。

「疼吗,学姐?」

也是疼的吧,但我又没有可以哭诉的人,就不觉得疼了。

在等待物业换锁的过程中,我裹着毯子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

「学姐?」

少年放好药箱,回过身来。他的声音醇厚温柔,好像怕吓到我似的。

「如果以后再遇到问题,可以找我的,我会帮学姐的。」

他一个大学都没毕业的孩子,他能帮我什么?

再者,我自己遭遇的事情已经够操蛋了,何必还要让别人陪我心情不佳。

我说:「历泽远你不用担心我,我可以挺过去的。」

他却很坚持:「可是多一个人陪你一起挺过去,不是更容易一点吗?」

历泽远的姿势特别低,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几乎是他和汤圆,一人一狗,蹲在我左右。

狗子傻呵呵的,左顾右盼,而历泽远清澈的眼睛里,湿漉漉的,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伤痛。

我心中突然有根弦被重重一拨,震得五脏六腑都生疼。

认识他两三个月了,这孩子从来对我都是毕恭毕敬,从来没有任何超越友谊界限的行为和言语。

但哪怕活了二十五年只谈过一个男朋友,我也知道这个眼神意味着什么。

不对,不应该这样。

刚从泥潭一样的感情旋涡里挣扎出来,我需要好好整理一下自己,不能再重蹈覆辙。

我把历泽远的肩膀微微推开。

「历泽远,我要跟你说清楚一件事。」

男孩子的脸上划过一丝迷茫:「学姐?」

我不带任何感情地说:「我今天跟我前任闹掰了,很难堪,差一点我就要报警了。」

历泽远的眉头蹙起,我本以为他会追问到底怎么难堪,但他仿佛瞬间领会我话音里的逃避和拒绝。他顺势一手撑地,从蹲为坐,也与我拉开一点距离。

状似不经意地说:「我有喜欢的人。我喜欢她,快四年了。」

我喉咙里的那句「我不想接受任何人的好意」卡住。

历泽远大概还怕我不相信,拿出手机打开朋友圈,指着他唯一的那条状态,解释给我听。

「这张照片……就是她帮我拍的。是她鼓励我考 A 大,我也确实考上了,入学的那天偶遇,她帮我拍了照。」

提着的心瞬间放下。

原来真的是我太敏感多疑了。

「是我误会了,对不起。」

历泽远摇头:「不会啊,学姐只是今天太累了。今晚好好休息,明天就会变好的。」

是啊,明天肯定会变好。

成年人的世界么,有什么难过的事情,都要一笑而过。

我吸了吸鼻子,鼓励他:「历泽远,你要对她好。要尊重她……不要让她伤心难过。」

历泽远愣了,好半天才意识到,我在说他暗恋的女生。

他轻轻别过脸,很认真、很坚定地说:「学姐不用担心。我一直都有在努力的。」

11

这一天晚上,我睡得很不踏实,总是在做梦。

有美梦,梦到我这段「刻骨铭心」初恋的甜蜜之处。更多是噩梦,梦到有双手,拿着放大镜,对我品头论足。

后半夜,我几乎是在搂着汤圆发呆。

天色亮起来以后,我做了个决定。

这房子我租住了一年多,各方面都很合意,但是现在,恐怕是不能再住了。

家里所有与秦皓相关的物品一一挑拣,值钱的拍照传到二手交易平台,不值钱的当垃圾丢掉。

然后,打电话给房东要退租,再约中介去看附近的其他房源。

一向有轻微拖延症的我,从没有这样利索过。

到晚上十点历泽远来还狗的时候,我已经提前给他报了新地址。

历泽远头像那边显示好一会儿的「输入中」,最后也只发了一个字。

「好」。

他领着兴高采烈的狗子回到我新家时,忍不住探头看了看凌乱的四周,问:「需不需要帮忙?」

其实还是要帮一下的,有几个大件需要挪动。

我有点不好意思用他,但历泽远二话不说,搬运大件,爬上爬下,很卖力气。

汤圆对于屋子里的混乱十分激动,给我们添了不少乱。

真的是鸡飞狗跳。

一时安顿下来,我惊觉已经十一点,愧疚:「抱歉耽误你的时间。你要不要早点回家休息?」

历泽远不知打哪儿寻来抹布,正踩着桌子替我擦窗帘杆上的尘土:「学姐一个人做这些肯定更累啊,我搭把手又算什么。」

我又催了几次他才准备离开。但他出了门,居然不走,而是站在门口,在书包里翻找什么。

看他的动作,我有点困惑,在看到他摸出一把钥匙,往隔壁的锁孔去插时,我非常震惊。

「你是我邻居?!」

历泽远沉默着看了我半天:「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巧……我知道学姐很注重隐私,所以如果介意的话……」

能怎么介意啊,是我搬到他旁边的,还能怪他吗?

再者说,就是邻居又能怎样。我深居简出的,应该也碰不到面。

大概是因为换了新环境,我终于睡熟了。

一觉醒来,心情出奇的平静。

少个男人算什么,老娘还有事业。

大概在感情上损耗的运气会在工作上补回来。

我的 12 话漫画上线之后,居然一口气冲进网站排行榜的前十名。

艾达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语气激动得不行不行:「臻子,你可算熬出头了,我这就再给你安排 12 话的排期。」

「你可要抓住机会啊。」

在这个圈子里待了三五年,自然很了解,流量稍纵即逝。

我屯好粮食在家,每天除了工作,诸事不理。反正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倒也不对,汤圆也算一口人。

历泽远准备考研已经进入冲刺阶段,他作息很规律,我干脆也以他为刻度,每天早上他过来领狗,我开始工作,每天晚上他回来还狗,我结束工作。

住太近果然有弊端。

好几次,历泽远把狗交给我,然后转身去开他的门时,汤圆这只蠢狗都会乐颠颠地跟着他,要进他家的门。

简直像是同时有了两个主人。

每次交接的时候,都需要我按住狗,历泽远赶紧走。

几次下来,汤圆学聪明了,趁我不备,一个箭步就冲进了历泽远刚刚打开的家门。

我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汤圆,你不要妈妈了?」

历泽远长长的睫毛闪了下:「学姐不要难过,汤圆最近我带得比较多,所以……」

没了狗子,我和历泽远四目相对,场面一时间还有点滑稽。

「进去坐坐……哦不,进去抓一下狗吧?」

「……好。」

虽然是隔壁,但两间房子的布局大小完全不同。

历泽远这边是合租,他只租了个次卧。房间大概只有八平方米,但收拾得格外整洁。只放了一张单人床,床边的桌子上摆满了书——他的床确实太窄,大概也只有一米二宽,从大学毕业之后我就没睡过这么窄的床。

汤圆缩在床铺最深处,好像意识到自己厚此薄彼了,摇着尾巴谄媚地呜咽几声。

我随手按了下床铺,感叹:「床垫好硬。」

历泽远笑了下:「我习惯啦。」

我好不容易把狗捉住,边往外拖,边随口说:「我还是喜欢睡软的……」

话没说完,突然噎住。

因为此刻我才意识到,因为房屋设计的问题,我的卧室正连着他的卧室。

而且我们放床铺的位置是一样的。

也就是说,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和他……只隔了一堵墙。

虽然这并不算什么,可我突然觉得心跳快得吓人。

历泽远知道吗?

不知道的吧。

而且就算知道又能怎样?房子的布局早都定好了。

因为这个原因,这一晚我辗转反侧,总睡不着。半夜卷着被子从床上跳下,躲到客厅沙发上,这才朦胧睡去。

后果是,我成功着凉了。

翌日历泽远来领汤圆的时候,看到一脸菜色的我,惊讶道:「学姐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

谢谢关心。因为昨天我还不知道我们的床铺的位置,有毛病。

我这次感冒发热恰好赶上一波疫情,居委会的工作效率出奇之高,我上午去医院打针退烧,下午门禁封条已经贴好了。

人可以被关,狗不能失去自由。

我把汤圆托付给历泽远。

汤圆如愿以偿入住它小历哥哥的家。

一人一狗都开心极了。

我可怜兮兮地嘱咐:「多拍照和视频给我看啊……汤圆,你可不要忘掉妈妈啊。」

12

因为突然加重的疫情,图书馆闭馆,历泽远只好留在家里自习。宠物店的托管服务也暂时停止,所以,他现在全天都在帮我带狗。

挺过意不去的,于是我很慷慨,每天多付他二十佣金。

然后,历泽远在我微信对话框的位置,突然变成了置顶。

倒不是我主动把他置顶的,而是他过一两个小时,就会发给我汤圆的视频和照片。

这有效缓解了我的工作焦虑。

众所周知,挖坑一时爽,填坑火葬场。

就好像临考前的那一个晚上最抑制不住摸鱼的欲望。此刻,在艾达夺命催促之下,我盯着历泽远发给我的狗子美图,默默拿起绘图板,开始画图。

没有任何构思,谈不上剧情,主题更是毫无深度,就是一个少年在养狗。连线稿都是寥寥数笔勾勒。

少年清瘦而干净,狗子则是贪吃又调皮。

早晨,狗子嫌冷不肯出门,少年哄骗无果,只能抱着它坐电梯。

中午,狗子要吃肉,少年很无奈,给自己煮了青菜,把肉留给它。

傍晚,少年和狗子一起走在河边,看夕阳落下。

晚上该睡觉了,狗子却无赖,在床上不肯下来,少年只能打地铺。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几张养狗日常图,我用小号 po 上去就忘了。

等再登录的时候,目瞪口呆。

流量这个东西成谜,就这么随手一画,热度居然起来了。

我的小号在一夜之间多了几千关注。

粉丝替我的图起名「颓废的少年和他欢快的狗」,留言:好想要一只这样的狗子,实在不行,要一只这样的男朋友也行。

就,离谱。

我本来想赶紧画稿的,但是这种偷偷摸摸搞事情的快乐,它真的抵挡不住。

一天下来,漫画没什么实质进展,「颓废的少年和他欢快的狗」多了 8 张新图。

不能再摸鱼了啊!感觉十分对不住兢兢业业催我的编辑。我愧疚地退出 APP,洗了个澡出来继续连载。

好不容易画完最后一张,刚给艾达发完邮件,她电话已经追了过来。

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林臻,你是不是用小号画图了?」

编辑姐姐你是安了天眼吗?

我讷讷:「啊,我前几天是摸鱼画了几张我家狗子的图。但稿子已经交给你了呢,没耽误正事。」

艾达的语气很凝重:「你……是不是还没看到后续?现在登录账号吧。不要给任何人评论,也不要做任何操作,这件事情该怎么处理,我们内部讨论一下再说。」

她很少有这么严肃的时候。

摸个鱼而已,事情到底有多严重?

我皱眉登录小号。

假如说前几天「颓废的少年和他欢快的狗」是个带给人快乐的 tag,现在俨然是被钉在耻辱柱上反复鞭笞。

有一位同行跳出来,义正词严地指出,我的 12 张图,是对她原创作品的抄袭。

调色盘已经做好了。

相似之处包括且不限于:

她的漫画男主养了一只萨摩,我画的少年也在养。

她的男主黑发、有酒窝,我画的少年也是类似的容貌。

她的狗子爱吃肉,不爱吃狗粮,我画的狗也是。

她男主居住的房间布局是窗边有书桌、床铺靠门口,我的设计跟她如出一辙。

天冷下雪的时候她的狗子不爱出门,我也画了相同的剧情。

末了,同行说,「虽然我声音微弱但我还是要呼吁大家,尊重原创」。

粉丝群情激昂,更有人扒出,我的小号很久之前和大号互动过,所以推断出我的身份。

已经有人在我正常连载的作品下面刷负分了。

我被这样的逻辑惊呆,打给艾达:「她这节奏我闹不明白啊,有几只狗不爱吃肉?天冷,又有几只狗不冻脚?这都是很常见的养宠物细节,她是申请专利了吗?」

艾达也很无奈。

「我们已经在跟这位画手的工作室沟通了,现在还没收到答复。

「为避免事情扩大,连载我们先停一下。」

但是我们的谨慎反而换来对方的穷追不舍。

「为什么漫画停更,心虚了,呵呵。

「不道歉,我们抵制到底。」

有几位圈内的朋友替我说话,试图从专业的角度来分析,这只是选题的近似,双方的构图方式、风格完全不同。

「就好像两个人都选了同样的石头和木材做地基,但是房子盖起来,外表、结构、风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色。」

但对方的粉丝说,「你凭什么替受害者发言」「天底下那么多东西可以做地基,为什么就你俩撞了」「敢说没看过我们大大的作品?这不是蹭热度又是什么」。

我在焦虑中度过了几个小时,终于等到艾达的回复。

她吞吞吐吐地建议。

「这位作者签在秦皓朋友的工作室,臻子,你要不要……尝试让秦皓从中调和一下?大家和气生财,别闹得那么难看嘛。」

13

14 天隔离结束,我却并没有任何重获自由的快乐。

历泽远把狗子送来,我勉强微笑着跟他道谢。他说:「这周就该考试,我这几天就不能帮学姐遛狗了。」

我这才惊觉已经到了最寒冷的冬天,也确实是考研的季节。

「加油哦。」

最近运气太差,我早想到要去寻个寺庙,求「时来运转」。生怕自己糟糕的运气也会传染到历泽远,于是不只给自己买了转运符,还替历泽远捎了一个。

多重要的考试啊,求个心理安慰也是好的。

晚上拿给他时,历泽远的眼睛都笑弯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别笑话我迷信啊,宁可信其有嘛,拿给你,运气也好一点。」

这小孩也太敏锐了,他一挑眉:「学姐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吗?为什么要去寺庙呢?可以给我讲的。」

历泽远抿嘴的时候,左边脸颊上有个酒窝,浅浅的。

联想到那句「为什么我画的男主黑发、有酒窝,她偏也这么画,说不是在蹭我热度,那可能真的是巧合吧,特别罕见的巧合」。

我勉强笑道:「你专心考试吧,别想这些。」

我转身想走,但是历泽远动作比我更快。他微微倾身,伸一只手臂挡到我面前:「学姐,我是真的想知道。

「你看,我们是学姐和学弟的关系,是雇主和兼职的关系,现在还是邻居,这样都不算朋友的话,未免也太生疏了。」

「姐姐,讲一下嘛。」

他的这句「姐姐」好像是故意拖长音调在撒娇。

我有点动摇。

确实,历泽远并不能给我任何建议,但是多一条宣泄情绪的通道,总还是有所帮助。

可是再怎么说,现在都是他考试最要紧的关头,时间不是很宝贵的么?

历泽远高深莫测看我三秒,抬起手腕看表,一本正经:「既然说我时间宝贵,那我们就限定时间,怎么样?学姐用 30 分钟给我讲一讲你遇到了什么麻烦,我想,30 分钟并不算什么的吧。」

哪有这样耍赖的啊。

我说不想讲,他就拿朋友来压我。

我说他时间少,他就板板正正规定了时间。

我被历泽远弄得哭笑不得。

但不知为什么,好像是更想哭的成分多一点。

……眼前这个人,是真的很关心我,也很懂我。

他把我的喜怒哀乐都看得很透彻。

其实打从认识他,这孩子就一直特别的实诚。

宁可自己淋雨也要护住我的狗子。

看出我在众人面前的尴尬便会替我打圆场。

在我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独自舔舐伤口的时候,他又一句话都不会多讲。

甚至自己的考试迫在眉睫,还能想着为我排忧解难。

我按捺住起伏的心绪,拿手指敲了敲历泽远的手臂,示意他让路。

「你要是想帮忙,那就等你这周考完试,陪我撸个串。」

历泽远迟疑了一下才说:「那,学姐就等我考试回来吧。」

但是,事态在这几天进一步恶化。

原本只是两个作者之间就题材近似产生的分歧,但是对方又请来几位其他作者战队。现在几方粉丝互掐,场面确实有点难看。

艾达再一次委婉询问我,能不能借秦皓的关系去转圜的时候,我只能把内情和盘托出。

原本想走怀柔策略的艾达,在听说秦皓的窥视行为时,几乎是拍案而起。

「这么恶心人的事,你怎么才说?你要是早点给我讲——」

「我说了还影响你心情,何必嘛。」

艾达叹口气:「你这人就是怕给朋友添麻烦的性格,真受不了你。

「行了,现在做其他准备吧。你别怕,姐姐陪你,该发警告函的发警告函,该报警的报警。

「我就不信了,空口白牙污蔑人,哪有这样的道理。」

艾达这样仗义,我真的很愧疚。在她拿回律师费的精确数字时,我更发愁了。

造谣一张嘴,维权跑断腿。要真和对方死磕,只怕好几个月的收入都会填进去。

我试探着问爸妈,能不能借我一点钱。

一向严苛的爸爸却二话不说,把银行卡拿到我手里。

「我相信我的孩子不是这样的人。

「臻臻,遇到困难,不要自己就先害怕起来,好多困难都是纸老虎。冲你叫嚷看起来很凶,但其实,一碰就碎了。」

果真如此简单吗?

我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艾达替我拟好了一条声明,大意是,从无抄袭,会依法追究造谣者法律责任,云云,只等最后请人润色,就可以发出。

在我这边忙到不可开交时,历泽远也考试回来了。

依照诺言,我请他在楼下撸串。

烧烤这种食物合该配酒。尤其是在最近这种心力交瘁的情况下。

我一口气叫了三扎啤酒。

历泽远边陪我喝,竟还能边记得给我递烤串、端饮料。

到最后见我几乎是一杯一杯地灌自己,他犹豫着按住我的杯子。

「学姐,你还没有给我说,你到底遇到了什么麻烦?假如有我能帮你的地方,我会义不容辞的。」

他真的帮不到什么,但这种态度真的很让人感动。

我拿出手机,把自己新画的图给他看。

小男生的脸上显然十分惊喜,他捧着手机,边看边笑,我被他这样子弄得有点心虚,赶紧去夺手机。

拿回来的手机屏幕上,赫然是一条高赞读者评论。

「笔触好有爱啊,大大在画自己的男朋友吧。」

所以这家伙是在读评论吗?

我清清嗓子:「那啥,我就随手画一下嘛。但是……就遇到了麻烦。」

我避重就轻地讲了一些,历泽远的脸色暗了下来:「这是污蔑。学姐,你不能直说,你画的是自己的狗吗?」

「能啊,但她的作品发布在前,我现在说我有一只狗,对方肯定会说我事后找补。」

历泽远接过我递给他的手机翻看,半天才说:「她的作品也只比你早了两个月而已。」

「这已经很足够了。」

「可是我帮你遛狗的时间,比两个月要更早啊。」

「但我灵感是现在才有的,就是看你一直给我发你和汤圆的照片……」我已经喝得有点晕了,历泽远的轮廓在我面前逐渐多了几个影子,「我才画的。」

历泽远轻轻抿唇:「你看我的照片,看得好认真哦。」

认真……吗?狗子是我的,我当然要看得认真啊。

我们结账往回走。天色很暗,路灯又好像没睡醒似的发着晦暗的光,历泽远突然对我伸出手:「我拉着你吧,路不好走,你又穿了高跟鞋。」

他的手掌特别暖,因为打球而微微有些茧,握起来痒丝丝的。

分明是长手长脚,却为了顾及我,放缓了脚步。

我们保持着一臂之遥的距离,但因为角度的关系,路灯下的影子,慢慢合到了一起。

历泽远低声安慰道:「明天会变好的。」

我苦笑:「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明天会变好。」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不会呢?」他突然笑了起来,柔和的目光落到我脸上,又轻快地挪开,「因为有我陪着你,所以明天一定会变好的。」

大概真的是酒精麻痹了大脑。我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那一句,「有我陪着你」。

他为什么陪我,我又为什么要他陪?我信奉的分明是万事都靠自己的理念。灯泡坏了可以自己换,下水堵了可以喊物业来修,事业上遇到麻烦,我大不了就花钱雇专业的人来帮忙。

我不需要陪伴。

陪伴是最无用的一种关怀了。

但是为什么历泽远的话,听起来……特别的让人想哭?

我强行忍住翻涌的泪花,惊恐地意识到,我可能对于这个雇来遛狗的兼职的小孩,有点喜欢。

超出雇主、校友和邻居范围的喜欢。

这样,不对。

不只是因为历泽远比我小三岁还在读书,更是因为……在结束六年感情的几个月之内,我怎么可能就喜欢上别人了?

再说……历泽远说过,他有喜欢的人,他已经喜欢她三年了。

没由来地,心里一阵委屈,我咬着牙,想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手掌里抽出来。

「学姐?」

为了不让他发现我的失态,我赶紧说:「艾达喊我发声明了,我……我要用下手机。」

他的脸上也瞬间划过一丝红晕:「好啊,等你发了,我也转发一下。声援你。」

难道他是什么大 V 吗?

临告别的时候,历泽远很认真地对我说:「学姐,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我喜欢一个女生很久了?现在,我想跟她告白。」

「你说……她会接受吗?」

我的心里针扎似的疼了下,脸上神色倒是很轻松:「会的,你是个特别好的男孩子,稳重诚实有担当,她肯定不能错过你的。」

历泽远如释重负地笑了下:「原来学姐给我的评价这么好啊。」

他右手摊开,里面赫然是我从寺庙求回来的那个「转运符」。

「那就……希望学姐的符能灵验,我们都能成功。」

已经很晚了,汤圆窝在客厅打呼噜,见了我,扑过来跟我玩耍。我顾不得理它,赶紧坐下,发布声明。

发完以后,手机的提示音一直在响,大多却还是一些不好的评论。

「我等了好几天,就这?」

「根本就什么都没说,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我提心吊胆刷了一会儿,突然蹦出来一条新的带图评论。

拼接的图片第一张,是我画的某张「颓废的少年和他欢快的狗」。坐在秋天的长椅上,少年戴着耳机看书,狗子在他旁边,聚精会神地啃一片落叶。

再往下滑,却是一张微博截图。

图是历泽远抱着汤圆,正坐在我家小区的长凳上。他戴着耳机,大概是在练听力,而汤圆咬着根棍子,傻笑。

文字是「帮姐姐遛狗日常」。

重点不是他的照片和我的画几乎高度同步。

而是,微博发布的时间是 2021 年 11 月 1 日。

比那位搞事情的作者发布时间还要早三天。

我惊得立刻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我的评论区本来乌烟瘴气,现在几乎所有人都在留言,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就是说,这条评论完美切合了我的声明,证明我的图不只是原创,连创意来源都比对方更早。

谣言不攻自破。

然后又刷到了第二条评论。

「姐姐也是很好的人,温柔善良有才气。我相信她说的每一个字,无条件。」

我盯着这个名为「LLLZY」的账号,犹豫了很久才忐忑不安地点进去。

这显然也是个小号,微博只有一二十条。指尖轻轻一滑就能到底。

最早的那条微博发布于 2017 年 11 月 20 日,文字是「那个男人又打我了,我决定去 A 市找我妈。她人不在,我钱还被偷了。要不是公交车上遇到一个好心姐姐递给我几块巧克力,可能我就撑不下去了吧。」

「2018 年 1 月 6 日,再次被那个男人赶出家门。说我不配姓他的姓。这次在 A 市遇到了妈妈,但她也不肯收留我。

「唯一的亮光是,又在同样的地方遇到巧克力小姐姐。

「她在吃巧克力。还是上次那个牌子。

「她认出我,问我是不是高三的学生,以后想报考哪里。

「她是 A 大的,所以我不妨考这里试试看?」

「2018 年 3 月 11 日,A 大开放日,如愿以偿遇到巧克力姐姐。这次大着胆子要了微博账号。姐姐粉丝居然有大几千诶。姐姐画的好棒。」

「2018 年 9 月 1 日,很意外在入学仪式上见到姐姐。她作为优秀毕业生回来致辞。我抓住机会跟她谈了几句,并且成功请她帮我拍了照片。姐姐笑得好可爱。不过她又不记得我了。」

「2019 年 2 月 11 日,买到了姐姐爱吃的巧克力。屯了好多,每天都带一些,如果哪天再遇到她,可以回请。」

然后是数条我新作品宣传抽奖微博的转发。

虽然……一次都没有抽中他。

「2021 年 1 月 14 日,今年的生日愿望是:再一次遇到姐姐。」

「2021 年 9 月 1 日,接到了一个兼职,本来不想做,但听说雇主是一个在家画画的女孩子,就抱着一线希望答应了。

「然后呢……就是说,我的生日愿望,它实现了。

「姐姐,欢迎回到我的世界。」

打从这一天起,微博里满满的都是汤圆的照片。

有汤圆站着的、跑着的、蹲着的、洗澡的。

也有他抱着狗子的自拍。

记录得非常认真,字里行间都是对狗子的喜欢,藏都藏不住。

最新的那一条微博是他转发我的那一条声明。

无数个撒娇卖萌的表情之后,是短短的几个字。

「我喜欢她很久了……真的很久。所以就,祝我表白成功吧。」

居然,真的是历泽远吗?

居然,我们认识了这么久吗?

居然,他喜欢的人是我吗?

巨大的喜悦在脑海中爆炸成为烟花。

我呆了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手里全是汗水,而且因为手滑,我已经给这条微博点了赞。

房门被轻轻敲响,汤圆比我更先辨认出门外的人,嗷呜咬住我的裤管,催我开门。

门外的人红着眼睛,看了我,先是想笑,却又瑟缩了一下不敢笑,简直比我还要局促不安。

他手里拿着个精巧的巧克力礼盒。

闷闷道:「这是三年多以前你送我的那一款。」

他的眼睛清澈透亮,直直印出了我的影子。

历泽远看着我,轻声地,一字一句。

「林臻,你能接受我的表白吗?」

我猜应该是能的吧。

「一颗巧克力就能换一个男朋友吗?这买卖也太划算了,很难不答应。」

话音未落,他已经将我搂紧。

「是划算的啊,所以你一定要答应。」

我就知道历泽远从来都是有耐心又细致的。就连亲我,也是小心翼翼又浅尝辄止,就好像他生怕我会不高兴一样。

可我怎么会不高兴呢。

强烈的愉悦和期待在胸腔蔓延开来,我呜咽着说。

「我答应啊。」

「那你现在,可以亲重一点了吗?」

【番外】

早在三年前,秦皓第一次带林臻回家的时候,父母就开始催婚。

理由也很简单。

这是他交往时间最久的一个女友了,小姑娘是小家碧玉式的秀气温婉,虽然从门户来讲,不算十分搭配,但也算是宜室宜家。

只是秦皓从未松口作出任何表示。

林臻好吗?是好的,背景光鲜,体贴懂事,足够爱他,也有一份拿得出手的事业。

只不过,总欠缺那么一点推进的动力。

假如她再漂亮一点,他或许会担心其他竞争者的觊觎。假如她再泼辣一点,他或许会受不住她的逼婚。假如她再笨一点,他或许会早早把她甩掉。

就因为什么都是刚刚好,让他觉得,维持现状也不错。

谈到第六年的时候,朋友的朋友问他,要不要买宠物狗。

老板是他前任的现任,犬舍刚开始经营,账目很难看,快撑不下去了。

秦皓说自己过敏,不想买,朋友怕他尴尬,大笑着找补说:「皓哥,小薇早年那事,你别记仇,她不是个东西,这次托人托到我头上,我也是没辙,白问一嘴,你别介意。」

是吗?

那就买吧,用来证明自己心胸宽广。恰好林臻喜欢狗,买一只给她,也挺合适。

早知道因为一只狗惹出这么多事,他就不该花这笔钱。

在林臻质问「为什么还跟前女友有联系」的时候,他确实有一瞬间的心虚。

但是随即就理直气壮起来。

他早就跟前女友断了,这次买卖,她连个人影都没出现,怎么就是他的错了?

工作上的事情多如乱麻,偏一向千依百顺的林臻,竟好似长了反骨,说:「你要是不说明白,就分手。」

他摔门而去。

开始的几天是愤怒的。可渐渐的,半个月她都不理他,他有点慌。

这丫头别是钻牛角尖了吧?

有一天晚上做梦,他梦到她说:「看在狗狗可爱的分上,咱们和好吧。」

可是醒过来,手机里空空如也。

多年来两人吵架都是她主动和好,他好像有点不太熟悉,该怎么去哄她。

他又等了她很久,甚至数次约朋友在她家附近吃饭,就是想看能不能偶然遇见她。

终于有一次碰到了她。

更妙的是,犬舍老板余珊也在。

他以为这样足以缓和两人关系,没想到林臻还是斩钉截铁。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他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那桌,但是朋友们说了什么,他都毫无印象。

翌日刷手机的时候,他看见林臻发了一条朋友圈。

「感谢陪伴,各自安好。」

她在社交软件上,把他切割得干干净净。

凭什么?

两个人交往这么多年了,她都不珍惜么?

就算不珍惜,也轮不到她来提分手。

秦皓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但他忍不住去打开那个监控软件。

监控录像是一个月内循环覆盖,他打开的第一段录像,就让他手脚冰凉。

林臻的家里,有男人在洗澡。

那一刹,他是愤慨的。

洗澡这种私密的事,她怎么能?她怎么敢!

随即,他又开始揣测。这个男人是谁,他会不会早就插足在他和林臻之间?所以她才一口咬定要分手。

接下来的事他不再想回忆,这是一向自诩冷静、克制、自持的他,最闹心的一次谈判。

「分手。」

「想要脸面的话,就别再纠缠。」

秦皓这时才发现,交往多年,林臻知道他不少秘密。任何一个拿出来,说给不该说的人听,就是一场麻烦。

就是因为他早就把她当成了相伴一生的伴侣,他才这样不避讳。

可到头来,偏是她甩了他!

本来以为自己不会太难过伤心的,可是他高估自己,也高估林臻的影响力。

生意上的纰漏接连不断,到最后他干脆把生意丢给父亲,自己去旅游一圈,缓解心情。

就是在这次旅游中,他感觉自己遇到了转机。

林臻用小号作画,引起了麻烦。假如她来求他转圜——有争议的画手是他朋友的手下,但凡他说一句话,事态便不会那么严重。

但鬼使神差的,他对朋友说:「我会跟林臻谈一谈,这是个涨热度的机会,对两边都有好处。」

于是,朋友在他授意下,进一步扩大了事态。

可偏偏林臻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宁可花高昂费用去请律师,也不肯让他卖她一个人情。

最可气的是,她居然是有证据来自证清白的。

秦皓不得不再花额外时间,去打点被舆论重伤的朋友和画手。

这件事情终于尘埃落定,可秦皓还是高兴不起来。

因为,余珊发了数条朋友圈。

洋洋洒洒的都是开心。

「顾客好评,说都是因为我家狗子太可爱,让她找到了世界上最好的老公。」

「原本以为这一窝要砸手里了,想不到我家狗子突然成了网红。单子接不过来了呢。」

「祝我的顾客百年好合,祝我的店铺生意兴隆。」

秦皓点开那张两人一狗共看夕阳的背影图。他突然模糊想到,刚把汤圆接过来的时候,林臻对着他露出的笑颜。

「给他起什么名字啊?」

「……小呆。」

「能不能起个霸气的?」

「……灭霸。」

「正经一点好吗?」

「那你起吧,以后生孩子也你起名,我最烦这种小事了。」

林臻微微蹙了一下眉毛,大概又是在心里抗议他「甩手掌柜」,但依旧很认真地说:「那就叫汤圆吧,因为它浑身白毛,只有鼻尖是黑的,像露馅的芝麻汤圆。」

汤圆,呵,这名字好听吗?

秦皓想,都怪汤圆。

这狗会带来霉运。

假如他没有买它,林臻现在,应该仍然还会陪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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