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跟我说:「蓉妃,朕属意立你为后,但为了朝政稳固,继后不可育有子嗣,你可愿意?」
我沉默半晌,最终托着七个月大的肚子,麻木跪下,叩首:「臣妾,愿、意。」
「如此甚好,朕也能够放心地把后宫交给你了。」
「你若觉得膝下空虚,便把贤福皇后的康乐接来教养吧。」
我跪得更深,恭敬地答道:「谢主隆恩。」
1
一年前,贤福皇后难产血崩,从发动到身亡,不到两个时辰。
我与贤福一同入宫,她封后我封妃。十余年的情谊,她走得太过蹊跷,我耐不住地要一探究竟。
在宫中,最重要的不过两样,权柄、荣宠。
我一改之前透明人的做派,苦心经营,成了宫里朝中公认的御前第一人。
可令人猝不及防的是,形势变得如此之快。
我家世不差,不然也不能皇宠平平却稳居妃位多年。如今后位悬空,而我又盛宠正浓,朝臣们便纷纷上疏,请大将军之女,蓉妃上官月白为后。
皇帝的身子一日差过一日,太子又尚未及束发之年,一旦有意外发生,皇家需要有人出来主持。我想拿到凤印,拿到中宫最大的权柄,自是算计过这般场景。
只是,我没算到,皇帝如此狠毒绝情,凤印和骨肉我只能选一个。
我回了苣若殿,召太医为我安胎。
疼……
先是阵痛,随后便是让人直不起的绞痛。
贴身女官闲棋被我的模样吓得脸色惨白,揽着我高呼着把太医扣下。
我感受到身下湿腻热流,拦住闲棋,叫她去找皇上。
都说七活八不活,这是我为我的孩子留的最后一个机会。
我凌厉地盯着已经被太监们死死压住的年轻太医,警告道:「本宫要生了,你若让本宫的孩儿平安降生,那自然是功臣。若本宫的孩子有个一二,你便是残害皇嗣的凶手!」
我被抬上了床,因为情况紧急,稳婆根本没在宫内,倒霉的太医被允许留在室内。
「娘娘,小皇子尚不足月,受不住在腹内耽搁太久,您要尽力尽快。」太医将参片放入我口中,示意我含住。
「啊——」我憋住一口气,不断蓄力,发力,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闪过许多想法。
我的孩子、贤福、皇帝……
突然一片白光闪过,随着身下一轻,我也想通了一些事情。
「哇——」
听到孩子的哭声,我心下松快两分,却不敢睡去。
「娘娘,彬公公来说陛下要看看十五皇子。」
大宫女谈棋过来,要把小十五抱出去。
我猛地起身,又体力不支地砸在了床上。
谈棋被我的动作吓了一跳,直接跪在了床边。
我气若游丝地吩咐道:「十五早产,不宜挪动,去回了皇上。」
谈棋起身去回话,我强撑着坐了起来,挥退一屋子随侍,只留下太医。
「你现在可有什么手头上的法子,给十五皇子身上加一个胎记。」
2
太医惊诧地看向我,见我眼神坚定,不容拒绝的样子无奈开口:「微臣可以试试,但可能伤到小皇子贵体。」
我点点头,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你叫什么?」
他从随身的医药箱中拿出几个小瓶,粉末药汁的搅拌在一起。听见我问话,便要躬身回话。我摆手示意不用。
「回娘娘,梁彻施。」
「好,梁太医。」我沉吟,「你可知,今日你窥探到本宫的多少秘密。」
梁彻施刚恢复制药的把式,闻言,还是把药舀扔下,跪着谢罪。
「你不必跪着,本宫赶时间。你只需听本宫说。」
「你今日听见的秘辛既是你的催命符,也是你平步青云的一场造化。」见梁彻施麻利地又制起了药,我继续道:「你若守口如瓶,光是救了准皇后这一条,便足以你成为最年轻的院判。你若不从,你的妻儿父母,乃至你的族亲们,明天便会在军营中做苦役。」
梁彻施并未言语,我看着他快而不乱的动作心下可惜,是个人才,只是不能为我所用。
「娘娘想将胎记置在十五皇子身上何处?」药剂做好,梁彻施举针问我。
胎记要放在隐秘和长久不易消磨的地方,可同时,也要日后寻找起来方便查看。
「大臂内侧。」我浅浅斟酌,不假思索地开口。
听到位置,梁太医明显一愣,似乎还松了口气,虽然迅速遮掩过去,但还是让我看到了。
「娘娘可有什么要求?」
「刺上十五两个字即可。」我淡淡道。
看着针尖刺破我的小十五,血珠子从他还没有两指宽的大臂一颗一颗地滚下,我只觉得心头恨意难消。
狗皇帝的心,真是,又狠有毒。
今日我们母子的遭遇,既是皇帝的考验,也是皇帝的警告。
他令我去子,我若真狠心将十五堕去,便永远有个残害皇嗣的罪名在赵淳骞手里捏着。我若不做皇后只要孩子,只怕我上官家也要被朝堂的立后呼声反噬。
为了破局,我只能压上我们母子性命去赌。
皇帝要的,便是我这一瞬惊惧。用这一瞬惊惧压制我的一生。
可他算错了。
这一瞬惊惧,只会让我的种种隐忍转为滔天的恨意。
赵淳骞打算以我孩儿的性命为要挟,那我就夺了他最看重的权利,让他在孤老困苦中离开人世。
我要报复他。
梁太医将棉布用药汁浸湿,敷在了刺字处,不消一刻,淡青色的字迹就印在十五的身上。
我冷眼看着已经在收拾药箱的梁彻施,他今日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出了内殿后就会有人将他扣下,是死是残,就不得而知了。
可梁太医却是不如我料想的那般呆板愚钝。
「求娘娘救微臣性命,微臣愿鞍前马后,任娘娘差遣。」
我看着匍匐在榻脚的男人,我沉默不语。
气氛一时间多了几分凝滞。
我看不明白,他这样突然地投诚,是真心还是假意。
见我犹疑,他复又一拜:「臣今日参与了皇室血脉的秘辛,纵使娘娘慈悲,留臣一命,只怕皇上也不会放心臣走出宫门。」
他三拜,这回行的是五体投地的大礼:「臣只身一人,自小受师父教诲抚育长大。后受姐姐关照,才可进宫深造。如今师父与姐姐已然驾鹤,臣只有好好留下这条性命,报答他们的恩情。求娘娘救我!」
「你起身吧。」我目光沉沉,「从今往后,你会是我的专属太医。」
梁彻施这一番话,让我想起来,贤福曾向我提过一句的干弟弟。
贤福心肠极好,未进宫前常常去善堂帮忙。梁彻施的师父也恰好总带着他去善堂帮人看病,一来二去,贤福便认下了这个干弟弟。
当年梁彻施医术极佳,在京里已经小有名气,据说是为了进太医院和更多优秀的医者交流,才求贤福让他入宫的。
「你下去吧,本宫让苣若殿地总管亲自送你回去。」我招来小顺子,嘱咐他一定安全把梁太医送回太医院。
「你,莫要辜负贤福。」
看着梁彻施即将走出内室,我还是忍不住试探了一句。
他微顿,随后转过身来深福一礼,并未起身,倒退着出了内室。
送走了梁彻施,我将十五包回襁褓,忍不住亲了又亲。
小彬子没能带走十五,狗皇帝肯定会亲自过来。
我抱着十五躺回了床上,这可能是我和这孩子此生唯一的相处时光了。
「娘娘,陛下从宣政殿过来了。」
谈棋见我搂着十五养神,过来轻轻回话。
「本宫生产元气大伤,已经昏睡过去了。」我并未睁眼,淡淡吩咐道。
「是。」谈棋领命,又轻轻退了出去。
3
我阖着眼,察觉到有人轻手轻脚地来到我的床前。
「你要做什么!」
我惊恐醒来,紧搂怀里的孩子。
想要抱走十五奶妈被我强烈的反应吓得直接跪下。
「是朕让奶妈子过来抱小十五的。」
赵淳骞过来揽住我,见我脸色苍白,眼睛猩红,轻拍着安抚道:「小十五先天不足,产房又血腥气重,朕让人把他放到偏殿仔细调养。」
我把脸深埋在他的颈窝,手紧紧抓住他明黄色衣襟。
「吓死臣妾了,臣妾还以为……」
我哽咽住,后半边话再讲不出,又倚在了他身上。
见我心绪平静,皇帝向奶妈子使眼色,她悄悄地抱着小十五走了。
我余光瞄着她的动作,心在滴血。
儿啊,不知你我母子,可否有缘再见。
赵淳骞敏锐地感觉到了我在分心,适时开口道:「爱妃为朕开枝散叶,如今伤了根本,也要好好调养啊。」
我强忍着恶心,拉着赵淳骞的衣袖撒娇道:「陛下不会怪白儿吧,白儿没有听陛下的话。」
赵淳骞故作痛惜地把我揽到怀中:「是朕想岔了,朕一定好好补偿你们母子。」
……
我被软禁了。
皇帝以我身边人年轻为由,叫了宣政殿的青瓷嬷嬷来照料我。
名为照料,实为监禁。
我身边得力的人都被她指使得团团转,我更是被养小月子的说法,困在内室,一步也移动不了。
青瓷有意无意地透露给我,说十五先天不足,难挨过满月的消息。
听到消息,我挣开了重重侍从的阻止,去偏殿看了十五一眼。
他长开了一些,只是脸色青紫,呼吸微弱。
我不确实赵淳骞会不会狠心杀子,惊怒交加之下晕了过去。
再睁眼,便看见了守在床边的青瓷和立在一旁的梁太医。
「老妖妇!」我破口大骂。
「陛下叫你来照顾我们母子,你却奴大欺主,把我软禁在床,让我十五生病却不得亲娘照料。」我开始哭诉,「你要生生耗死我儿啊!」
见我帽子越扣越大,青瓷跪下连称不敢。
「我要见皇上,让皇上来!」我状若癫狂,青瓷被我吓得后退,忙叫人去找赵淳骞。
「你去!」我指着青瓷,「你去亲自请皇上。」
青瓷见我要吃人的样子,巴不得赶紧避避,故也没坚持,便走了。
我又令人将十五抱了过来,怕我继续发狂,守着的人也只敢乖乖听令。
我揽着十五,身心俱疲。挥退了众人,只留下了梁彻施。
没等我发话,梁彻施自觉替十五把脉。
「十五皇子确实先天不足,需要精细调养,但不至于如此虚弱。」他拧眉,「小殿下的脉象十分古怪。面上虚浮,可仔细再探,却也只是脉象紊乱。力量对于小皇子这般情况,是不弱的。」
闻言,我松了口气,虎毒不食子,狗皇帝还没有变态到要杀稚子来巩朝政。
「你能如法炮制的为十五养身吗?」我问道。
我愿意留下梁彻施,不仅是贤福的面子,更是因为他医术了得,是难寻的人才。
「可以。」梁彻施恭敬回答,「臣恰巧见过一古方,可以强健早产儿心脉。但是若想达到娘娘的目的,臣需要对此方进行改良。」
「多久?」
「三日。」
4
我连哭带闹了三日,终于在我又一次体力不支的「昏倒」在十五的小床前后,梁彻施趁乱把药喂给了十五。
我是在哭声中被吵醒的。
赵淳骞还是等不及了,他告诉我十五没能挨过满月,去了。
看着他挂在眼眶的浑浊泪水,不知道这里面可有一分他对稚子的真心。
我大病了一场。
这次是真的病了。我月子中思虑过重,又强撑着接下了赵淳骞一次次地算计,如今事了,身子也垮下了。
梁太医给我诊脉时悄悄告诉我,我身子亏损太重,以后再难有孕了。
我笑笑,让他去禀皇帝。这才是正中赵淳骞下怀。
果然,不到两个时辰,我的册封诏书来了。
蓉妃上官月白,封后。
这是我儿自幼离母换来后位,我儿失去的,我要一点一点地帮他拿回来。
我捏着圣旨,默默地筹划。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我缠绵病榻三月有余,依旧不见好转。
期间我求了皇帝,让我家人能进宫陪我。
皇帝念我失子孤单,也痛快地赏了腰牌,让我家人能随时递牌子进宫。
头次进宫探望,我传召了娘和大嫂。
我娘抱着我失声痛哭,只说当年不应该听我哥哥的,狠心把我送进宫来。
我的嫂嫂则一如我进宫前般憔悴,看见我,也只是凄惨麻木地笑笑,又替我哥说了声抱歉。
上官辰荣是个卑劣的人。
他能力平平,野心甚高,德不配位的结果就是,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他的不择手段可以是明知岳父一家被陷害却放纵奸人去博得美名,也可以是坏了妹妹的好姻缘去攀附皇权。
我叫娘常来,却不再传召嫂子进宫。
她的心已经够苦了,也只有守着家里那摆满她家人牌位的小佛堂能宽慰些许。
我的病养了很久,但总是差点,不能痊愈。
我娘也察觉出了异常,她劝我宽心。
我并未接话,只是将一个信封递给了她。
「我要见父亲,娘。」
「你父亲是外男,进内宫怕是有些麻烦。」
「父亲看了信,自然会想法子来的,您帮我把话带到就好。」
「这里面是什么?能说得动你父亲。」母亲面带笑意地打趣,并没有太过看重。
「是哥哥近些年鱼肉乡里,欺男霸女的证据。」我平静回答。
母亲的笑僵在了脸上。
半晌,她才低声说道:「你这是何苦,你哥哥混账,我和你阿爹都知道。只是,如今是他掌家,我们也不好干涉的。」
「娘,我要爹把掌家令牌给我。」
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回答。
上官辰荣太过荒唐,是以这些年来,虽然外面都在传上官家长房嫡子已经执掌了上官家大小事情,实际却是家主令牌还是在我爹手里捏着。他不敢把一族的荣耀性命全压在上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身上。
将军夫人出宫,又被皇帝赐了半幅皇后仪仗护送,一时间皇后和其娘家大将军府风光无两。
我爹考虑了半月,终是来见我了。
上官家近些年一直被打压,他放任我哥胡作非为也不乏是保命的手段。可上官辰荣现在胆子越来越大,做事情更是不加掩饰,太过扎眼。
与其让我哥哥把上官家百十余口置于火上烤,还不如跟着我再赌一把。
我如愿拿到家主令牌,病也终于痊愈了。
5
上官家经营多年,势力盘根交错。
哪怕我如今困在深宫,也是四方兼听,耳聪目明。
「主子,下面递来消息了。」
萧允悄无声息地飘了下来,他是上官家的情报头子,现在被我调到宫里做贴身护卫。护卫倒是其次,更重要的是他来去自由,能传递消息。
「哦?这么快就有结果了。」
我一直很好奇贵妃温毓鸾。
贤福死后,她便接了凤印协理六宫。
身为这件事的最大得利者,我从着手查贤福的事开始,就把重点放在她身上。但每每快挖到她身上时,不是线索迅速切断了,就是发现从一开始的指向就是错的。
这太怪了。
若说温毓鸾身为贵妃,有点手段也不难解释,可这本领也太过通天。她的助力是哪来的?即便凭我和贤福的家世地位,在宫中也没有这般能量。
我心里有一个隐隐的怀疑。
我看着只有短短半页的温贵妃邸报和剩下三页的永王与皇帝的来往记录,不由挑眉。
温毓鸾是永王府门客之女,这是公开的秘密。
「属下确实没有收集到温贵妃更多消息。」萧允适时开口:「但这已经说明了问题。」
「她是永王府的细作?」我疑惑。
永王和皇帝虽不是同母所生,但同由孝和睿太后抚养长大。永王,一直就是皇帝的左膀右臂。
「属下起初也是如此设想,但没想到有意外收获。」
萧允的眼神精光乍现,脸上的兴奋更是压制不住,
「我们原以为温贵妃是永王殿下安插到陛下身边的探子,然探查温贵妃自入宫来的行动迹象,并未与永王有太大关联,很多时候反而是在帮陛下排忧。」
我点头。
也不难理解,赵淳骞精明多疑,既然会把小小幕僚之女封为贵妃,就不可能完全没了解过温毓鸾的底细。
「属下一一次深挖陛下、永王和贵妃的交集。多次排查比对,我们发现,每当陛下和永王间有交锋时,温贵妃的活动就很频繁,且」他顿了一下,「意味不明。若不是我们是从邸报上逐条分析,身在局中,只怕也只会看见温贵妃对我们展示的那一面。」
「你的意思是……」我惊讶出声,看见萧允紧张的神色,压低了嗓音道:「温贵妃是陛下和永王间的双面间谍?」
萧允点头,神色多了几分严肃。
「主子久居深宫,少知朝堂动向。永王自越地大胜归来,朝中对他的呼声就很高。陛下因此忌惮永王,而永王也在防着陛下,迟迟不肯上交兵权。」
「这也是陛下非要立我为后的原因。」我替萧允把咽下去的后半句话给补上。
大雍朝太祖号称马背上的帝王,一生南征北讨,为大雍打下了辽阔的疆域,大雍的兵马也因此而分散。
榆林守天子,京畿卫国都,越军震南蛮,宁军戍西域。
大雍的主力军队有四支,其中御林和京畿由大将军领兵操练,越军由越地太尉掌管,戍守西域的宁家军则由世代为皇室心腹的博阳侯统领。
到了赵淳骞这代,国家内部安稳,外部有老祖宗的威名震慑,分散的大军如何集中回皇帝手里,就很让人头疼了。
赵淳骞费了很多功夫才将御林和越军的兵符拿到手里。
南蛮子祖上被打怕了,一向懦弱。只是不想越军才一撤离,就有一个荒蛮小国,把分散的部落合并起来,蠢蠢欲动。
赵淳骞舍不得兵权,又不能把城池白白让去,只好把兵符给了自己更信任的弟弟。
永王如今不愿交兵权,赵淳骞为了不使皇权旁落,只得立我,或者说,大将军家的女儿为后,这样才能使正统始终有兵权威慑加持。
萧允禀完消息,便自行隐去了。我独身一人坐在殿内,消化这一连串的消息。
随着温毓鸾的身份迷雾拨开,谁害了贤福不言而喻。
或者说,为了让我坐上皇后的宝座,赵淳骞可没少费心思。
难产而死的贤福、被我查到的温贵妃,还有,对于赵淳骞来说,是意外的小十五……
既然他费尽心机地扶我上位,那我一定要回他一、份。大、礼。
一个恶毒的计划在我心里生成。
6
宫灯摇曳,万盏齐举。
这是我封后的第一次正式宫宴,在皇帝的授意下,被温贵妃办得很是宏大。
赵淳骞对我多是一些明面上的宠爱,实际并不信任,他一心想用温毓鸾牵制住我,所以尽管我入主中宫半年,依旧让温贵妃拿着凤印,协理六宫。
「娘娘,妾听闻教坊的温娘子今日会来,她一曲胡旋舞得极好,不知能否提前让咱们饱饱眼福。」
吏部尚书的夫人向我敬酒,她是我二叔家的女儿。我今日的荣宠,衬得她也有与荣焉。
我望向赵淳骞,他不在意地摆摆手,任我做主。
「今日高兴,自是要满足夫人的。」我扬声答道。
不消一刻,一队身着白底绿纹色衣裳,挽着彩色披帛的舞女便来到大殿。
领头的略微不同于他人,梳着高髻,抱着双面鼓,袖子也更为宽大。
「奴温玉鹄携教坊司众人为陛下献艺,祝陛下福寿康健,坦通仙境。」
赵淳骞听了祝词,满意点头,还未表演就喊了赏。
我在一旁笑道:「名字跟贵妃有两分相似就罢了,小嘴儿也甜,想来性子也是如贵妃这般,是一等一的可心人儿那。」
温毓鸾勉强一笑,并不言语。
我声音不大,但周围的嫔妃也都能听见。
皇后继位,温贵妃却依旧拿着凤印,如今后宫众人都知道两位在斗法。
见我出言讽刺,马上有人跟着说道:「既然这么相似,一会儿咱们就叫来看看她长什么样子,像不像贵妃的姐妹。」
「孙昭容,你莫要胡说,贵妃与伶人怎可是姐妹。」
有与温毓鸾交好的妃子呵斥。
鼓乐奏响,大家又都恢复了从容优雅的姿态安静观舞,只有温贵妃的脸色阴沉的可以滴水。
弦歌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飘转蓬舞。
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
我看着皇帝渐渐坐直的身子,举杯痛饮,宽大的袖子遮住了我满意的笑容。
越缺什么越渴望什么,赵淳骞喜欢青春永驻,千秋万代,我送他一些又何妨。
一曲舞毕。
「赏。」皇帝原本兴致缺缺,此刻却兴奋不已:「朕很久没见如此灵动的胡璇了。说起来,胡旋舞还是……」
赵淳骞适时收声,但周围听见的宫人都知道他咽下去的是什么。
贤福皇后极善歌舞,胡旋舞是她的压身绝技之一。
我没有接话,他怎敢想念贤福。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贤福是如此的倾慕信任她的丈夫,却不想还是涂糟算计,落得个身心俱疲,性命全无的下场。
赵淳骞似是想到什么,指着温娘子道:「你,走近前来。」
坠在鼓上的铃铛随女子动作发出叮当脆响。
肤白如脂,墨发如漆,满搦宫腰纤细。
「奴教坊司温玉鹄参见陛下。」
「抬起头来。」
少女脸颊飞起两抹红晕,含羞带怯的样子娇媚至极。
孙昭容看清了温玉鹄的样子,不由惊呼:「真的和贵妃娘娘如此相像!」
「陛下恕罪。」
温毓鸾自知躲不住了,狠剜我一眼,起身请罪。
我微微笑下,全当回应。
其实她们两人顶多两分相似,不过是刚才的铺垫让在座的各位都有了印象,这会儿看去才会如此惊讶。真论起来,她与贤福的气质才是如双生姐妹般。
「这是臣妾的庶妹,早些年被拍花子的拐走一直下落不明,不想竟是流落到了教坊司。教坊司的伶人由都是有编制的,臣妾这才安排玉鹄献艺,希望陛下赏她个自由身。」
温贵妃似是在为妹妹的凄惨经历痛心,拿帕子抹了抹眼角,声泪俱下。
如此善良多情的贵妃,谁又知道,她未出阁时,便敢指使贼人把姨娘和庶妹掳走。
「这孩子太过可怜,求陛下为她脱籍,臣妾也可给她找个好人家托付。」
赵淳骞目光沉沉,没有应声。
他在犹豫。
且不说齐人之福,娥皇女英是世间男子都想要的美梦。
更何况,他越看温玉鹄,脑海里已经模糊的发妻身影越清晰。
可贵妃的一番话,若是他主动开口,难免会有人说他好色。
「这孩子虽然经历凄惨,但能够练就一番好舞艺,可见是个自强不息的。这样的好孩子,什么样好人家都是嫁得的。」我看穿了赵淳骞的想法,主动开口赞叹。
皇帝主动收伶人入宫是好色,但如果是皇后褒奖过的,那就是在为天下女子的表率。
果然,听了我的话后,赵淳骞表情松快不少,眉梢也露出了两分笑意。
「你经历坎坷,却不自轻自贱,如今正当年华,可愿入宫伺候?」
7
中秋当晚,温玉鹄被封了美人,如愿入宫。
年轻的美人如花一般,痴缠着皇帝夜夜笙歌。
赵淳骞偏爱纤弱幼态的美人,只是他年事已高,不好主动要求这般气质女子进宫。
如今有了温美人,忍不住的百般宠爱。
温玉鹄更是个妙人儿。
花魁娘子苏海棠被她叫进宫做伴,没过多久,便推荐枕席,让苏海棠上了龙榻。
面对这样一泼辣一娇柔的二女,赵淳骞受用至极,难免对朝政多了些不耐。
温苏二妃的艳名传遍大雍,昭阳殿里的香艳故事更是在街角茶馆间口口相传。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娘娘,温贵妃求见。」
谈棋走进内室,低声禀报。
我扬眉,心下有了计较。
「让她直接来内室。」
温毓鸾走进内室,见我并未梳妆,依旧歪歪斜斜地倚在迎枕上,面露惊讶。
「本宫小月没有坐好,如今倒是添了个头疼的毛病。」
受了她的礼,我懒懒开口。
温毓鸾并未接话,只是示意跟她一起进来宫人,把托盘上的东西递上来。
「娘娘,陛下已经下旨,让臣妾把代为保管的凤印交还娘娘。」
「唉,」我轻叹,一副后悔的样子,「我原是想和贵妃一争高下,弄了温玉鹄入宫,如今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皇帝多病,太子年少不经事,如今后宫又添了两个妖妃,朝臣们彻底坐不住了。
他们已然不能信任皇帝,为防意外,皇后就要更有权威压制后宫。
原本赵淳骞是想用温毓鸾牵制住我,这下被朝臣吵得头疼,只能弃了这步棋。
「娘娘如今凤印在握,一定能掌握后宫,铲除妖妃。」
温毓鸾回的是漫不经心。
「说起来,你们虽为姐妹却水火不容,本宫对温美人了解不多,真要计较起来,还是有赖贵妃出手呀。」
「臣妾愚钝,恐帮不上娘娘。」
见她反应平平,我转开话头,拉着她说起了家常。
「五皇子身体硬朗,骑马射箭很是英武。」
「那孩子天生好动,宫里圈不住他。」
提起儿子,温毓鸾脸上挂了笑。
「是啊!说起这个,五皇子到不像陛下,很像永王呢。」
「娘娘慎言!」
见她反应紧张,我不在意笑笑。
「贵妃莫要误会我了,我是希望五皇子和永王一样,可以做大将军,保家卫国那。」
赵淳骞身体不好,连带满宫的孩子也多是病恹恹的。
只有五皇子,自生下来便体质强健。
温毓鸾起身要走。
我状似无意地叹道:「要是本宫的十五有五皇子的福气就好了……」
她要行礼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神闪了闪,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样子。
送走温毓鸾,萧允悄无声息地飘了下来。
「温贵妃知道十五皇子的事!」
我冷哼。
我拽着她东拉西扯,不是闲得无聊,只是要在我们的计划正式开始前,试探一番。
「赵淳骞太自负了,毫不遮掩地把十五送到江南的行宫,有心人都能查到。你去挑一队人,去江南,把十五带回来。」
「娘娘!这太危险了!」
萧允显然是极不同意。一旦十五离开江南,所有人都会知道我打的是什么主意。
「你要清楚,小主子才是至关重要的!」
我稍缓口气,继续道。
「我们的人哪怕快马加鞭,到江南也要一月有余。只要我们加快动作,三个月内能事成,这便是最安全的路。」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十五,我的小十五,必须安全又风光的回家。
「今日本宫算是跟温毓鸾过了明路,永王是一定要有动作的,这时候咱们只需要加把火就够了……」
我眼里闪过冷芒,装病做戏一场,可不能只给温毓鸾看。
萧允附耳过来,听了吩咐,便急匆匆地去准备了。
是夜,万籁俱寂,只有昭阳殿的灯火通明,弦乐不绝。
闲棋狼狈叩响了昭阳殿的门环。
「闲棋姑姑!」
宫人见到闲棋,显然有些惊讶。
闲棋见门开了,不等寒暄,便往殿里跑。
宫人见状,忙拦着。
「姑姑,皇上在里面那,别冲撞了。」
「我就是来寻陛下的!皇后娘娘不好了!」
见阻拦的宫人愣住,闲棋趁机越过阻隔,一边跑一边喊:「陛下!陛下!快去看看娘娘吧,娘娘不好了!」
丝竹戛停,内殿似是听到了外间的吵闹,有道极绰约婀娜的影子摇摆而至。
「早听说宫里的女人为了争宠,什么手段都能使出来,不想皇后娘娘也不能免俗啊。」
声音娇媚甜腻,言语却十分大胆。
是苏海棠,她香肩半露,云鬓散乱,对各种打量的目光视若无睹。
赵淳骞此时也披衣出来,听了这话,脸色也十分的不好看。
「皇后怎么了?闹到这来,朕又不是太医!」
「陛下,皇后娘娘不好了!」闲棋眼里含泪:「戌时娘娘便不舒服了,直说头疼。现下把能叫的太医都叫来了,都不大管事。」
「娘娘脸已经疼白了,此时进气多出气少,太医说要请陛下去拿主意了。」
闲棋再也忍不住泪,呜呜地哭了起来。
闻言,赵淳骞脸色骤变,忙喊人摆驾苣若殿。
苏海棠还要说上两句,被一旁温玉鹄拉住。
「陛下,咱们也很关心娘娘呢,可否一起前去。」
赵淳骞此时也顾不得美人儿,穿好鞋,抬腿便走,只丢下一句跟上。
苣若殿此时一片寂然,除了内室偶尔传出皇后的呼痛声,余下人皆默默不语。
「皇上驾到——」
见皇帝来了,太医皆是松了一口气。
皇后脉象虚弱,看着已经是不行了,皇帝来了发话,他们也好交代。
只是这口气还没落下,就听到他们的陛下不容拒绝地命令。
「你们若治不好皇后,有一个算一个,都去给皇后陪葬!」
赵淳骞说着,就要迈步进内室。皇后若是不明不白的没了,只怕上官家的老东西要闹。
「陛下!」梁彻施匍匐着拦下皇帝,「皇后娘娘的病来的蹊跷,臣等翻遍典籍也找不出病因。陛下龙体要紧,还是不要进内室了。」
赵淳骞脚下一顿,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做到外厅椅子上了。
「臣妾去看看娘娘吧!」
一直没出声的温玉鹄见皇帝面色纠结,主动说道。
「臣妾听着症状,倒像是民间丢魂的样子。教坊司鱼龙混杂,臣妾倒是撞见过不干净的东西。也是机缘,遇到了一位师父,臣妾请他了一壶酒,他回赠臣妾一个锦囊,说是遇见难以医治的病症,可以把里面的药丸个和水吃了。」
「拿出来给太医看看。」
赵淳骞面露好奇,他身体一向不好,人医的方法试尽,依旧不痛不痒。若不是怕朝臣反对,早想试试丹药灵符,巫医老道了。
梁彻施是皇后的专用御医,此时他顺理成章地被推出来拿主意。
他面露犹豫,最后还是咬牙应下。
「陛下,臣现在对娘娘病症束手无策,只能借温美人的药丸一用。」
说着,便转身冲温玉鹄说道:「请娘娘随臣进去。」
8
「巫医的法子颇为古怪,你们看见了恐是不好,都下去吧。」
温玉鹄挥退了内侍。
见我睁眼,她忙扶起了我。
「娘娘受苦了。」
我摆手,示意梁彻施把扎在我身上的银针撤下。
银针撤下,我瞬间感到清明。
刚刚在银针的压力下,我半梦半醒,昏沉得不行,好在尚有一丝理智,能撑着骗过太医院。
我喝下温玉鹄奉上的茶,润了润嗓子。
「你可想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本宫的棋局摆好,你就只能做棋子,本宫吩咐下去的事,你必须要不差一丝一毫的执行。」
「娘娘,我记得我为何入宫,我不悔。」
温玉鹄摇头,她跪在榻角,有着与一身宠妃装扮不同的低眉顺耳。
「你起来吧,一会儿出去,陛下问什么你顺着他说就是。」
「娘娘,」温玉鹄犹豫开口:「我怎么样都是愿意的,只是,海棠……」
我挑眉,在宫里待久了,倒是少见泥菩萨。
「她不是过得很是得意?」
我饶有趣味地打量她,想看看她怎么回。
「海棠只是嘴坏一点,在教坊司对姐妹们都很是照顾。看在她有意无意地帮了娘娘的份上,请娘娘事成后为她留一条生路。」
还不算太蠢,知道点明海棠的用处。
「她有自己的任务。」
我冷下神色,漠然开口。
温玉鹄愣了下,便不再多言,规矩的行礼出去了。
海棠才是我原定的棋子。
出身风尘的花魁妖妃,这是一个多么合理的清君侧的借口。
之所以后来改选温玉鹄,是因为我见到她画像的第一瞬,就算定赵淳骞会收下她。
狗皇帝与贤福少年夫妻,贤福年轻时的样子,是他挥不去的梦魇。尽管他下令杀了贤福,却依旧病态的收集有关贤福的一切。
温玉鹄的娘亲当年为了保护她,委身贼人,让她趁机逃脱。不想那伙强盗恼羞成怒,直接杀了她娘。此番机缘巧合,她也是一心报仇,才会如此配合。
温玉鹄去外间知会我没事了,已经睡下。
赵淳骞现在满脑子想着巫医的神奇,三言两语就被她和苏海棠哄走,根本无心看我。
太医们见我无事也自行散了。
「那你呢?」
我看着垂首立在一旁的梁彻施,突然发问。
「谈棋说,为本宫接生的差事,是你主动请缨的。」
「那时本宫和温贵妃谁输谁赢也未可知,你为什么要着急投靠?」
「或者说,你为什么不去投靠温毓鸾?她是贵妃,我是妃,明眼人应该都会愿意选温贵妃吧?」
「臣有罪。」梁彻施跪了下去,「臣投靠娘娘,就是想借娘娘之手,查明姐姐身死之故!」
「说清楚,当初到底想借本宫之手查明真相,还是想借本宫生产的时机,为太子扫平阻碍!」
见还他不肯说实话,我冷然呵斥。
此言一出,梁彻施的力气仿佛被抽干,头垂了下去,彻底匍匐在地上。
「娘娘,臣只想给姐姐报仇。」他带了哭腔,哽咽道:「我十三岁便认识姐姐了,哪怕知道她是皇家的儿媳,还是生出了不该有的念头。我一路追到宫里,看着她满身郁郁地做着这中宫,我恨啊!」
「皇权倾轧,后宫乱如浑水,姐姐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没了,我查不到凶手是谁,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去保护姐姐留下来的骨肉。」
「可在为您接生的时候我觉察到了异常,后来也猜到凶手是谁!」
「我好恨!恨我为什么没有提早发现!恨我身份卑微如草芥!我恨我知道了真凶却无能为力!」
我沉默地看着压抑着痛哭的男人,没在言语。
半晌,梁彻施似是哭够了,木木地起身,行礼便要走。
「回去准备些丸药吧。」
他眼神中迸出惊喜。
「制好后,悄悄地送去昭阳殿。」
天暖了许多,日头也越发早的升起。
他含泪向我磕了三个头,决绝地走向了半透黎明。
我看着窗间透过的微亮发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9
在赵淳骞的授意下,温玉鹄口中那位有大机缘的巫医被寻进宫了。
皇帝吃了「灵丹妙药」,身体好了很多。龙颜大悦之下,封了那巫医为国师,平日里也很是尊敬。
国师大人咬定宫里有不干净的东西,才会使帝后身体受损。
他拿着罗盘在宫里转了又转,最终转到了温毓鸾的门口。
温贵妃的寝殿被搜出了有关帝后、太子的巫蛊小人,如今被压到了秘狱听候发落。
五皇子还未来得及为求情,便又被人撞到书箱里有写了人名诅咒小人。
「本来陛下还有些怀疑,准备细查巫蛊祸事。谁承想,五皇子竟然在大朝上对着永王殿下喊救命。咱们陛下这下急火攻心,直接晕了过去。」
萧允向我复述着大朝上的热闹,眉间眼角尽是得意。
「原本咱们散播五皇子和永王的消息,也只是想让陛下生疑罢了,谁知五皇子竟然先信了!」
「好了,我们的计划可能要变了。」我示意他冷静。
原本以我的谋划,这件事也只会让赵淳骞更加迷恋巫蛊的力量,从而让我在朝堂上有空子可抓,如今看效果,倒是天助我也。
我去见了温毓鸾一面,直觉告诉我,她有话对我说。
果然,她恳求我为她向皇帝带句话。
「本宫自始至终都是陛下的人。」
「我初入宫时,是为永王递了两回消息,可陛下都知道的,我不会害他!」
见我不语,她越发疯狂。
「上官月白!你是不信吗!」
「他说了,我才是他心中的皇后,现在只不过是权宜之计!是你挑拨得陛下!」
她这般模样,已然是套不出什么话了,我转身欲走。
「永王要谋反——」
在我的衣摆即将甩出秘狱门口时,温毓鸾突然大喊。
「永王当年从越地带回了一队军士,放到了离京城百余里的山谷秘密训练,我被抓当天,有人传消息给我说,永王的亲随压着辎重往京畿去了。」
「你快通知大将军,调兵来保护陛下!」
她紧扒在狱门上,说得急切。
「贵妃竟如此关心陛下。」我走近,脸上的嘲讽不加掩饰;「怎的不早告诉陛下永王屯兵的消息?」
「是怕没了功劳不能得到陛下宽恕,让你将功折罪吗?」
「我无罪!」温毓鸾满脸惊慌,「都是因为你这个贱人我才会落得如此下场!」
「割了她的舌头。」
温毓鸾还要挣扎,我却懒得再多看一眼。
不说她别的阴司,只是对贤福下药一条,就足以取了她的性命。可惜我答应了温玉鹄,只好留她一条性命。
「永王,怕是马上要反了。」
我召来萧允。
「这,会不会是温贵妃诈我们。」萧允犹豫。
「不会,这是温毓鸾用来保命的手段,如今肯说了,那定然是她瞒不下去了!」
「你快去通知父亲。」
永王和我一样,都了解陛下,了解这位皇帝的疑心。
如今他若不快速出手,等赵淳骞清醒来,可能直接会对他下诛杀令。
「十五也快到了,咱们要做好准备。」
萧允领命,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赵淳骞吃的药丸,不但会上瘾,还会使他气血不平,容易发怒。每次发怒之时,血气燃烧,也是在消耗他的生命力。
他这样多疑的人,配上这样效果的东西,久而久之,便会产生幻觉,觉得周围都是要害他的人。
不出所料,赵淳骞傍晚醒来,张口就要斩了五皇子。
此时随侍一旁的正是苏海棠。
「陛下,五皇子竟然敢诅咒您,直接处死太便宜他了。」
苏海棠一边给赵淳骞喂药,一边跟赵淳骞撒娇。
「臣妾听闻有古时一种猎人刑法,专门用来惩罚不敬巫神的罪人,让巫神带走那些心怀不轨的人」
赵淳骞此时只觉得气血一片上涌,身体热血沸腾。
猎人游戏,正好泄泄他身上的火气。
他们此番对话并没有遮掩,皇帝要猎人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皇宫内外。
我召了群臣入宫,商量对策。
这次巫蛊之祸牵连甚广,不少朝臣的族亲弟子也被牵连入狱。
皇帝不敬巫神的「犯人」,便是这些官宦子弟。
「娘娘,您快去请大将军调京畿军来吧!这等暴虐之事,咱们一定要阻止陛下啊!」
「请娘娘调京畿军!」
朝臣纷纷跟着请愿。
见我依旧面露犹豫,老相爷主动说道:「娘娘的顾虑臣等知道,只是如今人命关天,里面有许多的蒙受冤狱的清白官员,这是国本,不可动摇啊!」
「求娘娘救我儿一命,老臣愿带着孩子告老还乡!」
吏部尚书也跳了出来,显然是担心极了,已经不再有所顾忌了。
有人开头,自然有人跟着。
一时间,宣政殿哗然一片。
正乱着的时候,有一个血人猛然摔进了室内。
「永王——」
「反了——」
10
那人声音微弱,却足以震撼人心。
刚刚还乱作一团的内殿,竟瞬间静了下来。
我深吸一口气,向老相爷福了一礼。
「此诚危急存亡之秋,本宫着人去找父亲领兵来援,还请相爷代百官为我上官家做个证。」
老相爷拱手应了。
「内侍能看见永王的反军,想必他们已经冲进宫来了,远水解不了近渴,咱们还是要找御林军的。」
我环视群臣,试图找到御林军统领。
「御林军统领在陛下身边。」
有朝臣艰难回答。
羽林军驻守皇城,此时外围在浴血奋战,内里的统领却在陪着皇帝玩猎人游戏。
众人思及此,面色各异。
「那就只有拿到军印了。」
我打破了沉默。
皇宫的西南角,是御林军的训练场。此时只能是有人拿着御林军的兵符,将这些群龙无首的残兵整合起来才能不至于陷入被动。
大臣们也都想到了这点,此时也顾不得规矩,一股脑地在宣政殿翻找起来。
正无头绪之时,温玉鹄怯怯地走了进来。
朝臣中不乏认识她的,纷纷拧了眉。
她虽然不如苏海棠出名,但妖妃的名头还是做实了的。
我勉强笑道:「温美人是害怕了吗?没事的。」
「我是来给娘娘送东西的。」
她脸色苍白,摊开了紧篡的右手。
我凝神望去,她手里的,正是众人寻找的御林军兵符!
我有些诧异。
「兵符怎么会在你那?」
「苏姐姐要带陛下去猎人,我阻止不成,只能偷了兵符给娘娘送来,盼望娘娘能带人阻止这样的暴行。」
她红了眼圈。
我沉默,摆手让萧允接了兵符去调兵。
按计划,温玉鹄和苏海棠今天都会陪皇帝去猎人,萧允会带着一队人寻过去,处置了她俩。而御林军兵符,会在苏海棠的尸身上找到。
苏海棠这是用自己保住温玉鹄。
萧允动作迅速,很快集结好宫内还没受到冲击的御林军人马,在叛军之前回到了宣政殿。
叛军刚杀进内宫,就发现自己被包了饺子。
我刚刚的犹豫也只是面上功夫。
实际上,我父亲随永王反军而动,眼看着他们的军队全冲进了皇宫,这才号令队伍扑上去,和御林军来个里应外合。
永王被当场诛杀。
萧允将血淋淋的越军兵符呈给了我。
叛军打着清君侧之名,一进宫中便直奔的猎人场。
苏海棠被赵淳骞推出去,希望以此来平息众怒。
但显然没人买账。
赵淳骞惊惧之下,又晕过去了。
他也是命大,昏在了死人堆里,永王悬赏千金,令无数人去寻他,还是蒙混过去了。
朝堂经历了这场异变,到少了些勾心斗角。
朝臣们借着永王清君侧的名头,把巫医国师一众人等都清除掉了。
温玉鹄因为送兵符的功劳免去一死,如今贴身照顾着赵淳骞。
我按之前答应她的承诺,判温贵妃与温家八百里流放,每日受鞭笞十棍,饱尝颠沛流离。
皇帝对丹药上瘾,喜怒无常,如今不论身体和精神都不再适合处理政务。众人默契地把他遗忘在昭阳殿,准备太子的登基仪式。
「娘娘,小主子到京郊了。」
萧允悄无声息地把消息递了过来。
我面露惊喜。
「和小主子一起来的,还有博阳侯。」
见我高兴,萧允僵着脸又补上了下句。
赵淳骞在惊慌之下放出了一枚特质烟花。据说这种烟花可让城外的皇家死士看到,从而放出狼烟,通知塞外驻军勤王。这是皇室保命的手段,若不是赵淳骞暴露,谁也不知道还有这样的法子。
我挥手叫他下去,兀自一人坐着,把玩一只被摸得光滑的古朴木簪。
博阳侯、宁昭晗……
他,要阻止我吗?
11
三月三,上巳节,木棉花落刺桐开。
这次宫变死了不少人,借着祈福名头,我带着阖宫妃嫔去了京郊。
赵淳骞不知在哪听了消息,带着温玉鹄硬是跟来了。
他现在没了药丸,整个人枯黄干瘪,药瘾发作的时候,便不由分说地打砸东西,鞭笞宫人。
温玉鹄脖子上满是青紫。
她常常被赵淳骞认成贤福。
赵淳骞发狂时,也只有温玉鹄能让他稍稍平静。但更多时候,赵淳骞会掐着她的脖子,问她是不是来索命的。
「你是来接十五的。」
赵淳骞执意与我同乘凤辇。
「十五不是死了么?」
我嗤笑,反问他。
「你知道十五没死。」
他难得清醒,此时异常平静。
「你若想扶十五为帝我不会阻止,十五和太子一样,都是我的皇儿。」
「你的皇儿?!」我怒火中烧,压抑着的声音忍不住颤抖。
「你的皇儿早死在那碗堕胎药下了,你怎么敢说十五是你的孩子!」
赵淳骞闭耳不听。
「十五还未取名,就取宸字吧,赵嘉宸。」
「十五不会跟你姓!」
「那你千辛万苦把他接来做甚?不做我儿,他只能是棵无名无姓的野草。」
「还是那句话,你扶哪个皇儿上位都无所谓,你都可以安安稳稳地当十几年实权太后。」
他眼中闪过冷芒,依稀间又成了那个机关算尽的帝王。
「但若你起了异心,博阳侯会随时会带着兵将入京勤王。」
我心下骇然,面上还是强撑着。
「陛下怕不是忘了,臣妾入宫前,和谁家订下了婚约!」
「咳、咳咳——」
赵淳骞的面上浮出了层虚汗,眼里闪过了挣扎神色。
「你不必诈我!」
「你个贱人!」
他像是要分裂般,一个是冷静睿智在谈判的帝王,一个是要被情绪吞噬的野兽。
看着已然要失控的皇帝,我轻笑。
「当年你忌惮我两家结为姻亲,蛊惑我哥哥构陷老博阳侯,又强召我入宫,生生拆了这桩婚事时,怎么没想到有现在这般隐患?」
「你太自负了,教唆我哥哥算计老博阳侯走上歧途,想要断我上官家的根基,收了我父的一半的兵权,又转头立他女儿为后为你的皇权保驾护航!」
赵淳骞捂着脑袋,目眦欲裂。
看到他这般痛苦的样子,我心里升起了隐秘的快意,决定再给他重重一击。
「有个事忘了告诉陛下了。」
「臣妾去秘狱见了温贵妃最后一面,可怜她一心扑在陛下身上,不但要为陛下在永王面前扮双面间谍,还要为陛下生儿育女。」
「她发了毒誓说五皇子就是陛下的亲骨肉呢!唯一健康,本可以长寿的,亲、骨、肉。」
赵淳骞再也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哀嚎声。
我灵巧躲过他随手扔来的东西,喊人把他抬下去。
梁彻施听见动静,冷着脸让宫人把皇帝往他车上抬,他是随行的大夫。
这下车里就剩我和温毓鹄了,我看着满身伤痕的女人,难得软了心肠让她到我跟前伺候。
她拒绝了。
「苏姐姐替我去死了,但我的罪责实难免去,伺候陛下,是在为我做错的事赎罪。」
我无言,任她去了。
母亲大仇得报,她便没什么活着的念头了,如今生生撑着,也不过是想把苏海棠给她续的命活长一些。
上巳节的祭祀很是宏大。
一连三日的游庆,大雍朝堂上的沉痛也洗刷殆尽。
我趁着夜色,一身劲装,乘快马去了十五暂住的别院。
稚子牵衣问,归来何太迟,我的十五,是娘来得太迟了。
十五很是瘦弱,一点也不像一个两岁的孩子。
十五很乖,看见生人也不哭不闹。
十五不愿意叫我娘。
我轻轻地揽着他,摩挲着他大臂上的胎记,哼着不太熟悉的童谣,哄他入睡。
没关系,我们母子,来日方长。
我默默地想着,和衣睡去。
朦胧之间,院子里突然一片闹声。
「快!去请隔壁的镖头来帮忙!」
火光四起,浓烟滚滚。
睁眼,窗外是一片火海。
十五被声响惊到,猫一样哭了起来。
我搂着十五轻哄,神色冷然。
有内鬼,这次的行程应该只有被抽调的少数暗卫知晓。
我努力冷静,心中设想着来敌是谁,如何应对。
「上官大人别来无恙。」
火势很快被控制住了,门口有男子的声音响起。
上官大人,我不由拧眉。
「宁昭晗!你不应该在西域戍边吗!」
院外的声音显然一惊。
我听了这番对话,已然顾不得什么,把十五递给嬷嬷,紧了紧披风,便推门出去。
挡在门前的男人身姿挺拔,背着一把大弓,即便只一个背影,也能感受到其身上的冷然肃杀之气。
他听见动静,侧头看了一眼。见是我,便默默地把路让了出来。
院外的是我哥,上官辰荣。
「阿月!」见我出来,他扬起了笑脸,只是眼里的癫狂让人止不住地发寒。
「你接到小外甥了?」
我扫了一眼身旁的宁昭晗,他变化很大。
记忆中,他姿态风流,恣意快活,身上的锐气藏也藏不住。如今却像是一把被包住了的杀器,浑厚沉静,让人暗自忌惮这平静后凶险。
听嬷嬷的意思,他们是半路上碰见了宁昭晗和他的手下扮作镖队,之后便一路相随,解决了不少麻烦。
显而易见,就目前来说,他们没有恶意。
棘手的还是上官辰荣。
「兄长既是知道我和十五在室内,为何还要放火?」
我余光瞄到宁昭晗偷偷冲院外打手势,心下了然,盘算着如何拖延时间。
「十五身体弱,放把火,刚好替他祛驱邪祟。」
「这话真真好笑,你我兄妹一场,到不用找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
「既然阿月要我直说,那我也不绕弯了。」他眼里疯狂更胜,激动之下,言语里也带了一丝颤抖:「把兵符交出来,我便放过你们母子!」
「呵。」我止不住地笑。
我的亲哥哥为了兵权,尚可以痛下杀手,我又如何敢交出这保命符。
上官辰荣见我不语,开始自说自话。
「阿月你不必有顾虑,待我夺了这赵家的江山,你便是新朝最尊贵的长公主!我知你对兄长坏了你姻缘一事多有怨怼,正好今日宁昭晗也在,我着人绑了他,让他奉你为主。」
当年我与宁昭晗一同在军营长大,两小无猜,两家也顺着缘分结为两姓之好。
我哥鬼迷心窍,在赵淳骞的指使下,算计了老博阳侯,让宁昭晗不得不去西域戍边,而他则趁机退婚,把我送进了皇宫。
「爹让我把家主让给你做,我便让了,如今我向你要兵符,你也不该小气!」
上官辰荣的情绪越发激动,全然没注意他后方兵马已经被悄悄解决掉了。
「大人!小心!」
身边侍卫惊呼出声,他被绊马索打在了马下。
随身的护卫带着他且战且退。
我紧盯战局,一言不发。
「阿月,他必须死。」
宁昭晗在我身后低声提醒,背着的弓已经被拿到了手上。
我沉默,不置可否。
「他若活着,上官家要么反,要么退。」
大雍近年来多动荡,上官家多军部子弟,若是安分,便是大雍的一把利剑,若是谋逆,那必然要和皇室两败俱伤,动摇国本。
「你是国母,也是上官家的家主,你必须做出选择。」
「大雍不能再来一场叛乱了。」
我闭了闭眼,再睁眼,一把打歪了宁昭晗已经搭好的箭。
似有心灵感应般的,我看向上官辰荣的时候,他也向我望了过来。
「哈,阿月要杀我吗?」
此时他身上已经挂了彩,护卫也只剩零星两人。
他扒开挡在身前的人,一步步向我靠近。
「来呀!用兄长教你的箭法,往兄长的心口射!」
宁昭晗将弓箭塞给了我。
我箭头稍偏,一箭射在了他的脚下。
「哥,停手!你现在回家,将来会是大雍最有权势的国舅!」
他依旧止不住地大笑。
「这些年,为了高位,为了所谓家族荣耀,我扔掉了廉耻,扔掉了热血,成了上官家最被人所不齿的男儿。」
「你劝我停手,早干嘛去了!我停不了,我上官家也停不了!」
「阿月,你天真了。」
「你以为兄长是怎么知道十五进京的消息,你身边的宁大人,又为什么会这么恰好地出现!」
他俯身拔出了脚下的箭,也冲我搭起了弓。
「咻——」
「阿辰——」
弓弦脱手,清越的声音划破了夜空,是宁家军弓弩特制的声音。
宁家军的箭出了名的玄妙,非经过训练少有人能射出。只是我当年贪玩,硬磨着老博阳侯悄悄地教了我一手。
一箭穿心,上官辰荣松了力气,慢慢地倒了下去。
我射杀了我的亲哥哥。
在我爹的注视下。
12
行宫那边今晚有人暗杀皇帝。
一片混乱之下,我爹发现我和我哥都没了踪影,暗叫不好,这才追了出来。
不想来了就看见我们兄妹相互举箭的场景。
他背走了我哥的尸首。
那个雷厉风行一辈子的男人,此时也佝偻起了腰。
临走时,他把京畿军的兵符也交给了我。
「爹老了,顾不住这江山朝堂了,大雍和上官家都要交在你手里了。」
「千钧负重,你要好好保养,守住本心。」
我捏着兵符,木然盯着我父兄的离路,一动不动。
「阿月,回去吧。」
宁昭晗陪我站了一宿,眼见天光大亮,他劝我停止这自惩般的罚站。
我动了动僵硬的关节,扭头问他。
「我、十五和哥哥,是不是必须要死一个。」
「陛下说,若上官大人不死,那你和十五皇子,必诛之。」
「宁大人,还真是皇帝的一条好狗。」
这回答并不出乎意料,可我还是冒出了一股莫名的酸涩,忍不住地出言讽刺。
「阿月,这是我宁家使命。」
我再也不想理他,翻身上马,顺手将怀里的桃木簪子扔了出去。
「你该称我为皇后娘娘。」
快马加鞭,眼泪被我丢在了料峭的初春。
在上官辰荣尚未接触权势之时,他也会为了哄我开心,背着我在长街上到处走走逛逛,在大好的晴天里教我骑马射箭,承诺要给我找到大雍最好的儿郎做夫婿。
这是我经历过最冷的春天。
十五被我留在了京郊小院。
这场叛乱很容易就被查出了主谋,一时间,上官家处在了风口浪尖。
宁昭晗以博阳侯之名为我作保,说亲眼见我处死了反贼。
可笑我哥哥当了皇帝心腹十余年,临死看透了他信奉的人的嘴脸,却也被打成了反贼。
赵淳骞杀了温玉鹄。
他在回程的途中发狂,顺手抽走了侍卫的佩剑。
温玉鹄被他一剑插中心口,就这般玉殒香消。
梁彻施说她是解脱了,走时面中含笑。
她始终觉得自己不配苏海棠的一番真心。
面对苦难,温玉鹄总爱选择逆来顺受。她对每个人的善意都抱有极大负担,被分担了的苦难,她不会觉得幸运,只会惶恐,反而徒加痛苦。
梁彻施说完温玉鹄,突然让我去看看赵淳骞。
我厌恶见他,把他扔在昭阳殿里,拨了最刻薄的宫人照料。除非涉及生死,否则一律不准来找我。
我虽惊讶梁彻施的决绝,但又觉得合情合理。择了一个晴好的晌午,我去看了赵淳骞。
他在吐血,大口大口的黑血。
花白的头发被汗水打湿成缕,脸上也十分狼狈,红的黄的黑的,一块块的结了硬痂。
显然,离了温玉鹄,没人愿意伺候他。
「朕要喝水。」
看我过来,赵淳骞开口吩咐。
一代君王被人弃之如敝屣,像野狗一般连口水都喝不上,我这样,也算复仇了吧。
我看着这个被我算计地一败涂地的男人,心里却没有预期的那般畅快。
「蓉妃!朕要喝水!」
赵淳骞见我不理他,更加气急,又呕出一口黑血。
蓉妃,真是很陌生了。
我都要成太后了。
礼部前两天已经把封号拟好给我过目了,因为我要临朝听政,故而封号都很厚重。
我翻来覆去,最后随便圈了一个德肃,德肃皇太后。
赵淳骞仰倒在了床上,恢复了安静。
我回神,走近看了他一眼。
还有气,目光清明不少。
「蓉妃,朕要去找贤福了。」
我心下了然,他这是回光返照了。
「贤福肯定不愿看见你。」
「朕是对不住她。」赵淳骞难得认了错,「朕很想念她,朕的皇后,恭德柔顺,朕见她的第一眼,便欢喜得不得了。」
「可惜,朕被困在了皇权里。」
「人一旦接触了权柄,身不由己的事情就太多了,慢慢地,人心就会麻木,变成没有血肉,只会吞噬欲望的怪物。」
「大雍朝的未来十年就在你手里,希望你最后还能像今日这般有血有肉。」
他歇了一会儿,继续道。
「你选好谁做皇帝了吗?朕时间不多了,该交代后事了。」
大雍皇族赵家,有着专属皇帝的班底,他们只听皇帝号令,只为皇室服务,调配权由历代皇帝口口相传。
我站在昭阳殿门口,回身想看看这座大殿,不想却被几个衮金大字晃了眼。
「蓉娘娘……」
我眯眼,看见太子怯生生地站在了我的面前。
我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去吧,你父皇在等你。」
目送着赵嘉烨,看他进了大殿,我也慢慢转身离开。
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
赵淳骞一生无情,晚年求仙问道,不知死后能不能看到蓬莱的样子。
英哲十七年,高宗赵淳骞薨,年三十九。
太子赵嘉烨继位,改号明德。
太子生母贤福皇后,加谥号恭顺,追封恭顺贤福圣母皇太后。
皇后上官月白,封太后,号德肃。
番外——
明德元年,新帝尚未束发,德肃太后垂帘听政,奏折由丞相代批。
宁昭晗见京中尘埃落定,请折子要回西域。
老相爷此时已然反应过来,一场宫变,三块兵符落我手里,这一切都是我算计好的。
故而他把博阳侯的折子扣下,一拖再拖。
宁昭晗求见德肃太后。
「勤王事毕,请娘娘准许臣回西域戍边。」
博阳侯府是太祖的护卫起家,听令于陛下,拱卫皇权是他们的祖训。
「是老丞相扣着你的折子,不让你走。」
「大娘娘尽管下旨,臣自会找丞相说明。」
「我也想让你留下。」
我轻声说道。
宁昭晗闻言,整个人忽地僵住。
见他这般反应,我不由觉得好笑。
留下他,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
「一是你与丞相和我相互间有个制约,朝堂不会为了夺权而结党太过。」
「二是——」
我起身出了大殿,望向了东南方,那是我家的位置。
「我爹卸任,朝中也应该要有新的大将军坐镇。」
宁昭晗并未应答,而另起了话头问道:「娘娘打算如何安排十五殿下。」
我拒绝了赵淳骞为十五起的名字,也没有给他封号,难为宁昭晗能找到个十五殿下这样不伦不类的称呼。
「他叫张十五。」
我已经被困在了皇城里了。以前我以为,是赵淳骞的压制才让我如此难过,可如今我算计了皇帝,执掌着天下,也体会不到半分快意。
我甚至在夜深时会不断自问,我对赵淳骞的报复,究竟是为了十五,还是被这满是冰冷的皇城困疯了,才会如此冷血狠厉。
十五若在我身边,我护不住他。
「他姓的是天下第一大姓,往后会有很多族亲帮衬,我也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富裕亲戚。」
「十五有先天喘疾,京城太干了,等盛夏过了,你亲自走一趟把他送回江南吧。」
我站在皇宫的最高处,红透了的云彩也不能填补我的一分孤寂。
宁昭晗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侧,他那常年古井无波的眸子,难得带了情绪。
半晌,他掏出了一样东西塞进我的手心。
是宁家军的兵符。
「你把兵符交予我?」我惊诧,「虽不知赵淳骞最后一道密旨吩咐了你什么,但这一定是他禁止的吧?」
「宁家效忠的从不是皇室,而是天下的百姓。」他回道。
四样兵符齐聚,在大雍朝前所未有。
我是大雍最权倾朝野的太后。
……
明德三年,皇帝束发入上书房,开始学习处理政务。
老丞相和博阳侯,一文一武地正好任帝师。
相比老丞相,小皇帝显然更喜欢博阳侯这个老师。
「母后,宁侯什么时候才能班师回朝啊!」
「在你能自己批完这一百斤折子后。」
我头也不抬,奋笔疾书。
我还是会怀念幼帝刚即位时。
那时候老丞相心中没底,不愿我接手朝政,再累一个人也要硬撑着把折子给批完。
「大将军越地大捷,要班师回朝了!」
有小太监喜滋滋地来报,看到我在室内,立马噤声肃立在一旁。
我瞥了旁边的小皇帝一眼,起身捋平了袖角。
「哀家累了,今日就到这吧,剩下的折子不懂就去问你老师。」
我前脚刚迈出内殿,就听见两人的欢呼声。
我坏心地转身回去,轻咳两声。
看到还张着嘴,却憋回去声音的小皇帝,我放声大笑。
我也高兴啊,这一仗打赢,越人至少三十年内不敢再犯我大雍。
……
明德七年,皇帝加冠,正式临朝。
老相爷上疏乞骸骨。
按理说,我也应该功成身退,只是我总觉得不甘。
我与赵淳骞当初那样不死不休,如今看着,我却成了他想要的一代贤后。
满朝文武开始忌惮太后擅权弄人。
宁昭晗却看透了我的想法。
不知他是怎么跟皇帝说的,翌日大朝,赵嘉烨向外宣布了要去泰山封禅的消息。
朝臣自然反对,他刚亲政,有什么好向上天告慰的。
然皇帝金口玉言,他想做的事,已经没人能拦住了。
首阳,明德帝携德肃太后,帝师宁大将军及百官上泰山。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我捧着玉玺,身着皇帝衮服,步步走上祭坛。
小皇帝瞒着群臣也瞒着我,把众人骗到了泰山。
赵淳骞,你没来得及等到的封禅,我替你来过了。
……
明德八年,德肃皇太后撤珠帘,退后宫,皇帝彻底执政。
我这些年把精力全然投在了朝政上,蓦然脱身,倒是无所适从。
我学着后宫的太妃们,开始养花种草。
老天爷似乎不愿意让我就此闲住,我种下的第一盆月季还没开花,便又被皇帝匆匆请回了朝堂。
连日暴雨,黄河决堤,下游的百姓遭受水患,十室九空。
江南一带也起了疫病。
宁昭晗去西域练兵了,百官众说纷纭,朝堂竟是一个能拿主意的也没有。
看到江南的瘟疫线报,我心焦得不行。
十五身子弱,每到雨季他就会病上几日。如今怕是大夫都不好找。
下面的朝臣争个不休,无非是一方说先赈灾,一方着急查明黄河为什么会决堤。
「皇帝想先做哪件事?」
「儿臣以为,水患赈灾朝里都有着先例规矩,一层层地往下办就是了。黄河决堤却是少见,这里面,必然有问题。」
「那就去查黄河决堤。」
我拍板。
正逢乱时,皇帝有些压不住臣下。
他年轻气盛,私带一队侍卫,要去黄河边上一探究竟。
我看见赵嘉烨留下的信时,他们已经跑出去一夜。
大臣们群龙无首,我坐在珠帘后,一个头两个大。
我一边派人去沿线找皇帝踪迹,一边着人快马去请博阳侯回京。
等我发现没了十五的消息时,已是五日后。
当年宁昭晗亲自去送十五下江南,特地留了一队斥候,走八百里加急道,每天将十五的起居、画像传递到内宫。
想着江南的疫病,我越发坐不住了,直接叫人把这些天有关江南的折子全部搬来我的寝殿。
闲棋和谈棋陪我一起翻。
「西塘镇,平康坊,封锁……」
十五的宅院,便在平康坊。
我在长乐宫枯坐了一夜,一夜白头。
皇帝和宁昭晗回来了。
都回来晚了。
皇帝在长乐宫门口跪了一整夜,满身的白霜。
「蓉娘娘……」
见我开门他怯怯喊道。
赵嘉烨年少失恃,又横遭宫变,再加上老相爷的耳边风,对我是有些畏惧的。
宁昭晗告诉他,我和他生母贤福皇后关系极好,只要叫我蓉娘娘,我就绝不会伤害他。
这个办法确实管用。
每次他这样一撒娇,我就会高高拿起,轻轻落下。
「皇帝啊。」我倚着门,隔着虚空摸了摸他的头。
「蓉娘娘要走了,蓉娘娘要去陪自己的孩子了。」
说着我便恍惚着往宫门的方向走去。
「蓉娘娘,我错了!」皇帝拦我,「我下罪己诏,您别走!」
这次我没看他一眼,径直离开了。
宁昭晗一路护送,直到江南,才调转马头。
……
明德九年,德肃太后四十整寿,皇帝大赦天下。
我在江南,为西塘镇的亡魂守了两年的坟。
到这里我才发现作为重灾区,西塘整座城已然沦陷。
城门处看守严格,只进不出。
我毅然进了城。
说来可笑,整座城的人都死了,只有我活了下来,
我在十五昔日的宅院里吃斋念佛,每日早晚各点一遍引魂灯。
佛不渡我,我愿渡人。
……
明德十二年,我念完了九万九千八百一十遍往生咒。
近日做梦总是能梦见许多故人。
贤福、哥哥、梁彻施,甚至赵淳骞都出现了一两次,就是没有十五。
「你念了那么多遍往生咒,十五肯定投胎了。」
宁昭晗扶我起身,把汤药喂给我喝。
「那希望他下辈子能擦亮眼睛,不要找我这么不靠谱的娘亲了。」
这药苦得麻嘴。
「你是天下最靠谱的娘亲。」
宁昭晗温柔地为我擦了擦嘴,又继续灌药。
这药太苦了,我真的不想喝。
「梁彻施这小子真是太不负责了!明明千恩万谢地求着我要当我的专属太医,却一碗毒药跟着赵淳骞一起走了。」
宁昭晗安静地听着我的牢骚,偶尔低声回应。
我说的累了,歇了一会。看他担心,我又强打起精神。
「你说,这回怎得这么巧,你来得刚刚好。」
我跌倒在佛堂,宁昭晗正好来看望。本来我都要走了,他又硬留了我几日。
「其实我年轻时,等过你许多回,但你次次都没有来。」
「当年为了嫁你,我违背父兄的安排,硬是搭了个比武招亲的擂台,把所有上来的人都打走了。我等了十日,你可是你一直没来。」
「后来再见你,没想到就是十多年后了。那时我看着你满身冷酷,知道我们再无可能。说起来,我觉得你气质大变,你也如此看我吧。」
我笑得苍白,强忍着反胃。
「你自小就是京城最明艳耀眼的姑娘,我怕你谋逆,又庆你谋逆。」宁昭晗眼中含泪,终是停下了徒劳的喂药。
「我在京郊小筑再见你,心里就想,如果你真的要反,我就背弃了祖宗,自请除名出族。」他笑得苦涩,「辰荣哥说让我当你的面首,我竟真的心动了。」
我们之间有太多错过。
我张口欲言,却没忍住哇的一声把吃下的药汤又吐了出来。
宁昭晗手忙脚乱的样子,倒是有了几分十几岁时青涩模样。
我拉住他的手,让他好好陪陪我。
「你一定要坚持住,陛下带着太医已经下江南了。」
我摇头。
「你把那孩子养大,就不想看看他娶妻生子的样子吗!」宁昭晗揽住我,字字啼血。
我想看自己的孩子。我已经没力说出,不知是我教得好,还是因为有贤福的良善血脉存在,赵嘉烨的品行能力,都很出挑。
我下了地府,也是有颜面面对老友的。
「我控制住宁家军的形势,日夜不停地赶回京中,正好看见你全家跪在门前,接你封妃的圣旨。」
宁昭晗见我撑不住了,哽咽着把我一直想要知道的原因说了出来。
我笑,年少时的心结竟等到行将就木的时候能才解开。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下辈子,我们谁也不要遇见谁了!」
我倚在他的怀里,沉沉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