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胤泽曾告诉我,命运就像风筝,只有将线放在自己的手里,才能掌控自己的境遇。
我信了。
后来我一步一步坐上这把权利的交椅,一寸一寸地将匕首扎到他的心里。
也同样一字一句地告诉他。
这世上能掌握自己命运的,只有至高无上的权利。
*一
澹国亡国那日,我还只有八岁。
八岁是个什么样的年龄?我不知道。
寻常人家的姑娘小姐大概应当在垂髫取乐。
至于朝内公主,大抵是苦学诗书礼乐,以彰国姿。
而我这位冷宫里的公主,要学的可就困难多了。
阿娘教我怎么分辨人的喜怒,教我怎么揣测侍女的心思,教我怎么样才能够在这冷宫中活下去。
城破的那一天,夕阳比宫里的大火还要辉煌,我就坐在石阶旁,冷眼看着四下逃窜的侍女。
当时我就在想,这把火怎么不烧得再旺一点。
最好将这八年来一切丑恶,全都烧得一干二净。
可惜再旺的火也烧不到这冷得发疯的宫殿。
阿娘是个体面的人,纵然落入冷宫多年,她也记得自己曾是澹国世家之女,随着城破的消息,一起殉了国。
临死前,她告诉我,我是澹国的公主,誓死不做亡国奴。
我不知道什么叫做体面,也不想死,可是我听我娘的话。
将军就这样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当时我正拿着一把刀,准备和阿娘一起全了体面。
突如其来的变故搅乱了我所有思绪,我看见这位素不相识的男人,抱着我娘痛哭了一场。
我想,真是稀奇,这世上竟然还有人会为我娘这样卑微的人哭。
哭完了之后,他好像想起来旁边杵着鬼魂一样的我,这才扭过头,对上我那不像活人的神情。
他问我,「你是伺候的宫奴吗?」
我道,「我是澹国的公主。」
阿娘的尸体已经冷了,澹国的宫殿已经塌了,但这几个字却一直烙在我的心上。
我盯着将军发红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是澹国的公主,不是亡国奴。」
我以为他会杀了我,就像那些官兵杀死宫奴一样。
但他没有,他只是站了起来。
将军很高,高得我几乎看不见他的脸。
夕阳吞没了他的轮廓,冬日干冷的风吹动了他的甲胄,我在薄暮当中,听见他颤抖的声音。
「好,好!不愧是阮娘的孩子!」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就离开了这里。
那火烧到了冷宫——我娘,还有那个澹国的公主,以及那八年猪狗不如的日子,全都烟消云散。
将军给我取了个新的名字。
他叫我,知欢。
*二
将军从冷宫出来转头就收养了一个义女,传到有心人耳朵里,都说我可能是前朝余孽。
可惜那日没有人看见我跟着将军出来,纵然有心想要从我这里对将军下手,也没有办法。
前朝皇室被屠了干净,风声是从将军谋士口中传出来的,因为他是我的老师。
沈业总是和我说,「都说前朝皇帝暴政!却没想到新帝更为残忍!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士死!若非王爷手握兵权,只怕这会也难享富贵。」
将军劳苦功高,新朝成立就被封了王爷。
但将军并不喜欢我和这些国事周旋,为此,他特意去寻了胤泽来陪我。
我坐在亭中,冷寂寂地盯着他。
胤泽也不怕我,反正原先我住在冷宫的时候,他也会悄悄地混进来。
因为那时他被寄养在宫中,是我那从未见过面的父皇,用来要挟他爹的质子。
现在他则是老皇帝,用来讨好将军的棋子。
谁让他曾经做过质子,老皇帝不喜他,便让他走了我的老路,去住我住过的冷宫。
真真讽刺。
见我冷眉冷眼,他只是说,「阿梦——」
「我叫知欢。」
他只得改口,「阿欢,为何你做了郡主,还不开心呢?听侍才说,眼下你可是顶尊贵的人物呢。」
我没有空陪他说些没有用处的废话,刚想抽身离开,他便用眼巴巴的神情望向我。
最终我又坐在他身旁,出神地听。
他也就口若悬河地说。
说宫里的琐事,说他阿娘的惨死。
他娘比我娘还惨,是教宫女打死的。
他年纪小,还不知道那是死,反倒嬉皮笑脸地说,「阿娘睡了一个很长的觉,将军说,等她醒了就能投到好人家去啦!」
我默默看了半晌,「笨蛋,你娘那是死了。」
「死了?」他摇摇头,还是笑着,「没死,没死。」
我懒得和他废话,总归死了也好,死了干净。
直到日头落下山去,宫人再将他带回宫城当中,这一天才算结束。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很久,久到将军亡故。
新帝登基,谋士尽死,将军正值壮年,又岂会突然病来如山倒?
将军临死前什么都没说,只狂笑一声,泪洒枕边,不久后就断了气。
他留给我的,是一众心腹、军权,还有王位。
*三
新朝皇帝以为毒死了将军,就可以收回兵权。
但他这春秋大梦做得属实太早。
将军身死之后,底下的亲信都在疑心是不是老皇帝的手笔。
当然,沈业调查回来的结果也确实如此。
西北的大军不服管教,老皇帝没有办法,只能先让我承爵,暂时握住兵权,稳住兵心。
沈业告诉我,「安插在老皇帝那里的人说,待到您及笄,老皇帝打算借您嫁人一事,分去您手上的兵权。」
这确实是一个好盘算,可惜老皇帝素来爱将算盘打得太早。
待到我及笄还有五年,这五年时间,可有太多变数了。
胤泽来得倒是越发勤了,他眉眼长开了些,见着我总是会弯眉笑着,很是无害。
我不明白,同时冷宫当中长大的人,缘何他就干干净净一身白?
「阿欢,听说你当王爷啦,我从长街上寻了好多——」
我没空和他玩小孩子之间的过家家,就打断了他的话,「日后不要来将军府找本王了,本王要去西北征战了。」
当时我不过十一岁,穿上王爷的蟒袍,语气还带着几分稚气,说出来的话更是让人发笑。
世上所有人都在笑我德不配位,但我不能笑,因为我得让自己配得上。
胤泽只是愣在原地,我不知道他是何时走的,我也不在乎。
因为在我看来,我没有杀了他,已经算是慈悲。
沈业说,「六皇子是唯一一个知道您是前朝公主的人,若是留有把柄,恐怕后患无穷。」
我沉默了很久很久,也没有说出答案。
沈业也不会让我为难,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提这件事了。
*四
记忆中那些马上倥偬的年岁已然飞驰而去,我和他越长越高,越来越远。
当中隔着的,都是先前他从街边寻来的不打眼的玩具。
有时候我都在怀疑,他当真是白痴还是别有用途。
若不然,他又怎会以为那些世俗的东西能入了我的眼?
可他仍旧孜孜不倦地凑到我眼前,递给我一系列护具。
「阿欢,战场刀剑无眼,你还是小心一点为好,莫要让我担心。」
我冷嗤一声,「我行军打仗怎么说也有四年之久,战功累累,又何须你担心?」
胤泽便没再多话,默不作声地陪我收拾了行囊,又乖巧地跟着宫人离开了王府。
我被他那可怜巴巴的神情弄得心下烦躁,草草将那护具扔到书房当中。
他哪里知道,我此次前往西北不过是掩人耳目,我真正的目的是暗中在京城,布一场大局。
老皇帝不是杀尽开国谋臣吗?他杀一个,我就吩咐沈业再去供上一个新的。
入了夜,一众谋士在灯下望着我,都是一群半入黄土的老头子,对上我竟都是毕恭毕敬。
沈业这个老头子倒比旁人多些胆量,凑到我旁边看着我的书法。
我冷冷地将最后一个名字圈起来,那是当朝丞相,萧玉。
沈业大惊失色,「你要对萧丞相动手?」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将那杆笔扔到砚台里,惊起一阵朱墨,如血。
良久,我道。
「我要及笄了。」
*五
四年的时间太短,纵然将军给我留下来很多能够动用的人脉,但想要撼动这个朝局,还是痴心妄想。
我知道一口吃不出个胖子,但是我等不了那么久了。
如果我及笄,老皇帝定然会找借口将我嫁人,到时候我这几年的谋划全都功亏一篑。
眼下摆在我跟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和老皇帝正面对上,要么就是和萧玉达成共识,扳倒老皇帝。
和朝堂当中党派纠缠这么多年,我对萧玉的野心也有些了解,他若当真是无欲无求的人,又岂会坐到那个高位?
只是,坐到那个高位的他,还有什么弱点呢?
我苦思不得其解。
沈业那个糟老头子也觉着我此番太激进,他挤眉弄眼地劝慰着我,「小殿下,其实嫁人也不是不好,就那个胤泽,他一看就是个好拿捏的。不妨咱们——」
我将手中的长弓拉满,对准了他的脑袋,眼神微眯。
「老师,您曾教过我,不要相信任何人。」
沈业被我的眼神唬住,自此不敢再提这个意见。
我将那长弓射出天际,遥遥射下来一只灰雁,落在地上扑腾了两下,就不喘气了。
这样浑浊的世道里,我不想胤泽被我射中。
无论他对我有没有企图,我都不想将他拉入这趟浑水。
也算是,护住我最后一点良善吧。
*六
老皇帝的想法和沈业不谋而合,大抵也是觉着胤泽好拿捏,想要将他赐婚给我。
我坐在书房当中,把玩着那已经堆成小山的玩具。
每一个,都是胤泽亲手做的。
他在冷宫中学不了诗书,至多学一点讨乐的玩意儿,再眼巴巴地来到将军府上,送给我。
但我并不是每天都有空听他说家长里短,大多时候他便总是在书阁外面,等我下课之后,再同我一起说些琐事。
他总是说听不懂那些繁文,一个劲地问我那是什么意思。
可惜,有时候我说了,他也还是不明白。
竹蜻蜓已经放置了很长时间,草木易朽,我不敢动,生怕手上的力气太大毁了那些玩意儿。
我愣愣地看着半晌,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飞到了胤泽那张白净的小脸上。
他近来长得高些,但到底是稚气未脱,虽说是好拿捏,但——
儿时的种种尽数闪到眼前,最让我记忆深刻的却是八岁那年,大火倾颓的冷宫之下,胤泽迈着小短腿,找到了藏在假山石洞的我。
他那时很小,大抵是受了将军的指示,拉着我穿过逆流的人群。
在喧闹仓皇的夜色中,将我从那如同地狱一样的宫城里推出来。
他说,「阿梦,你终于飞出去啦!」
我猛地回过神,那竹蜻蜓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我的手心里,被我捏成了齑粉。
我大呼道,「沈业!沈业!」
沈业老了,拖着消瘦的身子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
我每次梦魇惊醒,总是会这样喊他。
见我没事,他才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可等他凑近了,才看见我被竹篾扎得鲜血淋漓的右手。
「小殿下,都说了让你不要忧思过重,你一个小姑娘,成天那么苦大仇深地做什么?」
他嘴角打趣,眼中的心疼却藏不住,就要上前给我包扎手。
看见他出现我才心安,我说,「将胤泽送走,他留在这里,会坏事。」
他必须得走。
老皇帝知道他和我的关系不浅,虽说他就算用胤泽要挟我也不会让我有所动容。
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牺牲,我还是决定将他先送走。
无论去哪都好,总归,不要再回到这座鲜血淋漓的宫城了。
沈业没说什么,给我包扎好伤口就退了出去。
*七
沈业回来的时候告诉我胤泽已经安顿好了,同样也给我带来了一个消息。
他说,「当年杀尽澹国皇室的主意是萧丞相提出来的。」
也就是说,萧玉痛恨澹国皇室中人。
一个人有仇恨,比瞧上去薄情寡义的人好办多了。
至少,他还有人性,可以把控。
我挥了挥手,「再探。」
沈业走了出去,到了门口,却止不住地深咳了两下,用帕子擦出来一抹刺眼的红。
像是怕被我发现似的,他匆匆收了帕子,又状若无事发生,「天冷了,小殿下日后到了换季的时候,可千万要加件衣服,别总让老夫惦记。」
我假装视而不见,「老师放心,没有人比我更会照顾自己了。」
沈业笑笑,秋日风又大了起来,将他简朴的外袍吹得猎猎作响,他就那样一步一步地,离我越来越远。
我盯着他的背影望了许久,总觉着随着越长越大,心里也越来越空。
得来的消息告诉我,萧玉虽然屠尽皇室,但却给一位身份低微的娘娘立了碑,每月十五要去山上扫墓。
那个娘娘我知道,就是我那殉国的娘。
我想了一会儿,决定回冷宫一趟,看看我娘和那位权倾天下的萧丞相,到底有什么渊源。
顺带,去拜访了老皇帝。
老皇帝近来身子不太行,他盯着我面上那一副青面獠牙的面具,眼中纵有厌恶,还是和声和气地问我,有没有什么心仪的儿郎。
我只露出来一双沉沉的眼,毕恭毕敬地说,「全凭陛下做主。」
老皇帝对我这个回答很满意,念着身子骨不行,就没多留我碍眼,挥手让我离开了皇宫。
他是权臣谋反,也算是我澹国的旧人,若我不被打入冷宫躲过一劫,只怕现在也成了一具尸体。
我遵循记忆来到了冷宫,可以见得,自那次大火之后,这里便没有人修缮了。
好在宫殿只是漆黑一片,没有塌得那么严重。
记忆里,胤泽总会沿着宫墙来找我,给我带来一些粗糙的小玩意儿。
那天他给我带来了一个风筝,说是学着宫里的娘娘放的样式,做给我看。
他告诉我风筝要怎么样飞,告诉我,我们就像这些风筝一样,总被人牵着线走。
要想飞出去,得握紧手中的线才行。
我问,「这话你是听谁说的?」
他道,「阿娘告诉我的。」
他阿娘是早些爬上他爹床的婢女,怀了孩子才做了妾。
恰逢我父皇想要牵制他们家,就要寻个人质入宫。
他也就成了这个倒霉蛋。
可是我们的风筝没有飞上天,就被看管的宫女夺走,在地上踩成了烂泥。
胤泽忍着泪没有哭,说会再给我做一个新的,好看的。
我只是一言不发地将那些风筝的残骸收拢起来,埋到冷宫当中那棵梨花树下。
母亲总会把她心爱的东西埋进去,我也是。
胤泽那个笨蛋,他哪里知道,风筝线握在手里也没用。
我要的,是让别人舔着脸放给我看。
*八
我先在梨花树下挖到了一个酒坛,那是阿娘刚入冷宫的时候埋下来的,说等我出嫁就去出来喝。
我将那酒扒出来喝了个精光,把那坛子往地上一摔,只觉着心中那抹散不去的郁结,也好了许多。
顺着坛子再往下挖,就是一个檀木盒子。
当中放着的是一沓厚厚的书信,记录的是阿娘的青葱时节。
原来她同将军是青梅竹马,我娘对将军还有救命之恩。
将军也当将这份情感归结于兄妹之情,年少之义,逢年过节送上一份重礼和书信。
只不过这些字里行间在我看来,处处都是情谊。
我读来发笑,总觉着情字误人,爱人者痴,当局者迷。
将军的字体苍劲有力。
我读了几封后,再翻开新的信,却陡然换成了清逸潇洒的行书。
我看了落款,是萧玉。
萧丞相和我娘情投意合,私下里有了夫妻之实,还约好了私奔。
我想着萧玉那张古板严明的脸,一时间竟有些发愣。
萧家和阮家本就是世家大族,既然两情相悦,又何须私奔?
信上没有答案,但我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
因为我娘要进宫。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就算要逃,也逃不出澹国的手掌心,更会连累两大家族。
我娘必定是因为这原因才放弃了私奔,甘愿进了宫。
原来那些关于我娘不洁我是野种的传言都非空穴来风。
而是因为我那父皇发现了我娘并非完璧,这样就能理解为何他会大发雷霆将我娘逐到冷宫自生自灭。
纠葛到这里水落石出,也难怪萧玉一生未娶,誓死要屠尽澹国皇室。
真是痴情种。
可痴情又有什么用呢?他们,有谁能护住我娘吗?
没有,一个都没有。
我嘴角的笑极冷,心中是说不出的恶心,恨不得将那些前尘往事全都烧了个干净。
但是不行,我留着这些,还有重用。
我起身之时,宫中已经落了锁。
可多年经营,我在后宫中又岂会没有眼线和心腹——
若不然,我也不敢自己亲身到冷宫中来。
出了皇宫,我站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驮着整个京城的夜色,走到了萧丞相家的后门,翻了进去。
*九
沈业不知道我是怎么让萧玉妥协的,我也没打算告诉他。
这些日子来,我不让他再替我左右奔波了。
就像将军会死一样,沈业也会死,是人都得死。
好在,这段时间他没在操心朝堂大事,身子骨倒还隐隐强健起来。
有时候我会失神地望向他瘦骨嶙峋的身子,却总被他打趣。
「怎么?将胤泽送走,没人来逗你开心了吧?」
都说知子莫若父,我有过好多似是而非的父亲,但当真懂我的,却只有这个挂着老师之名的老头。
我扭过头,继续读着亲信传来的消息,才淡淡道,「你想让皇帝什么时候死?就三月初六吧,和义父一样。」
沈业不赞同,「那怎么行?多晦气!」
我请教他,「你给个日子。」
「二月十七吧。」沈业苍凉的眸子落到窗外的寒池当中,「他登基的那天。」
我说,好。
*十
文臣和武臣仍旧在朝堂上吵得乱成一锅粥,大多时候,我和萧玉总是分堂而立,各自不言。
谁都以为我和他势不两立,水火不容,连老皇帝都是这样以为的。
今天老皇帝大手一挥,要为我择婿。
麾下的武将都不赞同,「武王战功累累,如今西北战局未定,又岂能因为婚事耽误国事?」
武王就是我,快要十六岁的我,是大胥朝第一个战功累累的女武王。
文臣那边便更有话说,「武王年幼,身挑国基已然耗损心力,陛下这也是为武王着想啊!」
良久,老皇帝问萧玉,「丞相如何看?」
在他眼中,萧丞相理应巴不得有人分去我的兵权,此时他若是开口,那我也难以抗衡,只能先嫁。
萧玉眼眉都没抬,只是应道,「武王年岁大了,应当有自己的主意。」
此话一说,满堂喧闹的文武百官忽而就静了下来,连老皇帝都不敢置信地望向萧玉。
他拧着眉,似乎是想要思索出萧玉话中的玄妙。
但他来不及多说了,我轻嗤一声,「怎么?本王统览西北大军,为胥朝分忧解难,难道连自己的婚事都做不了主吗?还是说,皇帝老糊涂了,以为让本王嫁个人,就能控制我一介女流了?」
老皇帝哪里想到我敢当众冲他发难,当即怒不可遏,大骂我目无尊卑。
他更想不到的是,我本就不是任人拿捏的孤女。我手握重权,四处奔波,五年来呕心沥血,全是为了砍断那些钳制我的手。
纵如今,他一声令下,应他者,又有几人?
他喘着粗气,「大胆!来人!将这目无尊卑的乱臣贼子拿下!」
我觉着好笑,将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摔到他的面前。
「胤兆,你看看本王的脸,再说一句乱臣贼子来听听?」
他没见过我,但他认识我娘。
只这一眼,他就分辨出来,丞相刚刚所言何意。
我娘入了宫,生了子,自然是皇室。
他这个谋反的贼子,竟然说我是乱臣?
当真是贼喊捉贼,滑天下之大稽!
满堂哗然,谁也不知道我这话何意。知道的唯有萧丞相的旧部,和座上那位皇帝。
我们心照不宣,各自冷笑。
皇帝喃喃了两句,忽然口吐鲜血,似乎是被我气死,但那血是黑的,和他的心肝一样黑。
这天是二月十七,皇帝登基八年当朝暴毙。
百姓说他皇权是胜之不武得来的,当了皇帝又心狠手辣,滥杀臣子,增加赋税,此番是遭了报应。
大太监将他的尸体拖下去的时候,满朝文武跪了一地,恭送皇帝驾崩。
虽然大臣们都觉得我气死了皇帝,但碍于我兵权在手,根本不敢对我发难,便吃了这个亏。
我和萧玉对视一眼。
他眼睑微抬,落到我这张形似阿娘却胜过阿娘的脸上,在日光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我一会儿。
他说,「你不像我。」
我没说话,但我知道,他这一句是在敲打我。
也就是说,当下并不是我称帝的好时机。
*十一
老皇帝死了,他留下来一堆心腹说要拥立太子登基。
朝中政局本就是三员鼎力,互不相让。
纵然我和萧玉勉强合作,但还是难以平息悠悠众口,况且那一日他隐约还在猜忌我。
这会儿我若是冲上去当皇帝,怕还得流血。
但我已经不想在打打杀杀,给这个皇位,这个都城,带来血光。
更何况,改朝换代向来都不是民之所向,只有让他们深刻地感受皇室昏庸,生灵涂炭,他们才会心甘情愿,欢天喜地匍匐在我的脚下。
恭迎我登上皇座,带给他们希望和曙光。
所以要腐烂得更彻底才行。
急不得……
当真急不得。
可就这样让小太子登基,不过是为另一派拥护太子的老臣做嫁衣,此番是得不偿失。
就在我苦思冥想的时候,萧玉却备了马车,将我接去萧府叙旧。
我想不明白自己和他还有什么旧可以叙,莫非他当真开始猜忌我的身份?
我先前为了让他与我合作,的确诓骗他说,我是阿娘和他的孩子。
若是被他察觉我的身份,难保不会被他反咬一口。
其实我没有任何证据,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谁的孩子,反正我说,箫玉便信了。
爱人者痴,他一看见我这张脸,再听我阿娘忍辱负重那么多年受的苦,哪还顾得上查验呢。
萧府当中,站着一位如玉少年郎。
他见到我来,浑然不惧我周身的威严,二话不说就冲到我跟前来,「阿欢!两年未见,你怎么长得这样高了!」
我抽回了握在他掌心里的手,到底还是忍不住打量了他一眼。
两年未见,他又何尝未曾长高呢?单单望着,倒是认不出来那是只会跟在我屁股后面絮叨的小孩了。
我退后一步,还未来得及说话,就望见远处临风而立的萧玉。
他品着一杯淡茶,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怎么,阿欢不惊讶?」
我自然是惊讶的。
原先我已经吩咐沈业将胤泽送到寺庙去静养,暗中将胤泽从庙里换出来,带到江南藏了起来。
我如此曲折地将他安顿,还是被萧玉找到了。
他倒是好算盘,如果让胤泽登基,不但那些老皇帝的心腹得不到好处,连我也被钳制在其中。
可他忘了,我是一个在冷宫长大的公主,我没有那么多重情重义的心思。
我为胤泽做得够多了,往后他若是老老实实当傀儡皇帝,我自然会给他一个好去处。
他若是和萧玉连起伙来架空我的权利,那他,也只能和他爹一样,葬入皇陵了。
我学会了萧玉那浅淡凉薄的笑,「您小瞧我了,纵然是他当皇帝,我也不会惊讶的。」
胤泽仍旧蠢蠢的,不解其意地问,「皇帝?什么皇帝呀?皇帝不应当是太子吗?」
萧玉脾气很好,「太子不久就会病逝,到时候,皇帝可就是你了。」
我不知道那天他们两人在我面前说了多少蠢话,我只记得那天我回去摔了两套茶盏才冷静下来。
沈业问,「是不是和胤泽有关?」
我说,是。
这座无数人机关算尽的宫城,有些鸟,到底是飞不出去的。
比如我,也比如他。
*十二
就这样,胤泽那双只会做玩具的手,执掌了这个本来与他无缘的天下。
养虎为患这个词我也是听说过的,所以我不打算让夫子教他什么治国之道。
我也从未想过,将这天下交在他的手上。
他仍旧和幼时那样,从不惧怕我的冷脸,反倒还天真地说,「阿欢,这些时日不见,你竟然会笑了。你笑起来可真好看!」
我停下批阅奏折的手,将目光落在他那天真无邪的笑颜上,很是不解。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能笑得这样没心没肺。
分明,他过得比我还惨。
自幼寄人篱下,稍长之后,阿娘又惨死棍棒。好不容易躲去清闲,又被捉回来充当一国之君。
胤家的权,他一无所有。胤家的贵,他只能依靠着我。
他不恨我吗?不恨这天下吗?为什么,他竟还能笑得这样开怀。
我心中突然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妄念,我将朱笔在他脸上划了一个鲜红的圈,我问他,「你想当皇帝吗?」
他被我的眼神摄住,怀中逗弄的猫不知为何突然惊叫一声,仓皇蹦到我的桌案上。
良久,他用袖子擦了擦脸,有些黯然地说。
「阿欢,是不是对于现在的你而言,谁的好意都是对你另有所图?」
难道不是吗?
他在我的沉默中看到了答案,顶着那一脸污墨,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御书房。
自那以后,再没出现在我的面前。
*十三
胤泽五日没上朝的消息已经让那些老掉牙的臣子,写了将近五十篇折子弹劾我。
在胤泽不上朝的第六天,朝中的局势已然有些把持不住,还以为我将胤泽软禁了。
我只能冲到了他的宫闱,将他从床上踢了下来。
一瞧见他的面色,我就知道不对,神情当下就冷凝起来。
我厉呵一声,「国不可一日无君,谁给你们的胆子,纵容陛下喝酒?还连连六天不上朝?」
伺候的宫人无不屏气凝神,我知道,这些都是我暗中差使的。
他越是纨绔,我就越可以放心下来。
到时候他劣名天下,我美名九州,登基上位自然不会是难事了。
胤泽就躺在地上,用那迷离的眼望向我。
许是我的错觉,若不然,我怎么会从那双素来纯良的眼眸当中,看出来几分嘲弄。
我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再抬眼,他已经醒了酒。
见我来了,他面上显然很是欢心,但又有意和我置气,便故意扭过头,「摄政王殿下怎么还敢来朕的寝宫,不怕朕另有所图吗?」
这是我第一次听他在我面前用这个自称,倒真是从善如流。
他如今已经长大了,不是那个记忆中亦步亦趋的小孩子。
可以说,他已经出落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儿郎,而不是一个任人操控的傀儡。
我望着他情谊深重的眼睛,垂下了目光。
我知道他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但是我什么都给不了他。
我说,「去上朝吧。」
他偏过头,到底还是忍不住应我,「殿下就是这样哄人的吗?」
「本王从不哄人。」
我觉着他得寸进尺,也不想再管他,起身就要离开这寝宫。
他坐在地上,拽住了我的衣袍,央求着我,「阿欢,咱们去放风筝吧,开春了。」
宫女无不屏气凝神,实在看不懂摄政王和皇上之间的纠葛,但经年累月下来,又早就习以为常。
我说,「好。」
*十四
许是因为胤泽确实不像我想的那样觊觎皇位,从派去监视他的一系列人的口述来看,他倒是非常满意这样安逸的日子。
但是我再也没有看见胤泽怀中常逗的那只猫,为此胤泽倒是郁闷了好久。
隔了几日,听说是跑到湖水里面淹死了。
我让夫子们再给他寻了几只颜色相仿地送去,胤泽却是说什么都不愿养了。
他说,「若早知离别之苦,还不如当时不曾相识。」
我懒得理会他酸溜溜的一句话,只是说,「西北战火连天,眼下我让萧丞相进宫辅佐你,其他大事,皆由我回来定夺。」
新朝刚立,国情不稳,老皇帝又突然暴毙,天下黎民自然是生于水火。
他将目光从远处的湖面移到我身上,一身龙袍,硬生生被他穿出来闲散王侯的痞气。
「西北刀剑无眼,我听说,近来那里暴民癫狂。你一个人去,我实在忧心不下,不如,我陪你一起前去吧?」
我寻思着,他自己几斤几两我还不清楚?要真有暴乱,他去也只能给我拖后腿。
我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可他却不依不饶,怎么说都不让我孤身带兵前往。
还说萧玉此人凶狠,若是让他来监管,等我回来,他就被折腾得不像人样了。
我眸光冷了下来,「陛下,这朝堂之事,本王应当比你清楚吧。」
他动作一顿,神情寂寂地扭过头去。
「那,你自己保重。」
*十五
我和胤泽之间的相处,十次有九次都是不欢而散。
出发去西北的前一夜,我还是去了相府。
萧玉正坐在湖边,学着姜太公钓鱼。
数日不见,他面色多了几分憔悴,只是问,「又有什么事?」
我说,「你陪我去西北。」
萧玉一愣,显然没想到我能把这个重任交给他。
但转念一想,他也就明白了,嘴角便勾起了一抹嘲讽的笑。
「怎么?不是让我代你监国吗?还是说,你害怕你从西北回来,这天下已经姓了萧?」
萧玉神色也有些讥诮,「让沈业代你监国,那把老骨头?」
其实他的背近来也佝偻了不少,可我有心视而不见。
祸害遗千年,他这般能折腾,应当命长着。
我转身,「后日出发,萧老还是收拾行李吧。」
我到底是征战多年,区区一战,还不足挂齿。
只是萧玉从未见过我如此拼命模样,此来数月,他瞧我的目光当中,就少了嘲讽,多了一种郑重。
回程的路上,不知是不是路途颠簸,他大病了一场,几乎只有半口气吊着了。
随行的医侍告诉我,丞相一生殚精竭虑,熬干了所有心血,如今也就半月的光阴。
我千算万算,没算到他走在了沈业的前面。
可他浑然不觉自己气数已尽,依旧用那似嘲非讽的语气同我说话。
有时候我会应他,有时候我又觉着不该和将死之人计较。
萧玉突兀地同我说,「当年我是在西北找到小皇帝的。」
「……」
原来并不是当年箫玉手可通天,而是胤泽早有打算。
抛开我的人去了西北。
那么他借着箫玉的手回来怕不是偶然。
怨不得呢。
胤泽区区一个傀儡皇帝,不足多虑。
我已经将这些来龙去脉悉数理清楚,再抬眼,仍旧是那喜怒不形于色的寒芒。
我问道,「丞相此言何意,难道是觉着胤泽会让我自乱阵脚?」
临到这会儿,他倒是笑出了声,「自乱阵脚?若是本相想要对付你,岂会用这些手段。」
确实是这么个理,他虽然已经将心腹交由我,但心腹只认他这么一张脸。
可如若不是如此,他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他按住了我扣在刀柄上的手,苦笑了一声,却再也没了嘲讽。
「阿欢,便是我不说,你也能猜出来,其实我早已知道你不是我与阮娘的女儿。」
他的手很凉,凉得不像是个活人。
「其实我并不在意你到底是不是我的女儿,只要你是阮娘的女儿,我便会护你周全。」
他的语气也同这双手一样,苍凉如梦,恍若是做好了一别今生的打算。
我搞不懂他这会儿和我说这些陈年往事做什么,我懒得再去分辨,只是望着他出神。
他再说什么我就没听进去了,大抵是交代我如何使用他留下的那些心腹,更让我小心提防着胤泽。
不用他说,我也知道胤泽并不简单。
他的手越来越凉,覆在我手掌上的力度也越来越小。
无端由地,我想到了将军临死之前,他也是这样将手盖在我的手背上,用那种怜惜的目光望向我。
他是在看我,还是在看我娘?
西北的苍茫长风吹起了轿帘,他昂着头往外看了一眼那巍峨河山,没哭,也没有笑。
「殿下,这江山,你可要打点好了。」
这是他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十六
丞相病死客途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原来,除了我,谁都知道他病入膏肓了。
可谁也没有告诉我,连他自己,也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想,死就死了吧,是人总会死的。
那日我扶棺回朝,举国齐着素缟,立于城门,迎我回朝。
站在最前面的是胤泽,他俊俏的脸上惨白一片,似悲似泣,像模像样。
我立在那一口棺材跟前,自上而下地打量着这位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男子。
是啊,他已经是一位比我高两个头的男子。
许是因为他从不习武,瞧上去倒是有些读书人的清癯。
单单望着,总觉着他应当是最好拿捏的那一枚棋子。
他当真是一枚最好拿捏的棋子吗?
我想到了幼时那一句话,他说,命运只有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行。
这句话当真是他娘告诉他的,还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城破那日,他当真是将军随意抽中的棋子,还是他精挑细选将自己送到了将军跟前?
若不然,将军怎么正巧就找到了他呢?
深陷命运旋涡的人,总是看见一根稻草就狠狠抓住,抓得多了,也就成了船。
将军府的种种,他立在书房等我下课,又当真只是为了给我看无用的玩具吗?
他的野心勃勃,藏在何处?藏在那一双,对我情真意切的眼中吗?
许是察觉到我的目光,青年帝王面露忧虑,朝我跨步而来。
既然他要装深情,那我就奉陪到底了。
阿泽。
*十七
沈业看出来我最近心思浮沉,丞相死了,他在这世上的故人便又少了一个。
我只是感觉他的背越发佝偻了。
他说,「小殿下,秋日气爽,不如让陛下陪你一同去秋猎如何?」
这话若是放到任何人嘴里,我都要装腔作势地赐他一死,让他知道规矩。
但在沈业面前,我也就不必装模作样的了。
胤泽近来伤势也好些,再加上朝堂上总时不时提醒我,我逼死了皇帝,把持朝政。
此番秋猎,就让他们亲眼瞧瞧,我不仅把持了朝政,还把持了小皇帝好了。
胤泽听说能出去玩之后,整个人便有气色了起来。
可以见得,他当真是个知道享乐的帝王。
许是因为少年早慧,又日夜劳案,如今我一受寒风,脑袋便控制不住地刺痛起来。
他知道我头疾严重,便去和太医院的老头子们学了很多指法,来讨我欢心。
胤泽让我同他一起坐圣驾,他的手很凉,贴在我发涨刺痛的额上,倒是极其舒服。
那手指顺着我的脖子,到了我的肩膀,又轻轻柔柔的按过了我的腰,却不愿再移开。
我抬眸,「陛下。」
他只得坐起来,收了所有的旖旎心思,继续替我按着那发疼的脑袋。
我突然鬼迷心窍地问,「胤泽,你知道你父皇是怎么死的吗?」
他说,「被朝臣气死的。」
「不,是被我毒死的。他死前,日日夜夜也受头疾折磨。你若是想要杀我,最好一刀了事,万不可给我下这些药。」
他手指微顿,复又如常,轻轻笑了,「阿欢惯会说笑,我又为何要杀你。」
我也笑笑,便枕在他的膝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十八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到了秋猎的地方安营扎寨。
新上任的丞相姓柳,是新朝的人。
只要杀了他,新朝老臣便群龙无首,便没有人能够在朝堂上牵制我了。
光是想想,我便已经笑出声了。
沈业摇着轮椅,从铺好的木板中吱吱呀呀地过来。
「倒是第一次见你这样笑,又从哪里学会的?瞧着也不像是陛下的表情。」
我摇摇头,「不,这是我自己的。」
沈业被我这模样逗笑了,他爱怜地揉了揉我的脑袋,想要说话,却又咳出来一滩乌黑的血。
血色黏稠,触目惊心,我想到了萧玉死的那一天。
我嘴角的笑一寸一寸地收敛,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但却又不敢深想。
我难得意气用事,说了一句荒唐话,「老师,是不是身为天子,便可与天争命了?」
我知道他会死,但我不想他死。他死了,我这心上就再也没有人了。
沈业那枯瘦的手掌轻轻拍着我的脊背,如同幼时我无数次从梦魇当中惊醒一样。
他让我伏在他的膝上,轻轻柔柔地说,「小殿下,人是争不过天的,时候到了,谁都得走的。」
我还未来及说话,却借着他臂弯的缝隙看见了身后禁卫军的古怪。
三点一哨,按理来说是最无死角的督军阵容。
可就这严防死守的禁卫军当中,竟然有一处极为蹊跷的死角,若是有刺客藏在那里,我自然会被一箭毙命。
「老师——」
话还未说尽,弦声破天际。
行军打仗之人,单听风声也能知道箭道。
他覆在我脊背上的手一僵,几乎是一刹那,就将我护在身下。
沈业的声音很哑,他说,「殿下不输男儿,是顶天立地的人物。老朽残躯,护殿下一命,值得。」
值得。
这二字从他染着血的唇角吐出来。
「沈业——沈业!!!!」
箭羽深深贯穿了他的身体,他气若游丝,还勾起一抹笑,如儿时那样劝慰着打趣着我。
「小殿下,别哭,将军等我呢。」
我只觉着,万箭穿心之痛,不过如此。
他颤颤巍巍地抬手,忍着剧痛,用力抹去我眼角的泪。
「别哭……孩子,去吧,去走你想要的路。这箭……老朽替你背。」
*十九
所有人都知道我冷血无情。
所有人都没有听过我这样悲切的大呼,以至于,竟没有人认出来,躲在沈业尸体下,那泪流满面的人是我。
他们站在禁卫军的护佑下,一身华服,惊慌失措地看着我头顶上的尸体。
一如很多年前,那些宫中的娘娘,居高临下地将我踩在地上。
我想要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
是一条永远不会卑躬屈膝,寄人篱下的路。
我从沈业的尸体下站起来,抹掉眼角的泪,命令一众禁卫军将藏在草深处的刺客抓起来。
沈业中了二十五箭,我就在每个人身上,那不致命的地方,留下一把刀子。
我漫不经心地逼问着他们的来历,杜绝他们咬舌自尽的机会,一意孤行地将所有王孙贵族关在帐中。
我要让他们亲眼看看,我这张人皮底下装的究竟是什么。
看清楚了,才不会再去做这些糊涂事。
刺客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自然乖乖听话,将罪魁祸首指给了新丞相麾下的李尚书。
当然,李尚书也只是个幌子,幕后黑手定然还是新丞相。
我将李尚书五花大绑到远处那木棍上,我要一箭一箭地射死他,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就在我挽起长弓之时,胤泽却打断了我。
「摄政王殿下,朕还在这里,岂容你越俎代庖?」
我眼睛微眯,他难道不知道,这会儿如果刺客指认的是他,我也会将他绑到那里,一箭贯穿他的心脏。
他显然不知道。
还夺过了我手上的箭。
拉弓,松弦,百步穿杨。
秋日猎猎长风,他的语调又轻又柔,也同样夹杂着一些意味不明的情绪。
「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二十
秋猎回来之后,整个朝堂如履薄冰。
胤泽望着近来越来越爱笑的我,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问我,「阿欢,若是有朝一日我死了,你会为我掉眼泪吗?」
我说,「不会。」
那日沈业之死,我不是没有怀疑过他,但看他毫不留情地就射死了李尚书,却又让我心存迟疑。
李尚书是新朝势力的要员,他要是死了,对胤泽掌权并没有好处。
思索间,胤泽的手指已经探上了我的脑袋,我推开了他的手,「近日头疾倒是有些好转,你不用费心思讨好我了。」
这话不假,许是沈业之死刺激的,我自打秋猎回来,头疾确实是减轻了不少。
胤泽呼吸微顿,笑得倒是勉强,「在你眼里,我做什么都是讨好你,我干什么都是另有所图。阿欢,你到底怎么样才肯接纳我?我……不过是想待你好一些。」
我抬眼瞅着他,「那你且看看,这世间对我好的人,都是什么下场?」
自缢,毒酒,万箭穿心。
他今日应当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这话说完,他竟全然罔顾礼法,从后面将我紧紧抱住。
心脏贴着心脏,在正午时分,竟是这样震耳欲聋。
他环着我的腰,似乎是含笑饮毒酒,甘愿一醉方休。
「我不在乎,阿梦,我不在乎的。」
*二十一
似乎是因为李尚书之死撬动了那些人的神经,他们已然知道,我同这些新朝党派之间已经是形如水火。
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亡。
朝堂上已经不止一次地表示,胤泽已经到了该掌权的时候,左右都要让我放权给他。
我想,就算我把皇权给他,他又敢要吗?
夜里,他仍旧坐在我的床榻边,替我按着。
这么些年,他总是这样任劳任怨听从摆布,听话到都让我觉着有些不可思议。
「胤泽,你想要当上名正言顺的皇帝吗?」我用指尖挑着他的下巴,看着他水波潋滟的眼眸,「只要你跪下来求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他当然不傻,自然听出来我话语当中的羞辱。
他嘴角有些苦涩,「阿欢,若是你不信我,我自可退位。」
胤泽说话总是这样好听,好听到像是专门哄我开心而说的。
我将他的唇勾得近一点,扑面而来的是一种晚香玉的甜香。
瞧瞧,他连熏香都这样让人不设防。
我近乎贪婪地嗅着他身上的味道,如此,才能缓解脑袋里那种撕心裂肺的钝痛。
他却再也忍不住,将我按在床上,发狠地吻我。
你看,他吻得多凶恶,又哪里是披着晚香玉的小皇子呢?
我盯着床栏上的红帐,愣愣地思索了半天,见他开始解我的衣衫,才用一巴掌打醒了他的神志。
「滚。」
*二十二
胤泽这回气性倒是大,除了每日上朝下朝,足足有一月没到我跟前晃悠。
我原当以为他终于按捺不住爪牙,准备要和我正面交锋之时,底下的心腹却递了消息。
「陛下并无异常,反倒对您情深义重,正在为您筹备生辰礼呢。」
我呢喃着那四个字,「情深义重?」
当真是情深义重,只可惜,对的不是我,而是我手中的权柄。
我懒得管他,便抽空处理了几个柳丞相的心腹,也算是自得其乐。
朝堂外说我独揽朝政的声音已经沸反盈天,俨然有起兵造反之意。
我同心腹说,「你想不想看他,到底是怎样情深义重的?」
心腹不理解我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但还是按照我交代的去办了。
我毫无保留地将手中的权柄交给胤泽,胤泽不解其意,压根不会治理国家大事。
我想着他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了,稍微有点脑子的,也不会这么蠢。
他装蠢装得实在是入木三分,这倒也好,省得让这些朝中人认为他能堪以大任。
依照我的想法来看,世间男子有了权大多会变,我以为胤泽也是如此。
可他却着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白日里他战战兢兢地治国,到了夜间也还是对我毕恭毕敬。
若非手上的权利逐渐被他架空,我当真还以为,他真的对我是情深义重。
他倒是懂事,没动我的心腹,只是快刀斩乱麻地处理了几个朝中我看着碍眼的老臣。
再这样下去,只怕我的心腹都成为他的心腹了。
如此光景一直持续到了新岁,我才发现,身边伺候的女官,朝堂上立着的亲信,已经全然不见了。
宫宴辉煌,胤泽端坐在高台之上,那龙袍上的金线在熠熠烛火下,晃得花了眼。
他举杯敬我,「朕能有此功勋,皆皆仰仗武王殿下。」
我含笑饮酒,「陛下谬赞。」
一来一去的场面话,总归是要说一说的。
*二十三
朝堂上并无大事,我也懒得看热闹,就独自回到了冷宫当中。
阿娘的尸体似乎还吊在远处,被乱箭射死的沈业好像还从后背轻拢着我,就连耳畔,仍旧还是将军死前的狂笑声。
我回味着,就像是将结了痂的创口,一遍一遍地撕开。
胤泽就是这样踏着清亮的月色,逆着寒风,从远处向我走来。
他将身上的大氅披在我身上,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来一个盒子。
人前他端坐高台,人后他毕恭毕敬,百般讨好。
他说,「阿欢,这是我亲手雕的镯子,我给你戴上好不好?」
我伸出手,那镯子温凉,落在手腕处,会发出脆生生的声音,是极其好看的。
我看向他,想从他那温情脉脉的眼眸当中,看出些什么虚情假意。
可是没有,这双眼睛仍旧和我少时日日见到的一样纯良无害。
我心中突然钝钝地疼,却找不到什么缘由。
思前想后,我只能忍着痛,笑着对他说,「阿泽,你去放个风筝给我看吧。」
不知不觉间,我和他倒是许久没有再放过儿时梦寐以求的风筝了。
胤泽没多说什么,只是吩咐侍才取了风筝,来逗我开心。
那天,新岁之夜,他踩着青石砖向我跑来,风筝遮盖了头顶上的那片月。
他向我跑来,笑着对我喊道,「阿欢你看!我让风筝飞起来啦!」
我就坐在石阶上看着他,看着这位年轻的帝王取悦他至高无上的摄政王。
我应道,「是啊,飞起来了。」
再也没有人敢将它踩在脚下了。
*二十四
我原当以为,我和他当真能够这样若无其事地演下去。
他假装爱我,我假装对他的野心一无所知。
可天不遂人愿,亦或者说,有人贪心不足,攥住了整个大胥王朝的命脉不够,还要攥住我手心中那西北的兵马。
那天天色已晚,我便沿着冷宫的那条路,往灯火辉煌的御书房走去。
许是因为我掣肘朝堂太久,那些老臣便看不下去,竟然已经差使刺客要将我杀了了事。
也是,我这个毒妇一死,西北的兵权自然就落到了皇室的手中。
可他们忘了一点,我这毒妇,也曾是玩过长弓杀过人的武王殿下。
宫墙之内,万籁之中,只有刀剑擦着刀剑的尖鸣声。
诚然,此番他们有备无患,来势汹汹已经让我有些力不从心。
「武王殿下,你若是乖乖交出兵权,我等还可以留你一个全尸。」
我的脚下全是尸体,闻言,我就挑起一人的手臂踢过去,「那就有劳了。」
他尚未来得及说话,我剑锋已割破他的喉咙,是誓死不退让。
想必是我在宫道上耽搁太久,胤泽便又像往常那样,踩着石阶姗姗来迟。
他立在我的前面,我隔着尸骸望他,望他脸上的仓皇失措,看他拔剑疾来,冲破我面前层层死士。
时间似乎一刹就慢了下来,我盯着他的每一丝表情,企图从中找到一丝一毫的伪装。
可是没有,没有。
血从剑锋滑落,死士显然不是胤泽派来的,若不然也不会毫不留情地刺杀这位皇帝。
最后一位刺客的刀插入了他的肺腑,而我的剑,刺入了刺客的胸膛。
没有人喊救驾,我背着他,背着血流不止的他,带他回到了人间。
老师已经死了,我只有胤泽了。
*二十五
刺杀皇室可是大罪,安顿好了胤泽之后,我便去调查刺客。
诚然,凶手是那柳丞相。
他见胤泽和我沆瀣一气,也知道指望不了胤泽除掉我这个妖女,所幸就一刀切了。
证据确凿,我将他捉拿归案,亲手将他在胤泽的床前杀了。
胤泽昏睡了将近十多天,才睁开了眼,得知柳丞相已经死了,他也未曾有什么表示。
无论这件事和他有没有关系,我都不想追究了。
胤泽见我没有大碍倒是放宽了心,又在床上休养了一段时间,才可以上朝。
没有了柳丞相,朝中那些胥朝的拥趸者也都不成气候,而我是时候该收网了。
先前我就说过,如果胤泽老老实实的当傀儡皇帝,等我手握天下,自然会给他许一个好的去处。
眼下朝中无人制衡我,我要做的,就是收回我放出去的权。
然后不动声色地将这位小皇帝送出京城,算是我对他的最后一点情分。
我同胤泽说,「过些时日去山庄避暑吧。」
此去山庄,算是我对他的最后一次试探。
倘若他真的能忍到最后,我就给他一条生路。
胤泽从来不反驳我的意见,他对我总是鞍前马后,连我的心腹都认为他是当真无心权谋。
他二话不说就筹备了去山庄避暑的队伍。
避暑山庄确实要比京城还要凉快,山下禁卫军守得严严实实,确实是插翅难逃。
其中还有不少我的旧部,见到我了还不忘行礼,称呼我一声久远的,武王殿下。
我笑着应了他的礼,「李统领,许久不见了。」
他也笑了,「殿下风姿依旧绰约。」
「谬赞谬赞。」
胤泽哪里能受得了我和别人眉开眼笑,二话不说就让这位统领调到别处去值守了。
他拉着我在别苑里,手上的力气大得惊人。
山庄里的岁月十分安稳,如此待了将近半月,宫中实在受不了两位处理朝政的人在这谈情说爱,连连派了好些折子来催。
可胤泽没说要走,只是毫不在乎地陪着我说闲话。
一如少时,他用粗糙的竹篾,给我编一个竹蜻蜓。
他手艺生疏了,编了好久才做出来一个像模像样的。
他递给我,「阿欢,咱们该回去了。」
「不急。」
我将竹蜻蜓递给侍才,小心说,「收好了,回头给我。」
见我有意不理他,胤泽终于受不了,他硬生生将我的身子扭过去,逼迫着我注视着他的眼睛。
自从来时我就知道,他已经派人前往西北,如果我不心甘情愿交出兵符,他会对西北众将士说,我遭遇暴民,已有不测。
反正我也遭遇过暴民,有此前车之鉴,他也可以全身而退。
我轻笑了一声,「怎么,忍不住了?」
对上我了然的神情,他眉头紧拧,显然不明白我这副说辞有无凭据。
「在京城搜了半月,没有找到兵符?」我继续道。
他表情微变,但又极快回复那深情款款。
浑然不提野心,满嘴是柔情蜜意,「阿欢,交出兵符,这天下还是你与我的。」
「是吗?」
我仍旧轻轻呢喃着这两个字。
他到底还是年轻,单就这两个字,已经让他自乱阵脚。
*二十六
可我没有心情陪他演了,这场戏该落幕了。
我拨弄着烛火,凉阴阴地看着他,「阿泽,你知道这么多年,我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和你演这出戏吗?」
陪他深情,看他自欺。
「因为我知道,你可以替我堵住悠悠众口。你当真以为,我会爱上谁么?」
我站起来,逼近他,「不会的,阿泽,我这颗心冷得不像是人,又哪里能装得下这些儿女情长呢?」
通往帝王宝座的这条路是弥漫着血腥与诡计的,身处其中,谁不是当道恶鬼?
他表情变都没变,「说什么呢,阿欢,你真会说笑。」
说笑?
我将他腰上的香囊拽下来,扔到他的脸上,「那你又该怎么解释,这香囊里的解药?」
胤泽仍旧是笑着,那笑像是一副面具,戴在他的脸上,经年未改颜色。
「别再闹了。」
他不动声色地探向他的袖中,我也知道,那里面藏着一把软剑。
想我少时曾护着的人,如今也不过是和我兵戎相对。
想他多次曾赌命救出的人,如今却要和他生死相逼。
他脸上的温存淡了又淡,成了一种极为陌生的冷漠。
他在灯下看我,看着张和他一样冷漠的脸。
「知欢,你真是聪明。」
那把软剑,已经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他像是已经掌控全局,笑意嘲讽,冷然如刃。
「你知道萧玉为什么会狗急跳墙吗?因为我知道他在沈业的茶水里下毒,只要我将这事告诉你,你就会不动声色地杀了他。」
那刀一寸一寸地没入我的肌肤。
「你该不知道吧,我就是故意让你知道我的底线。只有这样,你才能对我不那么设防,以为我已经全盘在你的掌控当中。」
我勾起一抹笑,「还真未料到,你是这样的算计。」
「阿欢,你说对了,我和你一样,是个没有心肝的怪物。」
是啊,我和他都是怪物,都是受尽凌辱苟且偷生的怪物。
这个世上,能让我俩有安全感的,从不是一个怀抱,而是至高无上的权利。
只有权利才能够让我和他,不再畏惧。
他离我离得很近,唇和刀一样贴到我的脸。
「阿欢,你乖乖听话,只要你交出兵符,我可以许你一世富贵。」
我头一次回应了他的吻,「胤泽,当年若你不回这京城,我也会许你一世荣华的。」
唇齿相交,掠城夺池,他思绪愣怔之间,我已经夺了他手上的刀,逼在他的心口。
我唇角还留着他的温度,他身上还有我的气味。
我同他一起在这个夏夜,鲜血淋漓。
「可惜,你不要荣华,我也不要富贵。我们要的,是这个天下。」
*二十七
胜负已定,他再没有机会杀了我。
在他错愕的目光当中,我将刀扎入他的心肺。
鲜血迸溅了我一脸,他用最后的力气苦笑一声。
「果然,还是你更无情一点。」
夜幕中,他和烛台一起倒下去,烈火燃遍整个山庄,将我和他数十年的纠葛烧得灰飞烟灭。
连同那一段我珍藏在梨花树下的少年时节,全都被这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我不知道,若是他没有取而代之的打算,我会不会当真和他一起演到最后。
抑或者当年他未曾回到京城,他会不会还是我心心念念护着的那一点人性。
可惜没有或者,今日他死,明日朝堂便是我的。
没有人能够阻挡我,阻挡我这谋划了数年之久的棋局。
我一步一步从山庄上走下来,侍才过来搀扶我的手,将那竹蜻蜓递到了我的眼前。
我接过,默不作声地望了一会儿,思绪忽而回到了那年新岁。
俊俏的帝王踩着石阶,越过宫道,在夜色里给我放的那一场风筝。
他说,「阿欢你看,我让风筝飞起来了。」
在侍才的眼中,我转过身,回望身后那一场烈火,将掌心的竹蜻蜓放飞。
我哑声道,「是啊,终于飞起来了。」
可惜,我亲手杀了陪我看风筝的人。
(全文完)
作者:荒野大烤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