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鸡肋超能力的你被一个人跟踪了。
不对,不止一个人。
你被他们跟踪了。
不对,不是跟踪。
是求爱。
【结局可选】
1
你似乎,被跟踪了。
也许那只是你的幻觉,毕竟你不过是个普通人……
好吧,你不完全是个普通人。
你有一个很废的超能力:
你能收到来自未来的信息。
频率大概是一个月一次,内容是两个字,至于是什么时候收到哪两个字,完全受未来的你心情控制。
比如上个月你收到的这个月的信息是【难吃】
意思不言而喻,唬得你好长一段时间吃东西都格外谨慎,可惜防不胜防,上周天你不小心喝了一大口隔夜的牛奶,恶心得你当场就「yue」了出来,满脑子疯狂刷屏【难吃】这两个字。
至于这个月,你还没收到任何来自下个月的「预言」。
至少在十秒前还是这样的。
下班路上,你骑着共享单车哼着歌,想着回去冰箱里还有昨天剩下的半块芝士蛋糕等着你……
【快逃】
简短到不能再简短的两个字却好似世上最锋利的剪刀,银森森一闪而过剪断了你脑海中歌唱的磁带,你两手猛地一握刹车,心脏都险些被这突如其来的惯性给甩出胸膛。
你有些神经质地左右扭头。
伸进居民区的下坡路上除了你以外一个人也没有。
幸亏一个人也没有,你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样突然急刹有多危险,路中央的你连忙把脚重新踩回脚踏板上蹬了起来。
是听错了吧。
你安慰自己,毕竟你的这个超能力向来鸡肋,与你其他内心活动搞混的情况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只是你刚把共享单车停稳在公寓楼前,仿佛被按下什么按钮,「嗒咔」一声更多更激烈的催促再次闯入你的脑海——
【快逃】
【快逃!】
【快逃!!】
从未遇见过这种情况,一瞬间你甚至怀疑自己的大脑里住进了另一个癫狂的人。
你被严重吓到了,一种刺痛的电流感沿着你的脊椎直接麻住了你的手脚,「砰!」的一声共享单车被惊慌失措的你推倒在地。
你这边闹出的动静太大,不少路人都循声望来。
无数双眼睛好似无数个枪口,而被他们对准的你心脏狂跳,本能地就想顺从脑海中的警告拔腿就跑。
可你脚下没动,你动不了了。
你清楚地感觉到你的小腿虚软无力,无形中仿佛有什么铁链将你的脚腕牢牢拴住。
怎么办……怎么办…你该怎么办?
「娃娃,你咋啦?」
紧迫关头,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那声音温暖而慈祥,好似突破厚重乌云的一缕阳光,霎时融化了冰冻住你的寒冰。
你终于可以动了,你感激地扭过头,望向身后的房东奶奶——这栋公寓房东的奶奶,平时就住在一楼,负责公寓的门禁。
「我没事,奶奶。」
瞧见房东奶奶花白的头发以及她菜篮里鲜红的胡萝卜,你心下稍稍安定,与此同时脑海中的那些警告也停止了,你不禁露出一个感激涕零的笑容,「只是脚抽筋了。」
「好好的脚怎么抽筋了,说明身体缺钙啊。」房东奶奶语气责怪,从菜篮里掏出一盒白豆腐就塞进你怀中,「年轻人不要老吃外卖,外卖没营养,瞧你这娃娃瘦的,要多吃点多补补才好!」
你心头一暖,忍不住想起你过世的奶奶,曾经她也总这样嫌你瘦,要你多吃点……这么想着,你眼眶一热,连带着全身的血液都流通了。
不忍拒绝房东奶奶的好意,你连连答谢着将豆腐塞进双肩包,顺势扶过略显蹒跚的房东奶奶,与她边聊家常话边一起走进公寓。
「对啦娃娃,先跟你说一声,今晚公寓还要搬进来一个房客。」房东奶奶絮絮叨叨,「就住,就住几零几来着?噢,好像是 204……」
将房东奶奶扶进一楼的公用厨房,你刚附和着「嗯嗯」点头,忽然又想起你骑回来的共享单车还没上锁。
要是被人骑走继续计费可就不好了,这么想着,你和房东奶奶打了声招呼转身就要走,结果你前脚才踏出厨房门,一抬头脑门就撞上了一堵墙——
不,那不是一堵墙。
是一个人。
「嘶……」
你捂着额头连退两步才能完整看清眼前的人。
他太高了。
浅灰的鸭舌帽几乎贴上门框,略显臃肿的雾灰色外套清晰地勾勒出他宽肩的流畅线条,裤子和鞋子都是暗色调而毫无花纹,简单明了衬得他本就比例优越的双腿在视觉上越发修长……
等下。
你恍然意识到自己这样盯着人家不太礼貌,你慌忙移开视线,但不知是不是你的错觉,在你移开视线的一瞬间,那人胶水般黏稠的目光就翻过展开的口罩停留在你的身上。
侧头站在他投下的阴影里,你凭生出几分局促和不安。
「欸,你是……204 房间的新房客?」
身后房东奶奶的声音再次解救了你,她颤颤巍巍地从上衣口袋掏出老花眼镜,「不是说晚上才来吗?」
面对房东奶奶的提问,那人只是迟钝地点点头——在这过程中他的眼睛依旧没有离开你。
你不由得脸颊发烫,浑身不自在,直到你隐约听见外头传来自行车铃的声音。
你的共享单车!
你心中惊呼,抬腿就要往厨房门口挤,「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然而那人的反射弧似乎很长,你都快扑到他身上了他还木桩似的堵在门口一动不动。
你不得已伸手推了他一把,只是你的手指才触到他夹克的布料,你就感觉自己的手腕好像被缠上什么陶瓷般冰凉的东西。
!
你一个激灵后猛地抬头,冷不防撞入了一对深灰色的眸子里——
「锁上了。」
你听见他的声音,在很近的距离内,那声音说不上是好听或者磁性,如果非要恰当形容,那就像是融化了的甜腻巧克力……另外还要掺进些粗糙的砂砾。
来不及细想你怎么会产生如此奇怪的比喻,你在几秒内就明白他说得「锁上了」是指,他帮你把你没来得及上锁的共享单车给锁上了。
明明是个很贴心的帮助,可你却莫名一阵发寒,并且分不清那种寒意到底是来自你心底还是来自他过凉的手。
「噢、噢好的……谢谢你……」
勉强挤出这几个字的你仿佛也开始嚼起了沙砾。
可他却低头笑了,即使戴着口罩,你还是能够感受到他笑里的羞涩和腼腆,与此同时,他松开了你的手腕,自然得让你差点忘记他方才带给你的那种钳制感觉。
「嗯,租半年是吧,我带你去你的房间。」
房东奶奶终于收起了她的老花镜和老年机——除了时不时的电话通知,房东奶奶那个好吃懒做的房东孙子特意把短信当成留给他奶奶的备忘录:
「房间上午就都给你收拾好了,床单被单都换得新的……」
那人依旧沉默着点点头,侧身主动给唠唠叨叨的房东奶奶让路,然后又安静地跟着她上了二楼。
两人一走,你莫名松了一口气,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双深灰色的眼睛。
是戴了美瞳吗?
你晃了晃头,脚下还是照旧走出公寓大门,之前被你推倒的共享单车果然已经立起在原地,你蹲下身去仔细查看,锁也结结实实地上了。
不过,既然车锁上了为什么你还没有收到消息提醒?
突然想起这点,你掏出手机,却发现手机不知何时被调成了勿扰模式。
又一个巧合?
你思绪混乱,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思考,但有一点你敢百分百确定:那就是你之前听见的那个【快逃】,确实是来自你预知未来的超能力。
可是,快逃?
要多快?逃什么?逃到哪去?
这真的很吓人,某种程度上你被未来的、一个月后的自己吓到了。
说实话,你哪儿也不想去,你现在的生活很稳定,虽说你还在实习期,但每天定点上下班有规律的生活作息让你很安心,每周六你还会和老家的妈妈打一通视频电话,与她分享你这周经历的趣事——
你终于摆脱了原生家庭的阴影,一点点拥抱更健康也更自信的自己,妈妈也终于脱离了第二任丈夫的家暴,一点点习惯离婚后独居的生活。
一切都在变好,你很满足现状,你不想离开这个舒适圈。
所以拜托,你十指交叉置于胸前,闭上眼睛近乎虔诚地祈祷:
未来的自己千万一定要只是在玩游戏的时候被吓到了,比如说在恐怖游戏里被怪物追赶才吓得大叫「快逃」……
总之,千万别是现实生活中的「快逃」。
如此祈祷完的你感觉好受多了,回到公寓上至三楼,密码锁的设计使你不需要随身携带钥匙,你打开门,闷了一天的狭小房间里充斥的味道并不好闻。
进屋换上拖鞋,熟悉的房间布置让你精神为之一松,你打开空调、冲了把澡,裹着浴袍出来时觉得今天虽然历经波折但结局还算是好的——
直到你开开心心地打开冰箱,端出第二层上摆着的、完整的芝士蛋糕。
你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
冰箱门大开,里面的冷气一股股往你袖口里钻,你打了一个寒战,胳膊上的汗毛齐刷刷全部站立了起来。
你明明记得,你昨天舍不得一次性吃完、亲手放进冰箱冷藏柜的,是「吃剩下的芝士蛋糕」。
为什么是「完整的芝士蛋糕」?
敞开怀抱的时间过长,冰箱终于发出刺耳的警告。
你轻轻关上冷藏柜的门,阻止了冰箱的尖叫,又缓缓打开了冰箱下层的冷冻柜。
还好。
你长舒了一口气。
你继父的人头还在。
2
你不是精神病也不是变态杀人狂。
除了有一个微不足道的超能力,你就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
你知道这很难解释,想来任谁晓得你家的冰箱里藏着一个死人头的话都不会相信你上面的说辞。
但这就是事实。
父亲病逝后不久,母亲就被家人逼着嫁给了当时丧妻还是包工头的继父,然后在接连的几个月里,你收到的未来信息无非【好痛】【别打】【救命】
以及【妈妈!】
继父脾气暴躁、嗜酒如命,喝醉后常常对你和母亲拳打脚踢,至于你与母亲孤儿寡母、无依无靠,最强烈的反应也不过是默默流泪。
直到前年继父因为喝酒闹事搞砸了工程,彼时你也已经考上大学,母亲终于鼓起勇气向继父提出离婚。
继父当然不肯离婚,到母亲娘家大闹了一场,娘家人见继父破产便直接轰了他出去,最后继父人没讨着还丢了个大脸,没多久就跑去外地躲债了。
至此,你以为你的噩梦终于结束,然而刚出来实习的你却又在这个你准备定居的小城市碰见了你流落街头的继父……
于是另一段噩梦开始了。
自从见到你,那无赖便仗着当年的「养育之功」缠着管你要钱,只要你表现出一点违逆,他就拿「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和「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威胁你。
你真的烦了,也真的怕了。
你知道你该早早报警把这个畜生不如的混蛋抓走,可在心底你却不得不屈服于他的威胁——
你真的怕他闹事,你不能失去现在的工作,你也不想你的母亲继续活在恐惧之下。
所以你基本对他言听计从,而他也似乎不想逼得你这只「兔子」咬人,只是时不时问你要钱买烟买酒。
你俩暂且相安无事……如果他没有又一次在酒上栽跟头的话。
那天你刚下班回公寓,澡才洗了一半就被一连串夺命连环 call 给从浴室逼了出来。
还是因为继父的老毛病,喝多了的他跟摊贩吵架还砸了人家的酒摊,老板只好拨通了他手机上唯一打得通的联系人,让你过去赔钱顺便把这酒鬼带走。
那一刻疲倦又淋湿的你真的起了杀心。
你试图劝说老板直接报警,但那老板也是个人精,知道继父是无赖加穷光蛋,就算把他在局子里关上半年也榨不出一分钱来,让你少啰嗦赶紧带钱来。
你没有办法,擦了把湿漉漉的头发就乘出租赶往老板给的地址。
赔礼道歉外加交出你两个月工资后,你拖着那个吐得满地都是的醉鬼走进了夜晚的小巷。
那小巷越走越偏、越走越黑,黑到像是琢磨不透的人心。
醉到毫无抵抗能力的仇人就在你手中,任由摆布。
而你的包里,装着一把锋利过头的刀。
再然后来你的记忆就模糊了,似乎是受继父身上酒气的熏陶亦似乎是被过浓郁的夜色蒙蔽,恍惚间你似乎晕倒了……亦或者你没晕倒,只是出于自欺欺人的心态单纯地迷失在杀戮中。
总之当你恢复神志的时候,你整个人跪坐在一片血泊之中,手中还攥着已经打卷的刀……
从肺腑深处吐出一口浊气,你不想再仔细回忆那段噩梦。
所以现在的问题是,你不敢报警。
即使在你上班的时候,有一个不被你欢迎的人进过你租住快半个月的房间,给你吃过的小蛋糕来了一场超值的「以旧换新」。
你瘫坐在地,后背抵着床尾,根本笑不出来。
报警就是自首,就是自投罗网,这对于独居在外的你来说既像是笑话又像是鬼故事。
你对你那晚的杀人行为感到无比后悔,在道德上你也无数次痛哭着自我谴责——但不管怎样,你还不想毁掉你现在的生活,毁掉你好不容易维持成正常模样的生活。
所以你必须另想它法,你必须另想它法……
对了,调监控!
之前租房子的时候你就特别注意到这栋公寓虽然老旧,但好歹每个楼层都装有摄像头,这也是你为什么舍得付出二分之一的工资支付这里的房租。
你挣扎着站起身,踉跄间险些被你的劣质拖鞋绊倒,心下慌乱,你顾不上甩飞的拖鞋,赤着一只脚就去开门,结果门把拧动、房门打开,你第二次撞上了那堵「墙」。
「啊!」
这回你惊吓得更加厉害,事实上要不是手中的门把限制了你的行动,你只怕会当场一跃而起捅穿屋顶。
立刻意识到来人是谁,你警惕地抬起头,想要捕捉那双灰眸并从中判断善恶,只可惜你失败了,那双眼睛的主人低着头——
他正在看你赤裸的左脚。
你下意识蜷起脚趾又把脚往后一缩。
「那个?请问……」你试图给你们这场诡异的见面补上一个礼貌的开场,可你的嘴巴才张合几下就被跟前的人皱着眉打断了:
「地上很凉。」
他哑声说着,摘下鸭舌帽,在你近乎惊愕的目光中蹲下身、单膝跪好,然后抓过你的脚腕将他的帽子垫到你的脚下。
他戴在头上的帽子就这么被你踩在脚下。
你完全被他的举动惊呆了,任由他动作甚至忘记了反抗。
「这样就好了。」
他重新站起身,没有帽子压制的短发乱蓬蓬的,直到看见你脸上呆滞中又夹杂着惊惧的表情,他笔直张开的肩膀这才一垮,整个人不复方才的镇定。
「不是的,抱歉!」那两只手指修长的大手对空气过敏似的在你眼前左右晃动,「我没有别的意思,抱歉,真的非常抱歉,就是,赤脚踩在地上容易着凉,会拉肚子的……」
见你不说话,他显得越发慌乱了,手足无措,口罩上的灰眸瞪得又大又圆,让人仰望着怎么也联想不到他那极具压迫性的身材:
「对不起!我总是行动不过脑子,也不太会和别人相处……真的非常对不起!如果您觉得被冒犯到了的话我现在就走……」
这下轮到你手足无措外加心生罪恶感了,「哎,等一下。」
你唤住已经走出去两三步的他,努力挤出一个不在意的友善微笑,「呃,你的帽子还给你。」你捡起脚下的鸭舌帽,拍了拍上面的灰,「我会去穿拖鞋的……谢谢你的关心。」
不知是不是因为角度的缘故,你分明看见他的眼睛亮了一下,让你不由得联想到被主人突然点名的狗狗或者角落里被阳光偶尔宠幸的玻璃碎片。
「咳,对了,你方才站在我门口……是有什么事吗?」右手再次紧紧握上门把,你无法忽略这个问题。
两手捧过你递来的帽子,他低着头自己也忘记目的似的怔了一下,「啊,这个。」
雾霾似的灰眼睛笑了起来,眼窝凹陷难掩疲态却偏偏在笑起来时显得格外礼貌而内敛,「我就是想来提醒您,今晚会有暴雨。」
这人怎么老「您」来「您」去的,你快维持不住这种尴尬的友善氛围,对方的年龄看起来和你差不多,因而这份过于恭敬的态度叫你哪哪都不自在。
「咳。」你又做了一个没有意义的清嗓动作,「原来是这样,谢谢你的提醒啊。」
虽然这个提醒同样毫无意义,如果你想知道天气你完全可以询问手机而不是这个与你只见了两面,却让你说了三次「谢谢」的新房客。
关于天气的奇怪话题到此结束,幸运的是对方比你预想得还要识趣,轻声与你道了声「祝您今晚有个好梦」后,他就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了。
你被他这说不出来的奇怪态度搞得有些莫名其妙。
「还不明白?」
隔壁房间的门不知何时被打开,悠悠探出那被烟酒透支了的虚浮声音,「他这是想睡你。」
你又一次被这突然的插嘴给吓了一跳,你敢说你今天被吓到的次数绝对远超以往的任何一个月。
但好在,这次是熟人。
「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泰迪成精。」你拍拍才踩了一油门的心口,不客气地瞪了一眼那边趴在门框上抽烟的 Matt。
当然,这个 Matt 绝对是个纯正的华国人,但他自诩为海归艺术家,而艺术家都必须有个可以装逼的英文名。
「噢,sweat heart,你这么说真是伤哥哥我的心~」
Matt 动作浮夸地表现他的痛心,「我怎么会是泰迪成精呢,天地可鉴我的心里只有你……以及 Alice 薇薇小莉 Debby 艾莎璐璐,还有昨天才认识的 Khloe。」
「……」
你无语地翻了一个大白眼,「别扯上我,我和你这只泰迪可没关系。」
吐出的烟圈朦胧住了下巴上的胡渣,Matt 宠溺似的摊摊手,每个字的尾音都带着小钩子,「好好好,没关系没关系,不过……」
他勾起的笑容比他身上的酒气还要醉人,「等你什么时候想和我发生点『关系』了,随时欢迎来敲哥哥我的门噢。」
知道 Matt 就是口嗨,这次你连白眼也懒得翻了,径直朝楼梯走去。
「天快黑了,晚上还要下雨,你要去哪儿?」见你这样,脑后 Matt 的声音倒稍微正经了些。
「去找房东奶奶,调监控。」你答得言简意赅。
「噢~那你要白跑一趟了。」
「什么意思?」你踏出的脚步悬空在第一节台阶上。
「意思是你难道一直没发现公寓的监控都是摆设吗?小傻瓜。」Matt 朝墙角的监控方向弹了弹烟灰,撇嘴道,「它们从来不亮红光,就像是一堆死物。」
很难形容你现在的心情,如果非要形容的话,那就是千万不要在下楼梯的时候扭头跟别人说话。
以及千万不要高估自己的平衡能力。
兴许是出于求生的本能吧,身体坠落的一瞬间你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慢动作,你清楚地看见那边 Matt 骤缩的瞳孔以及朝你伸来的手,只是距离太远,他根本无法挽回。
你就知道你迟早要在这破台阶上摔一次。
你认命又恐惧地闭上眼睛,风锐利地划过你的脸颊和耳畔,你重重地摔在了……
一个肉垫子上?
脑门磕上胸膛的动静还在你的头脑里回响,紧接着那人后背撞上地面的闷声就又在你耳蜗深处轰然炸开,光听声音就足够让你肉疼到几个哆嗦。
风停下了,你紧闭双眼,虽然脑门和小腿处依旧负伤,但却不是你想象中被台阶边缘分尸的那种疼痛,你终于睁开眼,与一堆足够让你窒息的深灰色布料面面相觑。
「唔呃……」
你试图爬起身,可被你当做缓冲肉垫的那人似乎是太疼了,浑身微微颤抖,环在你腰上的胳膊也不断收紧。
与此同时台阶上空 Matt 的声音很快追来,「顾倪!」他两三步跳下楼梯,「顾倪你怎么样了?!」
Matt 语调里的焦急不假,你忍不住欣慰地想自己以前给他熬得那么多碗醒酒汤不是喂了狗。
「唔……我没事……」
你的回答小得像是呻吟,Matt 两只手将你从地上拉起,在这过程中你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腰上的那对胳膊有试着反抗。
扶着你站好又上下端详见你没有外伤,Matt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忘调侃你,「啧啧啧,你说说你,还真是韩剧女主的命,摔个跤都有肉垫接着。」
Matt 又向地上的「肉垫」伸出手,「嘿,兄弟,你还起得来吗?」
没有回答,那人仰躺在地上,胸膛起伏得厉害,努力忍痛似的举起胳膊横着挡住上半张脸。
终于从疼痛和惊吓中回过神来,你迅速在脑海中模拟了一遍你是如何从楼梯上摔下来、如何正好扑进新房客的怀里,最后如何一同栽倒到楼梯平台上的。
光想想你就又疼出第二身冷汗。
「对不起对不起!你……」你慌里慌张就想过去检查那人的伤势。
然而你的前脚才迈开,后脚那人就抬起胳膊阻止了你的靠近,也不搭理 Matt 的援助之手,自己慢吞吞站起身,沉默着扭头下到二楼去了。
你愣在原地,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怀疑那人并不存在而只是你想象出来的保护神,但很快 Matt 的出声就打破了你的这种怀疑——
「切,真是个怪人。」
Matt 的目光追随着那人略显不稳的下楼步伐直至他消失在二楼,他转了转手指上的骷髅头戒指,「又怪又蠢。」
Matt 摇头咋舌,「英雄救美完了竟然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要我的话最少也得装个半身不遂在医院躺一个月,顺理成章地享受你感激地端茶倒水最好以身相许。」
你无力吐槽,心中依旧担心那人的情况,你忍不住去拽 Matt 的花衬衫,扯回他的泡妞论调:「Matt,他真的不要紧吗?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还被我压着……真的不会骨折或者受内伤吗?你说我要不要过去问问或者直接打 120?」
见你如此焦急,Matt 先是定定地看了你两秒,紧接着他以拳击掌吓了你一跳。
「我明白了!」
Matt 一副豁然大悟的样子,「他才不是又怪又蠢,他根本就是个泡妞天才!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比起主动撒娇卖惨,果然还是这种默默付出不求回报的反应更勾人胃口也更叫人心动啊!」
「……」
你彻底无语了,跟 Matt 这只人形泰迪商量正事简直是你这辈子犯过的最大错误之一。
事到如今就算是有选择恐惧症的你也知道该如何选择了,你扔下还在过度解读的 Matt,抬腿走下二楼,只是没走几步你就深刻意识到你膝盖伤得比你估摸得还要严重——
连你都这样了,那人的伤势一定更不得了了。
你不由得加快弯曲你受伤膝盖的频率。
203 号房间……204 号房间。
「咚咚。」
你敲响了 204 号房间的门,房门应声而开,你还没来得及收回右手眼前就再次出现了那堵灰墙。
「那个,你还好吗?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去医院看一下,当然医药费都由我来承担!」
生怕对方拒绝,你几乎是抢声说着,只是当你真正仰头撞上对方摘下口罩的面孔时,你的心中又是「咯噔」一下——
他长得……
无法用简单用「英俊」或者是「帅气」这种肤浅词语来形容,撇开他过于苍白的皮肤,光凭他高鼻梁和深眼窝的组合就很难让人不往他是不是混血儿这方面想。
所以他没有戴美瞳?
你思维跳脱了一瞬。
总之他并不是一个能叫人一见钟情的超级大帅哥,但这影响不了他救过你的事实。
「那个!不管怎样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去医院检查一下的!」
与他这种身高的人说话实在太吃力了,你努力仰头强调着,同时也注意到他双颊上慢慢泛起的红、不太正常的红——
糟糕,他不会是受内伤发烧了吧?
生怕他下一秒就会昏倒在你面前,你快急哭了,你掏出手机,「你别动了你别动了,我现在就打 120!」
可他只是轻轻摁下你举起的手机,望向你泛出水光的眼眸时他脸上的神情像是心都碎了。
「不用的,我没事。」
捻了捻触碰过你肌肤的指腹,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传入人耳朵莫名麻酥酥的,「而且救护车很吵。」
他手指上指,狗狗恋主一般的留恋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你的双眸,「会吵醒他的。」
「什么?」怔了怔,你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吵醒谁?」
「他。」似乎是为能与你说这么多话而感到抑制不住的欢欣,他双颊绯红得称得上艳丽,弯起的眼眸却依旧礼貌而腼腆:
「冰箱里的那个人。」
3
你彻底僵住了,呼吸中止、思维宕机。
瞬间空白的大脑仿佛上个年代的黑白电视,断断续续地闪过刺耳而混乱的雪花屏。
冰箱里的那个人——哪个人?
答案不言而喻。
那个被你亲手杀死、割下脑袋的,继父。
恐惧压迫神经激发无穷的潜力,不过短短半秒,你爆发式的理智就好似《圣经》中摩西分海一般骤然劈开你脑海中慌茫的海洋,将隐匿分散在重重疑点下的真相串联呈现在你眼前:
他默默注视你很久了。
从一种极端危险的视角。
所以「你似乎,被跟踪了」不是幻觉。
所以「在你上班的时候」,是他进入「你租住快半个月的房间」,「给你吃过的小蛋糕来了一场超值的『以旧换新』」。
所以他才会知晓冰封在你冰箱下层的血色秘密,甚至还能若无其事地提醒你不要「吵醒」他。
可死人的头颅怎么会被吵醒呢?
能「吵醒」的只有执法的活人罢了。
有如被生生抽出脊髓,你面无血色、嘴唇哆嗦,用尽全身力气才能颤出一句微弱的「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要跟踪你?
为什么要出现在你面前?
为什么要撕开你不愿告人的伤疤?
着迷于这种占据你全部心神的感觉,方才还生怯如幼犬的他偏了偏头,含笑望着你的灰眸眯起时让你在视觉上产生了一种你的脖子被人掐紧的错觉:
「因为,我爱你。」
我爱你。
一个足以驳回你所有「为什么」的完美回答。
来自一个跟踪狂的示爱。
好似被人一拳狠狠揍在小腹,五脏六腑猛缩的同时一股强烈的作呕感翻涌,你呼吸不畅,一个腿软间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扑通」跌坐在地上。
被你突然的摔倒吓到,他几乎是第一时间想抓住你,动作迅猛到在你眼中他好似要活掏出你的心脏。
同样也听见了你这儿发出的动静,正下二楼的 Matt 再次发挥他大长腿的优势,「顾倪?你那怎么……」
一眼看见坐在地上的你以及你跟前伸手状的新房客,Matt 的声音顿时掺进了几分误解的恼怒,「你干了什么?!」
对 Matt 的质问充耳不闻,满眼都是你的他只是慌张地想要完成搀扶这个动作,尽管你内心十分抗拒,但此刻完全脱力的你与填充满棉花的布娃娃没什么区别。
肌肤接触间带着静电的刺痛,你被他单手轻松拉起,与此同时你的右手腕上也紧接着牵住了一段温暖的触感——
他拉着你的左手而 Matt 拽住了你的右手,两人施加的力道皆果断而强硬,你一下子被夹在两人无言的对峙中。
「放手。」
死死盯着 Matt 与你手腕交接的地方,他面对你时棉花糖似的赧然憨态褪得一干二净,棱角锋利的脸上是肉眼可见的暴躁与郁戾,有那么一瞬间你甚至看见他的灰眸收缩成了竖瞳。
你的小腿肚不禁有些抽筋。
同样被他的骤然变脸吓了一跳,但 Matt 依旧没有半点退让,「该放手的是你!」
Matt 以一种叫你生疼的力道把你往他那儿拽,「你吓到顾倪了!」
你能明显感觉到新房客在听见 Matt 说他吓到你时气息凝固了几秒,恢复些理智的灰眸忐忑地扫过你的表情,与此同时他攥住你胳膊的手也略略松了一松。
借此机会,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你竟一口气同时挣脱开 Matt 和新房客,「我说,够了!」
本来夹在这两个都比你高大、都比你强壮,关键是还都把你抓痛的男人中间就叫你不安到恐惧了,如今这股恐惧被疼痛逼到顶点终于转化成了愤怒,你转身就飞奔下楼。
你受够了……你受够了,你受够了!
你的前半生已经足够坎坷了,你现在只想好好过上一个正常人该有的普通生活,你只想默默守护一份正常人才有的平淡幸福——
为什么偏偏一个两个该死的疯子都要找上你?!
你不想和什么情债累累前女友凑在一起能组十场世界杯的 Matt 产生太深关系,也压根不想被什么跟踪你偷窥你还擅自闯进你房间换走你吃过蛋糕的变态爱上!
你要逃……你要逃,你要立刻逃离这个地方!
受伤的膝盖疼得厉害,你跌跌撞撞地跑着,只是当你狠命推开公寓大门,额前发丝被迎面的第一丝潮气吹起时,你大步踏出门栏的动作就定格住了。
『我就是想来提醒你,今晚会有暴雨。』
今晚会有暴雨。
不久前还被你视作搭讪借口的话再次回响在你耳边,其中不亚于暴雨前冷风的寒意冻得你从脊椎到尾骨都狠狠哆嗦了一下。
他那话是什么意思?
他早料到你今晚就想逃跑了?
对,他早料到了。
他注视你很久了,他手握你的把柄,他根本不怕你逃跑——他甚至还有那闲心和自信去考虑你也许会因连夜在暴雨中狂奔而受冻感冒,所以特意过来提醒你一声。
行为乃至未来都被对方完美预言,你突然有种落入蛛网,不管你怎么拼命扇动翅膀也无法挣脱的无力感。
你逃不掉了。
像是为了印证你的这种想法不是虚妄,那道已经被你熟悉的声音忽然从你身后传来:
「您,您生气了吗?」
而在那之前你甚至都没听见半点脚步声或呼吸声。
所以你又被吓到了,但你好歹没有跳起来——因为你的腿在听见他声音的那一刻就已经软了。
「抱歉!吓到您了,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有些着急……刚才的事我真的很抱歉!我总是这样容易冲动而且掌控不好自己的情绪……」
十指惶恐地张张合合最终交叉固定在腹前,他面壁思过一般深深地低着头,内疚的目光试探地舔舐过你发红的手腕,「对不起……手腕还很疼吗?要不拿冰敷一下?我知道您冰箱下层里有冻好的冰块……」
兴许是有意提及亦兴许是无意脱口,但至少他面上表露出来的是他没想再拿「那件事」来威胁你,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他的一双灰眸再次瞪得无辜而滚圆,「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我……」
自己也意识到这种解释有多掩耳盗铃,他顿了一顿,低哑的声音几乎只剩下震动的频率:
「如果您愿意相信我……您可以把『他』交给我。」
眼前高大男人投下的影子被你踩在脚下,他攀附在你脸颊上的目光隐晦而缱绻,明明是在俯视,却让你莫名有种自己正供奉于神探被他虔诚仰视的错觉:
「我会处理得很干净。」
将冰箱里的那个『他』处理的很干净。
你消化得快速而彻底。
他真的很聪明。
他也真的很蠢。
你不加掩盖地深吸了一口气,气体在肺部踟蹰了几秒,然后再缓缓呼出沉淀的浊气:
「你叫什么名字?」
你听见你的声音在颤,宛若暴风雨前在飓风中左右摇摆的柔弱小花。
而你此刻的声音对于他来说无疑像春日清晨花骨朵上最剔透的露珠,他的眼神如同沉寂一个冬天的火星,轻轻松松被你简单一句问话点燃,以至于要将他余生的所有欢愉都焚烧殆尽:
「……柴寿。」
你垂下眼眸。
真是一个叫人作呕的名字。
「柴寿。」视线勉强挪到他身上,你清楚地看见柴寿在你喊他名字的一瞬间身躯就僵了,哪怕还隔着一层布料你也能想象到他此刻小腹的肌肉会是如何绷紧。
不敢再将视线下移,你干脆闭上眼睛拒绝摄入一切视觉信息,「我膝盖疼。」
你向他伸出手——
「抱我。」
空气只静默了不到三秒,随着一阵叫人头皮发痒的失重感,你感到你整个人都被轻飘飘公主抱了起来。
柴寿的气息瞬间淹没了你,这一刻你好似那汪洋大海里的一叶扁舟,无依无靠只能完全依赖于抱起你的柴寿。
他真的太高了。
你下意识睁开眼也下意识搂住柴寿的脖子,在这过程中你的指尖不小心触碰到了柴寿的后脖颈,他登时抿着唇痛苦地闷哼一声,整个人也小幅度颤抖了一下。
熟悉的接触以及熟悉的颤抖。
你忽然明白原来方才被从楼梯上摔下的你压倒时,他身躯的颤抖不是疼的——他只是单纯因为能与你肢体接触而感到兴奋。
变态。
忍下干呕的冲动,你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回房间。」你又补充道,「我的房间。」
柴寿将你抱得很稳,而你自始至终也没有再睁开过一次眼,一路上你没有听见 Matt 的声音,四周静谧的仿佛全世界只剩你与柴寿两个人。
你感受着自己后背和腿关节处搂着的手臂力量,大概猜出 Matt 多半就是被这么一只有力到可怕的手给一拳揍晕了过去。
可怜的 Matt。
你在心里哀悼了这么一句。
直到「嗒咔」一声房门合上的声音传来,你才慢慢掀起上眼睑。
三十多平方米的出租屋里有双人床,有小沙发,再不济还有梳妆台前的小圆凳,这些都是可以放置你的地方。
可柴寿只是不动,木桩一般僵立在门前,拖延时间想多抱你一会的意图明显到惹人发笑。
你忽然就完全不怕他了,你身体力行了欺软怕硬和得寸进尺的行为准则,你就好似那被恶狗纵容的小猫,放肆地捕捉柴寿紧张游戈的视线。
「柴寿。」
你又唤了一声,「看着我。」
柴寿不敢动弹,艳丽的红晕却从耳根飞速弥漫至了脸颊。
指腹摩挲了一下他后脖颈的脆弱肌肤,你清楚感受着他隐忍的颤栗,心中平生出几分报复的快感:
「柴寿,看着我的眼睛。」
犹如大海上听见塞壬诱惑歌声的水手,饱受折磨的柴寿最终无法拒绝你的命令。
而他献祭来的目光,像是信徒的祈祷又像是异教徒的侵犯,他紧绷而发烫的身躯无不喧嚣着对你的渴望,可他依旧努力克制着,不知何时会骤然崩断那最后的理智,拉着你一起坠入罪恶的深渊。
咽了咽口水,你承认自己又有些怕了。
至少你不敢再玩火了。
于是你移开目光、蜷缩手指,尽量让你的下颚线看起来拒人于千里之外,至少,要与你话里的勾引天差地别——
「我想,成为你的爱人……或许也不赖。」
你轻轻地吐息,缓慢而温柔:
「但你知道,我继父的身体……们,嗯,还没被稳妥安葬,它们分散在一些隐蔽的地方,而我没精力去回收它们,所以……」
你说过,你不是精神病也不是变态杀人狂。
但你同样也不是什么好人。
所以你决定利用他。
直到你彻底「干净」。
4
你就这样奇怪地与柴寿同居了三天——
如果那可以被称作「同居」的话。
白天你还正常去公司实习,像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打工人一样与同事领导谈笑应酬,只是当你下班回到自己租住的小房间里,你就俨然化身成了一个驯兽师。
没错,驯兽师。
面对每晚眼巴巴守在门口等你下班的柴寿,你时常有种他其实不是人类,而是什么大型动物的错觉。
但你也知道,能嗅到藏在冰箱冷藏柜里的头颅并以此来威胁人类的绝不可能是什么温和的动物——而是藏起獠牙的野兽。
所以你要做的,就是尽可能驯服这头野兽。
自从在你的「邀请」下踏入你的房间,柴寿租住的 204 号房间就基本被闲置,毕竟现在你俩也算是犯罪同伙,犯罪同伙住在同一窝点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在这期间,你尽可能表现出不反感柴寿那无孔不入的迷恋注视、不排斥他偶尔带着试探意味的接近与触碰——
当然,在你俩共处一室的大部分时间里,柴寿都被你要求坐在房间角落那张原本摆在梳妆台前的小圆凳上。
而柴寿也很听话地将他过于高大的身躯挤在那还不到他小腿高度的圆凳上,一双雾蒙蒙的灰眸无辜地睁得滚圆,尾随的视线无时无刻不黏在你身上,老实巴交地仿佛一只趴在狗窝等待主人表扬的大狗。
你告诉柴寿,只有彼此了解的两人才能成为真正的爱人,所以在你正式接纳他之前,柴寿必须经历为期一周的实习期。
这一周里如果他让你感到满意,你就会向他献出你的全部身心。
你身体与心灵的全部——多么诱人的一张大饼。
你下了血本,即使如此,提出这些条件的你表面稳似老狗、内心依旧慌得一批,生怕这个脑袋多少有点不正常的柴寿会急不可待干脆硬霸王上弓。
好在对待你时的柴寿向来有足够的耐心,或者说为了狩猎到心仪的猎物,优秀的猎人总能耐心等待。
因而面对你开出的条件,柴寿只是抿唇笑着点头答应。
也直到这时,你才发现柴寿笑起来时他的左脸颊上会有一个浅浅的酒窝。
至于老实坐在房间角落不要打搅你,就是你给柴寿布置的第一道难关。
驯兽之道,无非给一记棒槌给一颗糖,柴寿到目前为止表现得很乖,至少在你面前他表现的很乖,因此你也会时不时会给他一点奖励:
比如主动和他说一两句话、比如伸手摸摸他的头。
奖励的效果很好,今天、也就是你与柴寿同居的第三天,辨认出你脚步声的柴寿在你手伸向密码锁之前就替你打开了门,然后递上拖鞋又接过你手里的衣包挂好。
尽管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但你还是不习惯被人如此伺候,而做完这一切的柴寿又乖乖坐回了他的房间角落,亮晶晶望来的圆眸里难掩对你一会儿「摸摸头」之类的奖励的期待。
那一刻,你甚至感觉自己好像那巴甫洛夫,正在进行什么让狗狗一听见铃铛声音就自动流口水的巴甫洛夫实验。
四下瞥了一眼明显被人仔细打扫过的房间,你还是忍不住开口:
「所以,你今天一天都待在家里?没有跟踪我?」
喜欢从你口中说出的「家」字,柴寿的灰眸亮了亮,左脸颊上又浮现出那个可爱的小酒窝,「没有,但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可以继续跟踪的。」
听见这个回答,你先是感到欣慰,在你的几次口头纠正下,柴寿终于不再一口一个「您」了,紧接着你又无语了一会:
「不,我一点也不喜欢被人跟踪,这样就挺好。」
相处一段时间下来对柴寿那异于常人的思维方式有所了解,你顿了顿还是补充了句明确的肯定句:「我的意思是,你待在家里等我下班回家这样就挺好。」
不过,如果柴寿一直待在公寓没有跟踪你——那今天上下班途中你感受到的那种尾随感只是你的错觉?
晃了晃头,你觉得你应该还没有倒霉到一下子被两个变态狂盯上。
一定是你最近神经太紧绷导致有些杯弓蛇影了。
提心吊胆上了一天班的你也累了,随手敷衍地薅了几下柴寿的狗头,你就干脆无视角落里的人形监控摄像头,随便洗漱一下就准备睡了。
你一个人睡。
这两天说是与柴寿同居,但其实柴寿每晚并不睡在你的床上,甚至他都不在你的屋里。
柴寿习惯在天黑后行动,按照你提供的那些藏尸地点,去处理只有你们两人知道的秘密。
而夜晚的柴寿总是来去无声,从来不会干扰到你的睡眠,也从来不会错过你的醒来。
事实上这些天你都不是被闹钟叫醒的,而是被柴寿那日渐灼热的注视给烫醒的——
「早安。」
见你从床上坐起身,角落圆凳上的柴寿坐得愈发端正,浅色的薄唇抿起一弯可爱又温柔的笑:
「我未来的爱人。」
也只有在这一刻,当刚从睡梦中苏醒的你对上他那双孩童一般纯粹又懵懂的眼眸,你才会短暂忘记他叫人作呕的迷恋,恍惚沉醉于他毫无保留的爱意。
再然后被他那一声「我未来的爱人」的称呼给拉回神志,「未来」二字清清楚楚地提醒着你,你现在坐享其成的一切都将在未来付出代价。
因而无论是柴寿的注视还是他的爱恋都只能叫你压力倍增。
它们是那般狂热、那般超出常理,叫你情不自禁想起你还在读大学时,在一个冬日下午的图书馆里读见的一首诗:
我们已经分离了;但你的肖像
我还深深地保存在我的心中:
如同最好年华的淡淡的幻影,
它在愉悦着我的悲伤的心灵。
我又把自己交给了新的热情,
想要不再爱它了,但我却不能:
正如同破落的殿堂——依然是庙,
一座被掀倒的圣像——依然是神!
而你知道,这首创作自俄国诗人莱蒙托夫的诗还有另一种更为浓缩也更为残酷的翻译:
「也许我爱的已不是你,而是对你付出的热情。」
「就像一座神庙,即使荒芜,仍然是祭坛。」
作为猎物,你很清楚,柴寿对你的爱太过畸形,他跟踪你、威胁你,强行成为你的共犯,与你绑在一起。
你无法确定柴寿对你的感情是否能被称作「爱」——如果那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爱,你也就根本无法掌控柴寿这个不确定的危险因子。
换句话说,虽然他现在看向你的目光简直像是把你奉为神明,但你也百分百相信,柴寿把你奉为神明这一点丝毫不会影响他日后因为某些原因而「弑神」的决绝。
因为对方的一个称呼而胡思乱想了这么多,闹钟正好这时候凄厉地响起,吓得你一个哆嗦后手忙脚乱地将它关掉。
将一声还带着些颤意的「早……」混淆在一声明显没睡够的哈欠中,你胡乱抓了两把头发,故意嘟囔了句「好困啊」以避免回应柴寿「爱人」的称呼。
见状,柴寿那时时缠绕在你身上的目光中立刻融进了心疼,他蹙起眉头、放软声音:「今天是周末,你可以再睡一会,不用起这么早的。」
顿了顿,柴寿又试探性地提议,「或者,你其实可以不用去上班,我完全可以养你,你只要做你想做的事就好。」
如果换做其他任何人对你说出这句话,你都只会把它当成一句玩笑话,兴许还会配合地附和一句「好哇,那你养我啊」,可现在由柴寿说出这句话,你却是心中「咯噔」一下。
因为你立刻联想到两个字:
囚禁。
说真的,你一点也不怀疑以柴寿的疯狂程度如果有机会他迟早会做到那一步的。
而那绝对不行,你从没想过要和柴寿这个疯子共度余生,更没想过真牺牲自己全部的身心。
何况你早就想好了逃跑计划。
假借揉眼睛的动作掩盖住你眼底的心虚,你口齿含糊,「那可不行,没班上我会无聊死的。」
刻意咬重了一下「死」字,你放下手抬眼去瞧柴寿,见他坐得笔直,你流露出一分虚假的关心:「你就这么一直坐在这里?晚上不睡觉你不困吗?」
瞬间被你的这一句关心牵走了所有的注意力,柴寿冷白色的脸颊上登时泛起受宠若惊的红晕,「噢,我不困,我白天会补觉的……谢谢你的关心。」
「不用谢。」
转移话题的目的达成,你也不是真心在意柴寿的身体,说实话你巴不得他熬夜熬坏身子才好,这样在你准备逃跑的时候他就没办法来追你了。
有时候你也会想,自己这样是不是有点忘恩负义?毕竟柴寿现在是在替你洗刷之前的血污,可你却一心想着如何在利用完他后安全地独自逃跑。
为此你的内心也不是没有过愧疚,但那一丝丝愧疚最终还是被你对正常生活的渴望给彻底压过。
你真不是一个好人。
今天是周末,你的确不用起这么早,但据柴寿的任务汇报,他已经将你藏在郊外的那些「继父们」都清理干净了。
也就是说,现在能威胁到你的物证只剩冰箱里继父头颅了。
很快你就能自由了。
所以你打算趁周末稍微打点一下你日后的逃跑工作。
你要换个工作、换个城市,带着妈妈一起彻底与这段噩梦般的过去告别。
然而就在你飞速地洗漱穿戴完,走至门前蹲下身换外出的鞋子时,角落里的柴寿突然打破了「规矩」——
他在没获得你准许的情况下擅自离开了圆凳。
几步迈到你跟前将你与大门隔开,即使头顶的照明不能将柴寿的影子完全覆在你身上,但在柴寿靠近你的一瞬,他身上释放出来的焦躁气息就将你整个人包裹。
你低着头,系鞋带的手一僵。
因为柴寿也蹲了下来,将你才系好的蝴蝶结解开,被压住的喉结震动发出的声音宛若野兽威慑的低吼:
「不要走。」
心脏重重一锤几乎砸穿你的肋骨,你咽了咽口水,尽力保持你话语的平静,「你违规了。」
似乎是意识到你这一走就会打开一扇逃离他的大门,柴寿下颚微敛、态度执拗:
「不许走。」
你自诩像是「驯兽师」,也明白你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驯兽师,因为柴寿是人,你也没有真正能恐吓到他的「棒槌」。
所以你只能来软的。
「柴寿。」
深吸一口气,你将他的名字念得清晰,「我只是去公司把昨天没完成的工作完成,这样我周一就不用太辛苦了。」
你强调道,「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柴寿不吭声,灰色的眼眸在完全背光的情况下黑得吓人,喉咙处传出的低哑咕哝昭示着他正努力压抑他逐渐堆叠的不满。
「那、那不如这样。」后脊已经攀上寒意,你不敢再挑衅,只得以退为进:「我陪你玩个游戏,然后你就让我出去一会,怎么样?」
游戏,世上没有一只狗狗能拒绝与主人的游戏,你甚至看见柴寿的耳朵动了一下,「什么游戏?」
「你先答应我才告诉你。」见有效果,你眨眨眼,努力绽放出一个笑容,并尽可能让那笑容暧昧而充满诱惑:
「我保证,那会是一个很好玩的游戏。」
立刻被你这难得又犯规的笑容迷花了眼,柴寿灰眸里的大雾更浓了,犹豫片刻他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
于是你赶紧站起身,从床头柜的抽屉最里边掏出一盒拆过封的《真心话大冒险》,爬上床后又扭头示意柴寿也坐到床上。
显然从没与人玩过桌游,第一次被你允许坐到床上的柴寿顿时又局促开来,两只大手紧张地攥在胸前,被红晕托起的灰眸里也难掩亮晶晶的好奇。
打开桌游的盒子,你盘腿坐在床上,将一叠背面写着「真心话」的粉色卡牌摆在左膝盖前,然后将一叠背面写着「大冒险」的蓝色卡牌摆在右膝盖前,最后将那被粉蓝两种颜色对半分割的转盘摆在中间。
说起来这套《真心话大冒险》的桌游还是 Matt 送给你的,那时你才搬进这栋公寓没多久,一日下班后你在楼梯上发现了烂醉如泥的「好邻居」Matt。
原本你并不想多管闲事,奈何吐的满地都是的 Matt 伸手扯住了你的裤脚,兴许是照顾继父习惯了,你最后还是将狼狈的人和狼狈的地一起收拾了。
事后 Matt 就送给了你这么一副桌游,Matt 饶有介是地说有这可不是一般的桌游,在某些特殊场合,这副「特别的」桌游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还记得当时 Matt 是如何暗示意味十足地冲你眨眼,说轮到你抽牌的时候,记得选右下角花纹颠倒的……
没想到有朝一日你真的会用到这副「特别的」桌游,而现在的场合也确实特殊,你心中祈祷,Matt 最好没有骗你,但愿这个桌游真能助你的逃跑一臂之力。
「游戏规则很简单,我和你轮流转动转盘,指针指向什么颜色就随机抽一张同色的卡牌,然后执行卡牌上写着的任务就好了。」
明明只是最简单互动小游戏,此刻却因为游戏对象是柴寿而莫名产生了一种玩俄罗斯转盘的既视感,你深呼一口气:
「那么游戏开始,我先给你做个示范。」
说罢,你手指拨动了一下纸板圆盘上的指针,白色的塑料指针转了三圈多才堪堪停下来——
在蓝色区域,是大冒险。
「是大冒险。」
你干巴巴地复述出你心中所想,摸向蓝色纸牌的手先假意犹豫了一会,然后落在你早就瞄准的那张右下角花纹颠倒的卡牌上。
根本想不到这里面的玄机,柴寿充满爱意地凝望着你的一举一动,灰色的眸子里有且只有你一个人的身影。
心脏紧张地「砰砰」直跳,你将卡牌翻过,只见上面用黑体中文写着:
【请亲吻距离你最近的人】
你:「……」
如果 Matt 现在在你身边的话,你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让他的脸颊好好「亲吻」一下你的拳头。
你早该知道 Matt 那个精虫上脑的家伙根本靠不住!
同样瞥见卡牌上的文字,柴寿眸中亮起的光好似那旷野上燃起的野火,偏偏你真情流露出的难堪又是那般明显,于是那团火光又猝然被扑灭了。
「别担心,只是个游戏罢了,如果你不愿意可以直接跳过,我没有意见的……别担心。」
柴寿轻声说着,低垂望向你的眉眼温顺而隐忍。
他似乎不想你害怕他,勉强蜷曲在你面前的身体绷紧得宛若死火山,将他一切涌动的情感困在坚硬的岩石下,沸腾到滚烫,也压抑到极致。
可你根本无法不害怕这个跟踪你监视你威胁你的人。
你很想就此借坡下驴,踩着柴寿递来的台阶逃过这次大冒险。
但你也同样深知,游戏之所以有趣就在于它有规则,而游戏规则只要被打破一次就会被打破无数次,那样的话规则失去意义,游戏也就失去了乐趣。
所以这个大冒险你必须冒险。
「不行。」
你坚定摇头表态,「玩游戏就要认真玩,必须遵守游戏规则。」
「柴寿。」你努力让你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自若,好像游戏的主动权还在你的手上,「把你的手给我。」
在听见你说「玩游戏就要认真玩」时柴寿的灰眸就闪了闪,凝视你的目光仿佛你就是他灵魂上的知己,如今又听你说要他的手,柴寿当即毫不犹豫地伸出,想来即使现在你要砍下他的胳膊他都不会退缩半步——
然后被你轻轻牵住的柴寿整个人都不禁往后缩了一下。
他一退,你就想进了。
你牵着柴寿的指尖,才发觉他的手好看到简直过分:肤色冷白、手指修长,薄薄的肌肤覆盖着纤直的骨,让人看上一眼就忍不住想摩挲一下那显出棱角的骨节,想用指腹的纹路一点点抹平他手背上那些微微凸起的青筋。
这样的手,想来就算舞动斧头也会像弹钢琴一般优雅吧。
你不是一个颜控,却是个重度手控,不得不承认这一刻你的确心动了,原本你还对要主动拉住柴寿的手这件事心怀抵触,现在你却是有些不想放开了。
你天生手小,外加柴寿的手又天生比常人的大,目测过去你甚至感觉柴寿的一只手就能包住你的两只手……
也能一只手就完全掐住你的脖子。
被你久久牵着不放,柴寿的掌心沁出汗渍,浑身也紧绷到指尖都在隐隐颤栗,他灰眸蒙上一层雾,吐息紊乱,「顾、顾倪……」
被柴寿这一声近乎哀求的呼唤唤醒些理智,意识到自己竟然对一个变态产生变态心思的你脸上发热,拽近柴寿的手后下唇蜻蜓点水般飞速碰了碰柴寿的手背。
「咳,好了。」随即松开柴寿的手,你将那张蓝色的大冒险卡牌翻过来放到身后,不知道自己脸红了没有,你甚至不敢抬眼去看柴寿,「该你抽牌了。」
没有回应。
用「砰砰」乱砸的心跳计时,你清楚听见柴寿足足用了十多秒来平复他粗重的呼吸,紧接着塑料指针与硬纸板快速摩擦声响起。
「是真心话。」
你终于听见柴寿的声音,还是那种如同揉进砂砾的融化巧克力的声音,只是此刻那巧克力融化得更糟糕、砂砾也揉进得也更粗糙了。
你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还好,只是真心话。
只是两个人说说话,能有什么危险呢?
你放松地上移目光去看柴寿手中的粉色卡牌,就见上面写着:
【你喜欢爸爸还是妈妈?】
你:……
好,Matt,不愧是你。
这出的都是些什么傻缺题目。
出题者明显是在玩梗,你本想一笑了之,谁料面前的柴寿在看见这个问题一刹,脸上因为你方才的主动而绽放的喜色就坍塌了,在一片充斥满阴郁感情的废墟中,冰冷的恨意如同水泥墙里折断的钢筋一般锐利。
柴寿漠然移开目光,不将那种骇人的负面情感牵连到你身上:
「我的妈妈是个华国妓女,爸爸是个俄国嫖客,我从出生就被抛弃,是被狼叼回山里养大的,所以我不喜欢妈妈也不喜欢爸爸。」
你呆住了。
妈妈是华国人,爸爸是俄国人,身为混血儿的柴寿难怪长得这般高大还有一双仿佛戴了美瞳的灰色眼眸……
「可,如果你刚出生就被抛弃——那你是怎么知道你爸爸妈妈是谁呢?」
一时难以消化如此巨大的信息量,你下意识就提出逻辑上的漏洞,等你反应过来其中的冒犯之意时已经来不及收回口。
好在柴寿并没有表现出生气,他只是简单答道:
「是狼告诉我的。」
狼,重情重义、智力仅次人类的动物之一,被狼收养长大的柴寿能够听懂狼的语言似乎也不足为奇。
但不管怎么说,你还是不敢相信人类被狼养大这种电影里才有的奇幻情节会真实发生在你身边——虽说到目前为止你自己的生活也已经比大部分电影更奇幻了。
何况假如柴寿真是在山里被野狼养大的,那他后来是怎么融入人类世界,怎么会说人话会直立行走,还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租房子锁共享单车的?
难以问出这般不礼貌的问题,你犹豫着正想委婉措辞,柴寿就像是看出了你的疑惑,接着解释的声音平静了许多:
「狼后来被一个猎人打死,找到狼窝的猎人把其他小狼都淹死,把我带回了家,是他教我怎么做一个人类,我的名字也是他起的。」
这回你彻底熄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生母是妓女,生父是嫖客,被亲生母亲抛弃山林后柴寿是被狼养育成人,虽然柴寿只是叫它「狼」,但你相信在柴寿心中那匹狼一定早已等同于他的妈妈,而后来带走并教会柴寿如何融入人类世界的猎人,某种程度上也就相当于柴寿的爸爸。
爸爸亲手杀死了妈妈。
多么绝望而扭曲的悲剧。
难以言说你此刻是怜悯还是感慨,无数情绪在你胸中如海浪似岩浆一般搅动翻腾,你忽然理解柴寿他从身到心为何都如此异常——
因为他的血管里流淌的不只有人类的血液。
柴寿,豺兽。
他的体内杂揉着人类的理性与野兽的本能。
他是人也是兽。
你真是摊上了一个大麻烦。
就在你思绪混乱、大脑发胀,不知以后该怎么对付柴寿这个在国籍和在物种上都说不清的究极「混血儿」之时,门外忽然传来「咚!咚咚咚咚!咚!」有节奏的敲门声。
那是你与 Matt 约定好的敲门暗号。
以往只要听见这种节奏的敲门声,你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向外敞开你独居房间的大门。
但现在你一点也「放心大胆」不了了——因为你已经不再「独居」快三天了。
在敲门声响起的一瞬,你清楚瞧见柴寿的灰眸猛地收缩了一下,叫你冷不丁想起不久前柴寿与 Matt 对峙时他显出的诡异竖瞳。
当时你还以为那是你惊吓过度产生的幻觉,现在看来那很有可能不是你眼花,而是柴寿的眼睛的确能像动物那般立成竖瞳——
就算柴寿是喝狼奶长大的,但那也根本不是人类可以做到的吧?!
颈椎攀上一丝凉意,你强笑着直起身,伸手插进柴寿蓬蓬的发间用力揉了揉,「我去开门,你把这两叠牌洗一下吧,你可以偷偷看牌……回来我会给你奖励的。」
说罢,你下床时腿还有些软,拼尽全力站稳身子,你故作自然地喊了一声「谁啊?」
打开门后,Matt 那张胡子拉碴却叫人无比安心的面孔果然映入你的眼帘。
在你开门的刹那间 Matt 的目光就挤进门缝上上下下将你扫描了个遍,而你也一眼瞧见了 Matt 右脸上还未完全消肿的拳印——
你三天前的猜想被部分印证了。
对,部分。
谁叫 Matt 这人太过放荡不羁,因为酒和女人的事而带一身伤回来也很常见。
至于挨了揍的 Matt 不记仇也不长记性,用他的原话说就是「杯酒下肚解千愁」,酒醒后什么都忘光光的 Matt 依旧我行我素,活得潇洒且欠揍。
「顾倪,你那儿还有多余的电池不,我剃须刀没……」
被浴室挡住,站在门口的 Matt 无法直接看见床上的柴寿,但他还是敏锐捕捉到了床尾摆着的那盒《真心话大冒险》。
立刻意识到房间里并非只有你一人,Matt 皱起眉毛压住了他那双总显得慵懒的眸子,「哎,你瞧哥哥我这性感的胡渣,要不是酒吧新认识的琳酱说她不喜欢有胡子的男人,哥哥我真不舍得把它剃了。」
语调依旧虚浮,内容依旧不正经,可 Matt 的眼睛却紧盯着你的眼睛,担忧与问询之意不言而喻。
要不要告诉 Matt 柴寿就在你的房间并时刻控制着你?
要不要借机向 Matt 传递求救信号寻求他的帮助?
要不要……
现在就逃跑。
一秒内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你心脏突然跳的很快很快、飞快飞快,快到让你很想立刻牵起 Matt 的手带他一起狂奔到飞起来。
「Matt,我……」
然而你才一张口,你就感觉身后赫然压来一堵冰冷刺骨的墙,你的话语被人猛地扼住喉咙似的戛然而止,强大的压迫感连拽下你飞起的心,让你清楚地听见自己心脏一下、一下砸向耳膜的沉钝声音。
「你怎么在这?!」目光锐利地射向几步走至你身后的柴寿,Matt 骤然拔高的音量近乎呵斥。
「我怎么不能在这?」
相比 Matt 的激动,柴寿的声音不急不缓从你头顶传来,与此同时他的手也搭上你的肩膀,不轻不重,却叫你不由得低下头,产生一种手脚都被粗重铁链拴住的错觉。
窒息的错觉。
「你别碰顾倪!」一把拽开柴寿的手,Matt 怒吼道,「你这家伙对顾倪做了什么?!」
然而回答 Matt 的,却是你后退的动作。
「……能做什么?」你抬起头,表情称得上是冷淡,「我和柴寿在一起了,我们现在在同居,有什么问题吗?」
你必须后退,你必须与 Matt 保持距离。
你不能再自私了,你不能再把更多人牵扯进这个痛苦的旋涡了。
压根不信你这番说辞,Matt 越发激动,他伸长手就想来拉你,「开什么玩笑?!你们才认识几天就同居了?顾倪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被这家伙威胁了?你不要怕,有我在我会保护你的!」
紧了紧垂在身侧的拳头,你侧身躲过 Matt 的手,顺势挽住柴寿的胳膊,你翻了个白眼声音相当不耐:
「我说你很莫名其妙欸,什么叫我谈恋爱就是我被威胁了,那时在楼梯上是你救的我吗?而且你是我亲哥还是我亲爸啊?吃饱了撑着管的真多。」
这么说着,你伸手就去关门,将 Matt 那张呆滞的脸一点点遮挡,「电池没有,你以后也别来烦我了,我现在有男朋友了,你不自重我还要自重呢。」
「嗒咔」一声房门彻底合上,至此刚好用尽毕生演技的你只觉得身心俱疲。
疲,疲惫。
你一点也不想再应付什么柴寿也一点也不想再准备什么逃跑计划,你现在只想把头蒙在被子里,蒙头大睡也好蒙头大哭也罢,只要能让你逃避这残酷到叫你心痛的现实做什么都好。
也直到这时,你才深刻地意识到,原来你对 Matt 是有好感的,朦朦胧胧的、叫你感到放松又安心的好感。
而那好感就像是一棵才破土的幼苗,如今被你亲手连根拔起,再也没有长成一棵健康大树的可能。
即使知道你这时不该表现出一丝疲惫或者伤感,那样会让柴寿看出你这么做全是为了保护 Matt,但内心最柔软情感的崩塌叫你实在无法继续表演,你甚至连仰头去观察柴寿的表情,判断柴寿对你方才表演如何做想的心思都没有。
你只是垂首垂眸一股脑往前走着,直至你的脑门磕在柴寿的胸膛上。
你太需要一个拥抱了——无论是谁的拥抱。
仿佛读出了你的心思,被你抵住胸膛的柴寿身子一僵,但他还是伸手环住你的腰。
「你……喜欢他?」
柴寿问出口的声音有些闷,隔着胸腔传入你耳内时还带着一阵低分贝的嗡鸣,让人不由得联想起吃醋的雄蜂。
而你不动也不说话,大有一副要杀要剐随你便的自暴自弃架势。
但柴寿什么也没做,他只是静静地抱着你,任由你把所有重力都压在他身上,又过了许久,柴寿才继续说道:
「他也喜欢你。」
这次你依旧没有说话,只是两手攥紧柴寿上衣的布料,把脸更深地埋进他的胸膛。
即使如此,你还是忍不住肩膀耸动,无声地哭了出来。
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
如果这糟糕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如果你没有在这个城市遇见无赖继父,如果你没有冲动之下杀了继父还带回他的人头,你很可能会在与 Matt 这个「好邻居」插科打诨的相处过程中慢慢爱上他,Matt 会向你表白、向你求婚,他会为你戒掉一切不良嗜好。
在这期间 Matt 那一个足球队的前女友们也许会来找些麻烦,但你相信 Matt 一定会处理好,不会叫你为此吃醋伤心,因为你知道 Matt 他虽然表面不正经,但内心其实是一个非常温柔非常负责的人。
等你们结婚以后,你们会继续努力挣钱买下了一栋属于自己的小家,你们会领养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你会把母亲也接到这个城市,Matt 的父母早年离异都与 Matt 断绝关系,你们五人会成为新的一家人,会一起度过平淡且温馨的一生。
但是现在,这一切都不可能再发生了。
你渴望的正常人生已经被彻底颠覆了。
从无声呜咽到嚎啕大哭,你哭得整个人都失去了力量,全靠柴寿半拖半抱着才没有直接瘫倒在地。
将崩溃的你抱到床上,柴寿在你身后垫好枕头后又为你拿来一整盒纸巾,你也不知道你到底哭了多久,等你理智归位的时候,你的上眼皮已经肿到严重影响你的视线,你的鼻下也被擦破皮似的火辣辣的疼。
见你抽抽噎噎情绪终于稳定,柴寿又递给你一叠在冰箱上层冰好的湿毛巾。
真的很贴心。
真的很可笑。
你在一个跟踪变态狂面前终结自己的初恋,又被这个堪称罪魁祸首的跟踪变态狂细心照顾。
冰敷着红肿的眼睛,你试图用视线的遮蔽来逃避现实。
然而你的眼睛被遮住了,你的耳朵却还露在外面,于是柴寿那小心翼翼的声音试探地敲响你的耳膜:
「之前,你说你会给我奖励……」
没想到他一开口说得却是这个,被自己折腾得浑身乏力的你莫名有些气恼——你都这样了他还想着奖励?
只是你刚抬起头,你就顺着柴寿手指的方向瞧见了床头柜上整齐堆放成的两叠纸牌。
「我把牌洗好了,也偷偷看了,真心话里有个问题我很想回答,你能把那个作为我的奖励吗?」
对上柴寿那双讨好又期待的灰色圆瞳,你无语凝噎,一时竟无法判断你与柴寿的角色定位。
深吸一口气,你干哑的嗓子还有些疼,「什么问题?」
蹲在床边的柴寿马上递来一张粉色的卡牌,就见上面写道:
【可以聊聊你和你初恋的初遇吗?】
你:「……」
这算什么?
感情交流大会?初恋比惨大赛?
但好歹这种「奖励」还在你的接受范围之内,于是你颔首应允,「你说吧,我听着。」
柴寿低下头,高大的身子在你面前尽可能缩成毫无攻击性的一团:
「我的初恋,是一只兔子。」
兔子?
你挑眉,但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是在过马路的时候遇见兔子的,二十五米的距离,斑马线两边都站满了人,最开始我也没有注意到兔子,直到突然发生在眼前的一起车祸。」
「那辆轿车横冲直撞而来,又连人带车一起撞扁在了路中心的绿化带上,司机没系安全带,脑袋飞出车窗,血流了一地。」
你一愣,然后皱了皱眉。
「十秒后在场的所有人都反应了过来,尖叫、捂眼、逃离、惊呆,只有兔子什么都没做,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兔子亲眼目睹了车祸也亲眼看见了车里无首的尸体,但兔子什么反应也没有,直到兔子环视一圈发现所有人都在害怕,兔子才为了合群、为了不被当成异类而做出害怕的样子。」
「狼交给我怎么捕食野兔,我也捕猎过无数真实的兔子,但我却从没见过那样的兔子,伪装成兔子的兔子……」
「啊,你还好吗?你的脸色看起来很差……是因为车祸那段我说得太血腥了吗?真的很抱歉,你想再睡一会吗?正好今天你也休息,一直待在家里也没关系。」
压好被角、关闭房灯。
「那么,晚安。」
「我的兔子。」
床边的柴寿分明在对你道晚安。
可你听得清楚,他也分明在说:
别装了。
从一开始,你就不正常啊。
5
你真的不是精神病也不是变态杀人狂。
除了有一个微不足道的超能力,你就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
至于柴寿口中的「兔子」显然只是个隐喻,而他隐喻的对象,就是你。
你是柴寿的初恋。
对于那场所谓的「初遇」,你确实有点印象,不过不是对柴寿的印象,而是对那场车祸的印象。
记得那天你才经过一场失败到尴尬的面试,满心满脑子都在回放面试中的每一帧画面,导致你等红绿灯时也心不在焉。
因而当车祸发生时你的目光虽然循声转去,但瞳孔并没有聚焦,迷迷糊糊像是在梦中,直到四下刺破耳膜的尖叫爆发,你才渐渐拉回自己还徘徊在面试办公室里的魂魄……
所以你根本不是什么心智异于常人的隐藏精神病,更不是柴寿口中「伪装成兔子的兔子」——你根本就是兔子,纯兔子的兔子!
呸呸,你晃晃头,你才不是兔子,你是人,正常人!
但在那之后又过去了三天,你始终没有把以上误会解释与柴寿听。
毕竟照此看来,柴寿这个疯子之所以缠上你就是因为当时你恰巧走神而异于常人的表现,让同样异于常人的柴寿觉得你很与众不同,觉得你和他是一样是影藏在人群中的怪物——
作为人生狼养的孩子,生于畸形之恋的柴寿也长于畸形之情,从小他体会到的所有感情都是病态的,他的人生完全偏离轨道,因而正常人也对他毫无吸引力,只有最极端与最疯狂才能将他俘获。
但你既不极端也不疯狂,但你还需要柴寿帮你处理继父人头,你不敢保证得知真相的柴寿会不会就此对你失去兴趣,一旦他这时对你失去兴趣,你同样不敢保证你的结局会是死在监狱还是直接死在柴寿手里。
所以目前你只能将错就错,让柴寿继续活在他对你的「美好」幻想中,等你逃走那天再与柴寿坦白,告诉他你不过是反射弧比较长,你并不特别不值得他费力追赶。
逃走那天,就是今天。
据柴寿的「任务进度汇报」,他今晚就能将冰箱冷冻层里的继父带走,悄无声息地让你亲爱的继父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
于是你准点下班回家,路上或有或无的尾随感也阻止不了你轻快的步伐。
因为这糟糕的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
你已经联系好了一个接私活的面包车司机,晚上以手机消息为信号,等柴寿一走他开车直接送你去机场,到时你远走高飞,就彻底自由了。
光是默念「自由」二字你的心脏都不由加快几个拍子,此时此刻柴寿还正眼巴巴地挤在房间角落,注视着你的灰眸里闪着期待的碎光。
因为对于他而言,明天,也就是你答应他的「面试期」最后一天。
噢那他注定要失望了。
生怕柴寿会读什么微表情,你侧身打开冰箱上层,借拿饮料的动作平复你激动的心情。
然而白色的冰箱门才在你手中敞开怀抱,你随意瞥过的视线甚至还没能触及到一旁的饮料罐,就被第一层最中央那个由保鲜膜紧紧包裹的断指勾住。
由保鲜膜紧紧包裹的……
断指。
你的大脑宕机了一瞬。
不仅是因为那是一只属于人类的手指,更是因为那只手指上戴着的骷髅头戒指。
那是 Matt 的戒指。
那是你帮 Matt 挑的戒指。
还记得当时 Matt 是怎么用「咚!咚咚咚咚!咚!」敲开你的房门,怎么笑着靠在你的门框上举起手机征求你的意见。
还记得那时你故意选了这个造型最夸张的骷髅头戒指,谁想 Matt 当真就下单买了这个滑稽的骷髅头,还天天戴在手上,不论他哪个「妹妹」吐槽说 low 爆了都不肯摘下。
而现在,Matt 的戒指,Matt 的手指,都在你的冰箱里。
难怪这几天柴寿出门的频率更高,难怪这三天你都没有看见 Matt,你原以为是他生气了故意避开你,谁想……
你双腿一软,整个人「扑通」一声跪坐在冰箱前,敞开的冰箱大门将丝丝寒意渡入你颤抖的唇瓣。
Matt……
Matt……
Matt!
见你跌倒,柴寿慌忙离开圆凳过来想搀扶你,大颗大颗眼泪从你通红的眼眶中滚出,你浑身抖得厉害,仅存的理智让你还保留一丝希望:
「你……你杀了他?你杀了 Matt?」
默认着不说话,柴寿抿了抿薄唇还想过来扶你,却被你尖叫着推搡躲开:
「不要碰我!你个疯子!你个变态!你杀了他!你杀了他!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好似一只被人殴打受惊到极致的猫,你后退着缩成一团疯狂抓挠周围想要靠近你的一切,「杀人犯!你这个杀人犯!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手臂被你抓出几道血口子,柴寿却感受不到疼一般一次次试图抱住你,保护陷入癫狂的你不撞伤自己,直到你哭喊出那一声「我恨你!」柴寿才恍若被人狠狠抽了一鞭似的僵在原地。
「不,不要……不要恨我……」
当那双大雾一般的灰眸蒙上泪水,柴寿整个人都仿佛变成了易碎的陶瓷,他毫不反抗地承受你的所有伤害,一遍遍痛苦又压抑地低喃在你耳边「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在这近乎魔咒一般的喃喃中,十指沾满血迹的你终于逐渐平静了下来。
因为他的爱意、因为他的包容、因为他的痴狂、因为他的克制、因为他的最后一句话:
「兔子。」
「我们需要一个替罪羊。」
「你需要一个替罪羊。」
6
你的计划还是顺利进行下去了。
你蒙头蜷缩在被窝里,说你不想再看见成为真正杀人犯的柴寿,你让柴寿自己去处理完后续的一切,明早再来见你——
以你正式爱人的身份。
听见这话的柴寿神色由阴转晴、面露狂喜,仿佛一个被宣判死刑的囚犯突然得到赦免,临走之前,虽然你看不见柴寿的表情,但你依旧能够感受到柴寿的目光。
那留恋而炽热的目光,叫你忍不住再次想起莱蒙托夫那首诗的另一种浓缩翻译:
「爱上了一个人,就好像创造了一种新的信仰,侍奉一个随时会堕落的神。」
随时会堕落的……
你晃了晃头,甩掉这不吉利的想法,从头到脚都穿戴整齐的你就这样在床上硬躺到将近凌晨一点半。
蹑手蹑脚地下床,你撩开一点窗帘,公寓楼下空无一人,你稍稍松了一口气,这才敢发消息给司机大叔,让他开车到距离公寓楼最近的一个站台等你。
飞速在一张问题名为【说出一个你最不可告人的秘密】的真心话卡牌上写上永别留言,你将那张粉色卡牌摆在床头的《真心话大冒险》游戏盒上。
除了手机什么都没带,你做贼似的溜出公寓,心跳得飞快,一下下闷响几乎盖过你急促的呼吸声。
夜色已深,万物皆眠。
昏黄的路灯将你的影子拖成一条又粗又黑的铁链,一路拖拽着你慌乱的步伐,叫你不由得把步子抬得越来越高、跑得越来越快,不顾膝盖旧伤复发地越跑越快。
在填满灰尘与虫鸣的空荡荡街道上,你拼尽全力拔腿狂奔,你的鼻腔灌满了寒气,你的耳边鼓满了风声。
你感觉不到累也感觉不到疼,你只觉得你身子轻盈到几乎要飞起来。
自由。
自由!
自由!!
寂静的夜里,你的心在不顾一切地放声呐喊。
你感觉你就好像那挣脱桎梏的笼中鸟,马上就能飞向广阔的蓝天。
成功在站台与抽了一地烟头的司机大叔对接,坐上面包车后座的你兴奋劲渐渐褪去,疲惫与困倦反弹似的加倍席卷而来。
似乎是从后视镜瞥见了你的疲态,司机大叔一开口呛人的烟味就充斥满狭小的车厢,「老板你要是困了可以先睡会,等到目的地我再叫你。」
你面上点头「嗯」了一声,手上却是使劲掐向自己的大腿,用疼痛逼迫自己保持清醒。
你不能睡,你千万不能睡,最后关头了你一定要坚持住,等你顺利上了飞机,那个疯子就永远也找不到你了。
你会与过去彻底分割,你的人生会重新来过。
光是想想你的嘴角就情不禁噙起一个充满希望的笑,你右手警惕地握住车门把,目光投向车窗。
就见常年跑黑车生意的面包车车窗上贴满了劣质的黑膜,昏黄的路灯透过上面的破洞零零散散地洒进车内,流动地撩拨在人的眼皮上好似那催眠的羽毛,匀速行驶的车辆也摇摇晃晃、摇摇晃晃……
「老……」
「老板……」
「老板,到地儿了,你可以下车了。」
!
被司机大叔的一声声催促唤醒,你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睡着了,好在这一路平安无事,柴寿并没有追上来,你也顺利到达了目的地。
「哦、哦好,我知道了。」
压了压猛然从睡梦中惊醒而突突乱跳的心脏,你打了一个哈欠,掏出手机将说好的三倍尾款扫给司机大叔。
「嘀」的一声交易成功,司机大叔转回他臃肿的身体,又点起一根烟。
外头的天已经大亮,刺目的日光将整个挡风玻璃都晒得不可直视,在封闭车厢内睡了一宿的你头脑昏沉、浑身酸痛,不想多吸二手烟,你来不及看清车窗外的景物就推开车门。
车门打开,带着阳光温度的新鲜空气扑面而来,你噙起的笑容不由得扩散,用力过度的腿刚下地时还有些不稳,踉跄间一只大手以掌心朝上的绅士姿势闯入你的视野。
「啊谢谢。」正好需要一个支撑,你下意识就伸手扶住,直至感受到手背上那蜻蜓点水似的一吻,笑意愕然僵在嘴角的你仰头这才看清了眼前的……
柴寿。
心脏骤停。
快逃。
「我很喜欢这个追逐游戏。」
一手关上车门,一手拉近你与他的距离,柴寿目送面包车扬长而去,目光再投向你煞白面孔时他左脸颊上掐出一个温柔又腼腆的酒窝。
快逃!
沉寂多时的火终于燎起整个旷野,炽热的温度点燃了柴寿的疯狂也烧尽了他的伪装,柴寿垂首望向你的灰眸透不出半点光亮,他嘴角的笑诡谲而兴奋:
「现在我赢了,我能拿到属于我的奖励了吗?」
快逃!!
「我亲爱的爱人。」
7
你最终还是被柴寿囚禁了。
你不知道你那晚的逃跑计划是怎么暴露的,也不知道那个司机大叔是什么时候被柴寿收买的,你甚至不知道你现在在哪儿,不知道柴寿会把你怎么样。
事实上到目前为止他一点也没把你怎么样。
柴寿租下了一栋两层的小别墅,允许也只允许你在二楼自由活动。
他既没有责怪你的逃跑也没有惩罚你的背叛,柴寿对你的态度一如既往,一如既往到叫你不禁怀疑他是不是没看见那张被你留在床头的真心话卡牌?
你不得而知也问不出口。
有时你希望柴寿看见了那张真心话,这样他就会对你失去兴趣然后给你一个痛快,有时你又恨不能当初的自己没写下那张真心话——
你不敢想象在柴寿温柔体贴的表面下他是否正在准备着如何残忍而愉快地杀掉你。
于是你无时无刻不活在不安与惶恐中,随着你心的摇摆,你的精神也逐渐不稳定起来。
有时你凄声哭喊哀求柴寿放过你,有时你疯狂推搡撕咬柴寿让他滚开,但无论你怎么对待他,柴寿都只会默默承受,用他那双饱含爱意的灰眸深情地注视着你,仿佛在包容一个耍脾气的不懂事小孩。
可明明他才是那个不懂事的小孩。
特别是当他用「我爱你」三个字来安抚你失控情绪的时候,他的眼眸与声音是那般真挚,就好像他从不认为他对你的这种爱恋是扭曲的、是畸形的。
因而每当你对他的爱表现出憎恶,柴寿露出的受伤神情又都是那般痛苦而真实的,宛若一个满心期待献上自己最心爱糖果的孩童被人一把拍下他手心的糖果,那种可怜模样就算是石头也很难不心生罪恶感。
就这样相互折磨了一周,你与柴寿都伤痕累累,在你高烧卧床又一周后,你终于决定改变策略——
你决定假装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假装你爱上了柴寿,等柴寿逐渐放松对你的警惕后再伺机逃跑。
而你这样做的后果,就是你与柴寿相处得越来越和谐了。
你和柴寿一起烧饭,一起打扫房间,一起玩各种桌游,一起读完一整本书,一起交流读后感,有次你一时兴起甚至还给柴寿编了两个小辫子,然后和他一起笑得在打扫干净的地板上打滚。
然而滚着滚着,你意识到不对劲了:你是要假装与柴寿玩得开心,而不是真的开心。
莫名有种被自己带进沟里的感觉,你急于调整战略步伐,想要重新掌控这场游戏的主动权,于是慌不择路的你想到了一个最能加速和升华成年人感情的小游戏——
床榻上的小游戏。
只是当你穿着柴寿的宽松衣服主动爬上他膝盖的时候,柴寿却是稳稳推开了你,一双灰眸澄澈而冷静,他说:
「你明明不想这样,为什么要强迫自己?」
主动献身囚禁自己的人还被对方冷漠婉拒,你又羞又臊恨不能当场一头撞上去与柴寿同归于尽。
然而当你尴尬地想要从柴寿腿上爬下去时,柴寿却是轻轻倒抽一口气,伸手搂住你的腰将你紧紧摁在他的腿上。
事到临头你又开始害怕了,你浑身倏地一僵,这下轮到你想对柴寿说「不要强迫自己」了。
但柴寿并没有继续,他只是单纯地抱着你,低下头将他那毛茸茸的脑袋埋在你的肩窝,毛刺刺的黑发蹭到你的脖颈有点痒,你忍不住挣扎一下,柴寿锁在你腰上的胳膊便随之紧了紧。
隐隐有种内脏都要被捏爆的感觉,你不敢再动了,与此同时弓着腰的柴寿肌肉与声音一同绷到了极致。
他的颈椎颤栗、呼吸滚烫,吐出的每个字都像是与大气层摩擦起火的黑红陨石:
「我爱你……」
「我真的爱你……」
「我爱你的身和心……」
「爱你从内到外的全部……」
「你的每根发丝都对我有致命的吸引力,面对你的时候我无时无刻不在克制自己对你的渴望,克制到我简直都要发疯……」
柴寿的语速很慢,声音很哑,仿佛他不是在说情话而是再念自我折磨的诅咒,柴寿抬起头,喉间震动发出的咕噜分不清是不是呜咽:
「我害怕你远离我,害怕你讨厌我,害怕你因为我而逼迫自己……」
那只被你艳羡的漂亮左手攫取心脏一般攥紧他心口的布料,柴寿的灰眸湿漉漉的,眼眶艳红,红到像是荆棘地里的玫瑰,显得那般禁忌而脆弱:
「你一难过,我这里就会痛。」
「很痛很痛,痛到像是被猎枪射中……」
「我爱你,我爱你……求求你……不要恨我……」
看着眼前哭泣哀鸣的柴寿,你忽然想起你第一次见到柴寿长相时的评价:
「无法用简单用『英俊』或者是『帅气』这种肤浅词语来形容」。
现在你终于想到一个能够形容柴寿的词语了——
矛盾。
他像一滩惹人厌恶的烂泥,又像一堆惹人怜惜的融化巧克力。
他克制又疯狂,强大又易碎。
他如此矛盾,他如此迷人。
自从那天的「促膝长谈」后,你与柴寿的关系确实加速升华了不少,准确的说是你单方面接受了不少。
你开始主动找柴寿聊天,聊起各自的童年,尽管你们的童年都不太美好,但正因为都不美好,所以你们才能相互舔舐伤口,相互慰藉伤痛。
柴寿还教你该怎么狼嚎、怎么捕猎,尽管那些你学了也用不到,但你还是学得很开心。
作为学会狼嚎的回报,你教柴寿该怎么照顾喝得烂醉的人,为了实验逼真,柴寿当真去买了几瓶白酒。
几杯白酒下肚,你与柴寿都有些醉了,酒精上头的你叫嚣着要烧大餐给柴寿吃,结果你点燃煤气还没放锅就直接抄起白酒倒了上去……
火。
大火。
爆起的大火。
你着迷地最后看了眼那绚烂又可怖的火光,也着迷地最后看了眼那满脸绝望拼命朝你扑来的柴寿。
好像他这一扑,就能直接扑进你的心里。
8
幸运的是,你没死。
不幸的是,柴寿也没死。
除了那栋租来的小别墅被炸了个稀烂,你俩可以说是毫发无损。
记得柴寿那时是怎么抱着你直接撞破二楼窗户跳下去的——鉴于有了先前竖瞳的事,你对柴寿这种违背人体机能的怪物体质已经有所心理准备。
因而现在更吸引你注意力的,还是这张宾馆老板偷偷塞给你的小纸条。
风餐露宿惯了的柴寿显然不是一个有素质的租客,烧毁人家的小别墅后,柴寿丝毫没有赔偿房东的打算,而是第一时间抱着你跑路。
奈何柴寿虽然天赋异禀体力过人,但你还是真真正正的肉体凡胎。
见你脸色越来越差,柴寿不得不停下脚步选择就近找一家宾馆让你休息。
推开宾馆大门,阴冷的霉味就扑面而来,你不由得皱了皱眉,不用想也知道这种宾馆房间的床铺一定是洗的发黄摸起来还半干不干的那种。
心下不免寒恶,你打心眼里不想在这过夜,奈何这穷乡僻壤间方圆百里再没有第二家可以留宿的地方,不想在柴寿的背上颠一晚的话你只能在此将就。
只是当你走近收银台,看清收银台后那个清爽俊秀的年轻老板时,你又不禁感叹一声「人不可貌相」——这么干净得体的一个青年经营的店竟然这么脏。
得知你与柴寿要开一间房,穿着白衬衫戴着一副银丝眼镜的老板热情地亲自将你二人领到三楼,就在老板递给柴寿钥匙与你擦肩而过的时候,你分明感觉自己的口袋被扯了一下。
困倦之意顿时烟消云散,你心中一动,面上却没有表露半分,进入房间没多久你就嚷着肚子疼把自己锁进厕所。
故意冲了几次厕所发出声响,你摸进口袋,那里果然躺着一张被叠得小巧而整齐的纸条。
安逸许久的心脏因为这突然的变故而再次狂跳了起来,你呼吸急促,展开纸条的手都在颤抖,就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
【我知道您被控制了,我可以救您
——您的第二个跟踪者】
9
原来前几天你下班路上感受到的那种尾随感不是你杯弓蛇影的错觉——
你有第二个跟踪者。
你还真是中彩票了。
接连被两个变态跟踪,现在第二个跟踪狂还主动自爆,扬言要从第一个跟踪狂手中救你于危难当中。
你忽然有点想笑。
这算什么?狗咬狗吗?
但也就因为你这么一声从鼻腔里震动发出的低笑,引起了门外柴寿的注意——
「顾倪,你还好吗?肚子还很痛吗?」
你猛地回头,将手中纸条藏于手心的同时浑身的汗毛在这一刻全部立起。
柴寿的声音是那般近,近到仿佛他整个人都贴在门板上又仿佛他就站在你的身后。
你立刻意识到,在你进入厕所后,柴寿就一直站在门外静静听着。
「我、我没事……让我一个人再待会就好……」
「好。」柴寿笑了一下,「我等你。」
你脱口的声音不免有些颤抖,但在「肚子痛」的前提下倒还显得合理。
只是方才你打开折叠纸条的摩擦声和你的笑声一定是不合理的,即使它们都微不可察,可监听你的对象可是柴寿,一个亦人亦兽、强大到超乎常理的疯子。
兴许是托你之前给柴寿定下的「你待在家里等我下班回家这样就挺好」的规矩的福,尾随你的第二个跟踪者至今没有被柴寿发现。
回想起那个温文尔雅顶多有些斯文败类气息的「宾馆老板」——你一点也不怀疑真正的宾馆老板已经被他「解决了」,而他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冒牌货罢了——
你一点也不觉得他会是柴寿的对手。
依照柴寿这种警觉性和反侦察能力,只怕柴寿早就发现了他与你的这点小动作。
而这于他而言,不过是类似于之前「追逐游戏」的第二个游戏。
他乐在其中。
你才升起些希望的心一下子又坠入谷底。
似乎是嫌你这样还不够绝望,门板外柴寿那试探性的声音又敲响了你的耳膜:
「顾倪……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他顿了一顿,如野兽低吼般的喉结震动隐忍又期待的填充满这一段话语的空白:
「顾倪,你应该有的。」
主动说出来吧,不要给我伤害你的机会。
你听出了柴寿话里的潜台词。
你低头望着手心被冷汗浸湿字迹的纸条,狂跳的心脏被紧紧捏住似的叫你一时甚至忘记了呼吸——
你不知道接下来柴寿会带你去哪儿,但你相信那一定会是个比之前小别墅还要安全、还要封闭,还要适合囚禁的地方。
这是你唯一向外求助的机会,也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告诉,还是不告诉?
再次挣扎,还是就此认命。
没有时间犹豫,你选择——
【A.拉开厕所门,把纸条递给柴寿】
【B.将纸条冲进马桶,出门编个理由】
【A.拉开厕所门,把纸条递给柴寿】
你拉开厕所门,把纸条递给柴寿。
他果然如你所料一般紧贴着门板垂首站着,因而当你骤然拉开门板出现在他眼前时,你甚至还能看清他没来得及掩饰的紧缩竖瞳。
真的像狼一样啊。
不知是不是决定坦白的缘故,你忽然一点也不怕柴寿了,不怕他杂糅的血统,不怕他的极端与疯狂——
因为他是如此的深爱你啊。
你甚至主动凑近想看清柴寿的虹膜,吓得那可怜的狼狗慌忙后退,像是生怕他还未收起的利爪会不小心伤到柔软又弱小的你。
看着这样小心翼翼呵护你的柴寿,你忽地就心软了,你在柴寿面前摊开手心,露出里面那张惨白的秘密,轻声道:
「你一定会处理好,不叫我再烦恼的对吧?」
你再也不想独自一人面对未知的风险了。
你想要安全,绝对的安全与绝对的保护。
好似面对突然奖励自己大骨头的主人,柴寿瞳孔瞪得滚圆,他视若珍宝地接过那张半干的纸条,灰色的眸子往上一扫,郁怒的戾气就随即炸开。
只是当他再牵过你手的时候,你能明显感觉到柴寿对你的爱意就像是那煮沸的水,满到只能不断往外溢。
他为你对他的信任感到感动与感激,他难以抑制地紧紧握着你的手,尽管那让你有点疼,但你感到的更多还是安全感。
「我会处理好的,处理得很干净——不会再有人打扰我们了。」
他是这样爱你,很爱很爱你、全心全意地爱你。
从来没有人这样彻底到近乎狂热地爱过你,他愿意为你做出挑战世俗的惊骇之举,他愿意为你杀人为你承担罪孽,他愿意用他的生命来证明他对你赤诚的爱。
他漂亮的灰眸中只会倒影出你的身影,他有力的大手无时无刻不渴望与你肌肤的亲近,他流淌鲜血的心脏里只装着你的名字。
你感到被爱,你清清楚楚地感到被爱,像是整个人泡进岩浆一般的被爱。
滚烫又鲜活的爱。
于是你的心脏忽然被填得满满的了,你感觉你的生命突然变得鲜艳而充实了起来。
也直到这时,你才发现原来自己是多么孤独也多么渴望爱的一个人。
回忆起来,生父生母对你的爱似乎只是出于繁衍,只是生理上的本能,而继父的出现又将你的童年破坏得千疮百孔。
你被逼得飞速成长,你必须保护自己,你必须保护母亲。
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你常无缘无故地流泪,你常呜咽着去想,你真的有被爱过吗?
曾经你一直以为你是被爱着的,你是在爱里长大的孩子,父母的爱、老师的爱、朋友的爱、陌生人的爱……
可为什么,你仍旧感到孤独?
仿佛父母的爱只是出于血缘关系以及精力投入的附庸品,爱你照顾你只是他们的责任,只是日久生情。
除了父母的爱,那其他的爱更是肤浅且脆弱的了,你没有朋友,至少没有真正的朋友,你不敢与人交心,即使偶尔试探地交出自己的真心,得到的也只有防备与伤害,以至于到现在除了自己你竟连一个可以肆无忌惮分享喜悦与悲伤、可以说真心话的人都没有。
你也没有谈过恋爱,你从不是一个主动的人,即使偶尔被喜欢上,你也从不擅长主动回应,慢慢地那些「喜欢」就再没有了下音。
但那不重要,你对爱情并不渴望,对于爱情的认知也只在小说与影视剧上,你旁观着屏幕内别人的甜甜爱情,高呼「磕到了磕到了!」但当它真正要落实到你自己头上,你还是会第一时间说「不」。
也许你并不是缺爱,你只是,没有安全感。
谁叫这个世界太大太乱了,这个世界里的感情都太快太淡了。
每个人的出现都像是落叶,相遇只有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而你只是一片轻到不能再轻的小叶子——你好想被一个人珍稀地捧在手心,被他掌心的温度温暖。
然后,柴寿出现了。
虽然他的出场叫你感到惶恐不安,可他接下来做得一切都是因为爱你,他对你突如其来又汹涌澎湃的爱叫你感到意外而激动。
你感觉你身上那些肉眼无法看见的伤口都被他滚烫而执着的目光包裹住,你感觉你心脏的缺口也被他的爱意填补。
你感觉你终于是一个健康而完整的人类了。
那天在收到你递来的纸条后,柴寿第一次主动吻了你的额头,让你在此稍等,然后满面通红的杀手就带着一脸欣喜若狂的神情下楼去处理那个碍眼的「宾馆老板」了。
你知道柴寿为什么如此欣喜,因为你的所作所为对他来说好笑点叫「奉旨讨贼」,现实点就是在你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发作下的共同犯罪。
他又去杀人了,在你的示意下。
你坐在洗的发黄摸起来还半干不干的宾馆床铺上,久久回不过来神,直至满手是血的柴寿回来又给了你一个温柔的额间吻,你才稍稍笑了起来。
你出着神,笑着牵过柴寿血淋淋的手抚上你的脸颊,然后主动倾身教会这个纯情的狼狗什么才是真正的吻。
你再也,没有退路了。
在那之后,柴寿果然带你去了一个比之前的小别墅还要安全、还要封闭,还要适合囚禁的地方,而住在那的你既不关心这是哪儿也不关心什么时候能出去。
你不再想逃了。
于是在你自愿被柴寿囚禁的日子里,你越来越黏着柴寿,以至于后来只要他在家你整个人都直接挂在他的身上。
每天早晨你都在柴寿的臂膀里醒来,然后两手搂上他的脖子索要一个早安吻,没有情欲也没有邪念,只是充满单纯爱意的吻。
每天你都要一遍又一遍问柴寿「你爱我吗?」然后一遍又一遍从他那儿得到「我爱你」的肯定回答。
他真的好爱好爱你,你感觉你的心脏沉甸甸装满了柴寿对你的爱,你幸福地在他的怀抱中弯起眼眸。
你也一定好爱好爱他吧。
他是你的一切,是你的全世界,是你感受爱的唯一源泉。
「柴寿。」
你咬着他的耳朵,感受着他敏感又压抑地颤抖,你的吐字带着热气:
「我们结婚吧。」
柴寿的身体陡然僵硬,那一瞬间你甚至感觉自己抱的是一块石头。
「柴寿?」你慌忙直起身,却对上一双被惊讶、不敢置信、感激、狂喜等众多浓烈感情杂糅到形成爱意旋涡的灰眸。
喉间呜咽几声,柴寿哭得双眸通红,「我爱你……我爱你……」
你放下心来,他果然还是爱你的。
你吻了吻他的泪眼:
「我也爱你。」
所以你们要永远在一起。
你知道你们的婚姻注定不会被法律和道德准许,也定然不会被世俗眼光接纳,但你和柴寿还是打算在「家中」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
只为你们自己。
为了准备婚礼的一应物品,柴寿出门的频率更频繁时间也更长了,你一面期待、一面不安,如果说之前是柴寿离不开你,现在就是你离不开柴寿了。
如果可以,你希望柴寿永远不要离开你的视线。
因而每当你独自一人呆在家中的时候,你就会变得焦躁不安、心神不宁。
你不停地原地打转,不停地咬着手指甲,直至听见楼下柴寿开锁的声音。
你也不下楼,因为那是柴寿与你约好的「规矩」,等柴寿的身影一映入你的眼帘,你整个人就猛地扑了上去,抱怨道,「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对不起。」柴寿神情难掩疲惫,脸上多了一道长长伤疤,对上你关切的目光,他主动解释,「只是不小心摔倒被玻璃划破的。」
他又递上手中的黑色大包,双颊双耳都有些红,「这是给你的礼物。」
你好奇地拉开黑包拉链,此时此刻即使在里面瞧见一具被剁碎的尸体你也会感到欢喜,因为只要是柴寿送给你的你都喜欢,可你没有看见一包的碎尸——
你看见了一套崭新的、雪白的婚纱。
你最开始还是笑的,「好漂亮的婚纱啊,我也能穿这个吗……」
只是你的「吗」字还没说完,大颗眼泪就从你的眼眶滚落。
真好啊,被爱着。
真好啊,你终于被真正爱着了。
你泣不成声,抱着那神圣而又洁白的婚纱哭得不能自已,而从始至终柴寿都紧紧抱着你,不断吻去你的眼泪,一遍遍诉说「我爱你」。
最后你哭得没了力气,但你依旧攥着婚纱不肯松手,于是柴寿将你与婚纱一起抱到床上,雪一般的长裙拖到地上,看上去就好像你已经穿上了那幸福的婚纱。
双眼红肿到几乎影响你的视线,柴寿起身想去给你拿点冰块敷眼,却被你伸手拉住了。
「柴寿……」
你哭哑的声音很虚浮,必须要柴寿倾下身才能听清,你问:
「那天……在小巷里……到底是谁杀了我的继父?」
没想到你会突然提起这个,柴寿下倾的身子一僵,灰眸中透出些惊恐来。
「因为我忽然想起来……那时我手里握着刀……而我的手……也被另一双手给握着——」
「那是你吧,柴寿。」
「你握着我的手,将我手中的刀一下又一下刺进继父的胸膛。」
你仰起头,笑得双颊浮粉、满是幸福:
「原来那时我们就已经见过家长了啊。」
这时,你终于看见了,从柴寿的眼中。
你终于看见了一只彻底变成狼的兔子。
可你好像做错了一件事。
你以为两只狼会有一个更幸福更美满的结局,可你忘了童话故事中从来只有《三只小猪和大灰狼》、《小红帽与大灰狼》——
从来没有《大灰狼与大灰狼》。
今天柴寿很早就出去了,他说他要去取定制的戒指,顺便再为你们明天的婚礼准备点喜糖,可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天都彻底黑下去了他依旧没有回来。
你焦躁地坐在电视机前,十指指甲都被你咬得凄惨无比。
要信任……要信任……他是爱你的……他不会抛弃你的……
直到指尖都被你咬出血,你这才后知后觉地停止自虐行为,把注意力转移到不停换台的这一动作上。
忽然,你仿佛听见了远远的开门的声音,你立刻欢喜地拖着你迫不及待穿上,想早点给柴寿一个惊喜的雪白婚纱飞奔到楼梯尽头。
然而你等了半晌,等得脸上的笑容都僵了才确定方才那不过是你的幻听。
不是柴寿回来了。
你往回走的步伐都有些打飘。
为什么柴寿还不回来?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是不是被警察发现了?他是不是……
抛弃你了。
不,不可能不可能,你拼命摇头,摇得眼前景物都模糊了起来。
他那么爱你,他怎么会抛弃你?
你浑浑噩噩地重新软倒回电视机前,发现频道停在了《动物世界》上,在一片轻松愉悦地背景音中,男旁白那低沉磁性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入你昏沉的大脑内:
「……吃饱餍足的大型动物……像是狼……」
「有时也会追捕一些小型动物……比如野兔……」
「但并不为进食……只是以此为乐……」
「……狼就这样乐此不疲于追逐游戏……待猎物精疲力竭之时再给它致命一击……」
「然后毫不留情地……扬长而去。」
听到最后,你彻底脱力,瘫倒在地时右手还伸向楼梯的方向,惨白的婚纱裙摆蜿蜒成鱼尾的形状。
指尖的鲜血在地上画出心脏的形状,你也就好像那上岸的鱼,哭泣着濒临窒息:
「你怎么还不回来啊……」
「我需要你啊……」
【快逃】
「我需要你啊!」
【快逃!】
「我需要你的爱啊!」
【快逃!!】
可你的心已深陷这畸形的感情当中。
任由理智哭喊求救也怎么都逃不开。
【END·A——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B.将纸条冲进马桶,出门编个理由】
你将纸条冲进马桶,按下冲水键的同时趴在马桶边缘狂吐了起来。
你的酒终于醒了。
你也终于清醒了。
你不想责备那短暂沉醉于柴寿畸形爱恋的自己,你知道人总有软弱想逃避的时候。
但现在你决定不再逃避了。
你要战斗。
你必须战斗。
为自己而战。
为自由而战。
大吐特吐了好一阵,到后来你甚至没东西可吐,你就用手指用力捅自己的喉咙,强逼着自己继续干呕。
胃酸上涌侵蚀牙根的滋味叫你脸色难看到真实,也叫柴寿瞧见拉门而出的你时灰眸中的担忧压过了怀疑。
他下意识伸出的手被你态度明确地躲开,对上柴寿眸中的受伤之色,你神情蔫蔫,话语却还是诱惑人心的柔软:
「我的胃很不舒服,柴寿,我需要吃胃药。」
你不知道你此刻的模样在柴寿眼中就仿佛那随时可能融化的雪花,也不知道他此刻想碰你又不敢碰你的痛苦,你只知道他挣扎的目光无时无刻不追随着你的唇——
他是这般的迷恋你。
他又是这般的永远得不到你。
你干脆靠着关上的厕所门就脱力地滑坐下去,「不要碰我。」你阻止的声音微不可闻,「我难受……好难受……」
时时警惕的狼狗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柴寿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他眼中的你看起来好虚弱、好遥远,仿佛只要他呼吸重一些你就会彻底消失,他无措地唤着你的名字,「顾倪、顾倪……」
而你已经闭上了眼睛,汗水浸湿你额前的发丝,你胸膛的起伏几乎看不见,「难受……药……药……」
人会被感情迷惑而失去理智,动物亦然。
也就在房间门被柴寿犹豫又急切地关上的那一刻,你紧闭的眼和紧皱的眉一起松开了。
你嫌恶地甩开柴寿裹上来的洗得发黄还半干不干的被单,在地上静静坐了一会。
然后你忽然出声:「你有钥匙的吧——」
「我的第二个跟踪者。」
随着你话的落音,房间门「嗒咔」一声被人从外面打开,露出那张温文尔雅中又带着些斯文败类的面孔,「宾馆老板」轻笑着走进来,「您怎么知道我会来?」
「我可以说是我猜到你在这房间装了针孔摄像头。」你扭头看他,「也可以说其实我不知道,但现在我知道了。」
他哑然失笑,自我介绍道,「您可以叫我亚当。」
「与夏娃孕育全人类的那个吗?」随着理智的回归,你的幽默感也提升了不少。
谁料亚当却当真点头,「是。」
你一怔,很想告诉他如果玩笑太认真了就不好笑了。
「但我与我的『夏娃』孕育的不是人类。」亚当温柔笑着朝你伸出手,彬彬有礼得仿佛舞会上邀请你共舞的绅士——
「而是进化后的『新人类』。」
「例如,柴寿,就是个失败的实验品。」
……
如亚当递给你的纸条中所说,作为你第二个跟踪者的他当真能够「救」你。
只是作为相应的代价,你必须帮他一个小忙。
趴在废弃工厂的废弃大楼上,你向下望了一眼就将目光重新落回身后忙碌的亚当身上:
「已经两天了,你确定柴寿能找得到我?」
「当然。」
离开宾馆的亚当穿回了他那身既像医生又像博士的白大褂,「他在您身上做了标记,只要您还没离开这座城市他就能顺着您的味道找到您。」
难怪你之前的逃跑计划会暴露,你了然,觉得之前以凡人之躯试图从身为进化实验品的柴寿手中逃离的自己真是自不量力。
没错,柴寿就是一个进化实验品。
从亚当口中,你得知了一切的真相,像是美漫中常有的疯狂科学家,亚当和他名叫「夏娃」的科学团队研究出了一种能够突破生殖隔离的繁衍方式,而柴寿,则是他们第一个成功的实验品。
「他当真和您说他妈妈是华国人,爸爸是俄国人,他是被狼和猎人养大的?」
撕下人皮面具的亚当笑得畅快,他原本的模样依旧温文尔雅,但年轻看上去并不小,「真是一个可爱的谎言,他一定是无法解释他的异常又不想被您讨厌,这才编了这么一个漏洞百出的谎言。」
「不过……他说得也不完全错。」亚当湛蓝的眸子里流转出怀念,「在象征意义上,我就是那个猎人,而我的妻子就是那匹狼。」
「柴寿是我妻子与真的狼突破生殖隔离生下的孩子,某种程度上也就是我从狼窝里捡出的唯一成功的实验品,我的儿子。」
心脏重重一跳,你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如果说亚当是猎人,他的妻子是「狼」,而在柴寿的故事中,猎人为了带走狼孩而猎杀了狼妈妈……
疯子。
亚当仍旧笑眯眯地看着你,被银丝缠绕的镜片折射诡异的光,「怎么感觉,你看我的眼神好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终于明白什么叫「刚出狼窝又入虎穴」,你咬紧牙关、紧攥拳头。
「别担心,亲爱的,我要您帮的小忙不是那你和狼做『实验』,我只是需要您帮助我回收一下失败品。」
亚当也很有幽默感地摊手一笑,「为了科学,为了人类,总要有人牺牲些什么不是吗?所以我牺牲了妻子,现在还要牺牲我心爱的儿子。」
他话里的信息量太大,你不得不一条条理清,「等等,你刚才不是说柴寿是唯一成功的实验品吗?为什么他又成了失败品?」
你的这些话在亚当听来显然与小孩话无异,但亚当还是耐心地回答你,「柴寿是出生时唯一成功的实验品,但随着他长大,随着他有了思想、有了感情,有了想逃离他父亲的念头,甚至为此差点咬断他父亲脖子,他就不再是成功品了。」
你眉头皱得更紧,「可你不是在研究人类进化吗?为什么不能让柴寿有思想有感情有自由?」
亚当微笑着,深邃又温柔的蓝眸叫人沉醉:「因为他就不是人类,他只是一个实验品,他存在的意义就是为我的实验提供数据。」
你浑身的汗毛直立。
深吸一口气,你将一大口混杂着灰尘的空气沉淀进肺部让自己保持冷静:
「……所以你才要我一直站这窗口,引诱柴寿过来自投罗网?」
分不清是出于对亚当毫无人性行为的反抗还是为柴寿鸣不平,你拇指后指身后水泥筑成的窗户框架,语气堪称挑衅,「这么弱智的陷阱,你确定柴寿会傻到上当?」
「原本我是不确信的。」
亚当的脸融合了华式的儒雅与西式的绅士,就仿佛温柔与教养都刻进了他的骨髓,所以每当他的言语中流露出任何一点疯狂,都会让人产生极大的冲击性。
「但现在,我相信只要有您在,他就会上当。」
亚当如是回答,当他注视你的时候,总会让你产生一种被深情对待的错觉。
你也终于明白柴寿那张口闭口就是「您」的习惯以及他身上的矛盾气质是从何而来的了——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所以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的?」你又问,毫不掩盖其中转移话题的嫌疑。
「很早。」
亚当坦然答道,「事实上我一开始只是在追踪逃跑的柴寿,然而顺着他的目光才注视到了您……在小巷子里。」
心头一凛,你才移开的目光又骤然凝聚回亚当身上。
亚当指了指自己的蓝眸,略显狡黠,「这个,假的,能夜视也能放大 110 倍,还有录像功能,所以我看得很清楚,包括你手背上因为用劲而迸起的青筋以及你半阖眼眸中的清醒。」
亚当闷闷笑着,「我的狼儿子,给我找了一个狼媳妇呢。」
指甲掐入掌心,你面色不变,「你在说什么?我听不太懂。」
你转过身,面对窗外,「总之等柴寿来了,教我该怎么吸引他自投罗网吧。」
听出你话里的妥协,亚当又恢复了他那副温文尔雅的绅士模样,「要吃颗喜糖吗?提前庆祝我实验数据收集工作的最后收尾。」
甚至连糖都没有掏出来,亚当又紧跟着试探道,「您当真不愿意让我采集一点指尖血做研究吗?能让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对您如此着迷,我对您的血统真的很好奇。」
「不用了。」你冷淡的声音翻过肩膀,「事实上我觉得你所谓『人类进化』的研究根本毫无意义——这里已经有两个比狼更像狼的人类了不是吗?」
愣了一愣,亚当又畅快地笑了起来。
时至傍晚,柴寿那狼狈不堪的高大身影才出现在夕阳的血色尽头,你也如亚当吩咐的一般呼喊着柴寿的名字朝他大力挥手。
听见你的声音,柴寿也仿佛那追随阳光的向日葵一般双眸一亮,毫无防备地朝你飞奔而来。
你再次在心中感叹。
他真的很聪明。
他也真的很蠢。
他不知道在你充满爱意的呼唤背后是亚当黑洞洞的枪口——
直到你对上那双留恋而澄澈的灰眸。
他,知道啊。
他知道你身后的枪口,知道那枪口既可以对准他,也可以对准你。
你倏地感觉你的喉间被一种什么感情梗住,叫你干张着嘴,再也发不出一个虚假的音符。
而柴寿还在朝你飞奔,如同飞蛾扑火、那般义无反顾。
「快逃……」
你终于强逼着自己发出声音,颤抖地、虚弱的声音。
【快逃】
「柴寿!」
【快逃!】
「柴寿!!」
【快逃!!】
「砰—!」
快逃啊。
你趴在窗口,笑着滚出大颗眼泪。
快逃啊,我的怪物,我的爱人。
带着你畸形的爱,逃离这个畸形的人间。
【END·B——逃不开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