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娇夫君将我抵在浴池边,修长的玉指在我脸上一寸一寸地游走:「你抖什么?怕我?」
我为什么发抖,你心里没点数?
我怕你二舅姥爷诈尸。
我怕你变态不干人事。
01
「夫人,听闻孙御史家的五公子前日在南湖游船,不慎落水,险些溺死,至今还昏迷未醒。」
侍女连翘神色匆匆地走进观月亭向我微微一礼,低声道了一句。
正在刺绣的手一抖,锐利针尖刺入左手指,顿时冒出一颗颗血珠。
我呆愣愣地坐着没动,眼看鲜血顺着手指缓缓滑落,将绣有鸳鸯戏水的雪缎染红,心头一阵没来由地恶心,倒不是因为我有了身子,而是知道此事是我那光风霁月的好夫君干的。
此事也是我派她去打听的。
果然如我所料,出意外了。
数日前,我好不容易才借着采买胭脂水粉的名义出府,在店里偶遇孙公子。他恰好也在选胭脂,问我时下最兴的胭脂是哪种,打算买了送给心上人。
不过是萍水相逢的答话,没想到也会被魏昀记恨上。
那日我身边只有连翘和几名府卫跟着。
他们在监视我。
想到此,我心头一惊,抬眼略带探究地看着她,思绪辗转,「可查清楚了因何落水?」
连翘如实道:「那日一同游船的人都说是一场意外,是孙公子自个儿不小心掉下去的。」
魏昀如今才二十四岁就坐上当朝首辅的位子,自然是心思缜密,城府极深。
又怎会轻易留下把柄。
即便留下什么证据,也不会有人怀疑到他身上。
没有人会料到,表面温文儒雅,风度翩翩的魏昀,背地里是个疯子。
就连我也一直被他的表象迷惑,直到近日频繁出现的怪梦才开始怀疑他。
在那个梦里,我看见魏昀穿着一袭沉郁黑衣,与黑夜近乎融为一体。他脸上的血渍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别人的,手里提着长剑,神色阴鸷,浑身戾气地一步步朝我走过来,那模样好似生杀夺于的阎王。
血水和着雨水往下滴落,染红大片黄土,四处都是死尸。在死人堆里,我看见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其中便有孙家公子。
我全身发软,呼吸沉重,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拼了命的想逃,却怎么也动不了。只能眼看着他一步步朝我逼近,血水朝我脚边涌来。
02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此事记得保密。」
刚吩咐完,我便瞧见魏昀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连翘身后,对视上他深邃浓黑的眸子,不觉浑身一凛。
此时他应是刚下朝,身上的圆领紫袍公服还没来得及脱下,腰间金带上系着金鱼袋,袋子里的鱼符是身份和圣宠的的象征。
「夫人方才说何事要保密?」他淡红的薄唇勾起一丝浅笑,神情柔和,配上那张俊朗无双的脸,任谁看了都会不自觉陷进去。
我轻笑着找借口掩饰,「没什么,不过是些女儿家的心思。夫君今日怎得这么早回来?」
「你受伤了?」笑意瞬间凝固在脸上,他眉宇紧蹙,疾步上前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微眯着眸子紧紧盯着我受伤的手指,眼底隐约飞快地闪过一丝骇人杀意,随后转头寒声斥道:「连翘,你是干什么吃的?护主不力,来人,拖下去杖二十。」
连翘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跪在地上磕头求饶。不多时两名府卫上前来钳制住她的双臂,生拉硬拽着离开。
自有记忆起,连翘便在府上侍奉我,做事尽心尽力,从未有不顺心的事。可即便如此,魏昀依旧不念丝毫情面。
「住手。」我欲起身拉住连翘,不想被他紧紧钳制着,「夫君,你别怪连翘,是我自己不小心弄的,和她无关。你快让人放了她。」
「你在替她求情?」他在我耳畔冷冷说着。
若说是替她求情,按照他的脑回路,大概只会下手更狠。
「我只是陈述事实,更不想你在别人眼中落个不分青红皂白的口实。」
「府上不需要做事不力的废物。」说罢,他转头不耐烦地吩咐,声色冷若玄冰,「杖完扔出府。」
二十杖对普通人来说已经去了大半条命,还要扔出府,岂不是任她自生自灭。我无力地看着连翘被拖走,双手拢在衣袖下,紧紧篡成拳头。
不久后,院子里响起一声声惨叫,隔着一道白墙,我仿佛闻到空气中传来铁锈味的血腥气,不断刺激着我的鼻腔。
魏昀镇定自若地抱着我,手轻轻抚过我后背,轻声细语地安抚我:「绾绾别怕。只要你乖乖听话,我自会待你一心一意,绝不让你受委屈。」
若是不听话,你是否也打算杀了我?
自然,这话我没敢问出口。
03
次日一早醒来,身侧的床榻已然冰凉,看来魏昀已经走了一阵。
我起床穿衣,房门外响起三下叩门声,紧接着便是侍女的声音传进来。
「夫人可是醒了?奴婢前来伺候您盥洗。」
「进来吧。」我朝门口喊了一声,而后走至镜台前坐着。
她低垂着头,端着洗漱用具走进来,动作有些僵硬局促。侍女名唤辛夷,十五的年纪,模样清秀,与连翘年岁相近,二人平日关系要好。
大抵是因为知晓昨日的事情,害怕走了连翘的老路,所以心中恐惧。
我从红木匣中拿出一只质地细腻的白玉镯,侧身递给辛夷,「你且去把这只镯子当了,典的钱替我拿去给连翘。二十杖落在身上,只怕伤得不轻。」
若是挪用府中的银钱,魏昀定会知晓。他虽并未阻止我的银钱用度,我却不愿再添风波。
辛夷闻言身子一颤,站在原地没有伸手接,缓缓抬头怯生生地看着我,小心翼翼地开口,「夫人,奴婢不敢。没有主子的命令,我们做婢子的断不敢再随意出府。」
我悻悻地收回手,没再追问,由着她替我梳发。想来昨日,我受伤只是一个借口,真正让他对连翘动杀心的,是因为我私自派她出府去打听孙公子的事儿。
自昨日之后,府中用来做女红的针线剪刀全被收走没了影子。原本那雪缎是我打算绣来替魏昀做荷包的,如今收走也好,左右也没了兴趣。
我这才想起,鲜有的几次出府都有府卫跟着。魏昀曾说是为了护我安危,我便也不曾多想,还道他心细,如今看来不过是变相监视罢了。
04
我和魏昀究竟是如何相识的,已经记不清了。
我所有的记忆都停留在成婚这年,之前的事全忘了。
在仅存的记忆中,只清楚记得魏昀是我夫君。
每当我强行回忆往事时,脑海中一片混沌,伴随着阵阵疼痛。时间一久,我也就放弃回忆。
听魏昀说,我和他相识于嘉宁十五年隆冬,也就是成婚头两年。
他说我本是孤儿,是他从义庄的死人堆里捡回来的。
我没有名字,他便给我取名穆绾。
嫁给他后不久,我感染风寒,烧得厉害,病好后便没了之前的记忆。
我问过府中下人,口径一致,再加上魏昀待我极好,事无巨细地照顾我,我也就从未怀疑过其中真假。
成婚近一年,只有一件事曾令我困惑。
我在京中没有朋友,但也从未收到各种宴会的请柬。按理说魏昀官至丞相,我又是府中唯一的女眷,怎么也不至于没有机会参与京城的宴会。
直到今日,我闲来无事进入他的书房,终于撞破事情的真相。
05
我原是打算进来找几本志异消磨时间,一直找到最里侧的书架,下边放置了一个锦盒,好奇心驱使我打开它。
里面无一例外全是请柬,中秋宴,赏花宴,诗会……邀请之人正是我,我却丝毫不知情。
正欲打开细看,屋外突兀地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是魏昀回来了。
慌乱之下,我将它们放回去,旋即拿上书朝门口走去。
我与他在房门口撞个正着,幸得他及时出手捞住我的腰身,才稳住身子。
他嘴角永远噙着温和的笑意,眼神却深邃得如同黑夜,瞧不出什么真情绪,「夫人行事一贯镇定,今日怎么慌慌张张的?」
话虽是对我说的,他的眼神却没在我身上,而是审视着房间最里侧书籍。
我索性故作惊慌,双手紧紧抱住他紧实的窄腰,头枕在他胸口,直往他怀里蹭,声音也娇娇弱弱地好似受了惊吓,「夫君,方才我来找书,不想在角落瞧见几只老鼠,委实把妾身吓得不轻。」
他一边轻拍我的后背安抚我,一边吩咐门口的侍卫,「将书房彻底清扫一遍,若是再让夫人受到惊吓,你们也不用留在府上。」
说罢,他一躬身,将假意惶恐无措的我横抱起来,走出书房。
「若是害怕,往后你想看什么书,只需告知我一声,我替你取来。」
「多谢夫君。」我抬眼看着他,轻声笑着附和,心里却没底。
魏昀五官立体,轮廓精致,儒雅斯文,是看一眼便会叫女儿家红鸾星动的模样。
这样好的皮囊,却装着相反的灵魂。
06
夜里和他一起吃晚饭,同平日一样,先喝了一碗补身体的药膳,这个习惯自有记忆起便存在。
药膳口味清淡,夹杂着浓郁的中药味儿,并不利于入口。
时间一长,我就厌倦了,央着魏昀说我不想喝。
他只道因我那年生病落下病根,大夫叮嘱要每日用药膳调理身体。
我只好日复一日地吃,到现在已经麻木了。
随后我得知他要离京赴往禹州赈灾,不日便要出发,一来一去最快至少一月。
我耷拉下眉眼,面上十分不舍,暗自欣喜可以趁机出府,不受他管辖。
可巴不得你赶紧走。
最好能今晚连夜远航。
他适时开口打断我的思绪,温声提醒道:「我不在的这些时日,夫人千万记得勿要随意出府。」
我心中虽有七八分计较,却仍旧停箸佯装郁闷地反问他:「为何?」
「若是有人欺负你,为夫又不在京城,难免担心你会吃亏。」
「好,一切都听夫君的。」我莞尔一笑,面上顺从地应下。
魏昀离京是三日后的清晨。
我亲自送他至府门口,依依不舍地目视他骑马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眼前,终于松了一口气。没等我在门口多呼吸一两口气儿,侍卫便迫不及待地将我请回去。
自他离京,我每日喘大气的次数都多了起来,连饭都比平日多吃一碗。
只是府上的守卫又多了好些。
我曾试着踏出府门,无一例外都被挡了回来。
既然出不去,只好请人进来。
今日吃午膳时,我不动声色地将药膳洒在绣帕上,又将绣帕收回袖中,随后捂着肚子一脸痛苦地喊疼。
众人一时傻眼,倒是辛夷先反应过来,上前来扶着我回卧房,又急急忙忙地喊人叫大夫来看诊。
不多时大夫便入府诊脉,检查了那碗药膳,并未瞧出任何不妥,只开一副补药便离开了。
我不禁开始质疑自己多心,难道药膳真是补药?
07
魏昀回府的日子比我预计得早。
期间,我试了许多方法都没能踏出府门。
唯有那个梦越来越真实,半夜常被梦里的恐惧不安惊醒,醒来时全身冷汗,一身中衣好似被水浇湿过。
月色清冷如水。
我偏头迎着光看向身侧的魏昀,他背对着月色,双手将我紧紧抱着,不想这一看正好撞上他幽黑目光。我登时一惊,心口起伏剧烈,「夫君还没睡?」
他抬手拨开我额角湿漉漉的鬓发,「梦见什么了竟吓成这样?我似乎听见你在喊我的名字。」
我自是不敢将梦境一五一十地告知他,又担心他追问,当下期期艾艾地哭诉:「我记不清了,只知道那个梦很恐怖很真实。夫君,你会一直保护对吗?」
他嗓音低沉地嗯了一声,「绾绾不怕,有我在。」
他不会知道,恐惧的来源正是他。
08
数日后是乞巧节,难得的热闹日子。
一阵好说歹说,魏昀终于答应夜里带我出府。
街上灯火明朗,人潮来往不歇。
他始终牢牢牵着我的手不放,我无法抽身,便故意朝人多的地儿钻。数次下来终于如愿和他走失。
听着人潮那头传来他的声音,我朝反方向加快了脚步。
刚钻出人潮,一抬头不慎撞了人,磕在那人的下颌上,我一个不稳摔在地上,顿觉屁股摔成八瓣。
对面的人呜呜咽咽没说出话,似乎咬到了舌头。
「抱歉,实在是对不住。」我一边道歉,一边起身急着离开。
正要错身之际,他却拉住我手腕,开口叫我,「婼婼?果真是你。」
我疑惑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年轻男子,约莫二十三四的年纪,浓眉星眼,一袭黑衣窄袖长袍,利落干净。
「公子在喊我?」
「你不记得我了?」他试探性地开口,审视我的目光带有甘苦之意,低沉的声音染上一丝期盼,「婼婼,我是苏恒,陈留郡苏家三哥苏恒。我寻了你整整三年,终于找到你了。」
陈留郡,苏家,三哥苏恒。
我对此毫无印象。
「你确定没认错人?」
「不会的。你我自小一起长大,就算我忘了自己,也不会忘记你。」
他激烈地反辩我,说完,自怀中掏出一枚白玉腰佩,却是半块,满眼希冀地看着我,眼底心绪复杂,声音嘶哑,「这枚玉佩是当年你我定亲之时的信物,你可还记得?」
我看着那半块精雕细琢的玉佩,只觉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若真如他所言,我和他已经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想来是我心中极其重要的人,为何我一点儿也记不得他?
抬眸对上他悲恸的神色,心口竟隐隐作痛。
难道他说的是真的?
我逼着自己努力回忆,希望能抓住一丝一毫的片段。身后蓦地传来魏昀寒如铁冷如冰的声音,将我彻底拉回现实。
「苏将军怕是认错人了,这是内子,名唤穆绾。」
光顾着说话,我浑然忘记要避开魏昀。
如今多半是跑不掉的。
避免苏恒被魏昀记恨上,我慌乱地挣脱苏恒的手,回身走到魏昀身边,挽着他手臂,故意埋怨道:「夫君,你来迟了,怎么才找到我。」
魏昀嘲讽地勾了勾唇,微眯着凤眸瞥了我一眼,而后看向对面的苏恒,漫不经心道:「来迟了吗?方才我瞧夫人和苏将军聊得甚是投入,只怕夫人还怪我来早了打搅了你们。」
忽然冷厉的眼神,叫我想起他杖罚连翘那日,只是现下眼底的杀意更明显。
「夫君这是说的哪儿的话。苏将军不过是认错人罢了。」说完,我果断转移话题,「天色不早,我们回府吧。」
他没再多言,死死篡着我的手直至回府。
力道之大,毫不怀疑他想趁机掐死我。
09
魏昀吩咐人备好热水供我沐浴。他挥退辛夷等一众侍女,没等我褪去衣物便将我抱起来粗暴地扔进浴池里。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
下一刻水花四溅。
温水漫过头顶,灌进鼻喉,可怕的窒息感袭来。
我闭眼屏息,双手摸索着浴池边缘的玉砖,挣扎着起身,抬头正好对上他那双黑渊一般的眼睛。
他出手扼住我下颌,迫使我仰头,低哑的声音含着克制的怒火,「绾绾,你今晚是不是故意甩掉我?」
「为什么?我待你不好吗?」
平心而论,他待我确实很好。
整日好吃好喝供着,进出都有丫鬟服侍。
他待我也极好,既不纳妾也无外室,连青楼都不去,我真没啥不满。
除了整日将我困在府里,限制人身自由,不让我结交朋友,以及那个……恐怖的怪梦。
下颌吃痛,我艰难地张口,声音竟带着一丝颤抖,「没有,夫……夫君很好。」
他修长的玉指在我脸上一寸一寸地游走,「那你抖什么?你怕我?」
「……」
我为什么发抖,你心里没点数?
我怕你二舅姥爷诈尸。
我怕你变态不干人事。
但,我不能说得如此直白。
等说出口时,话已经转了一百八十道弯,不愧是我秋名山车神。
我盈盈含泪,哭诉道:「夫君,你别这样,痛……绾绾什么都不怕,唯怕你生气,怕你不理我,怕你多虑误会我。」
听完这番话后,他的脸色果然缓和许多,声音也柔和下来。
「绾绾放心,只要你乖乖的,我怎舍得生你的气。」
说着,他又牵起我手,森然道:「今日苏恒牵了你的手,不妨砍了罢。」
「???」我眼皮子狠狠一跳。
砍了?
砍我还是砍苏恒?
不管砍谁都不礼貌的好吗!
我心脏突突直跳,干笑了两声,「……夫君惯会说笑,妾身又不是什么金贵的人物。不过是碰了一下,洗洗就好了。」
「你看我像是说笑吗?」
10
俗话说魔法打败魔法,而我,只能靠装傻。
「如果……我说是呢?」我故作不解其意,小心翼翼地滚了滚喉咙,清澈纯真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就怕说错话惹恼他直接掐死我。
顿了顿,我继续动之以情,神色坚定,柔声道:「夫君待我素来宽容疼惜,怎舍得让我受伤。别说是砍一只胳膊,就是针扎了我的手,夫君都会心疼我。」
他缓缓舒展眉宇,唇畔浅浅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意,握住我手腕的力道小了不少,只是眼神依旧冰凉如刀,寒意森森。
想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但看他的样子,应该有戏?
我赶紧趁热打铁,壮着胆子道:「夫君若是砍了我的手,往后我如何替夫君宽衣解带?如何同夫君举案齐眉?还是说……」
「夫君厌弃我,想找个借口让我知难而退,好打发我离开?」我柳眉一横,冷哼道:「你若当真喜欢别人,给一纸休书,我走就是了,定不鹊占鸠巢。只是在走之前,我倒要瞧瞧是哪家的小娘子勾了你的魂儿入了你的眼儿,也好向她讨教讨教。」
一通话噼里啪啦地说出来,跟炸鞭炮似的,看似句句退让,实则以退为进,转移话题,反客为主。
只是我一颗心丝毫没底,如悬在刀尖下,一把随时都可能掉下来的穿心刀,因着紧张惶恐,显得声音有些发抖。
魏昀听闻后,阴翳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他抬手捧着我脸颊,神色温情脉脉,「绾绾放心,你和我注定生死都会在一起。你活着,是我魏昀的人。你死了,也要与我同棺合葬。生生世世,生死不休。」
声音如珠玑落玉盘,字字郑重,轻轻敲醒我沉睡的心灵。
我谢谢你。活着被你控制就算了,死了还要受你纠缠。
我心里九转回肠,表面笑嘻嘻,假意深情地回道:「夫君如此说,绾绾就放心了。」
他没再说话,淡淡地笑了笑,突然开始洗手,洗我被苏恒牵过的手。沉默片刻后,他温声开口道:「那为夫就听绾绾的,砍了苏恒。你看这样可好?」
他语气坚定,并非询问我的意见,而是告知。
我:「……」
好你个大头鬼!
你丫不砍人这日子是没法过是吗?
还听我的?
我何时叫你砍苏恒了?
但我若是说半个不字,他定会先砍了我。
苏恒啊苏恒,对不住了,你自求多福,多多保重。
11
昨晚魏昀几乎将我手搓秃噜皮才离开,彼时水已经凉透。
再加上被他一吓,合上眼皮子全是血刺呼啦的砍人场景。半夜醒来,一转头发现罪魁祸首就躺在身侧,要多刺激有多刺激。
次日睁开眼只觉头重脚轻,身体发冷,脑袋发热,冰火两重天,心塞鼻更塞。
魏昀下朝回府得知我感染风寒,迁怒苏恒,说要替我报复他。
我只应付地笑了两声,没敢多言。
风寒初愈已是小半月后。
府上守卫一如既往地森严。
魏昀每日早出晚归,不知在做些什么,他从不会主动告知我。
府里的侍卫也守口如瓶,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不能出府。
譬如眼下。
魏昀还未回府,趁着薄暮的天色,我爬上院墙边的梧桐树,眼看就要翻过院墙,奔向自由,不远处突然传来侍卫的脚步声。
我动作一僵,回头看去,只见五六名侍卫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赶到树下,领头那人仰着头,一脸冷肃地道:「主子吩咐过,您不得出府。」
话音落下,他身后几人躬身齐道:「还请夫人不要为难我们,您若是私自离府,等主子回来,我们性命难保。」
我无奈撇撇嘴,就着脚下粗壮的横枝坐下,「放心,我不出府,就想上来赏会儿景,难道这也不行?」
「自然可行。只是您若是摔下来受了伤,我们实在担不起罪责。」
两相僵持一会儿,最终我败下阵来,不得已下树,回了房间。
众侍卫眼瞧着我回房间后才离开。
天色渐渐黯淡,月朗星稀,府里燃起烛火。
不多时,院外传来脚步声,一步步朝这里走来。
这声音我实在熟悉不过,是魏昀。
我起身向屋外走去,只见他领着数位侍卫信步走来,距我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他语调轻缓,不疾不徐道:「送夫人一份大礼,你一定会喜欢。」说罢,他挥了挥手,点漆的眸子里耀着胜利的喜悦。
身后的侍卫立即捧着一个被红布盖住的漆盘上前。
我站在原地细细瞧着侍卫的神色,对方如吞苍蝇一般,便直觉不会是什么好物。
夜风骤拂,隐隐有血腥味扑面而来。
我小心翼翼地掀开红布,一只血淋淋的手躺在漆盘上,红布并非红布,是被血侵染红的。
那只手不算白皙却肌肤平滑,骨节较我的粗大,虎口有茧,很明显是常年习武之人的手,且是个年轻人。
好似被烈火灼烧一般,我迅速收回手,唇齿生寒,闭眼缓了缓神,再次睁眼时,只见自己染有血腥的右手正不住颤抖。
我隐隐猜出了什么,却还是忍不住追问一句,「这是?」
魏昀再次挥手,众侍卫退出院子。
他勾唇轻笑一声,缓缓道:「夫人还真是健忘。看来苏恒在夫人心中,也不过如此。」
今日之前,我对苏恒无任何感情,今日之后,我对苏恒多了一份愧疚。
我强忍着心头的颤栗,「再怎么说苏恒也是将军,你如此行径,若是叫圣人知晓,你该如何自处?」
「夫人多虑了。苏恒勾结敌国欲谋权篡位,现已锒铛入狱,我取他一只手还是轻的。」
我暗骂一句疯子,想来这些时日他早出晚归,便是忙于此事。
虽不知苏恒是否真的勾结敌国,但魏昀此人确确实实是有病。
我若继续待下去,迟早会被逼疯。
在我神思之际,他已经逼近,双臂紧紧拥着我,力气霸道,重得我有些喘不过气。他在我耳畔低喃,语气强硬,灼热的气息在我脖颈间萦绕。
「绾绾,你是我的,除了我任何人都不能染指。」
12
风雪千重,北风狂啸。破败的木门被一根手臂粗细的柱子抵住,鹅毛大雪从门缝中飘进来,落在地面杂乱的稻草上。
天色近晚,屋内光线昏暗。隐约可见一副副棺材杂乱无章地横陈屋内,难闻的腐尸味直冲天灵盖。
我忍着心中的恐惧蜷缩在角落,冻得血肉阵阵发寒,饥寒交迫。
不一会儿,木门被人从外面粗暴踢开轰然倒地,风雪如洪水猛兽般争先恐后地灌进来。
我打了个寒颤,没敢发出声音,静静地坐在原地偷窥外边的情形。
只见进来几个男人,为首的那人竟是魏昀。
他身后两人皆是侍卫打扮,抬着一个身体僵硬的人走进来,衣着还算华丽,唇下留着胡须,约莫四十多岁,目眦欲裂,表情僵硬,看起来已经没了呼吸。
侍卫将人随意丢在地上,拾了些木柴稻草,却不是为了取暖,而是将四处点燃,看样子是打算烧了这里。
做完这一切,侍卫躬身询问接下来该如何做,还未直起身就已经被魏昀杀人被口。
鲜血四溅,似雨点一般落下。
我感觉到脸上有温热的腥气,恐惧之余,紧紧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声响。
下一瞬,渐进的脚步声如擂鼓般,重重捶打在我心上,抬头时魏昀已经来到我身前。
此时的他神色及其陌生,双目猩红,手里还握着带血的长剑,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声振屋瓦,一时间我竟分不清是心跳更强烈,还是声音更强烈。
他微眯着眸子打量我好一晌才沉声开口,「你看见什么了?」
我后背紧紧抵着寒冷刺骨的墙,拼命摇头,哆哆嗦嗦道:「我什么都没看见,别杀我……」
他面露不耐,提剑朝我刺来。
紧接着我眼前一黑。
「救命。」
我从噩梦中惊醒,嘴里颤抖地喊着救命,浑身冷汗淋漓,心跳如雷。
此刻东方既白,一缕金色朝阳打在窗户上,没有风雪,也没有尸体。
我却觉得全身如堕冰窖,寒意砭骨。
这个梦太过真实,真实到我分不清真假。
我亦不清楚为何会突然做这个梦,梦里的魏昀陌生而冷血。
看来这里不能再待下去,必须尽快离开,照这样发展下去不是我死就是我疯。
一早用过朝饭,我打发走所有侍女,待在房里收拾方便带走的细软以及衣物,只等时机一到就麻溜走人。
13
这日晌午,天朗气清,烈日昭昭。
魏昀还未下朝回府,我瞅准后厨一个隐蔽的狗洞,挑好时间打算钻出去。
别和我说丢脸,面子在生命面前一文不值。
爬到一半怎么也动不了,竟是背上的包袱太大被洞口死死卡住。无奈之下只好取下来,先将包袱送出洞口。
包袱是上一秒出洞的,下一秒就被人提溜起来。
我顿时慌了,毕竟后半辈子是富贵还是贫穷全看这个包袱。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双手已经眼疾手快地拽住贼人雪白衣衫。
因洞口窄,对方身量高,我在墙里边丝毫看不见对方的模样。我一边努力往外爬,一边朝他怒吼,「喂,那个谁赶紧把包袱放下,那是我的东西。看你穿得人模人样,怎么净干狗事?你有没有点道德心?要脸不要……」
好不容易使出吃奶的劲儿爬出洞,看清对方那张熟悉的脸后,话音戛然而止,我心彻底一凉,这一刻只想原地钻回去。
麻蛋。
死翘翘了。
在魏昀的注视下,我慢腾腾地站起来,强笑着打招呼,「夫……夫君,好巧,你怎么在这儿?」
他微眯着眸子,慢条斯理地打开包袱细细翻看,眉宇越发深沉,淡红的薄唇依旧挂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弧度,声音也格外温和,「这么多金银首饰还有衣裳,绾绾这是打算去哪啊?」
我被他盯得浑身发毛,后背发凉,打着哈哈道:「没打算去哪儿,我是打算……打算……」
魏昀眉头一扬,「嗯?」
我灵机一动,解释道:「打算拿去当掉。这些东西放着也是放着,倒不如拿去当了换些钱,给养济院的孩子们送去。」
养济院里收留的都是孤儿,是官家主持修建的场所,平日更有禁兵巡视。他魏昀就算再只手遮天,也断不敢拿他们的性命开玩笑。
魏昀倒是一点儿也不马虎,立即叫侍卫将我一整个包袱拿去当了,又吩咐他将所有的钱以我的名义捐给养济院。
我眼巴巴地看着他将包袱递给侍卫,眼巴巴地看着侍卫带上我的金银细软远航。
心在滴血。
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14
魏昀没有相信我的说辞,将我带回府关进小黑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空气混浊,每吸一口气鼻腔就痒。这是我第一次进来,竟不知府中还有如此不见天日的宝地,和坟墓无差别。
我靠墙坐在地上,心惊胆战地闭眼休息。
不知何时,外边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将我吵醒。
声音此起彼伏,竟有些熟悉,似乎是府里的侍卫。
这里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如平静的溪水缓缓淌过,无声无息,没有痕迹。仿佛又过了一世,外边终于安静下来。
出去已是数日后的夜里。
我饿得头昏眼花,走不动路,是魏昀亲自进来将我抱出去的。
这一刻,他倒真有些像关心妻子的好丈夫。可我很清楚,他不是。
吃饭时我好一阵狼吞虎咽,随后小心翼翼地问起那日的声音是怎么回事。
他给我夹菜的手微微一顿,看着我淡然一笑,轻声解释道:「那些个办事不利的废物被我丢进蛇窟,做了饲料。」
「蛇蛇蛇……窟?」
我脸色僵住,浑身一惊,说话也磕磕巴巴,不慎被嘴里的饭菜哽住。
他抬手轻轻地自上而下抚着我后背,又递过来一杯水。
他的手如炭火一般灼烧着我,亦如芒芒刺在背。
我又惊又怕,看也没看直接顺手接过来,一口喝下,使劲拍着胸口咽下去。
「绾绾若是还敢逃跑,我就打断你的双腿,将你也丢进去。只有死人,才不会背叛我,离开我。你说是吗?」他森然道。
我咽了咽喉咙,哪里还敢说一个不字,只是僵硬地配合他点头。
他看着我,笑意渐渐深沉,骨节分明的玉手抚摸我头顶,似是很满意我的表现,又给我夹了许多菜。
果然自那日以后,府上来了许多新面孔,原来的不少侍卫已经不见踪影。
15
转眼入秋,夜里听魏昀说苏恒明日将被问斩。
我不觉失笑,总觉得其中另有隐情。谁都可能通敌,唯有苏恒不会。便忍不住反问他一句:「他当真勾结敌国?」
魏昀坐在桌前,白瓷茶杯在他指尖辗转。他抬眼审视我片刻,勾了勾唇角不屑道:「到这地步,就算他想要翻案也来不及了。」说到此,他顿了片刻,眸底烛火飘摇,衬得眼瞳愈发诡谲,声音沉重了几分,「怎么?你觉得是我陷害他?」
我没接话,照他之前对苏恒的态度来说,确实有理由怀疑是他故意陷害。
见我沉默良久,他蹭地站起身朝我走过来,周身戾气十足,不由分说地拽住我的手,将我往床边带,而后使劲儿一推。
我重重摔倒在床上,头一阵发昏,正要坐起来,他已然欺身压下来,手臂撑在我肩膀两侧。近在咫尺的距离,他眼底如熊熊烈火一般的欲望丝毫不加掩饰,温热的呼吸扑在我脸上,灼遍全身。
我双手篡紧身下的床单,微微偏过头,不去看他。
他抽出一只手将我脸摆正,继而俯首侵略我的唇齿,温软湿濡的舌粗暴地撬开最后一道防线,转瞬水乳交融,独属于他的清冽气息将我包裹。
我只觉快要喘不上气,头晕晃晃的。就在我快要窒息时,他终于缓缓抽离,手扼住我下颌,细细端详我唇边缱绻后留下的银丝,声音轻柔却寒冷如冰,「绾绾,别忘了我才是你夫君。你不信我?」
骨头撕裂一般疼痛,我只是轻笑,艰难地张口道:「是与不是,你比我更清楚。若是没做过,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既然如此,那就如你所愿。」
说完,他再次欺身下来,右手轻而易举地解开我裙带衣带,一路攻城略地。
倒是差点忘了,他贯会用这种法子让我屈服,一闹我便是整夜。
若是放在从前,我只当他较常人多吃了几缸醋,如今才知道,这不过是他心底强烈变态的占有欲和控制欲在作祟。
翌日,魏昀早早地叫醒我,说是要带我去看苏恒行刑。
在他的注视下,我忍着全身酸痛起身穿好衣服,盥洗完毕坐在妆台前,看着镜子里脖颈上密密麻麻的红痕。
正欲拿起香粉遮掩,魏昀突然走到我身后握住我的手腕,香粉洒落一地。他微微躬身凝视镜子里自己的杰作,声音贴着我耳畔响起,「怎么?怕被苏恒看见?」
我动了动手腕,没能脱离他的桎梏,「不是怕他看见,是还想要点脸面。不论被谁看见,我都丢不起那个脸。」
他冷哼一声,没说话,直接拉着我往门外走。本以为出府后至少能坐马车,谁想他竟拉着我一步步走过去。
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如看猴一般盯着我,眼神轻蔑,大抵都在想「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16
苏恒死后,京城下了一场秋雨,持续半月。
行刑那日的场景历历在目。
血淋淋的头颅被砍下,一直滚到我脚边。
我没受住惊吓,当即晕死过去,等醒来已经身在府中。
当晚我做了一个绵长的梦,梦醒时眼角余泪犹在,胸口窒息般疼痛。
梦里的苏恒意气风发,青丝高挽,眉宇桀骜而轻狂,一身窄袖锦袍,手握一柄玄铁宝剑。身后如血残阳染遍他周身,衣摆猎猎如飞。
他立在荒丘上,风姿濯濯清朗,脸上荡着沉重的笑意,「婼婼,等打完这一仗,我要是有命回来,就去你家提亲。」
我故意哀叹一声,「谁知道这一仗得打到何时,若打个十年八年的,我都成老姑娘了。届时万一你嫌我春华不再,人老珠黄,想毁约怎么办?我可没地儿哭理去。」
他宠溺一笑,从怀中拿出两枚白玉佩,将其中一枚放进我手心,「这对玉佩是我苏家传给未过门的儿媳的,今日便作为我们的定情信物。若是我回来,必当以此为信,遵守承诺娶你过门。」顿了片刻后,他忽然低沉道:「若是我不幸战死,你就将这玉佩葬了另觅良人。若是我尚未归来,你却有了心上人,我就……」
说到这儿,他噤声不言,神色渐渐黯淡。
「你就如何?」
他笑了笑,神色中多少含着酸涩之意,语气却仍旧如平时一般不着调,「我就娶一房娇妻美妾,个顶个都比你美,气死你。」
「苏老三,你皮痒找抽就直说?」
我咬牙切齿,一拳还没打上去,已经被他的手掌包裹住。
他轻轻用力一拉,我便往前撞在他结实的胸口,而后腰间一紧,耳畔传来他鲜有的正经声音,「若是我杀了他,你该为他伤心,我不愿看见你垂泪的样子,更不愿你恨我。若真有这一天,我就将这枚玉佩赠他,作为你们的新婚贺礼。」
我双手握着玉佩放在心口,静静听着他剧烈的心跳声,感受着他热烈的气息,不满道:「呸呸呸,苏老三你瞧不起谁呢?我若是真变心了,那也定是你先招惹别的女子在先。」
他连连告饶:「好好好,我就知道我家婼婼啊,这辈子都离不开我。」
「不要脸,谁是你家的,别乱说话污蔑我清白。」
「收了我苏家的玉佩,你还想抵赖?再说儋州城里谁人不知你我青梅竹马,情投意合。」
梦里夕阳如梦似幻,余晖炽热,久久盘桓,好似怎么也落不下西山。
17
今日路过府上后院的花园,但见绿丛中零星散落赤红色花朵,花瓣重重叠叠,将开未开时形状如喇叭,在萧瑟的秋景中倒是别样的景致。
三两个小厮站在花丛里,正将其连根拔起。
我有些不解,上前询问,「这些花长得好好的,为何要拔了?」
他们闻声站定,齐齐朝我喊了一声见过夫人,而后一人解释道:「您有所不知,此花名唤百日无忧,花根含有剧毒,若是不及时除掉会污染土地,对旁边生长的其它植株不利。」
我拾起脚边的一株,隐约可闻见花蕊散发出阵阵幽香,不禁惋惜道:「百日无忧倒是个好名字。瞧着怪好看的,就这样毁了实在是可惜。」
「是。可主子有吩咐,我们也只能照做。」
「既然如此,那你们可得仔细些,莫要有所遗漏。」
「是。」
我怀揣不安回了房间。
按理说府上不会无缘无故生出有毒的花种,只怕另有隐情。
夜色渐深,我翻遍书房的医书都没有找到关于花的记载,反而在打瞌睡时不小心碰翻桌上的书籍,杂乱地散落一地。
一张信纸从书籍中掉落,透过泛黄的宣纸背面隐约看见苏恒二字。
我鬼使神差地捡起来,看到最后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上面一字一句皆要求言官弹劾苏恒并寻找通敌叛国的伪证。
我细细看了几遍,正楷周正大气,笔力劲挺透过纸背,可见写信时的力道不小,应该是魏昀的字迹。
看完书信时,他正好踏进书房,许是见我脸色不对,夺过我手中的信纸翻阅,脸色越来越阴沉,如黑云压城,「这封信哪来的?」
我不禁冷笑,「你倒是有脸问我?身为百官之首,为了一己私欲陷害同僚,你尸位素餐,德不配位。我如今只恨自己没有早点找到这封信,否则苏恒也不会死。」
手边抓到一方砚台,我一气之下朝他扔过去。
他愣在原地竟没有躲开,额头被砸中破皮,呈现一片淤青,看着便痛,他却没出声,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唯有脸色更加难看。
砚台落在地面没有碎裂,发出沉闷的响声。屋外的侍卫大抵以为出了刺客应声跑进来,巡视一圈后见没有异样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一片死寂中,魏昀神色复杂地抬眼看了看我,冷声吩咐道:「带夫人回房,好生看着。」
说罢,他随手将书信折起来,走至一旁的烛台前,将书信点燃。
我双手被侍卫钳制着,无法挣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一点一点成为灰烬。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你烧了信毁了证据,还有我。只要我还活着,苏恒就不会白死。」
听完这番话,魏昀不怒反笑,轻道:「绾绾,你尽管去告御状,看看有谁会相信一个疯子说的话。」
疯子?
我蹙眉问:「你什么意思?」
他朝我踱步过来,手指缓慢滑过我的脸颊,轻笑道:「京城无人不知,首辅夫人穆绾,年十九,容貌昳丽,可惜患有疯病。而我虽身居高位,却不嫌夫人疯癫,婚后不纳妾,对你用情专一,矢志不渝,实乃天下良人典范。」
默了一晌,他继续道:「你说,明日早朝被人瞧见我额头的伤,他们会如何说?」
还能如何说?
指定说我疯病又犯了,连自己的夫君都敢打。
到底是我小瞧了他,原本以为他的本事只是将我困在府中,却不想还在外头恶意编排我。看来那些宴会的请柬,也只是走走过场,并非真心邀请我。
18
我被魏昀禁在府中。
同样是囚禁,至少从前能从卧室走到府门口,如今只能从床上走到卧室门口。
两个巴掌大的地儿,几十步就走完,我实在闲得发慌。只有辛夷进来送饭时,我才能和她人说说话。
第二日深夜,院外挺热闹的,不知发生什么,问门口的守卫也没人答话,只知我房外的侍卫又多了不少。
我坐在屋子里关注外面的响动,隐约听见刀剑争鸣声,以及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难不成是比武?
谁敢找当朝首辅的茬?
不要命了?
说起来,我还从未见过魏昀动武,除了梦里。他一剑下去,没有花哨多余的招式,干脆利落地咔嚓掉两条人命。
单论效率,他绝对算阎王中的战斗阎王。
约莫一个时辰后,落在窗户的光影渐渐西移,外面彻底安静下来。
不多时房门从外面打开,他提剑逆着冰凉月色从外面走进来,步履沉重缓慢,猩红的眸子露出疲倦怠意,雪白的衣衫上破了几道口子,污血分不清是他的还是旁人的。
眼前的他渐渐与梦中的阎王重合,我吓得全身一紧,赶紧站起来往后退。
完犊子。
他这是杀红了眼,打算连我也一起杀了?
他没走几步,手里的剑「咚」的一声掉在地上,随即他也重重倒在地上,闭上眼没了意识。
门外的侍卫赶紧走进来准备将他抬出去,我想也没想脱口便道:「等等,就放我床上。赶紧去请大夫,再去打些热水来。」
「是。」
19
屋内烛火通明,我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将他外衫脱去。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眉宇轻蹙,睡得并不安稳。
身上好几道剑痕,血不停地往外冒,好不容易用湿帕子擦净后,又被血染红。
一盆清水早已被血染红,我拧干帕子,继续替他擦拭伤口,「麻蛋,都伤成这样了还拿剑过来吓我,你最好永远也别醒过来。」
能够公然带人到府上行凶,只怕对方身份并不简单,甚至官阶比魏昀还高。
难道是皇帝?
我立即排除这个想法。
若是皇帝直接下旨抄家多方便,魏昀也没理由反抗。
难道是皇子王爷?
当今皇帝不止兄弟多,子嗣也众多。我从未听魏昀提过朝政,实在猜不出是谁想杀他。又或者他树敌太多,人人都想要他的命。
没等我想清楚,大夫便来了,依旧是熟悉的大夫。这些年府上所有人染病,皆是他前来看诊。
上完药,他写下一张药单,表示魏昀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趁众侍卫不在,我将大夫拉到一旁询问百日无忧。
按他所言,这种花及其罕见,确实含毒。
除此以外并未说其他有用的信息,我却觉得他刻意回避的目光中有所隐瞒。
20
「绾绾,别走。」
「绾绾……」
夜里,我坐在桌边休息,被魏昀的梦话吵醒。走进一看,才发现他发高烧,又被梦魇着了。
我着侍卫打来温水,在他额头敷上帕子降温。
说实话,我数次想过趁他病要他命,犹豫好几次终是没能下手。
若是我就这样杀了他,死无对证,或许再也不会有替苏恒翻案的机会。
我更想过趁此机会逃出去,离开京城,去一个他找不到地方,可惜门口守卫重重,压根不让我踏出房门半步。
第二日,我盯着一双黑眼圈醒来,不幸落枕。考虑到今晚的睡眠质量,我让侍卫将他带回他自己的房间。
今日来送饭的不是辛夷,而是一名年轻小厮,容貌不算出众,扔在人群中也不会引人注意,个字却高挑挺拔,眉宇清朗,英气十足,一举一动也不似其他小厮一般低眉顺眼,倒是股清流。
只怕是哪家清贵世家出身的落魄公子。
趁他摆饭菜的时候,我有些不安地问:「今日为何不是辛夷来送饭?她不会也出什么事儿了吧?」
他双手将筷子递给我,眼神一瞬不瞬地落在我身上,不卑不亢地解释道:「夫人放心,她没事。」
我舒了一口气,接过筷子点点头,「那就好。」
「对了,魏昀怎么样了?」
沉吟一晌,他才道:「尚在昏迷。」
说罢,他提着食盒转身出去,看着熟悉的身影,我开口叫住他,「等等,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总感觉有些眼熟。」
他没转身,只驻足回了一句,「数日前我们曾在花园见过一面。」他踏出门槛,房门再次关上。
吃过饭我躺在床上午睡,头越发昏沉,浑身无力,眼皮越来越重。
我不甘地闭上眼,不断在心里咒骂今日送饭的人。
如果重来一次,我一定不乱吃陌生人拿来的食物。也怪我猪油蒙了心光顾着看男人,竟然没有怀疑他。
病从口入,古人诚不欺我。
我失去意识沉沉睡去,隐隐听见有人在喊走水了。
21
我本以为自己将葬身火海,再也没机会看见这个花红柳绿的世界。
可我又醒了。
这会儿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
欣喜死里逃生之余,我坐起身环视屋内,竟然看见苏恒坐在不远处的桌边阖眸休息,右手支着额头,银冠高挽发髻。
桌上燃着一盏烛火,昏黄黯淡,火苗飘忽不定。
苏恒皙白俊朗的侧脸被烛光照亮,安静的画面如一卷丹青,却莫名诡异。
有头有手的苏恒?
所以,我还是死了?
「等等等等,一定是我的打开方式不对,重来一次。」我嘴里念叨着,深吸一口气,两眼一闭重新躺下,将被子拉过头顶。
没等我再次睁眼,耳边已经传来苏恒惊喜激动的声音。
「婼婼,你醒了。」
「婼婼?」
脚步声渐进,我闭眼努力让自己沉睡下去。可苏恒的声音依旧在耳畔环绕,甚至比方才更近了。
得,死了就死了,至少当初没感受到疼痛。
我视死如归般抬手掀开被子,坐起身来,不曾料到苏恒正巧坐在床边。我不小心起猛了,猝不及防撞上他紧实有力的胸口,鼻梁骨都快断了。
我微微往后仰着身子,一脸痛苦地揉着鼻尖,瞬时反应过来,鬼无知无觉,感受不到痛才对。
所以我没死。
那苏恒也……
我往他跟前凑了凑,抬眼盯着他脖颈细看,丝毫没有伤疤,说明他不曾受过砍头之刑。
苏恒许是猜出我的想法,眸色温柔炽热地凝视我,轻声解释:「婼婼,我们都还活着。」
我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脸颊发烫,忙敛眉问道:「可是那日我明明亲眼看见你被斩首?这是怎么回事?」
他沉思片刻后,言简意赅道:「李代桃僵罢了,关在昭狱里的人,是易容成我的样子的死囚。」
我应和着点头,他不愿明说是谁救了他,想来有所顾忌,我也就不好不问,总归活着就好。我垂眼看着他完好无缺的右手出神。
他的手又是怎么回事儿?
魏昀既然去过昭狱,他们一同在朝为官,彼此之间多少有些熟悉,难道他就不曾怀疑过那人的真假?容貌可以变化,声音如何变?只要开口,必定会露馅。
回想起行刑那日,似乎那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就连目光也不曾落在我身上。
「你两日不曾用饭,想来应该饿了。我去厨房给你做点吃食,你先歇着,我去去就回。」说罢,他起身朝门外走去。
苏恒亲自下厨?
那味道真能吃吗?
我很怀疑,忙开口拒绝,「不用麻烦了,我不饿。」
说实话我很饿,饿得能炫两个人下肚,但是为了我的胃,我自觉还能忍忍。
他蓦地驻足回身看着我,那双多情英气的桃花眼底一片清明透亮,郑重其事道:「婼婼,你永远不是我的麻烦。即便是,我也心甘情愿,所以你对我无需有任何歉意。」
他这番话似乎有弦外之音,我却不愿去弄懂,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光明与黑暗交错间,一点一点与那日前来给我送饭的小厮的身影重合。
22
苏恒回来时,我已经下床将这间屋子看了个遍。四周很安静,能听见风吹林梢的窸窣声,雀过树荫的啁啾声,想来是个隐蔽的山林。
我站在窗前,透过靛蓝夜色,恰好能看见他在屋内忙碌的身影落在窗户上,这种感觉很熟悉很温暖。
一碗简单的阳春面,最终连带汤吃得一滴不剩。
苏恒就这样坐在我对面,脸带笑意一直看着我,也不说话,害得我真以为自己饿死鬼投胎。
他斟了一盏清茶放在我面前,缓缓感叹,「从前你总嫌我手艺差,如今我倒是宁愿你嫌这嫌那的。」
我能感受到,他的话中有说不尽的落寞,便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不是说我们三年没见,你的厨艺总不能停滞不前吧。」
「说的也是。」顿了顿,他转而道:「京城太过危险,婼婼,我带你回家可好?」
我知道,他说的家是儋州陈留郡,可我们哪儿还有家啊。
「若是让人发现你没死,算不算欺君之罪?」
他有些诧异,似是没料到我会有此一问,「自然是算的。」话音落了片刻,他继续问:「婼婼,你可愿跟我一起走?」
我老老实实地摇头,「不愿。你若是欺君,那我便是帮凶。风险太大,我可不想英年早逝。」
他幽深的眸色先是一沉,不过转瞬间便又明亮起来,「你是担心魏昀不会轻易放过你。」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如今苏恒早已不是当初的苏将军,若是对上魏昀,一个平头百姓,一个当朝首辅,胜负显而易见,届时拔刀相向都是轻的。
「你放心吧,他大抵永远不会来找你了。」
不知为何,听见这句话时我的心绪莫名紧张起来,不知是开心更多还是失落更多。
「因为那日走水?他……死了?」
「他倒是没死,是你死了。」
许是我多心,总觉得他的「没死」二字还有另一层含义。在那之前魏昀本就受重伤昏迷不醒,就算不死,恐怕也会是伤上加伤。
我犹豫良久,终是将疑惑问出口:「那把火可是你放的?」
「若我说是,你信吗?」
他眼角眉梢微微上扬,说得坦坦荡荡,眉宇却有一丝清冽的怨气。
「若真的是你,自然再好不过。」
23
苏恒低声笑了笑,眉宇间的阴翳顷刻消散殆尽,饶有兴味地问:「此话何解?」
「一知,半解。」我斟酌着开口,「若是你放的火,目的或许有两个。其一搞死魏昀,其二带我走。你设计让我假死脱身离开魏府,只完成一个目的。」
说到这,我故意停下来,凝视着他毫不避讳的目光,他漆黑的眸底透出纯粹的疑惑。若是他有心杀魏昀,此刻的眼神应该掺杂失手的遗憾。
短暂的沉默后,他追问:「这又如何?」
「问题就在如今魏昀没死。你易容成小厮潜入魏府,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魏昀,想必不是什么难事。还有那日我问你魏昀的消息,你说他尚在昏迷,可见你有机会近他身。只要魏昀一死,我自然也能顺理成章离开魏府,你又何必多事再放把火?所以……」顿了顿,我肯定道:「你的目的应该是想趁魏昀苏醒前带我离开。」
自然也有另一种可能,火是别人放的,目的不明。不过也说明魏府还有其他细作,再加上前一日魏昀莫名其妙的受伤,只怕惹上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
他往后的日子该不安生了。
苏恒听了我的判断,不曾肯定,也没有否认,反问:「那你可知我为何没有杀他?」
我沉思半晌,实在想不通。
按理说苏恒确实没理由不杀他。
害他入狱之人是魏昀,要砍他手的也是魏昀,夺妻之恨不共戴天,以上都成立的话,他们俩可是死敌,水火不容的仇人。
我半开玩笑似的说了句:「谁不准是因为我?」
直到离开房间,苏恒都没有回答,只叮嘱我好好休息。
24
我最终还是和苏恒踏上回儋州的路,为了掩去行踪,故意放慢行程绕道前行。沿途听闻不少京城的事情。
当朝首辅魏昀之妻葬身火海,尸骨无存,时年十九岁。魏昀为此消沉,接连数日不曾上朝,皇帝将他贬到山高水远的南蜀做官,其中真相不得而知。
南蜀和儋州一南一北,相距甚远,想来是没有机会碰面的。
不过月余,太子被废,封齐王,另立五皇子为储君,京城天象大变。
可这些和远在儋州的我都无关紧要。
三年前柔然来犯,儋州城失守,儋州守将战死城门口,全城百姓负隅顽抗无一人投降。柔然进关后屠尽全城百姓,烧杀奸掠,无恶不作。
城内堆尸贮积,手足相枕,哀痛之声,悚耳摄魄,如人间炼狱。
我和他便是在这场战争中失散的。
当年儋州的守将便是苏恒的生父,苏家满门忠烈,只有苏恒一人侥幸活下来。这样的他,又如何会勾结敌国,又怎能勾结敌国。
后来他于大大小小的战役中陆续收复城池,将柔然打回老巢龟缩至今,故得了将军的封号。
我们到陈留郡后,住在鲜有人往来城外的小苑。
安置好一切后,苏恒带我去城内买香烛纸钱祭奠我爹娘,两座旧坟茔紧挨着,坟前依稀能看见有人祭奠过的陈迹。此后他找了许多大夫替我诊治,我知道他是想治好我的失忆症,期待着我能记起幼时的事情。
我看着那一碗碗苦药,打心底里拒绝,可一对上他苦涩又期盼的神情便不忍拒绝,硬着头皮喝了。药倒是喝了不少,丝毫不见起作用。喝得多了,他也不再提及此事。
那日傍晚沿途散步,我看见梦里的荒丘,杂草枯萎的地面覆着一层薄雪,天色晦暗,朔风阴冷。
没有梦里瑰丽的如血残阳,也没有梦里丰神俊朗的少年郎。
我走过梦里的场景,陷入更深的回忆。
直到肩上一沉,一件温暖厚实的披风落在身上挡住风雪,耳畔传来苏恒的声音,「婼婼,回家吃饭了。」
25
时近年关,雪下得越紧。
近来每日晨起都能看见苏恒在院子里练剑的身影,身形矫健,剑法飘逸凌厉,眉眼认真,如遗世独立,分明漫天落雪,却片片不曾沾染他身。
武能提剑战沙场,文能洗手作羹汤,这样的苏恒如何叫人不喜欢,若不是当年的意外,或许他和婼婼早已成婚,琴瑟静好。可惜不长不短的三年光阴,能改变很多事,包括一个人的心境,我如今不是穆绾,也不再是当年的黎婼。
最迟等明年开春,春暖雪融之际,就该道别了。
他练完剑走过来时,我尚在遐思,直到手心传来一阵温热,被他紧紧握住才回神。
「在外头站多久了?你素来怕冷,不穿件披风就敢出来,儋州的冬天可不似京城那般温和,手冻的跟冰块一样,这么大人了也不知道爱惜自己。」他一手提剑,一手拉着我进屋。
「那你呢?如今二十有三,打了这么多年的光棍,怎么不知道找个心怡的姑娘成婚?你可是苏家唯一的独苗,怎么着也不能在你这断了香火。否则苏伯父苏伯母泉下有知,指定骂你不孝子……」我不动声色地想要挣脱他的手,却被他越握越紧。
我喉间一滚,心随之紧迫起来。
糟糕,好像戳肺管子了。
方走至廊檐下,他停下脚步,随手将手里的剑一扔,竟稳稳落在悬于墙壁的剑鞘中。没等我说完,他已经转过身来,眸色黯然神伤,直直地对视上我躲闪的目光,双臂将我圈在身前,我的后背紧贴墙壁,凉意传遍背脊。
因着才习完武,他呼吸剧烈,脸色红润,额角还挂着几滴汗珠,声音低哑,又有些急切道:「婼婼,我以为你知道我的心思。」
这几个月来,今日是他第一次失态。
我们之间不过一拳的距离,他沉重的呼吸声犹在耳边。我不由得绷紧全身,握紧掌心,「我们回不去了,你值得更好的姑娘。」
他目光灼灼似火,好似能将我所有的心思看穿,「我苦寻你三年,好不容易带你回来,你却告诉我值得更好的。婼婼,我只要你。其她女子再好,在我眼中都不及你珍贵。回不到过去,我们还有未来几十年的光阴,忘了魏昀,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婼婼,好不好?」
听着他近乎恳求的声音,我不禁眼眶阵阵酸楚,好似进了沙子。正当我准备开口回答他时,他抬手用指腹擦去我眼角的泪水,抢先开口道:「对不起,是我失礼了。」
他松开我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你不用急着拒绝我,我不逼你,你慢慢考虑,左右我还有一辈子的时间等你。后日除夕,我去城中采买一些年货,晚些回来。」
说罢,他取下悬在墙上的剑,转身走入漫天飞雪中,步履匆匆,不多时身影便连同足迹一起消失在雪中。
我心中隐隐感到不安,说是采买,又为何要佩剑。
一直等到夤夜,屋外风雪交加,桌上的饭菜凉遍,他还是没有回来,反而等来了我最不愿见的人。
如同当年风雪中的义庄。
26
屋外一阵马嘶声,我虽疑惑却没多想,只当是苏恒归来,迎出去推开大门一看,只见纷扬大雪中,男人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走过来,一身玄色衣袍在寒风中飒飒摇曳。
待稍微走近些,借着院子门口的灯笼,我看清他肩头缀满风雪,青丝发梢都落了白。
真个砌下落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来人是魏昀,他孤身一人,身后并未带随从和护卫。
我暗觉不妙,下意识便想关门,他先一步抚掌抵在门上,稍一用力便推门走进来。
「绾绾,你真是叫我一顿好找。」
他颦眉朝我逼近,我方退后一步就被他握住手腕,刺骨的凉意从手臂蔓延全身,不觉打了个寒颤,「你怎会找到这儿来?你不是去南蜀了吗?」
从京城到陈留郡,最快也有半个月的行程,我和苏恒绕道足足行了一个多月。
魏昀被贬一事发生在一月前,这一个月的时间根本不够他辗转南北两地,也就是说他压根没去南蜀。
他手用力一拽,我毫无预料地撞上他宽厚的胸膛,紧接着被他死死按在怀里,森冷寒意将我彻底包围,耳边传来他粗沉的嗓音,「若是不找机会离开京城,我又怎么来寻你?苏恒真以为用一招金蝉脱壳的伎俩能骗过我?绾绾,你为何不听话?为何要离开我?难道非要我断了你的双腿将你锁起来,你才能安安分分地待在我身边?」
我被勒得有些喘不过气,呼吸渐渐局促,隐约嗅到一丝危险的血腥气,胳膊被压住只能勉强使劲推他,咬牙道:「你先放开我再说。」
手掌碰上他腰腹,隔着衣袍只觉一股温热黏糊感袭来,触感有些像血。
他又受伤了?
他身子一抖,喉咙里发出隐忍的闷哼声,而后又厉声道:「放开你,好让你和姓苏的远走高飞?绾绾,这一次我死都不会放手。」
「你先放开我,深更半夜的又在下雪,我还能往哪飞……」
不知不觉中他双臂逐渐松懈下来,全身的重量压在我身上。
我抬手一看,果然满是血迹,将昏迷的魏昀拖回房间后,找来纱布和药处理伤口。
苏恒在军中待了这么多年,受伤是家常便饭,因此家中各类药材都齐全,尤其是治疗外伤的药。
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包扎熟练许多。
旧伤刚愈又添箭伤。
也不知道是惹了哪位大人物?
床头灯火如豆,映照他高挺的鼻梁,长睫轻覆一片阴翳,他安静地躺在床上,唇无血色,呼吸轻缓,仿佛行将就木。
我坐在床边,心底莫名有些发慌,故意骂骂咧咧道:「伤这样重怎么就没死在半路上,大老远地跑过来吓唬我,还要砍我双腿,你当自己很风趣?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断了你的腿,再将你扔雪地里,冻不死你?」
「你要是死了,我就将你埋在屋后的茅厕边,让你遗臭万年。我和苏恒远走高飞,你想管都管不着……」
说音未落,便听见他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眼睛犹闭着,声音细微,似是出于本能道出来,「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我轻嗤一声。
还能说话,看来死不了。
27
替他掩好被辱,我转身朝房外走去,瞧见门上映着一道熟悉的人影,不觉放轻步子,跨出门槛抬眼正好对上苏恒幽深的目光。
他环抱双臂,身子懒洋洋地斜倚门框,一如既往没个正形。
不知为何我被他瞧得心头一慌,回身顺手关上房门,面上强装镇定道:「听墙角可不是君子所为。」
他眉头一挑,漫不经意道:「门又没关,我光明正大地站在这,怎么能算偷听。」
不管我说什么,他总是能找借口堵我。
我没心思和他逞口舌,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确认没有伤势后松了口气,「你怎去了这么久?可是发生什么事儿?」
他沉默一晌,旋即轻笑道:「没什么,处理一些事情回来晚了。」停顿片刻,他正了身子,自怀中小心谨慎地拿出一只发簪,「对了,这个送你,当初觉着和你挺衬便买下了,可惜一直没机会给你。」
「得,你们一个个的都瞒着我,要是哪天……」出了意外,我连收尸都不知该去哪找。
话到嘴边又觉不吉利,便尽数咽下肚。见他将手里的簪子递过来,我迟迟不动手接,他便也和我原地僵持着。
那是一只金簪,簪头镶着白玉蝉和红玛瑙,精致贵气不失雅度。蝉谐音缠,故有情思缠绵之意,还寓意永生不灭。
他的心思,我自是能看明白。
记得我及笄那年,他送了我第一只簪子,虽不及这支富贵,却是他折桃木枝一点一点亲手刻出来的,为此他差点将自己院中整颗桃树薅秃,手指也被刻刀划出好几道伤。
他是个粗心思,何曾做过这等精细活,簪子虽不至于太过粗糙,却也比不得精雕细琢出来的。
及笄当日,他半数手指头裹着纱布,神神秘秘地将锦盒递给我,眼里弥漫熠熠星光,问我可喜欢。
我看着那只木簪,心头波澜四起,两行清泪唰地落下来,呜呜咽咽假意埋怨道:「苏老三,这也太丑了。」
其实我那会儿是心疼他的手,但又怕直说他尾巴能翘上天,总要嘴硬一番才甘心。
他罕见地没有反驳我,红着脸挠了挠后脑勺,打算将簪子收回去,「第一次做这玩意儿,谁知道比想象中难许多。我也觉着是挺丑配不上你,你要是不喜欢,我换一只金簪。」
我将簪子篡在手心,抹了一把泪,被他的话逗笑,弯着眉眼抽搭道:「送出去的礼物,哪还有收回的道理。虽然丑了些,但我又不嫌弃,你替我簪上。」
那只桃木簪自及笄日簪上,我便一直随身携带,后来儋州城破,在逃亡途中不幸遗失。
我回神轻叹,「我不能收。」
苏恒上前一步,左手轻轻攀住我臂膀,右手将簪子插入我发髻,「过几日是年节,就当是新年礼。就算你不接,我留着也用不上。金簪配美人,才算物尽其用。」
「先说好,只是暂时替你保管,等你什么时候想拿回去,随时来找我。」没等他回答,我恍然道:「你还没用饭吧,我去将饭菜热热。」
我抬脚匆匆离开,前往厨房。
寒风袭面,吹散他说话时萦绕在耳边的余温。
28
大年三十这日,瑞雪纷扬,天依旧阴沉。
我早早醒来贴上苏恒从集市上买回来的窗花,备好笔墨纸砚待他们醒来写春联。
二人因为争执写何句对联斗坏好几只毛笔,最终由我定上下联,他们负责写。至于多出来的横批,也落在我头上。
对联贴在门口,字迹各不相同,怎么看怎么奇怪。
儋州素来有吃饺子的年俗,贴完春联我便进了厨房。幼时在家曾跟阿娘学过和面擀皮做馅,虽有些生疏,倒不是什么难事。
刚备好面粉准备和面,他们二人一同踏进来,谁也不甘落后半步。
「婼婼,我来帮你。」
「绾绾,我来帮你。」
就连说话也出奇的同步。
除了口吻不同。
一人言笑晏晏,眉眼含春。
一人冷言冷语,杀气腾腾。
若不是魏昀有伤在身,他们大概早就打得不可开交。
苏恒会下厨不假。至于魏昀,他素来是个远庖厨的主,今日还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可看他不善的神色,若是独独将他赶出去,只怕下一刻厨房就会被掀翻。
不得已吩咐活儿,转头和完面的功夫,两人又闷声斗起来。
菜蔬横七竖八铺地,地面水淋淋的。索性柴火隔得远,没有被水打湿,否则这个年谁也别想过,全给我上山砍柴去。
我怒不可遏地拿起擀面杖,咬着后牙槽道:「你们究竟是来帮忙的还是来打仗的?全都滚出去。」
两人离开后,留下我蹲在地上默默收拾这堆烂摊子。
究竟是什么孽缘,我才认识了这俩夯货。
29
约莫辰时,我将三碗沸腾腾的饺子端上桌。
他们俩对坐桌前,难得静好。还别说,不说话时真是赏心悦目。
魏昀面相斯文,气质儒雅,如上等白瓷般精致中透着清冷感。
苏恒剑眉英挺,桀骜不羁,似是一把千锤万凿后仍锋芒毕露的宝剑。
「这才对嘛,大过年的动手伤和气。」
我一边说着,人还没来得及坐下,只听「咔嚓」「哐当」两声,桌子四分五裂,托盘上的三碗饺子直直往下坠。
我心惊肉跳地愣在原地,看着饺子满眼心痛。幸好二人眼疾手快一左一右稳住托盘,手背微微凸起的青筋证明他们在暗中较劲。
这才明白,他们哪里能安静坐着,刚刚是在拿桌子撒气过招。
魏昀冷嘲道:「什么破桌子,连碗饺子都护不住。」
他这话似乎有弦外之音。
不过我没时间多想,一门心思放在饺子上。
苏恒不甘示弱:「有人居心叵测,自然会起祸端。我这儿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你要是待不下去,爱去哪凉快就去哪凉快,别在这碍我们眼。」
连桌子都能被他们俩拍散架,只怕一方小小的托盘也是承受不住的。
我赶紧将托盘接过来,顺利护住饺子。
魏昀当即站起来,拉住我手臂,「你当我愿意留在这破地方,绾绾,我们走。」
几乎同时,苏恒起身拉住我另一只手臂,「你要走便走,婼婼凭何要听你的。」
我夹在中间,左右手臂被他们牵住,双手分开的刹那,原本端着的托盘「砰」的一声砸在地上。
「我的饺子,你们太过分了。」
我一脸肉疼,他们丝毫没有听见我的话。
「就凭我是她夫君,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
「我们俩认识的时候,你还是玩泥巴尿裤裆的年岁。」苏恒翘起唇角,得意洋洋道。
「我是她夫君,她是我明媚正娶的夫人。」
「我和她青梅竹马,更是父母之命。若不是当年的意外,哪里轮得到你。」
二人顾自争吵,谁也不甘落下风。
声音一左一右先后落下,绕耳不绝。
我忍无可忍地握紧拳头,「我说……我就不能有点自己的想法。能不能尊重一下我,尊重一下粮食。」
魏昀依旧字正腔圆道:「我是她夫君,她是我明媚正娶的夫人。」
「你……有本事就换一句词。」苏恒怒道。
魏昀面上笑吟吟,眼里带刺,扬着嘴角道:「我是她夫君,她是我明媚正娶的夫人。为何要换?此乃事实。」
真要说起来,我和魏昀仅剩下夫妻之实,毕竟名字是假的,合婚庚帖上的生辰八字也是假的。但这段孽缘确实是我先招惹的。
那年义庄昏迷后,他竟没有立即杀我,反而带我一道回京。为了活命,我只好假装失忆将他错认成夫君,后来竟真失忆了。
苏恒气得脸色发青,转而凝视着我,「婼婼,你是走还是留?」
魏昀微眯着黑眸,咬紧牙关威胁道:「绾绾,你要是敢选他,我就先杀了他,再将你关起来,咱们俩慢慢儿算账。」
说半天,总算绕到我头上。
「我……」我深呼吸克制怒火,刚吐出一个字,就被苏恒截胡,「就凭你一个病秧子?我上阵杀敌的时候,你怕是连剑都拿不稳。有我在,你休想伤害婼婼分毫。」
「就算我如今身负重伤,你照样不是我的对手。要不是看在之前合作的份儿上,我早动手了。当初你趁我昏迷撬墙角时,就该想到有朝一日会有麻烦找上你。」
墙角?
我?
还有合作?什么意思?牢狱砍手还是魏昀昏迷?
原来他们俩一早就合起伙瞒我?
「闭嘴。」
我一声吼出去,世界总算清静。
不发威真当我是没脾气的软柿子。
「你们说话就说话,能不能先放开我,胳膊都快扯断了。再不然干脆给我一刀,一人一半行了吧。」我各自给两人甩去白眼,「都坐下。能吃吃,不吃就滚蛋。」
见苏恒迟疑地放手,魏昀终于慢吞吞地松开,如狼盯着猎物一般望着我,「就算给你一刀,两半也都是我的。」他说这话时寒气森森,又轻如鸿羽不着痕迹。
我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你妹的。
这是人说的话?
感情不是砍在你身上。
此后我再没提砍成两半的事,魏昀这个疯子真做得出来。
就怕没唬住他,先把自己小命给唬没了。
30
年节顺利结束,转眼已是开春,满院落雪消融,枯木再发。
春光欣欣向荣,他们磨刀霍霍。
每日依旧暗自较劲,某夜打斗掀翻屋顶瓦片,又逢绵绵春雨,被褥淋湿,没有床榻休息,跑来我这儿控诉对方。
我能不知道他们那点心思,一准是故意的。给他们拿了两床干褥子,赶去柴房打一宿地铺,第二日齐齐感染风寒,抢着让我喂药。
未孕先当娘。
我真想谢谢他们。
不过自那之后他们再没破坏屋中任何陈设。
陈留郡是苏恒的家,可我想不通为何魏昀迟迟不提离开,一日不去南蜀上任,就多一分被弹劾的风险。
若是因为我,按他的性子早就拔剑强抢,还是说他留下另有目的?
那日天光微亮,本是我打算偷偷离开的日子。房门突然被人轻叩响,我前去开门,只见苏恒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站在门外。
在他身后,山上晨雾未歇,檐下苍苔露冷。
「你今日怎么起这么早?」
「生辰吉乐。」
这些年在魏府,我一直过着假生辰,倒是快忘了真生辰是何日月。
蓦地,我眼眶有些润,避免他看出来赶紧侧身让他进屋,待我坐下后,他将筷箸递给我,紧盯着我瞧半晌后才道:「婼婼,你记忆早就恢复了,对吗?」
他说的没错,我早就恢复记忆了。自刑场昏倒之后,便断断续续记起一些事情。
我查出失忆和每日的汤药有关,大夫不承认,想来早就和魏昀串通一气,不过我也存了心思,每日假意喝下。
直到后来在府上看见百日无忧,闻见那股熟悉的气味,大夫只说花根有剧毒,却没敢说花芯入药可致失忆。
我埋头慢慢咀嚼品味着,咽下去,试图继续隐瞒,可一对上他那双澄澈的眼睛,便再没有底气说谎,「你何时看出来的?」
「我也是最近才确定的。从你看着我给你金簪时出神,从你在每个人的饺子中都放铜钱祈求来年好运,从你当初没有拒绝我找人替你治失忆症。」他脸上漾起一抹微涩的笑意,温声追问,「你打小就怕苦不喜喝药,为何当初不直接告诉我?」
「因为……」我想让你知道,我已经忘了过去,希望你也别再执着,你眼前的穆绾配不上你心中的黎婼。
我曾以为对他来说,被有记忆的黎婼拒绝和被没有记忆的穆绾拒绝,应是前者更痛苦,可似乎我错了,这一切都只是我自以为是。
他一旦决定的事认定的人,哪会轻易放弃。
我喉间哽咽,鼓起勇气再次开口,房门忽地被魏昀重重推开。
冷气跟随他的步履灌进来,声色如雪亮锋利的刀刃,「不告诉你,自然是因为她不喜欢你。如此简单的道理,难道苏将军还不懂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屋外被持刀杀手围得水泄不通,屋顶瓦片也被紧锣密鼓的脚步声踏响。
苏恒曾掌管儋州军营十万兵马,但早就被皇帝下旨砍头,哪里还有将军之衔?
我还在揣摩他话中的苏将军是何意,苏恒已起身挡在我身前,「这些日子倒是难为你虚与委蛇了。我原想不通你为何要与我合作,也想不通太子和五皇子为何都要置你于死地,如今倒是有些明白了。只有他们两败俱伤,你才能坐收渔翁之利。我说的对吗,三殿下?」
三皇子?
据闻皇帝确有一子流落在外,不过谁也不曾想到,他竟改名换姓,堂而皇之地坐上首辅之位。被皇帝贬去南蜀,或许也是刻意为之,以避开京城争斗。
「知道的越多,当心死得越快。」魏昀的目光越过苏恒,落在我身上,朝我勾了勾手指,低声威胁,「绾绾听话,过来。」
我扫了一眼屋外的杀手,苏恒孤身一人,无论如何也斗不过的。
「你放了他,我跟你走。」
「若我非要杀他呢?」魏昀嗤笑一声。
我抽出苏恒悬在身侧的长剑,横在脖子上,刀刃冷硬,伤口却似火烧,「那我便同他死在一起。」
「婼婼。」
苏恒想出手制止我,我握紧剑柄往后退却半步,朝他摇头示意。
我知道他和魏昀迟早会对上,没想到会在这一天。
苏恒于我,有昔年青梅竹马的情分,更有理不清还不清的愧疚,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
「你竟然为了他用自己性命要挟我。你以为你们死了就能在一起?」魏昀几不可见地皱眉,瞳色阴鸷如墨,「你若是死了,我会鞭挞苏恒的尸首,曝晒百日,让他死也不得安宁。而你则会永远留在我身边,就算你死了,也只能是我的人。」
「你这个疯子。」
下一瞬,我只觉手臂一麻,剑已经回到苏恒手上。他目光缱绻温润,「婼婼,既得你一句同死,我也会努力留一条命去见你。」
他这话说得好似在道别,我心中陡升不妙,下一瞬眼前一黑,被他打晕过去,隐隐听见他说了句,「这次是我大意,你务必好好待她,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31
「苏恒……」
从噩梦中醒来时,脸颊泪痕未干,呼吸异常沉重,仿佛在心口压了千斤巨石。
我坐在马车中,身子被魏昀抱在怀里。我挣扎着脱离他的桎梏,他手臂上的劲却越来越大,头顶传来他低沉讨好的声音,「绾绾,苏恒能给你的,我也可以,甚至比他好千倍万倍。你为何不愿意看看我的好?」
「你的好……」我自嘲地笑了,手心篡紧直到传来痛意,「你的好便是杀光我亲近信任之人,我如何承受得起?」
眼前一晃,他取下我头上的金簪,拿在手中把玩,声音含着怒火,「这支簪子当真碍眼。」
那是苏恒赠我的玉蝉金簪。我心中慌乱不已,立即动手去抢,「还给我。」
他手臂一展,将簪子从侧窗掷出去,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马车外的密林中。
「不要……」
「你不是说只是暂时替他保管吗?如今没必要留着了。等我们回京,这样的簪子你想要多少便有多少。」
「你放我下去,放我下去……」我使出十成的力气打在他身上,他纹丝不动,连眉头都没蹙一下,仿佛感受不到痛意。
我转头咬在他脖颈上,不多时唇齿间蔓延丝丝血腥气。
他终于松了手,转而扼住我下颌,逼迫我抬头对视他阴郁的目光。
「苏恒就值得你这般为他拼命?嗯?」
挣扎间,我注意到他腰间悬了一块令牌,那是儋州军营的虎符,曾在苏恒身上见过几次。
他留在儋州,便是为了虎符?为了儋州兵马?
泪水汹涌,魏昀的脸开始变得模糊不清,我声音哽咽,只觉上气不接下气,头脑发胀,身体轻飘飘的如坠云端,「你这个疯子,为什么?为何要对他下死手?你们之前不还是盟友吗?若是我当晚没有救你便好了。我后悔了,我后悔了,我不该多事救你……」
他抬手曲起食指,替我刮去脸颊的泪水,「我的傻绾绾,就算你没有救我,我也死不了。你记住,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更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就像当初我想杀你,最后却不可自拔地爱上你一样。不过你放心,若是有人威胁到你,我定会将那人羽翼折断。因为,你才是我永远的利益。」
鼻腔吸入一阵异香,身子渐渐发软,我的意识越来越沉,开始听不清他的话。
「乖,睡吧,等你醒来,我们就该回京了。」
32
「……身中数刀后掉下断崖……尸骨无存……属下只寻到他随身的佩剑和玉佩……」
门外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入耳中,似一道惊雷将我彻底炸醒。睁开眼时,我正躺在魏昀的床榻上。
如他所言,我们回京了。
他们说的是苏恒?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只怕他凶多吉少。
想到此,我不觉篡紧了双手。
魏昀不知对那人说了句什么,只听得脚步声渐远。随后响起开门声,我闭眼静静感受着有人走进来。
他在床前站定瞧了一晌后方坐下,温热的掌心握住我的拳头,「绾绾,别装了。我知道你醒了。」
我收回手,闭眼翻身面对着床里侧。
他默了一晌,旋即寒声喊道:「来人,伺候夫人梳妆。她一日不起,你们就跪一日,跪到她愿意起来为止。」
吩咐完,他便离开了。
我就知道,他惯会拿人威胁我,他是吃定我心软。
前来伺候的丫鬟都是新面孔,我由着她们穿衣梳洗。等众人都退下,唯有贴身侍女留在房中,我不解地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辛夷去哪了?」
「奴婢名唤逢枝,是新来的,不认识夫人口中说的辛夷。」
「那我又是谁?」
穆绾葬身火海,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不知魏昀是以何名义将我带回府。
小丫鬟满眼疑惑地看着我,「您是大人的新夫人啊。」
「我的名字身份来历?他是怎么同你们说的?」
「大人只说您名唤黎婼,小字绾绾,是他从南蜀带回来的。大人还择了吉日,等嫁衣绣好便同您完婚。」
我心下暗自揣度,他若是三皇子,又有兵权在手,此番回京难道不是为了皇权?为何还是大人?
「他怎么没自己做皇帝?」
逢枝大惊失色,忙解释道:「夫人慎言,大人怎会做乱臣贼子。月前陛下驾崩,五皇子登基之日,前太子逼宫谋反,是大人领军平乱镇压叛军。不过五皇子也死在前太子剑下,如今是九皇子继位。」
当初听苏恒说,前太子和五皇子都欲置魏昀于死地,说不定这场宫变他手上也沾了不少人的血。
九皇子时年不过七岁,年幼不懂事,生母身份低微,母族在朝中更是插不上话。
若是魏昀以先皇第三子的名义上位,一来容易受人质疑,二来定会引起朝臣不满。
相反,扶持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幼帝上位,他不仅搏了个忠臣的名声,还能照样独断朝纲。
33
魏昀将我们要成婚的消息散出去,惹得满城风雨。
有人说他薄情,原配夫人尸骨未寒,就迫不及待纳新人进府,亦有人说他深情,新夫人和死去的那个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可不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毕竟是同一个人。
不过这些我原是没机会听见的,只因府中来了一个人。
来人自称是当今圣上的姑姑,赵家六姑娘,赵萋萋。
九皇子登基,母族赵家水涨船高,否则按照以往的规矩,她是没机会进府的。
魏昀上朝去了不在府中,也没人敢拦着她。
侍卫们却敢拦着我,还真是……
柿子专挑软的捏。
那日我正在院中拨弄花草,她大咧咧闯进来,说了一通话,听得我耳朵起茧子。
最后我简单总结成两句,一是她要和魏昀结亲,二是劝我识相点早日离开魏府。
一副鹅蛋脸,柳叶眉,长相精致,细看也是个美人胚子,约莫十五六岁。可惜眼神不好,喜欢谁不行,竟会上赶着喜欢魏昀。
我不禁摇头替她惋惜。
或许是觉察到我眼神不对劲,赵萋萋脸上浮现怒色,「你为何摇头?」
「赵家想让你和魏昀成婚来换皇位稳固,不得不说是桩划算的买卖。就是可惜你了。」
赵萋萋显然没明白我的意思,冷笑着反驳道:「可惜?你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还是穆绾的替身,你先可怜可怜你自己吧,指不定何时就被魏大人抛弃。」
我无奈笑了笑,「多谢赵姑娘好意,我倒是巴不得他抛弃我,早日放我离开。」
她大抵不知道,我是被魏昀困在这儿的。
若魏府是牢笼,我就是被他困住的……麻雀。
听见我愿意离开,她不觉颦眉打量我,似乎在思考我话的真假,又追问道:「你当真愿意离开?你若是离开,放心,我不会亏待你,定会给你五百两作为补偿。」
「你若是能说服魏昀放我离开,我不要你那五百两,连夜收拾东西离开魏府,离开京城。」
左右我被困在府上出不去,能多一个人帮我想法子,何乐不为。不过离开之前,或许我该替苏恒报仇。
赵萋萋一脸怒气地来,最后又风风火火地离开,约莫是想法子去了。
魏昀下朝归府,听闻今日发生的事,夜里冲我发了火。
欲火。
灼灼欲火,顺着脖颈锁骨一路往下,烧得我全身疼痛。
我被他覆在身下,擒住双手,只好发狠咬破他嘴唇,血腥和着粘稠的唾液,在唇齿间被迫辗转,直至消逝。
打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赵萋萋,听闻远嫁去了南疆,那是我朝最偏远贫瘠的疆土。不用想也知道,是魏昀出手了。
34
我和魏昀的婚事定在这年秋天,三个月后。
自儋州回府,他对我事无巨细地照顾。
他说苏恒能给我做寿面,他也可以做,最后一身狼狈,衣衫蒙尘瞧不出原样,更是差点将后厨烧了。
苏恒送我簪子,送我玉佩,他便派人搜罗罕世珍宝给我。
簪子、手镯、璎珞、夜明珠……应有尽有。
若非我知晓他的真面目,恐怕都要被感动了。
三月后,我仍是没有等到苏恒的半点消息,只有婚礼如期而至。
这是我第二次八抬大轿嫁给魏昀。
透过被风吹起的红帘,我从花轿内看着外面的十里红妆,耳边是震天响的喜乐,心头高兴不起来,也忘了那年初次嫁给他是何感受。
那时已经失忆,有一个年少有为夫君,人长得俊,对我又体贴入微,大抵是高兴的。
魏昀担心我半途逃跑,将我送上花轿后,喂下一颗迷药,吃完全身乏力,站不起来,就连抬手都困难。
花轿围着京城绕了一圈才在魏府门口停下。
他下马挑开花轿前方的红帐,不露声色地将解药放进我嘴里,牵着我走出去,行完礼送入洞房。
他不知道,我没想过逃婚,因为我知道逃不出他的掌控,所以在身上藏了一把匕首,只等夜晚来临。
35
暮色渐深,听着他挥退一众侍卫侍女,脚步声靠近。
我握紧藏在袖中的匕首,摩挲着上面的纹路,心也随之悬起。
谁料他尚未揭开我的盖头,已经识破我的计划,钳制我手腕,一把将我手里的匕首夺了过去,随后用匕首柄将我红盖头挑起来,一股浓烈的酒气迎面扑来。
他不怒反笑,话语幽幽地落入我耳中,「新婚之夜,谋杀亲夫。绾绾,你当真狠心。你可知京城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出错,我若是死了,便无人可护你。」
我握紧拳头扭动手腕,抬头看着他,咬牙道:「是你杀苏恒在先。」
「想替苏恒报仇?」
他压低长睫,神色黯淡地将匕首放在我手心,松开我手腕,「好,我给你机会。」
「你以为我不敢?」
我双手握住匕首,心跳起伏剧烈,几近蹦出嗓子眼,看着他缓缓闭眼,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我心一横,闭眼朝他刺去。
直到听见他轻「嘶」一声才敢睁开眼。
原来这一刀刺进了他的臂膀。
喜服被割裂,血汩汩流出来。
他侧头看着自己被划破的手臂,幽深难测的眸底丝毫没有怒意,倒更像是夫子面对不成器的学生那般忧心,轻「啧」一声后道:「我的绾绾连杀人都不会吗?我教你,想要一击致命就朝心口刺。心脏是人最脆弱的地方,就算华佗再世都救不回来。一刀下去,万不可手软。」
他一边笑吟吟地说着,一边上前来握紧我的手,将匕首朝他的心口一寸一寸缓缓推进去,手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
我眼看着莹亮如霜的刀刃没入他的身体,鲜血渗出来,与大红喜服融为一体,那抹红随之变得更加刺眼妖冶。
他仿佛感受不到疼痛,脸上仍旧挂着和煦如春风的笑意,只是神情较之前更虚弱疲倦,随时都会倒下,仿佛在滂沱大雨中飘摇欲坠的君子兰。
四目相对之下,他低声道:「学会了吗?」
我全身颤抖,手臂发软使不上劲,手心如握着一块烧得正红的炭火,心中陡升恐惧,开口才知声音已经沙哑,「你别逼我……」
他松了手抚上我脸颊,指腹轻轻摩挲着,温热感蔓延。
原来,我竟不知何时哭了。
「绾绾,手刃我替苏恒报仇是喜事,可你为何要哭呐?你该恨我的……
「你看看你,嘴上,说着报仇,让你正真动手杀我,又下不去手……你这般心软,叫我如何放心你一人……
「绾绾,莫要对我心软,否则,否则最后受折磨的是你自己。
「杀了我,替苏恒报仇。」
他眉头微蹙,断断续续的说着,话仍旧是那么轻柔,却又那么渺远,仿佛隔着久远的距离传过来,声音轻飘飘的,若即若离。
话音落下,他身子一软,闭眼朝后倒下去,匕首依旧插在他心口。
满堂红烛下,我傻愣在原地,看清他眼角缀着晶莹的泪珠。
36
大抵都好人命不长,祸害遗千年。
魏昀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熬了几日夜硬是没死成,只是受刺激失了神志,心智如小孩儿一般,所有的人和事都忘了。
这样的他自然不能再掌管朝政,被朝臣排挤弹劾,险些入狱,所幸最后只是被没收宅子,罢免官职。
我打算离京那日,他坐在地上撒泼抱着我的腿不让走,哭得涕泗横流,哪里还有一点儿风度,看起来活脱脱像是被爹娘的抛弃野孩子。
许是被他气着,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醒来后已经躺在床上,大夫诊断出我有喜,三月有余。
他蹲在床前,一手支着下颌,满眼新奇地问我,「夫人,什么是有喜?」
我不想和他解释,他就整日缠着我问。
今日去医馆拿完安胎药,他跟在我身边继续问,问得烦了,我只好敷衍他道,「有喜就是你不能惹我生气,只能哄我开心。开心便是喜。」
闻言,他沉下脸色,鼓起腮帮子,明显对我的解释不满意,「可我听大夫说是你有宝宝了,那我是不是要当爹了?」
一个有着孩童心智的成年男人说自己要当爹,我哪那都觉着瘆得慌,当即便回怼道:「不是。」
「不是?」
「不是。」
他揪着我的袖子驻足原地,哇的一声哭出来,嘴里还呜呜咽咽地说个不停,「我夫人的孩子不是我的……」
此话一出,满大街的人都看了过来,审视着我和魏昀,看他的眼神充满同情,看我的眼神锋利如刀。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们肯定以为我给魏昀戴了绿帽子。
我甩给他一个威胁的眼神,吼道:「闭嘴。」
他乖乖噤声,眼神委屈可怜,好似一朵受风雨胁迫的小白花。
「那我是不是要当爹了?」
我脸色铁青,不耐烦道:「就算是吧。」
「呜……」他刚呜一声,我赶紧点头妥协,咬牙道:「是。你要当爹了。」
幸好如今已经离京,满街的人不认得他,他也再是从前的魏昀,否则他该无地自容了。
就算如此,他没皮没脸,我还想要点脸面。
他当即喜笑颜开,将我抱起来原地转圈,不停念叨着:「我要当爹了。」
转了两三圈后将我稳稳放下,逢人便说自己要当爹了。
我看着他的身影,一时间百感交集。
37
京中没了魏昀主持大局,朝政被赵家人把持。盘踞北方的柔然势力听闻是个孩子当政,举兵南下攻城,连破数座城池。
百姓人心惶惶,流离失所,城内涌入许多流民。
数月后,听闻我朝北境出了个将军,用兵如神,战无不胜,年约二十五六岁。
次年冬,柔然被灭。
大军班师回朝,途径临州时,我提着菜篮在人群中远远看了一眼,那人的眉眼像极了苏恒。
他也同样看见我,目光相交的一瞬,我的心陡然落定,心里那块积压已久的巨石终于落地。
果然是他。
只是他的目光不曾在我身上过多停留,眼神陌生没有波澜。
或许同我当初一样,忘了过去。
这样也好,至少他能回到自己的人生,不必再被过去困着。
我亏欠他的,终是这辈子都还不清。
苏恒,唯愿此生有人常伴你身侧,予你欢喜,解你忧愁。
往前走,莫回头。
别再念着黎婼了。
待众人走远,人群散去,我仍旧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身侧冷不防地传来魏昀阴恻恻的声音,「夫人可看够了?」
我喉间一滚,转头看着他抱在怀里正熟睡的囡囡,小脸白皙,薄唇粉嫩,眉眼生得像魏昀。我拢了拢她身上的衣物,轻笑道:「我们回家。」
他牵着我的手,一同走进街上的漫漫晨光和人间烟火。
四周叫卖声不断。
我越想越不对劲,他方才的声音似乎和以前有些不一样。
理智又阴郁。
我站定脚,又气又心疼,「魏昀,你骗我。」
他回头看着我,眉头一挑,目光慧明,反问:「夫人说的是何事?」
「你果然是装的,你压根就没失智。」
他笑吟吟地「嗯」了一声,没有反驳算是认了,「还有吗?」
还有吗?
看来他骗我的事情真不少。
为了骗我,不惜放下身姿学孩童撒泼打诨,放下脸面装作神志失常,也真是难为他了。
「苏恒又是怎么回事?」
「想杀他之心不假,他失忆亦不假,其中缘由一时半会说不清,其他的回家再告诉你。」他耐心解释。
「既然他没死,那你当初又为何要……为何不直说,反而叫我杀了你。若是我当初再狠心一些,你就死了。」
他牵着我继续往回家的方向走,掌心滚烫,「我赌你不会杀我。」
「你竟拿命作赌。」
他握着手又紧了几分,「是啊,用我一条命换你的真心,不亏。更何况,我赌对了。就算我真的死了,能够死在你手上,我心甘情愿。这世上能够让我甘愿豁出命的,只有你。」
我朝天咽下眼泪,哽声骂道:「真是疯子。」
「但愿我们囡囡千万别学你。」
「学我又如何?至少不会让自己吃亏。至少你永远留在我身边。」
魏昀线番外:
01
我是先帝第三子,魏昀,或者说楚昀。
楚是我朝国姓。
母妃姓穆名锦娘,封号淑妃。
听自小将我养大的奶娘说,在我出生之前,母妃荣宠不断,是宫中最受宠的妃子。
出生那日,恰逢白虹贯日。
钦天监认定此乃不祥之兆,危害国运,而我便是祸害的根源。不出数日,半数朝臣请旨赐死我。
皇帝允了,赐下一杯鸩酒。他子嗣众多,又怎会在乎我一个。江山社稷与不祥皇子,孰重孰轻,他一个帝王如何不明白取舍。
母妃提前探得消息,让奶娘偷偷带我出宫。自那之后,她失宠被打入冷宫,郁郁而终。
奶娘带我离宫后不敢回家,余生东躲西藏。为隐藏我的身份,便谎称是自己的孩子,而孩子爹已经死了。
奶娘姓魏,我便也跟着改姓魏。
那时奶娘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一个年轻妇人带着来历不明的孩子,自然会受到诸多谩骂。镇子上的人背地里对奶娘指指点点,骂她不守妇道,和人苟且,骂我是野种。
那会儿她总会蹲下身来,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昀儿,莫要听那些人胡言。你记住,你不是野种,你爹在万人之上。」
万人之上又如何?
不一样虎毒食子。
日子最难的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她永远会将第一口饭留给我,去做短工被东家欺辱,她也只会咬碎了牙往肚子咽,攒下的钱全都供我上私塾。
八岁那年,东家有件宝贝失窃,他们诬陷奶娘偷盗,将她打了半死,后来重伤不治去世。
临去前,她才将我的身世告诉我。
02
奶娘死后,最后的家也没了。
我成了孤儿,在街头行过乞,同狗抢过食,只要是能活下去的勾当都做过,偶尔运气不好被人发现了,常被打得半死。
索性命硬,每次都活了下来。
后来我辗转到了儋州的养济院,被院正收留,在那里遇见我此生的贵人。
那人是名将领姓苏,奉皇命镇守儋州,我们唤他苏先生。在养济院时,他负责教习我们武艺,另有先生教习我们诗书。
一日午后,我授院正之意去城中给苏先生送遗落的弓弩,在苏府撞见一个人,听闻苏先生有一子,较我小一岁。
他卧在桃树上唉声叹气,锦衣华美,双手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似是有心事。
我没打算多留,从廊下经过时,他开口叫住我,「兄弟,你等等。」说着,他从树上跳下来,走过来攀着我肩膀神神秘秘地道:「你说,女子及笄该送什么礼物好?」
这是我和他初次见面并不熟,本想推开他,却还是忍住了,只因他是苏先生的儿子。
「你的心上人?」
「自然,若非心上人,我可不屑送,哪里还会这般苦恼。」
提及那人,他眼睛又亮了几分。
一定是很重要人吧。
「何时?」
「还有三年呢。不过以防万一,我还是早些准备的好。寻常的金银珠宝她又不缺,定要送别出心裁的礼物方显独特。」
独特吗?
我默了一晌,看向身侧的满树灼灼桃红,「书上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花会谢,但桃木不朽。簪子又是定情之物,不妨送你亲手做的桃木簪。」
是岁年节,我在庙会上远远地瞧见了他,以及他身边跟着的一名女儿家。
想来就是他所说的心上人。
二人一路上打打闹闹,有说有笑,很快便隐入人潮。
那画面实在是美好得……刺眼,叫人嫉妒,嫉妒到想毁灭。
03
次年开春,我入京参加春闱,通过殿试策对,搏了个探花郎。
皇帝在大殿上看见我时,一双威仪不可侵犯的眼盯着我瞧了好一晌。殿试过后,他将我唤去御书房试探我的身世,自然并未问出有用的信息。
后来柔然来犯,儋州军饷短缺,粮草不足。粮草押运官一听儋州或将不保,吓得就差当廷辞官。
我主动请缨押送粮草,皇帝允了,不想军中出了奸细,被我斩于儋州城外的义庄。他们抬着的尸体,是幼时曾欺辱奶娘的东家。
在义庄,我遇见绾绾。于她来说只是初见,于我或许算是陌生的重逢。
义庄内光线昏暗,她蜷缩在角落,几乎与黑夜融在一起。我看不清她的相貌,提剑一吓便昏死过去。
当真是胆小。
后来我才知道,儋州城破,她的家人死在城内,她好不容易才从敌军手里逃出来,并非被我吓晕,而是累晕饿晕的。她本和苏恒约定好在义庄碰头,却阴差阳错碰上了我。
苏先生战死,儋州失守,援军又迟迟未到,押送的粮草自然用不上,便转送去了最近的临州军营。
她也被我带回京城。
不想她醒来的第一眼,竟怯生生地看着我,唤我夫君。
我愣了一瞬,冷着脸说她认错人了。
她面不改色,固执地一声接着一声唤我夫君。那一刻,我的心或许已经动摇。
起初我以为她真失忆,直到后来她屡次想要离开,才知这一切不过是她为保命演的一出戏。
分明是她先招惹的我,凭什么我陷进去了,她却能独善其身。
我不甘心。
开始在她饮食中下药,百日无忧,一旦服用便会渐渐失忆。
04
自入朝为官,我用了四年时间,从翰林院修编之职一路爬上首辅的位子,暗中培养势力,在皇帝身边安插眼线。
后来查出当年钦天监的惑众之言乃受人指使,背后之人是前太子和五皇子的各自母族。我便开始离间太子和五皇子,旁观他们恶虎相斗。
他们一个是皇后之子,一个是皇贵妃之子。只不过那时皇后并未亲自出手,而是怂恿皇贵妃,借她的手除掉我和母妃。
母妃虽受宠,身后并无势力,这样的人活在后宫属实朝不保夕。
本以为一切尽在我掌握之中,不想归京的苏恒成了变数。
他似乎已经不记得我,这样也好,我亦不愿提及过去,那就只当是初识。
当年苏先生战死,老皇帝追谥其为忠义将军。苏恒身为苏家仅存的子嗣,接替父职征战沙场。
柔然平定,苏恒初初入京,手里的兵权炙手可热,太子和五皇子争相拉拢。
据闻五皇子曾往他府上送姬妾,被他回绝,直言已有心上人。经此一事,五皇子记恨上他,制造伪证诬陷他通敌卖国。
太子明哲保身,不敢出面解救,倒是给了我机会。
他被皇帝关进昭狱后,我去狱中见了他一面。
那时他还不知我的真实身份。
我同他做了一桩交易,我救他出去,而他要去儋州替我取出兵符,要想彻底解决太子和五皇子,只有我养的私兵远远不够。
私盗兵符乃大罪,他自是不会同意,不过一听我拿绾绾威胁他,立即就应下了。
他不知道,我怎会舍得真对绾绾下狠手。虽嘴上常说打断她的腿将她锁起来,可我一次也不曾下手,对她最狠的便是那日她妄想逃出去,屡次触犯我的底线,被我关进黑屋饿了数日。
为了遮掩苏恒离开昭狱一事,我故意演了一出因为不合而砍手的戏码。只不过那只手是顶替他的死囚,被我毒哑的死囚。
我同苏恒约好,行刑之后他便启程去儋州。
可我没想到出了意外。
05
我的身份被太子查出来。
府上出现细作,将诬陷苏恒的伪证放入我书房。也因此,我下令将绾绾关起来。细作在暗,难保不会伤害她。
那晚太子带兵来府上搜查证据,试图制造我和五皇子勾结的假象,一并除掉我和五皇子,保住自己的皇位。
幸好那封信被绾绾提前发现,太子不仅无功而返,更被五皇子倒打一耙,丢了太子之位。
在我昏迷之时,宅院走水。醒来后听侍卫禀告夫人葬身火海,我顾不上身上的伤跑进她的院落,眼前诺大的屋子只剩一片废墟,翻遍各个角落都不曾找到她的尸首。
既然没找到尸首,那就一定还活着。
可侍卫们都说那日火势太大,只怕早就化成灰了。
彼时我还不知是苏恒带走了绾绾,整日在房中酩酊大醉,麻痹自己,连朝堂官署也不去。此事引起朝臣不满,被他们弹劾,皇帝下令将我贬去南蜀。
南蜀虽偏远,却便于我暗中谋划。老皇帝积毒已久,活不过明年年初,届时他们争夺皇位之时,便是我带领儋州兵马回京清君侧的时机。
启程去南蜀之日,暗卫禀告有人曾在其他州郡见过绾绾。我怀着一丝希望找过去,一直循着蛛丝马迹去了儋州。
我想苏恒大抵是怕太子一事牵连我,从而连累了绾绾,索性就带走她。
到达儋州后,我故意只身前往苏宅,满身伤痕地出现在绾绾面前,或许只有这样,她才能对我有一丝的怜悯,将我留下。
我假意昏死过去,她果然将我带回屋,替我治伤。
苏恒回来后,他们的谈话一字不落地进入我耳中。
不过是一只簪子,他苏恒能给的,我也可以,甚至要比他好千倍万倍。
06
苏恒故意拖延时间直到年后才将兵符给我。他猜的没错,只要兵符到手,就是他身死之时。若是他不曾带走绾绾,看在苏先生的份上,或许我还能放他一命。
要怪只能怪他觊觎不该觊觎的人。
我算准时间赶回京,正好赶上太子逼宫的大戏,旁观他们自相残杀,等到戏幕将落时才出手。不论他们之中谁胜出,赢的人都会死在我手上。
宫变之后,我扶持九皇子继位,让绾绾以真实身份入魏府,只等三月后和她成婚。
自儋州回府,我搜罗珍宝哄她开心,可她只念着苏恒,每日寡欢,还说若是苏恒死了,会恨我一辈子。
恨吗?
我不在乎。
恨何尝不是一种念想。
只要能让她一辈子都记住我,恨又何妨?爱又何妨?
可惜苏恒命硬,坠崖都没死。
成婚前几日,暗卫寻到他的下落,不过我也没了杀他的心思。
死对他来说太简单了。
忘记才是痛苦的开始。
我要他此生都记不起自己最爱的人。
等有朝一日,他恢复记忆,一切都晚了。
那时又将是新一轮痛苦的开始。
新婚当晚,绾绾要替苏恒报仇,握着匕首迟迟不敢下手。
她太心软了。
无妨。
我替她心狠。
若是我有幸不死,若是她对我怀有愧疚,那我便能将她永远留在身边。
幸而,我赌对了。
余生,她永远都会是我的绾绾,而非苏恒的黎婼。
【结局二】苏恒版:
34
自儋州回府,他对我事无巨细地照顾。
他说苏恒能给我做寿面,他也可以做,最后一身狼狈,衣衫蒙尘瞧不出原样,更是差点将后厨烧了。
苏恒送我簪子,送我玉佩,他便派人搜罗罕世珍宝给我。
簪子、手镯、璎珞、夜明珠……应有尽有。
一众侍女都说我好福气,独得大人宠爱。
若我是不知情的旁人,大抵也会艳羡。
我冷淡地看着满屋子稀罕物什,提不起兴趣,「既然你们喜欢,便自己挑吧,我留着也用不上。」
魏昀适时进屋,挥退一众侍女,红着眼质沉声问我:「这满屋的珠宝还抵不过苏恒那一只簪子?还是说,到底送礼的人不同?」
我直视他黑如深渊的眼睛,「是,你说的没错,我喜欢苏恒,自然也喜欢他送的东西,就算他送我一块石头也是宝。」
「他到底哪里好?值得你如此牵挂?」
他微眯着眸子,紧紧握住我肩膀,我顿觉一阵痛意袭来。
「他哪里都比你好,你不配和他相提并论。你杀了他,我恨你一辈子。」
他松开手,冷嗬一声:「恨?那你便恨吧。只要你能一辈子记着我,是爱是恨又有何区别?」
35
我没有等到苏恒的半点消息,只有婚礼如期而至。
这是我第二次八抬大轿嫁给魏昀。
透过被风吹起的红帘,我从花轿内看着外面的十里红妆,耳边是震天响的喜乐,心头高兴不起来,也忘了那年初次嫁给他是何感受。
那时已经失忆,有一个年少有为夫君,人长得俊,对我又体贴入微,大抵是高兴的。
魏昀担心我半途逃跑,将我送上花轿后,喂下一颗迷药,吃完全身乏力,站不起来,就连抬手都困难。
花轿围着京城绕了一圈才在魏府门口停下。
他下马挑开花轿前方的红帐,不露声色地将解药放进我嘴里,牵着我走出去,行完礼送入洞房。
他不知道,我没想过逃婚,因为逃不出他的掌控,所以在身上藏了一把匕首,只等夜晚来临。
36
暮色四合,灯影绰绰。房外静得出奇,如一潭死水。
倏然间轻微的开门声传来,我垂眸屏住呼吸,握紧藏在袖中的匕首,摩挲上面的纹路,心也随之悬起。不多时,果然透过红盖头瞧见地面露出一双黑皂靴。
我暗暗估量距离,猛地朝他身上刺去,谁料他先一步扣住我手腕,出声低喊,「婼婼。」
紧接着,他掀开我的红盖头,眸中映出我的影子,沉沉道了句:「对不起,是我来迟了。」
眼前的儿郎同我不过半步之遥,他一袭墨衣,手里提着一柄血剑,身上沾染点点血腥,唯有眉眼一如既往地干净深邃,透着纯粹的浓情。
清清朗朗如东升之月般明亮。
我怔愣地瞧了他好一晌,眼眶发热,终于确定自己没有做梦,双臂实实在在地环抱他身子,哽咽道:「你还活着,活着就好……」
魏昀手握军政大权,一心想杀他,今日定会在京中重重设伏,等他落网。此刻他孤身前来,不知经历多少生死难料的明枪暗箭。
他缓缓抬手安抚似地拍着我后背,在我耳畔郑重低语,「我说过的,不论如何都会留一条命回来见你。答应你的事,我怎会食言。」
我退出他宽厚的怀抱,不安地问:「魏昀呢?府上众多守卫,你是如何进来的?」
他轻笑,「放心,他眼下被召进宫,府上守卫也全被撤走。」
听他说,那日重伤坠下悬崖后被水流卷走,醒来已不知身在何处,就近寻了一处山洞养伤半月才勉强能走动。
后来在回京途中救下一名逃婚的女子,正是赵萋萋。他听闻九皇子登基,便暗中带着赵萋萋返京,同赵家做交易。
37
我们刚走出房门,便瞧见魏昀披着一身月霜迎面走来,他此刻尚未换下喜服,只是那身衣衫已经破了好几道口子,灼眼的红色在夜色中越发显眼。
「你当真以为联合赵家就能困住我?」他在庭中站定,冷剑斜立,银白色剑身好似覆了一层玄冰,「我倒是小瞧了你,屡次逃过追杀活着回京,命可真硬呐。」
苏恒提剑上前一步,将我护在身后,声音懒散不羁,却话里有话,「彼此彼此。你不也一样活到现在。」
我听得云里雾里,只见那厢魏昀冷幽幽道:「我命硬没死,所以老皇帝死在我手里。至于你,也该死在我剑下。」
话音落下不久,二人提剑相向,招式很快,人移影乱。
秋风乍起,枯叶飘拂。
我看花了眼,直到他们手中的剑各自指向对方的命门,这种招式无异于同归于尽。我冲上前挡在二人中间,刹那间心口被痛楚占据,我全身颤抖,呼吸渐渐乏力,痛得站不住脚,泪如潮涌。
「婼婼。」苏恒剑锋一转,剑刃浅浅擦过我手臂的衣衫,手臂一捞将我接在怀中。
「绾绾。」
我低头看着插在心口的剑,又抬眼看向对面慌张无措的魏昀,努力张了张嘴,只发出微弱的声音,「此番我若是死了……是你杀了我,怨不得旁人。」
话说完,我眼前一黑,彻底没了意识。
38
醒来已是数日后,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我和苏恒形同陌路,我无法动弹,站在人群中目送他离开。他高坐马上,一身戎装,似是打了胜仗的将军。
最终,他的身影消失在灿灿霞光中。
我将梦境说与他听,他抬手整理我凌乱的鬓发,笑着反驳道:「梦都是反的。不论何时何地,不论是何身份,我就算忘了自己,都断不会忘了你。苏恒会将黎婼刻在心上一辈子。」
「只是一辈子?」
「嗯?」他眉头一挑,故作深沉,「那不然呢?若是几辈子都心系你一人,岂非太过无趣。」
「苏老三,我看你是皮痒找抽……嘶……」我欲抬手揍他一拳,不小心牵扯到伤口,痛得龇牙。
「受了伤还不老实。」他忙检查我伤口,满眼心痛地看着我,「骗你的,世间女子千千万,我只取你一瓢饮。不管这辈子,还是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不会忘了你。」
我回他一记白眼,「这还差不多。」
他忽地靠过来抱着我,枕在我肩上,声嘶音哑,没了往日的不着调,郑重道:「婼婼,下次别再犯险了。我差点再次失去你。幸好,幸好只是虚惊一场。」
听苏恒说,那晚我昏迷后,禁军及时赶到,魏昀入狱。刑狱司查出先皇和前太子皆死于他手,已经下令处斩。
伤养了月余终于痊愈,苏恒带来消息说魏昀想见我,问我是否要去见他。
我应下了。
39
次日,同苏恒前往昭狱,让他在狱外等我。
走进昏暗潮湿的狱中,只见魏昀端坐在枯草堆上,衣着依旧是那日的婚服。即便如今身陷囹圄,依旧容色不改,风度从容,只是清瘦了许多。
狱卒打开门让我进去,他细细盯了我一晌,无声笑道:「看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我心绪凌乱,不知该说些什么,最终只是道了句:「你原本不用走到这一步的。」
他从一朝首辅跌入泥潭,成为阶下囚,我似乎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一切就突兀地发生了。或许这一切,原本可以避免。
「不用?」
他抬眼冷笑,幽幽质问:「不用替我母妃报仇?还是不用喜欢你?还是在狗皇帝和所谓的兄弟要杀我的时候,我不用还手?我都做不到。」
默了一晌,他扶着墙站起身,借着天窗的光,我看清他身上触目惊心的化脓伤口。
「绾绾,你不明白的,我希望你永远不会明白。」
说着,他朝我一步步靠近。
我被他逼到门口,后背紧靠早已锁上狱门。
「你别过来。」
我转头想喊人,嘴被他寒凉的手紧紧捂住。
呼吸近在咫尺,他眸色黯然,在我耳边低语:「如今你竟这般嫌弃我?放心,狱卒都已经走了,不会有人过来打扰我们。」
说完,密密匝匝的吻落下来,似狂风暴雨来袭。
我支支吾吾喊不出话,只察觉到他的手摸索上我腰间的衣带,彻底慌了神。
这可是牢狱,他究竟想干什么?
手边触到铁一般的冰冷物什,我狠心握住朝他背后扎去,希望找回他的理智。
他脸色一僵,渐渐停下动作,掀起唇角浮现一抹得逞的笑意。
我怔怔地松开手,只见手上已经沾满热血。
原来他插在腰间的是一把匕首。
他缓缓往后退了两步,脚步有些不稳,身子顺着墙跌下,眼里晶光闪烁,话一如既往的掷地有声,「绾绾,如此你是不是就能一辈子记住我?我要你永远都记住我,永远都忘不了今日,忘不了我死在你手里。
「我从不后悔喜欢你,也不后悔做过的事。我只后悔,没有早些遇见你,没有早些出现在你身边。
「绾绾,莫要忘了我……否则,我在冥府,也会伤心的……」
他断断续续地说完,无声无息地闭上了眼睛。
魏昀死了。
死在我手上。
他心思缜密,怎会将匕首那样重要的东西随手乱放。
分明就是故意的,故意激怒我,故意让我杀了他。
他到死都在算计我。
这人怎么这么坏。
出昭狱恰逢凄风苦雨。
苏恒撑伞疾步过来,见我手上有血,急切地问我是否受了伤,欲抬脚前去牢狱一探究竟。
我拉住他,只是摇头说没事,心乱入麻,三魂丢了七魄。
我痴痴地站在雨中,将手伸出油纸伞,看着雨水一点一点濯净干枯的污血。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转晴,苏恒用绣帕将我的手细细擦净,拉着我轻道:「走吧,我们回家。」
「好,回家。」
苏恒线番外:
01
近来苏恒早出晚归,刻意避着黎婼。
街坊邻里渐渐有了传闻,说他有外室,更有人亲眼瞧见他出入蜀湘阁。
蜀湘阁是京城最大的女子成衣店,里面的衣裳价值不菲,更有最巧手的年轻绣娘。
黎婼自然不会相信这些子虚乌有的话,可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在蜀湘阁外不远处的茶寮蹲守数日,终于瞧见苏恒再一次踏足。
她咬牙重重放下茶杯,气势汹汹地前后脚跟了进去,跨进门槛时,正瞧见苏恒在女掌柜的引导下,顺着木梯上二楼。
她打算跟上去瞧瞧究竟,不料被店里的女娘拦下来。
二人的声音传入苏恒耳中,他挥手让掌柜自行忙去,随后转身下楼。其实他一早就发现她的踪迹,只是故作不知。
「婼婼,你怎么来了?」
「……三哥。」
黎婼抬头看着站在楼梯上的苏恒,干笑两声掩饰脸上的尴尬,转而提高了声量问:「这是女子的成衣店,难道不应该是我问你?」
苏恒将她眼中的不悦尽收眼底,无奈轻笑一声,朝她伸出手,「你随我来。」
见他如此爽快,黎婼不觉有些心虚,犹豫着将手搭在他手心,而后被紧紧握住,并肩上了楼。
苏恒走至一间房门口停下,推开门,房间正中的红木架上垂挂一件大红嫁衣,料子是昂贵的云锦,蓝底织金霞帔妆花裙。
按照儋州的习俗,新娘子的嫁衣须由生母从及笄前一年开始准备,以示对婚事的重视和祝福,而她的家人在当年的战火中湮灭,无人能替她准备嫁衣。他只好亲自安排,大衫上的绣花是他向绣娘讨教后,一针一线熬了数月才绣好的。
窗外一缕金光正好落在嫁衣上,显得流光熠熠。
黎婼抬手拂过嫁衣,眼眶温热,唇畔勾起笑意。
原来他这些日子刻意躲避自己,是为了准备嫁衣。
苏恒走至她身后,双臂环在她窄细的腰身,下巴轻轻抵在她头顶的发髻,「原本打算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被你发现。这嫁衣你可喜欢?」
黎婼两次嫁给魏昀,她知晓他心中存有介怀,那便是婚礼绝不能比之前差,一定要更盛大。
她声音哽咽,「其实没必要破费……」
没等她说完,苏恒抢先开口,「婼婼,你可知这一天我等了四年。婚礼是终身大事,若是不破费,如何对得起你我错过的时光。我要将最好的献给你,不怕破费,只怕你不愿接受。」
「婼婼,你可愿嫁给我?」
「愿意。」
苏恒喜上眉梢,故意挑逗道:「嗯?我没听见,你再说一次。」
「我愿意,四年前就愿意。」末了,她转身看向苏恒,一字一句道:「黎婼愿意嫁与苏恒为妻,执手一生,矢志不渝。」
她踮起脚尖,环住苏恒脖颈,在他唇上轻轻一吻,恍若蜻蜓点水。可苏恒怎会轻易放过她,唇舌辗转,呼吸纠缠不息。
她闭眼暗忖,谁说年少时的心动不算数?
毕竟,那可是一眼心动终身心动的爱意。
02
苏恒和黎婼的初见并不算美好。
苏恒自幼被苏父严格管教,无奈依旧改不掉他那顽劣好玩的性子。
那日苏父去养济院教习,苏恒背着下人翻院墙溜出去,因着今日约了同伴于午后斗蛐蛐,忙着赶去赴约。
他们定下赌约谁若是输了,便要替其他几人做一月功课。
不料他刚翻出院子,转身就撞上一名女孩儿,手里装蛐蛐的罐子翻了,蛐蛐逃出去蹦跶进草丛里。
这只蛐蛐是他精心养了两个月的宝贝,就等着今日一展身手,结果出师不利。没了蛐蛐,今日的赌约指定会输。
他恨得牙痒痒,起身骂道:「哪个不长眼的撞小爷。」
说话间,他瞧见对面被自己撞倒在地的女孩儿,约莫七八岁,一袭青衣如初生的嫩芽。
黎婼也不是娇娇弱弱的女儿家,说话行事比他还横,起身掸了掸衣裳的灰尘,「你才不长眼,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非得翻墙撞上来。你莫不是小毛贼吧?看你衣着倒也不像,难不成是你偷的?说,你到底是谁?进苏府意欲何为?」
苏恒拾起竹罐,斜了她一眼,冷声愤懑道:「我是谁?你管得着吗你。没让你赔我蛐蛐儿,已经是小爷的仁慈。」
他是偷溜出来的,不愿道出身份。若是叫暴脾气的苏爹知晓,怕少不了一顿教训。
他转身欲走,被黎婼拦住去路,「是你撞了我,还有理了?给我道歉,不道歉不许走。」
「你别不知好歹。」
「你也别不知好歹。」
二人不依不饶争执起来,最后惊动苏家的小厮才堪堪作罢。
夜里苏恒被苏父罚扎马步,月色空明,竹影摇曳。
院墙那头探出一个小脑袋,环视一圈庭院,发现没有其他人后,她坐上墙头,手里抱着半个西瓜,笑嘻嘻地看热闹,「让你不道歉,活该受罚。」
苏恒这才知晓,女孩儿是隔壁新搬来的黎家人,新任儋州太守之女,名唤黎婼。
03
自遇上她,苏恒的生活被彻底搅乱,诸事不顺。
他一度觉得她是自己的克星。
为了躲她,他主动向父亲表明自己想去军营历练。苏父也是狠心的,转头就将他扔进对头管辖的军营中,还特意叮嘱要好好「照顾」他。
军营的生活比苏恒想象中苦,每日准时点卯,严格训练,他用了数月的时间才适应,身体底子更好了,却也清瘦不少。
再次见到她,是一年后的冬至。
如同往常一样训练完毕后,他去澡堂沐浴,出来便瞧见营帐外有个十多岁的小姑娘站在雪地中,手提食盒,身披红锦,肩上负薄雪,大约站了许久。
背影很是惹眼,也很是熟悉。
他有些难以置信,不敢轻易下定论。从陈留到军营少说也得两三个时辰,她又怎会出现在这儿?
他轻舒一口气,暗叹自己魔怔了,竟会思念她至此。又想起刚入军营那会儿,他甚是不习惯,每到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闭上眼全是她的影子。
他私以为这个想法很恐怖,每日训练越发狠,逼得自己一回营帐倒头就睡,如此一来就无暇乱想。
好不容易压下的莫名情思,这会儿看见那道背影全都一股脑冒出来。
直到黎婼开口唤他,他才敢确认眼前的人。
一年不见,她生得愈发明艳,明眸皓齿。
他有些不适应她的变化,二话不说接过食盒,匆匆忙忙拉上她回营帐。
手心冰凉而柔软。
挑帘入营后,他松了手,将食盒放在桌上,脸色郑重,「你怎么来了?这是军营,女子擅闯是要军法处置的。」
黎婼故作为难,「那怎么办?我来都来了,路上可不少人瞧见呢。」
「我去向赵将军求求情,若真要军法处置,我代你受罚。」
说罢,他转身往外走。刚迈出去一步,就被黎婼拉住。
「放心吧,我来找你之前见过赵将军,他同意了。」她轻笑着抬头细细看他,「你阿娘担心你吃不饱穿不暖,所以托我过来给你带点衣食。对了,伙房在哪儿?路上耽搁太多时间,羊肉汤和饺子都冷掉了,我去给你热热。」
她没告诉他,来军营是她主动提出来的。
营帐内支了炭火,腾升的火苗一如苏恒此刻的心境。
「你一个五谷不分的大小姐还会下厨?先歇着吧,这些交给我。」
「说得好似你会一样?」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一年未见,我总得有些长进不是。」
黎婼很快就发现,他确实有长进,但长进不大。
好好的饺子被煮烂成馎饦,里面包的铜钱和馅儿全都漏出来。
白瞎她的小心思。
苏恒自然也猜出饺子的来历,用箸夹起碗里的铜钱,忍俊不禁道:「这饺子是你做的吧,我阿娘可没有在每一个饺子里都包铜钱的习惯。」
黎婼白了他一眼,「我这是算无遗策,谁嫌自己福气多啊。」
「我若是毫不知情地一口咽下去,你恐怕得背上暗杀的罪名。」
「苏老三,你不吃算了,我丢出去喂狗……」
黎婼抬手去抢碗,被苏恒先一步躲开。
「好了,不逗你了。你大老远跑过来送这些,我高兴还来不及,就算是暗杀我也认。」
黎婼脸色一红,支吾半晌后嗤道:「一年不见,你怎变得油腔滑调的。」
苏恒吃着饺子喝着羊肉汤,喜上眉梢,没有回答。
他也不知自己心中那股兴奋劲儿是哪儿来的,但很是受用。
04
再后来,苏恒自军营回陈留,二人常越过当年的那堵院墙见面。
彼时黎婼翻墙过来,苏恒总会站在墙根下接住她,将她稳稳地横抱在怀,坏心眼地打趣一句,「婼妹妹,你要是再重点,我可就接不住你了。」
「苏老三,你敢嫌我胖?」
「不敢不敢。婼婼身姿纤细,翩若惊鸿,我怎敢嫌弃。」
再后来,这堵墙边种下一颗桃树,年复一年,夭夭花色,灼灼盛开。
他也在盼着将隔壁那株桃花宜回室家。
……
柔然进犯在仲春时节,苏恒离开儋州赶赴军营已是盛夏。
那日残阳如血染红西山,雁鸣声不绝,似在悲戚地挽留他。临走前,他将苏家的传家玉佩给了黎婼,说战事一停便回来娶她。
他心中明白,当下国力式微,粮草不足,军中出了奸细,柔然铁骑凶悍,胜算聊聊无几。然他未曾犹豫,将玉佩交给她,一来他此生断不会再娶旁人,二来让自己能有个活下去念想。
他身经百战,于千军万马中挡下致命刀锋,数次在鬼门关徘徊。
可他心中还有个放不下的人,一想到儋州有位小娘子在等自己回去,等自己回去娶她,他就不甘沉睡。
此身寄沙场,此心许相思。
他要活着回去,将邻家的桃花娶回家。
自关外打到儋州已是冬日。
儋州城破那天,大雪遮天,风霜砭骨。
黎婼的父亲身为朝廷命官,没有选择撤离,而要与城池共存亡,只遣散府中下人,让自己的妻女尽快离开。
黎婼和母亲加入流民的队伍出了城,不想被突袭的柔然人发现,年长的妇人被就地屠杀,年少的姑娘就被带回军营。
军中男人众多,她们的用途自是不言而喻。
那晚探子传回此消息,苏恒当即请命要去救人。可儋州城已经不保,若是再分散军力去救人,形式只会更加严峻,将军并未同意他的提议。
他无法忍受自己坐视黎婼的安危不管,趁夜离营单枪匹马前去救人。索性一切顺利,赶在柔然人回老巢前将人救下。
之后他护送黎婼和一众女子安全离开儋州,没来得及多叙旧便忙着赶回军营。按照军规,擅自离营需受八十军棍。他知晓此刻回去免不了处置,只是不想因为自己延误战事。
尘埃落定后,他赶去约定好的义庄寻她,那里只剩下一片燃烧未尽的废墟。
这一错过,便是三年。
05
是岁,魏昀忌日。
东方既白,阖室宁静。
黎婼趁苏恒尚未醒来,起床小心翼翼地穿好衣裳,悄无声息地梳完妆,而后看了一眼隔壁房间睡得正香甜的孩子,独自出苏府去街市买香烛纸钱,前往郊外祭奠魏昀。
当真如他所言,他死在黎婼手上,而她这辈子都忘不了那晚,忘不了他心碎的眼神,忘不了他喑哑的声音。
一年不见,坟头生了不少杂草,石碑的棱角经风历雨渐渐被磨平。
她蹲下身点燃纸钱上香,与此同时,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树林里多了几个人。
女孩约莫五岁,名苏婵,小脸粉嫩如玉琢,拉了拉身边宽大的手,仰头糯糯地道:「爹爹,那位鬼昀是谁啊?为何阿娘每年都来祭拜他?」
她年岁小,不大识得字,只好挑认识的字念。
一旁眉眼有七八分像苏恒的小男孩儿,一本正经地撇嘴纠正,「什么鬼昀,那个字念魏。」苏誉较苏婵长三岁,早已念完四书,这会儿听见妹妹念错字,不禁嗤声纠正。
苏恒抬眼看着前方墓碑上雕刻的字,蹲下身理了理女孩儿扎起来的可爱发髻,低低叹道:「那位鬼叔叔是你阿娘的一位故人。」
闻言,男孩儿一脸老成地不满道:「那他是不是对阿娘很重要?爹爹你不吃醋吗?」
苏恒被他的话逗笑,只是笑意中多少带了些无可奈何,矢口否认道:「吃醋做什么,他人都不在了,还争什么,你爹爹我岂是这等没有度量的人。不管怎么说,你娘亲在我身边,她永远都是我的夫人,永远都是你们的娘亲。」
他嘴上这样说着,心却早已泛酸,打翻好几坛陈醋。
他不会阻止她去祭奠魏昀,但不代表不会心生醋意。
虽说黎婼早和他坦言,对魏昀无男女之情。
可他还是抑制不住,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吃醋。
他很清楚,魏昀的目的达到了,婼婼此生都忘不掉他,成了她一辈子的心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