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嫡姐代替我嫁给了太子。
出嫁前的晚上,她让我给她倒水,伺候她洗脚。
「姜岁,你救了太子又如何?能嫁给他的还是只有我啊。」
「而你,只配留在我身边,做我的洗脚婢。」
她把洗完脚的水泼在我身上。
「我劝你最好别起什么歪心思,乖乖呆在我身边,要不然你小娘的命可就没了,我的好妹妹。」
1
我和姜馨宁的人生是不一样。
她是名正言顺的侯府嫡女,从一出身起就花团锦簇高高在上。
而我则是永安侯喝醉了酒,在皇宫与一舞姬荒唐一夜的产物,除了我娘亲外,没有人在乎过我的降生。
我的名字是我娘亲给我取的。
她给我取名姜岁,把我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念——
「岁岁呀,娘亲不求你别的,只求你健健康康长大,岁岁平安,岁岁无忧。」
可是我们这样的人,这样的身份,又怎么可能岁岁平安,岁岁无忧。
我的娘亲并不受宠,永安候怨恨她让他在宫里丢了脸面,从来不肯见她,只把她丢在院子里自生自灭。
而我……姜馨宁怨恨我。
她怨恨我眉眼和她有几分相似,却又生得比她还要艳丽,于是便向永安候要了我,让我做她的奴婢,伺候她衣食起居。
我还记得她那时候的模样。
她撒着娇,满面天真地开口:「爹爹,岁岁是我的妹妹,我想让她呆在我身边,多陪陪我。」
于是我那名义上的父亲第一次正眼看了我。
他说:「馨宁是你的嫡姐,你该好好照顾她。」
我应了。
后来姜馨宁的鞭子第一次落在我身上时,我在想——
在他眼里,我到底是什么?
是他永安侯的女儿,还是一个奴才?
亦或者,我只是一个卑贱的舞姬的女儿。
而舞姬的女儿,就理所应当和舞姬一样卑贱。
可我却不甘心如此卑贱。
上天给了我一幅好皮囊,我虽活得像个奴才,却也是永安候所生,我凭什么要一直活在阴沟里,仰人鼻息、受人摆布?
我下定了决心要往上爬。
我抓住一切机会习文认字,却发现女子往上爬的机会实在是太少了。
在家只能依靠自己的父亲,出了嫁只能依靠自己的夫婿。
我依靠不了父亲,便只能自己为自己寻找夫婿。
我开始暗地里打探各种世家公子的消息,制造一切机会与他们偶遇,希望有人能瞧上我,带我离开侯府。
三月草长莺飞的时候,我打探到三月二十日,齐家公子会陪着自己的妹妹去青山寺上香祈福。
多好的机会。
于是我换上了我最好的行头,精心打扮一番,去了青山寺。
–
那日午后,我瞧见齐睿川一人独自往后山去了。
我没有多想,连忙跟了上去。
可这山中地势陡峭,树草密集,他又越走越偏,我渐渐跟不上了,便停了下来,等在了他下山的必经之路上。
只是我万万没想到,我还未等到齐睿川,便听到了远处隐隐传来的打斗声,还有刀剑相击的铿锵声。
再然后便是一阵阵纷乱的脚步声。
我直觉不好,连忙寻了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
再然后——
我瞧见了浑身是血的当朝太子,宋景明。
还有一群手拿着刀剑,浑身煞气、步步紧逼的黑衣蒙面人。
2
我救了宋景明。
在宋景明和他的侍卫与那群黑衣人厮杀后,在一具又一具的尸体倒下来后,在整个林子里只剩了宋景明和一个黑衣人后。
我看着他们搏斗,看着他们力竭,倒在地上。
宋景明的状况明显要更糟得多。
他腿上中了一箭,身上处处都是血,倒在地上许久都没有动静。
而另一人则微微动了动,似乎要撑着地爬起来。
我躲在草丛里,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可心却在扑通扑通狂跳。
又害怕,又激动。
没有什么比救命之恩更大更好的恩情了,不是吗?
我鬼使神差地冲了出去,颤抖着手捡起了地上的刀。
这是我第一次拿起刀。虽只是补了一刀,可那鲜血溅到脸上的感觉,我想我这辈子也忘不了。
我知道命是最重要的。
没有命就什么都没了。
可是有时候,有了命又有什么用呢?
冲出去的那一刻,我想起了前几日游园会时,姜馨宁把我带出府,指着一个肥头大耳、满面油光的人,不怀好意地冲我笑。
「我的好妹妹,你瞧瞧那个人,若是你好好伺候我,说不准哪天我心情好了,便求了我母亲把你指了出去给人家做妾。」
「说起来人家还是嫡子,虽小门小户,可算起来,倒是你高攀了。」
这就是她们给我安排的人生。
可我绝对不要这样过一辈子。
不要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
好在,我成功了。
夜里,我拖着宋景明进了一处山洞。
大雨滂沱。
我拖着他进来时全身已经湿透了,我又累又冷又饿,浑身上下都是泥,头发湿哒哒地黏在脸上,指甲也断了手也破了,血糊了一手。
可无论如何,我还活着,他也还活着。
我借着月光拔了他腿上的箭,瞧他嘴唇发紫,浑身发冷,想着许是箭上有毒。
我害怕他有事,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死马当活马医,试图吸出他身上的毒血。
可惜一点用也没有。
我只好紧紧把他抱在怀里,希望能温暖他一点。
「你一定要醒过来,你一定不能有事啊。」
我用手描摹着他的轮廓,一遍又一遍地念。
夜半,他似乎醒了一次。
恍恍惚惚间,我似乎感觉到有人握住了我的手,问我是谁,还向我承诺,说我救了他,他一定会报答我的。
他说他会娶我。
只可惜我烧得迷糊,不知道是梦还是现实。
次日清晨终于有人找到了我们。
我还有些恍惚,瞧见眼前的人还不敢相信,死死抱住宋景明不肯撒手。
直到那人拿出专属于亲王的腰牌来,我才撒开了手,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再醒来时已经回到了姜府。
我一睁开眼,便瞧见我娘亲坐在我床头抹着眼泪。
我连忙握住她的手,还未开口,眼泪已经涌了出来。
「娘亲,我们的苦日子熬出头了。我会带着你离开这里的。」
这是我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回府后我便大病了一场。
我躺在床上养病的时候,姜馨宁来了。
她气势汹汹地冲到我面前:「姜岁,你这个贱人!你居然骗我!」
「你以为你救了太子我就不敢打你了吗!」
「记住你自己的身份,你只是我们侯府的一个奴才罢了,你就是一条狗,我想打就打!」
她说着,扬起手来:「这一巴掌,打你装模作样、不知廉耻,当着我的面一套,背着我又是一套!」
我第一次按住了她。
平日里我在她面前从来都是一副唯唯诺诺不敢大声说话的模样,因为我知道,只有这样才能让她看轻我,少受点儿罪。
可现在我不想再装了。
「姐姐,你还记得太子殿下第一次来咱们府里的时候吗?你花枝招展,面色殷殷,可太子殿下呢?可有正眼你一眼吗?」
「你说我像条狗,可你那时摇着尾巴讨好人的样子,分明比我更像啊!」
说罢,姜馨宁气急,扬起手来便要打我。
好在这时,永安侯夫人身边的嬷嬷来了。
「宫里的圣旨到了,小姐,快随老奴出去接旨吧。」
她瞥了我一眼:「二小姐也一起吧。」
我形容不出来她的眼神,只觉得分外诡异,似乎是嫌恶的,嘲讽的,可又带了丝怜悯。
我被她看得心头狂跳,却也没时间多想什么,连忙跟了上去。
很快便有太监宣读圣旨,我跪在地方,一言不发,直至宣旨的太监念出了姜馨宁的名字。
我唰地一下抬起头来。
「公公,您是不是……」
一句话刚开了头,便有人捂住了我的嘴,把我拖了下去。
「家中次女,前些日子落了水,烧坏了脑子,公公别介意。」
「永安侯姜毅之女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又营救太子有功,太后与朕躬闻之甚悦。特此将姜馨宁许配给太子为太子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钦此——」
那头的声音一字不落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是她姜馨宁顶了我的功劳,而侯府的其它人,我那名义上的爹爹、嫡母,都是帮凶。
–
晚上,姜馨宁照例把我喊去了她房里,命我给她倒了洗脚水。
「姜岁,这回你该认命了吧?!」
她把洗完脚的水泼在了我身上,看着我的目光和那嬷嬷别无二致。
「就算你救了太子又如何?能嫁给他的还是只有我啊。」
「而你,只是我身边的一条狗而已,只配呆在我身边,做我的洗脚婢。」
已经凉了的洗脚水倒在我身上,被春夜的冷风一吹,刺骨的寒。
在姜馨宁的脚踩上我的手时,我想——
姜馨宁她那样蠢笨,凭什么能坐高台,凭什么能像俯视一只蚂蚁一样俯视我?
我偏偏不认命。
她抢了我的东西,我就要把它抢回来。
她折辱我,我就要折辱回来。
千倍万倍。
3
姜馨宁恨毒了我。
可巧,我也恨毒了她。
她命人看牢了我,不让我有机会迈出侯府一步,又日日把我叫到她跟前使唤逗乐。
而我,则故意装作一副心有怨怼却不敢言说的模样,又鬼鬼祟祟地溜进她房里,剪坏了她那定制的大红嫁衣。
是的,我就是故意的。
我故意要弄坏她的嫁衣,又故意要让人看见。
我知道,姜馨宁她从小以欺负我、折辱我为乐,见我如此记恨她顶替我嫁给太子,她一定会气急。
她会打我骂我,却也会因此轻视我。
说不定她还会把我带进太子府,让我继续做她的婢女,看着她和太子恩恩爱爱。
总归我也是个成不了什么气候、连报复她的手段都这么愚不可及、随随便便就可以拿捏的蠢奴才。
果然,她一鞭子抽到了我身上,轻蔑一笑。
「好啊你,姜岁,我原以为你已经认清了现实,没想到你还是这么蠢!」
「你记恨我抢了你的东西,那你便继续留在我身边,做我的洗脚婢,跟着我进太子府,看着我和太子殿下恩恩爱爱。」
我装作怕极的模样,咬着牙受了她的鞭子,一个劲儿地哭。
心里却在笑。
只是我还是低估了她的狠毒。
出嫁的前一天,她竟然以丢了一个镯子为理由,带人搜了我娘的院子,硬说是我娘偷了她的镯子。
她把我娘按在板凳上一棍一棍地打,又把我叫到旁边,让我亲眼看着她被打。
我知道我娘没有偷她的镯子,我知道她弄这一遭只是为了警告我,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
我也只能跪在她身前,哭着求她饶了我娘。
「小姐,姐姐……求求你饶了我娘吧……我娘绝对不敢偷东西的,这里头肯定有什么误会……我娘她身子弱,经不起打,你要罚就罚我吧……」
姜馨宁只是笑。
「这人啊,就是要有自知之明,不是自己的东西就不要妄想,你说呢,岁岁?」
等她觉得我的头磕得差不多了,才摆了摆手,让人拿了两样东西过来,摆在我面前。
「你想让我饶了你小娘也可以,这左边的是哑药,右边的是匕首,你自己选一个吧。」
我深深看了眼已经晕过去了的娘亲,端起那碗哑药,一饮而尽。
–
夜里,我搀着我娘回了房。
我小心翼翼地给我娘上完药,在她的掌心写字问她疼不疼。
我娘只是摇头,摸着我的脸直掉眼泪。
「岁岁,是娘不好,是娘没本事,不能好好护着你、照顾你,才让你变成现在这样。」
「只是岁岁,我们就是这样的命,我们好好过日子,忍一忍,不争了好不好?」
当着我娘的面我点了点头,但是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我若是认了命,只会被踩进更深的烂泥里。
我就这样成了姜馨宁的陪嫁丫鬟,一个磕破了额头又哑了嗓子的陪嫁丫鬟。
好在姜馨宁狠毒,却也不够狠毒。
若是我们身份对调,换了我做了她对我做的那些事情,我一定会亲手毒哑了她,再亲手划花她的脸。
不过也正是因为她不够狠毒,才让我有机会偷偷抠着嗓子眼把药吐了。
姜馨宁出嫁那天,场面十分盛大,八抬大架,十里红妆。
一时间,她成了京城众多名门贵女们艳羡的对象。
可她坐在轿子里却并不安分,一下子动动身子一下子扯扯衣服。
新婚当晚,本该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她和宋景明却连房也没有圆。
这原因么——
姜馨宁不知怎的生了许多疹子,又红又痒,密密麻麻。
太医只说可能是过了敏,给开了药。
这病也反反复复,明明擦了药,却一直不见好。
姜馨宁生着病,性子越发暴躁,只好把气撒在了我身上。
「贱人,是不是你干的!」
我被她打得跌坐在地上,又说不出话来,只好捂着被打肿了的脸,一个劲儿地摇头,呜呜咽咽。
宋景明就是在这时候进来的。
他有些意外地看向姜馨宁,又扫了眼还跪在地上的我。
「怎么这么大的火气?」
姜馨宁很快变了脸色,像只收了利爪的猫,娇滴滴地开口:「还不是这个丫头,她打碎了我最喜欢的花瓶。」
他看着我肿了半边的脸,长眉微蹙。
「一个花瓶而已,你喜欢再让人做便是了。」
「可是——」
姜馨宁嘟起了嘴。
「你管教下人我本不该插手,只是父皇主张以仁治国,喜爱仁善之人,你贵为太子妃,更应以身作则,莫要落了个苛待下人的名声。」
姜馨宁诺诺应了是,我还低着头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宋景明这才开口:「你起来吧,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
宋景明在屋子里呆了小半个时辰,陪姜馨宁用了午膳才出来。
外头太阳正盛。
我故意跪在院子里显眼的位置,苍白着脸。
他见到我,果然脚步一顿:「你怎么跪在这里?」
我不说话,只是指了指自己的嘴,对他露了个笑来。
他微微一怔,随后目光又落在了我的手上,停了两秒,眉头微蹙。
姜馨宁身旁的王嬷嬷见此,忙赶了过来,拽着我的手把我拉起来。
「你这丫头跪在这做什么,不是跟你说了吗?咱们太子妃最是仁慈,早就不怪你了,你还在这里跪着做什么?!」
「让殿下见怪了。这丫头是太子妃从府里带过来的,自小便有哑疾,开不了口,我们太子妃也是见她可怜,把她买进了府,又怕她一个人在府里受欺负,这才把她带了过来。」
「如此,是她有心了。」
宋景明点了点头,神色柔和了几分。
他生得清隽,眉目疏朗、轮廓分明,明明贵为太子,却浑身透着股书卷气,温润而知礼。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是个可怜人,待会儿我让竹沥送些药来,女孩子家还是不要留下疤的好。」
这是我第一次认认真真打量宋景明。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身上到处都是血和泥,我一颗心也鼓鼓噪噪的,满脑子都是『救人』、『活命』、『攀上当朝太子,从永安侯府逃出去』。
在我拼着被打死的风险,去动姜馨宁的嫁衣,又偷偷藏了些桃子毛,塞在她的枕头底下、藏在她经常去看的那颗花树底下时,我也完全没有考虑过他是怎么样的人,我选的这条路是对是错。
我只把他当成一个梯子。
一个我勉勉强强能够得着的、和我有关系的梯子。
我不管这个梯子是美是丑,是好是坏,只要它站在权利的顶端,能把我送到高高的地方,让我借着它爬出来,我就满足了。
而现在——
我看着他温和的、不带一丝异样眼神,我猜,他应该是个好人。
我也确定了,我要走的这条路应该是对的。
我要勾引他,让他爱上我,再把属于我的东西抢回来。
4
宋景明离开以后,姜馨宁又把我打了一顿。
「贱人,都是你!」
「你还故意跪在外头,想勾引太子殿下是不是?!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现在的模样,丑八怪,我打死你!」
她说着一个巴掌又扇了过来,还是王嬷嬷把她拉住了。
「小姐,算了算了,你忘了方才殿下怎么说的吗?要教训这丫头方法多得是,不急在这一时。」
王嬷嬷把我安排在了外院里,专门负责打扫浆洗等各种粗活累活。
姜馨宁则隔一段时间,心情不爽利了就把我叫进去教训一顿。
短短几天的日子,院子里的丫鬟小厮们都知道我虽是姜馨宁的陪嫁丫鬟,却并不得脸,谁都可以来踩我一脚,并且踩得狠了,还有奖赏。
于是日日都有人来欺负我。
我便夜夜都躲起来偷偷地哭。
一开始是在房间里哭,哭了几次,把人哭烦了,我就去外面哭。
最开始姜馨宁还派了人跟着我,我就专挑偏僻的、无人又多蚊虫的角落哭。
等那些人放下了戒心,不再夜夜跟着我时,我就去玉鉴池旁哭。
我知道该怎么哭。
不能是嚎啕大哭,得是抽抽噎噎的,声音要像猫儿一样,眉头要微微蹙起来,脸上的动作要尽可能得小,眼泪要像珍珠一样大颗大颗地滚下来。
只有这样,才足够惹人疼惜。
宋景明经过玉鉴池时,我正双手抱膝,蹲在玉鉴池的苇草旁,抽抽噎噎。
我故意闹了些动静出来。
他听了声音,脚步一顿,提了灯便向我走来。
「谁在那里?」
等他走进了,瞧见了我哭红了的眼又是一怔。
我没有错过他微微蹙起的眉,和眼底一闪而过的异色。
「你怎么在这里?」
我往后瑟缩了下身子,装作一副怕极的模样。
我听人说,这世间的男子都极其在乎女子容色,尤其钟爱楚楚可怜、柔弱无依的漂亮女子。
若是想要得到一个人的心,就必须要收起利爪,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楚楚可怜一些。
他们不一定会因此爱上你,却一定会因此怜惜你。
而怜惜,往往是沉沦的开始。
果然,我瞧见他微微一顿,放柔了声音:「你……是被欺负了吗?」
「太子妃又罚你了?」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想了想,借着自己『说不了话』的事实,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拽过了他的手,在上头一笔一划地写。
他有些讶异,却没有拒绝我,只是盯着我手上的小红痣出神。
「你的手生得很好,眉眼和太子妃也有几分像。」
「能和太子妃有几分像是我的福气。」
我继续写,写到一半又落下泪来——
「没有谁欺负我,太子妃很好,是我不够好。」
「是我笨手笨脚。」
他不说话了,隔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你在太子府当差自然是要小心谨慎,可若是真有人无缘无故责罚了你,太子府也断然不会容忍这种苛待下人的事发生。」
我又道了谢。
接下来的每天晚上我都会到玉鉴池旁来。
这些日子城郊闹了疫症,宋景明忙得脚不着地,每天夜里都要在书房呆到很晚,有时候他也会来这玉鉴池旁散散心,也因此我常常都能见着他。
每次遇到他的时候我都告诉他我很好,可是我又总在哭,不哭的时候也是心事重重。
第三次遇见他的时候,他忍不住开了口:「你若是在后院里呆得不开心,我可以把你调到前院来,做些轻松点的活计。」
我拒绝了。
拒绝完,想了想,又补了句——
「听说京郊疫症严重,殿下忧心百姓的同时也要好好保重身子。殿下从外头回来,记得拿莽草熏一熏身子。」
眼神真挚,语句诚恳。
他似是微微一顿,点点头便离开了。
–
这时疫闹了一月有余。
最开始的那些日子我常常去玉鉴池旁呆着,到了后来便不常去了,隔上好多天才去上一次。
宋景明也越来越忙。
说起来,自从进了这太子府后,姜馨宁这个太子妃见到宋景明的次数竟还没我一个小小的奴婢多。
她先是『病了』十来日,等到后来病好了,京郊又发了时疫,太子事务繁忙。
她也时常因此发脾气。
王嬷嬷常敦促她要关心和体谅太子殿下,让她拿着吃食送到太子书房去,她每次回来时都沉着张脸。
不过也是,姜馨宁从小被人千依百顺着长大,哪里做过这些讨好人的事情。
六月荷花盛开的时候,京郊的时疫终于有了好转的迹象,宋景明也终于又得了空闲,重新往后院里走了。
这对姜馨宁来说是个好事,对我却不是。
这几日我一直在想,我到底要如何才能抢回属于我的东西。
若是我冒冒然跑到宋景明面前,告诉他救了他的人是我,而姜馨宁只是个李代桃僵的冒牌货,他会如何?
他会相信吗?还是直接把我赶了出去?
我不知道。
我只能希望他能足够怜惜我、足够喜欢我。
我决定赌一把。
夜里,我第一次溜进了前院,又顺着烛光找到了宋景明的卧房,趁着守卫换班的间隙悄悄溜了进去。
卧房里只留了盏微弱的灯,烛火在屏风后摇摇晃晃。
我一边褪下衣服,一边往床边走去。
等绕过那道屏风时,衣服已经半褪未褪,露出了后背上大片莹白的肌肤,和上头青青紫紫的伤痕。
我跪坐在他面前,缓缓抬起眼,没成想撞进了一双狭长冷淡的凤眼。
不同与宋景明那样瞻和沉静的眼,那是双冷冷的,像含着冰霜,又带着几丝莫名的情绪的眼。
像他的人一样,明明生了张昳丽的美人面,周身的气场却是冷冰冰的,像一柄花纹繁复美丽又泛着寒光的剑,又像是冬日枝头盖着寒霜的腊梅。
是之前在后山上救了我和宋景明的人!
我没忍住惊呼了声。
他看着我,似愣了一瞬,尔后微微一笑。
「又见面了,姜……二小姐。」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连忙拢了拢衣裳,往后一退,腿却忽地一软。
外头响起了敲门声。
他拉住了我的手,把我往前一拽,又抚住我的唇,轻轻往下一按,带着丝警告的意味。
「没什么,房间里进了只小猫,你退下吧。」
外头的声音消了下去。
我松了口气,很快心又飞快地跳动起来。
他还记得我,他认识我!
「王爷……」
我重新跪了下去,想问问他那天的事情,想求他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可我刚一开口便被他打断。
「姜二小姐,你不应该来这里。」
「你不该来太子府,更不该这副模样出现在这里。」
他还在继续,声音飘渺,遥远又高高在上。
可他是什么人啊,凭什么管我,凭什么教育我?!
他们这样的人,又哪里会知道我的不容易。
「王爷还记不记得那天早上在青山寺的后山上,王爷找到太子殿下的时候……」
我尤自咬着牙开口,又把头发披散下来,伸手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和姜馨宁有几分像的眼睛来。
「王爷还记得这双眼睛的,对吧?」
「那天后山上和太子殿下呆在一起的姑娘……那姑娘是我呀!全身都湿透了,浑身脏兮兮的……王爷还问我叫什么名字,可惜我头太疼了,什么话都没说出来便晕过去了。」
他沉默会儿,尔后闭上了眼。
「我已经说过了,你不该来这里,莫要再执迷不悟了。」
莫要执迷不悟。
什么执迷不悟?
姜馨宁用鞭子打我,抢走属于我的东西时,没有人说她执迷不悟,我只是想要把属于我的东西抢回来,就成了执迷不悟了吗?
「若是我偏要呢?」
「王爷这样金尊玉贵的人,自然是不懂我的苦楚。王爷以为执迷不悟,就当我执迷不悟好了,只是……」
我故意弯下身子,把背上的伤痕展露在他面前。
「我也没有多要什么,只是想请求王爷把事实说出来罢了。王爷就当我可怜可怜我……」
5
他最终也没有答应我。
黑暗里,我感觉到有一道目光一直紧紧地黏在我身上。我被瞧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却依旧不躲也不闪。
我希望他能说点什么。
我希望他能因着我身上的伤,因着哪怕一点点的怜惜,答应我。
可是他没有。
他只是取了瓶伤药来,静静给我上了药,然后用两根手指轻轻拢好了我的衣服。
甚至连碰也没有碰到我。
「姜二小姐这招着实不够高明。你想靠着别人的一点点怜惜,在这府上扎根,生长。可需知,这一招只对真正怜惜你的人的有用。否则,便只是误人误己。」
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不够高明。
只是我只能如此罢了。
我离开之前,他给了我一袋金子,告诉我外头的世界很大,让我多出去看看,不要囿于这一宅一院。
我拒绝了。
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当我说完「我想继续留在太子府」后,我明显感觉他的声音冷了许多。
其实……
我也不是不想离开这儿,只是我小娘还在永安侯府。
那样平凡却温馨的生活,我虽也羡慕过,却也知道,那从来不是我能拥有的选项。
我回到院子里时,夜已深了。
平日里这个时候,姜馨宁早便歇下了。可今日我回来时,院子里的灯还大亮着。
我前脚刚跨进院子,便有丫鬟拧住我的耳朵骂道:「死丫头,去哪儿躲懒了,里头唤水呢,还不快去准备着!」
我一愣,连应声都忘了,那丫鬟便又拧了两下。
「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啊!」
今儿夜里,宋景明歇在了姜馨宁院子里。
之后一连几天,宋景明都歇在了姜馨宁的院子里,似是要把之前那段时间亏欠她的一起弥补回来。
姜馨宁也越来越得意。
宋景明走后,她把我叫进去伺候,告诉我她和宋景明有多么恩爱甜蜜,宋景明又对她有多么多么好。
我虽不知她说得有几分真几分假,却也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
好在我能感觉到,宋景明对我是有怜惜的。
他看我的眼神和看姜馨宁的不同,他看姜馨宁时总是平淡的,偶尔还能瞧见他微蹙的眉和一闪而过的厌烦。
而他瞧着我时,大多是温和的,像春风拂过湖面。
我太熟悉这样的眼神了。
这是怜惜的、心疼的,甚至……是心动的。
我决定再赌一把。
我趁着姜馨宁出府的,端了盏燕窝去了宋景明书房。
这燕窝是姜馨宁出府前特意吩咐厨房炖上的,说等炖好了要给宋景明送去。
而现在,这盏燕窝被我端在了手里,里头加了足量的合欢散。
只是我没想到,我刚走到书房门口,守在外头的竹沥便像是早有预料般对我点了点头,推开了门。
我直觉不妥,可再要离开已来不及。
于是我便眼睁睁地看着书房里的两人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我亲眼看着出了府的姜馨宁正站在案几前,对着我微微一笑。
6
姜馨宁今日穿得是套水红色的襦裙。
她极喜欢红色,即便这和她有些呆板的容貌并不太搭调。
她微笑着放下了手里的墨锭,端得是难得的温柔贤良,只是那笑挂在她脸上,却是说不出来的怪异。
「把这汤给我吧。」
我连忙垂下头,恭恭敬敬地把手里的炖盅递了过去,等快要递到姜馨宁面前时手却一抖。
那盏加了药的燕窝「哐当」一声碎在了地上。
姜馨宁把我带回了院子里。
一回到院子里,她便褪下了伪装出来的笑。
「贱人,你怎么敢的!前些日子王嬷嬷跟我说你有些不对劲,我还不相信……」
「一条狗而已,你竟然敢生出那样的心思!我今天就教训教训你,让你认清你的身份。」
她说着,一鞭子「啪」的一声就甩了过来。
我的脸瞬间就红了一片,火辣辣的疼。我却顾不上这些,连忙趴在地上护住了自己的脸。
姜馨宁更气了,她一连挥了好些下鞭子,等打没了力气,才终于收了手。
我趴在地上,活像街边的一条死狗。
好在她是不敢打死我的。
这里是太子府,宋景明重规矩讲仁义,即便我只是一个奴婢,只要我没有犯下滔天的大罪,让她抓住了证据,她就不敢真的把我打死。
我趴在地上喘了会儿,姜馨宁那双镶着金边的绣鞋忽地出现在我面前。
她俯下身,有些嫌恶地捏起我的脸,微微眯起眼。
王嬷嬷在她耳边耳语了几句。
她轻轻笑起来。
「岁岁呀,你这张脸还真是……即便破了额角,有这么大一块疤也还是那么好看。」
「你不是自持貌美、喜欢装可怜、想要勾引太子殿下吗?我便帮你一把。」
她「好心」给我上了药,把我收拾得妥妥帖帖,又给我换了身熏过香的衣裳,带上我,和宋景明一起进了宫。
她把我塞进了凤鸣殿的一处偏殿里。
宋景明过来时正是午后。
他刚刚用过午膳,正准备小憩。
我躺在里间的床上,被灌了合欢散。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越走越近,无意识把衣领扯开了些。
接着他脚步一顿,转身折了出去。
有人来了外殿。
「母后。」
宋景明的声音响起的时候,我猛地用力咬了下舌尖,试图保持最后的清醒。
这里是皇宫,我一个宫婢,躺在宋景明的床上,『试图勾引太子』。我哪怕只要只要发出一丁点儿的声响,引了皇后的注意,等她穿过珠帘,绕过屏风,我便小命不保。
好一出借刀杀人。
可我确实热得难受,整个人又燥又热,心头像是有火在烧似的,连脑子都昏昏沉沉。
皇后的声音带了几分斥责的意味。
「馨宁呢?」
「她不在正好,本宫有话跟你说。」
「我听说你前些日子一直忙于公务?你有这个心是好,可你与馨宁刚刚成亲,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多少也该顾着些她。」
「本宫知道,你喜欢温婉贤淑的女子,馨宁是娇蛮了些,可她毕竟是永安候唯一的掌上明珠。现在朝堂党派纷争严重,你贵为太子,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宋景明敛眸,连声应是。
我脑子里有根弦啪的一声断了。
外头姜馨宁的声音适时响起,我的心也疯狂跳动起来。
皇后拉起了她的手,说了几句温软的体己话,笑得慈爱。
姜馨宁也适时低下头,满脸娇羞的模样,然后引着皇后等人往里间走。
近了,越来越近了。
我拔下头顶的素银簪子,在腿间狠狠一划。
鲜红的血很快在腿间晕开。
姜馨宁已经穿过了珠帘。
她以手掩唇,作势要惊呼,屏风后的床上却已经空空如也。
–
我合衣跳进了御花园的琉璃池里。
早在姜馨宁看过来的时候,我便把簪子插进了腿间,借着痛意让自己清醒过来,赤着脚踩上方桌,翻过了窗,又一路垂着头避着人,来到了这个离凤鸣殿最近的池子。
其实我应该走得更远一点的,可我实在坚持不住了。
等到微凉的池水将我包裹,我身上的燥热才稍稍缓解了些,整个人也清醒了不少,可随之而来的却是痛。
我身上那些刚结了痂的伤口被冷水一泡,又重新开始刺痛起来。
刺骨的痛顺着我身上乱七八糟的伤口,一点点钻进我的心口。
是我错了。
简直大错特错。
我原以为宋景明会娶姜馨宁是因为他以为她才是救了他的那个人。
我原以为宋景明贵为太子,便理所应当能站在权利的顶端,随意支配他乃至其他人的人生。
就像姜馨宁贵为永安候府嫡女,便能随随便便支配我的人生一样。
可我错了。
宋景明会娶她,只是因为她是永安候府嫡女。
那赐婚的圣旨上写她姜馨宁「品貌出众又营救太子有功」,可她若是不营救太子,依旧会有这赐婚的圣旨。
早或晚罢了。
枉我自作聪明机关算尽,却不成想,竟连这样简单的东西都看不穿,还差点儿搭上了我这一生。
我想哭又想笑,却又不敢发出声音,最后只好死死捂住自己的唇,像是那一日后山上一般。
不远处传来了阵阵脚步声,我连忙把头扎进了池子里。
等我再抬起头来,只能瞧见一片玄色衣角一晃而过。
我在水里泡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爬上了岸,借了身衣裳回到了姜馨宁身边。
我跟着姜馨宁回了太子府。
刚到太子府,她便迫不及待地要拿我撒气。
「好啊你,这都让你逃了过去!你以为你躲了过去我便拿你没辙了吗?!」
她说着便要打我,被刚赶到院子里的宋景明拦了下来。
「你这又是做什么?」
姜馨宁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一眨像是要掉出水来。
「她犯了错我自然要罚她。」
宋景明皱起眉头:「她犯了什么错你要这样罚她?」
「她身为奴仆,却摆不清自己的位置,意图勾引殿下,」她换了副口气,软了声音娇滴滴开口,「还是说殿下也看上了她?」
「若是殿下喜欢,我自然没有二话。总归她也是我从府里带出来的婢女,我也是希望她好的。」
宋景明缓缓收回了手,垂下了眼。
「我自然没有没有这个意思,你莫要多心了。」
姜馨宁也歇了要继续收拾我的心思,只是看着我尤自一笑。
那笑容像是挑衅,又像是怜悯,我也说不出清楚。
我被赶去了外头。
姜馨宁给了我几两银子,让我步行去城西的糕点铺子给她买盒梅花糕,还让我在天黑之前赶回来。
可现在已是卯时,那糕点铺子光是一个来回便要一个多时辰。
我浑浑噩噩地去了,双腿尤有千斤,脑子也越来越痛,像是快要炸开一样。
我想我可能快要死了。
可我却不愿意死在这里。
我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我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恍恍惚惚间,我瞧见了一抹熟悉的衣角。
我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下意识上前,死死拽住了他的袖子。
7
再醒来时,我已经到了端王府。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看着眼前陌生的帷帐呆了一瞬。
耳边传来一道有些苍老的声音:「回端王殿下的话,姑娘这伤确实有些重,好在大多都是些皮外伤,我再给姑娘开几副辛温解表的方子,只要好好服药,再配合外用药一起擦了,好好将养些日子便好。」
端王?
我下意识支着身子想要爬起来,一只手按住了我。我偏过头一看,正好对上了他那双有些凉有些淡的眸子。
竟然是他。
算起来我和他只见过三次。
可后山上是他,那天夜里是他,今天晚上也是他……
那般的狼狈,竟次次都是他。
「你还生着病,好好歇着便是。」
大夫和侍女们都退了出去。
他虽这样说,我也不敢太放肆,强撑着身子要下床行礼,可头还是一阵阵发晕。
我差点儿跌在床上。
他忙伸手扶住了我,手却不小心碰到了我还未痊愈的伤口。我下意识『嘶』了声。
他眉头微微一皱,一手掀开我的袖子,一手拿着瓶伤药。
我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手。
「王爷……」
「别动。」
我不敢吱声了。
屋子里的烛火晃啊晃,照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把他的轮廓照得越发深了,刀裁一般,冷且艳。
他离我很近,我却觉得眼前的人有些看不真切,像隐在云雾里的山水画卷。
我不明白。
不明白他小心又仔细的动作,不明白他为什么救我。
是怜悯吗?
我小心翼翼打量起他的侧脸,瞧着他眼尾下那颗有些熟悉的泪痣,鬼使神差般开口。
「王爷,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给我上药的手忽地加大了几分力气。
我有些吃痛地皱起眉,却也只是一瞬,他又恢复了正常。
他抬眼看我,忽地笑起来,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不曾。」
「前些日子在太子府上,我欲给小姐指条明路,小姐口口声声说心悦太子,欲留在太子府上……」
他笑着指了指我手上的伤,「这便是小姐做出的选择?」
我讪讪住了口。
「怎么,姜二小姐那日在太子府上还牙尖嘴利,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怎得今日倒是不愿与本王多说一句?」
他又继续道,声音有些凉。
等等……
我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我是说过我想要留在太子府不假,可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心悦太子了?
–
我就这样在端王府上住了下来。
原本我是想回太子府上的,可端王按住了我。
「这副模样还想回太子府,不想要命了吗?」
「既然受了伤就好好歇着,总归太子府也不是少不了你一个。」
我想了想,也在理。
毕竟早回去晚回去都是一顿打。
我一方面实在是累极,另一方面也多少存了些躲避的心思,也就干脆在这里住了下来。
我在端王府住了三天,到了第四天,姜馨宁来了。
她想把我带回去。
我请端王留了个空间给我,第一次在她面前真心实意地软了脊梁,求她放了我。
我向她保证,只要她放了我,我再也不敢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再也不靠近太子殿下,我会消失得干干净净,再也不出现在她和太子面前。
和她、和我自己、和命运这争了这么些年,我真的累了。
我不想争了。
可她不愿意。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你让我放过你,我凭什么放过你?!」
「是你先骗我的!是你不要脸硬要和我争的!」
「你若是乖乖随我进了太子府,不妄想其它,乖乖做我身边的一条狗,等到了日子、我的气消也了说不定还可以放你回去,可你偏偏要跟我争!」
「你知不知道你害得我……」
她深吸了一口气,丢了把刀过来。
「你要我放过你也可以……」
随刀一起丢过来的还有张染了血的帕子。
帕子上端端正正、一笔一划写了个『岁』字,和娘亲小时候偷偷握着我的手教我写自己的名字时写出来的一模一样。
只是那时候的字是黑的,现在的字是红的。
我握着那帕子,手都在打颤。
「那你去死吧。」
8
姜馨宁要我自己把自己的脸弄花,再随她回太子府,乖乖呆在她身边,再不多看太子一眼。
我应了。
只是在我要跟姜馨宁走的时候,端王留下了我。
他以我做的芙蓉糕很好吃,想让我教教府上的丫鬟为理由,多留了我一天。
他问我想不想回去。
「你只要告诉我你想不想回去,想便是想,不想便是不想。」
我想告诉他「我该回去了」,可不知怎的,话一出口就变成了「王爷,我不想回去。」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可他笑了,轻描淡写地开口——
「不回去便不回去吧,你只管安心在这儿住着。」
这还是我第一次瞧见他真心实意的笑,有种冰雪消融、晴雨初霁的美感。
我一时有些愣愣,更摸不准他的意思。
我不知他是否是真的愿意帮我,还是只是随口一说。
毕竟我娘亲还在永安侯府,还在姜馨宁母亲的手里。
这不是说几句话便能解决的事情。
我越想心头越是荒芜。等回过神来他的目光已经落在了我的脖颈上。
那里有道红痕,是方才姜馨宁和我争执的时候弄下的。
再往下,我胸前的系带有些散了,帔帛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往后退了步,他也很快垂下了眼。
我偷偷看着他紧抿着的唇角和微颤的睫毛,突然有了个让人难以置信的猜测。
端王他……喜欢我。
或许是喜欢我,也或许是喜欢我这张脸。
不管是喜欢我什么,只要有几分喜欢,我就可以搏一搏。
「王爷……」
我看着他的眼睛,轻轻扯开了襦裙上的系带。
「王爷那日跟我说,我的招数只对真的怜惜你的人的有用。那王爷……该是真正怜惜我的人对吧?」
襦裙掉在地上,接着是半袖和里衣。
我还要继续解,一只手按住了我。
那只手骨节分明,上头还生层厚厚的茧子,放在手背上,有些粗粗的疼。
「你这是在做什么?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他抓着我的手,力气极重,声音冷烈。
我的心漏了一拍,对上他黑沉沉、里头不知是怒意还是什么的眸子,后知后觉有些害怕。
宋景濯和宋景明不一样。
宋景明重仁义讲规矩,温和而内敛。就算你犯在他手上,只要不是大事,他也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宋景濯却不一样。
他虽生得艳丽,性子却冷淡,又是从沙场上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冷着脸时尤为渗人,浑身都是杀伐肃穆之气,让人不敢去猜他到底在想什么。
我有些怕他,还是大着胆子道:
「王爷放心,岁岁不敢求名分,哪怕是个妾也好,只要王爷能庇佑岁岁和岁岁娘亲,岁岁就满足了。」
「岁岁能感受到,王爷心里……明明是有岁岁的不是吗?」
他不回答,只是把掉在地上的襦裙捡了起来。
「穿上吧。」
我有些困惑。
眼前的人低低叹了口气,眉头却舒展了开来。
依旧是没什么表情的脸,我却似乎瞧出了几分温柔。
「姜二小姐,你还记得那日在太子府上,你说过什么吗?」
「你说『像王爷这样金尊玉贵的人,自然不懂我的苦楚』,可是岁岁,你错了。」
「我不是你口中那样的人,我和他们不一样。」
「我不需要你这样。你想留在这里便留在这里,你若是想要我娶你……我便娶你。」
「只一点,你开了这个口,就别想再回头。」
我呆呆地接过了衣裳,脑子还有些懵,系带子的手系了好久也没有系好。
端王看着我,沉默着把带子接了过去,绑了个结。
我看着那个绑好的结,忽地有些难过。
这么多年,姜馨宁说了我那么多坏话我都不认,可唯有一点,我是认的。
她说我不知羞耻。
我的确不知羞耻,我出卖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以换取片刻的安宁。
可如果可以,谁又想这样。
–
端王宋景濯向圣上请旨求娶『永安候府二小姐姜岁』为端王正妃。
圣旨传来的那一天,我回了永安候府。
我亲眼看着我那名义上的父亲满脸讶异地接过圣旨。
我也很惊讶。
无论如何我也想不到,更不敢想,宋景濯为我请的,居然是正妃。
这是『永安候府二小姐姜岁』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众人眼里。
这么些年来,外人只知道永安候府有个众星捧月的嫡女姜馨宁,却从来没有人知道,永安候还有个二女儿,叫姜岁。
我把这消息告诉我娘,告诉她圣上将我赐婚给了端王,做他的正妃,以后她便是王妃的母亲,家里再也不会有人欺负她。
我还说我和端王商量好了,日后有了机会,一定把她接到王府来和我同住。
我娘只问了一句话。
她问我——
「岁岁,端王他对你好吗?」
我想了想,告诉她端王是个好人。
他三番四次帮了我,给我我想要的,也从来都不强迫我。
我在端王府住着的日子,从来没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过我。
她们都恭恭敬敬地叫我小姐。
他像是藏在水里的蚌壳,把冷硬的外壳对向了别人,却把里头温热的软肉和明亮的珍珠留给了我。
我不明白为什么,却也知道他对我很好。
除了娘亲,再也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好得像一场梦。
娘亲笑了。
她抹了抹眼角的泪花,连声说好。
「好,好就好,我们家岁岁值得这世界上最好的。」
婚期定在了八月初十。
赐婚的圣旨传来以后,我便一直住在永安候府。
中途姜馨宁来闹过一次。
可是不巧,那一日,宋景濯正好在府上。
他把我护在身后,对着前来撒野的姜馨宁冷声道:「嫂嫂好大的威风,只是岁岁她不只是嫂嫂的妹妹,更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断然没有平白无故给人欺负的道理。」
姜馨宁逞了会儿威风,到底还是灰突突地走了。
她走后,宋景濯站在我面前,郑重其事地告诉我——
「岁岁,你记住,日后若是再有人不长眼想欺负你,你只管打回去便是了,天塌下来有我在你前面扛着。」
「我自要说过要娶你,便一定会护着你。」
我看着他的眼睛,不知怎么,眼泪就掉了下来。
第一次有人站在我面前,和我说这样的话,我明明应该高兴才是。
真讨厌,我明明不想哭的。
我最讨厌哭了。
9
八月初十,宜嫁娶。
我穿着凤冠霞帔嫁到了端王府。
新婚夜。
宋景濯缓缓挑开我的盖头。
他似乎喝了不少酒,身上酒气熏熏,脸是冷白色的,玉瓷一般,眼尾却多了一抹红,衬得眼下那颗泪痣愈发秾艳。
好看的不似凡人。
我对上他那双潋着水光的眼,那种置身云雾的感觉又来了。
最近这一切都太顺利太圆满了。
我甚至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岁岁?」
宋景濯的声音把我拉了回来,他执酒与我交臂。
喜娘在旁边高声地念。
「夫妻共饮合卺酒,从此合体同尊卑……」
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酒有些辣了。
今夜的洞房花烛注定不圆满。
我来小日子了。
原本新人成婚,是该避着小日子的。可我月事一向不规律,又急着成婚,急着离开永安候府,便选了最近的日子。
本想着应该没什么问题,没想到……
我缩在被子里,双手紧紧揪着被子的上沿,只露出一双眼睛来巴巴地看着他。
「王爷,实在是抱歉……」
宋景濯递给我一个汤婆子。
「捂着吧,会好受着。」
仔细一看耳尖竟然还……有点红?
我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盯着他瞧了半晌,然后便见眼前的人也转了目光,看向我。
空气突然变得粘腻起来。
案上的红烛晃了晃,在墙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许是这气氛太过旖旎,我鬼使神差开口:「王爷,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为什么……是我?」
我不明白。
他看了我半晌,忽地笑了笑。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今日的笑格外软格外醉人。
让人心烫。
「岁岁,这世界上有很多人,有的人是牡丹,有的人是玫瑰,需要人精心呵护才能盛开,可你不一样。」
「你是开在悬崖边上的花,是风吹雨打也泯灭不了的美。」
「更何况是你先向我伸出手的。是你在街上拉住了我,是你先向我伸出手。」
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却也没有再问。
外头夜色渐渐有些深了。
他挑了灯芯,给我掖了掖被角,在我身旁躺下来。
我想了想,悄悄伸出手放进了他的手里。
外头狂风大作。
我却只觉得温暖。熨贴的温度从手心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看着他的侧脸,我忽然感觉——
我像是水里的浮萍,忽然有了根系。
–
成亲后的第二天,宋景濯带我进了宫。
我第一次看见到了宋景濯的生母,良嫔。
在端王府这些日子,我也知道了不少事情。
比如说太子宋景明,乃皇后所出,真真正正的嫡长子,身后又有皇后的母族——顾家做靠山。
是以,他虽只是平庸之资,却也在太子这个位子上坐了十多年。
而宋景濯,他虽有军功在身,生母良嫔却只是宫女出身,并无母家可傍身。
宋景濯从一个籍籍无名的皇子,到现在征战四方,立了不少战功,这一路走得并不容易。
而现在,朝臣各有派系,正值大争之势,所以我在进宫前,就做好了她不喜欢我的准备。
毕竟宋景濯娶我这样一个不受宠爱的小庶女,实实在在是没有一点好处的事情。
更何况他娶我的圣旨,还是用之前行军时圣上承诺的封赏换的。
也正因为如此,在她笑眯眯地牵起我的手,把手腕上一直戴着的镯子套在我手上时,我才会那样惊讶。
「早便听濯儿说起过你,今儿总算是见到了。果然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难怪能让濯儿那样念着你。」
「就是有些瘦了,瞧着怪可怜的。」
她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让人拿了些甜品果子来,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又亲自端了碗莲子羹摆在我面前。
「我听濯儿说你喜欢吃莲子羹,特意叫人做了来。还有这些也都不错,你尝尝?」
当天下午,我在棠梨宫里吃的肚子都圆了才出了皇宫。
临走前,良嫔娘娘还悄悄把我拉到一边,叮嘱道:「岁岁呀,若是以后景濯哪里做的不好了,惹你不高兴了,你就来宫里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
「不过嘛……」她眨了眨眼,「你别看他这幅模样,其实心里可喜欢你了,我量他也不敢惹你生气。」
婚后的日子平平淡淡却也温馨。
宋景濯对我很好。
他府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每日里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他从来都不限制我。
宋景濯有早起练武的习惯。
最开始我顾着规矩,每日五更他一起我便也支着身子起床,可他每每都把我按了回去,我便也算了。
能躲懒谁不想躲懒呢?
我自从开始伺候姜馨宁起,便习惯了每日五更起床,被他养了这么一段日子,倒是学会睡懒觉了。
白日里,等他得了闲,也会带我去逛街,买些东西。
有一次他在街上买了块酥糖递给我,我瞧着他眼角的泪痣,一时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到了夜里,他便教我读书、管家。
等读累了,我便坐在他案几上,环上他的腰,笑。
笑着笑着便滚作一团。
大概是这一切都太好太圆满,我总有一种这一切都是偷来的、迟早都会碎掉的担忧。
宋景濯总说我多心,让我不要忧心,万事有他。
我也渐渐放下了心,却不成想——
这一天,它真的碎了。
10
十二月十五,阖宫宴饮。
这天是太渊皇帝的寿辰,本该是个大喜的日子,可宫宴上的舞女却忽然发难,刺杀太渊帝,四座皆惊,太子宋景明为护驾受伤。
舞女最终被生擒,却在殿前句句攀污太子。太渊帝震怒,让人将其拖下去再审。
这一审便审出了这舞女原是南诏的俘虏,本该送到军营里充做军妓,却被当时与南诏一战的主将宋景濯放了的事情。
更有人声称曾在端王府见过此舞女。
而这舞女,在审讯时句句攀污太子,却在提起端王时极力否认,甚至咬破了早便藏在口中的毒药。
太渊帝起了疑心,当即便将还在宫里的我与宋景濯押了起来,幽禁在了皇宫里。并下令此案由太子宋景明亲自审讯。
再然后——
太渊帝年事已高,身子本就不太硬朗,许是受了刺激,竟一病不起。
太子宋景明担起了监国之任。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宫宴结束后,我和宋景濯便被关进了皇宫的一所偏殿里,外头有重兵把守。
刚关进去的时候我没有害怕。
甚至还能在宋景濯拉着我的手,对我说是他连累了我时,回握住他的手,安慰他。
「你看这里多好啊,虽然偏了点儿,小了点儿,但是该有的东西都有不是嘛?」
「我以前在侯府的时候住的比这里还不如,还有个姜馨宁要我伺候。现在多好。如果不是你,我连坐在这里的机会都没有呢!」
他勾了勾唇角,在冷白色的月光下,有种异样的温柔。
「是啊,这里也就是偏了点儿,小了点儿,缺了些丫鬟伺候,不过没关系,我可以伺候夫人。」
宋景濯向我保证,我们一定能平平安安出去的。
我相信他。
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平平安安地走出去。
可当宋景明走进来时,我是真的怕了。
–
我们被关在这里的第七天,宋景明来了。
他用调查的名义把宋景濯请了出去,可说话时,目光却直直越过了宋景濯,看向了身后的我。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却本能地害怕。
宋景濯走之前,特意叮嘱我。
「岁岁,你不要害怕,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他到一半,又看了眼一旁的宋景明,拉住了我的手。
「我走后,无论有人跟你说什么你都不要相信。答应我,不要怕好吗?我们一定会平平安安出去的。」
我重重点了点头。
宋景濯这一走,一直到晚上都还没有回来。
傍晚的时候,院子里的门开了,我急匆匆跑过去,可瞧见的却是宋景明。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他似乎变了些。
从前我在太子府见到他时,他总是温和内敛的,像是莹白光润的玉石,现在却像是玉石重重磕在了地上,摔破了一个角,有了锋芒也有了棱角。
他问我这些日子过得好不好。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告诉他这事与我夫君无关,任他查破了天,也不能颠倒黑白。
至于他为什么过来找我,为什么问这些,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点了点头,一副指挥若定的模样。
「岁岁,我自然明白你的心思,我是端王的兄长,与他手足情深,自然也不愿相信此事与他有关,只是现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他……」
他说着,微微一顿,目光越过窗户看向了外头高高的明月。
「你该明白,行刺帝王是杀头的重罪,一经坐实,不止是端王,你也逃难逃其咎。可我却不愿你死。」
他转过头,直直盯着我的脸。
「岁岁,你若是……」
我打断他:「殿下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我只知道我与王爷夫妇一体,殿下不必再说了。」
临走的时候,他看了我良久,忽然开口。
他说,「岁岁,是我对不起你。」
我也看着他,行了个礼。
「殿下没有什么对不起岁岁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殿下,夜已深了。殿下若是没什么事,还是尽早回去吧,殿下待在这里,对我和殿下都不好。」
宋景濯回来的时候,夜色已经深了,月亮高高地隐在了云层里,外头连虫鸣声也听不见了。
他的肩头落了层白霜,脸色也有些白,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瞧见我他才终于露了个笑出来。
我连忙跑上前抱住他,却摸到了他冰冰凉凉的衣袖,闻到了他身上隐隐约约的血腥味。
「他们怎么对你了?」
他没回答,只是捏了捏我的手,反问道。
「太子是不是来找你了?」
「岁岁,不管他和你说了什么,你都不要信更不要答应,知道吗?」
「你只要记住,万事有我,我一定会把你平平安安地带回去。」
我又点了点头。
第二天宋景明又来了,依旧是和昨儿一样,以调查的名义把宋景濯接了出去,又趁着傍晚,一个人推开了院门。
这一次他把话说完了。
「岁岁,跟我走吧。你若是现在跟我走,还能活下来。」
我拒绝了他。
我说我宁愿死也要和宋景濯死在一起。
我们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然后我便见眼前一直温文尔雅的人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忽地一笑,煞气横生。
「这可由不得你。」
他一步步朝我走过来,接着我颈间一痛,晕了过去。
11
再醒来时周围的一切已经变了。
我来到了另一个宫殿里。
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了宋景明那张放大的脸。
他坐在我的床头,背着光,整张脸都隐在了阴影里,神色晦暗不明。
「醒了?」
我下意识往后一缩,抱紧了被子。
「这里是哪里?你对我做了什么?」
「我只是想让你活下来而已,岁岁,你别怕。」
「你别怕,我只是想让你活着,你只有离开了他才能活着。」
他眼中很快闪过一抹刺痛,然后上前安抚似的拍了拍我的手。
「离了他,跟着你吗?」
我一把拍开他的手,嘲讽一笑。
「殿下想做什么不妨直说。」
他沉默下来,再开口时声音带了几分哑。
「岁岁,你非要这样防着我吗?我只是不忍心看着你去死。」
「我只是想让你活下来,和我一起。」
「你不是爱我吗?」
「你是爱我的,所以才拼死救了我,所以才在玉鉴池旁夜夜等我,所以才送了那碗汤来……」
「岁岁,你爱我,我也是爱你的。」
「我知道当初是我不好,是我没有护住你,可朝臣派系纷争严重,我没有办法,只能娶了你姐姐。」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岁岁,很快我便什么都有了,到时候……」
原来他一开始,便什么都知道。
我看着他渐渐染上疯狂的神色,突然觉得荒唐。
这样荒唐、这样怯懦,在事情发生时连护也不敢护一下我的人,竟心中爱我。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他欺身上前握住了我的手,我再挣不开,干脆一口咬了下去。
血肉模糊。
宋景明总算松了手,也没有再对我做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你会愿意的。」
「你迟早会愿意的,毕竟你爱我不是吗?」
走之前,他又重复了一遍,像是在说服我,又像是在说服他自己。
我被宋景明关了起来。
我被他关在皇宫的一所偏殿里,和关着宋景濯的那座一样,这里很偏,周围也有很多人把守。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可我想到宋景濯,我又冷静了下来。
我想到他告诉我,我们一定会平平安安出去的。
我想到他在成婚前向我许下承诺,说只要有他在的一天,就不会让人随随便便伤害我。
可是现在他深陷囹圄,是时候换我来保护他了。
我开始讨好宋景明。
好在宋景明比我想象中还要喜欢我。
我对着他哭,告诉他我是爱他的,把我手臂上那些浅浅的伤疤给他看,告诉他我嫁给宋景濯只是为了活下去,他便软了神色,答应让我走出这座宫殿去透透气。
可宋景明却不会知道,那些伤疤都是在宋景濯的照料下慢慢变浅变淡的。
是他每天悉心给我上药,是他在每个我做噩梦的夜里抱住我,告诉我不用怕,都过去了了。
宋景明派了几个宫女跟着我。
不过没关系,我哪里也不去。
我只去找他。
他在宫里给太渊帝侍奉汤药、处理公务,我就去御膳房给他煲汤,去御药房给他拿药做药膳,再亲手端了递到他面前,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终于,有一天,我在御药房里发现了一个有些许异样的宫女。
宋景明给太渊帝喝的药有问题。
发现这个事情后我紧张得一个晚上没有睡着,整夜都在想该怎么办。
可还没等我想出个结果来,元武门外已经集结了大量的士兵。
消息传来的时候我刚来到勤卷殿,手里还端着碗羹汤。
听到消息,我盛汤的动作一动,手里的勺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宋景明已经起身,召集了御林军御敌,又拆人调了虎威军,前后夹击。
殿外脚步声阵阵,隐隐还能听见远处刀枪剑戟的碰撞声,士兵的厮杀声和惨叫声。
血雨腥风。
殿内,我在案前犹豫了一瞬,跌跌撞撞跑到宋景明面前,拽住了他的袖子,泪光点点,声音颤颤。
「殿下,我害怕。我们……我们不会有什么事吧……」
宋景明闻言,反握住我的手轻轻拍了拍。
「不会有事的,你好好呆在这里,别怕。」
多熟悉的话呀。
他要离开,我连忙跑上前,从后头紧紧抱住他。
自我从太子府离开后,再也没有与他这样亲近过。
「殿下我害怕……」
「别怕,我……」
他身子一僵,声音带了些哑,然后戛然而止。
一只金簪已经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岁岁,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握着簪子的手还有些抖,声音也有些颤,却死死地抵住了他,不敢放松一丝一毫。
另一只手也掐进了他的肉里。
「你说我做什么!」
「停下,快让外头的人停下!你若是不让他们停下,我现在就杀了你!」
他微微瞪大了双眼,似有些不敢置信:「岁岁,你要杀我?」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不是爱我吗?你当初不知道我是谁,还是拼了命地救了我,岁岁,你爱我啊!」
「当初你拼了命救我,现在你为了他要杀我?」
外面的喊杀声越来越大。
我握住簪子的手一抖。
有鲜血丝丝渗开。
「快点!」
宋景明抿了下唇角。
「好,我让他们停下来,你先冷静一点。」
「来人!」
他唤了声。
门口的脚步声近了。
我一直死死盯着门口,就在这时,他身子微微动了动,手肘往后狠狠一击,然后侧身拽住了我的手臂,把我推到在了案上。
挣扎间,我举起簪子,要扎向他的脖子。
被他按住了。
他嘴唇翁动着,我看不懂他的神情。
「岁岁,别逼我杀了你。」
耳旁有风声响起。
我看着黑色的箭矢落了下来,射向了宋景明的胸膛。
我转过头,宋景濯站在殿前,玄靴踏血而来。
他衣衫凌乱,脸颊染血,身后是血与火,是万里的长空,是冬日里难得一见的骄阳。
我手里的金簪掉在了地上,眼里也涌出了泪来。
12
尘埃落定后,宋景濯把我抱在怀里,我也终于知道了这一切的始末。
宋景明精心布了一场局,借着宫宴把宋景濯幽禁起来。
他自以为他是布棋人,却不成想,他也做了别人的棋子。
宫宴不是这场局的结束,而是开始。
而我发现的那碗有问题的药,下药的人不是宋景明,而是宋景濯。
夜里,宋景濯靠在床头,任由我给他上药。
他拉着我的手,又轻又缓地告诉我。
「岁岁,这宫里的事情,比你想得还要残酷。」
「我与宋景明,早便是不死不休的关系了。」
他说着,微微抿了下唇角,别开了眼:「岁岁,我杀了他,你怪我吗?」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我分明瞧见了他手上崩出来的青筋。
「你有病吧?!」
我瞪了他一眼,给他上药的手加重了几分力气,不轻不重地在他伤口上一按。
「说什么胡话呢!」
他假模假意地嘶了声,笑起来。
「我母亲原只是皇后身边的一个宫女,自从有了我以后,处处提心吊胆,殚精竭虑才活了下来。」
「我年少时,陛下身边的子嗣并不多,皇后以为我是个威胁,便多次设计于我。而我那父皇也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后呢?」
「后来啊,我受了伤,遇见一个人。她问我你挨了打不会打回去的吗?」
「她说如果是她绝对不会白白挨打。若是有人欺辱她,她即便是打不过人家,也会把咬碎的牙齿吞进肚子里,再装出温良恭俭让的模样,伺机狠狠咬上一口。」
我听着这话,只觉得有些熟悉。
他又开了口。
「再后来啊,我就回了宫,开始伺机如何报复回去。」
他计划好了一切,唯一的变数,是宋景明竟然心悦于我,并且罔顾礼法,胆大妄为,如此迫不及待地把我接了出去。
也正是这唯一的变数,让他提前了整个计划。
好在,最后还是他赢了。
我静静听着他说,有些心疼有些难过。干脆圈住他的腰,在他肩上埋了一会儿。
想了想,又觉得有些气不过,对着他的肩轻轻咬了一口。
「你既然计划好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呼起疼来。
这个在战场上这么多年没有没有呼过一句疼,背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无数的人,现在倒是皱起眉,呼起疼来。
「岁岁,别咬了,我疼。」
他捧起我的脸来,「你牙疼不疼?」
我白了他一眼,没说话。
「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只是岁岁,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赢。我总想着无论如何你救过宋景明一命,若是你什么都不知道,说不定他还能放你一马。」
「可我没想到你做得这样好,胆子这样大。岁岁,你做的很好。」
「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好。」
再后来,史书上寥寥几笔便把这一切揭了过去。
宋景明成了意图谋反的乱臣贼子,而宋景濯救驾有功,太渊帝也被这场乱象伤了身子,早早便把皇位让了出来。
而他膝下的子嗣不多,除了宋景濯外,便只剩了一个「声名在外」的王爷,和两个不到十岁的小儿。
再再后来,我成了皇后。
宋景明谋逆该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姜馨宁下狱那天,我那名义上的父亲、永安侯携正妻一起来端王府找我。
他说,「岁岁,无论如何馨宁也是你的亲姐姐,打断骨血连着筋啊!」
他边说边抹泪,姜馨宁的母亲更是抹着泪要给我跪下。
也不过是几个月未见,我却觉得我那名义上的父亲老了很多,原来还精神抖擞,现在却已经两鬓斑白了。
可是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以前,我一直希望他能够看到我,看到我也是他的女儿,看到我也很好。
可是现在他真的正眼看我了,我却觉得腻烦,甚至连看也懒得看他一眼。
我冷眼看着他那夫人给我跪下,只说了一句话。
「我要把我娘从府里接出来。」
至于其它的,我没有承诺,也不打算管。
可我到底还是把姜馨宁从牢里救了出来,将她从死罪改成了流放。
不为别的,就为了当初她的那一句「我是不会让你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死掉的」。
我让人去了牢里,把当初她施加在我身上的那些恶,如数奉还给了她。
她要划花我的脸,要给我灌哑药、灌合欢散,日日打我骂我。
我便差了人日日打她、骂她,又在她流放的途中,给她灌了哑药,划花了她的脸。
我也不过分,只是当初她怎么对我,我便怎么对她。
如果当初她能对我仁慈一些,少对我做了那么一点恶,现在她也可以少受一些苦。
可是她没有。
于是我也没有。
事后,我问宋景濯,他会不会觉得我这样很不好。
他又摸了摸我的头,「岁岁,你做得很好,你比我想象中做得还要好。」
宋景濯极喜欢夸我。
封后大典那天,他夸我牡丹国色,一笑倾城。
后来我怀了孕,他又夸我锦心绣口,丰腴动人。
再后来,我生了小皇子,时常有些犯迷糊,他便夸我天真浪漫,我见犹怜。
我在他身边几年,听过的夸奖比我这前半辈子加起来还多。
他听了,只是把我搂在怀里,笑着抚上我的耳垂。
「那夫人待会儿也要记得好好夸夸我,我们礼尚往来。」
再然后,便是一阵一阵的浪潮。
我躺在他怀里,感觉自己像是漂洋在海上的一叶轻舟。
这一夜月朗风清,云开雾散。
有时候我也会想,命运这一事,真是说不清道不明。
小时候我常常祈求命运的眷顾。
等我长到十岁,我开始明白,命运它很难眷顾我。
与其一直苦苦等待,倒不如,自己去争取。
我知道我不够聪明,我知道我会碰很多壁,但是我也知道,我应该去做,我必须去做。
没有人可以依靠的时候,我就得成为自己的依靠。
再后来,我十七岁,藏在御花园的池子里的那个午后,我终于彻底相信,命运它是不会眷顾我了。
也许是我蠢笨,也许是我无能。
总之,那天我望着天上的白云,心想,命运它真的不会眷顾我了。
再再后来……我坐在御花园的秋千上,看着身旁放下了公务陪着我一起看星星的人,又重新开始相信命运的眷顾。
我接受命运的千回百转,也相信命运迟早的眷顾。
但前提是我没有放下那只一直试图叩响命运之门的手。
番外——宋景濯
我平生最遗憾之事有二。
一是与岁岁相逢甚早却不知她真实名姓。
我与岁岁初遇时,我年仅十二。
那一年,父皇带着我和我的三个兄弟们北上云郸避暑。
我在云郸遇到了些「意外」,人人都当我死了。我一个人从云郸赶回了京城,遇见了岁岁。
我偷了她的荷包。
我那时实在是饿极也累极,发着烧,头昏脑胀,瞧见她孤身一人,又是个小丫头片子,瘦瘦小小的,便偷了她的荷包。
然后……我被她追了好几个巷子。
最后我实在是撑不住了,倒在了一个偏僻的巷子里。
我把她的荷包还给了她,却不成想,在她把荷包里的银子掏出来清点时,引来了一群地痞无赖。
那些无赖把我们围了起来,让她把手里的银子交出来。
她自然不让,想逃跑,却被那些人抓了起来。
当那些人的拳头即将落在她身上的时候,我犹豫了一瞬,还是把她拉过来,护在了怀里。
其实我本来是不想护着她的。
我已经很痛很累了。更何况……我为什么要护着她?她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们不过都是在人世间辛辛苦苦挣扎浮沉的芸芸众生之一罢了。
我从来不爱管别人的事情。
可我瞧见她那双眼睛时,还是没忍住,脑袋一空便上了前。
——那是一双很美的眼睛,像是江南的烟雨,水雾朦朦,乍一看没有一丝一毫的攻击力,可仔细一瞧,便能看见那股子不屈不挠的韧劲儿,和里头隐隐约约的狠意。
我见过这样的眼神。
在我被人设计坠马掉入悬崖后,在悬崖下的河边,我见过这样的眼神。
这便是我和岁岁的初见。
我抢了她的荷包,替她挨了一顿打。
只是当时,我并不知道她是谁。
后来,她从我的怀里钻出来,掏出了姜府的牌子,丢在了地上。
「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竟然敢动我!好好看看这个!」
「我可是姜府的大小姐,你们惹得起吗?!」
那些人不信,打量着她过于简朴的衣裳收拾,嗤笑了声。
她跺了跺脚,微微仰起下巴,斜着眼看人,满脸的嚣张跋扈却不惹人生厌,似乎她天生就该站在高高的位置上,俯视着众人。
「一群狗眼看人低的家伙,我不过是偷着跑出玩,你们不信就算了,继续打啊!等待会儿找我的人来了,让你们一个个吃不了兜着走。」
许是少女声音太过跋扈,再加上巷子口来了队官兵,那些个无赖真的被唬住了,对视了眼便离开了。
她拍了拍身上的灰,看了眼地上的我,眉头拧到一块。
「你傻啊!他们打你,你不会还手啊!就算你打不过,跑总会吧?!」
我说不出话,一个劲儿地咳嗽。
她见我这样,又嘟囔了声,蹲下身来拉我。
「罢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现在打不过人家,以后打得过就好了。」
「若是我呀,被人欺负了,即便是打不过,我也要把咬碎的牙齿吞进肚子里,再装出温良恭俭让的模样,伺机狠狠咬上一口。」
「哎呀,怎么这么烫!」
她摸了摸我的额头,犹豫了会儿,从身上掏了块酥糖递给我,满脸的不舍,满脸的别扭。
「真是倒霉,本来偷偷跑出来想买点儿零嘴的。这下好了,什么都没了。」
「看在你这么可怜,又勉强算是替我挨了顿打的份上,这个给你吧,很甜很好吃的。」
这个场景记了很久。
我记得那是个傍晚。
我记得天边金灿灿的晚霞,记得少女脏兮兮的脸,也记得她临走前,背对着光,看着我的那个笑。
那样别扭,那样好看。
她走之前,我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看着我微微抬了抬下巴,笑得嚣张又明媚。
「小乞儿,你问这个做什么?」
「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是姜家的大小姐啊!」
姜家大小姐,姜馨宁。
后来,很多年以后,我再回忆起这个场景,常常觉得这是命运向我和她开得一个大大的玩笑。
若是当初我一早便知道她是姜家的「二小姐」姜岁,知道她的血与泪,我绝对不会那么急着去边疆,去战场建功立业。
我会想办法与她订亲,为她图谋。
而不是一去八年,只能凭着书信里的寥寥数语,了解她,描绘她。
我知道「她」爱吃梅花糕,知道「她」喜欢红色。
知道「她」……心悦太子。
知道「她」心悦太子的那天,我在书桌前坐了很久,不知如何是好。
我明白,永安候府嫡女尚不是当时的我能够高攀的。
而我与宋景明,又早在那年皇后设计我与我娘亲时,便已不死不休了。
后来我终于回了京城。
宋景明在青山寺后山遇刺的事便是我在背后推动的。
这是我回到京城后所做的一件事。
只是我没有想到……他会活下来。
我更没想到,救了他的人,是她。
明明八年未见,可当我瞧见她那双眼睛时,我便知道,这就是她了。
我念了她那么多年,绝对不会认错。
我找到他们时,她正牢牢地把他护在怀里,她那么小,却护得那样牢。明明自己也烧得神志不清了,形容狼狈,却依旧不肯放开手。
她牢牢地护着他,满脸防备地看着我。
就那样喜欢他吗?
为此甚至连命也不要?!
我握紧了拳头,拿出了亲王的令牌,又在她晕过去后把她抱上了马车。
「永安侯府的千金,送回去吧。」
其实那一日,我原本是有机会在其他人赶来之前无声无息地杀了他的。
可是我没有。
我若是要杀了他,势必要连她一起解决了。
我下不了手。
我看着她那双这么多年不改颜色的眼睛,在心里低叹了声。
罢了。她当日给了我了一块酥糖,我如今便放她们一命。
我们之间,也算是两清了。
往后如何,便各听天命吧。
再后来,我刻意避着她的消息。
我以为不见不想便能不念。
可是后来,那一日在宋景明府上,她衣衫半褪跪在我面前,抬起那双水雾朦朦的眼睛看着我——
我才发现错了,错了。
一切都错了。
我又悔又气,悔我存了逃避的心思,没能早早认出她来。
气她即便是这幅模样也要留在太子府,气她识人不清还把一颗心放在了宋景明身上。
宋景明这样的人,有什么好的?!
这也成了我生平第二大憾事。
我憾我那日的手足无措,我憾我那日未曾直接将她带走。
好在她比我想象中还要坚韧。
好在我还有可以弥补的机会。
好在最后兜兜转转,我还是牵住了她的手。
好在她永远,都比我想象中还要好。
成亲后,岁岁总问我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她却不明白,她值得最好的。
我只怕我对她还不够好。
(完)
作者:阿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