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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执

我家的仿真机器人外观俊朗,性能过硬,把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还烧得一手好菜。

他忠诚可靠,又沉默内敛,但我偏偏从他眼中看到了热切而贪婪的欲望。

自他到来,我身边的怪事接连发生。

手机莫名失控黑屏,弹出语音助手。

与我不睦的上司当众出丑。

而和我曾有暧昧的同事被人打伤。

……

夜深人静,一个暗影压上我床前,那人炙热的目光自我的眉眼一寸寸描摹到双唇。

他冰凉的手触及我的脸颊,眼神晦涩又幽深:「为什么你不能好好看着我,就只看着我?」

1

机器人是从二手市场淘换来的,据说是在一代代更新升级中被淘汰掉的仿真机器人,身高一八三,仿成年男性,家务机器人。

不同于市面上流行的桀骜不驯混血感,他皮肤白皙,眉眼带笑,显得格外温柔,机器还未启动,他阖着眼睛,纤长的睫毛小扇子一样,直往我心缝里挠。

他的外观实在狠狠戳在我的审美点上,在老板的极力推荐下,不要九九八,不要六八八,只要二九九直接送货到家。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花了三百块把他收入囊中。

我自小孤僻,沉默寡言的,没什么玩的好的朋友,毕业后独自留在大城市打拼,虽然嘴上常说自己享受孤独,讨厌交际应酬,但偶尔还是会感觉到寂寞的难耐。

回家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打开电视。

让电视声充斥在空荡的房间里面。

然后洗把脸,随意扒拉几口外卖,再躺回床上刷视频。无所事事没什么目标与计划,生活平淡又无聊,视频里富婆探店,美女跳舞,猫狗卖萌,小情侣变着花样秀恩爱……嬉笑怒骂都与我无关,丝毫不能牵动我的心。

他们各有各的精彩,而我只是日复一日重复枯燥乏味的生活的一个普通人罢了。

有时候我常望着墙壁上泛潮剥落的墙皮出神,甚至会怀疑就是我悄无声息的死在这里也没有人会发现。

孤独感仿佛无孔不入。

但是,自从我把机器人搬回家后,生活有了很大的变化。

下班回家,餐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晚餐。

我不到五十平的逼仄小屋被收拾地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

一个宽肩窄腰的男人站在门口,他穿着我的小熊围裙,围裙略小了,愈发显得腰细得一只手都能抱得过来。

他自然地接过我手中包,然后弯腰递上拖鞋。

「主人工作辛苦了,洗洗手来吃晚饭吧!」

「今天的晚餐是:糖醋排骨,可乐鸡翅,还有奶香小馒头。」

临睡前,他为我端来热牛奶,和我说晚安。

我喝下牛奶,眼皮越来越沉重。

2

我一觉睡到第二天清早。

从床上爬起来时,感觉身体虚软无力,胸膛好像压着郁气,胳膊腿都酸麻肿胀,明明昨天一大早就上床休息,我却感觉没有睡好。

「主人早上好!」

机器人拉开窗帘,满室阳光洒了进来。他瘦高的身影站在阳光里,好看的让人移不开眼睛。

「今天的早餐是吐司牛奶和煎蛋,还有其他需要吗?」

我今日起的有些迟,着急去上班,为了全勤,我也顾不上吃饭了,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然后抓了个面包匆匆往外跑。

我没有看见,机器人在我离开后,独自坐在餐桌前,目光凝在满桌子几乎未动的早餐上。

玻璃杯上的奶渍缓缓顺着杯壁下滑。

他默默举起杯子,正对着阳光。

玻璃杯上映着一枚唇印。

他永远似笑非笑的桃花眼对着阳光闪烁了一下,牛奶自盒中咕嘟咕嘟灌入杯中,他的嘴唇贴上那枚唇印,甘甜的汁液在舌尖缓缓流过。

他安安静静地吃完餐桌上剩下的食物。

在洗碗槽中冲洗干净碗碟。

这时候,安静的屋子突然响起了电话声,他自裤子口袋里拿出手机,眉头不耐烦地蹙了起来。

3

今天下班回家晚了一些。

因为偶遇了高中时的同学,拉着我东拉西扯,聊过去,问近况,旁敲侧击,眼中的精明算计不屑隐藏。

她一个劲儿地说年少无知做了许多错事,对不住我,她满脸愧疚,眼睛一圈泛起红晕,把自己都说感动了,和当初那个狞笑着把垃圾桶扣在我头上的面孔大相径庭。

我不适应地挣了挣,从她手中抽出胳膊。

任她说什么,我都低着头不说话。她问了两句,也不好意思再自讨没趣,讪笑着截断话头,最后隐晦地问我和白砚是否还有联系。

我置若罔闻。

白砚……

我想起在记忆深处那个胖乎乎总是低着头的高大身影。

高中时,我和白砚算得上同是天涯沦落人。

我因太穷受欺负,他因太富遭排挤。

我们两个都是班里的边缘人。

据说他家很有钱,父母都在国外,每月的零花钱比整个班其他人加起来都多,独自一个人住在大别墅里,上下学都有豪车接送。

这些都是传闻,道听途说而已。

而我亲眼看到的是,他过得还不如我呢。

他身边总围着一群别有用心的人,说吃不上饭,让他请客;学校有活动,让他为班级做贡献;篮球比赛,让他买水……

土豪一般都备受吹捧优待,他却恰恰相反,他性子软,和善腼腆,不爱说话,别人找他借钱,问也不问直接就给了。

由此得了个外号:散财童子。

他出手阔绰,谁都可以凑上去打秋风。

软饭硬吃。

我看见他一个人搬着两大件冰红茶从学校小超市里往外搬,没有一个人搭把手,那些受他恩惠的人满脸鄙薄,我听见他们嘲笑他痴肥,在背后指着他汗湿的短袖嘲笑,又满眼歆羡地对着他的鞋咋舌。

我盯着他背后那一片暗色水痕出神,男生们沙哑低沉的声音好似苍蝇嗡嗡,直往耳朵里钻。

我抿着唇上前,拦住了他。那时候我在小超市勤工俭学,我找领班借了个板车,在他面前停下,蒙头把水往车上搬。

我本来不爱管别人的闲事。

那一天不知道怎么的,竟然顶着烈日和那些人的嘲笑,同白砚一起把水拉到了篮球场。

或许是我觉得他和我相似吧。

从那之后,我和白砚有了交际,我们这两个最不受待见的人报团取暖,大课间做操时我的身旁总算不再是尴尬的空荡,小组作业也不再无处可去……如果就这样下去也挺好的。

可惜,我们的最后一面闹得太不愉快。

他因我转学。

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4

当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机器人已经做好了晚饭。

「主人工作辛苦了,来吃晚饭吧!」

他的嗓音沙哑低沉,一字一顿的,带着些冷硬的金属质感。

我绕开他把自己甩在床上。

抬起胳膊挡住刺眼的灯光,鼻子酸涩,眼前模糊,那段被我刻意回避的记忆又在攻击我脆弱的神经。

对白砚,我始终心中有愧。

我感觉到有人轻柔的帮我脱掉鞋袜,温热的毛巾拧干水分,温温热热的,小心翼翼地放在我手边。

啪嗒一声轻响,灯光暗了下去。

整个屋子里安静的可怕。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浑浑噩噩地做了许多混乱的梦,梦中我回到了高中的后巷,昏暗而潮湿,人群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我的手上满是鲜血。

这血不是我的,而是……

我扭头,白砚倒在地上,他浑身是血,胖乎乎的脸上勉强挤出笑容,「别哭。」

他的声音气若游丝,抬手去遮住我的眼睛。

「不要害怕。」

……

我忽然从梦中惊醒。

疏疏月光漏过飘纱,洒在我身上。

我两眼空空地盯着天花板愣神,就在此时,我听到安静的屋子里有一阵脚步声自远及近。

一个人影停在我床前。

我仓惶地闭上眼睛,努力使呼吸平稳绵长,好像我还陷在睡梦里。

有炽热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感觉遍体生寒。

那目光让人感觉格外煎熬,从我的额头到眉眼,脸庞,嘴唇……一寸一寸,缓慢地描摹过我的每一寸皮肤。

我屏住呼吸,生怕过快的心跳声泄露我的紧张。

那人欺身,压下一片影。

随后,我感觉额前一阵凉意。

他冰凉的手轻轻放在我额头。

机械质的声音轻轻响起,「三十六度四,体温正常。」

他为我掖好被子,脚步声渐行渐远。

5

对于那夜炽热的眼神,我始终心有余悸。

我开始下意识的抗拒回家。

每每完成工作后,都要在工位上磨蹭许久,表面加班,实则摸鱼,百无聊赖地追剧划拉手机,直到九点后,拖无可拖,这才不得不搭乘末班车回家。

我总疑心,我的二手机器人有古怪。

他太过智能,让人不寒而栗。

大半夜一声不响地出现在床头,简直就像是美国恐怖片里机器人成精,让人不由自主联想到违反三大定律追杀主人的经典桥段。

我摇摇头甩掉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奇怪想法,在网上订购了全景摄像头,又搜索了一堆机器人视频,不曾想,在层出不穷的资讯里,我竟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白砚。

我的手指停在屏幕前,不受控制地屏住了呼吸。

【互联网新贵上榜全球财富百强,cose 总裁白砚崭露锋芒】

cose 是我一直在用的社交办公软件,它旗下还有游戏、影视、新闻等各个部门,是最新崛起的互联网巨头,悄无声息地渗透在人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中,还高举「科技就是生产力」的旗号,推陈出一批又一批的智能机器人。

大名鼎鼎,如雷贯耳。

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觉得是自个儿加班眼花看错了,要不就是看到同名同姓的人了。

我仔细看一下配图,试图从眉眼之间找出点蛛丝马迹。

照片上是个寸头戴眼镜的男人,挺瘦的,看样子三十出头,穿一身成功人士必备黑西装,咧着嘴冲镜头露出标准八颗牙微笑。

虽然表面上笑呵呵的,可就是给人一种奸商的映象。

我莫名觉得他有几分眼熟。

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就是想不起来。

我来不及细想,一条信息突兀的出现。

是气象局发布的暴雨橙色预警。

夏季时常有台风天,暴雨肆虐,积水漫灌,公共交通全部停运,要是运气不好,连车都打不到。

我赶忙在 cose 上叫了车,意外又幸运,在这样的下班高峰,寻常天气好时叫车都要等上好久,今天竟然不到一分钟就有司机接单。

我下楼时暴雨还未落下,头顶压着层层叠叠的乌云。刚上车,走在半路上,一道惊雷撕裂天空,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噼里啪啦的暴雨如同倒豆子一样倾泻而下,狠狠砸在车窗上。

司机师傅的雨刷器在大浪淘沙。

出租车一路激流勇进,勉强坚持着开了十几分钟,最终还是在一个十字路口下停了下来,老城区的排水不善,这个路口已经完全淹没在水里了,一眼望过去,前面一片汪洋,浑浊泥水有小腿那么深。

这里距离我家也就只有五分钟的路程了,我没有多犹豫,打开车门冒雨下了车,打算直接涉水走过去。

瓢泼大雨砸在我身上。

没走两步,我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流,湿哒哒的黏在脖颈上。

我被雨水模糊视线,又没带伞,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吃力。当我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水里艰难移动脚步时,头顶的狂风暴雨突然安静。

一张黑色大伞把我整个纳入其中。

我怔忡抬头,他俯身,弯腰把我打横抱起,我看见有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没入衬衫领口,滑下一片潮湿水意,也看见自己满身的水渍晕湿他妥帖的西装。

「我来接你回家。」

他把伞递在我手中。

风雨落在他左肩。

我在他的臂弯里。

头顶是伞面隔开的天空,噼噼啪啪的雨脚被隔绝在另一方天地,我的耳畔贴着他的胸膛,温温热热的,我人生头一次和一个异性这么接近,哪怕这是个花钱买来的机器人,也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他的眉眼被水汽氤氲,细长浓密的羽睫垂下,敛去眼中情绪,显得有些清冷,抱着我的手臂却格外温暖。

我怕摔,不由自主地揽住他的脖子。

把自己更向他怀抱里靠。

他的身体僵了一瞬,随即体温迅速攀升,像个小火炉一样。

很温暖。

就是有些奇怪,「机器人也有体温吗?」

「体表温度调控系统。」

他的声音清澈干净,好像不带丁点情绪。

我又问:「那你需要遵守机器人三大定律吗?」

「对不起,我不太明白。」

他的声音实在太好听,就连说出这样不智能的句子,也显得格外动听。

我心里感叹,这三百买的二手机器人真是太值了,我丝毫不觉得无聊,反而解释道:「机器人三大定律,是科幻小说里的设定,简单来说,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要服从口令,还有尽可能的保护好自己。」

「你会伤害我吗?」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一字一句认真说道:「我会永远保护你。」

滂沱大雨让整个城市倾倒。

路旁高大的凤凰花被暴雨打落满地,斑斑驳驳,深红浅碧,天地间都染上绯红颜色和馥郁的香。

我耳边的淅沥雨声都静默。

只听得到他的声音。

他的唇角抿起,喉结似乎紧张的滑动一下,我看见他脸上染上的红晕,疑心是这满眼凤凰花映红他的脸,让我花了眼。

「为什么你的脸这么红啊?」

他的声音又轻又哑,似乎被这大雨软化。

轻的好似呢喃,「CPU 过载。」

6

回家后机器人为我放好了洗澡水,他顾不上擦拭自己发上的雨水,便急匆匆去厨房熬姜汤。

等我洗去满身寒冷,穿着睡裙出了浴室,机器人已经捧着热气氤氲的杯子等在门口。

我把吹风机塞进他手里,然后坐在地毯上吹着滚烫姜汤一点一点的慢慢喝。

他在我身后吹头发,温热的风吹拂在我后颈。

在吹风机嗡嗡的响声中,我感受到他的指尖蹭过我耳后,为我收拢头发。他的体温略高,指尖热烫得惊人,不经意划过肌肤时,我不可控制地轻轻战栗了一瞬。

我一扭头,果然看见他潮红的脸。

我觉得奇怪,捧着他的脸仔细查看。

这一看不要紧,他眼神躲闪着,瓷白的皮肤飞速染上红晕,整个人一下子从脸颊红到脖子。

「你的 CPU 还是过载吗?温度这么高,不会烧坏吧!」

我伸手为他扇扇风,有些忧心,「机箱的散热系统在哪里呀,启动了吗?」

我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是这里吗?」

他的呼吸很乱,粗重的气息带着热意。

浅樱色的唇瓣轻轻抿着,显得有些紧张难耐。

他紧咬住下唇,眼中晦涩翻涌,他的眼尾曳着薄红。

浑身僵硬,表情错愕。

半晌不说话。

我的二手智能机器人从淋雨后就变得怪怪的,像是一下子接受不了太多信息,负载后卡到死机了。

我还是决定拨通保修单上老板留的电话咨询一下,「你好我想请问一下,机器人可以淋雨吗?外机进水以后不会坏掉吧?」

对方语气闷闷的,好像刚睡醒一样,疑惑问道:「机器人?」

「哦哦,二九九的机器人吗?」

不知是对自家产品太过放心,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十分笃定,「没事儿,可劲儿造,他坏不了。」

我把手贴上机器人的额头,触手热烫,让我不免担心:「可是,他的脸好红啊,额头温度很高,感觉像是生病了一样,呼吸也好乱。」

「这是散热系统出故障了吧,我现在还在三包范围之内,可以送去免费维修吗?」

电话那边静了一瞬,突然兴致勃勃地亢奋起来,语气难掩激动,话音里面憋着笑:「这样啊,我先教你重启一下试试。」

「你伸出双手,对,然后摸摸他的头发,没反应的话再摸摸耳朵,摸喉结,锁骨……轻轻摸啊,要是还不行,你把他衣服扯开,顺着往下继续。」

「怎么样?有用吗?」

我夹着手机,双手抬高摸了摸他的头。

掌心下的发质柔软,不等我下一步动作,他仿佛如梦初醒,触电一般战栗,然后匆匆后退几步,狠狠地撞上了门框。

「嘭!」的一声闷响,听着就疼。

笨蛋机器人颇有种落荒而逃的慌张。

7

最近受笨蛋机器人传染,我的手机也有了人工智障的趋势。明明我没有给任何指令,却总是莫名其妙的呼出语音助手。

「早上好,今天升温六度,注意防晒哦。」

「已经十二点,正在推荐附近的美食。」

「下班啦,别忘记签退。」

……

清冷的男声有些失真,每一个字都带着让人心惊胆战的电流噪点,一字一顿,冷不丁的冒出来,还挺吓人的。

有一种被藏在黑暗中的眼睛时时刻刻监视着的感觉。

我看着手机前的摄像头,那小小一点镜头折射着微光,其后好像藏着蛰伏夜色中的猩红兽眼,时时窥伺,獠牙狰狞,平静的表面下有暗流涌动。

我找了块胶带遮住前后的摄像头。

心里那种对未知的不安才稍稍缓和。

我网上百度了一下如何关闭语音助手,这部年久失修的旧手机仿佛存心和我对着干,每当点进去,就开始闪退黑屏,我在手机设置里捣鼓了半天,也没搞明白。

这不免让我心生烦躁。

叮咚叮咚高跟鞋响声好像重重踏在我的心间,步步接近,在我看见凑到工位前的人时,这种烦躁感到达了顶峰。

「小鱼,还没下班呢?」

上次偶遇的高中同学陈洁,竟然阴魂不散空降到了我的部门,成了我的顶头上司陈主管,明明没什么交情,偏她时不时要凑上前来攀谈,一副自来熟的熟络姿态。

我看到她那张笑容满面的虚伪面孔,只觉得心烦意乱。

「你怎么回去,男朋友不来接你下班吗?」

「等等,你不会还没谈男朋友吧。」

她夸张地惊呼:「你都二十多岁了,不小了,再不谈,就要变成剩女嫁不出去了。」

「哎,我说话直接你别介意,我也是为你好。听姐姐一句劝,你这样长相普通家境一般的姑娘,也就占着个年轻了,现在不上心,等年纪再大点,别人指定怀疑你有什么毛病。」

她娇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要抓紧时间啊!」

「不劳你操心。」我拂落她的手,冷淡回应。

她非但不生气,反而有种高高在上的得意姿态:「你啊,还和以前一个样子。这么多年了都没个长进。」

我觉得心烦气躁,看着这张脸,不免让我联想起藏在记忆深处最不愿让人触及的那段回忆。

过去与现在,幻觉与现实在这一刻重叠。

我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攥紧。

挥之不去的窃窃私语与讥笑声在我耳边回荡。

那一张张面孔扭曲变形,围凑上来,狞笑着,想要把我撕碎,我记得她们每一个人的名字,也记得她们造谣我的每一句话。

一字一句扎进我的血肉里。

他们模糊的说话声好像隔着层水幕,朦朦胧胧,听不真切,却又如影随形。

「我老公来接我了,我先走了。」

「老同学,等你嫁不出去的时候,我一定给你介绍几个好对象。」

……

我好像被拖拽进了无边深海。

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眼前阵阵发黑,头昏脑涨,天旋地转,炫目的金色星点在眼前飞舞,让我再看不清任何东西。

我脱力倒在椅子上,我听见新来的实习生小王大声叫我名字。

周围若有似无的视线聚拢到我身上。

我想假装无事,浑身却一点力气都没有,连手指都颤抖地抬不起来。

此时我的样子一定难堪极了。

我想克制自己不要这么丢脸,可是没有办法,我的心脏好像被一只无名的手紧紧扼住,一呼一吸都带着窒息的艰涩,喉咙发紧,闷得发慌。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小王手忙脚乱地给我倒了杯水。

我目光没有焦点的落在杯壁缓缓滑下的水珠上,喝了几口水后,眼前震荡的水波纹方才渐渐平息。

语音助手的提示音把我惊醒。

末班车出站,我该回家了。

车窗外,彩灯霓虹在我眼前慢慢掠去。这座城市的夜依旧热闹,烧烤夜市摊还支着,行人三三两两,有手挽手的小姑娘,还有十指相扣的小情侣,也有带小孩的一家三口……我独自一个人坐在昏暗的末班车上,同他们热闹的世界擦肩而过,前方路上的拥堵,让前车亮起一排红尾灯,我突然感到格外孤独。

我扶着酸胀的脑袋,点开了手机,想看看家里的机器人在干什么。

就和留守在家的小动物一样。

他正守在门口。

我转动镜头,桌上摆放着晚餐,他搬了个小板凳一动不动地坐在门口,在我一推门,就能看见的地方。

他和我一样孤独。

8

我看着手机屏幕里的身影,突然觉得心里一软。哪怕再晚再疲惫,至少家里还有个人做好饭菜在等我。

我带好耳机,刚想打开麦克风和他说说话。他一定会像其他视频里那些受到惊吓的小动物一样,被吓一跳,然后懵懵寻找声音来源。我想象着笨蛋机器人涨红的脸,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

就在这时,手机却突然收到了一条微信消息。

「小鱼姐,你到家了吗?」

是小王。

我皱了皱眉头。突如其来的关怀,比起感动,更让我觉得无措。

我从小孤独,不善于表达,退缩在自己封闭的小圈子里,不与别人往来,回避交际,害怕应酬,听到电话铃响都要心里难受一下。

但……我虽社恐,也不是草木石头,我能感受到别人传递的善意。

我看着这条信息,斟酌一下,还是回复:「在公交车上,还没到家。」

对面秒回。

「小鱼姐现在感觉怎么样,身体还难受吗,会不会晕车头疼,我很担心你,小鱼姐安全到家一定要告诉我一声啊。」

不等我回答,对方匆匆撤回。

然后屏幕上长久的出现对方正在输入中。

好一会儿,他的消息回复:「嗯嗯,路上注意安全。」

我一时间心情复杂。

这样小心翼翼的关怀,我已经好久未曾感受到。小王是办公室新来的实习生,比陈洁还晚几天入职,他年岁不大,刚从大学毕业,做事儿却很妥帖,常常把笑容挂在脸上,有种朝气勃勃的生命力。

他是和我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我攥着手机,有些不知所措。

手指悬在键盘上半天,脑子空空如也,想不出回复的句子。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又开始犯病了,在聊天界面反复黑屏闪退,退回到壁纸界面,明明用其他应用软件时都好好的,但只要一打开和小王的聊天框,不出一秒钟,当即就黑屏。

简直就像成心不想让我好好回复一样。

现在好了,别说纠结了。

连一个「好的」都发不出去。

我说不上是无奈,还是松了一口气。

这破手机,看来我需要尽快换个新的了。就在我刚打算把手机收起来时,却见语音助手突兀地冒出来。

屏幕下方那条斑斓彩线闪烁着,好像脆弱濒死之际心电图上起伏的震颤。

「我一直在你身边。」

低沉声音顺着耳机,清晰地穿入我耳中。

轻而哑,冷得惊人,如同掺着冰碴。

「没有人能把我和你分开。」

「你有我陪着你,难道还不够吗?」

「为什么你不能好好看着我,就只看着我?」

9

我的手机大抵是中了病毒。

我不得不时常关机重启,但这并没有什么用,语音助手还是时不时突然冒出来,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这不免让我心烦意乱,连工作也有些提不起精神。

我把 cose 挂在电脑上,手机直接关机。

我头昏脑涨,眼睛看着电脑荧幕上一排一排的蝇头小字,这些字一个一个我都认识,可是当它们拼在一起,却陌生的可怕,大脑空空,集中不了注意力,几分钟过去了,什么也没干。

在工位摸鱼时,最害怕的就是旁边突然冒出个人。

我也不例外。

身后突然出现的声音,让我心跳登时加速。

我一扭头,却见实习生小王举着杯奶茶笑吟吟地看着我,「工作辛苦了,喝杯奶茶吧,芋泥波波,要的少糖。」

我还是头一次收到别人送的奶茶,有些无措,脸烧得发烫,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

「小鱼姐,你还好吗?是不是身体又不舒服了?」

他担忧地看着我,伸手探我的额头,被我偏头避开。

这样的距离还是太近了。

让我感到不适应。

我摇摇头,想拒绝,他却把奶茶往我怀里塞。

「就当我谢谢小鱼姐的,我刚来,不懂的不会的地方还有很多,以后说不定会经常麻烦你呢。」

「收下吧,所有人都有的。」

我四下看了看,他确实给所有人都买了。

给别人的都是咖啡,唯独给我的是奶茶。

「其实,小鱼姐不必和我这么客气,朋友不就是你帮助我,我帮助你,你麻烦我,我麻烦你嘛!要是什么都自己扛着,那多累啊。」

他压低声音,凑到我耳边,「小鱼姐,把我当朋友吗?」

我攥紧了手心,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我敏锐地感觉到气氛有些凝滞。

就在我头皮发麻不知所措之时,他突然轻笑一声,「脸又红了姐姐,你怎么这么好玩儿啊。」

被比我年纪小的实习生调侃,让我感觉有些气恼,别过头去,把他的奶茶从工位往外推了推。

他非但不生气,反而不以为然地在旁边坐下,笑呵呵的,眉眼弯弯,露出小虎牙。

他掏出手机又恢复到一本正经谈工作的状态,指着手机屏幕上的一条通知向我请教,看向我的眼睛里分明还带着笑意。

他的壁纸红彤彤的,很吉利,上面用圆滚滚的字体写着:「小王小王,充满希望。」

我觉得有趣,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小鱼姐要吗,我记得这儿有一个超适合你,写的是小余小余,年年有鱼,我发给你看一下。」

他的脸颊被手机莹光映出点红光。

本来是唇角扬起的笑模样,突然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他的眼睛惊恐地睁大。

我疑惑看去,小王匆匆忙忙地暗灭手机,我却还是看见了屏幕上的内容。

深郁的红,像干涸的血。

整个屏幕就像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充满诡异的气息,深深浅浅的血红底色上张牙舞爪的爬着几个大字。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其中一个「奸」字被刺眼的黑色圈起。

10

小王再次打开手机后一切如常。

屏幕上还是可爱圆体字,就好像刚才那恐怖的画面只是我们俩眼花了一样。

正此时,有人唤起小王的名字。

我同他一齐扭头。

是传达室的宋大爷,来送快递的。

一个被胶带里三层外三层包裹住的纸箱子。

小王看了看快递单,表情有些不自在,自己拿着快递默默回到他的工位上。

他本来想直接塞进柜子里。

周围人见到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快递,有些好奇,调侃着问他:「小王,什么宝贝啊。」

「没什么。」他的笑容有些僵硬:「就是老家寄来的一些特产。」

说话间包裹打开,露出来里面的绿果子。

鸡蛋大小,表皮遍布着褐色印记,看起来麻麻赖赖的,像是腐烂变质了一样。随着袋子打开,包裹里飘出一股介于土腥味儿和草木香之间的奇怪味道。

让旁边人纷纷捂鼻子,「这东西真的能吃吗?不会已经放烂了吧!」

小王有些窘迫,陪着笑容,小声说着:「能吃。这是我妈给我寄的青核桃,把它砸开里面还有一层硬皮,很新鲜的,要尝尝吗?」

那人连连摆手。

「不用了,这味道属实不怎么好闻。」

「你留着自己享用吧。」

小王道了声抱歉,有些慌乱的赶忙合起纸箱。

我看着他,突然想起老家院子后的核桃树,不由自主地问出声:「你也是陇城人吗?」

陇城的核桃很有名。

以前,我老家后院里就种着一棵高大的核桃树,爷爷总带着我去拿竹竿捅落,我跟在他后面,一个一个的捡,装进爷爷的草帽里带回去。

用红砖头一砸,外皮和硬壳一起碎裂,露出里面柔弱白嫩的果仁。

不同于坚果脆而油润的口感,新鲜的青核桃吃起来嫩生生的,格外香甜细腻。

自从爷爷去世,我再没回过老家。

也再没有尝到那么香甜的青核桃了。

想到此处,我鬼使神差地问他:「可以给我两个吗?」小王愣了一下,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午休时候,我和小王一起在公司楼下的花坛边上砸核桃,边砸边吃,两个人干完了小半箱,过完嘴瘾这才发现手都已经被染成黄黑色的了。

我们两个不约而同地苦着脸打开百度。

他查,「青核桃染色怎么处理?」

我查,「染色后多少天才能掉。」

然后相视一笑,我们都是地地道道的陇城人,自然知道这看起来脏兮兮的手,没个四五天,是洗不干净了。

直到下午上班后,我看着自己拿卸妆水洗过三遍还是棕黄棕黄的手无奈地叹了口气,心情却格外轻松。

大概是许久不曾吃到这么好吃的核桃了吧!

我往小王的工位撇了一眼。

那里空无一人。

他还没有回来。

就在这时,电脑上文件传输助手突然弹出一条新消息。

「不许你看他!」

我心里咯噔一下。

随即,叮叮当当的消息提示音接二连三的响起,我的心跳也跟着乱了起来。

刺眼的消息一条一条冒出来,像催命符一样,阴魂不散,摆脱不掉,刺激着我的神经。

「不许看他,也不许对他笑。」

「我不喜欢你这样。」

「他不配!」

「我要撕烂他的嘴,砍掉他的脏手,把手指一根一根掰断踩碎。」

「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我要让你看清楚。」

「我要让你看清楚!」

11

我看到了许多张照片。

有的清楚,有的模糊,有的昏花到像是从监控中扒出来的……这些照片里,都有同一个主人公——小王。

那个进公司以前,我所不认识的小王。

他在灯光昏暗的 KTV 里开香槟。

他靠在豪车旁,殷勤地弓着腰为别人打伞。

他留着蓬乱爆炸的发型,过分长的刘海遮住额头,把半边眼睛都遮挡住,对着镜头比耶吐舌头。

……

最后一张,是他入职的证件简历。

小王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衬衣,刘海剪的短,露出光洁好看的额头,容光焕发,眼里有光,看上去意气风发的,带着少年人独有的蓬勃朝气。

和前面几张照片判若两人。

简历表上有黑色的圆珠笔写着,介绍人,陈洁。

巨大的冲击让我有些反应不过来。

「去三楼新野会议室。」

电脑上的信息开始刷屏。

好像屏幕对面有个歇斯底里的疯子,在神经质地催促,在推着我让我往前走,掰开我的眼睛,逼迫我去看那些我不曾知道所谓真相。

12

新野会议室门口,我听着透过门缝传来的说话声,看着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脑袋嗡的一声巨响。

屋里没有开灯,厚重的窗帘低垂。

满室暧昧的喘息。

「你手脏死了,别碰我。」是陈洁的声音。

「姐姐你嫌弃我。」

他似羞恼似委屈的顿了一下,声音含混低沉,带着粗喘:「还不是为了讨姐姐开心,我洗了三遍手呢,这可都是工伤啊。」

「手拿远点。」陈洁跺跺脚,偏头去躲,却被抵在墙上,堵住退路。

「这是核桃皮上的汁水。陇城出核桃,陇城里走出来的穷丫头,脑子也比核桃大不了多少,整个一大脑未开发的低能儿,忒傻气。那女的还把我当她的好老乡,太好笑了。」

「这种一看就没谈过恋爱的蠢女人,都不用我费心勾搭,随意招招手她就会自己贴上来,自卑又缺爱,真是可怜啊。」

「一杯奶茶,就让她感动的两眼通红手足无措,你说这人得有多贱啊。不出三个月,我就能把她拿下。这场赌局,我赢定了,姐姐信不信我?」

「你可真坏啊!」

陈洁咋舌:「你自己不也是陇城人吗?」

小王以唇堵住她的话,「姐姐不专心啊!看来我还要继续努力。」

「我要是赌赢了,姐姐你给我什么彩头?」

他在她耳边轻轻呵气,「我想,天天都能接姐姐下班。」

「行啊,」她以手臂攀上他的脖颈,把车钥匙在指尖晃了晃。

「这个简单,让我看一些有意思的照片。」

13

我双腿好像灌了铅,格外沉重。

心里恍然生出些果然如此的感觉。

世上从没有无缘无故的亲近与爱,只有处心积虑的接近。

我想不通她为什么一直盯着我,从高中时就是这样,欺凌我,戏弄我,彰显无处不在的优越感,就这样让她兴奋吗?

我默默回到工位,没一会,陈洁也迈着大步回到办公室,她脚底生风,高跟鞋踩得当当响,倚到我的桌前,「小鱼,忙着呢?」

她咯咯娇笑,刚补过妆的脸娇艳如花。

「女人最重要的还是嫁个好人家,工作什么时候都能做,要是青春辜负,人老珠黄,那就成没有人要的赔钱货了。」

「你看你,黑眼圈这么重,可要抓紧时间啊,怎么样,最近有新情况没?」

我不搭理她,眼睛只看向电脑屏幕。

她吃了不硬不软一个冷钉子,也撑不出好脸色,掩唇讥笑:「为什么还没谈男朋友,不会是有什么毛病吧?」

她夸张地大叫一声:「啊!」

「难不成……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有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吗?亲爱的,听我一句劝,不要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我们都知道你是个干净单纯的好女孩。」

那几个字咬得很重,显得意味深长。

她那大嗓门吸引来不少目光,「哎!小鱼是出过什么事儿啊?」

「你们还不知道吧,小鱼可太可怜了。」陈洁摇头,满脸都是置身事外的同情。

我气急,一拍桌子站起来,直直望进她眼底,「别说了。」

她见我生气,反而更加得意。

陈洁脸上笑意更盛,恶心的手安抚性地拍上我的肩,「别生气嘛!人总要放下过去的包袱才能成长,大家都不是外人,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们都是为你好,没有人会瞧不起你的。」

「高中的时候,学校门口不都有那种拦路要钱的社会混混嘛,流里流气的,不给钱就打人,老师也不管。」

「遇到这种,你顺着他们还好,就当破财消灾了。」

「要是反抗,那才是真蠢。」

……

我眼前一阵模糊。

所有人的脸都好像笼着层阴影,看不清楚,耳边传来的议论声好似被巨大的浪潮吞没,我看不见,也听不清,眼睛失去焦点,头昏,恶心,我本以为置之不理便好,却不想眼前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

我眼前一片黑暗,耳边声音都远去,双手双脚麻软无力,整个人好像被剥夺了五感。

我猜测我此时的样子一定狼狈极了。

或许比几年前后街深巷里还要不如。

那时候,我身边还有白砚,我最起码不是一个人,可是如今,我只能任由他们高高在上地指点我的痛苦,评鉴我经年未愈合的旧伤疤。

高中后巷的路灯总是昏暗,夏夜不知名的飞蛾绕着灯光飞扑,那时距离期末还有不到一个月,晚上九点半下晚自习,附近的商铺早已关门,饥肠辘辘的学生们大多会出校门去隔两条马路的小吃街买点夜宵。

我本来不爱出校,可是那天实在特殊。

当我拎着黑色塑料袋穿过长巷往学校走的时候。

突然有声音从身后传来。

昏黄的路灯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几道影子被拉的狰狞变形。

「哟!学生妹妹,别着急走啊!」

我鸡皮疙瘩攀上胳膊,一股冷气顺着脊背蹿向全身。

我看看不远处的校门,只当没有听见,蒙头往前冲,肚子坠疼,我不敢停留,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慌乱,身后是不堪入耳的咒骂。

我拼命向前跑,喘着粗气,踏着梧桐树漏下的狰狞月影,鬣犬在身后环伺,追逐,围捕,伺机要扑上来把我撕碎。

我狠狠咬住嘴唇。

攥紧了拳头,指尖掐在掌心里。

在混混沌沌看不真切的视野里,女人的讥笑与男人恶心的粗喘好似时空重叠。

我从过去的阴影中挣扎着爬出来,手撑着桌面站起来,大喝一声,「闭嘴!」

这一刻,孤独与愤怒把我吞噬。

我什么都来不及想,哪怕和她撕破脸皮,哪怕与这位顶头上司交恶,哪怕直接被公司排挤扫地出门我也顾不上了,我太难受了,我站在明亮的办公室,却好像站在无人的旷野,全世界的风都吹向我。

凉得彻骨。

一瞬间办公室里静得吓人。

下一秒,响起此起彼伏的电流震动声打破平静。

全公司的电脑屏幕同时黑屏。

就在所有人疑惑愤怒不知所措之时,电脑上同时投影起一段昏暗视频。

画面上一男一女纠缠在一起,身体紧紧贴着,暧昧的衣料摩擦身与缠绵水声响在一起,女人的娇吟,男人的低喘,还有熟悉到一瞬就能辨认出的说话声都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回荡。

「姐姐给我什么奖励?」

「这个简单,让我看一些有意思的照片。」

……

那是新野会议室的监控录像。

截取的这一段两分钟内容,除了暧昧声音,还有两句耐人寻味的对话,翻来覆去地播放,简直就是公开处刑。

主人公一个是空降的主管陈洁,另一个是新来的实习生小王。

据说新野那个摄像头坏了几个月了,也不知怎么就突然好了,更不知为何突然投射到所有人的电脑上。

几十道炙热视线落到陈洁的身上。

她一贯高傲淡然的表情出现裂痕。

她的面孔红得好似煮熟的虾子,面目因愤怒与尴尬而显得格外扭曲,嘴唇却白的吓人,她猛的举起茶杯砸碎手边的显示屏。

一块碎了。

却还有第二面,第三面……

暧昧的声音如影随形,让她的难堪无处遁形,四面八方都是粘在她身上甩不掉的探究眼神。

陈洁疯了似的拎起凳子,一台又一台电脑砸过去,嘴里念叨着:「假的,都是假的,不许看!」

那歇斯底里的样子像是神智失常的疯子。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

直到一声大喝响起,「把这个疯子拦下来。」

众人这才有人主心骨,纷纷七手八脚地凑上前去,拦的拦,抱的抱,把凳子从她手中卸去。

原本井然有序的办公室里好似遭了洗劫,杂乱不堪,七八台电脑都遭了毒手,资料散落一地,桌面上原来的小盆栽小摆件摔落在地上,碎瓷片和泥土混合在一起。

「去叫后勤打扫干净。」

那人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其他人各回各位继续工作吧。」

等他走后,大家才小声议论起来。

「那人谁呀?」

「新老板。」

「你还不知道啊,咱们的小破作坊被大名鼎鼎的 cose 收购了,马上就要换天了。」

「新老板头一天来视察就赶上这样的好戏。」

「真是……有够精彩的。」

「确实,看不出来陈主管表面多傲气啊,私底下玩儿的这么开。不过话说回来,她那个小奶狗小王呢?」

「没脸见人躲起来了吧!」

……

昏暗的楼梯间,小王正低头抽烟,唇边还带着口红印记,猩红的火星在他指尖忽明忽暗,他身后突然传来皮鞋踏在地面的脚步声。

头顶的声控灯适时亮起。

照出一个高大身影。

黑衣服黑裤子,戴黑口罩,浑身上下都是黑,那人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显得格外诡异。

真是个怪人。

小王本能地察觉到危险,掐灭了烟往楼下跑,身后,那人紧追上来,皮质鞋通通的声音每一步都踩在他的心跳上,好像死神的脚步声。

小王蒙头苍蝇一样飞速跑出楼梯口,疯狂按着电梯按钮。

电梯停驻。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去,匆匆按了关门键。

那个怪人没有追上来。

小王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就在电梯门阖起的前一瞬,一只手硬生生地插进来。

那个带黑色鸭舌帽的青年抬眼盯住他。

「继续,跑啊。」

他眼神轻蔑又漫不经心。

那种居高临下看垃圾的眼神,让小王呼吸困难,双腿瞬间就软了。

头被踩在脚底下。

黑衣人屈膝踩在他胸膛,刀锋抵上他的脖颈,声音比刀锋更冷,「贱嘴如果不会说话。」

刀尖拍了拍他肿起的脸颊。

「我不介意教教你,该怎么学会闭嘴。」

14

电梯门开,小王鼻青脸肿,尤其是嘴巴,鲜血直流,殷红血迹顺着下颌打湿衬衫,他颓唐地靠坐在电梯墙角,已经人事不省。

黑衣人抬眼看了下监控摄像头,全副武装的打扮只露出一双狠厉眼眸。

那一眼,让人心生恐惧。

所有看到小王惨状的人,无一不是心惊胆战。

今天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情,新上司直接给大家放了半天假,提早下班。

我回到家时机器人还没有做饭,他看到我似乎有些惊讶,迎上来为我倒水,我却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他把水放在一边,有些疑惑地转身去厨房做饭。

我望见他拿刀背影,细长的手指执刀,没有丝毫犹豫,雪亮刀锋自鱼腹中滑过,干脆又利索,不出几秒,血水无声地漫出来,顺着砧板缓缓流淌。

他的表情是如常冷静。

那双眼没有丝毫情绪。

我看着他瘦削又高大的身形,脑海中出现了一种让我自己也觉得离谱的联想——他的身形,和电梯监控里的那个黑衣人真的好像。

若是这双眼睛染上狠厉与疯狂……

我后退几步,心脏怦怦直跳。

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他只是个家务机器人啊,正规厂家出品,有三包有售后的,哪里来的自主意识?

机器人横跨大半个城市去杀人,也太荒谬了。

我按下心中所想,满脑袋塞满了乱七八糟的联想,索性也不再纠结,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反锁房门,打开了家里的全景监控回放。

画面上,机器人早早在厨房忙碌,当我去公司上班后又任劳任怨地打扫了家里卫生,扫地拖地洗衣服,没一个闲下来的时候,按照时间推算,在电梯惨状发生时,机器人还在家里打扫,就算他是超人,也分身乏术。

我心中稍定,摇摇头笑自己胡思乱想。

下一秒,我的笑容僵在嘴边。

监控右上角的时间分分秒秒跳跃,我看见画面上的机器人搬着凳子坐在了门口我一回家便能看见的地方,画面分辨率低,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心中却悚然一惊,一股凉意从脊背蹿上了天灵盖,冷汗登时便顺着额头流了下来。

今日下班早,我回家时还不到四点。

滴答滴答的钟表声在安静的屋子里回荡,我僵硬地扭头。

四点十七分。

监控的回放已经自动跳转到当时当下。

那抹暗影还在那里,在门口,一动不动。

我按住扑通扑通乱跳的心脏,双手发麻,双腿虚软,一时间好像被无边潮水漫过,胸口闷得喘不过气,脑壳嗡嗡响。

监控,被动过手脚。

他是谁?

他有什么图谋?

那个暴戾的凶手,那个歇斯底里的疯子,那个躲在暗处一遍又一遍发消息纠缠我的人……难道,一直与我同处一室朝夕相处吗?

我心惊胆战,感觉头重脚轻,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丝毫响声,然后手忙脚乱地摸口袋想要报警。

摸了个空。

我这才想起,机器人进门时接过我的包放在了玄关壁柜上,包里就装着我的手机。

我欲哭无泪,发着抖检查了一下门锁,然后轻手轻脚地拉动书柜,木质摩擦地板发出令人齿寒的滋滋响声,我大气也不敢喘,好不容易书柜挡在了门前,我丝毫也不敢放松。

隔着一道门,我听见轻轻的脚步声。

此刻我神经紧绷,一点风吹草动也让我胆战心惊。

脚步声停在门前。

响起三声敲门声。

「主人,饭做好了,可以吃饭了。」

「今日晚餐是清蒸鲈鱼,三色时蔬炒鸡肉和鱼丸米线。」

……

我不敢作声,除了逃避,我什么都做不了,能拖一时就拖一时吧,我拉起被子把自己囫囵裹在里面,竖起耳朵停着门外的动静。

那人顿了顿,脚步声渐渐离开。

我缩在被窝里,头一次感觉每分每秒都如此漫长,天色一点点暗了下去,屋外灯火渐次亮起,屋子里被黑暗吞没。

眼前越暗,我的听力便越发敏锐。

我崩溃地发现,他又来了,就在门外。

我紧紧盯着门,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笼中困兽,不管怎么躲,怎么藏,都没有办法避开他,是这场猫鼠游戏里注定要被撕碎的猎物。

谨慎的三声敲门声。

我攥紧了被子,在心中暗暗祈祷。

下一秒,我听到焦急的呼喊,他没有再叫我主人,而是叫我的名字。

他叫我小鱼,语气熟稔。

一声高过一声,一声比一声焦急。

他在担心什么,难道还怕我从九楼跳下去吗?

我听见「咚」的一声巨响,他在踹门,一下又一下,堵在门前的书柜正在剧烈的晃动,上面摆着的盲盒娃娃跌落下来,砸在地上,粉身碎骨。

满地狼藉。

门缝被踹开,漏下一缕光。

一个人影逆着光站在门前。

我咬紧嘴唇,好像噩梦回溯,恍惚间回到了高中那个昏暗的路口,身后是一声叠一声的催促,男人黏腻潮湿的目光,我奋力地想要逃跑,却被堵在路上,路灯投下剪影,前后都有人,我根本逃无可逃。

我是笼中困兽。

「接着躲啊!」

「你跑得了吗,少他妈给脸不要脸。」

……

我被狠狠抓住头发拖拽,男人布满硬茧的粗糙手掌捏着我的脸颊,我被围在当中,四周都是人,不知从哪里伸出来的手撕扯着我的衣服,校服的拉链被扯烂,里面的背心露了出来。

我拼命挣扎,撕心裂肺地哭喊,我在求饶,喊救命,声音嘶哑难听。

几巴掌扇在脸上,火辣辣的疼。

我一口咬在那人手上。

他眼中满是怨毒,伸手紧紧掐在我的喉咙,我眼前发黑,耳边尖锐的啸鸣,我的视线一点点暗了下去,在最后模糊的视野里,我看见有酒瓶在他头上碎裂,哗啦一下,玻璃渣子映着路灯昏黄的光,血液顺着他的额头涌出来,滴滴答答落在我身上。

温热又粘稠。

我听到白砚的声音传来,似乎离我很远,又好像很近。

「小鱼,小鱼,不要害怕。」

「你别吓我,你看看我,是我啊。」

「我来了,我就在你身边,我会一直保护你。你别怕我……」

15

我起初还有些意识,只是感觉胸闷气短脑袋发蒙,然后没来由地眼前就花了,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我能感觉到他在焦急地唤着我的名字,声音好吵,我想回应他,却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好像被困在自己的身体里,头脑格外清醒,清醒到我从这焦急到失控的声线中听出了熟悉感。

我迷迷糊糊地感觉被人抱在怀里。

然后是风声,急促的脚步和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周遭乱纷纷地,我勉强睁开眼睛,看到白得刺眼的天花板。

这里是医院,却不又像医院。

周围乱哄哄的,很吵,充斥着男人的怒吼。

「一群没有用的废物饭桶!」

「我儿子的肿瘤就是你们医院整的。要是不照 CT 根本不会有。」

「看看,这就是桐仁医院的医生,全是有娘生没娘养的狗杂碎,不要脸的狗啊!我儿子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们都偿命!」

见周围人四散,远远地绕开他,那人愈发疯狂,自手中尼龙袋里掏出了一把菜刀,宽且大,刀锋雪亮,长有二十公分,他胡乱地挥舞着刀,一时间所有人吓得惊声尖叫,他周围迅速清空。

男人的面容扭曲涨红,青筋暴起蔓延到脖颈,他挥舞着刀子翻身爬向服务台,几个小护士被吓傻了,恐惧地抱着头蹲在原地。

点光火石间,我看到一个背影逆着人潮三两步迎上去。

那男人挥舞着刀子,已然癫狂,口中念念叨叨,双臂乱挥乱打,那柄骇人的雪亮刀锋在白炽灯下泛着冷意,挥成一张无人敢近的网。

我看着我的机器人扑上去,他竟然想徒手去抓那暴徒拿刀的右臂。

和高中那个随手捡个酒瓶子就敢孤身闯进人群里的身影一样。

义无反顾,奋不顾身。

这个傻瓜……

我眼睛酸涩,漫上湿润泪水,却一错也不错地紧紧盯着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那暴徒被夺刀激怒,反手往他身上劈砍,白砚赤手空拳的,只能抬手去挡,刺眼的鲜红顺着手往下流,滴滴答答砸在地上。

我的心猛的一坠,还来不及反应,就见那暴徒被白砚一脚踹翻在地,正捂着胸膛低低哀嚎。

他走到暴徒身边把那染血的刀子踢远了。

转而对服务台的小护士说要挂急诊。

他手上是深可见骨的伤口,见我看他,有些不自然地把右手往身后藏,他眉眼间的狠厉瞬间消弭,声音又轻又哑,带着些不知所措。

「别怕。」

「我没恶意的,别害怕我好不好。」

我嗓子好像堵着棉花,出口艰涩,还未开口,眼泪便先落了下来:「白砚。」

16

他浑身一震,僵硬地后退半步。

我头很疼,浑身无力,不然我非得要蹦起来邦邦给他两拳。

我气他这么莽撞。

气他不管不顾伤到自己。

更气他,这个臭男人高中时招呼都不打就离开我,又处心积虑地装成机器人回到我身边,骗我这么好玩儿吗?

但是,虽然气他,但自从知道是他,哪怕猜到他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温柔和善,反倒偏执狠厉,我却丝毫不觉得害怕。

几年的相处,我深知我认识的白砚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笃定他不会伤害我。

我头晕得难受,见他手上还在流血,忙不迭地想让他去包扎,我推了推他,他却哆哆嗦嗦地吻上我眉心。

滚烫的热血溅在我手掌,他颠三倒四地说着对不起。

小护士来请他去处理伤口。

他也不管不顾,只执意要等在我身边,陪我去抽血化验。他是关心则乱,我自知已经好多了,意识清醒,头脑清明,只是晕倒后还有些虚弱和疲惫。

反倒是他,伤口狰狞血流不止的样子也太吓人了。位置还在手上,要是伤到神经怎么办。

想到此处,我不由有些急躁:「医生你别听他的。你赶快把他带走吧!」

白砚促然抬头,紧紧盯着我。

他的眼眶有些红,眼底眸色深沉,闪过一丝受伤。

他转过头去不再看我,只低着头,把唇抿出了冷硬的白,最后被我冷着脸催促,才垂头丧气地跟在护士身后去清创缝合。

医院苍白的灯光打在他的背影上,显得格外萧瑟,明明那么高大,偏偏让人联想到下雨天被人抛弃在外的小狗。

我摇摇头,甩掉满脑子稀奇古怪的联想,扶着医院的塑料椅子想要跟上去陪他。

无奈一站起来便双腿发软,只得看着他的背影渐远。

拐过转角,清脆的手机铃声响起。

「哥。」

白砚的声音恹恹的。

他站在医院走廊,回忆起她流着泪的双眼和避之不及的驱赶,头一次这样害怕,好像脚踩在冰层上,眼前是万丈深渊,全世界的风都吹向他,一瞬间从头到脚都是冷得彻骨。

「我伤害到她了。」

「哥,你说得对,是我错了。可是我控制不住。我嫉妒的发疯。我想要她的眼睛只看着我一个,想要她全部的爱与关注,有时候我甚至想把她关在屋子里,就我们两个,时时刻刻都绑定在一起。

凭什么那些不检点的垃圾可以站在她面前,对她笑,和她说话,和她一起吃饭……」

「他不配!」

「我……我也不配。」

他痛苦地攥住自己的领口,好像要把那些刻骨铭心的情感生生从骨血里剥离出来,受伤的手掌紧紧攥着,伤口崩裂,鲜血淋漓。

一声低叹藏在痛苦的喘息声里。

「我这样阴暗自私的喜欢,对她来说是负担吧?」

17

我检查完,在医院的长椅上等了许久,水喝了一肚子,然后有个小护士来告诉我,说我男朋友已经先行离开了。

我顶着满头问号回家。

窗子漆黑,屋里没有亮灯。

我早熟悉了他的存在,小小的房间里好像处处都是他的影子。

他应该站在门口,对我说欢迎回家。

取下我的包,帮我递上拖鞋。

或者在厨房忙碌,饭菜的香气追着直往鼻子里钻。

……

现在只有满室沉寂。

我的小房间里未开灯,漆黑一片,太安静了,安静到可以清楚听到隔壁空调嗡嗡的震动声。自窗子望去,四面楼房只亮着零星几处灯光,已经很晚了,早到了休息的时间,连街边路灯的光也昏沉疲惫。

夜深人静,我独自一个人在黑暗的房子里。

孤独感仿佛无处遁形。

我的卧室门口一地的混乱,书柜斜斜抵在门前,一地乱七八糟的琐碎物品,就这样在地上躺着。我满心都是疲惫,也懒得去收拾,索性打开了电视。晚间新闻的声音响起,莹莹光芒深深浅浅的,在我眼前竟刺得人眼睛发酸。

我攥着手机,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办。

白砚这个臭男人又一言不合就搞失踪。

仿佛人间蒸发一样,我又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我顿了顿,唤出了语音助手。

「嘿 Siri。」

「我在。」

我看着手机下闪烁的彩色线条,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请尽管吩咐。」

清冷的声音带着硬邦邦的机械质感,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缓缓吐出一口气:「白砚……你去哪儿了。」

手机黑了一瞬。

彩条闪动。

「对不起,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心里难受,口中发苦:「你手上的伤,还好吗?」

「……这个问题我恐怕无法回答。」

无论我再说什么,问什么,都如同石沉大海,再无回复。

好像白砚这个人,还有这几个月的相处都是我的一场大梦。我用 299 买了一场久别重逢的美丽幻梦。

现在梦醒了,一切还要继续。

我浑浑噩噩的上班,下班,挤着末班车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日历翻到了六月。

公司自换了新老板后一切没什么变化,老板忙碌,家大业大,也顾不上我们的小作坊,寻常看不见他的人影,大家也都很随意,以前怎样现在还是怎样。

这天六月一,新老板心血来潮要组织儿童节活动,我们一群老胳膊老腿的疲惫社畜偷得半日闲,没想着中什么大奖,全当放松了。

我近来干什么都提不起来兴趣,日子叠日子,过得稀里糊涂的。直到被推上台前,看着大屏幕上铺开我的照片,我还没有反应过来。

老板笑容僵硬极了,把一只大袋子塞进我手里,说我是什么幸运员工,要送我手机平板还有三千块奖金。

莫名其妙的。

幸运?

从小到大这两个字就与我绝缘。

我还记得父母的争吵,横七竖八的酒瓶,高到需要垫脚才能够到的灶台,还有铁质衣架抽在手臂上的疼痛。

那是我人生的前十年。

十一岁时,父母离婚,他们为弟弟的抚养权而闹得不可开交,却没有一个人愿意要我,只把我一个人丢在了回老家的大巴车上。

我抱着旧书包,抠着书包侧面裂开的塑料胶皮,大巴车一路翻山越岭,陇城的山是黄色的,缺水,草木都是萧索的焦枯。土地干裂,细碎的蛛网纹纵横交错,就像爷爷脸上的皱纹。在贫瘠又富饶的陇城山,我度过了最幸福的几年。

直到爷爷过世,我考入市一高。

……

我抱着一大袋东西,都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下台的,看着台上穿着笔挺黑西装双手环抱笑容可掬的老板,他的面容熟悉又陌生,我脑袋中好像有个念头快速闪过,快得让人琢磨不透,我还来不及细想,就忘记了。

我摇摇头,打开了手机。

我的手指本能地蜷缩了一下,自键盘上输入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白砚。」

我翻了翻,才找到几个月前看过的那个新闻。

【互联网新贵上榜全球财富百强,cose 总裁白砚崭露锋芒】

我盯着照片愣神。

照片上这个寸头眼睛男若是长出头发,摘掉眼镜……五官,身高,身形,还有同款奸商微笑,都几乎是一比一复制粘贴。

几个月过去,新闻下原来空空荡荡的评论区,已经盖起了高楼。

「营销号发文前能不能审核一下,睁开眼睛看看,配图哪里是白砚?这是 cose 中国区负责人白清。人都能弄错,我看你们干脆回家喂猪去吧!」

「看清楚了,这是 cose 上市敲钟拍的照片,右边那个才是白砚。」

18

我轻轻闭了下眼睛。

手指停在屏幕上,长按,保存。

白砚啊……

我的心轻飘飘的好像在空中飞着,我把老板送的新手机拿出来看了又看,不由自主地就笑出声来。

但凡公司办活动,保留环节必定是聚餐,喝酒,一大帮人去唱歌。我不爱这样热闹的氛围,一般都是借口推掉,今天看着时不时拿眼神扫向我欲言又止的老板,默默跟在众人后面,去了饭店。

大堂里被装点成蓝色的星河主题,浅蓝与粉紫的无尽夏正开得绚烂,缀成接连不断的蓝色海洋,云雾飘顶,星辰抖落,月亮灯映着流泻星辉,唯美又梦幻。

满眼都是我最喜欢的蓝。

我从不知道原来火锅店还会承办儿童节的活动,还把大堂装扮的好像婚礼现场一样。

一顿饭快吃完时,服务员小姐姐敲门进来。

「尊敬的客人你们好,本桌抽中六一儿童节礼物,每人送三折卡一张,小蛋糕一个,祝您节日快乐,用餐愉快。」

一桌十二人,人手一个小蛋糕。

其他人的都是精致漂亮的慕斯蛋糕。

唯独我的不同,简单到显得有些朴素。

我面前的是一个四寸大小的奶油小蛋糕,蛋糕胚略厚,薄薄一层奶油上铺着厚厚的芒果果肉,香甜的味道扑鼻而来,我拿叉子尝了一口,是很熟悉的味道。

我眼前热乎乎的,在这一天,好像全世界的幸运都向我汇聚。

我知道,我从来不是个幸运的人。

六月一号,是儿童节,也是一个不被期待的女孩的生日。

我从不自己买蛋糕吃,甚至路过蛋糕店都要目不斜视地快步离开,橱窗里那些精致诱人的蛋糕,让我感觉羞耻,大抵是狐狸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心态,我对生日总有种逃避心理。

弟弟比我小三岁,从他出生开始,爸妈不曾错过任何一次为他庆祝生日的机会。满月宴,百天照,辅食做的小蛋糕,等他大一些了,每年都能邀请一起玩儿的小伙伴来家里庆祝生日,爸妈做一大桌子好吃的菜,最中间摆上一个大大的奶油蛋糕。弟弟带着纸皇冠,把边边角角的奶油往他朋友的脸上抹去,一帮孩子你追我赶闹作一团。

年年如此。

我和他不同,我只吃过两次属于自己的生日蛋糕。

一次是爷爷赶集时在摊上买的,装在塑料小碗里,中间是一朵奶油花,上面浇着红黄绿三种颜色的果酱,很甜,也很腻,我还记得爷爷把蛋糕递到我手里时,我那种雀跃的心情,被人重视的满足感比奶油蛋糕要甜一百倍。

第二次,是在高中,午休时,我那沉默寡言的同桌偶然知道我的生日,默默削了芒果,浇上酸奶,仓促地铺在吐司面包上,认真又紧张地对我说生日快乐。

现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还记得我生日的只有他了。

19

我敲开老板办公室的房门,兴奋又忐忑,开门见山不想废话:「老板,我找白砚。」

说罢,我掏出 cose 人工智能产品三包承诺书。

「虽然说包修,包换,包退。」

「但是,我也不想再继续麻烦厂家了。」

「请把我的机器人退还给我吧,」我冲他眨眨眼:「299 送货上门那个,别的我不要,我只要他。」

这样同上司说话属实有些僭越,但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冒犯又如何,我想见他,此时此刻,我非常非常想要见到他。

白清啧啧两声,调侃道:「看来这是用户体验感极好啊!」

「不过,」他话锋一转:「这款老破机器人又迂又犟还爱出故障,性能十分不稳定,你确定不害怕吗?」

「坏了,我就修。」

我目光不闪不躲:「我认定他了。」

他冲我挑了下眉毛,眼睛往一旁的休息室瞥,压低声音意有所指:「要不,你亲自去验验货?」

当时当下,我格外庆幸自己喝了酒。

酒壮怂人胆。

我搭在门把手上的手指抖得不像话。

我推开房门,看见一个背影,白砚正背对着我在电脑上操作,屏幕上一片看不懂的数字编码,他带着耳机,头发被压的有些支棱,身上穿着件纯色卫衣,不同于我见惯了的西装革履,显得朝气又青涩。

听见开门声,他有些意外地扭头。

他带着个平光眼镜,瞳仁漆黑,眼睛泛着血丝,眼底笼着层淡淡墨色,看起来有些疲惫。

见到是我,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错愕,随即身后有火烧似的迅速站起身来。他退后几步,眼帘低垂着,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我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上前一把按住了他。

「你还躲我!」

我攥住了他的领口。

一看到他想后退的动作就瞬间气不打一处来,积压的愤怒与委屈一同爆发出来:「白砚,现在不装机器人了?嘿 Siri?」

白砚个子太高,我仰得脖子疼,揪着领口要他低头。

他倾身。

雪松清冽的香气让我混沌的脑子清明了一瞬。

我直直撞进他眼眸,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此时只倒映着我一个人的影子,我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气得满脸通红,看起来色厉内荏的,很没有气势,简直和撒酒疯撒娇一样。

我拍拍自己热得发烫的脸,我从来都是谨小慎微的,害羞,社恐,不善言辞,只恨不能把自己埋进人堆里,对特立独行的事儿敬而远之,对男生连多看一眼都觉得别扭,浑身难受。

我这辈子的勇气恐怕都用来遇见他。

不要错过他。

……

我抿了抿唇,有些不自在。

忍着强烈的想要退缩的冲动,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想就这样放弃。

「白砚。」

再次念出这个名字,被锁在脑海深处的那些回忆一齐涌现。

高中时那个陪我夜跑气喘吁吁的身影。

左边课桌旁时不时推过来的薄荷糖。

窗外大片大片粉紫色的火烧云,窗子开着,长风吹拂,浅蓝色的窗帘哗啦哗啦地鼓噪,校园广播站模糊的歌声混杂在读书声里,他就在我左边,隔着高高垒起的书堆,侧身撑着脸,看着我笑,夕阳洒下金辉,柔和了他的轮廓。

那一幕在后来曾一次次入我梦里,梦中那个穿着校服,笑容认真有些傻气的少年啊,身际暖阳换成了黯淡的灯光,他身后再没有瑰丽的火烧云,而是刺眼的血红,他浑身是血,虚弱的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却还要勉强向我笑,对我说,「别哭。」

那些回忆,成了我经年难以忘记的梦魇。

「我……」我喉咙堵的慌,还没开口,眼泪先掉了下来。

我不想哭的,可是看着他就这样站在我面前,平平安安的,面容熟悉中透着些陌生,但总好过血呼啦差的样子。

这真的太好了。

「我是个很自私的人,勇气也不多,胆子也小,有些话,我现在不说,可能就再也没有勇气说出口。」

「白砚。」

他拧着眉心,不敢看我的眼睛,好像在紧张着什么。

「我知道那个蛋糕是你做的,很好吃,我很喜欢。」我单手抬起他的脸颊,注视着他的眼睛,认真说:「我最喜欢的颜色是蓝色。」

「最喜欢的水果是芒果。」

「最喜欢的花是无尽夏。」

「你知道我最不喜欢的是什么吗?我最讨厌看见流血暴力。我讨厌寻衅滋事的混混,讨厌暴力冲突。我会害怕。」

他放在身侧的手攥成了拳,眼睛一瞬间灰败下来,低垂眼眸,一言不发,好像整个人被抽空了所有精力。

「我拥有的东西本来就不多。」

「流血,就伴随着失去。我曾失去了一个最重要的人。」

「那个人知道我所有喜好,不爱说话,却会认真的听我讲话,会傻乎乎地用芒果和酸奶为我做生日蛋糕,会毫不犹豫地保护我,哪怕把自己置身于危险中。为了救我,他流了好多好多的血。」

「你知道看着最在乎的人,因为自己而受到伤害,是种什么样的心情吗?太难受了,比自己受伤还要痛苦一百倍。」

他怔怔抬头,错愕又惊喜,目光灼灼地看向我:「小鱼?」

「你别难过,你看看我,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你,你永远也不会失去我。我会一直一直陪在你身边,除非你讨厌我了,不要我了……」

20

「失去?我当然不会失去了。」

我胡乱擦了一把脸上泪水,扬了扬手里的纸张:「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你可是我花了 299 买的,才用了这几个月,连三包期限都没过。」

「虽然娇气容易失控,但是修理修理还能带回家接着用。」

「是吧,机器人先生?」

白砚脸色瞬间涨红,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好像揉碎了漫天的星辉,抿着唇,低头傻笑。

「不许笑。」我板起脸,与他约法三章。

「以前教过你的机器人三大定律还记得吗?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要服从口令,还有尽可能的保护好自己。所以……」

「你不可以随便出手伤人。」

「要乖乖听我的话。」

「还有,不要再莽撞,不许受伤,保护好自己。你现在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是我的,要替我保护好我的私有财产,知道了吗?」

白砚只顾着看着我傻笑。

我怀疑他一个字都没有记住,于是忿忿地捏了捏他的脸颊的软肉,咬牙威胁他:「要是我的机器人坏掉了,那我就再去换一个更好更贵的。」

我还来不及反应,就落入一个炙热怀抱。

「货物一经售出,终生保修,概不退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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