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泣颜

入学第一天,我成功把校草气哭了,但没人知道,我真的好冤枉。

他不仅是校草,还是我发小。

我奉命在新生报到最后一天去车站接他,坐地铁回学校时没有空座。

「坐我行李箱上吧。」

他手腕一转,粉色的箱子滑到我面前———是我给他买的毕业礼物。

选礼物时存了点调侃的意思,毕竟太多年没见,我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一个适合粉色的哭包小孩。

但是现在,我跨坐在行李箱上捧着脸,抬头看见的是略显沉默的少年。

可他过去的面容并未在这份陌生前褪色,而是更加鲜活。

大而澄澈的眼,它们滚落晶莹泪水的瞬间最好看,我小时候曾觉得,他是哭的太多,眼睛才那么漂亮的。

白而柔软的脸,新鲜的玉兰一般。

这点倒是没变,他皮肤一直很白。

他双颊突然爬上绯色,抬手遮住我的眼。

「杨绘,不要盯着我看。」

我低下头,还没来得及狡辩,车就到站了,行李箱因为惯性带着我向前。

导致我的脸直直撞在他胸口上。

「投怀送抱也不行。」他红到耳朵尖了,还是一本正经的说。

几年不见,你这厮变得蔫坏!

1

你们要是问我,还没开学,怎么就说他是校草了?

我这么说吧。

曾经单纯因为我住他家隔壁,我俩从幼儿园就开始发展了革命友谊。

所以我见证了从小到大,多少妹妹为他痴,为他狂,为他变成狼人模样。

在学校里,他躲人,我把门。

为了防止比较激进的追求者把他强吻。

其实小学时大家对他不完全是恋爱的那种喜欢,非要解释的话,这种感情是想「吸人」,类似于猫猫教徒们想吸猫。

后来初中他长高了,不再比我还矮。

从那时起,不夸张的说,他收到的情书能汇成一条波澜壮阔的河,直接把他储物柜淹没。

高中他去了外地,但我们断断续续还有联系。

高考之后我盘着腿坐在电视机前吃西瓜,结果在新闻上看见被采访的他。

「爸!妈!!」我惊得差点在勺子上磕断牙,「成澈上电视啦!」

爸爸穿着围裙拿着锅铲从厨房冲出来,妈妈扔了正在试的新裙子,我们瞪大眼睛,恨不得把电视盯穿。

是那种采访最先走出高考考场学生的节目,成澈那张帅脸完全没有被死亡角度所禁锢,依然能让周围的颜色都暗三度。

「请问能透露一下你心仪的大学吗?」记者把话筒递给他。

「光大。」成澈和记者对视,声音里有一种温和的力量。

「很坚定呢,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吗?」

他突然看向镜头,笑了一下。

「这是我和一个人的约定。」

我的胸腔内乱起一阵强烈到近乎痛苦的震动。

这种感觉像体测八百米不要命的跑完,最后冲过终点线,也有点像三年前,我得知他不辞而别的那个瞬间。

妈妈扭头又去试衣服了,爸爸也回到厨房继续做饭。

他们默契的缄口不言。

我呆滞的把勺子插进西瓜里,但采访已经结束了,我也没也再拿出来,只是看着反光的勺柄发呆。

下午的阳光太烈,在银色勺柄上跳跃一下,又射入我的眼,我回过神,突然有想哭的感觉。

…只是因为他生了一双深情眼,瞳孔的颜色又深,所以看谁的时候都爱意潋滟。

只是这样。

所以这次不能再有所期待。

2

成澈因为那个采访,还没进新生群照片就被到处传。

我的学姐舍友甚至打印了他以前给高中拍宣传片的海报贴在门上天天傻乐着看,就差上两柱香给供起来。

我觉得她这种行为是因为学医积劳成疾,向她投去怜悯的视线。

她好像遭到了挑衅,瞬间炸毛,把我拉到门前,「绘仔,咱们都一起住两天了,你就没好好看一眼!快来分享咱的快乐源泉!」

我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向她提出真诚的意见,「学姐,等他来了学校,你有机会看真人,没必要天天对这张纸顶礼膜拜。」

她托着腮叹了口气,「学校这么大,怎么可能说见就见?如果我是大一,能和他一起上公共课的话…」

她说到这里,眼睛放光,一路闪到我脸上。

我因为不祥的预感后撤半步,手还是被她扑过来握住。

「你上公共课的时候肯定能见到成澈,好绘绘,能不能拍几张照片一解我相思之苦?」

什么谜之任务?

3

都是新生,但是我妈要我去接他。

因为我是光市土著,已经在这里生活了 18 年。

过去数学课无聊的时候能徒手画地铁线路图打发时间。

终于把成澈带到了校门口,我小手一挥,准备功成身退,「登记完学校里的大巴会把你送到宿舍楼,我先走喽。」

刚一转头撞见舍友在做迎新志愿者。

「杨绘…」成澈还在身后叫我。

我一个箭步滑到他身后,紧张兮兮的小声说,「先别动,也别说话,掩护我。」

笑话!要是舍友知道了我俩认识,我以后还有安生日子过吗?不得里里外外被她盘问个遍?

成澈安静的拉着行李箱走向一边,我猫着腰和他同步挪过去。

出了舍友的视线,我长舒一口气,站起身来。

成澈垂眸看向我,树荫下愈显深邃的眼闪烁着疑惑。

在躲谁?

他没问,但他的眼睛替他说了。

…心烦意乱,我知道不是因为四面八方涌来的蝉鸣,而是意识到这么长的时间过去,我们之间的默契一如往昔。

我正打算解释一下舍友对他的脸痴迷到了何种地步,突然被熟悉的声音叫住。

「小羊,晚上要不要一起去吃饭?」展挚手插着兜晃过来,笑嘻嘻的敲了敲我肩膀,然后眯起眼上下打量成澈,「…新欢?」

成澈表情没怎么变,但我能察觉到他在咬紧牙关。

「以前的同学。」我尽量把关系往远了说,极力忽视因为刚才成澈的不满而暗痛的心,仿佛有人用一把锯慢慢地拉过去。

他果然很不情愿被人误会和我有暧昧关系,哪怕是一点点。

4

「哦———」展挚拖着长音。

收到我飞过去的眼刀之后,他又无所谓的耸耸肩,「凶什么嘛,陪我这个孤家寡人吃饭你不会都不肯吧?」

我知道不答应,他就会一直念经,「去吃川菜。」

「食堂三楼有,我们试试去?」他喜上眉梢。

我点点头,报道之前就听班导说过三楼的菜种类多,味道也不错。

「我可不可以一起?」成澈突然出声。

我脑子里噼里啪啦,炸开了朵朵烟花。

仅仅是因为,他刚才的语气很像小时候,抬起张白白的小圆脸问我:杨绘,我们可不可以一起玩?

5

展挚恨恨的用筷子戳着碗里的鱼,翘起的头发丝都在诉说着不满意。

成澈在他旁边,坐姿端正,乖乖吃饭。

食堂的桌子是那种相对的双人座。

刚才成澈在展挚占到了一张桌子向我兴高采烈招手的时候,非常自然的落座到他身边。

我一抬头,看到展挚那张气鼓鼓、仿佛河豚一般的脸,笑出声来。

真的很少有人能让他吃瘪。

「我不喜欢三人行,小羊。」他撇着嘴,朝成澈扬了扬下巴。

要是以前听到这种怪话。我会忍不住蹦起来给他一个大二刮。

现在已经学会面不改色地怼回去了,「食堂又不是你开的,别人坐哪里你也管哦?」

展挚瞥我一眼,目光幽怨。然后低头扒饭。

成澈漂亮的眉毛微微蹙起,等和我对上视线,表情又恢复如常。

糟了,他会不会以为展挚过去总说这种浑话?

…展挚也的确是总说,可嘴长在他身上,我又没办法。

我尴尬的摸了摸鼻梁,闭嘴喝汤。

但等放下碗,拿起筷子的时候,依然感觉到成澈在注视着我。他那双眼睛的存在感实在强烈。

「杨绘,」成澈目光下移,盯着我面前被辣椒淹没的水煮鱼,「我能尝尝吗?」

我脱口而出,「你胃不行,不能吃辣。」

展挚瞠大眼睛。

成澈的唇角轻轻勾起。

6

光市地如其名,阳光充沛,然而雨季漫长,夏季夜间阵雨轻拍窗棂把人唤醒,再次入睡,感觉梦里都弥漫开青苔的气息。

我们三个走出食堂,外面不知何时已经下起了暴雨。

我从包里翻出一把小伞。

然后他们看着我,我看着他们。

展挚两手空空,只带了学生证。

成澈吃饭前刚放完行李,看样子也没拿伞,无辜的朝我眨了眨眼。

…有点想逃。

我今天是不是水逆?

为什么要面对这种社交难题?

显然挤一挤不能解决问题,我们要是想一起走在伞下,就得紧紧贴在一起。那还不如让我自己淋雨跑回去。

「绘仔,你咋搁这不动弹呢?」舍友举着烤串在我身后探出头,「走啊,要不要一起去取快递?」

我的心比此刻凉凉的雨水还要冷。

果然,在我做出任何反应之前,她就疯狂摇晃我的胳膊,并用她以为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嘶吼,「啊啊啊!你背后是成澈!我绝对不会认错!!!」

你是没认错。

因为他五分钟前还坐我对桌。

我眼看着可以避免淋雨回去的结局,把舍友拉到一边,给她出谋划策,「成澈没带伞,你就说自己要回寝室,他可以顺路一起。」

「绘仔,你可真是个大聪明!」

她被突如其来的幸福砸晕,没问我怎么知道这回事。

我冲展挚打了个响指,他迅速钻到了我的伞下面,不忘回头挑衅的瞥了成澈一眼。

「你幼不幼稚?他也有伞了,我舍友送他回去。」

这样说给展挚听,其实也安慰着自己,我根本不敢回头看成澈的表情。

「小羊,这不是一回事,」展挚收起了平时嬉皮笑脸的样子,「你明明也可以和他一起走。」

他的声音也染上雨水潮湿暴烈的气息。

眼睛透亮,映照出我被看穿后的欲盖弥彰。

…认识不久就发现,展挚只是看着大大咧咧,其实是个人精。

但他今天尤其敏锐,令人心慌。

我当然知道把成澈推给舍友只是自己在逃避。

可从很久以前起,如果和他离得太近,我耳旁会传来蝴蝶振翅的声音。

他走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放学的路上被阵雨袭击,我一个人把书包顶在头上躲到房檐下,望着街道时,只能品出绝望颓丧的气息。

当时的我甚至迁怒于雨。认为它是可恨的东西。

只因身边消失了那个把校服脱下来罩在我头上,同我一起在雨中奔跑的少年的身影。

7

展挚见我沉默,磨了磨牙。

把伞柄从我手里夺过去,「走什么神?过来点,你肩膀都湿了。」

他大手扶在我只是落了几滴雨的肩膀上,把我拉向他。

掌心好烫。

「展挚,松开我。」

「再吵就把你扔进雨里去。」他恶声恶气。

又挣扎着走出几步,我的手腕被人抓住。

是成澈。

他在雨幕中像一片孤寂的剪影,头发已经被打湿了,雨水沿着他的下颌坠落。

不是雨。

…他哭了。

8

「为什么不选我,杨绘?我也可以给你撑伞的。」

「我怎么就成了别人了?」

「新欢又是什么?」

他委屈的控诉一句句飘过来,我一下子成为十恶不赦的坏蛋。

过去他一哭我就会投降。

怎么现在还是这样?

9

成澈话音刚落,就涨红了脸。

他悄悄看我反应,湿漉漉的眸。

泛红的眼尾划过雨水。

虽然这个想法有些不合时宜,但他这副样子实在是…很勾人。

我晃了晃神。

注意到我的呆滞,他抿起唇,松开我的手,朝宿舍楼的方向狂奔。

我倒是想追上去解释,但是我跑不过他。

10

《他不在的时间里》

———展挚视角

(1)

刚升高中的杨绘,处于风暴眼。

初中时她就在我隔壁班。

她每次路过教室门口时,我那群朋友的声音都更加高昂,恨不得上蹿下跳,就是希望她看过来。

但杨绘脚步总是很快,目不斜视。

只有一个人,牢牢占据着她的视线。

她在走廊里遇到他时,眼睛会瞬间亮起来,里面仿佛有被碾碎的星星翻滚、跳跃。

那张被喜悦浸润的脸灵动美丽,会让人下意识屏住呼吸。

他并不说什么多余的话,但看向她的表情是柔和的。

当时坐我前桌的女生断言,没有人能插入他们中间。

因为我们所在的私立学校,不出意外可以从初中部直升高中,是很多人都想来的市重点。

有八卦的同学悄悄讨论他们的未来。

直到新生典礼那天,那个男生没来。

(2)

杨绘当然不缺人喜欢,即使她对他以外的人都很冷淡。

「我是不是有机会了?」过去在她路过教室门口时,吵闹的最大声的朋友蠢蠢欲动,表情里有些令人作呕的东西。

我嗤了一声,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

「没了成澈,难道她就能看上你了吗?」

我把书包甩到肩上,听着身后传来的咒骂走远。

我们的友谊当然就此终结,但与杨绘无关。纯粹是我看他不顺眼。

我如此相信这一点。

但事情的转折,来得那样快。

(3)

一天放学轮到我做值日,所以走的很晚。

撞见杨绘被几个混混堵在小巷里面,为首的那个还挑衅地朝她吐烟圈。

「小美女,考虑好了吗?做我们黑哥的女朋友,每周给拿你零花钱。」那个人吊儿郎当,手向她胳膊伸。

我发疯一般跑过去,心跳的很急。

脚步声引起了那群人的注意。

但还差十几米的时候,我看到杨绘眼睛都不眨一下,曲起膝盖猛地向刚才的那个人腹部顶过去。

他一个趔趄,以诡异的姿势跪在地上。

杨绘缓缓转过头来,表情好像在说:不需要你。

「快跑啊!!!」我大喊着,不知道她还站在那里干什么,冲过去给了抓她头发的人一记飞踢。

(4)

好不容易脱身,她被我拉着踉踉跄跄的狂奔。

却遇上一场来势汹汹的雨,光市夏天就是这样。

我没多想,把校服外套脱下来,罩在我们两个人头上。

这个小空间好像锁住了她的发香。

我很没出息的脸上发烫,向外撤一步,把校服整个留给她。

「昨天刚洗的,不脏,我没事,」我语无伦次,「你快回家吧。」

她拨开校服衣角看向我,眼神悲戚迷茫。

校服是红色的,大红色。

可她此刻的目光击碎了我几秒前还盘旋在脑海的幻想。

那次的凝望比光市的雨季还要漫长。

她在看另一个人,透过未知的时间和漫长的距离。

「谢谢你,展挚,」她眸光恢复清明,把校服重新塞到我怀里,「但是我淋雨也没关系。」

啊,她的心,

完全没有给其他人留

任何余地。

我从喉咙深处生出苦意。

(5)

只要我不过界,她没有理由拒绝一个朋友的好意。

我喊她小羊,这个名字听上去温和纯良,无忧无虑。

她一开始很不耐烦,但就算是气咻咻的表情,也比高中以来一直愁云惨淡的样子有生气。

后来屡禁不止,她便随我去。

偶尔我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时,还会怼我两句。

只是这样,我也很开心。

因为虽然是被我硬缠着,但她总算不再孤身一人。

我后来偶尔想起她在雨里和我对视时那个凄楚的表情,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

如果是我,绝不会离她而去。

(6)

时间匆匆过去。

高二刚开学时,她收到一封没头没尾的信。

里面只有一句话:奥雷里亚诺,马孔多在下雨。

远处惊雷炸响,把我劈在原地。

她把那张纸翻来覆去的看,白皙的手抖个不停。

在一些事上的敏锐,让我变得很狼狈。

这大概是他们之间的暗语。

(7)

原来他不在的时间里,我也只是在唱独角戏。

(8)

暴雨过后,落花遍地。

那是我夭折的爱意。

(9)

成澈被采访时,我也看到了。

他们…会在光大再次相遇。

「挚啊,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妈担忧的打量我苍白的脸。

「我没事。」

但是心痛到无法呼吸。

(10)

搂她肩膀是我故意的,我们过去从来没有这么亲密。

高中时,哪怕她展露一点笑意,我就心跳个不停。怎么可能和她靠这么近?

大雨倾盆,洗刷不掉我僵硬的动作,阴暗的心理。

他最好误会。

起码要和她经受一样的痛苦才行。

(11)

他哭了。

我输了。

杨绘自己肯定没有注意到。

哪怕是想逃避,他们重逢后,她每次望向成澈,眼神都透露出久久漂泊在外游子重归故里,那种难以掩饰的欣喜。

11

成澈在躲我。

军事理论课是所有大一新生在阶梯教室上,每次我都发现他坐在离我尽可能远的位置。

有时在校园里遇到,他也是扭头就跑。

我连他的衣角都抓不到。

舍友小心翼翼的跟我道歉,「不好意思啊,绘仔,我不知道你们两个人有过节,之前还想让你帮我拍他的照片…」

后面的话我没有听见。

因为脑袋嗡嗡作响,还产生了窒息感。

原来在别人眼里,我们已经成了有仇的关系。

12

「绘啊,」妈妈敷着面膜,和我视频,「今年中秋咱们还是一起去眠都玩,你爸已经订好了带观景露台的民宿。」

我答应下来后,她不自然的咳了一声,「最近和成澈怎么样?」

回复她的是我的苦笑。

「哎呀,你们两个小孩儿!几年不见,怎么还生疏了?」她眼神乱飘,「我邀请他一起来,你们到时候有什么矛盾都说开。」

「妈妈?」

「就这样吧,哎呀,我好困,先睡觉了。」她自说自话的把视频摁掉了。

…她是不是计划好的?

但成澈怎么可能去,他躲我都来不及。

我看向窗外,今宵,黑云蔽月。

夜空中只有暗淡的几颗星。

一如我晦暗的心情。

13

出乎意料的,成澈和我们一起去眠市。

爸爸开车,妈妈坐副驾,他就只能和我一起坐后座了。

浑身紧绷,像个受惊的兔子。

他一会儿看窗外的风景,一会儿目不转睛的盯着后视镜。

就是不看我一眼。

如果他要避免和我见面,又为什么来?

我没问,免得显得自己很自作多情,徒增尴尬。

毕竟转学之前,他和爸妈的关系也是极好的。

我坐车就会犯困,迷迷糊糊的昏睡过去。

梦里是初中时的成澈,他的脸浮动着寂静又甜蜜的苍白。

那天他笑得有些勉强,但他从不主动说自己的事,于是我东扯西扯的找着话题。

「成澈,我们马上就要成为高中生了,」我绞着手指,装作不经意的问到,「你…有没有考虑过去哪里上大学啊?」

彼时我对他会和自己一起直升高中部这件事毫不怀疑。

以至于疏忽了他轻轻的叹息。

我以为他只是在思考我说的问题。

毕竟少年人哪有什么愁绪,对于初三的我,和成澈聊聊天,所有的不开心就消散在温柔的晚风里了。

「你想去光大吧,之前听阿姨说过,」他吐出这些话时,空气里花香弥漫,一点点把我填满,「我也是。」

「那我们约好了哦。」

「嗯。」

我听完后陷入狂喜,不知道即将到来的分离,和我整个高中时期他的缺席。

14

醒来的时候一瞬间不知今夕何夕。

「成澈?」我揉着眼睛,「放学了吗?」

他转过脸来,眼睛很亮,让人疑心是在反射远处浪尖上跳跃的阳光。

然而里面盛满惊慌。

他一下就知道了…我刚才陷入了错位的时空里。

那是过去的我,在问还未与我分开过的他的问题。

我陡然心惊。

难道那个少年以后只能活在我的回忆里?

「我们需要谈谈,成澈,」我听见自己说,「就今晚。」

15

是夜。

成澈俯身倾向我,双手撑在我腿侧,他的呼吸近在咫尺,洒在我前额。

身后靠着的藤椅摇摇晃晃。

四野阒然,心跳声胡乱的奏出一支歌。

星光栖在成澈睫上,那双眼夜里光芒更盛,妖精一样。

因为不知所措,他唇紧紧抿着,但仍然透露出粉色。

此刻我的心不像今夜皎洁的月色那样清清白白的了。

是什么造成了这一幕呢?

16

十分钟前,我还在露台边赏月边等他,中途闭目养神了一会儿,聆听海浪的声音。

他的脚步声在木台阶上分外清晰,却显得有些迟疑。

我不知为何没有睁眼,也屏住了呼吸,等他靠近。

…能感觉到他在用目光勾勒我的脸。有点奇怪。

他可能以为我睡着了,把外套脱下来盖到我身上,然后倾身向前。

一只手扶住我肩,一只手握拳,去勾我腿弯。

公主抱?

我蓦地睁眼。

他自然是吃了一惊,慌乱中又把我按回藤椅里,整个人向前倒,为了不扑在我身上,伸出双臂,支在我腿边。

他的脸爆红,结结巴巴的解释。

「在外面睡,可能会着凉,我想把你送回屋里,」说着说着又垂下头,「对不起。」

「成澈,与其为了这件事道歉,」我向旁边靠了一点,示意他和我并排坐,「你当年转学的原因,如果我不问,你是不是永远不打算说?」

他和月色一起沉默。

我心里刚升起的一点希望又渐渐零落。

「其实你说不说都可以,毕竟高中,整整三年已经过去,」

这些天的委屈全部压过来,我难以抑制的哽咽,「为什么你现在又表现的若即若离?如果你再次消失,那我该去哪里找你?」

他眼底氤氲开泪意。

17

《惟独在你生命中的缺席,令我悲哀至极》

———成澈视角

(1)

落在身上最痛的,是皮带。

然后是衣架,他每次都把衣架打断。

也抱着我哭过,在喝醉的时候。

「小澈,你妈妈不会回来了。」

一个早早两鬓斑白的男人,陷入病名为爱的漩涡。

凉凉的泪水打湿我的头发。

他又突然掐住我,目眦欲裂,凶狠的说,「为什么走?啊!!为什么抛下我?!」

啊,我和妈妈的脸是

一模一样的。

(2)

本不想上课的时候也戴着围巾。

怕杨绘觉得我奇怪。

「成澈,你冷么?」她的确是在担心,手伸进口袋里胡乱翻找,然后捧过来几个暖宝宝,「喏,给你。」

我痴痴地望着她。

光市冬天真冷啊。

但和她走在一起,阳光好像也愿意向我多倾斜一些暖意。

可是回到家里,摘下围巾。

脖颈上仍有久不消散的丑陋痕迹。

(3)

第二次打开储物柜,里面满是围巾,五颜六色的,向我涌过来。

其中夹杂着一些书信。

少女们绚烂的心事。

我其实很羡慕她们可以坦白的表达自己。

没人教过我,怎么处理内心静静燃烧却又聒噪不已的爱意。

「成澈!」杨绘哒哒哒冲过来,身后藏了一条红围巾。

我猛地把柜门关上。

「给你!」她眼睛亮晶晶。

我的心瞬间化成一朵云,飘飘忽忽,飞到天上去。

(4)

我怎么可能不爱你。

杨绘。

哪怕我不爱我自己。

(5)

又一天回家的时候,爸笑得诡异。

他手里捏着我收到的情书,一封一封用天然气点。

「不愧是你妈的种,和她一样受欢迎。」

…我没拆开也没读过,只是把它们收在角落里。

对不起。

我心里默默向那些信和它们不知名的主人道歉。

突然在他脚边看到一抹红,那是杨绘送的围巾。

我抱着围巾夺门而出,跌跌撞撞,穿着被烧出一个洞的外套———爸把点燃的纸扔到了我身上,他不能忍受一点忤逆。

喉咙里涌上腥咸的气息,是刚才跑的太急。

(6)

在外面呆到半夜,才向小区的方向晃荡。

离得越近,我心里越有一种奇怪的恐慌。

等待我的是冲天的火光。

丝毫看不出那个躺在担架上的人,平时凶神恶煞的模样。

爸的脸

已经烧得焦黑了。

「屋内的易燃物靠近酒瓶,天然气还开着。」是消防员的声音。

那晚是中考前夕。

杨绘以为我只是没去新生典礼。其实我连中考考场都没进去。

曾经有过卑微的奢望。

希望高中可以和她在一个班里。

但如同其他所有希冀,这想法也像泡沫,脆弱至极。

(7)

面前妆容精致的女人,捏起我的脸,轻嗤一声,「都不用做亲子鉴定。」

我的头昏昏沉沉。

「你们是不是药用多了?他怎么看上去还不清醒?」她乜了一眼在身旁列队的黑衣人。

是上位者的神情。

把我绑来的几个男人,此刻战战兢兢,「少爷…身体不太好。」

「不要什么事都让我教你们。」她丢下几个字,踩着高跟鞋出去。

其他人朝我鞠躬,也纷纷离开房间,黑色的潮水般退散。

(8)

那个人,是我母亲。

虽然我们丝毫不熟悉。

(9)

学礼仪。

学公司管理。

学如何处理这个圈子的人际关系。

「我需要你继承公司,别垂头丧气。」她来检查的时候,偶尔会交待两句。

然后又冷笑一声,「反正你现在也无处可去。」

「我可以住校。」

「别想跑。」

(10)

我有段时间不要命的学习,取得的成绩远远超出各个老师的预期。

母亲听着他们对我的盛赞,脸上浮现出欢愉,「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回光市去。」

她眉头蹙起。

我补上一句,「就一天,半天也行。」

「逃跑了几次都不成,希望你有变聪明,」她揪住我的头发,逼我和她对视,「至于你非要去的原因,我不感兴趣。」

「是,母亲。」

(11)

在杨绘家附近等,抱着那条红围巾。

我注视着被雨水驱赶掉人声,而显得寂静的街道。

这条路是我和杨绘过去放学常走的。

凝结在树叶上的水珠落下来,砸到鼻尖上面。有点冷。

突然看到杨绘被另一个男生拉着飞奔的画面。

我不假思索的闪躲。

陪在她身边的不再是我———这是理所当然的。

心里仍然不可抑制的难过。

那个人把校服披在他们头上,然后又一脸通红的退出来了。

…我也那么做过。

杨绘真的好适合红色,大红色。

毕竟是那么明媚耀眼的人啊。

她现在是什么表情呢?

看不清。

他们在雨中对视的时间太长,我跌跌撞撞地率先离场。

除了握住伞柄的手抖个不停之外,应该没有任何异样。

(12)

「奥雷里亚诺,马孔多在下雨。」

《百年孤独》里,她偏爱这一句。

我好像也在孤独里迷失了。

比赫里内勒多更寂寞。

18

成澈讲述时全程垂着头,像我们过去一起喂过的那只街角可怜巴巴的小狗。

「如果你晚走几分钟,就会看到我把校服还给展挚了。」

他猛抬眼,惊喜和还没来得及收回的苦涩感闪烁其间。

我心里泛酸,仿佛被隔夜的柠檬茶浸透了。

握起拳,轻轻捶在他胸前,「笨蛋。」

他拉住我手腕,向怀里一拽。

「如果以后你敢再突然消失…」我仰起脸,带着哭腔的话说到一半。

被成澈的吻给截住。

他泪花闪闪,有一滴落在我鼻尖。

应该不会比那年的雨更冷了。

目光擦过他肩,天上月映入我眼。

照耀着久别经年的团圆和终得诉说的爱恋。

我合上双目。

19

爱慕的少年,在月光下吻我。

深情缱绻。

以泣颜。

20

入目皆白,浑身无力。

耳畔传来陌生的声音。

「展医生,快来啊!」在床边忙碌的小护士看到我睁开眼,惊愕不已,冲出门去,「101 室的病人醒了!」

她喊来的医生走路带风,白色的衣袍在身后鼓动,振翅欲飞的模样。

「成…澈呢?」先问了最关心的问题,我听到自己嘶哑到无以复加的嗓音。

「他因为工作出差了,过段时间来看你,」他的回答里有种刻意伪装出的欢快,接着笑嘻嘻的指了指自己的脸,「我是谁?」

我有点奇怪,对着他的胸牌念,「展挚。」

「小羊,你表现的仿佛我们是初次见面。」他立刻换上气鼓鼓的表情。

「难道不是吗?」我突然被一阵眩晕袭击,「我好像忘了一些东西。」

「慢慢来,不要着急。」他这么说着。

但一转身,捏断了手里的那支笔。

21

闲来无事,在疗养院里乱转。

展挚在花坛旁边找到我。

「医生,」我眯起眼睛望向站在逆光方向的他,「现在是几月份?」

「七月。」

「明明是光市的雨季。」我对着干燥的花瓣喃喃。

「小羊,光市七月几乎,」他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从不下雨。」

到底哪里出了错?

这个世界,还是我的记忆?

22

成澈还没有来接我。

没关系,我知道他爱我。

我…不着急的。

23

八月底,光市迎来一场狂风暴雨。

我被脑海里零碎的画面折磨,半夜去翘开了展挚办公室的锁。

我的病历和观察日记就在书架上,排列的很整齐。

「杨绘,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

「伴有人格-现实解体障碍,选择性遗忘。」

「临床表现:陷入昏迷状态再醒来,曾多次认为主治医生是其高中好友,专家组研究认为此类行为是患者使自己构筑的世界合理化的重要手段…」

没继续翻下去。

如果我有创伤后应激障碍,那我经历过重大创伤性事件是什么?

成澈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看我?

脑中盘旋的答案快要冻僵我。

24

我正睡着,突然门口响起嘈杂的声音。

「您不能进去,保安!保安呢!」小护士急到不行,但明显拦不住正气急败坏的女人。

「快让开,我要撕了这个害人精!」

扑到我面前的人披头散发。

赫然是成澈的母亲。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笃定。明明没见过。

我被她拽着头发扯到床下,一路拖行。

展挚把我们拉开的时候,我已经被她卡住脖子,掐到快缺氧了。

「你抬头,你看看这场雨!熟不熟悉?」她被保镖架走,但仍在嘶吼,「要不是你!成澈现在就是继承公司的年纪!」

我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满地血迹。

我知道,那属于过去。

雨也变成血雨,让光市沾染上腥咸气。

25

原本尝试回忆,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

现在雾气散尽,真相把我纳入怀抱。

那天我很开心,因为成澈戴上了我送他的红围巾。

「可现在戴会不会有点热啊?」

「已经快入冬了嘛。」他的笑容和正牵着我的手一样,透出暖意。

当时我们还有一周就要上本校的高中部了。

我正别扭的组织着语言,想问他打算去哪里上大学。

成澈却表情一变,用力把我推向一边。

我倒下的时候,眼前的画面变成慢镜头。

从成澈腾空的身体,到我们刚才还在谈论的日暮晚云。

夕阳的余晖里,一条红围巾飞舞在风里,又倏地落地。

和成澈的血,纠缠在一起。

我哆哆嗦嗦的爬过去。

司机酒驾,把车开到人行道上,又肇事逃逸。

救护车呼啸而至,也带来一场倾盆大雨。

空气中弥漫开血腥气。

我磕在路上那一下,骨头好像被摔断,风一直往我的身体里灌。

真冷啊,成澈。

快醒来。

26

他没有醒来。

于是我臆想出一个他来。

27

「小羊?你感觉怎么样?」从一片猩红中醒来,再睁开眼,是展挚担心的脸。

「你为什么叫病人小羊呢?」

他怔一下,「因为这个名字听上去温和纯良,无忧无虑。」

「这应该是某次我把你当成朋友的时候告诉你的吧?医生,我想知道的是,你配合的原因。」

「我希望你能快乐。」他面上浮出认真的神色。

28

我开始织一条新的红围巾。

小护士因为我表现出的稳定情绪逐渐安心,有时还会叽叽喳喳的问我针法的问题。

我偶尔会笑。

因为成澈飘在她身后看着我。

29

风雨交加的夜,我爬上天台。

怀里抱着刚织好的围巾。

在心里对展挚说:医生,我会快乐。

因为我马上就会见到成澈。

看啊,他就在那里。

在楼下向我伸出双臂。

我把那抹红在脖子上缠紧。

30

向前迈。

尖叫的风声和展挚的呼唤同时响起,夹杂着天台的门玻璃被打破的声音。

我面带笑容的跳下去。

成澈离我越来越近。

仍然是初中生的脸,稚嫩不已。

31

我们再也不会分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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