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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鱼

我死后第五年,众人皆道大理寺卿陆景谙终于开了窍,纳了一房美妾。

那美妾备受宠爱,因她肖似已故的长宁公主,每每出现必定引得一阵唏嘘。

可是只有我知道,陆景谙对她以礼相待,从未逾矩。

只是有一点不好。

陆景谙常常望着她出神,像是透过她在看某个人。

再后来,我回到了二十岁那年。

1

作为父皇最为看重的皇长女,我屠贼子,诛佞臣,成为朝中人人畏惧的长宁公主。

谁曾想我活过了乱臣贼子窃权,却没能活过皇子夺嫡。

五皇子不知从何处得到了父皇有意传位于我的消息,趁我病时在药中做了手脚,让我顺理成章地「病逝」。

出乎意料的是,我并未坠入黄泉,而是成为一缕游魂,被困在凄清阴冷的公主府中。

某一日,陆景谙来到昔日的公主府。

我亦步亦趋地跟在故人身后,很快便发现了其中的机缘。

原先我的活动范围有限,如今却能跟着陆景谙离开困于我的公主府了。

白日里我的行动不再受限,只是到了夜里,我总是会被困于陆景谙身边三尺之内。

每逢夜晚,只好做陆景谙的「贴身小厮」,等天一亮,我再恢复自由身。

虽然对「天黑了就会瞬移至陆景谙身边」这件事有了心理准备,可我今日还是冷不丁被吓了一跳。

天可怜见,我真不是故意要看他沐浴的。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看着眼前倏然出现的景象,雾气缭绕,烛光轻曳,忽然红了脸。

我垂着眼睛默默转过身,听着身后水声轻起,背对着陆景谙慢吞吞地靠在浴桶边,手心却莫名黏腻起来,像是出了汗。

原来一缕游魂也会出汗的吗?

我的思绪很快飞到了其他事情上。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身后的动静却十分明显地顿了一下。

我僵住身子,捂着嘴小心翼翼地回头,再三确保陆景谙听不见我的声音后,这才安下心来。

捂住口唇的手干燥无比,手心哪有出什么汗。

分明只是我的错觉罢了。

隔三差五撞见陆景谙沐浴后,我便也习以为常。

从最初的羞赧红脸,到后来的淡定从容,只用了两月有余。

我身死已经过了四年多。我也曾想要进宫去看看父皇,只是每至宫门前都会受到阻碍。

约莫三个月后,我终于能够进到皇宫中去,却发现这天下早已易了主。

原来父皇在我身亡的后一个月,便驾崩仙去了。

周相在我生辰那日起了谋反的心思,父皇的伤因此久久未愈,之后留下遗诏便撒手人寰。

如今新帝继位已满四年,继位的是九皇子薛柘。

回延京后我一直周旋在周相与程尚书之间,倒是几乎未与薛柘见过面,更别提什么姐弟之情。

宫中没了我的挂念之处,我便也没了继续待在宫内的心思。

我心不在焉地飘出宫去,在街头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最后竟又走回了公主府。

距我那日离开公主府已经过了半年之久。公主府依旧是凄清的模样,令我意外的是,陆景谙也在公主府中。

父皇在世时,受制于朝中周、程两股势力。

在我五岁那年,周家送女儿入宫当了后妃,我母妃也因挡了周家的路,因「殿内失火」丢了性命。

自那之后,陆景谙便受父皇的命令暗中护在我身旁。

上回他来时我意识混沌,又深陷前尘往事中,浑然不知他究竟来公主府做了些什么。

如今我倒是明白了。

他不辞辛苦地前来公主府,就是为了赏鱼。

他的唇色有些苍白,盯着池塘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鱼我原先在公主府中从未见过,鳞片光亮,模样倒有几分说不上来的怪异。

不容我多想,雨便淅淅沥沥落了下来。

也不知陆景谙是得了什么魔怔,瓢泼大雨他也不躲,只兀自望着池中出神。

我在他身边晃呀晃,想要提醒他快进屋去。但他根本看不见我,我无可奈何,只好蹲在他身边一同去看那条鱼。

过了好半晌,他这才恍若回神。

衣衫早已被雨水浸湿,他回到屋檐下,旋即转身进了屋子。

我慢了他一步,待我回过神时,不禁望着眼前的屋子瞠目结舌。

因为方才陆景谙进的,是我的卧房!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屋前,正好碰上陆景谙拿着油纸伞准备离开。

侧边的窗子没有关紧,被屋外的大风吹开来,寒风便裹挟着雨肃肃涌了进来。

公主府内原先竟有种过海棠吗?

也不知是时日太久,抑或其他原因,我竟有些记不清了。

树下一片绯色,散落的花瓣和雨水混杂在一块,却并未令人感到凄凉。

陆景谙若有所感地回首,来到敞开的窗前,将窗掩好。

临走前,我又看了一眼池中的鱼。

狂风呼啸中,那鱼非但没有受到惊吓,反而在池中游得正欢。

我下意识蜷了蜷手心,再抬眼时心中却暗自下了个决定。

我一定要弄明白陆景谙和这条鱼的关系。

2

虽说陆景谙与这鱼的关系不同寻常,我却始终没能有机会找出鱼的秘密。

接下来的一月内,我几乎是与陆景谙形影不离。

只是他受朝政所繁忙,倒是鲜少去公主府了。

我便也逐渐放松了警惕,恢复至原先无拘无束的生活。

谁料一个多月后,陆景谙竟从府外带回了一个女子。

那女子面蒙轻纱,对着陆景谙盈盈一拜,旋即摘下轻薄的面纱来。

我怔怔看着她的脸,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原因无他,这女子的容貌与我实在是太像了。

陆景谙的反应倒是比我镇定得多。

他命人将那女子带下去,又嘱咐汀兰好生教导她,一切举止妆容皆按照我生前模仿。

汀兰原是陆景谙放在我身边的婢女。

我及笄后便前往封地覃州,周相买通了我身边的婢女,我也险些丢了性命。

自那之后,陆景谙便让汀兰照顾我的饮食起居。

而如今陆景谙不仅带回了一个女子,更是让那女子模仿我的举止习惯。

不知为何,我倏忽忆起公主府的那片海棠来。

原先脑中混乱的思绪像是忽然被缕清,我竟然冒出了个荒唐的想法。

陆景谙费尽心思找到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难不成是为了拿她当我的替身?

陆景谙对我有情?

我觉得诧异,却又觉得事情应该没有那样简单。

我心下复杂,看着他抬笔寥寥写下一封书信。

待我想去看时,他却停了笔,又仔细地封装好,压至书页之下。

我趁白日时去那女子的屋子看过。

那女子名叫孟茵,在汀兰的教导下学得极快。若是她静静地坐在原地,乍一看倒真有几分长宁公主的风范。

没过多久,汀兰便带着孟茵回来向陆景谙复命。

陆景谙看着孟茵沉默片刻,淡淡道:「明日你随我一同去右相次子的百日宴。」

此次右相嫡次子的百日宴办得盛大,近乎邀请了延京中所有的重臣及其家眷。

我却有些不解。

如若他真想借孟茵思念故人,大可将孟茵养在府中。

可如今他的目的显然不在于此。

他想用孟茵这张同我相似的脸,抑或长宁公主的这个身份,来做些什么?

前些日子的那封信件已经被寄了出去,如今也得到了回信。

我凑到他身旁去看,信上说已经做好了全部安排,宫内也安插了眼线留意宫中的反应。

信中末尾还提了一句:「长宁公主逝前服下的药并不足以致命,若是按先前描述那般症状,倒像是蛊毒。」

所以陆景谙是在怀疑,我的死是另有他人所为?

自周、程二人伏诛后,朝中一片混乱。

那时父皇受了伤,我便也执手参与朝政,打压朝中余党。

西燕屡屡来犯,定安侯陆晏清重伤,陆景谙前往定安关,并未留在延京。

年关将至,我却因政务繁忙染了风寒,自此便一病不起,缠绵于病榻之间。

也正是这时,五皇子在我的药中动了手脚,又引开汀兰,命人给我灌下那碗要人性命的汤药。

如今想来却处处泛着蹊跷。

给我灌药的刺客在喂药前凶神恶煞地告诉我自己是受五皇子吩咐来取我性命,我亦是那时才知晓五皇子意欲逼宫。

那碗药在我的挣扎之下几乎没有喝进多少,汀兰赶回来后,与那刺客打斗起来,很快便了结了对方。

如若当初那刺客喂我喝下的药并不足以令我丧命,那么幕后主使之人的用意便是试图混淆视听,将我的死算到五皇子头上。

许是陆景谙回京后发现了蹊跷。

他并未相信我的死是由五皇子所为,便想法子往延京各府中安插眼线,又寻到了样貌同我相似的孟茵,借明日百日宴的契机来捉住幕后之人。

不管那人杀我的目的是什么,但他若是听闻我仍然可能活着的消息,定会想办法再次下手。

得知陆景谙的真正目的后,我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

我只好打起精神,为明日的百日宴做准备。

孟茵的出现甚至算不上高调。

陆府无人执掌中馈,众人只知陆景谙带了个女子前来。

只是在陆景谙的安排下,孟茵被人泼了水,又「恰好」解下面纱,露出脸庞来。

她身旁的夫人被吓得手一抖,茶杯哐当一声便落了地。

右相夫人倒还算镇定。她先是命人带孟茵去更衣,又对身旁丫鬟耳语几句,和右相通了消息。

我便也借此机会观察起众人的反应。

这些人的神情虽不掩震惊,我却并未见到有人反应异常。

男子皆在前厅议事。我本想前往前厅,谁知途中我竟碰见个送酒丫鬟。

她简要地写下今晚发生的事,又从后院中悄悄递出信去。

那人很是谨慎,绕了许多弯路,确保无人跟着之后,这才向宫内奔去。

待我即将找到那封信的最终归宿时,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我再次回到了陆景谙身边。

天黑了。

我气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

席中上座却传来一阵阴冷的嗤笑:「你既说那女子于你有恩,这才从定安关带回京中。那何不奉她为座上之宾,反倒纳进府中沦为侍妾?」

我对这人陌生,他的眉眼依稀与我相像,周围人又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想来这便是新帝薛柘。

随后左不过是一些避重就轻的话。

原来新帝到丞相府后,撞见了前去更衣的孟茵。

这才有了如今这样一幕。

原先跟着那人一路到了皇宫,我不是没有怀疑过当初对我下毒手的就是我这位未曾谋面的皇弟。

只是如今他就在丞相府中,更是不需要他人那般掩人耳目地向宫内传递消息。

那么那封信究竟是要交给谁?

新帝挥袖而去,我又被困在陆景谙身边,饶是想跟上去看个究竟也全然没了法子。

待百日宴散去后,我跟着陆景谙回到陆府。

书房中亮堂堂的,陆景谙推门进去,里面坐着的赫然便是薛柘。

原来陆景谙一早便同薛柘通过信,至于右相府中的那出「戏」,也是二人早已商议好的。

薛柘开门见山:「信朝国师那里送去了。」

南渊国师在许多年前便已经废黜了,如今怎么又出现了一个国师?

「长宁或许同谢祉那般,也是因蛊而死。」

等等,谢祉他也死了吗?

谢祉是我表兄。前些年,西燕人连同内应在渝州里应外合,暗中偷袭渝州。谢祉一战成名,这才回到延京。

在之后对付周、程二人的计划中,也少不了谢祉的助力。

薛柘临走前,他身旁的女子却喊住了陆景谙。

她先是仔仔细细地将陆景谙从头到尾打量一遍,随后谨慎开口:「陆大人,虽不知你是从何处寻到了那个法子,但此法危险至极,更有甚者魂飞魄散,我劝你还是不要再继续了。」

陆景谙面上不动声色,可我却眼尖地瞧见他的手轻轻蜷了蜷。

他说:「臣不知叶美人在说些什么。」

那位叶美人也不再多说,快步跟上薛柘的步伐,从小道离开了。

可我却在意极了,心里头就像是被猫儿挠了似的。

我本能地觉得叶美人所说的那个法子和公主府里的那条鱼有关。

或许还和我有关。

此后的几日,陆景谙日日带着孟茵在外晃悠。

端的是郎情妾意,恩爱非常。

右相府的那丫鬟没了踪影,国师的住所空空如也。我未曾见过那国师,便只好暂时放弃寻他的打算。

那晚叶美人所说的事终究是被我记在心上,我又恢复了原先对陆景谙的寸步不离。

起初看见他当着众人的面对孟茵温声细语地说话,我还觉得别扭。

时间长了,我的心里倒是酸涩得很,仿佛有什么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令人难受。

初一那日,果真被我等到了机会。

那日一大早,陆景谙便赶往公主府。

他径直走向我的卧房,从善如流地从角落的柜子中取出一个瓷白的小碗,还有一把锋利的匕首。

他伸手解开衣服,洁白的中衣展现在我眼前,我匆忙垂下眼去。

但他没有就此停手,而是拿起匕首往自己的心头刺去。

我下意识抬手阻拦,手却穿过了他的身体,眼睁睁地看着殷红的血流了下来。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之前在公主府遇见陆景谙的那日,他的脸色如此苍白了。

若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日也是初一。

我看着陆景谙将那小半碗心头血倒入池塘。黑鱼从角落里游了出来,池水很快变得清澈如初。

陆景谙在池塘前站了许久,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他这才离开公主府。

我因失神而落后了他几步,却倏然发觉如今天色已暗,可我却没有再被困于陆景谙三尺之内。

每隔三月取一次血,如若说三月前他的那碗心头血使我能够进入皇宫,今日的这碗血便使我不再因夜晚被困。

那么或许连同我如今的存在,都并非偶然。

可我看着他略微踉跄的背影,蓦然想起叶美人临走前的那段忠告,一时之间心口竟也有些泛疼。

那么三月后呢?

如今我的行动已不再受限,陆景谙的身体也愈发虚弱。

若他按照那个法子继续做下去,他又会如何?

我看着他转身离开,心头却顿时涌上一股无力感。

3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没敢在陆景谙身边继续待着。

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选择逃避,只是我一想到陆景谙为我做了那些事,而我如今又与他人鬼殊途,内心自然纠结不已。

我不是没有对他动过心的。

我自十岁起便与他相识,及笄后来到覃州,与他接触自是更深。

那时与他年龄相仿的世家公子大多早已崭露头角,他却自请离京,来到荒凉的覃州与我为伴。

如若不是陆景谙,我恐怕也不能躲过大大小小的刺杀,更别提活着再回延京。

我回延京后,所能拥有的权势更甚。

公主府不乏殷勤谄媚之人,只是我却再难遇到像陆景谙那般的人。

后来父皇亦试探过陆景谙的口风,只是陆景谙却说:「公主与家妹年纪相仿,臣只拿殿下当作妹妹。」

得知回答的我整夜未眠。自那之后,我便与陆景谙拉开距离,只拿他当我师长,尊他敬他,再也不多想半分。

大抵是我太早遇见他了。

我亦遇见过不少京中优秀的男子,可是却再没有人能够轻而易举地让我为之心动。

但我只能将那些隐秘的心思仔细掩埋。为了遮掩,我甚至答应父皇嫁给渝州知州之子林修齐,却和陆景谙说我只是为了渝州的兵权。

可如今陆景谙所作所为,又怎能令我不多想?

我既怕他对我情根深种,做出荒唐事来,又怕一切只是黄粱大梦,是我痴心妄想。

就这样逃避了些许时日,我还是没有忍住偷偷回了陆府。

延京中流言四起,说陆景谙因美人昏了头,一连告了许多天的假。

我自然没将这谣言当真。

只是担忧陆景谙的身体,便又回去了。

陆景谙的精神瞧着倒还好。

孟茵在一旁替他磨墨,看起来岁月静好,十分养眼。

我却莫名有些气恼,心中是止不住的酸意。

我心中挂念着陆景谙,可他却美人在侧,好不风流。

但我还是没舍得走,在他们俩身边飘来飘去,像是要把心中的不快全部发泄出来。

半晌,孟茵打了个寒颤。

她缩了缩肩膀,犹犹豫豫地向陆景谙问道:「大人,那位长宁公主对您而言是不是很重要啊?」

陆景谙闻言顿了片刻,笔上的墨迹便在纸上晕染开来。

他干脆放下笔,径直抬眼看向孟茵:「你想问些什么?」

孟茵吐了吐舌头,像是有些抱怨:「延京实在是太无聊了。我就想问问这任务什么时候结束,我师兄还在等我呢!」

「至多三月,你便可以回去了。」

孟茵眨巴眨巴眼睛,再次活跃起来,重新拿起墨石在一旁研磨。

但孟茵约莫是个闲不住嘴的人。

没过多久,她再次开口:「那她是个怎样的人?」

听到这儿,我也不禁伸长耳朵仔细听陆景谙的回答。

陆景谙却没有回答,像是陷入了绵长的回忆。

当我都等得有些累时,他却弯了唇角:「她……」

话音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掩唇的帕子沾染上鲜红的血液,也将他的唇色染红。

可我只能看着他,在一旁干着急,却什么也做不了。

孟茵慌了神,从一旁取了杯温水来,递到陆景谙手边。

她不敢再说话,也不敢再开口提我,生怕又牵扯陆景谙的忧思,便找了熬药的借口离开。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陆景谙坐在桌前发愣,手中的笔却下意识写了几个字。

我绕到他身后去看,却见纸上落了我的名字。

他似是恍然回神,拿着那张纸却也没舍得涂黑,思忖片刻后,将它收进了一旁的木匣之中。

良久,我听见他一声轻叹。

陆景谙的身子似乎彻底垮了。

入冬之后,他便愈发虚弱起来,稠苦的汤药不断,寒风一刮,他便止不住咳嗽。

他和薛柘早已谋划好,在仲冬三十那日将国师包围。

那日陆景谙推开门进去,却见国师端坐在案前,桌上摆着一壶茶。

见他进来,国师径直开口:「我知道你想问些什么。」

「长宁公主的死的确是我动的手。自你那位『妾室』在延京出现后,我便知道你开始怀疑我了。」

国师微微笑起来:「你想用那妾室来试探我,好营造长宁公主没有死的假象。只是她既是死在我手中,便不会有起死回生的可能,我自然也没有去陆府试探的必要。」

陆景谙咳了几声,苍白着脸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国师轻喃几声,面色有些嘲弄。

「有一桩皇室秘辛或许你会想要知道。」国师从容地喝了一口茶,「虞贵妃在入宫前,便已经有了身孕。若非贵妃以死相逼,想必也保不住腹中的孩子。

「在除去周相后,先帝找到我让我解决长宁公主,你说这是又为什么?」

答案显而易见。

我并非父皇的子嗣。

所以他才会在那些紧张的局势中将我推到风口浪尖处,又在我回京后有意无意地袒护我,为的就是让我成为众矢之的,好与周相争斗。

但这怎么可能?!

陆景谙按在剑上的手下意识发紧,国师却意有所指:「陆大人也知晓我精通蛊术,若是大人一时不察伤了身体,恐怕是难以赶上最后一次献祭。」

他口中的献祭应当便是陆景谙所做的那个法子。

算算日子,便是明日。

陆景谙没有理会他,转身走了出去。我也顾不上国师最后是如何被处置,匆忙跟了上去。

没走多远,陆景谙却咳出一口血,围守的将士是他在覃州的旧部下,见此便急忙上前扶他,却被陆景谙摆手制止。

我气得心急,在一旁企图骂醒他。可是他既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

那个破法子显然就是国师的圈套。

他甚至清楚地知道陆景谙做了些什么,又做到哪一步,说不定这个法子便是他故意透露给陆景谙的。

我虽身死,却能在陆景谙身边额外待上这些时日,已是万分满足。

如今我只求他平安顺遂,安稳度过这一辈子便好。

可惜事不遂人愿,我亲眼看着陆景谙奔向公主府,待天一亮,又将三个月前的法子在我面前做了一遍。

只是这一回他却没能走出公主府。

他倒在塘前,雪花毫不留情地覆在他身上,身前的血沿着雪地蔓延。

我头一晕,竟有些站不稳。

我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眉眼,可是浑身轻飘飘的,意识也开始混沌。

眼前一黑,我终是失去了知觉。

4

再次睁眼,天光大亮。

我下意识伸手遮挡住刺眼的光线,身下是绵软的床榻,周围的景象熟悉。

是在公主府。

汀兰听见动静,掀开床帏,语气带着些惊喜:「殿下,您醒了?」

我这才发觉自己可以触碰东西了。

头还有些晕眩,可我却顾不上这些,急忙拉住汀兰的手腕,问道:「陆景谙在哪?」

汀兰一愣:「大人拿到调令后马不停蹄地赶回京,如今便在屋外等候。」

调令?覃州?

我再问:「如今是第几年了?」

「建嘉二十年。」

屋内的装饰熟悉,窗外空旷一片,没有所谓的海棠。

我重新回到了二十岁那年。

没能见到陆景谙,我心中始终不安,便松开汀兰的手,翻身下床,匆匆向外跑去。

刚刚迈出门去,便与人撞了个满怀。

鼻尖撞到那人的胸膛,酸酸麻麻的感觉蔓延上来,眼泪便下意识砸了下来。

那人被我撞得狠了,闷哼一声,又怕我摔倒,伸手扶住我的肩,道:「这是怎么了,如此着急?」

听着熟悉的声音,我随手擦了眼泪,直到看清眼前人的容貌,我这才生出几分不真切感。

陆景谙还活着。

眼前人是温热的,是鲜活的。我可以触碰到他,他亦可以听见我的声音。

我浑身都在发抖。

可陆景谙却以为我是因为冷,哄着我回屋说话。我却越哭越凶,抓着他的袖子不肯撒手。

他无可奈何,只好示意汀兰先出去,旋即拉着我回到床榻,用被子将我裹得严严实实。

他温声问我:「做噩梦了?」

许多年以前,他也是这般问我的。

那时周相不远万里派人刺杀我。夜里我不敢睡,闭眼全是那血腥骇人的场面。

我年纪尚小,就连哭也只敢躲在被窝里默默流泪。

第二日陆景谙发现我眼睛红肿,夜里便守在我房外。

我因噩梦惊叫时,他轻轻拍着我的背,说的便是这句话。

那些过去的记忆瞬间翻涌过来,夹杂着酸涩、难过,几乎要将我淹没。

我看着他襟前的扣子,垂眼答道:「是做了一个噩梦。」

如果那真的只是噩梦就好了。

我躺在床榻间,听着屋外隐约传来陆景谙和汀兰的对话,他问我这段时日是否受了委屈和惊吓。

我看着轻柔的床帏,思绪渐渐飘远。

虽说我重活一世,我却还有一事不解。

国师的那番话我始终牢记心中。

上辈子,要杀我的那人真的是父皇吗?

我真的不是……父皇的子嗣吗?

我心里乱得一团糟,眼皮有些沉重,就连何时再睡了过去竟也不知。

再次醒来时已是傍晚。

睡一觉之后,精神比原先好上许多。我从房中走出,却发现陆景谙背对着我,站在公主府的池塘前。

那一瞬间我还以为陆景谙也记得上辈子所发生的事。

我几乎是跑到了陆景谙身边。

他看见我抓住他袖袍,先是不解,再是微微皱眉。

他解下身上的大氅,披在我身上,道:「初春寒凉,殿下当心身子。」

我强忍着内心的翻涌,径直盯着他的眼睛问道:「先生可知这池中养过一条黑鱼?」

陆景谙带着些疑惑,看起来并未有何异常:「黑鱼?」

他并不记得那段过去。

我虽有些失落,却还是倏然松了一口气。

我不清楚那个法子的来由,只知那或许是一种献祭。

此法危险至极,虽然我因这法子重活一世,但我希望陆景谙永远不要再用了。

我轻呼出一口气,十分认真地同他说:「传闻这座府邸的原主人信仰鬼神之事,曾在池中供奉一条鱼,却阴差阳错受到诅咒,最后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这一切当然是我信口胡诌,目的就是让陆景谙远离那条黑鱼。

陆景谙的神色有些凝重。他似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只是我腹中却「咕咕」叫了两声。

周遭十分安静,声音便也十分明显。

我的耳朵隐隐发烫,一时之间竟有些尴尬。

陆景谙无奈地弯起唇角,邀我前去用膳,我自然顺势应了下来。

我跟着陆景谙走到门前,看着紧闭的屋门,想都没想便往上撞。

他下意识伸出手在我额前一挡。

哐当一声,他的手背便狠狠撞到门框上,我也很快回过神来。

或许是成为游魂的那段时日可以毫无顾忌地穿墙出入,短短时间内我还没有适应过来,险些撞了墙。

我退后两步,想去拉他的手查看伤势。

他却垂下眼,将手掩在宽大的袖袍下,同我说没事。

可我分明瞧见,他的手背红了一片。

虽说我对他的疏离早有准备,可内心却还是免不了低落下来。

用膳时,陆景谙问我这半年来延京中发生的事,以及之后的计划。

对于我而言,刚回延京的记忆实属有些遥远。

虽说艰难,但也在延京站稳了脚跟。

上辈子,我在京中风头过盛。

在京中与周相、程尚书对着干,又明里暗里地激怒周相,这才使得他决定在我生辰宴那日举兵谋反。

故技重施并非不行。只是周相老奸巨猾,如此一来所耗费的时日长久,更别提周相一怒之下会做出些什么出格的事来。

于是我打算换个法子。

既然以硬碰硬会玉石俱焚,那我便以柔克刚。

至于我的身世……

母妃过世时,我年岁尚小。如今更是难以调查过往之事。

国师一职早已废黜许久,想要找到那位国师并非易事。

但周相不一样。那时他已身居高位,又送了女儿入宫为妃,借他之手来调查此事也未尝不可。

我要做的,只是卖他一个把柄。

第二日,我一早便出了门。

陆景谙此次回京是为了调查周府备下私兵一案。

私兵一事自然是我捅出来的。

一月前,周相一派在朝堂上奏说我如今有了封地和封号,却待在延京迟迟未离开,实在是于理不合。

我得了消息便赶往朝堂,借由私兵一事和周相撕破了脸皮。

父皇震怒,决定彻查此事。

至于我,因擅闯朝堂,被不痛不痒地罚了个禁足半月。

解除禁足后,每每我出府,都能察觉到有人跟在我身后,留意我的一举一动。

如今既然计划有变,我当然要主动出击。

我命人将身后的「小尾巴」抓来,让他带话给他的主子,说我有法子解他的燃眉之急。

周相姗姗来迟,见到我时竟怔了一瞬:「公主多日未见,竟憔悴许多。」

自然是憔悴。我昨日白日里睡得多了,晚上便精神抖擞,拉着陆景谙商议了整整一晚。

因为要见周相,我还特意让汀兰给我好好准备了一番,看起来最好是失魂落魄、茶饭不思。

我潸然泪下,朝他行了一个大礼:「大人,救我。」

他伸手将我扶起来:「殿下这是何意?」

我深吸一口气,将那桩秘辛半真半假地说了出来。

又同他说我无意间听到了父皇打算借由我之手除去周相后,再将我的死嫁祸至五皇子头上,让周家再也翻不了身。

周相听完后,沉吟片刻道:「此事当真?」

「周大人不信我自然情有可原。」我擦去脸上的泪痕,「大人如今因私兵一事自顾不暇,皆是长宁的过错。如若大人不介意,长宁倒有一计。」

上一世,周相虽因私兵一事受到调查,却一口咬定这只是府兵。

再加之众人求情,并未伤其根本。

但私兵一事亦可作为我与周相「相交」的桥梁。

我同周相说,还有不到一月便是父皇寿辰,若是寻到了奇珍异宝献以为礼,又因贵重恐有纰漏,饶是多请些护卫看护想必也是情有可原。

周相很快明白了我的言下之意,道谢后便匆匆离去。

单凭今日之事,周相未必会完全信我。

但我要的本就不是他的信任。

回府后,他定会命人前去调查。

如若那桩秘辛是假,他自然会当我在蒙骗他,甚至会怀疑寿辰献礼是否有什么蹊跷。

但如果是真,他自会向我抛出橄榄枝,为巩固「合作关系」,将证据呈到我面前来。

陆景谙从一旁的隔间走出,在我对面坐下。

「你方才同周相说的那些,可是真的?」

我摇摇头,垂眼看向茶杯:「我也不知。」

过了片刻,当我准备起身离开时,陆景谙却喊住我。

「殿下。」陆景谙走到我跟前,「思来想去,我觉得有一桩事还是需要告诉殿下。」

「半年前,你刚离开覃州之时,陛下曾命人给我送来一封信。」

他顿了一下,微微避开我的视线:「信中问我,是否愿意尚公主。我拒绝了。」

我的手却紧紧攥了起来,指尖掐进肉里,却不觉得疼。

「只是后来,陛下又向我打听南渊各州的青年才俊,还问我你是否与渝州知州之子林修齐有过交集。这些世家都有共同之处,便是手握兵权。」

「我原以为陛下是心系你的终身大事,便并未多想。如今想来却也有些蹊跷。」

怎能不蹊跷?

若他真心为我考虑,又怎会不问过我的想法,而又瞒着我,偏寻那些手握兵权的世家公子呢?

上一世,父皇召陆景谙进宫,我便是无意间听见了陆景谙的拒绝之言,这才答应林修齐的那桩婚事。

可父皇既早已问过陆景谙的想法,又何须再问?

我对父皇从未设防。他这分明是借由此事引我死心,好让我答应下另一桩婚事。

时间稍纵即逝,在父皇的寿辰上,周相果然用了我所提的方法。

陆景谙也对此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迟迟未调查出结果。

父皇笑得勉强。

寿辰宴后,父皇召我留下。

或许是今日之事令他猝不及防,他竟直截了当地问我:「此次科举中的林修齐,你觉得如何?」

我故作惊讶:「此人年轻有为,定能在朝堂之上为父皇所用。」

听见此话他并不意外,只是微微笑起来:「长宁可有考虑自己的婚事了?」

言下之意便也十分明显。

我却没有答应下来,笑着摇头:「父皇多虑了。延京未定,父皇如履薄冰,长宁又怎有心思嫁人呢?」

他不再多言,摆摆手让身边的太监送我回公主府去。

我不愿再将自己的婚事作为筹码。想要夺得渝州的兵权,却也不难。

只是恐怕要修书一封,让我那表兄与林修齐交涉一番。

没待我寄出信去,我却收到了谢祉的来信。

信上提到渝州中有西燕人的内应,恐有异动。

此事西燕人做得隐秘,上一世渝州未曾提前察觉,深陷战乱许久。

如今谢祉既已提前察觉,不如早做准备,好避开祸乱。

之后的计划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顺利。

周相虽对我还存有顾虑,但已基本相信了我的说辞。

渝州虽然还是遭到了西燕的侵袭,却因早有筹谋,并未如前世那般掀起战乱。

处理完渝州一事后,谢祉受召回京。

周相也在我的鼓动之下渐渐起了谋反的心思。

一日,我邀京中官宦女眷一同游湖。

散场时,我竟见齐都尉的夫人与陆景谙攀谈起来。

两人似是旧识。

许是我看得时间久了,汀兰也注意到那位齐夫人,有些不确定地说道:「那不是贺家二小姐吗?」

我示意她说下去。

她的语气带着些感叹:「多年前,贺家二小姐与大人有过婚约。定安侯死后,贺家便与陆家退了亲事,只是没想到贺二小姐竟嫁进了京中。」

看着二人言笑晏晏,我的心莫名揪了起来。

自陆景谙回京后,他同我之间又恢复至原先的疏离。

我的手紧紧攥起,看着两人交谈甚欢,转身离开。

回到公主府后,陆景谙同齐夫人交谈的一幕始终在脑海中挥散不去。

半晌,我心中却有了个主意。

我喊来汀兰:「你同陆景谙说,我喝醉了,关在屋子里不肯见人。」

汀兰「啊」了一声,看了我两眼,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她眨了眨眼睛,问了一句:「需不需要奴婢同陆大人说,殿下您不仅不肯见人,还在屋里哭得伤心欲绝?」

我思忖片刻,觉得可行。

5

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清晨。

头有些疼,卧房中还隐约弥漫着一丝酒香。

意识渐渐回笼。

昨日等陆景谙时,我为了营造自己喝醉了的假象,硬着头皮灌了自己两杯酒。

谁知这酒竟如此烈,陆景谙来时我已经醉得迷糊,拉着他的袖袍不肯撒手。

不仅如此,我还哭着闹着要教他唱歌谣,颇有撒泼打滚之势。

再后来的事,我便记不太清了。

我扶着额招来汀兰,问她昨日发生了些什么。

谁料汀兰神色躲闪,看着我支支吾吾:「殿下,您若无事还是勿要饮酒了。」

闻言,我的头更疼了。

本想装醉向陆景谙问个清楚,谁知结果竟成了真醉。

之后我再遇见陆景谙,都是在些人多的场合。

他似乎想和我说些什么,蜷了蜷手心,却欲言又止。

虽然时间比上一世提前了整整两年,但周相还是打算在我的生辰宴上动手。

我几近邀请了京中各府的女眷。

对于周相而言,他当然乐见其成。

他原以为自己胜券在握,殊不知我早已将周遭的侍卫换了人。

多亏了有林鸿轩这颗与西燕勾结的棋子。

自他入京后,我故意将他捧上高位。他跟在程尚书左右,想要扳倒周、程二人,只需要一个他和西燕勾结的证据。

生辰宴上,周相至死都还在等着殿外的支援,妄想在最后一刻能够翻盘。

只是不会再有差错了。

谢祉早已将兵权拿到手。即便他一时起了别的心思,也不会轻举妄动。

且不说我与他是表亲,单凭上一世他郁郁而终的结局,只要拿捏住了他的那位心上人,便算是拿捏住了他。

直到生辰宴结束,我这才发觉手心一片湿漉。

借由陆景谙呈上的「证据」,利用林鸿轩将周相和程尚书以「勾结外敌」定下罪名。

虽然宫宴上有惊无险,但我分明瞧见谢祉的视线在瞧见我身边的宋声晚时倏忽变得锐利了起来。

因着心中的些许愧疚,我亲自送宋声晚出宫。谢祉果真赶了上来,将她护至身后。

许是她在场的缘故,谢祉并未同我争执。

只是当我回到公主府后,他便又登门拜访。

未到前厅,我便听见谢祉压抑着怒气,声声质问:「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她不会不知。此事本就与旁人无关,她又何苦像头狡诈的孤狼,因为我而拉上旁人?」

我的手不禁紧攥了起来,他的质问我根本无法反驳。只是宫宴上变数太多,我不能冒险。

下一刻,陆景谙的声音淡淡传来。

「如今你手握兵权,却又无人与你制衡。即便是当今天子,恐怕也会想方设法抓住你的把柄,以求安心。」

谢祉不欲辩驳,夺门而出,却正好撞见门旁的我。

他的脸色有些难看,抿着唇看了我几秒,却没有说话,擦着我的肩离开。

陆景谙跟着他身后,自然也看见了我。

谢祉走后,我垂下眼,视线落在平坦的地面上。

我忽然不知自己将宋声晚卷入宫宴究竟是对是错。

我有些迷茫地喃喃:「陆大人,我真的做错了吗?」

很早以前,我便明白绝对不能轻易将信任交付他人。

贴身侍女可以是安插进我身边来伺机害我,婚事可以是权谋的筹码,就连我曾经最为信任的父皇,都在不断算计我,甚至不惜夺走我的性命。

我自出生起便活在算计当中。

各式各样的人心见得多了,自然觉得肮脏无比。

制衡之术手到擒来,可是谁又有问过我累不累,这样的日子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我内心泛起苦楚,眼底却一片干涩,就连哭也哭不出来。

可是温热的手落在我的发上,颇有安抚之意。

陆景谙开口:「殿下将我曾教的东西用得很好。」

我抬头看他。

「君臣之术用在旁人身上或许是极好的,用在谢祉身上固然可以达到目的,却是不妥。」

「谢祉拿殿下当作妹妹,这才甘愿从渝州卷进延京的权谋之中。而殿下只拿谢祉当作臣子,这才有了今日的矛盾。」

他叹了一声,抬手擦去我脸上的泪痕。

我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落了泪。

「殿下不是孤狼,我一直在殿下身边。」

他的目光温柔又坚定,坚定到我的心跳都为之一滞。

我吸了吸鼻子,哑着声喊他:「陆景谙。」

他「嗯」了一声,像是在等我未说完的话。

无关君臣,无关年龄。

你可不可以就像是曾经和贺二小姐那样,将我只看作是一个待字闺中的普通女子,低头看看我啊。

可我却什么也没说,只低下眼,轻轻扯住他的袖摆:「我饿了。」

他似是轻笑了一声,像是没想到会是这个回答:「嗯,我便陪殿下一同用饭罢。」

而我却不敢抬头看他。

6

那日之后,我与陆景谙的关系似乎变得微妙起来。

一切都好似从前,却又说不上到底哪里奇怪。

延京似乎又回到了风平浪静,我却知事情没有那样简单。

周、程二人死后,父皇要针对的下一个人,便是我了。

父皇迟迟没有动作。我正想着如何功成身退,一张拜帖却送到了公主府。

帖子正是那位齐夫人送来的,邀我同去赏桃花。

若是旁人,我早已推脱不应。但这位齐夫人同陆景谙的关系实在非同一般,我便让汀兰应了下来。

初春寒凉,齐夫人早已在那等候。

我虽介意她同陆景谙曾经的关系,却也无意仗着公主的身份折腾她,便让汀兰去马车上取汤婆子给她。

她在我身侧站了片刻,支开自己的丫鬟,开门见山道:「恕臣妇直言,殿下与陆景谙陆大人并不合适。」

我闻言扬起眉:「哦?」

我的确没有料到她会同我说这些。她同我的交集甚少,却看出了我的心思,已是令我诧异。

这是她这般说,又是何意?

她带着些循循善诱,继续说下去:「公主年轻貌美,又有圣上撑腰。强扭的瓜不甜,陆大人比公主大上许多,延京中也不乏适龄的公子,殿下又为何要执着于陆大人呢?」

我不禁一哂。

我抬起眼,抬步向她走近:「齐夫人此番作为倒是令本宫不解。夫人又是站在什么立场上同本宫说这番话呢?」

她顿时僵住了,低下头解释:「臣妇曾与陆大人有过婚约,视陆大人为故友,这才……」

我径直打断她的话,似笑非笑道:「本宫不介意。」

她倏然抬起头,面上带着些惊疑。

我却不再看她,而是望向那一片粉灿灿的桃林。

我笑着问她:「齐夫人喜欢这片桃林罢?」

她慎之又慎,答道:「女子自是喜欢这些。」

「本宫却不喜桃花。许是因名字的缘分,却独独中意海棠。

「陆景谙知道后,便在覃州公主府中为本宫种了一片海棠。」我顿了一下,补充道,「我很喜欢。」

不是的。

陆景谙为我种的那片海棠,就在延京的公主府中。

前世的公主府。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片绯色,伴着大雨零落成泥,令我惦记了许久。

可我也快要分不清,自己不舍得忘记的,究竟是那片海棠,还是屋中的那人。

我微微笑起来,看向她:「你的确同陆景谙有过婚约,可当初却还是放弃了他,另嫁他人。」

她的脸色变得煞白,我却没有停下。

「方才你说本宫年轻貌美,在延京中有诸多选择,此话的确不错。

「只是相差十年又何妨。」

我轻踮起脚,勾手折下树枝上的桃花,笑意盈盈地答道:「待我风华不再,成为一介老妪,谁又会在意我与他之间的这十年?」

桃林间一片寂静,齐夫人没再说话。

离开后,我径直奔向陆府。

方才同她说的「不在意」自然是假的。

我气得心中泛酸,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表明我的大度。

我命汀兰给我寻来最烈的烈酒。

汀兰闻言眼皮一跳,苦着脸劝阻我:「殿下,您还是别喝酒了……」

我自然没有搭理她。

只是要喝酒的不是我,而是陆景谙。

我拎着酒走进陆府,一路奔向书房。

我将酒摆在桌上,推至陆景谙面前。

我故意开口:「我心中委实难过,可是一人喝酒却又实在没有意思,所以便来寻你了。」

陆景谙看着我沉默片刻,问道:「是谁欺负你了?」

我偷偷在桌下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眼眶瞬间就红了。

我偏过头抽泣:「我中意的公子有了心上人,所以心中难过得紧。」

陆景谙没有说话。

我趁热打铁,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趴在桌上哭泣。

过了片刻,我似乎听见酒盏落在桌上的轻微声响,我悄悄看去,陆景谙身前的酒盏果然已经空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换着法子将陆景谙灌醉。

我的酒量自然不可能在短短时日内便突飞猛进,只是陆景谙的那坛酒是酒,而我面前的那坛是清水罢了。

我问他:「你同那位……齐夫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今日前来,我的确就是想要问个清楚。

齐夫人虽已嫁人,但谁知陆景谙是否对她余情未了。

但若要我当面问他,我却又不敢,便想了个灌醉他的法子,前来套话。

他静静地趴在桌上,眉眼轻阖,没有回答。

我的指尖鬼使神差地落在他的唇上。他的唇还沾了些酒,触及时很柔软,又有些湿润。

我手下的力道下意识重了些许。

可他的长睫却颤了颤。

我刻意靠近他,呼出的气息便落在他鼻息间,与他交缠。

我眼尖地瞧见,他的耳朵红了。

原来是装醉。

我低下头,故意伸手去解他的衣服。

陆景谙果然伸手按住我的手。

他的声音有些哑。

他问我:「你在做什么?」

做什么?

答案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我却从容地缩回手,向他笑了笑,道:「大人的衣袍脏了,我怕大人因此染了风寒,这才想用帕子稍微擦擦。」

他低下头,果然看见袍子上因酒渍晕开一片深色。

他的视线暗了暗,双唇紧抿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便将手中的帕子放在桌上,起身准备离开。

在我即将踏出屋门的那一刻,有人从我身后拉了我一把,同时将屋门一合,将我抵在门前。

我眼皮轻掀,看着陆景谙问道:「大人这是何意?」

他看了我半晌,动了动唇:「我不记得我为你种过一片海棠。」

听到这里,我内心的猜测几乎完全得到了肯定。

今早我和齐夫人的那番对话,陆景谙一定是听见了。

齐夫人若是早已察觉我对陆景谙的心思,便不会在此时突兀地跑来寻我。

唯一的解释便是有人向她透露了些消息。

譬如我对陆景谙有意。

再譬如……陆景谙或许喜欢我。

而透露这些消息的人,便是陆景谙。

于是我才直奔陆府,不仅是试探他对齐夫人的态度,更是试探他的心意。

我镇定抬眼,唇角轻弯:「信口胡诌拿来糊弄人的话罢了,陆大人又岂能当真。」

可他却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抬起我的下巴,向我俯身贴近。

他的手带着凉意,视线里带着几分审视,还有几分意味不明的东西。

「和那条鱼有关,臣说得对吗?」

我的笑容僵了一瞬,双手几乎在顷刻间便捏紧了。

我故作镇定,反问道:「什么鱼?」

「殿下或许不知,定安关曾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他喟叹一声,记忆像是有些飘远,「传说定安关以南的一条河中住着一位神祇。那河清澈见底,神祇便化身为鱼,卧于河中。若有所求,只需每隔三月以血饲养那条鱼,便可如愿以偿。」

原来那个法子,竟只是定安关的一个传说吗?

我忍着心中震惊,反驳道:「如此荒谬的鬼神之说,你又怎能相信。」

他似笑非笑:「可是自殿下那日醒后,还向我提起那条黑鱼,我便不得不信了。」

「殿下醒后,行事举止与先前大为不同。我在殿下身边这么多年,怎会察觉不出?」

他将我紧攥的手展平,修长的五指沿着我的指缝钻了进去。

他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像是有些难过。

「殿下。」他唤我,尾音有些淡,「我希望自己不要再后悔了。

「我原也想离你远些。延京不比覃州,适龄的青年才俊数不胜数,你大可不必因我而委屈了自己。

「可你偏叫我听见了那番话,明知我的用意,却还是义无反顾地来陆府试探我。」

他微弯下腰,呼吸轻洒在我的颊边,有些痒。

他轻声喃喃,像是有一刹那的恍惚:「殿下,臣要拿你如何是好?」

我看了他好一会儿,猝然闭上眼。

再睁眼时,我却伸手将陆景谙推开。

他被推得猝不及防,向后退了一步。

我径直看向他的眼睛:「大人不必为此烦恼。京中男子自是数不胜数,婚事却由不得我做主。若是和亲至邻国,也未必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我说这话只是为了故意激他,谁知他却蓦地一顿,眉眼间难得出现了一丝躁郁。

我方才是说中了些什么吗?

我哑然,看着他的模样不似作假,心中却恍然大悟。

父皇要将我嫁去邻国和亲。

于是陆景谙这才失了分寸,借由齐夫人之手来试探我的心意,目的只是为了将我的婚事提前定下。

谁知我竟阴差阳错地与陆景谙表明心意。

我微扬起眉,浑身都骤然放松下来。

我看着他,直直望进他的眼底:「我不想再做长宁了。」

陆景谙一片讶然,别样的情绪一晃而过。

我却抬眼笑了起来,拉着他的衣领,倾身过去,在他的唇上轻触即离。

口中顿时蔓延起浅淡的酒味,带着些苦涩,随后慢慢回甘。

似是怕他没有听清,我抬着下颌,唇角轻弯:「我是说,我想同你私奔。」

当了这么些年的长宁公主,屠贼子,诛佞臣,就连父皇也只唤我长宁。

可我如今只想做回薛稚棠。

陆景谙带着我私奔定会牵连至定安侯,南渊各州皆有知州掌管,想要寻得一处安稳之地也并非易事。

可是父皇既然只是想将我远嫁,却并非如前世那般置我于死地,便说明此事还有回旋之地。

陆景谙牺牲自己,这才为我换来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不想与父皇争得个你死我活,白白将时间浪费。

我本就不是父皇的子嗣,长宁公主也本不应该存在。

世间再无长宁公主,这便是最好的解法。

7

邻国此行是为了结盟。为表重视,他们甚至派出了皇子作为使臣。

饶是父皇不会主动开口和亲,他也有的是法子让那位皇子主动开口。

约莫五日后,我进宫求见父皇。

我寻了位制香娘子随我一同入宫。尽管戴着帷帽,可父皇在瞧见她的那一瞬还是僵住了身子。

「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她摘下帷帽,露出与我几分相似的容颜,颔首道:「许久未见。」

我退了出去,命人关上殿门。

很早之前,我便觉得不对劲了。

前世,父皇借我的死除去五皇子,为九皇子登基铺路。

可九皇子在世人面前表现得痴傻愚钝,父皇为何独独看中他?

我既非父皇亲生子嗣,那位九皇子又为何会与我相像?

直到后来,西燕起兵渝州,我收到了一封来自渝州的书信。

书信中附上半枚玉佩。

这是我外祖虞家的玉佩,我母妃和谢祉的娘亲各持一半。

后来,玉佩的一半传入了谢祉手中,而我母妃那枚,因那场大火也丢失不见了。

信上说,有人想要见我。

再之后,我便看见了我娘。

我的确不是皇上的子嗣。我娘同皇上自幼青梅竹马,情谊深厚。

只是我娘却已经有了心上人。

她与我爹定亲,而我爹却没能如约赶在成婚前回来,死在了西燕人的弯刀之下。

后来皇帝登基,前朝后宫腹背受敌,我娘便在他的授意之下入宫,成为冠宠后宫的虞贵妃。

五年,足以改变许多事情,更别提他们自幼相识相知。

那年大火,我娘发觉皇权才是皇上心中最为重要的东西,一时心灰意冷,决定借此假死脱身。

她死之后,只要皇上设法从周相府中查出蛛丝马迹,便可阻止周家的女儿入宫。

她原想带我一同离开,只是周相耳目众多,我年岁尚小,根本无法脱身。

她大抵也没有想到的是,她「死」后,周贵妃依旧进了宫,而她亦发现自己有孕了。

娘亲救不出我,但怕皇上对我下手,便又另想了个法子。

符美人之子早就丧命于周贵妃之手,薛柘便混入宫中,以「九皇子」的身份活了下来。

皇上见到薛柘的容颜,自然明白我娘亲未死,只是却不愿再见他。

二人在殿中谈了许久,再出来时,我娘已经戴好帷帽,向我道别。

她眼中柔和,神色平静:「经此一别,恐再难相见。唯愿殿下岁岁长安,顺遂无虞。」

我却明白她话中的意思。

进殿后,皇上比原先看着苍老许多,只是眉眼尽是释然。

他看了看我,向我摆摆手,示意我退下。

临走前,我却还是没有忍住,不死心地向他问了句:「父皇,如若某一日九皇子与我之间只能活一人,您会选谁?」

他沉默许久,答道:「朕是帝王。」

因为他是帝王,所以当初会为了皇权放弃我娘。

为了铺路,他可以利用自己的其他子嗣自相残杀。

可他也有自己的私心,他想让他同我娘的孩子继承皇位。

而我名声太盛,身世有异,所以他也会为了薛柘,为了将来可能出现的威胁,不顾这些年的父女之情,想方设法地除去我。

我侧了侧身,垂眼道:「长宁明白了。」

南渊史书记载:那日长宁公主回府时受了惊,自此卧病不起。

邻国皇子抵达延京后,本有意与公主以成秦晋之好,公主因病推脱不见。

半月后,长宁公主薨逝。

8

又是一年春。

距我嫁进陆家已近一年。起初定安侯陆晏清见到我时还很是惊讶,后来他看了看陆景谙,便也不再说什么。

那日假死后,皇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便也顺利地离京。

起初我还在犹豫要去哪里,陆景谙打算辞官陪我。

我已不想再回覃州,渝州又有林家。一时之间,我竟找不到合适的去处。

后来我问陆景谙,定安关是什么样子的。

他沉吟片刻,同我说:「定安关不比南渊各州富饶,黄沙连天,没什么美景可赏。」

我两掌一合,心下叫好。

黄沙连天才好,这样陆景谙就无处去寻那条黑鱼了。

陆景谙回到定安关不到三月,众人便知他娶了位弱不禁风的夫人。

何为弱不禁风?

大抵是成日对外称病,遇风便倒,三步一小咳,五步一大喘。

反正,外面对我的形容便是这样的。

虽说也有掩饰身份的目的,但时日久了,我终是待不住,跑到陆景谙身边咬耳朵。

「我想出去。」

原先选择定安关,是因为陆家的根基在这,待时日安稳下来,我终究还是想去游山玩水的。

谁知陆景谙却毫不犹豫,一口回绝:「你身子还未好,莫要折腾。」

定安关冬日里寒凉,我一时不察便病了,缠绵至今。

我满面哀怨:「当初你也是这样回绝尚公主的那封信罢?」

不止那封信,还有前世皇上特意让我听见的那番拒绝之言。

他却顿了笔,垂手向我一勾,微扬了下眉:「你既已瞧出他的试探别有用意,又为何要求我往里跳?」

我不满地嘟囔:「分明就是不在乎我……」

剩下的半截话被他堵在口中。良久,他才懒懒抬眼,向我噙起笑来,道:「胡言乱语。」

我通红着脸捂住嘴,慌不择路地冲出门去。

只是,在陆景谙身上吃的亏,我终究是要讨回来的。

他看着凌乱而空荡的床铺,挑眉问我:「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

分床睡呗。

我坐在矮榻上,用被子严严实实地捂住自己,故意轻咳了几声,故作虚弱:「妾身实在病重,若是害得夫君也染了风寒,便是妾身的不是了。」

陆景谙听见「夫君」时,明显地怔愣了一瞬,但还是耐心地拍了拍身侧的床榻:「夜里冷,过来。」

我不肯,抱着被子摇头。

谁知陆景谙竟真的不管我了,径直吹熄了蜡烛,回到床榻上去。

我气得牙痒痒,坐在榻上无可奈何,决定闹点动静出来。

没等我闹出动静,却有人抢先一步掀开我的被子,顷刻间冷风便灌了进来,冷得我一哆嗦。

滚烫的身躯也覆了上来,陆景谙一手搭在我腰间,将我往里一挤。

狭窄的矮榻自然挤不下两个人,我险些掉下去,便下意识扯住他衣领,他便也顺势将我禁锢在他怀中。

我惊呼:「我要掉下去了!」

而他禁锢我的手收紧了些,尾音微微上挑,在我耳边蛊惑:「你方才唤我什么?」

夫君。

此前我从未在他面前说过这个字眼,不是唤他陆大人便是直呼他陆景谙。

似乎这样就可以忽略掉我与他相差的这十年。

我把头埋在他的颈窝,耳朵红得发烫,就是不肯再开口。

他也不恼,轻笑一声,将我打包横抱起来,丢回床榻上。

他倾身过来的时候,侧脸被渐渐勾勒清晰,就连呼吸都乱了。

第二日醒来,我嗓子哑了,陆景谙病了。

我毫不留情地开口笑话他,却被他用一碗苦涩的汤药堵住了嗓子眼。

春去夏至,我的风寒彻底好了,天气也渐渐炎热起来。

一日清晨,陆景谙将我早早唤醒,拉着我穿戴整齐,将我塞进马车里。

饶是我先前睡得迷迷糊糊,此刻也清醒了。

我看着他不明所以,他的唇角却翘了起来:「前些日子是谁成日嚷着要出门的?」

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我们便沿途欣赏,累了便找个院子住上些许时日,醒了便再出发。

我一直在想,这便是我想要的生活吗?

答案是的。

权势于我而言并不算些什么,为了权势而迷失本心,才是真正的悲哀。

自由自在地随心而走,时不时撩拨陆景谙,这样的日子倒也不错。

我侧过身,在陆景谙脸上亲了一口。

他僵了一瞬,很快回过神来,看向我的目光中隐隐发暗。

我却笑得放肆。

番外——陆景谙

拿着皇上命人传来的书信,我怔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信上问我,是否愿尚长宁公主为妻。

直到这时,我才猛然发觉原来她早已到了可以婚配嫁人的年龄。

我捏着信哑然失笑,忽然回忆起十年前我初次见她的模样。

分明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却故作沉稳。有时懂事的模样,却又令人有些心疼。

一晃十年而过,我原以为可以永远陪在她身侧,可如今看来,似乎不行。

我提笔写信回绝。

只是谁也不知书桌前的木匣中却藏有另一封书信。

信中不仅应下了这门婚事,还许诺永不相负。

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竟对她有那样的心思呢?

大抵是两年前母亲祭日那天,她见我难过,为了哄我,磕磕绊绊地唱完了一支覃州中流传的歌谣。

抑或当我看见其他青年才俊毫不掩饰对她的爱慕之情、处处对她献殷勤时,内心的嫉妒却快要滔天。

我甚至说不清楚自己为何迟迟不愿娶亲。我只是想要再晚一些,因为这样就能一直看着她,陪着她。

但我不能娶她。

延京局势未定,我看得出皇上的这封信只是为了陆家的兵权。

一旦应下这门亲事,不仅意味着身为驸马的我必须驻守在封地覃州,她亦会因兵权成为众矢之的,受到周、程两党的针对。

更重要的是,这门亲事会是她真正想要的吗?

我看着铜镜中不复年轻的容颜,心里却没了底。

后来我受召回京,时隔半年再次见到了她。

见到我时她那明显的惊慌失措,就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扯着我的衣袖默默流泪,却怎么也不肯撒手。

她问我,知不知道公主府的池塘中养过一条黑鱼,还编了个故事暗中提醒我,一定要远离这条黑鱼。

而我却觉得这个故事有些熟悉,定安关也有相似的传说。

看着她紧张至极的模样,我的心中隐隐有了个猜测。

只是这个猜测太过荒唐,我甚至不敢多想。

直到那日,汀兰匆匆赶来府中,说她喝了酒,在屋中啜泣却不肯见人。

我赶来时,屋门的确掩得结结实实,只是没有落锁,轻轻一推便可推开。

她安安静静地趴在桌前,酒杯七扭八歪,酒水也洒了一地。

我本想叫汀兰扶她去休息,只是她似是察觉到我的到来,支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她向我笑:「你来啦。」

紧接着几步冲到我怀中,哭得不能自已。

口中念念叨叨。

一会哄我说不要难过,磕磕绊绊地再次唱起了多年前的那支歌谣,一会又拉着我的手,哭着问我能不能离齐夫人远一些。

在我来到她身边之前,曾与一女子有过婚约。

左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若那年父亲未死,恐怕我早已结亲,也有一儿半女,成为他人的父亲。

父亲死后,陆家不复从前,贺家派人前来退亲,那位与我有过婚约的姑娘也另嫁他人。

我自是没有意见,服丧需三年,我亦不想耽误别家女子。

只是今日因她设宴游湖,我这才知晓原来那位姑娘嫁入了延京齐家。

此时,我也依稀明白了她今日醉酒的原因从何而来。

我耐着性子哄她,她便也渐渐消停下来。

我倏然开口问她:「你为何让我离齐夫人远些?」

我没有听到我想要的回答。

她将头埋在我身前,像是在赌气,却是不肯再说话了。

在我走前,她扯住我的衣袖,语无伦次却又十分认真地同我说:「还有,你、你离那条黑鱼也远些。」

似是怕我不放在心上,她故意装作凶狠的模样:「它会吃人。」

未等我开口说话,她却又再次抽噎起来。

「你不要死好不好……」

我猝然闭上眼。

我自然察觉到她这些时日的不对劲。她屡屡提起那条黑鱼,还万般叮嘱我不要靠近。

若那个传说是真的……

那么发生了什么便也可想而知。

那日之后,我开始命人去探寻传闻的真假。

结果自然不尽如人意。

只是夜里难眠时,我总是会想起那日她哭得哀绝。

我忍不住问自己:若是真的重来一次,你为什么宁愿豁出性命,也要荒唐地去相信一个捕风捉影的传说?

因为你后悔了吗?

可惜没人能够回答我。

周相伏诛后,皇上有意让她前去和亲,以结秦晋之好。

我却烦躁不已。

她既在意那位齐夫人,那我便借齐夫人之口探明她的心意。

若是她看中了京中哪位公子,我便赶在使臣抵达延京前将婚事替她定下。

如若没有的话,我便主动开口,总归是不能让她只身一人前往陌生的异国他乡。

结果自是得偿所愿。

我常常在想,或许我是个卑劣的人。

所以明知她可以拥有更好的归宿,却总是给她留下幻想,让她的心里占满了我的身影。

然后一点一点,诱她成为我的妻。

成婚后,她活得似乎比以前肆意许多。

从前遇见棘手的事,她总是硬抗。外表看起来温温婉婉的,可我却知她骨子里的倔强与要强。

但如今,她在遇见棘手的事时,却也会凑到我身旁撒娇。

她抛弃了长宁的身份嫁给我,又对邀约之人称病不出。众人皆在猜测这位陆夫人是否命不久矣,私下里找到我,想要献上侍妾。

每逢此时,我总是拒绝,却瞒着她未让她知晓。

原因无他,没必要让这些事惹她心烦。

她若因此多想,与我心生嫌隙,自是得不偿失。

只是次数多了,总有纰漏的时候。

譬如某个自作主张的东西,竟先斩后奏,将人直接送到了我府中。

待我回府后,她端坐在座位上喝茶,也不知她同那女子究竟说了些什么,那女子在一旁满脸畏惧,似是十分害怕她。

见我回来,那女子哭着向我扑来,我退后一步,拉着身旁的小厮向前一挡,这才堪堪躲了过去。

我走到她身旁,她却捏着帕子,眼圈微红。

「郎君既已温香软玉在怀,又何苦来招惹我。」

她故意失落地垂下眼,豆大的泪珠便砸了下来:「是妾身不够温柔体贴,令郎君不豫了吗?」

明知她是装的,可我头都大了。

我示意小厮将那女子送回去,拉着她的手一点一点轻哄。

第二日,我惧内的消息便传遍了定安关。

也有年纪相仿的昔日同僚向我投来同情的眼神。

他们大多妾室成群,我却笑他们不知如何珍惜一个人的真心。

当我回府,却见她在檐下同府中的侍卫温声说话。

那侍卫红了脸,低着眼不敢看她。

我快步走上去,将她带入怀中,当着她的面冷着脸将那侍卫调走。

我自然没有错过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狡黠。

分明今早她还因昨日之事赌气不肯同我说话,如今却又亲昵地挽着我的手,眼睛里亮晶晶的,扬着下巴嘟囔:「我们扯平了。」

再后来,我也有了白发。

她不知从何处翻到了我曾写的那封信,跑到我跟前。

我原以为她会拿着信打趣,可是她并没有。

她扑了上来,搂住我的脖颈,眼泪便扑簌落下。

我敛了眉眼,心中却有些惆怅。

她这般爱哭,若是有一日我不在了,该如何是好?

相比起她事事懂事逞强,我却希望她能有人所依。撒娇黏人也不打紧,这反而会令我感到安心。

我希望时间可以再慢些,抑或我可以活得再久些。

不要将孤身一人的茫然失措留给她,她应在子孙满堂、爱人相伴中美满地结束自己的一生。

至于那些孤寂与思念,留给我一人就好。

(完)

作者:时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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