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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月不归人

永昌伯府嫡女,喜欢上了一个太监。

不出一日,消息传遍京城,满京哗然。被皇后赞为闺中典范的千金小姐,当朝状元的准未婚妻,亲自向东厂都督自荐枕席。

你说咱们姑娘是图什么呢?

我勾着唇走在蜿蜒的廊内,两旁丫鬟的窃窃私语传入耳边。

谁知道呢?姑娘是咱们伯府唯一的嫡女,哥哥是新贵将军,未婚夫更是大有前途的状元郎,好端端的委身给一个太监······还是臭名昭著的东厂都督,小姐莫不是脑子糊涂了吧。

莫非······咱们姑娘就是图他臭、图他不洗澡?

嘘,小姐来了,你可闭嘴吧。

脚步一顿,我停在了祖父院外,微微理了理衣服,而后脊背高高挺起踏入屋内。

没关系,无论如何秽言我都受得。今晨从季珩府里出来的那一刻,我便做好了千夫指万人骂的准备。

毕竟永昌伯府尚有皇恩浩荡,沈熹微怎么敢死?

「混账东西,你怎敢!」

未及踏入屋门,滚烫的茶杯在脚边裂开,热气四溢。

我置若罔闻,恭顺地跪在堂下,露出布满红痕的脖颈:「祖父,孙女是真心爱慕季都督,况且,伯府虽因哥哥而圣恩优渥,可到底底蕴不足,祖父定下我与状元郎的婚约不正也是为了靠联姻扩充伯府势力吗?」

「而季都督的本事总比状元郎大得多,除了子嗣一事,季都督难道不才是最好的联姻首选吗?」

我朝伯父沈卫粲然一笑:「伯父,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胡闹!你这样是败坏了我们沈家的名声,一个好好的姑娘家,去做那下三滥的事!」

「祖父,此事全因为孙女对都督一片痴心,这才铸成错事,为了沈家的名声,请祖父将孙女逐出府吧,孙女不求别的,只求祖父能接受都督的心意······」

沈卫的腮帮稍微耸动,连忙追问:「这话怎么说?」

我垂着眼,装作害羞的模样:「都督说会对我负责,让我做正经夫人,还允诺在朝堂里扶衬着沈家一把。」

东厂都督季珩,皇帝身边第一心腹,执掌生杀大权,心狠手辣,声名狼藉。真真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伯父的呼吸急促起来:「爹,你看都生米煮成熟饭了,府里就穗安一个姑娘,咱也不舍得责骂,要不就商量商量将这婚事定下来?」

良久,上首「嗯」了一声,算是不情不愿表了态。

我忽然很想笑,想大声地笑出来。笑这繁华的锦皮囊下掩着的肮脏。往日怎么没有发现,我满嘴仁义道德的祖父和伯父,竟是如此道貌岸然。

「你娘这会子在佛堂,去见见你娘吧。」

「是。」

祖父开口撵人,我哪有不从的道理。

起身从院门出来,循着小路拐到佛堂。周围景色早已荒芜,记得幼时这还是我与哥哥捉迷藏的天堂,我年岁小,找不到哥哥总会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哥哥一听我哭,早就慌了神跑出来哄我,哪里还顾得上藏。

嘴角抿开一点笑意,我恍惚间看见一个戴着面具的小男孩蹲在地上,拿着糖葫芦柔声哄着旁边的小女娃。

可惜永远不会有了。

「你来啦,北境递了投降书,你哥哥明日就能班师回朝,听他在信里说遇见一个老神医,消了他脸上的疤痕,估摸着以后再也不用戴面具了······」

「过来给佛祖上一炷香吧,保佑你哥哥平安回来,也不枉他疼你一场。」

娘身着素衣,手里转着一串佛珠,淡淡开了口。

听着这些话,我快步走向佛前,径直盯着这慈眉善目的佛像出神了半天,而后伸手掀翻了香炉。

若是佛有真灵,大抵不会责骂我吧。

「连娘都知道哥哥最是疼我,他死得这样冤,我却是什么也做不了。」

手中佛珠一顿,娘若无其事道:「大小姐是糊涂了,你哥哥好端端的在北境待着,不久就能回府了,什么死不死的,多不吉利,快给你哥哥上支平安香去去晦气。」

望着她自欺欺人的样子,我冷笑一声:「一个上不了台面的赝品,也配我叫他一声哥哥?」

「王扶绣,府里最关心你的侄子被沈家人害死了,你的女儿被他们当做联姻的棋子,你还巴巴地替沈家打着掩护,你对沈家,还真是忠心耿耿!」

一个拂袖,我转身出了佛堂,徒留那素衣妇人颓坐在堂前。

二、

沈家传至祖父一辈虽还有着爵位的称号,但也早已经没落。祖父有两子,长子沈卫,次子沈川。长子膝下有一子,为沈熹泽,次子早逝,膝下唯一女沈熹微。人丁虽少,倒也相爱有加。长房长子沈熹泽幼时救驾有功,束发后参军入伍,凭着一手出神入化的剑法一战成名,靠着军功一路坐上了将军之位。沈家靠他撑着,一跃成为后起之秀。

这是旁人眼中的沈家,也是曾经沈熹微眼中的沈家。

四个月前我无意跌落池塘,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才恢复了点生气。可没等我从死后劫生的幸庆中走出来,便落入一个恐慌的巨网。

我的哥哥像是变了一个人。或者说,我的哥哥,不再是我的哥哥。

虽然他们的练剑姿势一模一样,虽然他们戴着相同的面具,他们的口味相当,甚至他们走路的姿势仪态无甚二致,可我知道,那不是疼了我十五年的哥哥。

等我能下床的时候,哥哥院里的下人全都换了一批,连同哥哥最信任的书童砚墨和贴身丫鬟素锦,全都不知所踪。

祖父告诉我处置的下人全都是敌家派来的探子,我落水就是他们的手笔。

伯父说哥哥见我落水,忧心得将嗓子急坏了,以后的声音怕是嘶哑得很。

娘亲什么也没说,默默收拾了几件衣裳住进了佛堂里。

我笑盈盈回着话,我说让哥哥担心了,妹妹知道哥哥最疼妹妹了。

那个冒充我哥哥的人摸了摸我的脑袋,声音嘶哑嘴角含着笑意,他说,哥哥就该保护妹妹。

我笑着,如坠冰窟。

一个人,堂而皇之地鸠占鹊巢,就这样抹杀了兄长二十年来的痕迹,祖父与伯父是真的不知道吗?

娘的素衣,又是为谁穿的?

我的兄长,又会去了哪里呢?

三、

当砚墨再次站在我面前时,我委实也想不到他是这么一副样子。

哥哥脾气温和,从不轻易克扣下人,砚墨是哥哥身边得力之人,待遇更是没的说。

可他现在的模样,若不是死命扑到我的轿前,人群里我是万万不会多看他一眼的。

他缺了一只眼睛,眼眶里空洞洞的,只留下一个凹起,舌头被人残忍地剪去,呜咽呜咽地发出困兽般的哀嚎。身上血迹斑斑,下体血肉模糊,两条腿全残了,扭曲在一起看不出本来的样子。

谁能想到,惊鸿将军身边得力第一人会落得如此下场。

自幼服侍我的素禾机警,她瞧了瞧抬轿的轿夫,随意朝一旁的店铺一指:「要饭也不张眼,都讨到我们大小姐跟前来了,去去去,赶紧给我去别处去,别惊扰了我们家小姐。」

「怎会落得如此境遇?」

我假意在街上逛了数趟,而后甩开府中侍卫来到店铺后院。青禾早已将砚墨带了进来。

砚墨不答话,仅存的眼睛蓄满泪水,只听一声重响,他蓦地跪在了地上,朝我狠狠地磕着头。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哭着将他拉起来,我说砚墨哥哥你别这样,我受不起啊,你是看着我长大的,我还等着喝你的喜酒呢,你快起来呀。

他的眼眶红了一圈,青禾颤着手递过来纸笔。

我说,砚墨哥哥,把你想说的全写下来,穗安信你,穗安替你报仇。

他说将他害成这样的是我伯父,兄长院里的人全被杀了,他吊着一口气假死逃出来的,他说哥哥早被伯父一杯酒毒死了。

一股冷意直冲大脑,我瞬间恍了身子。

我叫他继续写,把他知道的,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全都写出来。

他写了很多很多张纸,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后来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用手呜咽比划着什么,而后一头撞上旁边的石柱上。

他那仅存的眼睛是睁着的,我怎么合也合不上,我晓得他是死不瞑目。

我知道他最后想说什么,他说,大小姐,少爷死得冤,你要替他报仇。

他说,熹微你要好好的,砚墨哥哥不能再给你带糖吃了。

他说,他差一点点就能和素锦成亲,哥哥早就点头允了这门婚事,可惜就差一点点。

京城死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乞丐,无人知晓。

四、

瞧着眼前连串在一起的线索,我喃喃道,就因为兄长和伯父立场不同,伯父就要除掉自己的亲儿子吗?

这太荒谬了。

而且伯父怎么可能如此迅速找到一个与哥哥如此相似之人。

按照砚墨所说,伯父与祖父暗中参与了夺嫡一事,上了三皇子的船,可兄长却反对站队,一直忠于陛下,三人为此常常不欢而散。可三皇子向沈家抛出橄榄枝不过是看中兄长的价值,因此祖父与伯父急于将兄长拉入三皇子一派。

难不成劝说不成伯父才将兄长杀死,想着扶持一个傀儡?

还是说这件事三皇子也有参与,他眼见拉拢不成,想要杀掉兄长然后扶持一个傀儡掌管虎符为他所用?

若真是如此,单凭我一个闺阁女子,如何与皇权相斗?

我想着砚墨留下的那封信,上面是哥哥的字迹,投靠三皇子一派的名字全在上面了,我那未婚夫亦是。字迹潦草,想是哥哥强撑着一口气默出来的,还没来得及交代砚墨这信的去处。

兄长想将这封信给谁呢?

三皇子是贵妃之子,母家强盛,是争夺皇位的激烈人选。

余下一个便是五皇子,名正言顺的先后嫡子。

两人时常暗里较劲,尤其近年陛下身子有恙,两人更是撕破了脸皮。

难道是五皇子吗?

我叹了一口气,说实话以兄长以往讲给我的那些朝堂事迹,我对这俩人都不认可。

分不清敌友之前,这信,还是不露面的好。

状元郎我是不能嫁了,兄长宁死也不愿与三皇子牵扯上,作为他亲妹妹,我又怎能违了他的意,让他连死都得不到安息。

视线缓缓移上梳妆匣,我打开最底一层,将里面的玉佩取了出来。

那人说得不错,我果真有用上它的这一天。

「素禾。替我梳妆吧。」

「是。」

夜深沉得厉害,点点微光坠在天上,隐隐见得一个人影出现在季府。

「劳烦通传一声,我要见季大人。」

门人揉着惺忪的眼,见是生人面孔正想要撵人,不待发作却见那人从袖口中摸出一枚玉佩,他一个激灵,忙将人迎了进来。

跟着提灯人绕过长廊,兀自显出一间屋,屋内烛火映在窗纸上,忽明忽暗过分寂寥。

提灯人脚步一顿:「我家主子就在里面,您请。」

我颔首示意,轻轻推开木门。

「季大人。」双手叠放在腰间,我朝眼前的男子行了一礼。

「沈大小姐。」他将手中的书卷放下,嘴角勾起一抹笑,「真巧,又见面了。」

听到这句话,我抬眼稍许打量几下,他穿着淡蓝色家居服,虽是坐着,但也不难看出身姿挺拔,积翠如松。深眸挺鼻,眉峰凌冽。薄唇殷红,像是吃了胭脂。

可惜了,我想,长得如此俊美,可惜是个太监。

「非是巧合,熹微今晚前来,实乃有事相求。」

我上前几步,将手掌摊开,露出那枚玉佩,季珩瞧了一会,伸手缓缓拿起玉佩,暖热的手指拂过我的掌心,不知为何,心底平白生出一股异样。

他皱了皱眉:「手怎么这样冷?」

我摇了摇头:「无碍。这枚玉佩,都督曾说会答应熹微一个请求。」

季珩将玉佩扣在桌上,一脸玩味:「彼时沈大小姐可是看不上季某的玉佩。」

「只要惊鸿将军在,沈大小姐用得着求人吗?」

我一愣,眼里瞬间弥漫白雾,映得眼眶愈发红肿。

那都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彼时尚为羲和二十五年,我因缘巧合救下了身受重伤的季珩,他随手将腰间玉佩扯下,许我一诺。

皇帝心腹,东厂之主,多少人费尽心思想要攀上一面,想承季都督一诺。

可惜当年我满脸骄傲。

「季都督还是将玉佩收回吧,有我哥哥在,沈熹微这辈子勿需求人。」

是啊,只要沈熹微想要,就算是天上的星星,沈熹泽也能捧到沈熹微面前。

只要沈熹泽在,沈熹微就能岁岁平安。

只要沈熹泽在······

可惜沈熹泽不在了。

「抱歉。」

低沉的话语打断我的回忆,我猜此时我的表情委实不算得体,不然季大都督何须说出抱歉二字。

「当日便说过,我季珩给出的东西就没有收回的道理,今日亦是。玉佩你拿着,我答应你便是。」

「当真?」

「当真。」

「那好。」我深呼一口气,「我要你娶我。」

搭在桌案的手指一顿,季珩盯着我的眼睛:「沈大小姐可是在开玩笑?」

「不是玩笑。」我一字一句回他,「哪怕是做妾也好,但必须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我失身于你。」

季珩眉眼闪过一丝了然:「你若不想嫁与王状元,寻你哥哥说个清楚便罢了,如何想出这种毁名节的法子。」

我急了,若是哥哥在,这状元也配与我解下婚约?

嫁与季珩,委实是现下我能想出最好的法子。我若嫁入王家,这一辈子可就被三皇子一派拿捏住了,替哥哥报仇更是天方夜谭;若投靠五皇子,先不说他能力如何,我无权无势,凭借什么去投靠他?至于宋晏琛,与哥哥齐名的百胜将军,两人素来有嫌隙,焉知兄长之事有没有他在背后推波助澜?

这些人都不可靠。

季珩是太监,无妻无子,皇上心腹,而哥哥也效忠于陛下,至少现下看来季珩是最无可能谋害兄长的选择。

「若是我哥哥铁了心让我嫁过去呢?季珩,我就求你这一次······」

「好,我答应你。」

「做戏做全套,你今晚在这里住下吧。」

五、

回忆戛然而止。我像往常一样,坐在二楼包间,透着窗户朝下方望去。

「惊鸿将军怎么还不来呀?」

「哎呀,你急什么,沈郎君日夜奔波够累的了,你还抱怨。」

「人家哪里抱怨,这不是听说沈郎君脸被医好了,人家想看看他长什么样子嘛。」

「看看他和百胜将军到底谁好看!」

我朝惊鸿将军与百胜将军,都是赫赫有名的少年将领,百胜将军宋晏琛生自将门,十四投军,百战百胜,故称为百胜将军。永昌伯府历来从文,谁料半路出了个习武的哥哥,可与宋晏琛相提并论,因此得了惊鸿一词。文武素来有隙,再加上两人时时被拿出来比较,因而哥哥与宋晏琛并无私交。

「看看沈家大小姐的样子,沈将军就差不到哪里去嘛。」

「听说沈大小姐放着状元郎不嫁,死活要嫁给东厂那位。你说她是不是脑子有病。」

「哎呀,其实那位要不是太监,长相和百胜将军不相上下······」

「快看,沈小将军来了!」

人群瞬间沸腾起来,只见城门口一少年身披铠甲,面如冠玉,那战马为他添了几分英武。

「天呐,沈郎君和百胜将军一样好看!」

我的心一抖,果然是沈家人的模样。沈家人先不论能力如何,相貌都是一等一的好,男女皆是浓眉深眸,挺鼻薄唇。这人的模样,像极了沈家人。

若是哥哥未曾毁容,他应该长什么样子呢?

“素禾,咱们回去吧。”

赝品看久了,总还是无趣得很。

「微微,看哥哥给你带什么了?」

我才回府没一会,便听见那个人的声音,他兴冲冲跑进我的院落。大抵是刚从热情的人群中挤出来吧,额上还带着细汗。

「边境独有的琉璃,微微喜欢吗?」他满脸期待看着我。

我草草扫了一眼:「喜欢,谢谢兄长。」

他一怔:「微微可是不高兴了,哥哥这次没顾得上买糖葫芦,若是微微想吃了,哥哥现在就去给微微买。」

我摇了摇头:「微微长大了,兄长以后不必买了。」

糖葫芦,属于我和哥哥独有的秘密,他也配提。

同理,再稀罕的琉璃,若不是哥哥给的,它在我心里一样不值钱。

他似乎有些无措:「微微,我在路上听别人说你要嫁给季珩?」

「嗯。」我点点头,冲他笑道,「兄长曾说微微以后的如意郎君必然得微微喜欢,现在微微喜欢季珩,兄长不会不答应吧。」

「怎么会,若是微微喜欢,兄长自然答应。」许是没有料到我冲他笑,他一脸欣喜。

「微微累了,兄长快去拜见祖父吧。对了,恭喜兄长容貌恢复。」

我低下头,遮掩住眼中情绪:「哥哥果真随了沈家的好相貌。」

许是夸了他两句,他欣喜地应下了。

六、

季珩的动作就是快,自我回府那日,季珩就开始准备成婚事宜,不到几日,便定下婚期。

我原以为不过一顶小轿从侧门抬入,没想到他准备得如此隆重,十里红妆,三茶六礼,一应俱全。

季珩来沈府迎我的时候,娘亲替我盖上盖头:「既然喜欢他,嫁过去就安安心心过日子吧。」

那人引着我走向季珩:「微微若是有了委屈,哥哥一定替穗穗出头。」

我置若罔闻。他们都是谋害哥哥的帮凶,一味粉饰太平要我安心,我如何能安心?

季珩无父无母,倒是省去了不少繁琐礼节,不过因着季珩与惊鸿将军的名号,来府上参加婚宴的宾客络绎不绝。

「小姐吃点东西吧。」素禾心疼我一整天滴水未进,趁前厅热热闹闹开宴,她端了一盘子糕点进来。

我也未推托,伸手拈了一块糕点放进嘴里,这毕竟不是什么真正的婚礼,哪里还要等新郎亲自摘盖头呢。

还没来得及下咽,一阵脚步由近及远传来。

「都下去吧。」

毕竟是东厂都督,死人堆里爬上来的宦臣,跟在天子身旁倒也沾染了些许威严。他这一声令下,婢女婆子便成群退下,哪还有不赶眼神吵着闹洞房的。

待下人退却,房内就剩了我们两个人。

眼巴巴看着他向我走近,彼时我却是不怕的。毕竟在我的认知里,季珩都已经是太监了,怎么还有行凶的能力。

许是瞧着我不说话,季珩清了清嗓:「光盯着我做什么,沈大小姐不是很能说吗。」

这人穿得人模狗样,怎么就那么记仇呢。

我暗地里翻了个白眼,不就是嫌弃我救他的时候一直在他耳边说话吗,小心眼。

我刚想张嘴,还未咽下的糕点直接呛到了嗓子里,我摸着嗓子,直呛得眼泪横流。

季珩见了,转身从桌子上倒了一杯茶伸手递到我眼前。

我在心里无声地表示感谢后接过那杯茶一饮而尽。

真是神清气爽。

「既然无事,那洗漱完便歇下吧,你不必害怕。我既娶了你,就不会亏待你。有什么需要,只管提出来。」

季珩冷冰冰说完这句话便起身走了,我倒是生出许多感激。

本来就是我提出这无理要求在先,季珩却没有任何怨言,还允诺不会亏待我。

若是以后有机会,总该报答他的。

不觉里,嫁进季府快半个月了,这宅子他很少回来,基本就我一个正头主子,我倒也乐得自在。

「小姐,奴婢哥哥回来了,我让他在屋外候着了。」

我大喜:「快让稳生哥进来。」

稳生进门便直奔来意:「大小姐,奴才幸不辱命,打探出一些消息。」

「咱们夫人在小姐出生前是怀过一个女娃娃,跟大少爷是前后脚出生的,可惜五岁那年得病没了。」

我皱了皱眉:「我在府上多年,怎么从未知晓。」

素禾犹豫了一会:「许是怕夫人触景生情,这才没人敢提。」

稳生摇了摇头:「恐怕没那么简单,除了娘,夫人身边的人在这事以后都换了一批。我也是打探了很久才知道府里以前还有个小主子。」

手指无意识敲击着桌面:「五岁那年,兄长在做什么?」

稳生一愣:「大少爷好似是在那时候伤了脸。」

许多年前,皇帝身体有恙,外封边境的陈王勾结京官造反,一路打到京城,太后慌了神,怕再有官员叛变,一道懿旨将京里官员的儿子全带进宫里当人质,作为沈家唯一一根独苗,哥哥也在其中。

就是在这场宫变里,哥哥替陛下挡了一刀,脸上血淋淋划开一道长疤,混乱里哪还顾得上医治,等陛下平叛乱军再召了太医医治,已经是恢复不好了,哥哥也就从小戴着面具,我于兄长六岁时出生,自我记事,哥哥便一直戴着那面具,未曾摘下。

兄长毁容之后,女娃娃便死了。十多年后又来了一个酷似沈家人的男子……

我眉间陡然一跳,沈家唯一的一根独苗,伯父舍得让他进宫当人质吗?

我强装淡定:「辛苦稳生哥了,今日所查之事十分重要,稳生哥千万记得不要同旁人透露。」

稳生点点头:「小姐放心,稳生知道轻重。」

得了他这句保证,我自然是放心的。素禾与稳生是我奶嬷嬷的孩子,是以情分非比寻常,可惜乳母去得早,不然这些消息哪还需要我千方百计打探。

待送走稳生,我不禁头疼起来,这件事会是我想的那样吗?

如果真是,我该怎么做?

兄长,熹微想你了。

七、

书房。

「都督,您回来了。」

季珩「嗯」了一声:「最近府上可太平?」

「一切正常,只是最近夫人频频召一个男人问话,那人好像是夫人贴身丫鬟的兄弟。」

「属下跟踪那人几日,发现他似乎一直打探永昌伯府的旧事。」

季珩皱了皱眉:「她打探自己家的事作甚?沈熹泽这么宠她,会瞒她什么。」

「不过,」季珩自顾自地说道,「沈熹泽自打从边境回来,是有些奇怪。」

「罢了,你且下去吧。」

「是。」

待下属走后,季珩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打开反复看了几遍,这才起身向外走去。

「最近在做什么?」

自从从稳生哥那里得到消息,我最近总是魂不守舍,乍听见有人同我说话,我直接愣住了。

季珩见我不答话,忽然俯身伸手探了探我额间的温度。

我一个激灵,猛地站了起来:「我没事,谢谢季都督关心。」

他神色不变:「最近宫中有事,委屈你一人待在此处了。」

我连忙道:「不委屈,本就是我无礼在先,都督您忙便是。」

他见着我如此恭顺,迟疑了一会,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木盒递给我。

「这是?」我疑惑地问他。

「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你拿着便是。」他见我没什么反应,又道:「沈小姐,我的玉佩很值钱。」

我一愣,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是镶金的吗?」

他莫名瞧了我一眼:「不是。我的命可不止一个条件。」说完他便拔腿走了。

瞧着他的背影我才想起他刚刚送给我的小木盒,一打开发现里面躺着一个镯子,晶莹剔透,上好的翡翠打造,想来这就是他说的「不值钱的小玩意」了。

其实季珩人还挺好的,我想着。

幸亏当年顺手救了他一命,不然现在连个庇身所也没了。

等等,我晃了晃脑袋,脑海里想起季珩刚刚临走说的那句话:「不止一个条件。」

我噌一声站了起来,暗骂自己愚钝,季珩这不是明摆着说了自己的态度嘛,我可以找他求助。

可是······我与季珩非亲非故,他为何如此好心?能爬到皇帝心腹的位置,应当不是这般好心的人吧。

我又迟疑地坐下。不是好心,那便是有利可图。难道说他也觉察到我哥哥的不同,但他又没有什么证据,因而想从我身上打探一二?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便解释得通了。以我的本事,对付那个冒牌货简直是天方夜谭,倒不如让季珩去查,不过我也没有证据,也只能暗戳戳提示一下季珩,至于他是否可信,先看看他这些日子的表现再说,若是此人可信,那封信件我也能托付给他了。

我叹了一口气,对不起啊哥哥,熹微现在太弱了,不过你等等,熹微一定会替你报仇的,不管用什么法子。

夜晚。

我端着一盘糕点小心敲响书房门。

「进。」季珩不带一丝情感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都督。」

我鼓足勇气喊了一声。

他方停笔抬头,见到我显然有些诧异:「沈小姐怎的来了。」

「我做了些糕点,瞧着你屋里亮着灯,所以想让你尝尝。」

「放那里吧,多谢沈小姐。」他又从桌上拾起公文,细细看了起来。

见他认真的模样,我张了张嘴到底也未曾开口。求他娶我已经是天大的情分,况他并未因此轻贱于我。这开第二次口,我也是有些不好意思。

随意捡了方椅子坐下,我偷偷瞧着办公中的季珩。

烛火昏黄燃着,他的皮肤在烛光映衬下显出暖玉的颜色,长长的睫毛,在眼下留下一片剪影。

不知怎的,我脑海里忽然便蹦出面如冠玉这个词来。

季珩其实长得很是英俊,不仅是在宦官里拔头筹,放眼满京也是独一份颜色。

他若是勋贵家的公子,必定是不少姑娘的春闺梦里人。

可惜了。

「你盯着我瞧可是有什么事?」

冷不防季珩抬起了头,我的目光来不及收回,直愣愣跟他撞了个正着。

「我,我想让你尝尝这糕点如何。」没料到季珩抓包我偷看他,我大脑一时短路,掩耳盗铃般拿起一块糕点,鬼使神差递到他的嘴边。

我俩俱是一怔,一片红晕直腾腾升到脸上,我讪讪咧了咧嘴,小心翼翼想将手收回来。

手缩到半空,另一双大手忽然覆上,生生止住了我的动作。他的手很暖,比上次还要温热。

「沈小姐好意,季某却之不恭。」虽还是清冷的语调,隐隐却透着几分笑意。

「甜的,很好吃。」瞧着季珩轻轻咬了一口,我眼巴巴瞅着他。听见不错的评论,我舒了一口气。

「现下吃了沈小姐的糕点,季某又欠了一份情,沈小姐有什么需要,只管说便是了。」

我脸一红,原来我的来意他一早便知晓了。

那他还故意晾了我半天。

我拿眼瞧他,他也正好看着我,眉眼带着笑,眼里全是了然。

他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看我。

我想起刚刚他说的话,鼓起勇气凑了过去:「你刚刚说的是真的?真帮我?」

季珩点了点头。

「那我要是让你帮我做件事,你会问理由吗?」

「只要不过分,我不会过问的。」

我眼前一亮:「那你们东厂向来神通广大的,能不能帮我查查我伯父有没有养过······男人。」

「男人?」

见季珩想歪了,我连忙描补:「不是你想的那样,男孩,只不过现在长大了。」

「原来如此,你放心,我会替你打探的,不出几日就会告诉你。」

他语调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没有什么绚丽的担保,但他的话语却让我踏实。我不由感慨出了声:「季珩,你人怎么这么好?你都帮我那么多次了。」

他许是没有料到我这么直白地问出来,顿了一会挑眉道:「你救了我一命,我的命向来值钱,不该就只值一个条件的。」

我心里想着,季珩还真自恋。

既然说明了来意,我也没有待下去的必要,我将糕点留下便福礼告退。

「等等。」季珩从椅子上拾起他的大氅,起身踏步走到我面前。

「天晚了,当心着凉。府里不常备大夫的。」

他边说着便将大氅披到我的身上,然后低头细细系上绳扣。

我僵在门口,只听见怦怦心跳,我想,季珩的书房真安静,静到我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许是常常侍在皇帝身边,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又混杂着佛堂的清冽檀香,让人忍不住陷在里面。

我离他很近,朝前迈上一步便能亲到他的额上。

真奇怪,我为什么忽然有这样的想法。

绳扣是不难系的,他很快便抬起了身子,那股冽香离我渐渐远去,变得很淡很淡。

「谢谢都督。」我垂下眼睛,竭力压下心中腾起的莫名情绪。

「来时没有提灯吗?」他朝四周瞧了一眼,没有发现提灯的痕迹。

「来得有些急了。」我干巴巴回答。

「夜路不好走,我送你回房吧。」他转身回了屋内,不一会手里便提着一盏灯。

灯罩映着柔暗的烛光,季珩提灯走在路前,我只管裹着大氅跟在他的身后。

「哎呀。」我心猿意马走着,冷不防踩到了一块石头。他提灯回身查看状况,我哂笑道:「一时没看清楚,这才踩在了石头上。」

「怎么如此不小心。」许是月色太暖,平白给季珩添了几分温柔。他将另一只手朝我伸来:”把手给我,我牵着你。”

「不,不用。」我抬头瞧去,月亮立在他的身后洒下点点星光,他披月而来,竟衬得月色暗了三分。拒绝的话顿时卡在喉咙里。

我犹豫着伸出了手。

我低下脑袋,地面映着我同季珩的影子,他一手提灯,一手牵着我,我俩的影子挨得很近,就像依偎在一起。

我恍惚想起幼时阿娘给我讲的话本。

话本上说,牵着手走过路尽头,以后便是要共白头的。

「到了。」

清冷的声音响起,他将我的手松开:「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

我「哦」了一声,旖旎的心思烟消云散。想起身上披着的大氅,我叫住了他:「你的大氅。」

「便放你那里吧。」

我拢了拢大氅,将脑袋埋进暖烘烘的氅衣,瞧着他逐渐消失的身影。

大氅上亦有龙涎香和檀香的味道,这是独属于他的气味。

八、

「哎呀,这是沈大小姐婚后第一次亮相吧。」

「就是,许久未见,我还以为沈大小姐不敢出门了呢。」

本着礼尚往来的原则,季珩帮我打探事情,我自然得履行季夫人的义务,于是随手接了几张宴请的帖子,赴了这京郊之宴的约。

枉我打扮得漂漂亮亮,没想到是场鸿门宴,一坐下就听见此起披伏的阴阳怪气。

听着往日与我不对付的官家小姐你一言我一语地唱和,我心中虽气但表面上还是装作一脸开心的模样:「妹妹这是说的哪里话,不过是最近繁忙,这才没空出席宴会罢了。」

有人掩面而笑:「咱们季大夫人有什么可忙的,谁不知道那位只是个空壳子罢了。」

与我在闺中向来不合的侍郎夫人阴阳怪气道:「妹妹若是欲求不满可别憋着啊,说出来姐姐妹妹们帮你想法子。」

「哎呀,以前京里都说沈将军疼妹妹是出了名的,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侍郎夫人掩嘴笑道:「为了仕途不照样把熹微妹妹嫁给一个太监。」

一股恼意直冲上头,她编排我便也忍了,可无论如何也不能诋毁兄长!

我冷冷笑了一声,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张嘴胡说一通:「姐姐这就是懂得少了,我们家季珩自然有自己的法子,他可是生猛得很呢,折腾得我是天天下不来床。我可是真羡慕姐姐,听说侍郎大人体贴姐姐,日日歇在花街楼里,生怕姐姐累着呢。」

一口气说完,侍郎夫人脸直接气歪了,余下的人更是瞠目结舌。

我勾了勾唇,我都能做出爬床的壮举,在座诸位有我不要脸?

许是我这一番话实属降维打击,接下来的时间那是一片风平浪静,倒叫我浑身不适应,借口更衣我便从宴会上溜了出去。

「小姐,咱可是莫要走远了,那边就是男宾了,指不定有什么龌龊事。」作为我的贴身大丫鬟,素禾尽职尽责提醒着我。

「放心,如今我是季珩的夫人,任谁不长眼也算计不到我头上,不过是扯上几句风凉话罢了。」

还未走上几步,只听得一阵悠扬乐声。

素禾眼睛一亮:「也不知道谁吹的笛子,倒有些熟悉。」

我迟疑地摇了摇头:「怕不是笛子。」

「素禾,我们去看看。」

乐声正是从树上传来,繁盛的枝叶里隐隐瞧见轮廓。我不忍心打扰,静等在树下听完一曲。

「沈小姐。」一曲完毕,那人翻身而下,向我颔首示意。

「宋将军。」我亦福身行礼。

「将军这一曲倒是熟悉,是用树叶吹奏的吗?」

他点了点头:「故人所教。」

我笑道:「那可是巧了,我哥哥亦是喜欢以叶奏乐。」

他听到我提起哥哥:「还未恭贺沈将军容貌恢复,回城那日见过你哥哥一面,倒是同沈小姐生得很像。」

「沈家人长相大抵都是如此,妾替兄长谢过将军。」

宋晏琛迟疑了一会:「许久未曾见过你哥哥了,他近来可安?」

我笑着答道:「一切安好。」

「宋将军似乎同哥哥不像传闻中一般。」

南宋北沈,哥哥与他都是年少成名的将军,一个镇守边境,一个驻守南疆,两派往往相互看不上眼,不过两个当事人却总是淡淡的,未曾有什么表示。

宋晏琛淡淡一笑:「传闻哪般?我与熹泽从未放在心上。同窗多载,情分自是非比寻常。」

我亦报以微笑:「是妾狭隘了。出来久了,妾该回去了。」

福了一礼我便转身回了席上。

往日哥哥哄我开心,曾摘了叶子为我吹曲,奏的正是宋晏琛的这曲。

故人是谁,已不由分说。

他宁肯借我之口询问哥哥近况,也未曾同惊鸿将军见上一面,是发现什么疑点了吗?

宴会完毕,我朝府上的马车走去,却不料看见季珩站在一旁。

「都督怎在此处?」我有些惊讶。

「我亦接了帖子,只是未来得及同你说一声。」

他瞟了我一眼:”夫人的英勇举动可是在宴会上传开了,如今诸位大臣都知道我季珩行得很了。”他说这话时面容平静,我一时拿不准这是奚落我还是赞赏。

我哂笑道:「我也不是有意的,就是那些长舌妇一个劲埋汰你,我头脑一热就······」我拿眼瞄他,浑然看不出他的心思。

要知道,对于一个太监,说他行与不行,都是在打击人家的自尊。

「上车吧。」他掀开帘子,长腿一迈就坐了进去。我自知理亏,正要唤车夫拿来凳子,季珩将手从里面伸出来,不由分说将我一把拉了上来。

「都督好功夫。」我笑着拍马屁。他也不答话,径自闭目养神。我尴尬地东看看西瞅瞅,一不留神将眼睛瞄在他脸上。

长得是一表人才,不过细看眼窝处有些青黑,倒像是好几天未休息了。得出这个结论,我更不敢打扰他了。

「你伯父在庐州有一处住宅,里面是住过一个少爷,不过身子不怎么好,七八年前叫你伯父送走了。」

我一怔,未料到他速度如此之快:「那你可知道送哪里去了吗?」

「西边,若是我猜得不错,大抵是上山拜师了。」

我点点头,按下心中苦涩,若是不出意外,我这猜想就是真的了。沈家的嫡子,养在外面也是不允荒废的,只可惜了哥哥。

原来竟是这样。

该来的总是要来,可到了那个时候,我真的能狠下心为哥哥寻一个公道吗?

哥哥与伯父的脸交替在我脑海中闪现,一会是伯父将我高举在脖子上骑大马,一会是同哥哥点滴的回忆。

心里百感交集。

「什么人?」

季珩忽然睁眼,一把将我拉到身边,利箭蹭过耳畔,我吓得一个哆嗦,若不是季珩,此刻我早成了箭下亡魂。

只听外面刀剑混乱的声音,我正担心素禾安危,那马儿忽然发疯,拉着我和季珩横冲直撞。

「跳车,不然前面就是悬崖。」可见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之人,在生死关头,季珩都能如此镇静。

我和季珩掉下悬崖的时候,他是将我护在怀里的。

因此我是比他先醒的。

看着昏在一旁的季珩,我不由生发感慨,这小子遇见我也算倒霉了。

若不是为了显摆一番,这次宴会我就不会刻意穿了拖地华裙,若不是我穿了长裙裙子卡在马车缝隙里,季珩早就带着我跳下马车,哪还有掉崖这回事。说起来还是我连累了他。

「季珩,季珩,你醒醒啊。」

眼见着天黑了,季珩还是没有醒过来的迹象,我不由得慌了,这深山老林我也不认路啊。季珩不会就这么去了吧,我颤巍巍将手指放在他的鼻子下面,呼,幸好还有呼吸。和一活人待一起总比守着死人强。唉,还管什么活不活的,没准今天我就交待在这里了。

死在这也成,我想着,没准下了地狱还能和哥哥团圆。眼前浮起砚墨死不瞑目的神情,我不仅悲从中来,眼眶浮起白雾。

就算活着又怎样,我能寻谁报仇呢?

我一通胡思乱想,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虚弱的声音:「夫人这是盼着守寡呢。」

我眼前一亮,兄长的事情暂时被我抛之脑后:「季珩,你醒了。」

「可不敢不醒,再不醒沈大小姐估摸着就该合计把我埋哪了······」话音未落,我抽噎出了声。

「呜呜呜呜,季珩你快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被我连累死了呢。」

「不就是我十三岁那年救你的时候乍开始以为你死了想找个地把你埋了吗,你怎么那么记仇呢你,刚醒就埋汰我,呜呜呜呜呜呜呜。」

「呵。」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别怕,我会把你平安带回去的。」一双大手轻轻摸了摸我的脑袋。

「先离开这里,那些人保不齐会下山搜寻。」季珩撑起身子,想要将我拽起来。

「疼。」我眨巴了一下蓄着眼泪的眼睛,「刚刚看见你醒来太激动了,转身的时候扭到脚了。」

季珩盯着我看了好一会,我边抽噎不好意思擦着眼泪边回望着他。

不过好在算他有良心,没把我丢在深山老林里,搀着我躲进一处山洞里。绝处逢生,话本子也不全是骗人的,悬崖跟山洞果然是标配。

不得不说季珩的野外求生能力很强,他熟稔地生上了火,又不知道从哪里变来一兜果子,还围着山洞撒下一圈药粉。

我啃着果子,呆呆看着他做完一切,忽然就理解幼时府里的小丫鬟为什么那么喜欢盯着厨房里做菜的厨子瞧。工作中的男人果真是最吸引人的,纵使季珩是个太监,可他举手投足间全长我审美点上了。

「你干嘛?」我盯着他的背影还没感慨完呢,谁知道季珩忽然大步流星朝我走来,不由分说脱了我的鞋袜,然后用力一扭,我感觉整个人痛得出不了声。

「没什么大碍了,回去上几幅药就好了。」他瞧着我龇牙咧嘴的模样,罕见笑出了声。

「你怎么一声招呼也不打。」我瞧着他抱怨。

「若是同你说了,你这么娇气,怕是宁肯忍着脚继续肿下去也不愿受这一下子。」

听着娇气两字,我总觉得他是嫌我拖了后腿,我不服气:「如何就断定我娇气?」

他忙着往火堆里添柴,随口道:「上街被窜出来的哈巴狗惊着,当夜便高烧不退的人不是你?」

我犟嘴:「那是意外,那狗老吓人了!」

不对啊,这是去年的事情,况季珩与我非亲非故,他是如何知晓的?

我狐疑开口:「这事不过我府上人才知晓,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添柴的手一顿,并未搭理我半分。

故弄玄虚。

我撇了撇嘴:「那咱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等我的人来了。」

我「哦」了一声便缩在角落里继续啃果子了。

八、

等我醒来的时候,眼前是熟悉的绣帐,我知道这是回到季府了。

心莫名安定了。

转头便见素禾守在床边,我哑声道:「素禾,你有没有受伤?」

「小姐,您醒了。」她惊喜地搀我起来,随即摇头,「无碍,那群人是奔着小姐、都督去的,他们本就不在意我。」

「那就好,季珩呢?」

「都督在隔壁呢。」

「我去看看他。」见不到他的人,心里莫名有些空荡荡的,我说服自己,人家好歹救了自己一命,于情于理也要去看看。

等我一瘸一拐迈进了隔壁的屋子,见丫鬟端着一盆血水出来,我大惊:「谁伤得那么重?」

「你家夫君。」

突如其来的声音从屋内穿来。

「宋将军,你怎么在这?」我诧异道。

不对啊,季珩在崖下分明好好的。

我隐隐紧张起来,抬手掀开帘子便见宋晏琛立在床边。

我诧异地瞅着宋晏琛,他怎么出现在季府呢?这什么情况,他们私交那么好了吗?

「熹微,过来。」低沉的声音响起,我循着声音往床上一探,这才发现季珩倚在床边,腹间缠着纱布。

「你怎么受伤了?」我有些不解,在山洞里他明明好好的。

季珩有些无奈:「你当悬崖有这么好跳的吗。」

「那你怎么不说一声,白白流了那么多血。」

「当时也没有止血药,怕你胡思乱想的,小伤忍忍就过去了。」

「季珩。」心里有些感动,又掺杂着愧疚。往前我与他并无相识,除却救他一命,我俩再无任何交集。可如今以玉相挟嫁入季府的是我,他却未曾怪过我,反而一而再三地施以援手。

从前总听人说季珩乃奸佞,可现下我觉得,他身上该是有几分坚守。

哥哥戍守边境,抗击外敌,他是我朝的英雄,亦是我从小敬仰的人。

幼时立誓,我说要嫁个像哥哥那样的大英雄,最不济也得是个状元,可细细想来,状元也有金玉其外混数的。

宦臣里也不见得总是坏的。

「无妨,这对我来说不过是点小伤,养上几日便好了,说起来你还是受我连累。」他像是竭力消除我的愧疚感,装作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咳咳。」宋晏琛看不下去了,「既然无碍,那我便走了。」

季珩点点头:「路上小心,我怕他知晓了什么。」

「好,这几日你安心养伤吧,剩下的交给我。」

两人打哑谜似的说了几句,宋晏琛便扭头出了门,临走前别有深意地瞧了我一眼。

季珩这才想起屋里有个我。

「脚还疼吗?」

「还······还行。」

宋晏琛在的时候我没觉得尴尬,心里只记挂着季珩的伤情,可如今房里只剩下我们二人,一股说不明的尴尬弥漫在房里。他上半身是裸露在外面的,方才没注意,现在那腹肌明晃晃闪在我眼前,我就是想忽视恐怕也不能了。

我悄悄将脑袋偏到一边。

府上男丁本就少,即使亲密如兄长,我也未曾见过他赤裸上身的模样,刚才虽是草草几眼,可也是我在闺阁里从未想过的画面。

他的肌肤好似同我很不一样,硬硬的,瞧上去很有力量,我的就比他软了许多。

忽然想起压在嫁妆最底下的避火图,轰隆一声,内心的火团直冲进大脑,脸上隐隐传来的热度告诉我此时我大抵是羞红了脸。

「怎的不敢瞧我?」

季珩见我默了半晌,冷不丁开了口。

「没,没。」

我闷哼哼半天才吐出这一个字。奇怪,以前的沈熹微伶牙俐齿,怎么如今到季珩跟前就憋不出一句话了?

我想,果然是天子近臣,有模学样地沾了几分威严,竟压得我不会说话了。

「害羞了?」

「我去看看你的药熬好了没有。」

顾不得脚疼,我提着裙子匆匆跑了出去。

床上的季大都督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缠着纱布的腹肌,竟痴痴笑出了声。

九、

「小姐,侯府那边来信了。」

素禾捏着一纸信,瞧着我的神色犹豫开口:”说是夫人病了,嘴里念叨着小姐您。”

我一怔,嫁给季珩月余了,除了回门那日我与侯府便再也没有联系了。

「大老爷说小姐要是有空便回来一趟,府里的山楂糕都给小姐留着呢。」

素禾觑了我一眼:「小厮在外面等着信呢,小姐若是不得空,我便拒了他。」

我轻轻开口,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一说山楂糕,我倒想起不少往事。」

「爹爹走得早,小时候总被别家小姐嘲笑我是没爹的孩子,我偷偷躲在房里哭,是伯父把我哄出了房,他说有大伯在呢,大伯和爹爹是一样的。」

「他举着我看府外的景,握着我的手教我写会我的名字,小厨房做了新品糕点,他总不忘给我留着。」

可什么时候变了模样呢,他开始愈发追求功名富贵,每次我与他匆匆见不了几面,如今他更是把我当做富贵路的敲门砖。

他既然肯这样疼过我,为什么不一直疼我下去,为什么他从不肯怜惜哥哥半分?

犹豫着将哥哥临死前留下的信从梳妆匣里拿起,信上的名单我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可我还是展开看了一遍又一遍,缓缓将信移到烛火前,最终我将它放回匣子里。

「明天吧。」

我想,就当是最后一次机会,就当是给我同沈家的最后一个机会。

「是,奴现在便去告诉他一声。」

待素禾出去,我方想起炉上煨着药,算算时间该是好了。

自上次季珩受伤后便一直待在府里休养,虽说刺杀是冲他来的,但要不是我中途掉链子季珩也不会选择跳崖,我深感愧疚,于是便主动承担了熬药的职责,送完药见他卧床不能轻易动弹的可怜样,我鬼使神差允诺白天过来照看他,替他端水倒茶。

他一口应下了。

平日里季珩倚在床上看书,我便做些女红,偶尔两人说上几句话,渐渐便熟稔起来,他不再像以往一样客气疏离地叫我沈小姐,不过短短几日的工夫,我竟恍惚生出几分岁月静好之感。

「都督,药熬好了。」

我将药递给他,随口道:「我母亲病了,明儿我回去一趟,你自己别忘了喝药啊。」

「严重吗?」季珩皱了皱眉,「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

我好笑地摇头,顺手拿起昨日绣了一半的香囊:「你伤成这样,还是待在府里养伤吧。」

季珩盯着手里的药碗没说话,我径顾绣着香囊。良久听他好奇开口:「见你绣了两日了,这是打算绣什么?」

「香囊,里面装上点中药,驱虫很有效果的。」

近日蚊虫多,我素来是受不住痒,便想着绣个香囊驱虫。

季珩「哦」了一声,悠悠道:「这些日子蚊虫确实多了起来,有时候我都被它们扰得心烦。」

「是呢。」我附和,「以前我哥哥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这些虫子,我学了女红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给他绣了个药包,驱虫可管用呢。」

说完这个我又愣了愣,我总觉得哥哥还在我身边。

我不再开口说话,季珩也闭了嘴。

等我该回房休息的时候,香囊正好绣完最后一针,我朝他一晃:「好看吗?」

「好看。」

顿了顿,他道:「真好,倒是挺羡慕沈将军,我竟没个给我绣香囊的妹妹。」

他似是随口一说,眼睛没离开书本半寸。

我迈出房门的脚生生止住了,心想,季大都督怎会穷得连个香囊也买不起呢,可是他是为我受伤的,做个香囊表示谢意不过分吧。

我咳了一声:「原来季都督这么可怜,那我得空便给你做一个吧,不过是顺手的事,我也不怎么麻烦,不用谢我。」

说完我便一溜烟跑回了屋。

我想,季珩爱穿玄色的衣服,那这香囊便不能太过耀眼,鸦青色正好,既不过分招摇,又不会被玄衣遮掩存在,至于图样我得好好想想,毕竟绣个荷花红莲的太小家子气。

翌日。

「夫人,小姐回来了。」

伺候母亲的丫鬟惊喜地搀着她靠在床边,我走上前细细一看,不免有些震惊。

不过才月余的日子,她竟如此消瘦,我有些不忍,叫了一声娘。

仔细喂她喝下了药,我像未出嫁时那般依偎在母亲身边,她大抵也想我想得紧,握住我的手便没松开过。

直到她睡下了,我才有机会去书房见伯父一面。

「你乍一出嫁,府里忽然便冷清了不少,我还有些不适应。」

我挤出一抹笑:「若是伯父愿意,熹微天天回府也是使得。」

「既嫁了人,便好生侍候季大都督吧,听说他近日被人刺杀了?」

我心一沉:「是。」

「都督可是与你说过什么?这背后谋划刺杀之人······」

我打断了他:「不曾,熹微不过一妇道人家,都督日理万机怎会同妾说这些。」

伯父略有些失望:「罢了,厨房留着些糕点,一会我有事出门一趟,你继续陪陪你母亲吧。」

瞧着他往外走的身影,我唤住了他:「伯父!」

「怎么了?」

「若是有人做了错事,可这件事只有熹微知道,熹微该阻止吗?」

伯父顿了顿:「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说罢他抬脚走了,我张了张口,若是那人不想改,我该如何呢?

「熹微,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那什么是该为,什么是不该为呢?」

「所为不违心,不逆道,乃大善也。」

这是他曾教过我的,现如今也只有我记得了。

十、

从沈府回来,那封信便被我放回匣子里。

初时知晓伯父害了哥哥,我心里满满全是愤恨,只想拉着沈府给哥哥陪葬。那是疼了我十多年的哥哥,那是我唯一的哥哥。

可随着时间流逝,除了念起哥哥的好,心里也总忘不了一家人的点滴,他们也是瞧着我长大的,是除了哥哥外我唯有的亲人。

匣子里的信我反反复复拿出来过好几次,差一点我就想将它销毁,我想,若是伯父肯认错了,哪怕只表现出一点点对哥哥的愧疚,哪怕只是一点点。

可是他没有。

错了就该受罚,这是他教我的。

这些日我没闲着,沈府卖官鬻爵、勾结三皇子的证据都被我收集齐全了,再加上兄长的亲笔信,谋害命官这一笔罪证沈家是逃不掉了。

官官会相护,可我若敲了登闻鼓,直呈天子面,皇帝会包庇僭越的臣子吗?会包庇觊觎他皇位的皇子吗?

我只想在朗朗乾坤之下给兄长讨个公道。

人算不如天算,令我没想到的是,隔日陛下便病倒了,贵妃封锁了宫中消息,京城的气氛日渐紧张起来。

三皇子与五皇子隔空掀起了骂战,五皇子一派嘲讽三皇子封锁后宫居心不良,三皇子回击五皇子大不敬,京城百姓锁紧了门户,他们虽不了解将要发生什么,可敏锐的直觉告诉他们,京城要变天了。

季珩日日把自己关在书房,宋晏琛与他一道。

二人都是保皇派,必定是在商量对策。三皇子和贵妃做得严谨,封锁宫庭也是打的护卫陛下安全的旗号,让人无处指摘,可偏偏世人都知晓他们的狼子野心。

若是宫里发生叛乱,宋晏琛与冒充我兄长的冒牌货都掌有兵权,我眉心狠狠跳了一下,季珩他们并不知道那个兄长是假的,若是保皇派的计谋被冒牌货泄露给三皇子,那他岂不是高枕无忧地只差登基了!

我绝不能让这件事发生,他不配为我朝敬仰供奉的陛下。

为国征战的英雄亦不该悄无声息死于背叛!

从匣子里摸出那封信,我不知晓自己的决定对不对,我不知道哥哥本想把这封信交给谁,可我想赌一把。

「三皇子封锁宫廷,怕是陛下情况着实不好。」这是季珩的声音。

「探子来报,老五今晚便要起兵,老三必定有所防备。」这是宋晏琛的声音。

「我不会坐视不理,他派人刺杀你想必是知道你我身份了,咱们的这笔债是该讨回来了。」

「老三母族的兵力都集中在西边,刘成一人怕是守不住,待会我给熹泽去信一封,事关陛下,他知道怎么做。」

趴在书房外的我倒吸一口凉气。

「谁!」季珩凛冽朝门外一扫,我正想着推门而入,一双大手猛然将我拽了进去。

「熹微?」许是没想到是我,季珩松开了捏紧我的大手。

「你怎的来了?」

想是用足了力气,我只觉手腕钻心地疼,青紫的瘀痕一圈圈浮在手腕间。

他顾不得宋晏琛,从抽屉里掏出一瓶药膏,拉着我坐在椅子上:「最近事态紧张,我以为是什么居心叵测之人,抱歉。」

药膏清清凉凉的,他的指腹小心触及我的手腕,我忍着疼:「是我鲁莽了。」

宋晏琛看不下去了:「不打扰二位了,我去给熹泽写信。」

「等等。」我喊住了他。

「宋将军与我兄长有几分情意?」

他皱眉,疑似不解,顿了顿,他一字一句道:「莫逆之交,性命相托。」

说完这句,他张了张口,而后又一言不发。

我咬了咬牙:「那宋将军就没有觉得我哥哥从边境回来有些不一样了吗?」

宋晏琛目光有些黯淡:「自他从边境回来,我未曾找过他。」

「不管宋将军因为什么没有找他,但他不找你是因为他压根不知道他与你有着联系。我哥哥在几个月前就死了,他是冒充的,早已经同我伯父暗中投靠了三皇子一派。」

「你说什么?」宋晏琛眼神犀利起来。

季珩比他冷静多了:「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可我们不知道他是冒牌货,若他真是三皇子一派,他领着大军进了西边,刘成对他必然不设防,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西边尽收囊中。这样,三皇子就算在京城败了,也有西边的退路。」

「宋晏琛,你赶紧给刘成传信,不管真假,不要掉以轻心。」

宋晏琛对季珩的话置若罔闻,他盯着我:「不可能,他怎么可能不是沈熹泽。他会沈熹泽会的一切!他的剑法是我亲自教的!」

“可他不会用树叶吹曲儿,他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糖葫芦!”

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出来了:「因为兄长一直在做铺垫,都在给那个冒牌货铺路,他二十年来的点点滴滴,他同旁人的所有事件,他的剑法谋略都被他一笔一划写下来交给那个冒牌货了。」

「那个冒牌货才是沈家长房嫡子,我哥哥是·······其实是我本该早夭的姐姐。」

我闭了闭眼,终于将这个秘密说出来了,虽然没有找沈家人求证,但我知道这便是真相了。

从季珩验证了我的猜想开始。

二十年前,沈家长房嫡子和二房嫡女前后脚出生,可惜这嫡子先天不足,好不容易精心养到五岁,恰逢陈王造反,太后召集各家官员嫡子为质,而祖父与伯父怕这独苗苗遭遇不测,让姐姐顶替进了宫,五岁的娃娃男女不辨,混乱里也没人在意。没想到姐姐为救皇帝毁了容,还被太医诊断为无法恢复容貌,伯父与祖父便将错就错。咬咬牙让姐姐顶替了这长房长子的位置,而真正的长房长子被伯父送到外面养病,季珩查到的那个少爷便是伯父养在外面的嫡子。

他们大抵以为姐姐顶着嫡子的名号混吃等死罢了,可是姐姐为了沈家,为了祖父与伯父少操一份心,为了我能嫁个好人家,硬生生熬过多少艰难成了如今显赫的将军。

姐姐原想着等真正的沈熹泽回来,她便换回红装,可没想到他们心狠,直接一杯酒要了姐姐的命。

我未曾见过宋晏琛如此失态,他双目猩红,嘴里喃喃念着熹泽。

虽然怕他伤心,但我还是出声打断了他:「宋将军,我姐姐不叫熹泽的,她来这世间一趟,未曾留下自己的痕迹,连名字都不属于她。」

我从怀里掏出那封信:「这是哥哥临死前留下的,我也不知道他想要给谁,现在看来,是留给宋将军的了。」

哥哥叫久了,想来怎么也改不了口了。

宋晏琛是被人架回去的,走前手里死死捏着那封信。

屋里就只剩了我和季珩两个人。

他轻轻揉着我的手腕,两人陷入无声的沉默,良久他问出了声:「难过吗?想哭就哭吧,我不会笑你。」

我吸了吸鼻子:「泪早哭干了,还没嫁给你的时候我躲在屋子里偷偷哭,哭得别人都以为闹鬼了。」说着说着,我又不由自主留下了眼泪,从前这事我只能偷偷埋在心里,今天终于能说出来,个中滋味也只有我自己知道了。

「原来你嫁我也因为如此,对不起呐熹微,当时你一定很无助吧,我还拿惊鸿将军奚落你。」季珩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将哄小孩子一样哄我。

「说出来,总归心里好受了一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想要伯父他们付出该有的代价,可是我没有本事。」

季珩轻轻哄道:「有我呢,熹泽也是我的兄弟,我同晏琛会替他报仇的。」

「真的吗?」

他性子好得出奇:「嗯,你只管等着看吧,你哥哥那样疼你,想必他也不希望你为了他沾上血腥。这件事你什么也别想,有我呢。」

我闷声应了。

后来他陪着我一块回了房里,路上我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我说我手疼,他默默牵了我走了一路。

他是用完晚膳走的,我替他亲自穿戴上了铠甲,原来季大都督穿上铠甲也像个将军呢。

「今晚府外不太平,我已经让侍卫在你房外围了一圈,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去,明白吗?」

他从未这样严肃地和我说过话。

「季珩。」我有些无措,「你会活着回来吗?」

「会的,我会平安回来,你等我,等结束了我便······」

他忽然停下了,低头瞧着我,哑声道:「我会回来的。」

「季珩。」我缓缓抱住了他的腰身,「我等你。」

他伸出了手将我揽在怀里,坚硬的铠甲生硬硌着我,可我心里有一团火在燃烧,这是第一次我们如此紧密。

这次不是影子,他真的抱住了我。

我瞧着他的身影从府外消失,他让我等,我亦甘愿等。

十、

我嫁给季珩三个月的时候,三皇子与五皇子在宫里发动了叛变。

两派正难舍难分之际,双双被季珩来了个瓮中捉鳖。京城外的叛军被宋将军打得落花流水,直到关进牢里,三皇子还心心念念着西边有大军奔来将他救出去,不过那个冒牌沈熹泽早就被得信的刘成扣住了,哪里还能救他呢。

宋将军,不,现在该改口叫四皇子了,在老皇帝的催促下登基称帝了。

季大都督,不,现在该改口称季国公了,季国公认祖归宗,开了族谱将自己写进去了。

原来当年陈王造反还有后续,贵妃的爹凭着手里的兵权赶跑了陈王,从此隐隐有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气势,在朝里那是大杀四方。季家也不能幸免,就那个代代出宰相、一门皆进士的清流季家,被寻了个罪名满门抄斩,宫里的季妃被贵妃寻了个理由赐死,只留下个季妃所生的四皇子。季妃是皇帝的心窝窝,老皇帝生怕儿子也被嚯嚯了,连夜将儿子送出宫托付给心腹大臣养着了。等老皇帝好不容易重新掌握朝政,四皇子埋怨自己爹没护好娘不愿意回宫了,又过了几年贵妃的三皇子心又大了,老皇帝干脆留着这老三给宋晏琛铺路。

至于季珩,跟宋晏琛本来就是表兄弟,他是季家嫡长子,要是季家没抄斩,他早就成宋晏琛的丞相了,也不会忍辱负重做这东厂厂公。

这些都是外面沸沸扬扬传的消息,素禾见我忧心,连连绘声绘色给我描述了季珩与宋晏琛平叛的英姿。

自上次季珩进宫后现在也没有回来,得知他无恙,我心里的石头这才放下。

我恨得跟素禾吐槽,你说陈王闲得没事造反干什么,不然哪里有这一堆破事。宋晏琛老老实实地当他的皇子,季珩身上担着季家的风骨,姐姐就如同世间其他女子一样安稳活着。

沈家倒台的时候,我进牢里见了祖父同伯父最后一面。

我问他们午夜梦回之时有没有想起过姐姐。

伯父指着我的鼻子说我吃里扒外,他癫狂地笑着,说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所以他就亲手杀死了姐姐。

娘亲身边伺候的丫鬟传了信,说娘趁人不注意吞金自杀了。我亲自赶回去收拾娘的遗物。娘床边放着一个木匣子,我打开瞧过了,整整齐齐叠放着许多衣裳。从小时候的虎头帽再到成年的外衣,都是比我大一个号的,她这是绣给谁的呢?

我忽然有些理解她了,当年娘家里出了事,是祖母将她养大的,她在祖母墓碑前是发了誓的,她要替祖母看好沈家,不能断了沈家的香火。

我转身又去了兄长的房间,以前我是天天去烦他的,早已经轻车熟路,可惜兄长死后我胆小,怕睹物伤情,愣是一次也没进来过。

打开兄长桌前的暗匣,我摸出来一个半块的玉佩和一封信,收信人写着宋晏琛。

我恍惚间想起有一日兄长问我以后沈府多一个姐姐怎么样,当时我以为他要给我添个嫂嫂,没想到是这个意思。

原来我本应该可以有一个姐夫。

我将玉佩同信给了宋晏琛,他狠狠盯着那封信,又吐出一口血,听说看完信后他转身去了关押伯父的天牢,出来的时候一身的血,牢里的人只剩下半口气。

沈熹泽死在了哥哥去后的第一年。

宋晏琛将他从牢里放出来:「朕给你父亲一个痛快的死法,保全你沈家的名声。南疆是个好地方,去了就不要回来了,这世间只能有一个沈熹泽。」

他应该是听懂了,领了三万精兵将南疆的蛮子打得屁滚尿流,直往京城递了数封投降信。然后他在南疆自刎了。

你看看,他是个有本事的,怎么非想不通冒充我哥哥呢。

他死前给我留了一封信,说他在外面养病的时候,姐姐每个月来一封信,信里总会提到我,他说他其实是看着我长大的,他是真的想好好疼我的,他说他对不起姐姐。

他说他活着也很痛苦。

他也想做自己,他不想变成别人的影子。

宋晏琛追封他为并肩一字王,收买了无数说书人造势,说沈家嫡子早夭,二房嫡女从小女扮男装保家卫国,后来在南疆一战身陨。沈家嫡子的存在被抹得干干净净,从来都只有沈家的嫡女沈熹泽。

姐姐墓碑立起来的时候,我同宋晏琛一起去看她。

他死死盯着姐姐的墓碑,问我姐姐原本的名字。我想了想认真地告诉他,应当是熹安。

熹安熹安,她又何曾安过?前半生一直活在面具之下,战战兢兢隐瞒着自己女儿身的身份,后来又被自己最亲的家人亲手谋害,死时正值双十年华。

宋晏琛抬头瞧了瞧有些阴沉的天气:「我同他相识的时候也是这么个天气,那时候夫子放假,没有人待在学堂里,我那天不小心将东西落在学堂了,回去的时候发现你姐姐还在那里笨拙练着剑法。我当时就想啊,怎么会有那么笨的人,力气小得和个姑娘似的。我没忍住多看了几眼,教了她几招,没想到打那后就移不开眼了。」

「她是笨,可她是真能吃苦,你说说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当年是怎么扛过来的。」

我听他絮絮叨叨说着,没忍住多瞅了几眼他腰间的半块玉佩。

不用他说我也知道姐姐与他的关系非比寻常。

姐姐连剑法都写信传授给沈熹泽,身边的亲信也都一一交代了,怎么就独独落下了她同宋晏琛之间的事呢。

可惜就差一点。

宋晏琛叹了一气:「罢了,前几日朕得了信,季珩打北边回来了,你回府见见他吧。」

自宫变那日后我再未见过季珩,他直接领命去了北边和谈,时间真快啊,都过了一年了,我眨了眨眼睛。

等回了府,季珩还没有回来。我直接站在门口等他。

我等呀等,等到天黑才看见了他的马车。

他瘦了很多,已经是初春时节,他的身上还披着大氅,唇色略有些发白。我想,北边的气候也许是不养人的。

「你怎么还在这里,和离书没有收到吗?」他的语气很疏离,比刚开始叫我沈小姐还要疏离。

我扯出一抹笑:「你说过让我等你,你说等你回府······」

是啊,等他回府做什么呢,我怔住了,他好像从来没有给我过一个承诺,一切都是我自己在自作多情。

他好像从未说过喜欢我。

可是,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温柔呢?

赠大氅,送我回房,崖下相救,那夜的拥抱,这些算什么呢?

他寄来和离书的那一天,我以为是他开的一个玩笑,我固执留在了季府,我想等他亲口告诉我。我想听他说这是假的。

他还是一副疏离的模样:「沈小姐今日等到了,那便收拾东西回沈府吧,如今沈府得有一个管事的人。」

「当日沈姑娘以玉换了婚约,如今你为兄长报了仇,这婚约便不做数了。」

「我与熹泽也是有些情分,若你同意我便认你做妹妹,来日我送你风光出嫁。」

我瞧着他的嘴一张一合,句句刺心。

我忽然就笑了,我听见自己说:「都督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是熹微不懂事叨扰都督了,今日熹微便搬回沈府。」

我从袖间掏出香囊,泪水在眼角打转:「当日熹微承诺给都督绣一个香囊,如今绣好了,就当是报答都督援手相救。」

他缓缓伸手,从我手心接过那枚香囊。

「那便谢过沈小姐了。」

初春时节的风仍是微凉,我听着它们阵阵呼啸而过,那是嵌入骨缝的寒冷。我将香囊交给季珩,便带着素禾回了沈府,今晚的风真是大,嚣风吹散了乌云,月亮比以往圆满得厉害。

那也是个有风的夜晚,他从我手中接过玉佩,他问我手怎么这样凉。

那也是个月色如水的夜,他亲自替我披上了大氅,牵着我回了房间。

也是这样的一个夜,他在悬崖下护了我一宿,我睡得不安稳极了,他轻轻替我抚平紧皱的眉头。那天,他叫了我一声夫人,他问我是不是想守寡,我其实想说,我只想守着他。

后来那个夜晚,他让我等他,他让我等他回来,那是他第一次抱我。

可是一切都变了,原以为等过那晚,我们便有许多许多以后,可没想到那便是最后的结局。

我将他等回来了,可他叫我沈小姐,不是熹微,不是夫人。

他说故事的开始是我以玉相求,也好,那他便是我的恩人吧。

将他当做恩人,我便再也不能理直气壮将他当做我的夫君,再也不能狠狠将他堵在府里问一句为什么,因为他是我的恩人呐,这一段故事,从头便只是他给我的怜悯。

「季珩,我手疼。」

无人回应,耳边只听得过堂而来的风声,我说,季珩,我手疼。

滴滴泪痕自腮边落下,那个牵着我的手走过月夜的人,终究不见了。

我想,话本子果然是骗人的,原来牵着手走过路尽头,也是不能共白头的。

十一、

四年后。

「娘亲娘亲,这镯子好漂亮啊。」

念儿撒欢跑到我膝下,举着一个盒子好奇道:「这镯子是娘亲的吗?」

我将手里的书放下,轻轻从念儿手里接过,盒里静静躺着一枚翡翠镯子,如当年般晶莹剔透。

「是啊,是阿娘一位故人所赠。」

「小祖宗,奴带您出去玩好不好,这盒子奴给您收起来。」

素禾觑了我一眼,从我手中将盒子接过,转身去了里间,她将最下面的箱子打开,许是上封多年,掀开箱子那一刻扬起不少尘土,素禾叹了一气,将镯子小心翼翼同一枚玉佩放在一处,箱子最底下压着一件墨色大氅,款式极旧,可瞧着似是未穿过几次的模样。

念儿见素禾久久不出来,催道:”素禾姑姑,你不是要陪念儿玩嘛。”

「来啦,来啦。」

我倚在树下,含笑瞧着不远处两人嬉笑的情景。

念儿是我从宗族过继来的孩子,乖巧可爱,是我与素禾余生不可多得的慰藉。他从小嚷着要参军,像他的姨姨一样做一个世人敬仰的大英雄,宋晏琛知道了,隔几日便让他进宫亲自跟宋晏琛学武,一同的还有忆鸿,是宋晏琛从皇族过继的皇子。

宋晏琛登基后便娶了我姐姐的牌位当皇后,又过了几个月他将忆鸿记在姐姐名下,沈家一跃成了未来天子母家,毕竟宋晏琛发誓不会再娶。

彼时已经是念安四年,姐姐走后的第四年,亦是季珩自请戍守北境的第三年。

十二、

「陛下,北边奏报,季国公······去了。」

宋晏琛拿笔的手一顿:「他,可说了什么?」

信使摇头:「未曾,只是请求陛下万万不要告诉她。」

「知道了,你下去吧。」

信使称诺而退,他其实好奇得很,季国公嘴里的「她」究竟是谁?

出身文人名流,半路做了东厂佞臣,后来自请戍守疆土,将蛮子打退到边界之外,民间一直流传着季国公的传闻,这样惊世的男人,却落得英年早逝,真是令人惋惜。

可惜也没留下一男半女,信使顿了顿,忽然想到季国公临去前,手里紧紧握着一个香囊。

鸦青的底色,上面似是绣了一轮圆月。

他摇了摇头,不再细想。

宋晏琛沉默地坐在案前,他想,终究只剩他一人了。

「晏琛,今日见到你同窗熹泽的妹妹了,她碰巧救了我一命,我允她一诺,她却满脸不屑,一看便是被熹泽娇惯得不成样子。」

「今日碰巧又遇见了她,一只巴掌大的小猫在街上被人撞伤,她心疼地将那猫抱了回去。」

「与熹泽议事时,他忽然起身告辞,说该给妹妹买糖葫芦了,去晚了便口感不好,都这么大了,居然和小孩子一样喜欢吃糖葫芦。」

“好长时间没见到她了,一闭眼倒想起她瞪眼望我的模样,你问问熹泽,她妹妹是不是病了。”

「听熹泽说她上街被一只哈巴狗惊到了,当晚便发了烧,这小姑娘怎么能这么娇弱?」

「今晚她忽然拿玉佩来找我,她让我娶她,我原是不同意的,我身上背着血海深仇,如今名声又那样差,怎能委屈了她?」

「听我提起熹泽,小姑娘竟红了眼眶,我觉得她是真受委屈了,要不便将她娶过来?你说好不好?」

「小姑娘穿红色怎么那么好看,要是天天都能娶她一次该多好。」

「近日事务繁忙,好久都没有见过她,管家说她在打探自家府邸的事情,我去探了探情况,瞧她蹙眉的样子,我心里也不好受,我告诉她可以找我帮忙。对了,我顺手把季家传给宗妇的镯子给了她,毕竟不能空手瞧她吧,手边也只有这一件能送的东西了。」

「今晚她给我送了糕点,这是小姑娘第一次来找我,糕点有些甜,糖放多了,可是很好吃。她穿得好单薄,怕她再像上次一样病倒,我顺手将大氅给她披上,可她的手还是那样冷,所以我牵着她送她回去,小姑娘的手好软,我都不敢使劲,怕攥疼了她。」

「该死的三皇子一派,刺杀我便罢了,她那样胆小的姑娘,吓着她怎么办。三皇子怕是查到了端倪,猜到你我身份,我们得速战速决了。」

「近来养伤几日,小姑娘像是有些愧疚,我倚在床上看书,她总巴巴围在我身边,真像只乖巧的兔子。她还主动提出要给我绣个香囊呢。」

「宫里怕是变天了,今晚必生乱,你我做好准备,你只管在京外围堵叛军,皇宫里交给我,借我些人马围在季府,别伤着小姑娘。」

「我受伤的事别告诉她,若是治好了,我亲自回府同她说,给我一年的时间。」

「箭上淬的是利毒,我没多少年了,就说我变心了吧,我走后你替我好好照顾她,千万别让她知道。」

「她是哭着出府的,你说我是不是没良心呢,我明明让她在府里等我,我说等我回来······」

他声音低了下去:「等我回来,我名正言顺娶她一次,不做宦臣的妻,做国公唯一的夫人。」

「这是她给我绣的香囊,好看吧,上面特意绣着我的名字呢,你看,还有一个月亮。那天的月亮就是这么圆,我第一次牵了她的手,难为她还记得。」

「让我守边境去吧,我走了,她也好安安心心过自己的日子,你替她掌掌眼,给她赐个好夫君,季府这些财产田铺都给她做嫁妆吧。」

季珩走的那天,沈熹微正抱着念儿看月亮。

那天月亮很圆满,她瞧着瞧着忽然便哭了。

她想,真奇怪,怎么就哭了呢。

作者:谈瀛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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