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事我不信。一个大活人,咋就能突然找不见了?」
下了晚自习回到寝室,推门而入时,正遇到二哥在嚷嚷。
有人开门,他警惕地闭紧嘴,看到进来的是我,脸颊戒备的肌肉才慢慢平复。
我们寝室面积不大。下面是书桌,上面是床铺的那种组合床一共摆了四张。两两一组、左右靠墙排成两列,中间是宽不足两米的过道。我顺过道走到头,把手里的信封搁在老大的桌上:「谁不见了?」
话音刚落,我立即意识到问题的答案。
一部最新款的手机默默躺在桌子角落,机子的主人似乎两天没见人影。
拿起手机随便按下一个键,屏幕显示电量已经耗尽。
「老大失联了?」我转身向对面床的老三求证。他的嘴角在轻微抽搐,眼底划过一丝恐惧。偷瞄二哥一眼,犹豫片刻之后,老三盯着我用力点了点头,头上那顶磨出毛边的蓝色棒球帽也跟着上下摆动。
老大、二哥、老三,还有我,小四。同在一个法学班的我们按照年龄排序,从大一搬进寝室那天就这样彼此称呼,一眨眼操蛋的大学生活已经过去四年,快一起走到毕业的关口。
这所学校的师生超过三千号人,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每年都有几个抑郁休学的,隔几年偶有熬不住跳楼轻生的。找不到工作、论文被毙、为情所伤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像老大这样莫名失踪的还是头一回。
更何况,以上那些平常学生的烦恼,在老大这里都不存在。
「别听老三瞎紧张。」身为学生会主席的二哥,开口自带官腔:「咱们法律人,说话办事要以事实为依据,对不对?」接着猛吸一口他的电子烟,像是用嘴从 U 盘里读取数据,「不在寝室,不代表不在别的地儿。八成是,和乐队那帮孙子开车出门玩嗨了,是不是?」
空气里浮起一串烟圈,很快又消失在空气中。
「他没去乐队。」我叹了口气,拾起桌上的信封晃了晃:「回来路上刚遇见乐队的姑娘。这是师妹要我转交给老大的情书。」
「Lee 已经两天没来乐队了,我想他是在寝室里忙论文的事吧。」拜托我传信的短发师妹身材单薄扁平,看起来就像个高中小男生。刘海遮住了半张脸,也遮不住少女满怀期待的眼神。
有钱有颜、身高一米八、开好车、玩乐队的老大一直备受女生们的欢迎。每次乐队演出,台下喊着老大艺名「Lee」的尖叫声此起彼伏。相比之下,个头矮胖又烟不离手的二哥,虽然当上了学生会主席,也只能收到「学长是个好人」的卡牌。
「要不看看抽屉?老大有没有写什么便条之类的。」受乐队学妹书信的启发,老三由此提议。
没等我完全让开,二哥抢先一步拉开了老大的抽屉,鼻腔里发出一声冷笑。
场面略显尴尬:抽屉里一半是各种牌子的避孕套和「玩具」,一半是被揉作一团的音乐艺人签名。
没有给我们留下只言片语的意思。
学生会主席的眼睛又盯着桌子上的情书打转,我实在有些受不了他兴致勃勃窥探别人隐私的嘴脸,想把他推开:「要不,我们再看看各自的抽屉吧。」
「搞艺术的没他妈一个靠谱。」二哥嘟囔着转身,拉开自己的抽屉,突然发出了「咦——」的一声。
「What the F*ck!」在他的惊呼中,我们凑过去看到底什么情况。
一缕黄色的头发,一把凯迪拉克的车钥匙,躺在二哥整齐清爽的抽屉里。
2.
那缕头发是老大的。
学校规定我们不许染发,他却偷偷染黄了额前的一簇,平日里拨弄两下藏起来,上台时放出来随音乐甩动。
车钥匙也是老大的。一辆落地价 50 多万的红色凯迪拉克。以前宿舍关系不错,老大常开这车载我们兜风快活,这把钥匙我们都瞅着眼熟。
寝室三人陷入了沉默。窗外夏夜的虫鸣一声比一声紧。
「我靠,这他妈几个意思,玩我呢是不是?」二哥涨红了脸骂骂咧咧,盯住我们急于自证清白。我和老三忙转移视线。
每个人遇到突发状况的反应都不一样,二哥通常的反应是先逃离现场。这次也不例外。骂骂咧咧着没空陪玩这些把戏,他火速熄灯、爬上上铺的床。粗矮的身子爬梯时模样滑稽,拉起帘子后不久就响起鼾声。
「你觉得,老大究竟有没有出事?」等上铺的人睡熟,老三低声问我,脸上的肌肉还在抽搐,看来是神经抽搐症又犯了。
没带手机、没带车钥匙,消失两天不见,怎么解释都不是好征兆。
「不好说。还有二哥抽屉里的头发和车钥匙……他两最近没起什么冲突吧?」我问。可以说是明知故问。
虽然我们被连续评为优秀寝室,但关起门来大家都知道,老大和二哥谁也不服谁。老大家里经商,出手阔绰,二哥也算家境中上,其父是当地银行的市行行长。
「狗屁的富二代,他爹求我爸给放贷款呢,资金链都快断了。」私底下,二哥曾跟我们这样吐槽。
「小小的学生会干部,还真把自己当个官了,离开学校谁还叫你一声主席?」同样的背后戏谑,我们也从老大那里听过。
诸如在寝室里练架子鼓、乐队排练喝酒到半夜回来,抢走二哥暗恋的女生之类的龃龉不断,一直以来二哥对老大满腹抱怨,尤其最近,他两为争夺系里唯一的保研资格,明面暗里也是剑拔弩张。
「如果说真有谁希望老大出事,那个人只可能是二哥。」老三替我说出了心里的答案。
这时二哥突然开口,语调诡异。
我和老三吓了一跳,连忙噤声朝上铺看去。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的声音像是从鼻腔里发出的,又像是喉咙里卡着一口痰。
原来是梦话,我们舒了一口气。
但当我听清二哥梦话的内容时,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
「头割下来……硫酸桶里化掉……手脚切下来摆整齐…..蛇皮袋加石头扔海里喂鱼……」
我捂住嘴巴,胸口的恶心和恐惧翻涌而出,二哥突然直挺挺地从床铺坐起,掀开床帘,翻着白眼猛探出头来。
「啊啊啊——!」老三忍不住连声惨叫。
「跟你们开玩笑呢,我没睡着。」二哥笑到满床打滚,丝毫没在意老三因为受到刺激,手也开始小幅抽搐。我忙去给后者找药。
噌噌爬下床,二哥又抓起了他的电子烟,猛吸两口后发布定论:「你们别被骗了,他会回来的,知道吧?」他夹着烟的手指向日历,「还有几天就是乐队的毕业演出,这小子不可能缺席的。」
「如果他回不来呢?」翻涌的恶心变成了怒气,我脱口而出。
「要不……报警?」老三犹豫着接话。
听到报警两个字,二哥的身子明显颤了颤,肩膀轮廓剧烈起伏,像是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他缓慢转向我们。
「不到万不得已…..」学生会主席死盯住我,充满压迫的眼神中,我清楚看见大一暑假的黑色回忆从对方眼底慢慢浮现。
「不能报警。」我一字一顿地回答。
「可要是不报警,到时候真的没回来,第一个被怀疑的……」老三提醒。
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我们,同一个寝室的我们,尤其是东西还出现在抽屉里的二哥。
听闻此言,二哥爆出一句国骂。手里的电子烟狠狠砸在地上。
「他妈的干啥啥不行,栽赃陷害第一名,这该死的每次都让人给他顶锅。明天我就去问乐队的人,肯定有知道底细的。我去把这小子揪回来。」
第二天一早,我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听到二哥起床洗漱的声音,动静不小。我努力探出头,还没来得及招呼,就看到二哥摔门而去的背影。「砰」的一声门响,明显还在生气。
那是我在宿舍里最后一次看到二哥。
3.
二哥失踪了。
下了晚自习回到寝室,寝室里漆黑一片。
以往这时,老大的电子鼓乐和二哥的球赛视频声正在对抗,老三跟女朋友煲电话粥的窃窃私语偶尔点缀间隙。
但今晚却安静得可怕。
我打开灯,对着老大的桌子发了会儿呆,然后发现二哥的床铺还维持着早上起床的形状——平时他可是每天都回宿舍睡午觉的。
又等了一会儿,老三哼着歌满脸红晕地回来了。来不及等他从恋爱脑中清醒,我急忙追问:「看到二哥了吗?」
「还没回吗?」老三愣了愣,摁亮手机看时间。
屏幕上显示十一点十五。
我们立即拨打二哥的手机,几秒等待以后,一个冷静的女声宣布:「您所拔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二哥出门必须随身携带充电宝,手机没电关机这种事很难想象会发生在他的身上。
「怎么办?要不要问问学生会的人?」老三慌了。
我一边努力思考着该怎么做,一边环顾寝室四周,突然又发现了一处异样。
「你早上走的时候,抽屉关没关?」
「我今天就没动过抽屉。」老三回答。顺着我的视线,他看向自己的书桌。
不知被谁拉开了一半,老三的抽屉里似乎放着什么东西。
我两对视一眼,心脏开始莫名狂跳起来。
屏住呼吸,慢慢靠近。
抽屉正中间摆放着奇怪的物件。
一只黑色的电子烟,和一颗烤瓷牙。
是二哥的那只电子烟,昨晚生气时他狠狠摔过,现在机子上还留有砸痕。而那颗烤瓷牙,是有一次老大笑话二哥的牙齿不整齐以后,他赌气去做的。
牙齿上还有血迹,不知被谁硬敲下来,摆在抽屉里。抽屉的木纹于是也浸上了几滴血。
「这是谁?」老三缩成一团,脸色惨白:「跟我没关系,你相信我,跟我没关系啊!」
我当然知道不是老三做的,没有主见的他平日里连拍死一只小强也要犹豫半天。但那个人又是谁呢?
是老大吗?骗二哥过去,然后下了狠手?
还是二哥跟我们开的玩笑?不,带血的牙齿,这玩笑开得也太大了,他不会对自己这么狠。
「你觉得是谁?」提问的时候我已经想好了答案,老大的嫌疑似乎更多一些。
然而还没等我开口,老三的面部剧烈抽搐起来。他死死抓住我的手,指甲都快掐进肉里。
「吃人寝室……」他喘着粗气说。
「什么?」
「一个接一个地消失,我们寝室的四个人,就像被这个寝室吃了一样。」眼眶肌肉跳动,老三的眼底尽是疯狂:「先是老大,再是二哥,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瞎扯什么鬼话。」我忙甩开他的手,但仿佛被传染了似的,我的手臂也开始不自主地颤抖。
老大不见了,东西出现在二哥的抽屉里,二哥也不见了,东西和……牙齿,出现在老三那儿,接下来,难道说?
我看了一眼自己的抽屉,下定决心:「明天你有什么安排?」
「除了晚上跟她约会,没啥安排。」老三犹豫着说。
「多个电灯泡不介意吧。」
一晚上我没怎么踏实睡着,醒了好几次侧耳倾听,听到对面床铺里老三的呼吸声还在,才继续合眼。天亮后我们起床,一起去吃早饭、上自习、下午继续上课,几乎是寸步不离。
晚上老三的女朋友来找他吃饭,我也不客气地当了回电灯泡。临近毕业大家各忙各的事情,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老三新交的女友。
但当我看到那个女生时,足足愣了三秒钟,才说出:「你好。」
4.
短发,刘海遮住半张脸,这姑娘不是拜托我给老大送情书的那位吗?
「姑娘,你是乐队的吧?」我盯着女生的眼睛发问。
没等对方开口,老三就替人抢答:「新加入,你咋知道?」
你个憨憨,头上的绿帽子都可以贴上环保标签了兄弟。我看向老三,老三正含情脉脉看着他的小女朋友,我只能把叹息咽进肚子里:「那天刚好路过乐队在排练,眼熟。」
「说到排练,」女孩仿佛已经完全忘了托我转交情书的事,「Lee 已经三天没来乐队了,你们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我和老三慌忙对视一眼。还好老大和二哥平常和家里联系都不多,快毕业了学校也没有什么课要打卡,所以除了寝室,没人知道他们失踪的事情。
我抢在老三之前回答说:「回家休息几天,他最近身体不太好。」
「电话也打不通,他可是主唱啊。」女孩不满地撇嘴,但注意力很快被手机综艺的小视频吸引。
之后两个恋爱的人酸臭味实在难忍,我匆匆吃完饭先回寝室,却又像等待晚归丈夫的妻子一样,十分钟一个电话地催老三回来。
晚上十点,老三终于安全回到宿舍了。
「还没消息吗?」他望向另外两个无人的床铺,我绝望地摇头。
等老三洗簌完毕,已经是学校规定的熄灯时间。
窗外的月光投射进来,把树叶婆娑起舞的影子印在老三的床帘上。帘子里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你觉得那女孩怎么样?」老三突然幽幽地问我。
我想起那天女生让我转交情书时的满脸绯红和今天表现得毫不在意,突然觉得老三是被利用了。
那女孩未必真的喜欢他,想借助他接近老大也不一定。
或者是,老三已经知道了情书的事,动了醋意,所以老大才失踪的?
炎炎夏季,我的后背突然冒出一身冷汗。
仿佛并不期待我的回答,老三自顾自地说:「我觉得她是一个有故事的女孩。」
「谁还没点故事呢?」
话一说出我就有些后悔,怕老三想起那年的事情来。
寝室陷入沉默,过了好几秒钟,老三才像是咀嚼话语般地重复:「是呀,谁还没点故事呢。」
老三又喊我的名字:「昨晚说的吃人寝室……」
我的汗毛瞬间起立:「我靠,你别半夜装神弄鬼地吓我好吗?」
「不是在装神弄鬼,我在想,可能不是老大也不是二哥干的,是我们寝室被别人盯上了。」
我没说话,大脑在飞速思考着。老三继续说:
「答应我,如果我也像他们一样失踪了,你一定要去找我。」
「我答应你。」我说。
「你是我在这个寝室唯一的朋友。」老三说。
「嗯。」我声音干涩地回答他,同时在心里暗自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当然知道他一直把我当朋友,一直相信我,可惜我不配。
老三苦笑一声:「你自己也要小心,最后关头,记得报警。」
突然一阵莫名的伤感袭来,我想起刚上大一那会儿,老三还没有被神经抽搐症折磨,那时他除了遇事喜欢钻牛角尖,没啥别的毛病。
「你别这么没有安全感行不?也许睡一觉,他俩都回来了。」我说。
第二天,闹钟响起时我才醒来。这一觉睡得够久,已经接近傍晚。
醒来的第一件事是起身看向老三的床。
床帘还紧闭着,老三的拖鞋摆在床边,应该还在休息。
我闭上眼,准备再眯一会儿,视觉回忆里突然察觉一丝异样,又猛得再睁开眼。寝室通道的瓷砖上,一滩已经凝固发黑的血,像是一个要把人拽下去的无底洞。「吃人寝室。」脑海中响起这四个字,太阳穴嗡一声炸裂开来。连滚带爬地下床,小心翼翼一点点扯开抽屉。
我的抽屉里,有一件老三昨晚穿的带血的卫衣,被叠得整整齐齐。还有老三每天带着的那顶磨了毛边的帽子,压平摆在卫衣上。
老三也消失了。
5.
我开始疯狂拨打老三的电话。果不其然,「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环顾四周,堆满四个人生活物品的房间,只剩下我一个活人。难得安静的寝室,心跳声越来越吵闹,老大、二哥、老三……下一个就轮到我了吧。那阵头晕目眩的恶心再次袭来,我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
跑,快跑。身体发出求生的本能。
连鞋子都来不及换,我踉跄逃出吃人的寝室,被身边的人推搡着下楼。「快点、快点。」那些人如流动的蚁群。「这是去哪?」我抓住一个路过的人问。
「毕业演出啊,乐队的演出马上要开始了。」
如果老大没失踪,今天应该是他台上主唱。原本的计划是演出结束以后,晚上我们寝室一起聚餐。
现在只剩我失魂落魄一个人,顶着六月傍晚依旧毒辣的太阳。我在广场边的小卖部停住脚步,买了面包和牛奶就开始狼吞虎咽。面包屑和牛奶落在衣服上也无所谓,路人诧异的目光也不在乎。
食物下肚以后,理智一点点回来了。
寝室不会吃人,只有人会吃人。
老三说的没错,我们寝室是被人盯上了。那个人是谁?
冷静,好好想,好好想想。
第一,他应该跟我们寝室三个人都熟悉,至少是认识,人才会跟着他走。
第二,他能自由进出我们寝室,把东西放进抽屉又不引人注意,所以应该是个男生。
但是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哪个男生有嫌疑。
又好像每个人都有嫌疑。身边路过的人多看我一眼,我都觉得异样。
不到关键时刻不要报警,现在算不算是关键时刻?我不确定。
大一暑假那年,老三从警局回来以后,奇怪地朝我们笑,嘴角抽搐。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得了神经抽搐症。
一直戴着的帽子,也是为了掩饰从那时起才有的脱发。
干。我轻骂一声,把掏出的手机又重新塞回兜里。
突然一阵鼓点如潮水般响起,不远处的广场人群像烧开的沸水一样呼应鼓点发出躁动。电吉他拨弦震撼空气,有几个人影走上了舞台中央,朝台下挥手。
「什么呀。」「这人是谁啊。」欢呼声中夹杂质疑,抱怨、不满怎么主唱突然换了人。
我当然不在乎现在谁是主唱,继续大啃了一口面包。
然而当麦克风里的声音传进耳朵时,手里的面包掉在了地上。
这主唱的嗓音,有点儿熟悉。
一个激灵,我跌跌撞撞往广场跑,脚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脑子感觉还在梦中。那个声音拽着我往前走,一直走到熙熙攘攘观众中间的位置,再也挤不进前排,脚步停滞了。
灯光下、舞台中央的乐队主唱,穿着一件红似血的衣裙,正是昨天跟我吃饭的那位。
和老大同在一个乐队,算是认识。
二哥那天说,要找个乐队的人问问情况。他应该是偷看了我带回来的情书,上面有这姑娘的手机和微信。
她还是老三的女朋友。
和我们寝室每一个人都有交集。
短发女生,身型削瘦。如果衣着宽大的 T 恤再戴上帽子,进出男生寝室完全没有障碍。
所以,难道是她?
可她又为什么要对我们寝室下手?
那年暑假的黑暗记忆又如潮水般涨起来。但是不可能。我算过时间的,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下去吧,我们要 Lee 回来。」老大的迷妹粉丝在失望中喝起倒彩,拿着麦克风的女生却充耳不闻。双手握住麦克风,抬眼吟唱,眼睛从刘海的缝隙里闪着光,似乎向我这边扫视过来。我忙低头隐藏在人群中,感觉一阵被猎杀的恐惧。
她有没有看到我?这是在引诱我去一个地方?
「下去吧,下去吧。」满场嘘声越来越大,像苍蝇成群结队。突然台上「咚——」的一声闷响,然后是麦克风拉长的刺耳噪音,观众不由捂住耳朵,同时也闭上了嘴。
是主唱女生把手里的麦克风砸在地上,迅速对粉丝们比了一个中指,一转身跳下台去。拨开人群,女生离去的身影矫捷,不快点行动起来就要跟丢了。
跟不跟?
脑中想起了老三的话:
「如果我不见了,一定要来找我。」
干。我忍不住骂出声,咬紧牙关迈开沉重双腿。
保持一段距离跟踪,我就不信一个小女生能把我怎样。
后来想来,寝室里的另外三位,当初也是这样想的吧。
6.
跟踪这事在学校不难。满校园都是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衣着风格也大差不差,顺着人流走,就能自然尾随。
但是一出校门,就得小心起来。我隔了三五个人的间距,牢牢盯住前面那个大步流星的女孩。
跟着她走出学校南门,看她拐进小超市,拎了一些水和食物出来。
分量像是好几个人的,超市袋子不轻,她的脚步慢了下来。
拐进学校旁的老居民小区,这里三十年前曾是教职工宿舍。年久失修以后大部分人把房子卖掉搬去了新区,目前斑驳的几栋楼里,基本只剩租户。
没有门禁。
红衣女孩右拐往一栋老楼走去,我也加紧了步伐,脚底下却突然窜出来一只黑乎乎的东西,吓了我一跳
是一只黑猫,突然从草丛深处蹦跶出来,还在我面前伸了个懒腰。
完了,跟丢了。
等我转过弯去时,已经不见了女孩的人影,不知她究竟钻进了哪个单元。
跟丢了,但也没丢。
因为就在二单元门前的一颗歪脖子树下,我看到了老大的那辆红色凯迪拉克。已经在此停了几天,车上覆盖一层雾蒙蒙的灰。
真的是她。
老大的车钥匙、二哥的门牙、老三的血衣,还有红衣女……我眼前交替闪烁着诡异的画面,脚都软了,忙躲在车后才敢向楼上张望。
为了通风采光,这些三十年前的老楼,楼梯间墙面都是砖砌的镂空。镂空中透出的红色背影拾阶而上,最后停在了三楼的位置,然后是铁门吱呀被推开的声音。
只有开门声,屋里似乎没有人回应。
我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蹲在车后默默等着,等待的时候,我又仔细看了看老大的车。当年的痕迹已经完全被处理掉,应该是花了不少钱做漆和保养,如果没有灰尘,看起来就像新车一样。
我的腿快要蹲麻时,楼道里传来了脚步声。她空着手下来了,并没有转弯,而是一步一步朝我这边走过来。
心快要跳出喉咙,我往暗处又缩了缩身子,眼睛瞄向脚边的砖头。
还好,她只是在车前驻足了两秒,随即转身离开。
估摸着等她走远,我深吸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钻进了已经黑暗的楼道。每层楼有两户人家,铁门大多生锈,污浊的墙壁上贴着小广告。我像一只猫一样无声溜到三楼。
虽然有两户人家,但根据丢在门口的超市袋子和垃圾,我大概知道该开哪个门了。
我们宿舍的人常忘记带钥匙,大家都学会了了用银行卡划锁开门的本领。我上下摸索,在兜里找到一张卡片,贴着门听了一会儿觉得里面没有动静,就试着把卡片插进门缝里。
谢天谢地,跟我们寝室的锁一个构造。
门开了。
水泥地,大白墙。地面坑洼,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家具。
三个人被反绑着手和两只脚,嘴被胶条封住,靠坐在墙边。
正是我们寝室挨个消失的那三个人,整整齐齐都闭着眼。
听到开门声,只有老三睁开了眼睛,望向我。
他的眼眶红了,看起来似乎一夜没睡,我忙给他松绑,撕去嘴上的胶带。
「你怎么找来的?」这是他能开口以后的第一个问题。
「你女朋友是乐队主唱了你知道吗?我被她的歌声吸引来的。」我有点没好气地回答他。
老三低下头,露出羞愧的表情:「我是被她骗来的,然后就一棒子被打晕了。估计这两人也是。」
不知道是我疯了还是老三疯了,我竟然觉得他在说道被骗时,脸上还藏着一丝甜蜜。
我让他也赶紧帮我给老大和二哥松绑,一边摇着那两人想叫醒他们,但他两只像两袋子土豆一样倒下去,毫无反应。
「好像是人被注射了麻醉剂。」老三皱着眉头说,「来不及了,要不我们先背他们离开这里。」
我想也是,不能耗在这,一会儿那女人带着其他帮手回来可就不好看了。
看了看一米八的老大,又看了看二哥,哪个都不轻。
「你挑一个吧。」我叹了口气。
老三选了老大,我就抱着二哥,咬碎牙根,腿脚抽筋,以公主抱的姿势把他们弄下楼,到了单元楼门口时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老大的车正停在楼下,车灯像眼睛一样注视着我们四人。如果能开车走就好了。「可惜没有钥匙。」
我话音刚落,老三从兜里掏出了一把车钥匙。
「怎么在你这?」我有些奇怪。
「想要找她对峙,就把东西带出来了。」老三如此回答。
没时间多想。打开车门,我们手忙脚乱地把昏迷不醒的二人费力搬上车后座,然后老三坐进了驾驶室,我坐在他旁边。
插钥匙,点火启动车辆。终于可以驾车离开。我们安全了。
7.
寝室四人重聚,我们终于安全了。刚这样想着,突然一个急刹车,巨大的推力让我的脸差点撞在挡风玻璃上,原来是刚才那只黑猫又突然蹿了出来,老三紧急踩了制动。
还好我两系着安全带,我忙回头查看后座。虽然还没来得及解绑,但老三也贴心地给后面二人系上了安全带。被绑的人还系着安全带看起来有点滑稽,就像是被快递员固定好的木乃伊。
老三额头已经冒出汗珠,捏着方向盘的指关节发白。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心里咯噔一下。
「那啥,」我偷瞟他,故作轻松地问,「你还没有驾照吧?」
交通肇事致人死亡,由公安交通管理部门吊销驾驶执照的,终身不得再次申请。被吊销驾照的老三很久没碰过车了,我们的车子歪歪扭扭前进,不时压着黄线。老三看了我一眼:「还不是拜你所赐。」
他突然直白,一时间我如坐针毡,只好转移话题:「也是拜你所赐。你女朋友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搞死我们全宿舍?
车轮在沉默中滚滚前进,过了半响,老三叹了口气:「还记得那年暑假的那个女孩吗?」
果然。
「你是说,哭着求我们的那个?」
「我才知道是她。我就说嘛,我这种人,怎么会有女朋友。」老三苦笑。
「她考上了我们学校?」我一点也笑不出,浑身都不舒服起来,「不对呀,我查过档案算过年龄的,她今年应该才上高二。」
「整了容、改了名字,连跳两级。」老三的眼神里说不清是感叹还是赞许:「就冲着我们来的。」
靠,是个狠人。我心想。
「现在怎么办?」回头又看了眼那两人。嘴上的封条被撕开透气,嘴唇周围的皮肤还留着红方块印,昏睡中的脑袋随着车辆颠簸晃动。
「要不去医院吧。」我说。
「报警吧。」
「哎?」
「必须报警。」我从没见过说话这么坚决的老三。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老三已经拿出了手机拨通电话:
「**公安局吗?**区**道海滨公路**段有人交通肇事,请过来查看一下。」
坐在一旁边的我听到老三说出的地名,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你疯了吗?」车子此时已经开过校门,从路口转弯径直上了高架。老三一脚踩下油门以后,我们在高架桥上演急速飙车,后面的喇叭和骂声一片。
他刚才在报警电话里指向的地名,正是大一那年暑假我们开车经过的地方。
那个梦魇一般,寝室谁都不愿再提起,忌讳莫深的地方。
「你要去那?」我怀疑自己还在做梦。
老三没理我。
「你是要去那里吧,你去那干嘛?你停车。咱们先商量一下。」我语无伦次。
依然紧盯着前方加速行驶,开车的人看都没看我一眼。
「老三,你听我的。你相信我。有话好好说。」我试着去碰方向盘上老三的手。
「信你个大头鬼。」视线范围里,那只手捏成拳头,一个弧线就朝我砸来。
剧烈疼痛以后,眼前的世界摇晃着消失了。
8.
意识再次回到身体时,我发现自己也被绑在了座位上,窗外的景色也已经换了模样:前方是海与公路的交汇线,双行道中间的黄色标记线像箭矢一样发射出去,在前方不远处迅速右拐。右边车窗外的海面像打翻的蓝黑墨水晃荡,其间点缀星星的倒影;左边车窗外的峭壁底部怪石嶙峋,在路灯光照触及不到的地方冷笑。
大一暑假那年,一样的场景,车速也如现在一般风驰电掣,只是开车的是老大,坐在他身边的是二哥。
车里也没有这样死寂的沉默。那天我们刚考完期末,为了庆祝去酒吧狂欢。从酒吧出来以后,不知是谁提议来这里兜风。
是二哥,我想起来了。他说从行长爸爸那里得知,这边的景区开发因为资不抵债已被查封,人烟稀少。「也没啥人去耍,白瞎了海天一色的好景致。」
于是老大的摇滚乐伴随酒精一路挥斥,二哥也以最大音量外放他的球赛直播,视频里一波比一波更热燥的球场吼叫声刺激着肾上腺素,车里所有人都飘飘然。因为年轻,未来似乎有无限可能。
似乎什么都能得到,就像踩下油门就能立即加速。
「我靠,球进了!」在即将行驶到拐弯处时,二哥从座位上弹起,满场的欢呼声充斥车厢。「我看看!」老大边灌着啤酒边吼,海面反射着星星点点,随波涛起伏间次点亮又熄灭。
就在二哥把屏幕举到老大眼前时,一道从海面浮起的亮光突然直射过来,越来越亮,刺痛我们每个人的眼睛。喇叭的尖叫声凄厉响起时我们才意识到,那不是海上的星光,而是对面来车的车灯。
「操!」老大失声尖叫,挥开眼前二哥的手机,把方向盘往左边猛打。
脚下的星光瞬间放大了数倍。
「小心坠海!操!」二哥眼疾手快,一把拽过方向盘往路中间回转。
轮胎在地上划出剧烈的摩擦声,就像恶魔附体一样,直逼着对面的来车去了。
一连串的碰撞与急刹以后,我们的车在距离悬崖围栏不到五厘米的地方停住,而对面的来车,一辆小型白色家用轿车,却因为躲避我们的逼仄,一头撞上了路边的山体。
巨响伴随地动山摇。
车头已经完全瘪了进去。浓烟开始冒起,血顺着驾驶室的门滴下来,就像恐怖片里演的一样。
我们几个战战兢兢下车,往事故地走去。
海浪声呜咽,夏季虫鸣依旧不紧不慢,如果竖起耳朵,还能听到残破油箱滴油到沙砾地的声音。
以及一个女孩的微弱求救声:「救命……救救我爸妈……」
他的父母坐在前排,一个趴在方向盘上,身上头上扎满前窗碎玻璃。另一个的半边脸完全撞上了山体,已经面目全非。
血,到处都是浓稠的血腥味。还有汽油的烧焦味。
「怎么办……」老大发出的哭音,听起来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飘来的。
「死人了吗?」我想确认,但站在原地不敢继续上前。应该要救援的,但不是我开的车……
老三已经转过身呕吐起来。
只有二哥,绕着残缺的车身仔细察看了一番,面色铁青。
「都他妈给我上车。快!」最后他发出这样的指令,正好说中我们每一个人想逃离人间地狱的心情。
车轮飞转,海面的星光又追随我们漂浮起来,一阵海风吹过,车里的人都不自觉地打着冷战。
「嘎——」的一声,车又停了,发动机还在咔哒微响,仿佛还不情愿。
「不能就这么开走。」开车的老大喘着粗气:「我想起来了,肇事逃逸的,直接定全责,刑事责任。」
我们毕竟是法学生,背过的法条总能在关键时刻想起来。
「那赶紧回去吧,没人看到还来得及。」坐在我旁边的老三说。
「你回个屁!」二哥冷笑,「你已经喝酒了,就是醉驾,已经是刑事责任。」
然后,他嘀咕着不能被发现,否则自己学生会主席没戏,还会影响他行长爸爸仕途之类的狗屁话。
「还不他妈都是你害的!」老大急红了眼,「你要来这个丧气地方,看什么狗屁球赛!」
前排两人在车厢里撕打成一团,我和老三忙站起来把他们拉开。
「别他妈自己内部人先崩了。」我的心跳得厉害,但越是关键时刻越不能慌:「那条路上没有监控,也没有目击证人。」
我的话一说出口,另外三个人顿时安静下来。
「那辆车,是自己撞上山的,我们没有直接碰撞,对不对?」我继续分析,我知道他们在听。
「可是我喝酒了。」老大垂头丧气。
现在回去报警,还来得及,甚至我们还可以把现场的车痕掩饰一下,就说是会车时对方车速太快,自己撞上山崖。
唯一的不利,是老大喝了酒。
但如果?
我把目光投向老三,另外两个人也如梦初醒般,眼里发出光。
「你都看着我干嘛?要我说,还是快点回去救人吧。」老三焦躁地扣手,感受到外部凝视,手部动作突然停下:「你的意思难道是?」
我咬紧嘴唇,点点头。
因为酒精过敏,老三是我们四个人中唯一一个没有喝酒的。
「你跟我换个位置坐。我们就都没事了。」老大也反应过来,热忱地看着老三。
老三下意识摇头,眼睛越瞪越大:「可是……」
「你没喝酒,不会有大问题的。我让我爸找人,很快给你捞出来。」二哥说。
「就当是救兄弟一命,欠你的,我不会忘。」老大也急急说。
但我能看出来,他两说的都不是老三真正关心的。关键时刻,我发挥出了我爸的律师谈判技能。
「再不赶紧回去,那女孩和她爸妈,估计都没命了……」
9.
一个急刹车,车辆停了下来,停车点正是一年前的事故地。
当年岩石上的血迹已经被清洗干净,但撞击的痕迹还残留在石头表面。青草皑皑处,立起一块「事故多发,小心驾驶」的警示牌。
我屏住呼吸看向驾驶座的老三,他的脸部肌肉在微微抽搐,眼神却明亮得吓人。当年回到现场时,调换过座位的老三也是这样坐在驾驶座上,不住催促着我们立刻报警救人。
但是二哥和老大却下车抽了一根烟。
两人头凑头靠在一起,窃窃私语。
「他们在说什么?为什么还不报警。」老三急红了眼。
海浪呜咽。
我知道他们在等什么,等伤势严重的一个成人死去,就不用承担这辈子的医药费,也少了一个证人证词。
我痛恨了解一切的自己,但我只是按住了老三想要拨打电话的手,心里数着海上的星光。
一点、两点、亮起来,黯淡下去。
「那年他两下车的时候,你是知道他们要做什么的,对吗?」老三直视前方,仿佛在看着当年的画面。
我没说话。
「你知道因为我们故意拖延,那女孩的父母抢救不及时,最后都没命了吗?」老三问我。
我还是无话可说。
最后终于报了警,警车也终于鸣笛来到。被押上警车的老三最后朝事故车看了一眼,却看也没看我们。也就是从那一天起,老三有了神经抽搐的毛病,但是如今后座沉睡的那两个人,还有我,却丝毫没有受到这件事的影响,就好像那场碰撞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突然,老三坐直了身子,还对着车内后视镜理了理头发,我才从记忆里回过神来,发现不远处有个身影大步走来。
等我看清对方的相貌时,紧张感顿时涌起,被绑着的手臂更加麻痹。
来人是老三的女朋友,事故里幸存的女孩。
「人都齐了吗?」这是对方见面的第一句话。
不等老三答复,女孩已经打开后车车门,伸手就给了坐在右侧的老大一个巴掌。力道之大,我怀疑女生是不是为这一刻特意练过。老大的脑袋随掌击「砰」一声撞到二哥的脑袋上,两个被绑着的人终于在龇牙咧嘴中苏醒过来。
等他们恢复神智,看清眼前的人又意识到自身的处境,都开口对老三大骂起来:「不要脸的……为了女人出卖弟兄……」
从他们断断续续的责骂里,我知道前面的异常都跟我猜测的一样。狗屁的刚刚得知,老三是早就知道并跟女孩商量好,两人一出戏,里应外合地把我们宿舍人都绑到这里。
还说什么吃人寝室,挨个失踪。是女孩设下圈套,先把老大引诱到出租屋,老三从背后突袭。再把寻找老大心切的二哥也引到出租屋里,如法炮制。
老三的失踪则是自导自演,目的就是把我也骗过去。
而抽屉出现的那些物件线索,都是老三带回来放进去的。
只是我想不明白,如果是为了复仇,在出租屋里就可以把我们解决掉,为什么大费周折借用我的劳力,把地点转移到海边?
为什么来的路上,老三还报了警?
「你们认识我吗?」女孩突然开口,车里狂躁的二人瞬时安静下来。
「可能不太有印象了吧,毕竟那晚光线昏暗,我的半张脸又是倒在血泊中。」女孩慢慢靠近老大,捏着他下巴,「倒在我爸妈的血泊里。我求你们快救人,你们只在周围转悠,最后开车跑了。」
「但我可是看清了你们的脸,还有校徽。」女孩说。
「看着你们死在同一辆车里,是我今生唯一的心愿。」女孩说着,背在身后的一只手高高举起,一把尖刀对准了老大的心脏位置。
老大失声尖叫,裤子湿了:「不是我不是我,是他让我开车快跑的。」他把头拼命往二哥的方向甩。
女孩手中的尖刀停在了半空,是老三从身后抓住了她的手腕。
「我报警了。」他清晰地说。
趁女孩愣住的功夫,老三夺过她手里的刀,转身一掷,那把刀就随着一道银色弧线坠入海里。
所以老三到底是在帮哪边?
「干得漂亮老三,快,快给我们解绑。」二哥在后座扭动着粗壮的身子,「快,我们不会亏待你的。」
老三探身进来,伸出手。
二哥喜笑颜开以为是要松绑,却迎来了老三的当面一拳。
然后老三理也不理地关上了车门,力气之大,坐在车上的人都随之一震。
他拉着女孩的胳膊往旁边走了几步,前车的车窗没完全摇上,我竖起耳朵听他们的对话。
「让开,让我杀了他们。」女孩情绪失控。
「然后呢?」
「然后杀了你,然后我去跳海。」
「所以,你从来就没有……」
「所以什么?」
我知道老三想问什么,所以你是不是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
废话,你还有脸问。我在心里咒骂。
「所以我们四个,你一个也不愿意原谅是吗?」老三换了一种提问方式。
「我凭什么原谅你们?原谅这两个字,能换回我爸妈的命吗?」女孩说。
「这女的疯了,要杀了我们。」老大哭着说,我们都闻到了他尿裤子后散发在车里的味道。
「等老三上车,我们还有机会。」二哥鼻子下面两道血痕,他咬牙切齿。
正在这时,远处响起了警笛声,报警电话的值班警察赶来了。
听到女孩的无情拒绝,老三似乎作出了决定。
「你听着,」老三握住女孩的肩膀,看向她的眼睛大声说道:「你不用为了我们这几个人渣自毁前程。一会儿警察来了你就跟他说明当年的实情,你只要自首把他们带到出租屋的那一部分。」
他又贴近女孩的耳边低声说了什么,女孩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举起的手臂慢慢垂了下去。
然后她转过身,背对着我们,往十米开外警车停着的方向走去。
老三则大步朝车里走来,迅速坐回位置。
「老三,老三,好样的。」老大急急说,「快帮我们解开。」
「你跟她说了什么?」二哥则开始警觉,「一会儿警察来了,说话做事你要想清楚。只要你不背叛兄弟,我们以后也不会亏待你的……」
在二哥的威胁下,老三的面颊肌肉抽搐得更厉害了。
「你他妈闭嘴!」我对着二哥大吼,然后赶紧对老三说,「老三,你别激动,你听我的。」
「我当初就不该听你的。」老三苦笑了一下,系好安全带看也不看我。
他目光所及的方向,是正在谈话的女孩与警察。
女孩身形单薄,但腰杆挺得很直。红色裙摆飘动,黑夜的海边像一团小小的火焰。
看到女孩手指向车里的时候,老三还举手挥了挥以示意。
警察朝女孩点点头,一手扶在电棍上,朝我们停车的位置走来。
「警察来了!」老大哀嚎。
「大家记住,不要乱说话。」我的大脑开始飞速转动。
「对,一会儿谁他妈都不许乱说话!」二哥发出威胁。
「谁都不用说话。」老三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在所有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车子突然受到惊吓般猛地向前一蹿,是老三踩下了油门,踩到底。
轮胎底的砂砾打到玻璃窗上,两秒钟后车身如子弹一样飞射出去。
握紧方向盘的手猛得向左一拧,呼啸而出的车头立马向着临海那一边的围栏撞去。
车里的人在剧烈的碰撞声中被弹起,眼前的围栏如同折纸一样扭曲着砸向前车窗然后迅速飞开。
那时我们还年轻,还以为错误能像橡皮一样轻松擦去。就像踩下油门,立刻就有飞翔的快感。
我们的车飞了起来,车窗外是没有一丝罪恶的,深蓝色的天空与海洋。星光璀璨。
在坠落之前,我看到那女孩被风吹起的刘海下,额头深深的伤疤。
「对不起。」以及老三被海风吹远的那句喃喃。
(全文完)
□ 艾栗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