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白月光贵妃死了,他转头想起我的存在。
后来我的小哑巴也没了,我才明白这一生俱是荒唐。
一
我在十五岁那年以王皇后外甥女的身份入宫成为太子妃,太子是我的表哥,也是我从小到大一直仰慕的人。
我喜欢太子哥哥,从很小的时候看见他灿若星辰的笑容时就喜欢上了,少年朗月入怀,很难不让我动心。
但是他总对我爱搭不理,而且还只对京兆尹的幺女谢云盈献殷勤,不过无所谓啦,小时候我总想着,太子哥哥终有一日会对我和对谢云盈一样好的。
就这样我一直等着等着,等到了太子登基,我成为皇后,谢云盈被封贵妃。
温娴贵妃,享仪驾,乘辇轿,吃穿用度与皇后无异。
为此,我不止一次被太后找去,而每每她看着我一脸怕训的㞞样,只能恨铁不成钢地骂句:「真是没出息!」
我确实是个没出息的皇后,不谈无能,但真的软弱。
毕竟从小依偎在阿爹阿娘身边,凡事也不用我做主,是个没什么主心骨的人,也是个被惯出来的闲散废人,进了宫后用我阿爹的话说就是:「咱就当换个更大的地方养着呗」
阿娘以前总是怨他把我养废了,阿爹那时候便左手搂着她,右手拎着我,「咱就这一个娃,不养着还能怎么办?」
纵使我普普通通,我也很爱我的阿爹阿娘,很爱很爱。虽然他们恩爱多年也只有我一个孩子,但那蜜里调油的日子告诉了我夫妻的模样,只可惜,我也没尝到这是个什么滋味,只能在皇帝和贵妃之间看到。
贵妃是个活泼的人,听闻她总有数不清的奇点子,我也好奇她那蒹葭宫里每日都在笑什么,不过皇帝不让我去打扰她,也免了她的请安,哼哼,这倒也好,省得我看见她和皇帝在一起心烦。
我与贵妃的性格大不相同,我是个典型的闷葫芦,平日里喜欢在脑子里与自己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在他人面前,半天憋不出一个字,在皇帝面前更是如此。
有一次他来我宫里,从晚膳到休憩对话不超过五句,临睡前他便去了蒹葭宫。
我怀疑他是被我气走的,其实以往我很乐意与他说我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但他每次都提不起兴趣,后来我便寡言了,生怕说多了惹他嫌。
二
谢云盈成为贵妃后,是经受了很大压力的。虽然尊同皇后,但朝中大臣无一不对此口诛笔伐,参京兆尹和贵妃的折子更是日日堆积如山,以我阿爹为首的一派参得最凶。
皇帝那些时日为她扛住了不少流言蜚语,硬是力排众议,不顾礼法让贵妃破格享有皇后礼遇,这事最后自然是臣大不过君。
阿爹对我很是愧疚,那日早朝前,我在城楼上远远看见他满脸落魄地在午门出现。天际微微泛白,他从昏暗中走来,曾经意气风发的人变得尤为孤寂无助。
我见不得他这个样子,就高举灯笼至脸旁,大咧咧地笑着喊:「阿爹!」
我得告诉他,其实我过得很好,贵妃虽然盛宠,但她并不像寻常宠妃那样为难我,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在这宫里,有太后姑姑罩着,再坏也坏不到哪去。
后来这事在朝中也就渐渐平息了,少有人想自找不快触皇帝的逆鳞,只有阿爹还是一道折子一道折子地参,不过个人的力量太微弱,掀不起什么大浪,每日那折子被大监一藏也就没影了。
之后阿爹的身子就开始不好了,总是大病小病缠身,我便想着找日子求皇帝允许我回家省亲,不过后来被一事给耽搁了。
贵妃怀孕了,是宫里的头胎,皇帝对这第一个孩子尤为重视,我虽被隔绝在蒹葭宫之外,但作为皇后,凡有关皇嗣,都是紧要之事,这种关头绝不能离宫,更何况,我真的快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了。
那几个月里,贵妃真真是这宫里最金贵的人,各种贡品都是紧着好的往蒹葭宫里送,对此我只能仰天长叹,化作深宫怨妇,将贵妃宫里没有的东珠耳环戴了一天又一天,来排解内心的不平衡。
咱这几个月虽没有那些好东西,但至少咱还有贵妃没有的东西不是?
不过最打击人的还是某天夜里,贵妃想吃京城云斋的酥肉,宫门已经下钥了,按规矩宫妃是禁止外出的,但皇帝竟与她乔装打扮,带着她吃酥肉去了。
人杨贵妃还一骑红尘妃子笑,大老远地等那么久荔枝,他们倒好,连侍从也不愿意吩咐,那么片刻工夫都不愿意等,直接亲自买去了。
不得不说,我还是有些羡慕的,甚至有点小小的嫉妒,人与人之间的命运,怎么相差如此之大?
我默默摘下来了那对名贵的东珠耳环,心烦。
三
有人说过,一个人所承受的福泽超过自己原先应拥有的分量时,福泽就会变成灾祸。
是谁说的我不知道,但我很认同这句话。
贵妃生产那天,全宫上下提心吊胆,孩子太大,她生得异常艰难。
我和皇帝一起坐镇在蒹葭宫前殿,这是我这几个月以来第一次和他靠这么近。
但是这种时候,自然不能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我看着血水一盆盆地从内殿里端出来,贵妃一声声地惨烈地叫着,心里害怕极了,面上直冒冷汗。
皇帝也好不到哪去,他不顾宫人劝阻冲进产房,直听得在里面担忧地唤着:「阿云阿云……」
坐了两天一夜后,孩子还是没有生下来,我疲惫不堪,饥肠辘辘,皇帝吃不下任何东西,他整个人憔悴了不少,我看着心疼不已,只能一边先劝着他进膳,一边不住询问贵妃的情况。
不幸的是到了第二天半夜,稳婆们一个个便开始摇头叹气。
皇帝急红了眼,叫来了整个太医院和京城圣手,蒹葭宫里顷刻间人头攒动,争执声叫唤声不绝于耳。
只是不管前面怎么争吵,最后几十人出来时皆摇头叹气。
这个孩子永远也生不下来了。
靖和二年,温娴贵妃薨逝,帝囿于蒹葭宫,谢朝数日。
四
沉重的殿门打开的那一刻,我看到皇帝正歪倒在祭案旁,姿势不拘,他高举酒壶,透明的液体争夺着从他口中溢出,衣服蔫巴在一起,整个人颓废不堪。
这是我没有见过的皇帝表哥,明明从前那么风光霁月,却为一个女子狼狈至此。
我默然地走过去,却冷不丁被空酒壶砸中脚。
「出去!」
我继续走向他,腿上一痛,又一个酒杯砸过来
「出去!滚出去!」
身上接连被砸,我忍痛走到他面前,蹲下身轻轻抱住他,眼泪不受控制流出来,「表哥,是我,是若烟……」
他身上酒气很重,浓得覆盖了我的全身,「王若烟?」
他甩开我,声音嘶哑,带着嘲弄,「是他们求你来的吧」
他们是这个国家的臣子,这个国家正等待着他走出这困境,可是我只是我,我也需要我的夫君好好的,与那些人何干?
我心下苦涩,努力笑着说:「怎么会呢,我只是来陪你的,你是我的夫君啊,我陪你一起坐着好不好?」
阿娘说过一个人最伤心的时候不需要劝慰,最需要陪伴,那就让我陪着表哥吧,从日升到日落再到日升。
他混浊的眼神里出现了些许清明,静默地盯住我半天方开口:「你挂着泪笑的样子真的难看。」
在我陪着他于那座空寂的宫殿里又坐了整整三日后,蒹葭宫的大门终于彻底敞开,第一束阳光照进来时,我握紧表哥的手,将他拉进光里,「表哥,你看这天多明媚啊,从今往后,我陪着你走下去吧。」
五
自从那日我将皇帝从蒹葭宫里带出后,他便对我一改之前的态度,再也不那么冷漠了,他开始正视我的存在,有时甚至还会流露温情唤一两声「若若」,他终于看见我的心意了。
以往我一直以为皇帝不喜欢我,是因为他只看到了谢云盈,而忽略了身边的我,可我从没有想过我们之间远远比这复杂得多。
直到后来一件事发生后,我才深刻明白这一点。
那一天我照常给皇帝送羹汤,汤却在乾坤宫门口被大监偷摸着想要端下去。
别人或许是看不出什么,但我还是能瞧见端倪的。
以往贵妃没有死时,皇帝总是忙于朝政而半天不进食,我担心他的身体,便时常做羹汤给他送来,但总撞上贵妃送来的汤,皇帝自然是只喝贵妃的汤,那其他嫔妃的怎么办呢?
自然是找不同的人接手。
若是汤被他身边的小安子接手,那么就代表被送入内殿去了;若是被其他人接手,则会在进入乾坤宫殿门后转道送去其他地方,至于是哪儿我不知道,左右就是赏给下人或者倒掉罢了,外人看来这些汤都被皇帝喝了,只有我来的次数多了才发现不尽然。
我看着做了许久的羹汤,心中有些委屈,明明这些日子都好好的,怎么突然又不愿意喝我做的汤了?
我拦下大监,询问:「陛下近日有什么烦心事吗?」
大监笑意吟吟,「回娘娘,没什么事情,娘娘莫要多想,外面风大,娘娘送完这汤且先回去吧,陛下今日不召见嫔妃。」
得,问他也问不出什么,我斟酌着还是决定先回去再说,可正当我要回去时,安嫔身边的小宫女也送来了一碗羹汤,我眼睁睁看着它被小安子接手,送入殿内去了。
我沉默地看着乾坤宫的殿门,心里有些泛凉。
他怎么能这样呢,这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又对我爱搭不理的?过几天他要是来找我,我一定也要晾一晾他,太过分了!
这几天一过就是半月,半月后皇帝宣布了一件朝野哗然的事情。
他要按皇后的礼制给贵妃下葬。
这代表着什么呢?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也赤裸裸地表明他要追封贵妃为皇后,先是以皇后规格下葬,等下葬完了,又该以皇后的标准来拟定谥号,最后追封为后。
这一步步看似不容易,但只要第一步实现了,后面也就顺其自然了。
可是我仍在世,我这个皇后的意义又何在呢?
以往贵妃虽享受皇后待遇,但也只是贵妃,现在的情况严重多了。
朝野上下俱在抨击这件事,折子如雪花般涌上来,太后也在厉声斥责皇帝,阿爹虽久卧病床,但他托付了几个信得过的大臣,都是他以前的学生,他求他们务必将此事反抗到底。
只有我这个此时在外人看来窝囊的皇后站在乾坤宫前,想见一见皇帝。
我有些心疼他,这次没有贵妃和他并肩站着,他一定承受了很大的压力,可是我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所做的决定。
我的阿爹一派还在前朝拼命为我阻止这件事,我的阿娘为此事哭红了眼睛,我其实除了伤心,也并没有觉得这事没有回寰余地,我能接受的,但是现在对立的都是我最爱的人,我帮不了任何一个人。
六
这件事君与臣僵持了一月之久,他们互相掣肘,谁也不让谁,最后竟形成了种微妙的平衡,而打破这一平衡的,是我阿爹。
阿爹从贵妃生产前,身体就每况愈下了。那时我总想着回家看一看他,却苦于事多找不到机会,在某天夜里我正要入睡时,家里的人却送信说阿爹快不行了,已在弥留之际。
我攥着信急奔乾坤宫,我要见我阿爹,不是说只卧榻养病而已吗?怎么就快不行了呢?
夜风刮过我的脸,寒气侵入我的中衣,我感觉不到一丝寒冷,头脑却渐渐清明。
我想清楚了很多事,阿爹怎么可能只是卧榻养病?
他那么疼我,若是能拿得起笔,平日里早就自己写信给我了,何苦要阿娘代笔?分明是病入膏肓了,提不起笔可又压着所有人去瞒我,现在呢?瞒都瞒不住了,阿爹已经瞒不住了……
乾坤宫灯火通明,皇帝还在忙碌。门口的侍从们被我只着中衣,身后跟着三两侍女的样子吓了一跳。
他们跪倒在我面前,「娘娘回去吧,陛下正怒着,不见任何人」
乾坤宫里是皇帝摔折子的声音,他怒喝:「反了他们了,朕的决定什么时候由他们来左右!」
我等不了了,跪在门口大呼:「臣妾王若烟参见陛下,望陛下准许臣妾出宫,见左都御史王明道一面!」
旁边的大监立刻冲过来,神色急切地提醒我:「娘娘,切莫再要提御史台!」
「求陛下让臣妾见父亲一面,求陛下放臣妾出宫!」
「求陛下放臣妾出宫!」
最后我被放进去了,那夜的皇帝是我这辈子从未见过的冰冷样子,我形容不出那种感觉,那平淡无波的眼神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厌烦,但却字字令我如坠冰窖。
他说:「若若你是皇后,怎么穿成这个样子,宫门下钥后是禁止外出的,给朕回去,不许闹了」
不许闹了?我的脑子轰地炸开,茫然地看向他,我快要失去阿爹了,他跟我说不许闹了?
我怔怔地站在那儿,两行清泪落下。
皇帝见到我这副样子,神情有些松动,正准备伸出手时,一小内侍匆匆跑来跪报:「陛下,周大人带着御史台大小官员们全部告病。」
闻言,皇帝压抑着的怒气再次烧了起来,他怒极反笑,「好,好,既然告病了那就好好养着吧!对了,周树植是左都御史最得意的门生,跟他说若是闲得没事干,就多代皇后去探望自己的夫子,来人送皇后回宫!」
我慌乱无措,苦苦哀求道:「表哥,父亲他快不行了,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了,他不也是你的舅舅吗?」
「朕的舅舅?」他讽刺一笑,「那为何总在逼朕?」
我是被内侍们搀扶着出来的,夜晚寒凉,却抵不过我的心冰冷彻骨。
红色的灯光照亮了这座四方城,精致的红墙绿瓦,成荫的名贵树木,蜿蜒逶迤的长廊从我眼前晃过,我失去了目标,游魂在这片土地上。
晃着晃着,我又晃到了当时冲着阿爹笑的城楼上,阿爹好像又在那边出现了,他也冲着我笑,冲着我弯腰招手,就像很小的时候那样。
沉沦间我豁然清醒,挣开侍从的手,不顾一切冲着城门奔去。
我要见阿爹!
我用尽力气奔跑着,直到那扇华贵的曾经为了酥肉大开的,现在却隔绝了我与阿爹的大门出现在眼前。
七
我,一个平日里软弱,窝囊的皇后,做了件离经叛道的事情。
那晚寒月如霜,我举剑威吓众人,冰凉的剑刃贴在我的皮肤上,我却感觉不到害怕。
左右皆错愕,他们匍匐在地上,身后火光,烛光乱作一团。
「把门打开!」
无人敢应。
「把门打开,否则我当场自刎。」
一个小守卫畏畏缩缩地爬出来,「娘娘,宫门下钥后,任何人不得出入。」
「皇帝和谢云盈当初不也是你们放出去的吗?」
凭什么当初他们能为了酥肉轻轻松松地出去,而我却连阿爹一面都见不着?
「娘娘,那次不一样,那是陛下呀,您听老奴一句劝,您先把剑放下,想出去或者想回来都可以,有什么事都可以跟陛下说清楚,陛下很快就到了。」
我惊怒地看向身后的内侍,「谁让你们通知他的?」
皇帝若是来了,我绝无可能出宫。
「娘娘,老奴也是万不得已,若是您出去了,我们这一堆人的性命全部不保啊!」
火光中我看见他们瑟瑟发抖的身体,看见他们对于死亡的恐惧。
「你们在逼我……」我无力地垂下剑。
我与外界只有一墙之隔,只要打开眼前那扇门,我就能获得自由,但跪了一地的人告诉我不能踏出这里一步。
无力感渐渐攀上来,这是一种被命运束缚的感觉。
果然我还是那个软弱窝囊的皇后,我担负不起人命的,他们都是有爹生有娘养的,我做不到看着他们为自己送命。
剑突然被身旁一人夺走,几个内侍围上来紧紧搀住我,寸步不离地跟着。
今夜月明星稀,微末的星光渐渐被黑夜吞噬。
我拂开众人,绝望地朝着家的方向跪下。
阿爹,若若真的好想你啊。
八
那之后皇帝把我带走了,他命人将我看在长春宫,走前神情莫测,「你该明白自己的身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实是愚蠢。」
当最后一束光被厚重的殿门阖上时,我于黑暗中泪如雨下。
等我被放出来,已是半月之后了,是太后看不下去直接下的懿旨。
而皇帝,他连阿爹的葬礼都没让我参加。
这半个月里发生了很多事,与噩耗同时向我扑来的,还有朝廷上的流言蜚语。
那晚我大闹宫门的事情被有心人知道了。
这件事被周大人的政敌拿去大做文章,不但参了我好几道折子,还痛骂周大人目无法纪,结党营私。
周大人他们已经付出太多了,阿爹一死,朝中势力陡然转换,从前不敢得罪我阿爹的人皆跳出来。
现在御史台逐渐式微,朝中支持追封贵妃的声音开始蠢蠢欲动。
我看着周大人一行人如此艰难,心中很不是滋味。
这件事大概率是要如之前一样结束的,皇帝要追封就追封吧,这么多回,我已看淡了,流言我承受得起,周大人等没必要跟着受累。
然而形势浮沉间,阿爹的一道血书折子被周大人砸出,朝野震惊。
阿爹啊,他在很久前就料到会有今日,他用自己的血写下一份声声泣涕,字字珠玑的折子,痛批皇帝违制之举。
洋洋洒洒,满是鲜红的字迹刺痛了当场所有人。
我不知道当时的情景如何,只是后来听周大人说:「先师的这份折子,让陛下都沉默了。」
直到那一刻,他们才记起这不仅是个父亲,还是那个有着铮铮铁骨,敢于指天骂地的御史大人,这样一身浩然正气的人物再也不会立于朝堂上了。
皇帝最终服软了,贵妃被追封为孝昭义皇贵妃,在拖了近两个月后,才被风光大葬。
而我夜闯宫门的事也渐渐平息。
——吾女性柔乖顺,恪守礼德,常恐其过。何事皆藏,畏人悲也。不至甚急之下,不愈于矩。
阿爹用他多年的风骨在最后留住了我的尊严。
我向大监要来血书,躲在灌木丛下看到这句时,丧亲的悲恸,多年承受的委屈和这些时日的压力铺天盖地而来,我捧着阿爹的血书哭得不能自已。
阿爹在城楼下远远一眼就能瞧明白一切,只有他明白我总是在掩饰悲伤,只有他知道,其实我一点也不乐观。
我不是不在乎,小的时候就曾被赵蕴和谢云盈刺激得发狂,可是我不敢变坏,我害怕赵蕴厌恶我,我只能一点点让自己看淡,将那些羞耻,复杂的念头压在心底。
我学着做一个称职的皇后,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大方,可是谁愿意自己的丈夫爱着另一个女人呀?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难道就没有心吗?
那些所受到的委屈还有冷漠都被积压在心底,一层层如尘土般铺满了整颗心,曾经再怎么炙热的它,到了某一天也只成了温热。
可惜这是年少的执念,我还对赵蕴抱有幻想。
蒹葭宫那几天是我最后一次想要燃烧自己的整颗心,然而赵蕴的心里容不下它,以至于它孤零零地壮大火势,将九岁那年赵蕴的笑容烧得一点不剩,也将那个抱着枯枝的小女孩烧死了,最后将自己也烧煳了,再也热不起来了。
从此那里一片荒芜。
九
生命中总有某些意外之人出现,就像此刻出现在我眼前的这张陌生的脸。
我本以为自己夜里偷跑出来,再找上一个无人的灌木丛蹲着,就不会有人瞧见我,然而正在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一团光从我身后探来。
泪眼蒙眬间直直对上了一只灯笼,那一脸花了的妆容和横流的鼻涕眼泪,再加上女鬼似的打扮,被一个面生的小内侍全数看了去。
「啊!」我吓得急转头,用长发遮住脸。
他也似乎被吓到了,只听着他匆匆退后几步的脚步声,然后便没声了。
我心中更难受,难道我真这么吓人?竟能把他吓跑吗?
左思右想,我还是忍不住转头,透过头发悄悄观察身后的情况。
却没想到一条青色的帕子稳稳当当地停在面前,帕子很朴素,但是十分干净,隐隐约约散发着桂花的香气。
夜晚风起,他低着头,衣角浮动。
我愣了一会儿,接过帕子,「多谢……」
他十分郑重地半弯腰拱手作揖退到一边,不料中途被一颗石头给拌着了,趔趄了一下,还没等站稳人就没影了。
这人真是……
我看着这条被主人抛下的帕子,想起那人逃逸时的窘迫,悲伤竟不由得被冲刷了些许。
只是夜晚的风吹得我有些烦闷,被人撞破的心情不太妙。
月亮残破地挂在空中,撒下一地寒凉,我止了眼泪,蹲在原地心情格外沉重。
「啪嗒。」旁边又十分突兀地出现了树枝被踩碎的声音。
这下我恼了,当即拨开树叶,却撞见刚刚那人正一脸生无可恋地看着脚下碎成两截的树枝。
「……」
「你到底是谁啊,为何要一直在我周围走动?」
他不作声。
「说话呀,折回来究竟想做什么?」
见我急了,他胡乱地挥着手,多次指指嘴巴,做着一些我看不太懂的手势。
这下我明白了,「你……不能说话?」
他一脸释然地点点头。
见他如此,我也没法追究下去,只能转头叹口气。
罢了,就当多个人赏月吧。
「好吧,那你将灯拿来。」
我将灯笼摆在地上,捡起一根树枝,示意他过来。
「你识字吗?」
他也从地上拿起一根树枝,利落地写道:「识。」
他的字虽并没有显赫人家子弟们常年练习下那么行云流水,却也难得地端正工整。
我微微讶异,继续写道:「姓甚名甚?」
「无姓无名。」
我问为何,他立刻又在地上唰唰比画。他说自己是一个教书先生之子,生来就哑,哑了就算了,三岁时父母还死于瘟疫,辗转之余,被亲戚卖入宫中。
父母在时,只记得有小字一个,父母走后便给忘了。前无父母取名,后无主子赐名,这事就耽搁了十几年。
最后又提枝潇洒写下:「无名一身轻,世人皆唤小哑巴。」
纵然这是个悲伤的故事,但故事主人似乎都存着自我调侃的心态,到最后一句时,我不合时宜地笑了。
他淡淡看我一眼,擦去了所有字迹,「这灌木丛总是比别处长的好,前边的湖几乎每月都涨水位,真是奇了。」
我自是知道他在提我独自跑这儿哭的事,「我并非日日哭,何来涨水位一说,反倒你喜欢看别人哭?」
「宫中有传湖底常有女子夜夜啼哭,此地不安全,好奇心使然罢了。」
「我又不会跳河……」
不知怎么的,我和他的对话越来越莫名其妙,但看他那压抑笑容的嘴角,我知道想法又对上了。
没来由的,心情好了很多。
月华渐浓,层层叠叠倾泻而下,我和他蹲在一起,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
这大概是我这段时日最舒心的一刻了,我举头望月,月亮此时却将一半身子隐于云层,也偷偷地看过来。
小哑巴并没有意识到他眼前人是一国之后,我也不想告诉他,我已很久没有与人这般放松过了。
他们说我没有个皇后的样子,说我不明白自己的身份。可是架子摆多了会累,在这宫里人人都不容易,何必再添负担?
以后没有这些东西,我也能做好一个皇后,就像阿爹所希望的那样。
放下一切,日日都要过得认真且快意。
我浅浅一笑站起身,敲打着酸痛的双腿,「帕子方才被我弄脏了,以后若是能遇到再给你一条新的吧,小哑巴。」
我一如他开始时一样,郑重地行了个蹲安礼,「今日多谢了。」
生死无可无不可,以后我还是那个乐天人,并且一定会更爱自己。
十
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至。
自我被禁闭已过去三个月,期间我没有去找过皇帝一次,皇帝冷落我也有三月。
宫里皆看出帝后不睦,一时流言四起。
我无力再修复这段关系,也不想关心他怎么想的,流言于我只是棉花,只要不让我面对他。
只是这次我躲不过去了。
中秋本是团圆之意,宴会要相遇,今夜他也铁定要来我宫中。
宴会那天,我本以为皇帝会继续冷着我,却没想到他会将阿娘招来宫中。
中秋宴是家宴,皇室与臣子们各自团圆,阿娘本不应来到宫中。
宴上皇帝先打破了这几个月来的僵局,他说:「今日是阖家欢乐之时,朕觉着王夫人一人在府里难免孤寂,便召来了,宴后你可去叙上一二。」
我自然是欣然谢恩,但内心却淡然无波。
他的所有示好不会对我产生半点作用,非要找出点什么,便只剩零星的感激了。
这感激在我看到阿娘那眼就消散了,阿娘以前是多么华茂春松的人啊,以往父亲在世,她总像个妙龄的姑娘,这才几个月,已到了要人搀扶的地步。
我接过阿娘的手,滞了半天。
她抚过我的鬓角,像小时候一样替我将乱了的发髻打理好,慈眉笑道:「怎的了,见到阿娘还不开心?」
当然开心了,来时路上我是那么激动,可见到她的那眼,我怯怕了,我不敢认她,我感觉到阿娘也在离我越来越远,我怕某一天我也会失去她。
我掺着阿娘在御花园里逛了逛,她逛了一会儿便没了兴致,说自己小时候也跟着祖母来过宫里不少次,长年累月都是那样没什么可逛的,想去我殿里坐坐。
于是我便和她一直待到宫门快下钥,在门口时她反倒拉着我,像个孩子一样舍不得放开。
我心里悲戚,任她拉着说不出话。
「阿娘老了,恐怕陪不了囡囡多久了,往后你要日日都好好过,王家虽已败落却不势微,有太后撑着,还能说得上话的,家里对你没什么要求,你只要过得好就足够了。」
我目送阿娘的身影在宫门口消失,然后失魂落魄地走在长街上,待我回到殿里时,皇帝已守在那里。
这种时候,我真的不想看见他。
我又将他气走了,这次不再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是染疾无法侍寝。
呵,也许今日他会觉得我不识抬举,但明日他就能另觅佳人,我一向猜得很准。
皇帝走后,我找了由头打发走宫人,独自一人去外面逛了逛。
阿娘说的没错,这宫中景色每天都是一个样,真的没什么好逛的,看多了觉得枯燥,不出来心里又烦闷。
于是走着走着,我又到了上次那个灌木丛里,蹲着听鱼嬉水。
突然看见一条巨丑无比的鱼在摇头摆尾地乱窜。
虽已暮色沉沉,但宫灯繁多,池里的景象也能窥见一二。这条又黑又胖,头顶还顶着乱糟糟斑纹的鱼,还试图隐匿在其他名贵的鱼里,然而却被我「抓」到了。
正当我疑惑它怎么来的时候,右方来了个熟悉的身影。只见那人向池中撒了把鱼食,鱼们纷纷争拥而上,给那条黑鱼挤得一道缝也不留,黑鱼只能慢吞吞地游到他身边,他将手中剩下的食物伸到鱼嘴边,看着鱼吞吐。
这样肥的鱼竟连吃的都抢不到,还得靠人开小灶?
真想知道这奇葩是怎么养出来的。
我唤着那人,待他转过头,才发现此人竟是那日的小哑巴。
十一
他听见我的声音后,不动声色地将黑鱼推进水里。
「在这做什么呢?」我装作没看见。
他露出惊诧的表情,比画着「是你?」
「是啊,来还你帕子的。」我的嘴角染上笑意,顺势摸出一张帕子。
夜色下,那帕子洁白光润,软如鲛纱,上面有我喜欢的丁香气味。
他愣了片刻,有些疑惑,拿来一根树枝。
「我原先的帕子呢?」
「那个被我弄脏了,你若是想要改日再给你。」
「那……」
忽然一阵风夺走了我手中的帕子。
我想要去抓住在半空中飞扬的帕子,却撞到了伸过来的另一只手。
他吃痛一声,在他捂住胳膊前,我看到了一道狰狞的伤口。
「你的胳膊怎么回事?」
若不是太过触目惊心,我真的不会注意到。
「倒霉事撞一起,摔了个狗啃泥。」他表情十分的云淡风轻。
「真是如此?」
「还能有假吗?」
「那你在此处等着,我稍后就回来」
我准备回去拿一瓶上好的金疮药。
自从上次宫门闹事后,皇帝对我的侍从进行了大换血,原本的贴身宫女现也变成了不熟悉的人,她们将我看得很紧。
因为侍从们难缠,出来前好不容易才打发走了,回去自然要偷偷摸摸地费些工夫,等我从寝宫赶回那里时,已过去了半个时辰。
想来他也不会再等我了。
我揣着这种想法赶到那里时,却发现他仍拿着一根枯树枝立于原地。
十五的月光萤亮润泽,从上方洒落在他的肩头上,他静静地看过来,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气质清逸。倘若不是知道他的身份,还会让人以为是哪家的小公子溜出来了。
「让你久等了,这是金疮药,你的伤口太深,需要药膏敷上才行。」
他微微一愣,在地上写道:「药膏我有的。」
「不一样啊,这是上好的金疮药,比你那些有用得多。」
「多谢。」
他写得无比郑重,我倒有点不好意思。
「没事儿,现下已经很晚了,我得赶紧回去,倘若……改日能遇见你的话,就将帕子带给你,只是你得等,我也不知何时能遇见。」
说完他就笑了,声音虽有些怪异,但也与正常人差别不大。
「我敢肯定是晚上。」
我也笑了,举头看向那张铜盘似的明月,它在莹莹发光。
「这倒也是,而且还得要有月亮呢。」
十二
我的确猜得很准,皇帝果然觅得佳人。
只不过这次的美人不是找来的,而是送来的。
十五夜的宴会后,靖王赵琼献上一名美姬,名唤瑶姝,据说模样与谢云盈有八分像。
靖王于先帝时期被封蕃,他是皇帝的三哥,比皇帝大上不少,皇帝是先帝最小的儿子,在他登记时靖王就已受封多年,在广西府早已立稳脚跟。
不过皇帝雷霆手段,近些年将前朝受封的藩王撤得七七八八,靖王再怎么稳当,日子也渐渐不好过,只能年年给朝廷上岁贡,隔三岔五向皇帝示好,现在连主意也打到了美人头上。
我特别瞧不上靖王的做法,一个人长得再怎么像另一个人,也不是她,替身一词本就对谁都不公平。
所以当我见到瑶贵人的时候,反倒对她生出些许怜悯。
瑶贵人是个冷美人,她不似贵妃那般活泼,盈盈跪拜时,那一派矜庄持重,泰然自若的仪态,直让人觉得梅魂在骨,清丽绝伦。
与她一起来拜见我的还有大监,足可见皇帝对她的重视。
我明白皇帝是什么意思,只觉得有些可笑。
要是换在以往,这宫里每进一个美人,我都要郁结一整天,那时候我都没有发作,又怎会在今日为难一个女子?
左不过是来这宫里为妾,当放下对皇帝的情后,比起她们,我其实更加幸运。
正当瑶贵人安安静静坐在那里时,我问道:「这身衣服是皇贵妃生前穿的吗?」
瑶贵人的这身松绿色软烟罗,乃是去年初江南上贡的珍品,后来被皇帝送给谢云盈了,今年流行的早已不是软烟罗,而是彩云纱。
「回娘娘,是皇贵妃的衣物,瑶贵人初入宫,尚衣局还在赶制她的衣裳,皇上便命老奴暂且拿这身给她换上。」大监恭敬回道
「脱了罢,宫里又不是没衣服穿了,本宫这边还有几件彩云纱新做的成衣,且先让她换上吧。」
瑶姝抬头看了我一眼,原先她淡淡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完成既定的任务般,此刻也一样,只是相较之前少了一些淡漠多了几丝疑惑。
晚上的时候皇帝翻了瑶贵人的牌子,而我早早便入寝了。
等到我酣睡之时,却听得殿门开阖声,是皇帝进来了。
真是扰人清梦啊。
我拖着困乏的身子向他行了礼,整个人处于飘飘然的状态。
「你将瑶贵人的衣服换了?」
他没有感情的语气让我瞬间清醒。
懂了,换了他心爱贵妃的衣服,这厮来找我算账了。
「是,臣妾这边的衣服做多了,正巧用不上,就拿给瑶贵人了。」
「以后不用你操心她的事了,过几天朕让尚衣局再多做几件给你。」
我漠然打量了他片刻,越看越想发笑。
这神情,话语竟跟当初贵妃入宫时,他对我说的那几句一模一样,这是想贵妃想到魇了吧?
「陛下,您分得清瑶贵人和皇贵妃吗?」
他闻言,静如黑潭的眼里荡起了一丝波澜,施迫般地盯住我,我被盯得很不舒服。
「皇后,你逾矩了。」
逾矩?说点实话也能逾矩?
我心里有些压不住火,冷静片刻才道:「陛下,瑶贵人始终只是瑶贵人,您这样做,结果不会尽如人意的。」
「不劳皇后费心了。」他被戳破心事般地愠怒道,似又觉有些难堪,说完便拂袖而去。
我看着他消失在宫门口的身影,无感良久。
原来以前喜欢的竟是个如此凉薄的人,他的专情,只会让别人受伤,这样的情竟不知是痴情还是无情。
索性我早已放下,只希望瑶贵人能看开吧,君王多薄情,真是说得没错。
十三
我和小哑巴都算错了一点,我们的再次相遇并不是因为夜晚和月光,而是因为对方心情低落。
事情还得从瑶贵人进宫后说起。
皇帝对瑶贵人极尽宠爱,没几天就将其升至嫔位,这本没什么。
然以安嫔为首的几个妃子不乐意了,她们三天两头地到我跟前哭诉,今儿个皇帝为那狐狸胚子下湖捞鱼,明儿个皇帝为那妖精亲自下厨,要我出面治治瑶嫔。
我被吵得头昏脑涨,烦躁不已。
终于在她们第九次登门时,我决定敷衍一下,叫来瑶嫔做做样子。
瑶嫔仍穿着我送的那几身彩云纱,我疑惑道:「尚衣局不是替你做新衣了吗?」
「陛下说那些衣服不好看,另找了一堆去年的成衣,嫔妾还是觉得彩云纱好看,平日里便常穿这些。」
我沉默不语,只不过安嫔等人一直在叫嚷,我便让她自己解释近日里「魅惑君主」的事。
她淡淡地开口,将事情一一说明白了。
原来皇帝并没有下河摸鱼,而是让侍从去捞的。他也没有亲自下厨,而是站在厨房边上看着内侍下厨。
后宫真是三人成虎啊,安嫔等人的脸都快挂不住了,她们匆匆告退。
我看着孤零零站在殿中的瑶嫔,无奈道:「本宫库房里还有几件彩云纱,你且拿去穿吧,随便找什么由头,别说是我给的就行。」
我可不想皇帝再来找我麻烦。
本以为打发了她们,日子便能安生,结果这事刚过去没几天,太后又将我请去慈宁宫。
待在慈宁宫的几个时辰里,对着那尊慈悲肃穆的佛像,我只觉自己快要升天,过程极其漫长且枯燥。
太后先是旁敲侧击问我皇帝的近况,再指桑骂槐以瑶嫔暗讽故去的皇贵妃,最后单枪直入不断对我进行说教。
大概的意思就是要争气,要做个称职的皇后,要对魅惑君主的狐狸精都狠一点,万变不离其宗,我耳朵快听出茧来了。
从慈宁宫出来的那一刻,我觉得天都亮了不少,但整个人也躁郁到极点。
我不是很懂,争宠真的那么重要吗?尤其对着一个不喜欢的人?
我这个皇后做得还不够称职吗?难道非要小肚鸡肠才算合格?
贤后做不得,妒后又遭骂,真真是难为人!
我的脸色十分不好看,连步辇也没乘,一路无话地走在宫巷里,并且专挑偏僻的小路走,身后的侍从们都规规矩矩跟着。
良久后。
「你们跟这么久不累吗?」
他们低着头不说话,仿佛自己不存在。
罢了罢了,早晚得把这些人都换一遍,从贴身宫女到二等奴婢,一直是不熟悉的人可不行。
正当我思索怎么换宫婢一事的时候,前方转角处传来了不小的动静。
「砰砰咚咚」。听着像是什么东西撞到墙上了,再仔细一听,似乎还有拳头落在身上的声音?
有人在打架?
我正欲上前,却突然看见三两人揪出来一个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的人。
那人虽力量孤单,却也不甘示弱,他死死地将其余几人扣住,又将其中一人狠狠甩了出来。他们打他一拳,他就还他们一拳,动作狠厉又果断,也不管身上落了几拳,只知道铆足了劲对每个打他的人还手。
「嗬,你这哑巴还挺横,爹爹我让你替我做个活你还不乐意是吧?我倒要看看你能……」
这人还没说完,嘴上又被挨了一拳,牙齿间都渗血了。
「娘的,给老子打!打死这个狗碎!」
我震惊地看着前面那个即使被三个人围攻也挺直腰杆,拼命还击的人。
我看清他是谁了,是小哑巴。
最终是我结束了这群人的缠斗,那三个人各自领罚灰溜溜地走了,只有小哑巴支在墙边,自顾自地整理衣裳。
这是一处破败的宫墙,宫墙的角落里有一棵高大的枯树,树上挂着一抹残阳,残阳将天际染得绯红,不时便有孤鸟的羽翼从那片绯红上划过,它们接连停在墙檐上,呆头呆脑地看着墙下这个双眉不展,异常沉默的人。
看着这个内心住满倔强的人。
我一直在等他收拾好自己,于是也清晰地看到了他的变化。
就在不久前那双被额发遮掩的眸子还是凛若冰霜,毫无生气的,等过了一段时间他眼里的冰雪便渐渐融化了,眸子也开始变得温和起来。
那个充满戾气的他走远了。
方才他藏在袖子下的手臂正在流血,有一两滴血落在地上。
我走上前,递上一张帕子,他抬眼看我,眼里有些犹豫。
「今天还是忘记带你的帕子了,要不你跟我回去吧,以后也不用我再记着了。」我莞尔一笑看着他。
他的眼底有一颗朱砂红的泪痣凝结着,泪痣上方有一片澄澈的静海,那片静海倒映着我的样子,掀起了一丝波浪。
十四
我将小哑巴带回了殿里,并同时向内务府要来了人,暂时给了他掌灯的活。
他这个人真的是倔。
我要看他伤口,他反倒一个劲地躲着,虽然看起来是乖乖坐在那儿的样子,但总躲我躲得不着痕迹,我一伸手他就微微侧身,或是收起胳膊,移开大腿。
最后我火了,「你再这样,我就喊太医来扒你衣服」
这宫里除了给皇帝看病的几个御医,其他的太医上药手段出了名的粗暴,然而又因为医术精湛,太医院一直留着他们,这就导致宫里一些人有了伤也不愿意去太医院,尤其是怕疼的人。
我虽不知道小哑巴怕不怕疼,但看他那纠结的样子只得试试这法子。
他收敛了很多,表示任由我处置。
果然,他怕疼!
最后是我扒的衣服,一名会医的宫女换的药。
「既然怕疼,怎么还要打得那样狠?」我看着他拧在一起的眉毛问道。
他不回应,只是安静地坐着。
以往在灌木丛边遇到他时,我以为他是个洒脱坦然的人,虽然也不热情但该笑时就笑,该回应时就回应。
结果来了长乐宫后我才发现,不尽然。
他现在越发内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每日里干完活后,就靠坐在殿后回廊里的柱子旁,一只腿屈起,一只腿搁在地上,风声萧萧而过,吹开额前的几缕碎发,他却一动不动恍若一幅画。
我自然不能任由他如此,毕竟人是我招来的,我也需要人说话解闷的。
于是当他坐在那柱子旁的时候,我也就坐在另一根柱子旁,不停发挥脑子里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也不管他听不听,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有时候我看着一颗长得有些怪异的草,就开始乱七八糟地联想,然后对他说出来,经常说着说着自己就笑了。
有时候我正绞着帕子陪他一起沉思,结果突发奇想折出了一朵花,然后便将「花」别到他衣服上,看着他灰色袍子上沾了一点粉,我笑得乐不可支。
有时候御膳房送来了两盒糕点,我就会把不同味的糕点融在一起,再将另外的糕点混成一样的放到他面前,也不管他吃不吃,自己倒吃得津津有味。
其实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话,这宫里太闷了,倘若一直这么待下去,我怕是要坏掉了,索性小哑巴虽也不说话,却一直听着我滔滔不绝地说着,在他面前我感到自在了不少。
不过这家伙还是一直闷着,任我怎么烦扰,他亦不动如山,一个月后,我气馁了。
罢了,不理我便不理我吧,也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了,或许他本就这么个单调的性子吧。
我看向一旁闭着眼,安静听风的人,廊外鸟鸣声声,脆耳动听极了;殿旁花香四溢,裹挟着清新的泥土气息。这一刻的他不再是画,而是融入了此景,将周遭一切都带入了祥和,身处此景,看着此人,我的心竟也慢慢静了下来。
其实他不回应也挺好的。
他一直听着,我一直说着,如此,也真是不错。
十五
瑶嫔失宠了。
这事炸得整个后宫震了三震。
我待在长乐宫的这一个月里,听到的皆是瑶嫔隐隐有越过皇贵妃在世时盛宠的消息,结果谁也没想到她方入宫数月,就从宠妃变成了废妃。
怎么会失宠的呢?
我赶去瑶华宫的路上,百思不得其解,身旁是哭哭啼啼的瑶华宫宫人,听她们说皇帝正在瑶华宫发火,已将瑶嫔降为瑶贵人,还有将她打到冷宫的势头。
她们求我过去替瑶嫔说个好话,让瑶嫔不用在冷宫里受苦。
我能说什么好话呢?皇帝视我如无物,他能听我的吗?
她们在地上不停磕头,我看着有些于心不忍,终是妥协了。
左不过尽力一试罢了。
于是当我赶到瑶华宫时,看到的场景便是这样的:
瑶嫔瘫坐在地上,一脸淡漠。皇帝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撕烂的软烟罗和彩云纱混在一起,砸碎的名贵瓷器铺了一地,桌案横在殿门口,周遭乱成一片。
「朕说过,她的衣服你纵然不喜穿,也不能扯坏一根线头。」
瑶嫔淡然地看着他,眼神里掠过一丝嫌恶。
「朕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认错,今日便当无事发生,日后你还是瑶嫔,还是这一宫主位。」
皇帝看着眼前人毫不为所动的神情,冷笑道:「看来你仍是想过在靖王府的日子啊,来人,拖下去。」
侍卫上前按住瑶嫔,瑶嫔的贴身宫女贴在地上苦苦哀求,只有瑶嫔孤傲得仿佛自己置身事外,那眼神穿透了一切,视眼前人为空气般冷淡。
「且慢!」我快速走到皇帝跟前,带着众人行礼,「陛下息怒。」
「皇后?」他审视的眼神在我身上刮过,「你来做什么?」
「臣妾听闻陛下要将瑶嫔送入冷宫,陛下如此大怒,臣妾担心陛下气坏身子,还请陛下息怒。」
「瑶嫔无状,倒叫皇后费心了。」他的火气降了降。
「嗤。」旁边一道轻轻的却又极清晰的声音响起,充满了不屑。。
「呵,朕看你是死也不认错,立刻将瑶嫔拖入冷宫,此事不容再议,谁都不许求情!」
完犊子,方才安抚好,又要闹起来了。
我看着态度更加强硬的皇帝,心沉了沉,深深吸了口气,「陛下,瑶嫔所犯乃是对皇贵妃不敬之罪,按宫规,此罪应杖责二十,破损的衣物也可由宫里的绣娘重新修复,陛下以衣物一事将瑶嫔打入冷宫,着实有些过了。」
「过了?皇后,你在数落朕吗?」
「臣妾不敢。」
「你不敢?你连宫门都闯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这突如其来的话语像一根刺深深扎入我的心,将那陈腐的不堪的记忆再次挑了出来,我再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那一晚的愤怒和绝望。
我实在没想到他竟还能提起夜闯宫门一事。
是啊,我连阿爹最后一面都没见着,我还有什么不敢的?就如同此刻,我看着他那副冰冷的模样,恨不得撕下这层皮,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心。
「臣妾就算敢了又如何呢?臣妾的阿爹死了,陛下连最后一面都不让臣妾去见,一切还不都是陛下做主吗?」我嘲讽地弯起嘴角,我从没有这样对过他,但此刻理智早已被扔得无影无踪,心里只剩下无尽的怒火。
「那晚的事朕已说过,你是皇后,不得做违反皇后之位的事。」他微微讶异,但瞬间转回冷漠。
什么皇后尊严?什么不能违反?都是借口!
我再也抑制不住了,愤然甩袖,破口而出:「那陛下呢?陛下当年带着皇贵妃深夜出宫难道就是君王所为吗?陛下为了一己私欲迁怒臣子也是应该的吗?还是说陛下只允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放肆!」他的眸子里燃起怒火,狠厉地盯住我。
周围的内侍皆慌张跪下,大殿里只剩下他们忐忑不安的心跳声。
凭什么呢?凭什么他们就能够做那些事,而偏偏我不能?
这个问题在我心里憋了太久太久,久到我一想起来就会疯掉,它就像是不能碰触的火星子,一旦被点燃就会不可控制!
「呵,臣妾放肆,陛下口口声声说臣妾有违皇后之举,您扪心问问,您给过我皇后的尊荣吗?
「皇贵妃在时,您要越制给她皇后尊荣,她死了,您又要追封她为皇后,这三年来,您要在后宫里做什么,可有对臣妾说过只言片语?
「就如同现在,瑶嫔进宫一事,您说给嫔位就给了,说住哪里就住哪里,可有给过我一点权力?
「您既不给我这个尊荣,为何还要我来做好这个皇后?在你的心里,我和那死去的谢云盈到底谁才是皇后!」
我字字句句都用尽了力气,心,如同鼓镭一般猛烈地敲击着,悲伤,委屈,不甘汹涌而来,以洪水之势将我吞噬。
我很想哭,想到阿爹为我付出的一切,想到在这深宫里所遭受的一切,我的眼泪一下子便上来了,但却被我硬生生止在眼眶里。
要哭,也不能在他面前哭。
我愤愤地看向他,他的眼神有那么片刻是闪躲的,但过后仍从容道:「你疯了!当真以为朕不会治你的罪?」
「那便治吧,臣妾认为那十五天禁闭已是这辈子最难受的刑罚了,陛下就算打入冷宫或是直接废后,臣妾都无惧!」
他看向我,那黑潭般的眼睛犹如刀刀利刃向我刺来,他在用眼神压迫我,而我也在死死地盯住他,即使已经感到有些透不过气。
许久,他移开目光,沉声说道:「罢了,朕以前竟不知晓皇后竟如此的能说会道,这个地方也待得够久了,朕……改主意了,瑶嫔即刻降为瑶贵人,迁居瑶华宫西侧殿,杖责二十。」
他匆匆走了,我看着那道落荒而逃的身影自嘲地笑了,到现在了,他还是不敢认啊。
「嫔妾多谢娘娘今日搭救之恩。」瑶贵人郑重地伏跪而下。
「你起来吧,本宫今日也该谢谢你才是。」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瑶华宫。
该谢谢她的,倘若不是这次,我如何能问得出口?
可最终什么答案也没得到。
十六
我回到长乐宫时,小哑巴正着一身青色宫服于朱红色的殿门前远远地看着我。
也不知他站了多久,脸都被风吹得有些发白。
「进去吧。」我越过他走入内殿。
他进来后拉起了殿里的帷幔,大片大片的阳光撒来,为这冷寂的宫殿里添了些暖意。
而我还是没从瑶华宫发生的事里走出来。
人坐在案旁,心里一直想着那事,心烦意乱极了,连墨都磨不好。
一只手拿走了我的砚台,小哑巴安静站在案旁,细细地磨着墨,他还替我贴心地拿来了几张用的有些褶皱的字帖。
我看着他这么认真的样子,提笔便画下了一只大王八,他磨墨的手顿了顿。
没错,就是一只大王八,照着皇帝的样子画的。
奈何我在作画一事上造诣颇低,画出来的东西,王八不像王八,皇帝不像皇帝。
我气得将那纸揉成一团,坐在那儿独自生闷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桌案上又多了一张画得生动形象,颇具喜感的王八。
王八头上有顶冠,龇牙咧嘴地准备咬人,原本这样便是极具威风的一只王八,却因为那比头还要小的身子变得十分搞笑。
我忍不住笑了。
「画得还挺好……可否再画一张王八翻身的样子?越搞笑越好!」
他嘴角微微抽搐,颇有些无语地又画了一张。
我被新出炉的这张画乐到了,那王八费力地翻着身,恼羞成怒的样子像极了皇帝。
于是乎下面的时光里,就变成了我说着,他画着,前前后后不少于二十种形态各异的王八出生,整整齐齐堆满了一张桌案。
乐完了后,我靠在椅子上,气也消得差不多了。
这种时候不知道为啥,突然便觉得空乏了,心里孤落落的,有些想家。
「小哑巴,要是你能画出京城的样子就好了,我好想出去看看啊,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也不知道府旁的那棵桃树现在长得怎么样了」
那棵桃树是阿爹在我出生前栽下的,每年夏天就属它的荫庇最凉快,我出嫁那日它已长到府门那么高,后来就鲜少再看到它了。
他默然思索了一会儿,随即下笔,笔端在纸上游走起来,一条条流动的黑线出现,它们慢慢交织出房屋的轮廓和行人的影子,景色渐渐浮现,人影互相交错,一个时辰后,一幅画完成了。
我捧着画,看着这京城一角中一高门大户旁的桃树湿了眼眶。
其实这桃树与府旁那颗不是很像,但我还是忍不住偷偷落泪。
我太久没回去了,只要有那么一丁点神似,我就能想起这陪我长大的地方。
我想念京城的繁华,想念府里的饭香,想念城郊的景色。
「小哑巴,日后你要是出去了的话,就替我看看那棵桃树吧,要是能再画一张带给我,也是极好的。」
十七
最近宫里变得很奇怪。
首先是瑶贵人,自从上次瑶华宫一事后,她便总来我这边串门。
她这人很不客气,也挺奇特的。寻常妃子请个安都规规矩矩等着我喊起身,结果她请完自己便起来了,根本不顾宫里的规矩。
来了后什么话也不说,往院子里一坐,在我面前放好她新做的糕点,自己便开吃了。
我被逗乐了,如此真性情的人实是罕见。
「你上次为何要撕坏皇贵妃的衣服呀?」
「娘娘是说那些软烟罗?没什么,只是觉得烦透了。」她淡淡抬眸看向我。
「那些衣服可是他的宝贝,你不怕惹怒他?」
「与嫔妾何干,又不是嫔妾的宝贝,嫔妾不是乞丐,不爱穿别人穿过的衣服……娘娘,嫔妾说话一向很直,若有冒犯的地方,您便指正。」
我笑得前仰后合,这脾气真是对味!
其次便是小哑巴,他又变了。
既不坐在廊下伤春悲秋,也不对我的烦扰置之不理,开始变得有些欠。
他这性子也够古怪,前段时间整个人都别扭着,现在我说一句他便用笔怼一句,还总爱说大实话,看得我直想抽他。
「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我是皇后?你被我领进宫的时候一点也不意外。」
「是。」
「那你为何一开始见到我就跑?」
「奴才看到娘娘妆花的样子,害怕被责罚。」
「别称呼自己奴才,我听着别扭。」
「娘娘替我取个名字就不觉得别扭了。」
我笑骂:「你知道我没把你当奴才看,还叫我替你取名字,取了名字你可就是我的狗奴才了。」
「娘娘知道就好。」
我「啧」了一声,凑到他眼前打趣道:「你说说你,为何总跟别人不一样,别人上赶着往主子跟前凑,你倒好憋着藏着,倘若你当初说清自己是哪个司的,就不用挨那份打了。」
「娘娘自己都管不好,还能管得了我吗……」他在纸上写得飞快,我直接抢了他的笔,拍在案上。
他跟我之间的差距就是他写得没我说得快,所以这家伙虽气人,但始终不占优势。
「我虽过得也不如意,但我好歹是个皇后,这点你不用怀疑。」
他一脸「是吗」的样子看着我,显然不信。
这家伙,日子过轻松了,胆子倒大了不少。
最后奇怪的是皇帝。
我不知道他怎么了,约莫是脑子发病,现在总爱经过我宫殿,有几次他的步辇还会停在宫门口,要进不进的,看得我都替他纠结。
后来我便叫人在他时常出现的时辰里关闭宫门,眼不见为净。
「你们说皇帝最近是怎么了,总爱停在本宫门口。」
「怕不是良心发现了,」瑶贵人捏起一颗葡萄,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娘娘,他此刻还在门口吗?」
「刚刚叫人瞧过了,现下就在那呢……」
「那嫔妾得再叨扰娘娘一会儿,嫔妾待到午时再回去,免得撞见了尴尬。」
她将葡萄剥开,递给身后的贴身宫女道:「吃吧,这天最近作怪,明明是入了秋却还热的紧,没点解渴的,人都要化了。」
我看着她们主仆如此自然的样子,心里一动,也有样学样剥了一颗递到小哑巴嘴边。
他却微微侧开头,写道 L「我自己会剥。」
我气不打一处来,一口吞了那颗葡萄,「你自己剥吧,爱吃不吃。」
瑶贵人见状,难得地笑了,「娘娘身边这小哑巴倒是有趣,长得也甚是白净清秀,上次回去时流珠就特意多瞧了几眼,娘娘要不就让我将他带回去罢。」
流珠就是她的贴身宫女,此刻正背对着我们,无颜听她主子这番话。
「瑶贵人,宫里对食可是大罪,你竟还能当着本宫的面讲出来?」
「那又怎的,宫女太监也是人,在嫔妾这儿没什么规矩。」她怡怡然道。
「你愿意,怕是我家这小哑巴不会愿意啊。」我看向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心里轻笑着。
不过只是几句玩笑话,瑶贵人自然没能把他带走,我也舍不得让他走。
只不过他却连着好几天都没搭理瑶贵人。
十八
我和瑶贵人那越渐深厚的友谊,大概率来自对皇帝的厌恶。
自她失宠后两个月,我们就皇帝如何不行这一话题上已经讨论过几十种说法了。
做人不行,审美不行,眼光不行,甚至……
「原本以为他也就人不太行,」瑶贵人嫌弃地冷哼了一声,「没想到活儿也不太行。」
听到这话时,我一嘴的茶全喷了出来。
其实仔细想想,我与他真正亲密过的也就一次,是大婚那日。
那日他迫于压力,没有混账地要去找谢云盈,后来谢云盈在时,也就没有再找过我。
幸亏他那时候眼光不太行,毕竟今日我再想起大婚那次,就跟吃了苍蝇似的难受。
这两个月来,他不光时常经过我宫门口,还会召我去福宁殿,木着一张脸,对我说:「御膳房方送来一些点心,是请了各地的厨子做的,你尝尝。」
我觉得他是想要缓和关系,但我觉得没必要。
都已经千疮百孔的关系,再怎么修修补补也回不到曾经。
我做好我的皇后,他做好他的皇帝,大家相安无事才是最好。
只是我天真了。
太后不会纵容帝后如此生分的,当初我入东宫是她一手安排,现在她也要将我再次推向皇帝。
怎么个推法呢?
那日皇帝照常将我召去福宁殿,理由是太后送来了一壶好酒,想让我尝尝,寻常也不是没有喝过酒,我便不多想。
原本他是正常说话的,结果三盏过后,就开始不对味了。
他眼色朦胧,神情恍惚,脸上沾了两片异样的酡红。
「皇后,你过来。」
我不想去扶他,遂坐在原地不动。
「那朕过去,朕……与你说,其实……朕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我倒觉得他过得挺随心的。
「朕不爱那瑶姝,朕与她……她……朕」他说着就开始逼近我,浓烈的酒气喷薄而出。
我感觉这人很奇怪,不爱就不爱罢,与我说做什么?
他突然站起身,脚步虚浮,脸上暗含痛苦之色,「皇后……朕其实是做……戏,朕并不想那么对你。」
「不知陛下做的是哪出戏,陛下对皇贵妃可不像做戏。」
「不!那不是……不对!若若你听朕说!」他神色急切,「蒹葭宫时,朕已知晓……朕知晓你对朕的情意……」
「别说了!」我烦躁地推开他,「过去之事,有什么好说的,陛下早些歇息吧,臣妾告退。」
正当我要走时,脚步一软,内里一股热气直直升腾而上,那是种难以言说的感受,我浑身燥热,自脖颈处往上就像烧着一般难受,我有些控制不了自己,扶着桌案不住痉挛。
「这酒……」我撑着一点意识,「你在酒里放了什么!」
「朕也才知道,母后……竟拿来的是……合欢酒」他苦笑着,随即迈到我身边,从身后猛地抱住我,「若若,母后的意思……你能明白吗?」
他的气息在我脖颈间吞吐,明明浑身上下都烧热着,他却让我感到一阵恶寒。
「我不知道!我不想知道!你放开我!」
我害怕地挣扎着,可是喝醉后的他却越来越疯狂,他将我禁锢得死死的,像一条野狗似的在我身上摸索。
「你……你放开我!放开!赵蕴!你个混账!」我紧张地说话都打着战。
我感到一阵反胃,明明不爱我的是他,厌恶我的是他,视我如无物的也是他,可是此刻,他却还能说出这些话,这些冠冕堂皇,虚伪至极的话,如今只会让我感到恶心透了!
在他要剥开我的衣服时,我用尽所有力气,向着他的脸狠狠挥过去。
「啪!」清晰又响亮的声音在殿里传开。
「你们为什么要逼我!」我瘫倒在地上,他的神情渐渐清明,眸子里的火热也消散了不少。
内侍们匆匆赶来。
「滚!」皇帝吼道,内侍们又慌忙退下
我强撑着意志,扶着桌案站起身,不堪和屈辱在内心翻涌着,「你们……你们都在逼我,你既没有珍惜过我,为何要我回头!你想回头……可我不愿意!你……你太让我恶心了!」
我头也不回,跌跌撞撞跑出去,我跑得那样缓慢,那样吃力,身体的异样让我难以正常行立,可是我害怕自己慢了一步,就会被身后这座宫殿给吞噬掉,它在凶猛地向我挥舞着魔爪,我逃得狼狈极了。
我没有逃出多远,而是躲在一片假山石后,忍受着身体一阵阵的痉挛,看着自己衣衫凌乱,不住喘气的模样,我很想哭。
我不敢让别人看到这副模样,可是那酒的效果一遍遍上来,完全没有停息的趋势。
我回不去了,我该怎么办……
十九
阿娘以前说过我还是好命的,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危难时也总有人会来帮我,从前是阿爹和周大人,现在是小哑巴。
那天我真的感到很无助,哪怕有一个人上来替我盖件衣服,我都觉得如神祇降临般。
我等了很久,以为一晚上都要在那边度过时,却在朦胧夜色中看到小哑巴急匆匆赶来的身影。
他提着一只灯笼,单薄的身子在夜风中摇曳着,袍子猎猎作响,我清楚地看到他带着光来找我了。
我的意识已被身体控制了,我原本是无法再管其他的,但在看清他眼底的焦急时,眼睛也不受控制了,啪嗒掉泪。
「小哑巴,我该怎么办,我……动不了」
他二话不说,将我背起来,一只手提着灯笼,一只手牢牢地托着我。
他的身影真的很瘦弱,我甚至都能感受到骨头在硌着我,但是他将我背起来的那个瞬间,我却感到无比的安心,还有一种久违的归属感。
那一刻,我觉得他是除了阿爹以外,我见过的最好的男子了。
酒的效果很大,我在他的身上起了很多反应,我很难堪。
「小哑巴,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
他却将我往上提了提,以更快更稳的步子走回长乐宫。
回到长乐宫后,他找来了上回替他上药的宫女,看着她替我煮了药服侍我喝下,待我慢慢平复下来时,那宫女便准备替我换衣裳了,他起身想要回避。
我却不知怎的,看到他要离开我,慌忙扣住他的手。
「别走。」
在宫女退出殿门后,我再也控制不了自己,扑上去抱住他,他的身子僵住了。
夜风冲破窗户,簇簇吹进殿来,暗香浮动满室,沾染上我们的气息,我紧紧抱着他,感受着那颗跳得铿锵有力的心。
我大概是疯了,我竟然在他背完我后,开始觊觎更多的东西,但是他的怀抱真的好温暖啊,我怎么也放不开。
他犹豫地抚上我的背,轻轻地拍了拍。
人总是这样,不管遭受多大的痛苦也不会当场落泪,而事后一旦有个发泄口,或是有人提供了安慰,委屈便会一层一层地覆上来,然后爆发,最后融化。
我抱着他像个孩童似的哭的停不下来,他无奈地摇摇头,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拍抚着我。
那一整晚,我不知道哭了多少时辰,也不记得抱了他多久。
但是我记得,有一个人一直陪在我身边,与那天边的银月一起,守了我很久很久。
二十
那天过后,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我开始频繁注意他,看着看着自己就能痴痴地笑起来。
小哑巴其实长了一副好皮囊。
他有一双清得如水池子般的眼睛,眼尾微垂,显得温顺无辜极了,然而眼底有一颗朱砂痣,那痣如同被血染了般,又为他的眼睛添了几分妖冶。
他清秀白净,从鼻尖到朱唇无一不精致好看,原本是有些偏于女子般柔和的长相,却因为那一对浓墨般的剑眉,又多了几分英气。
真的是让人怎么看怎么入迷。
起初我只是喜欢看着他,后来当我总是想要靠近他,逗他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
那天他靠在花廊下,丁香簇着他的脸,余晖透过木架斑斑点点撒下,他掀眼看我的时候,斜阳掉落在池子里,被涟漪扯出了许多形状,我怔怔地按住自己狂跳的心。
我好像喜欢上小哑巴了。
是的,我是喜欢上他了,早在他入长乐宫后,我就已不知不觉对他产生依赖,那晚不过是捅开窗户,将我那颗烧煳的心再次吹燃起来罢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我是皇后,是不能如此放纵的,可却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去靠近他,想要他一直陪着我。
我陷入了复杂的矛盾中,一连几天都避着他。
终在某一天,他拦住我,「娘娘,为何总避着我?」
「我……没有避着你,只是最近有些烦心事。」
「娘娘以往有烦心事都会对我说。」他淡淡地看向我。
我被他堵得无话可说,看着他的脸如此近,我的心又开始狂跳起来。
我真想说出我的心意,但是怎么都说不出口,怕他会被我吓到,自己又被身份所限制。
「抱歉,我没法说。」我欲离开。
「那我替娘娘说吧。」他又在纸上认真地写下几个字。
看他那么一本正经的样子,我没待他举起来就凑过去瞧。
「你看上我了。」
五个字赫然映入我的眼中,我顿时浑身僵直,脸从脖子根烧起来。
「你……怎可如此直白。」我有些恼又有些羞,无颜直视他。
「娘娘总是躲着我,我没法委婉,若是我猜错了,娘娘便忘掉今日之事吧。」他收起纸退出几步远。
「回来!是!如你所想……你就是想要听我说出口不是吗?胆子真是越发大了。」我恼怒地看向他。
他转过身,整个人浸在余晖中,身后是火红的天空。
他慢慢笑了,笑意缱绻,惊鸿一片。
二十一
小哑巴其实是个很爱笑的人。
那天之后,这宫里的日子都变得明媚起来了,就连他也总喜欢展露笑颜。
我喜欢看他笑,看他为殿里添灯,看他在亭子下小憩……
他做活时,总会有几缕不听话的头发从冠子里跳出来,我会趁没什么人的时候,替他将碎发别好,然而他的发质真的太好了,如绸缎般柔顺光滑,我不明白怎么会有男子有着这么一头亮眼的乌发。
于是瘾便上来了,总喜欢趁他不注意摸一把他的头发,或是将一缕头发从冠子下挑出来,每次看着他一脸无语又拿我没办法的样子,我都笑得开怀,然后笑着笑着,头上就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簪了一朵大红花。
哼,每次都得让我戴上半天才能发现,等我发现时他早已躲开了,在远处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不过他这人也特别容易害羞,因此每次整完我,我总有办法整回去。
「你能不能不要总是一副小媳妇的样子?」我调笑道。
他脸上漾起笑意,写得理直气壮,「到底谁才是小媳妇?」
「那你为何总不愿让我碰你?」我作势要去碰他执笔的手,他却轻轻一提直接避开了,随即意识到什么,看向自己左手,脸「噌」的红了。
我得意地摩挲着他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这叫声东击西,学到了吗?」
「轻佻。」他只得写下这两字。
「这叫轻佻?你怕是还不了解我……」我在他的耳边呼出一口气,他的脸红得更透了。
「哈哈哈……罢了罢了不逗你了,你继续,我不打扰你。」我安静地坐在他面前,手撑着头含笑看着他。
他瞥了我一眼,一抹笑在脸上掠过,提笔于面前的纸上认真地为我的画像点了睛。
他这个人好像每日里除了干活、作画就没别的爱好了,某日里我苦思冥想着,看看能不能在他身上找出别的爱好时,就想起了那条大黑鱼。
他会时不时在夜晚出去,我怀疑我们那晚能相遇只是因为他要喂鱼。
于是我便在某天夜里偷偷跟在他后面。
果然见到了他在那边喂鱼。
「又在这边遇到你了,小哑巴。」我状作惊讶。
他无奈地看了我一会儿,随后将我领到了湖边,让我试着喂那黑鱼。
「你说你,在这藏了个小妖精也不告诉我,御花园的湖里不让养这家伙,不代表我不让养啊,你告诉我一声,我把它领进宫里去不好吗?」我边喂边说。
他蹲在我旁边,替我抚平那被风吹乱的发丝。
「不对,宫里只有缸可以养着它,那得多闷啊,还是在这里的好,不过你为何会看上它?它长的……实在有点寒碜。」我为难地看着他。
他一如那晚,拿来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他告诉我,三岁那年被送进宫时亲戚便跑得没影了,偌大的宫廷,他什么也不懂,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只得在内务府站了半天。后来一个年老的内监看见他吃了一惊,急匆匆将他带回自己的住所。
他是个哑巴,不能通过正常渠道进宫,那内监在这宫里混出了些资历,是一司的头头,看他举目无亲,可怜他,便开了后门将他收进宫来。
「啊?那你……」我看向他的下面。
「想什么呢?」他难得羞恼,点了点我的脑袋,「没了,得到名额后就要被检查的,后面走了正常程序。」
「哦。」我略感失落。
他看着我的样子便笑了,「失望了?」
「没有,继续写!」我一本正经。
他瞥了我一眼继续写了。
后来那老内监就教他识字、作画,他就称那内监为师父。师父的字其实一般般,但总找来零碎的字帖让他临摹,他对字帖不是很感兴趣,倒对师父找来的画感兴趣,于是总是独自一人在师父房中学作画。
「那你师父为何不替你取个名字啊?」
他说他也问过师父,但师父总是摇摇头说:「我取不得,往后你自己取了罢。」
开始几年,师父总是让他好好待在房中,说是这宫里坏人多,小孩子不要总出去,但看他一个人太孤独了,便在九岁那年送来这黑鱼陪伴他,只是他没想到这黑鱼挺能活,竟能陪着自己活了十年。
「那你师父人现在哪里?」
他写道,师父太老太老了,早就在他十几岁那年便去了,走之前一直跟他说:「在这宫里不要想着往上爬,不要总露脸,好好活着才最重要。」
我看完后一阵默然,我没想到小哑巴竟是这样一路孤独地走过来的,有些心疼,但看他那一脸淡然的样子又不知该说什么。
那晚我们坐在树下,披着月光,我陪着他坐了很久很久。
深秋很快就要走了,我们抓住季节的尾巴,在宫里放了一次纸鸢。
放纸鸢这个事是小哑巴提的,他认为这天气正凉爽,需得纵情一回。
以往我未出阁时也不是没放过,那时候有阿爹替我放着,我在地上追着,好不快活。
现在进了宫,长久以后再见到这东西倒有些感慨。
他拿来了一个画得很好看的纸鸢,眸子中带有几分期待,「你字好看,在上面题几句诗吧。」
我看向那茫茫苍穹,高远的蓝天中飘着几缕白云,它们轻盈的随风而去,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想变成什么样便成什么样,天高海阔,任其伸展,心中不由得一股气柱直升而上,挥笔写下: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小哑巴凝视这句话很久,他问道:「你真的很想出宫?」
「倘若有一天我能够出宫,那我一定不会回头,一直跑到天涯海角,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是你也得在。」我认真地看着他。
他站在我的旁边,也认真地看向我,眼里盛满星点,眉目间情意绵绵,莞尔写道:
「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到时候地老天荒,但凭娘娘处置。」
二十二
和小哑巴在一起的日子总是很快乐的,我以为能一辈子如此,但我忘了这宫里永远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鬼地方。
我被太后找去了。
那是个阴云密布的天气,眼睛所到之处皆是灰蒙蒙的布,低沉的天空暗藏着雷霆万钧,时不时就有几道响雷在云里嘶吼着。
我匆匆赶到慈宁宫,内心隐隐不安。
「烟儿,你来了。」佛前的老妇缓缓开口。
「参见太后,不知太后喊烟儿前来有何事?」
她不作声,而是仪态端庄地站起身,将殿里的其余人挥退,只留下一个头低到看不见脸的宫女。
「哀家不与你打弯儿,你直说这段时日可有与一内监走得很近?」
她平静的语气让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我强作镇定地跪下,「不知太后说的是哪个,烟儿与宫里多数内监都走得很近」
「烟儿,哀家什么都知道,你也不必与我做戏,在哀家这儿你还有什么不能说,哀家不会怪你的。」她循循善诱地引导我放下戒心。
「太后明鉴,烟儿的的确确不明白太后的意思。」我伏得更低了,手心里俱是汗。
「烟儿,你竟也开始在哀家这儿装了,罢了,抬起头来,看看你可认得她?」她转身于殿中坐下,捧上一盏茶。
她身边的宫女抬起头,我看过去,心瞬间凉了个彻底。
是她!是那个会医的宫女,小哑巴是她上的药,我被小哑巴背回来那日,她也在场,那是我在内务府千挑万选出来的宫女,家世清白,方入宫不久,这样的人不承想竟是太后的人!
「哀家什么都知道,那内监没有名字,是个哑巴,哀家虽不曾见过他,但也能猜到是个惯会魅惑主子的奴才,呵,你一名门出来的贵女竟会被这种人勾了魂,简直丢王家的脸!」她将茶盏重重摔在桌子上,巨大的声响在殿中传开,殿外的雷声轰隆碾过,我立刻伏下身,身子不住颤抖。
小哑巴一个人在殿中会不会有危险,太后会不会已经找人去押他了?
我不敢深想,只能让指甲深深嵌进肉里。
我不能乱!我不能乱!我一旦乱了,小哑巴就更危险了,他现在只有我。
我深吸一口气,不当回事儿般笑道:「太后莫要听信传闻,烟儿怎么敢逾矩呢,不过是近来心情不好,找那内监说说话罢了。」
「是吗,那哀家现在就遣人将那哑巴压到慎刑司,不过就是一不会说话的,换一个能开口的更好解闷,来人!」她朗声喊道。
「太后!烟儿认了!是烟儿错了!与那内监无关!」听到慎刑司三字时,我全身血液都仿佛倒流了,我努力压抑着内心的害怕,颤声哀求。
她下来将我扶起身,慈爱地抚过我的额发,「瞧瞧哀家的烟儿,哀家不过是玩笑之语,竟害怕成这样。」
明明是很温柔的话语,却让我感到寒凉彻骨。
「哀家明白,这些年是皇帝伤了你的心,你受苦了……」她拉过我的手,「但在这宫里又有几人没有失望过呢?
「有些人在这宫里过了一辈子,连天颜都见不到,有些人受过宠后就如那石子,掉到水里扑腾一声也就不起水花了……
「你与她们都不一样,王家自建朝以来,出过五个皇后,三代国公,两名丞相,你生来就是天家的媳妇,纵然我那弟弟当初万般抗争,这也是推拒不了的事实。
「你是皇后,即使皇帝再不爱你,你也要坐好这个位置,不能让别人把你拉下来,也不能自己放弃它。
「更何况皇帝近日不是对你回心转意了吗?他是怎么想的哀家再清楚不过了,他是真的想回头了,也真的把心搁你这儿了,你还在担心什么?」
他回头了,我就一定要迎上去吗?我苦笑着。
我也曾一身傲骨,立誓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惜啊后来为了一个男人,让自己越来越卑微。
如今,我为什么还要重新爱上这个糟践我心的人?
都在让我回头,都在跟我说规矩,可是为什么没有人问我愿不愿意享受这尊位!
「太后,打狗狗还知道回头咬一口,我却要觍着脸送上去,您能告诉我这是什么道理吗,我是个人啊!」
是个活生生的人啊,我泪流满面。
「倘若您执意要这么对我,烟儿不敢保证会做出什么,烟儿已没了阿爹,这深宫烟儿不愿意待,就算让我死,我也不会再回头。」此刻的我又被不甘冲破头脑,一股狠意涌上心头。
大不了玉石俱焚!
「人?」她拄着拐杖冷笑着踱到殿门旁,「烟儿你还是太天真了」
「先皇也是薄情寡义之人,他同样有着一个忘不掉的女人,是先朝宸妃。」
「先太子赵琅是他和宸妃生的孩子,可惜宸妃死得早,哀家又迟迟无子,赵琅便作为皇长子,被他名正言顺地推上太子之位。」她摘起殿外一朵木芙蓉。
「倘若哀家没有生下皇帝,也许一切就那样了,但是先皇啊,不惑之年又想起哀家,他可怜我,待赵琅羽翼丰满后,才能放下戒心给我留个孩子,我和他中年得子生下了皇帝。」她嗅了嗅木芙蓉,满意地噙着笑。
「皇帝三岁时,赵琅有了儿子,赵楚熙,是先皇亲自取的名字,他将那孩子当作皇太孙培养,而皇帝他从来不管。」她一点一点拔去木芙蓉的花瓣。
「可惜啊,先皇他低估了我的手段,我既有嫡子,为何还要靠庶子坐上太后之位?」木芙蓉只剩下了空枝,她将最后一片花瓣狠狠碾碎,慢慢撒到地上。
「皇帝六岁时,章贤太子身死……太后……」我惊惧地看向她。
「烟儿,纵使哀家做了这些事,在外人看来也还是与先皇琴瑟和鸣的样子,为了这位置,隔着深仇大恨,哀家也能做到与先皇重修于好,你,作为王家的女儿也必须做到!」
「这宫里皆是哀家的眼睛,你不要想着做些什么,没了你爹,王家还有你的母亲在,你做什么也该考虑到她的感受,也不要想着换了这宫女,从明日起她就是你的贴身宫女。」她将那名宫女拉到我面前。
「哀家不会把那哑巴从你身边调离,哀家会派人看着你。
「哀家不仅要你看着他却不得与他接触,还要你长出一颗石头,亲自断了这孽缘!
「你要给哀家断得彻彻底底,倘若再有一点苗头出现,哀家便会帮你了断。」
她将芙蓉枝掐断,此时一道闪电划过,划过她那张老态尽显的脸,那冰冷的眼里满是算计和残忍,电光过后却是黑漆漆的空洞,那样的眼神直直向我看过来。
疯了!疯了!
我慌忙后退,跌跌撞撞跑出门。
「轰隆!」门外一道响雷猛地炸开,闪电撕裂天空,由北到南,天地骤亮!
我心惊地扶着门框,然一想到身后的那双眼睛,便不顾一切地冲出去。
「娘娘,要下雨了!您快回来吧!」
宫女们在后面穷追不舍。
你们休想禁锢我,休想控制我!
我穿过条条长廊,翻过道道栏杆,急迫地想要甩脱她们。
我跑了很久很久,久到我终于看不见那些人的身影。
我身心俱疲地走出殿宇的庇护,当我将自己暴露于天地间的那一刹那,「哗啦……」天终于哭了
我瘫软在地上,看着倾倒而下的雨,也哭了。
二十三
我独自一人浑身湿透地回到长乐宫。
看到小哑巴在殿门前等待的身影,我有些犹豫。
我没回去,而是躲到了一座废弃宫殿旁直至深夜。
可他还是找到了我。
「你想不想出宫啊?」
我坐在寒凉的水池旁,没有转头看他。
他也坐了下来,不回应。
「除了保你后半辈子无忧无虑,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这就是皇后,在这宫里我就是个摆设,当初阿爹去世我都无能为力,我又有什么本事保护你?」
「真的对不住,我就是个棋子」我声音颤抖
「你走吧,赶紧走,我不想让你看我这无用的一生,还有那些窝囊的日子,我恨这个位置,高高在上却什么都干不了」
「你走,你赶紧走!走了好……」
我被他猛地抱住,剩下的话全部卡在喉咙里,只感受到他一下下轻轻拍打着我激动颤抖的身体。
悲伤顿时携风卷雨而来,那么痛,那么刻骨,却只能在面上化为几串泪珠。
我也抱紧他,贪婪地吸着他身上每一寸气息,对这每一刻极尽留恋。
什么俗世纲常啊,就让我忘了它吧,那些东西,就如同在他们眼里皇后与太监抱在一起那么荒诞。
我的小哑巴啊,我真的舍不得你走啊。
「小哑巴,我是皇后,我不能干出格的事,一辈子都不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的头动了动,应该是在点头。
「你要是不愿意,可以离开我,我放你出宫,给你安置好,一定让你后半辈子无忧无虑。
「那些……我再也给不了你,我是皇后,以后还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不一样,你不能在这宫里耗一辈子。
「你不必担心我,其实没你想的那么糟糕,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我过得还是很开心的。
他突然拉开我,面上淡漠极了,眼里是无尽的悲伤。
我发现他也哭了,晶莹的泪珠划过那颗泪痣,源源不断地滴落在地。
我舍不得他哭呀,以前再怎么苦,他也没有哭过啊。
我好恨,恨这个地方,恨我自己,恨那些恶心的规矩,我的一辈子就这样没了,为什么还要将我爱的人也困住。
我慌乱地擦着他脸上的泪,自己的脸却越来越湿,到了最后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
只听得他笑了下,这笑轻轻的,像浮萍一样,想要努力荡出几分过往的快意,却最终揉碎在惆怅里。
一只温热的手慢慢擦拭着我的脸,然后在我掌心写下:
「我不走。」
「这殿里这么黑,我还要添灯。」
「你怎么傻了,放你走都不走。」
我不想看他离开,但是不能那样,我会害了他一辈子。
我扯开他的手,他却死死地抓住我,急切地看过来。
「何必要赶我走,就算出去了,我也是一辈子孤独终老。
「什么无忧无虑,你认为我这样了还能有以后吗?
「我若出去了,你也要在这宫里耗一辈子,那些荣华富贵在你心里没那么重要不是吗?」
他眼神坚定,那里面没有天地,只有我一人身影。
「这辈子,唯你与死,二者选其一。」
我内心震颤,看着那么执意的他,说不出话。
何其有幸,这辈子除却父母,竟还有一人将我与命相提并论。
就让我最后自私一回吧。
我终归是从心了。
「那就说好了,你可要一辈子陪着我,陪我在这无趣的深宫里,陪着我这个怨妇,就只能规规矩矩地待一辈子了。」
「好。」
这之后我尤记得他此时热烈如炬的眼神,宫里冷寂寒凉,那眼里的光点却为我照亮一方融融泄泄的天地。
二十四
我的日子一下子跌入谷底,这宫里好像一夜之间就多了无数双眼睛,它们在暗处窥探我,令我如芒刺背。
我终日里被那名为佑袅的宫女贴身伺候着,除却入寝和更衣,她倒真是阴魂不散。
「本宫很想知道你是怎么勾搭上太后的。」我裹着银边大氅坐于殿前。
入冬了,昨夜里下了好大一场雪,长乐宫被这雪夷平,入眼处皆是白色。
远处的茫茫天地间有一青色身影,他在扫雪,寒风冷冽地刮过他单薄的衣袍,他裸露出来的双手上皆是红色伤口,我淡淡扫过一眼,心中钝痛。
「娘娘,雪天风寒,早些入殿吧。」佑袅收起物件,想要将我催入殿中。
「本宫受不起你这声娘娘,你们将他放入最末等的杂役里,都不需要经过本宫的同意,在这长乐宫你才是娘娘。」
「奴婢不敢,娘娘是主子,奴婢低贱之人,岂敢与娘娘相提并论。」她连忙匍匐在地。
「不敢?那你便跪着吧,一直跪到这宫中雪都被扫完。」我的眼神从小哑巴的手上掠过,随后面无表情地看向她,「本宫知道你背地里都在干什么,本宫虽被你们看着却也还是个主子,你做什么,本宫便也做什么,不过就是教训个奴才,你若去向太后诉苦,本宫也只不过被训几句,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
「诺……」她在殿外跪着,双手渐渐攥紧。
我走入殿中,解了大氅,坐在桌案前,看着屋外的冰天雪地,内心一片怅然。
我虽装作不关心,不让太后生疑,小哑巴便能活着,但光凭这样是护不住小哑巴的。
我要他好好活着,而不是现在这样受尽委屈。
太后如今瞒着皇帝,是害怕王家最后的遮羞布被扯破,但纸是包不住火的,倘若某一天此事败露或是太后改主意了,小哑巴就危险了。
太后不杀小哑巴,不代表皇帝不会。
现在我和小哑巴就如同被挂在崖前的枯枝上,一旦它断了,我们都将万劫不复。
我不能坐等这一切发生,我必须要做点什么。
太后并没有让我长出一颗石头,但她教会我在这宫里需要培养自己的势力。
因此被看的这些日子里,我没有闲着,而是不断摸索,渐渐发现宫里虽都是太后的耳目,然皆分布在内廷,且大多为内务府及各宫奴才,太后扎根多年,我想要从内侍中下手是不行的。
但宫中还有一个地方是她的手伸不到的。
——御林卫。
这些是皇帝的人,赌一把也是可以为我所用的。
宫中御林卫分为内廷侍卫和外朝侍卫,皇帝的内廷侍卫大多是心腹之人,俸禄粮饷什么的自不必说,因此内廷的人是最难拉拢的。
内廷分五司,每司各有一位统领,但我记着有一位林姓统领,以前是受过阿爹提携的,私下与阿爹交情甚好,倘若能动摇他,那么内廷便有一份势力。
外朝侍卫得到的重视就差之千里了,不得批准就只能守着外门,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进入内廷,待遇比之内廷差得多。
皇帝不信任外朝侍卫,外朝侍卫自然也不是忠肝义胆之人,都是做好本职工作,拿着俸禄过日子的,倘若有人能给更多的好处,他们自然也能够被松动。
王家虽落败了,但也给我留下了不少钱财,即便不能招兵买马,拢固这些侍卫也还是绰绰有余的,只盼到了关键时刻,他们能保住小哑巴一命。
想法初步形成,我却靠在椅子上喟叹。
只是我该怎么避开太后的耳目去拉拢这些人呢?
二十五
机会最终是阿娘带来的。
府里那段日子一直来信提到阿娘的身体,虽说只是小恙,但我有预感,阿娘可能不行了。
于是我又一次去了乾坤宫这个鬼地方,想着好好求一求,让那人放我出宫。
结果他却一口应承了,在我转身时微微怅然,「若当初朕放你出宫……」
我没等他说完就走了。
佑袅被强制带在身边,我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我便只带了她一人回去。
这趟回程极其匆忙,家在京都,离皇城也不过十几里,我已全力赶赴,却还是晚了一步。
阿娘躺在床上,整个人拿之前进宫时憔悴了不少。
她一头银丝,两边脸颊深陷下去,手臂瘦的像枯枝,整个人如同挂在枝头干瘪的秋叶,摇摇欲坠,一阵风吹过便会凋零落地。
阿娘气若游丝,像是梦魇了般,口中不住呓语。
我靠坐在榻边,附身环住她,将脑袋贴在她的胸口,轻轻道:「阿娘,囡囡回来了,阿娘,为什么不告诉囡囡啊」
眼泪从我的一只眼汇入另一只眼里,最终浸湿了阿娘的那一片被褥。
她嘴里不住呢喃,我凑近听到她在说:「仲生,仲生。」
仲生是阿爹的小字,念着念着,她的意识仿佛清醒了些,向着梳妆柜伸出手,那么渴盼,用尽了力气一般颤抖着。
「阿伯!快拿来。」我唤着身后的老管家。
老管家急匆匆翻找出一块通体莹白的玉佩,上面刻着阿娘和阿爹的小字,我将它塞进阿娘的手里,她将那块玉捏得很紧,捏到筋脉根根凸起,整个人都紧绷着,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她不住呜咽,不久后便彻底归于平静。
那块玉滚落到我的手边,我扑倒在她身上,闷声痛哭。
这世间终只余我和小哑巴两人了。
一番沉痛后,我交代老管家将阿娘葬在陵阳祖宅处的春山上,那是阿爹和阿娘相遇的地方,阿爹睡在那里,他要是看到阿娘,一定会很开心。
待所有事情都交代完后,我强打起精神问道:「阿伯,那跟着我的人呢?」
「老奴已寻了些由头将她引开,姑娘先前在信中暗示的人也安排好了,请随老奴来。」
他将我引入一静室,我整理好仪容,落落大方地走进去,里面是我等了很久的御林卫统领林越凡。
「娘娘?在下竟不知府里要见我的人竟是娘娘,实是冒犯。」他见状欲跪,却被我一把扶起。
「林统领莫要多礼,今日你不当值,我也不在宫中,就抛了身份说亮话吧,林统领其实在来的路上都已经想好了不是吗?」
「娘娘此话何意?」他不露声色。
「王家现如今只有我爹这一脉了,府里哪还能有其他人见你,后妃找御林卫统领又能干什么事呢?」
「娘娘聪颖。」他无奈一笑。
「我明白,统领在内廷的日子不好过,自阿爹走后,统领因早年被阿爹提拔过后便无辜受牵,皇帝对你也日渐生隙,统领不以此怪罪到王家头上,我已十分感激。」
他连忙起身作揖,「娘娘此言差矣,若不是御史大人一路提拔,鄙人早就饿死在这京都街头了,大人恩情鄙人不敢忘。」
「林统领 ,无论你是否下定决心,我都不会逼迫你。
「我也直说,我只是想有一份自保的手段,不会让你去干造反杀头的事,不到万不得已时,我不会连累你。
「然倘若以后有个万一,林统领,我在此发誓,我自会散尽一半家财保你妻小下半生平安顺遂,并留好后路,我王家过什么日子,他们便也能过什么日子,你若答应,我现在便可将他们接入一处隐秘的庄子内,统领赌的便是这个不是吗?」
他哀叹一声,郑重跪下,「娘娘,鄙人在内廷已渐渐被架空,现犹如困兽,只待皇帝一声令下便将我扔出统领之位,鄙人不当统领事小,可妻儿后半生却都要靠我度过,鄙人虽帮不了娘娘什么大忙,但所幸平日里在禁中有些威望,还能支动一些人,望娘娘信守诺言,鄙人愿为娘娘肝脑涂地!」
「统领言重了,统领既答应了,我便一定会做到。」
林越凡是从后门走的,阿伯站在我旁边道:「姑娘,只靠内廷怕是不够啊。」
「阿伯,您从小看着我长大,我不瞒着您,对您我也有事相求,我现在处境之险非同小可,那女子你也看到了,现如今我在宫中无可信任之人,外朝的人也是需要拉拢的,王家或是阿伯可有在宫中做事的可靠人?」
「姑娘来信时字里多是隐晦暗示,老奴早已料到了,老奴在宫中有一深交,老早便想告知姑娘,但苦于没机会,索性姑娘回来了,可惜夫人却……」
「阿伯,我不能与那人见面,只能劳烦你拜托他将那些侍卫拉拢好,钱不会少了他的,王家祖上累积的钱财,应该也是够了,剩下的阿伯便拿去养老吧。」
「姑娘将那些钱拿去用在正道上吧,老奴这把骨头也活不了几年了,老奴会守着王家,定会完成姑娘所托。」
「好。」
所幸,还有他们啊,不至于我孤身一人,这宫廷风雨不会将我摧毁的,我要小哑巴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二十六
自我回府到现在已一月有余,正月初一只剩下不到十天。
眼瞅着年关就要到了,宫里喜庆了不少,各宫上下皆忙碌着,为这新的一年祈福祷告。
今年皇帝极为看重年宴,只因在南境打了胜仗的征南将军和广西府的靖王会同在除夕那天回京。
蛮国领将凶残,前朝时带兵吞噬南境十几座城池,一度无人能敌。征南将军是自小与皇帝一起读书的荣国公独子,骁勇善战,智计无双,靖和元年便领兵南下,历时三年终于彻底安定南疆,换得数十年太平,令皇帝大喜。
而靖王此次也不单单是回京贺岁,皇帝特准他出封地,是要他自行交出广西府的一切权力,撤掉他的蕃。
因此年宴本该由内务府负责,今年却换了礼部来。
不仅如此,皇帝还要到京郊十几里外亲自迎接征南将军。
他想带着我一起去,我答应了,只为了给那为国立功的将军接风洗尘,此外别无他想。
长乐宫里,佑袅因着上次跪了一天一夜,没再敢私下动小哑巴。
大寒已至,到了一年里最是栗烈的时候,小哑巴的衣物还是那样少,每次看着他的嘴唇冻得发紫,我都会心疼愧疚。
他那么倔强的人,若不是为了我,怎会愿意吃这等苦。
我不能给他送东西,太后不让我与他接触,然而这天寒地冻的,没点衣物真的难熬。
因此我便顾不得那么多,各种暗示瑶贵人私下里给他送。
她知晓一切后,表情十分的难以描述:「娘娘,你莫不是对那梅花……」
「本宫无暇分身,只能拜托你去照顾梅花了,它孤傲,又不会张口诉说,这天如此严寒,再不套件东西,任它如何凌寒独自开,怕是也要冻坏了。」
这十天里,我为小哑巴绣了个帕子,上面是那条大黑鱼,绣得有些笨重,不过也像极了那鱼的样子。
这鱼是我们相遇的契机,是我和他都难忘的记忆。
除夕很快就到了。
宫里上下都已经挂满了红灯笼,所过之处皆是新年的气息。
因着规矩,这天我早早起来去向太后请安,她问了我一堆有的没的,却全程对我和小哑巴之事避而不谈,搞得我有些稀里糊涂,不知道太后又要做什么。
不过只要她不想起小哑巴,那小哑巴就安全一分。
回长乐宫的路上,我想着为每个宫人都发一份赏,然后将帕子藏在给小哑巴的那份里,他看到了一定很高兴。
但当我踏入宫门的那一刻,却远远看到殿里一片狼藉,我心中大感不妙,急匆匆往内殿走去。
佑袅倒在殿门处,嘴角渗出的血微微变紫,她的身旁是一杯打碎了的酒杯。
殿中柜子横斜,纸张翻飞,信件、字帖被翻得到处都是,乱七八糟地铺在地上。
我慢慢走到纸张堆叠最多的地方,颤抖着拾起一张,上面是小哑巴工整的字迹:「你看上我了。」
旁边还有:
「娘娘替我取个名字就不觉得别扭了。」
「娘娘以往有烦心事都会对我说。」
「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到时候地老天荒,但凭娘娘处置。」
……
我异常平静地走到佑袅跟前,紧紧捏起她的下巴,「是谁?」
她被迫抬头看我,眼里皆是惊惧,「是……陛下。」
我的心瞬间寒凉一片,我感到自己似乎已经身处深渊,摇摇欲坠,有些站不住脚。
「是你告诉陛下的,对吗?」
「奴婢……只想活。」
「活?你是想往上爬,本宫不得不提醒你一句,这后宫中谋出路的,你可见到有一个爬上去了?你一没那占尽优势的容貌,二无始终向着你的主子,当你背叛我的时候,你就注定在这条路上走不远了。」
「不!我是揭发,我有功!」她突然挣扎起来,捂着肚子吐了一大口血,神色间皆是不甘。
「呵,你是自作孽,本宫一事乃是皇庭秘事,你将它暴露在阳光下,不亚于告诉别人你得被灭口。你既是本宫的奴婢,就会一直和本宫绑在一起,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一仆事二主是宫中大忌,本宫言尽于此。」
她最终还是倒在地上,目眦欲裂。
我望着这四四方方的天空,心沉无可沉。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二十七
小哑巴被皇帝带走了,但皇帝还没有传召我。
我尽力克制自己慌乱的情绪,趁还没人找来时,匆匆去了瑶华宫一趟。
「娘娘的意思是,嫔妾可以逃出宫?」她在纸上写道。
「对,你这处虽隐蔽,但我也不知是否隔墙有耳,这宫里不是人待的地方,倘若你想出宫,你就按我说的方法做,我会救出他,你趁乱跟着一起走。」我写完一张便烧一张,旁边的火盆里早已堆满了灰烬。
「娘娘,你既有筹码,为何不与他一起逃出宫呢?」
我陷入了沉默,望着远处宫墙,心里却牵挂着更远的地方,良久,只得怅然道:「逃不了。」
「娘娘何不赌一把,之前你能够赌,现在说不准也是可以的。」
「怎么赌?如何赌?我若走了,王家是要背负骂名的,那些公卿大夫,史官御史不会饶了我的!呵,我倒不害怕他们骂我,我只怕……阿爹他一生傲骨嶙峋,最终还要因为我被踩进泥土里。」
「那就杀了皇帝,推翻他,倘若成为赢家,历史自然由你来编写。」她刚劲的字体像一道惊天巨雷在我的眼前炸开,我震惊地看着她,内心激荡,张着嘴久久不能够言语。
造反?这是造反啊!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方向,我没什么野心,纵使想到利用御林卫,也不会想到造反,因这宫廷和权力本就不是我想要的,我最想要的是和小哑巴逃离这座宫殿。
可倘若成功了,那些大臣们自然就不敢说什么,我想要去哪里便能够去哪里。
这是场天大的赌局,一旦行差踏错一步,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我的内心此刻一阵风云变幻,那里有一叶在巨浪里冲击的小舟,在不停地前进又在不断地调转方向,到底该如何选择,该何去何从呢?
挣扎许久后,我终于写道:
「依你所说,此事是要花费不少精力的,我既无势力也无狠劲,就算日后成功了,我也无心这泼天权力,到时又该如何?」
「娘娘若是信我……」她坚定地看着我。
「皇后娘娘,大监在长乐宫等着。」侍女的声音远远传来。
我们同时停笔。
这件事牵扯太广,影响太大了,一旦失败,整座宫城便会血流成河。
我的脑子里依旧是乱的,并不能那么果断地做下决定,但这又确实能够实现我的夙愿,我该为了自己和小哑巴去搏一搏吗?
侍女来到我的旁边,我没有时间了。
「瑶贵人,方才我所说举办梅花宴一事,可否容我回来再谈?」
「娘娘,梅花不待人,您需得尽快做决定。」
「好,本宫一定。」
我随着侍女匆匆走远,此时的天际被残阳渲染地极尽妖冶,我在一片火红的天空下踏上了远去的路途。
二十八
大监带了一波人将长乐宫围得水泄不通,「娘娘,陛下有请」
他们将我带到乾坤宫时,皇帝正立于殿中,他面如冷玉,暮色掩去了他眼中的暴戾和愤怒,只余下冷酷。
殿中暮气沉沉,烛台空无一物,黄昏带来几丝昏暗的光,它们挤进这压抑的殿宇,落在他和我的身上。
他一步步靠近我,巨大的压迫感随之而来,我捏紧手中的玉佩,胸脯起伏不定,他站在我面前,许久不作声。
「陛下都知道了?」我打破这寂静。
「知道什么?」他冷笑,「是朕的皇后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吗?」
他用力扳起我的脸,眼尾发红,狠厉道:「你告诉朕,你如此做,朕该如何处置你?」
「陛下想怎么处置呢?」我直视着他慢慢笑了。
他微冷的指尖从我的脸颊,下巴,脖颈一一划过,然后用力收紧,声音颤抖,「你真的该死。」
我顿觉难以呼吸,手里死死攒紧那枚玉佩,昏涨之余,大脑里迅速思量着此时御林卫的轮班时辰。
只要再等一会儿,便到换班时刻了,一旦林越凡上值,他便不能钳制我。
我冷冷盯住面前人,眼中蒙起一层雾,艰难出声:「陛下……很……愤怒吗?有我当初……失去阿……爹时愤怒吗?」
他眸光微闪,手中力道不觉松了些。
「有我当初知道皇……贵妃有孕时……难过吗?有我大婚当晚……你叫着她的名字……刺痛吗?」
他卸了力,眼中闪过一丝懊悔。
「咳咳咳……陛下不知道吧,我是背叛你了,我是与他人苟且了,可你也并没有那么痛,因为你从来没有爱过我。」
「不,朕不是……」他挥袖后退数步,神似纠结,却又疾步向前,强势地抓住我的肩膀,「朕如今只在乎你一人,而你为何要与那宦官卿卿我我,你是朕的妻子!」
「陛下的这声妻子来得太晚了。」泪珠滚落到我带着讥笑的嘴角。
「若若,你莫哭,莫哭。」他慌乱地擦拭着我的脸。
我但看着他不语,大滴大滴的泪滚落下来,只见他越来越慌乱,他试探着靠近我,见我并无反抗便紧紧抱住我,将我的头埋入他的脖颈。
「是朕错了,朕当初没有体会到你的感受,再给朕一次机会,朕会弥补你,这以后……」
「没有以后了。」我冷然回道。
锋利的匕首贴在他的脖颈上,只消一下,便能割破他的喉咙。
时辰到了。
内廷每两个时辰便会换两司卫兵,而这个时刻,恰巧是林越凡上值。
他会趁着轮班间隙将外朝的人放进来,外朝留人关闭所有宫门,阻断一切消息和外援,内外夹击,皇帝会措手不及的。
到那个时候,皇帝不想放人也得放。
而我要做的就是赌,用皇帝的命赌我们会不会有退路。
「他在哪儿?」
「若若你变了,你以前从不会这样的。」他瞬间恢复帝王本色,眸子一如既往的冷静和清冽。
「我再说一遍,他在哪儿!」匕首逼近一分。
「你以为朕会怕吗,朕只要吩咐下去,你就永远都见不到他。」
「那陛下便试试。」我捏紧玉佩,只待他一声令下,我便会摔碎它,乾坤宫外有我的人,到时候里应外合,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场风云便会开始。
「若若,王家世代簪缨,你敢吗?」他气定神闲道,眼里有探究,有疑惑,但更多的是看透一切的自矜。
「你以为我在诓你吗?」我气得直发笑,紧紧捏住那枚刻有阿爹阿娘小字的玉佩。
我已经将所有都赌上了,为了小哑巴,我只能牺牲王家世代清誉,我只有他了,哪怕是孤注一掷,我也要将他救出来。
「朕不会告诉你,你想要见到他,只能是一具尸首。」
「呵哈哈哈……陛下,我们赌一把吧,赌我能不能找到他,王家那边我自会去赎罪,但在此之前,我要看着他好好活着。」我压低声音在他耳旁笑着,笑得哀婉凄切。
他不再那么自信了,眉头微簇,深邃的眼里有我读不懂的情绪。
我将玉佩狠狠掷于殿门上,清晰的碰撞声和巨大的碎裂声回荡在这寂静的宫殿里。
门外霎时响起齐整的步伐声和列队声。
「你们做什么!来人呀!造反啦!」大监的声音远远传来。
门外嘈杂一片,但不消片刻又归于寂静。
殿门被猛地撞开,林越凡踏进来,「娘娘,内廷一大半已被我们控制,与卑职同值的另一班御林卫也被外朝的侍卫压制住了」
「林统领辛苦了,你派人将皇帝严加看守,切记不要让任何人与他接触。」
「是!」
我放下匕首,几人上前将他锁住,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若若,你真是令朕刮目相看啊。」
「陛下最好待在此处,臣妾不会杀你的,不然……臣妾一定拉你与王家陪葬。」
「呵,玉石俱焚吗?」
我不再看他,转身走出乾坤宫。
外面天色已黑,明明是除夕,这夜却格外寂静,毫无半点热闹之气。
黑夜安静得可怕,它将所有不确定的,危险的因素掩埋,那些看不见的角落都在静悄悄地酝酿着一场风云。
二十九
我翻遍了整座皇宫,最后林越凡告知我小哑巴在天牢里。
他们将小哑巴折磨得不成人样,鞭刑,杖刑都用了,内里还喂下了不少东西。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满身伤痕地冲我一笑,我攥紧自己想要去触碰他的手。
「太医马上就到,你得再忍忍了。」我快要哭了,但还是笑着安慰他。
他极力抬起手,捏了捏我的脸,然后又将我弯起的嘴角按了下去。
「笑得太勉强,不好看。」
「哪里不好看啊……」
他将一枚簪子别入我的发间,簪中嵌着丁香结。
「这样便好看了,丁香为结,你就当我是你这辈子的麻烦吧。」
我不再压抑自己,哭出声来。
太医说他除了皮外伤较重,暂时没有服毒的迹象,只是被喂了些搜饭和牲畜饲料,催吐了好一会儿。
看着他虚弱地躺在榻上,没什么大碍后,我找来林越凡,「等到亥时夜深人静,你便带着他一起走。」
「宫内已暂被控制,娘娘为何不等他伤好再作打算?」
「征南将军原定今日回京,然路上出了些状况没能及时赶回,加上皇帝并无防范,否则就凭我这些人手是不能成功的。待他回京那日,必是要皇帝亲自去迎接,我等一直囚着皇帝,他定会发现不对,以防不测,你们必须今夜就走。」
「那卑职这就去做准备,娘娘也尽快收拾,亥时宫门处候娘娘!」
「不用等我,你只要将他保护好便足够了。」
「娘娘?」他不可置信。
「都走了只会更危险,何况谁来主持这宫里的大局?」
「可是娘娘!」
「时不待人,赶紧去准备!」
「卑职……遵命!」他提剑欲走。
「林统领!」我叫住他,「求你保护好他」
我不能走,我代表着王家,与这朝代一起崛起的王家,还需要最后一点死去的尊严。
三十
年宴最终被我推迟了,我将皇帝抱恙的消息下达至各宫。
个别宫殿似察觉异样,不过也被我按住了,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自亥时已过去半个时辰,我于乾坤宫外盘算着林越凡一行人的脚程。
想来应该快到城门口了。
只要出了京城,就能逃出生天,他们暂时是安全的。
只是不知怎的,我的心越来越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看到皇帝在乾坤宫里安分待着的时候,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劲。
赵蕴似是看出了些什么,于是在我第二次踏入乾坤殿时悠悠开口:「靖王行至何处了?」
「你在说什么?」
「那看来是还没到京都。」他挑眉琢磨着。
靖王今日并没有动身上京,广西府两日前便上奏说悍匪下山,为保百姓安危,靖王要推迟一月回京。言语间虽有拖延削藩的念头,但折子是皇帝批的,赵蕴不可能不知道靖王今日不回京,现又在说他到哪里,真是矛盾。
我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关键时刻也不敢轻下判断。
他的眼神从凝视状重新转回到我身上,暗自嘲讽:「若若,真没想到这宫里最先针锋相对的竟是我们。」
我不理睬,继续思考着他方才话里的意思。
他那话是指靖王今日回京,靖王怎会今日回京?
他兀地笑起来,眼中暗藏波谲云诡之意,「若若,其实你从一开始就错了。
「囚禁我之后,你应该暗中杀了我,然后假借朕染疾控制乾坤宫,命令几十里外的征南将军即刻潜入广西府,以欺君的罪名杀了靖王,之后再秘密招入征南将军,伺机杀了他,以绝南北之患,最终你随意扶持一个孬弱的宗室子上位,如此你便可坐稳这江山。
「朕都已替你想好了,你还不实施吗?」
他那一副找死的样子真的让我恨不能上脚踢过去,但他既如此说就一定是有筹码的,到底是什么筹码?
几十里外的征南将军……欺君……杀了靖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呼之欲出。
我不断思索着这段话,总觉得有什么漏掉的信息。
几十里外……几十里……他是如何知道征南将军在几十里外的!
我急急走到他平日里批奏折的地方,翻来覆去地寻找着,终于在一个小暗阁里看到一份密信:
广西豢兵多年,以佑章贤正统之名搅乱民间,除夕欲发之于朝廷
靖王这是要造反了,那征南将军岂不是已到京都……为何这宫里如此安静?
我不敢细想。
「陛下,你有后招的对吗?你知道他们所有人的位置,你甚至知道我要做什么。」
「朕不知道,朕何人都算到了,唯独没有算到你有这么大的本事。」他黝黑的瞳孔中央静静波动着。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佯装受困于我,实际上外面有你的人吧。」我颤声问道。
我在等他说不是,即使心里已有答案浮出。
「若若,你当真聪颖,可惜不够狠。」他看着身上的枷锁轻轻一笑,「朕在等,等所有鱼都被收网,包括你的那一条」
「你为何不能放过他!」
「你以为朕为何要关他于天牢,看了那密信,你还不明白吗?」
「我竟天真地以为自己能赌赢……」
我转身欲奔出乾坤宫,宫外却有短兵相接之声响起,一道道利器刺入人体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我不由得退后一步。
「若若,你以为自己能走出这宫殿吗?」他幽幽在我身后道。
「自我摔玉佩的那一刻起,我就想过有这一天了。」
我拔出殿内一把长剑,推开殿门,面对着这混乱血腥的场面。
罢了,王家都被我摔碎了,这条命还有什么值得留的呢?
只要宫外的他们能安然无恙,我的目的便达到了。
宫内宫外皆是正在厮杀的人,想要从这里到皇城口,只能冲进去。
我正欲投进人群时,却有一只手拉住我。
「瑶姝?」
她同样提着剑,浑身皆是肃杀之气,斑斑点点的血迹如同花一般在她白净的脸颊上绽开。
三十一
瑶姝原是会武功的,她一路斩杀人于剑下,衣袂翻飞,硬是带着我闯出了一条血路。
「你不是寻常女子。」我被她拉着直喘气。
「娘娘也不是,竟想着单枪匹马从这里出去。」说话间她又斩去一人。
「这宫里这么多侍卫,看着不全是我和皇帝的人。」我提醒她。
「我知道,还有我们靖王的人。」
「你说什么,你们靖王?」
她欲言又止地看我一眼,「我来宫里是为了找先皇太孙赵楚熙的,现在人不见了,我也走不了。」
我感觉自己都快不认识这京都了,天翻成这样,一道道消息跟惊雷似的在我的脑子里轰炸开。
此时我又联想到那份密信和赵蕴的话:「你说的赵楚熙是……」
「就是你身边的小哑巴。」
我彻底停止思考。
我们一路奔到了宫门口,远处的城门方向火光冲天,她牵来两匹马,「娘娘,我们得加紧了,会骑吗?」
「阿爹教过。」我不太熟悉地骑上马,带着马转了两圈后,才放下心地跟着她往城门口赶赴。
京都夜景在我身旁掠过,看着城门越来越近,我不住安慰自己。
来得及的,来得及的!都会活着的!
城外是一小批征南军和甲胄上印着广西府标志的军队在厮杀,数十具尸体横陈,看样子已打斗了一会儿。
我怎么也看不到林越凡等人的身影。
小哑巴呢?御林卫呢?
我急匆匆冲进那嘈乱的人群里检查尸体,凌厉的剑气从我身旁划过,刀光剑影间,我看见瑶姝提剑而入,为我挡下一道道攻击,「娘娘,你去那边的尸骸处看看,如果没有就赶紧走,这里的情况不对。」
我应声照做,找来找去却是连一个穿御林卫服饰的人都没看到。
我拉出瑶姝,「这里没有。」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想了想今夜发生的事。
亥时林越凡带着小哑巴走,半个时辰里他们会到达城门,倘若他们脚程再快一点,也就只出城门五里地。
「瑶姝,靖王的军队就这些人吗?」
「王爷的大部队还在济州,先锋部队已到达京都,这批卫队是为了带走赵楚熙从先锋部队里派出的人。」
「小哑巴是被靖王劫走了?」
「若是王爷得手,必会收兵转回大部队,不会在城门口与征南军纠缠。」
「难不成他们到城外便自己逃走了?」
「也不对,京郊遍布了广西府军,若是有御林卫的动静,我早收到消息了,何况他们也走不远」她拧眉看向我
「既不是被劫走,也不是往外走,那……」
我们同时往皇宫看去,黑夜肃杀,它透露着一丝诡异的气息。
我浑身战栗,「他没能逃出去」
今夜如此安静,是因为征南军已在京郊和济州分别拦截了广西府军队。
皇帝那番话让我以为征南军要在城外埋伏林越凡等人,但其实并没有,打从一开始他就已派人守在城门口,小哑巴没有出去的机会。
皇帝只是下了盘大棋,他为了拔掉宫里非帝王势力的钉子,以身犯险,让敌人自爆出来,随后再统一收网。
而他最后将我骗出宫,只是为了……
我顷刻间手脚发凉,发了疯似的赶回去。
乾坤宫前都是凌乱的人影,刀光刺痛了我的眼睛,血腥充斥着我的鼻腔,我慌乱地拨开人群,拼命寻找着那张带着明朗笑意的脸,可是我怎么也找不到,我急得哭了起来。
我的小哑巴呢?今夜他还对我笑呢。
不知过了多久,该倒的都倒了,该跑的都跑了,只剩我精神恍惚地踏在这片尸山血海上。
歪倒的木簪将发丝扯断,它从我头上掉落,我下意识去拾,却僵在原地。
我看见他了,他安静地躺在地上,握着一把血匕首,匕首上的血丝一直连到了胸腔处,胸腔被戳出了个血洞,里面还在汩汩地涌着血,手臂上,脸上都有血痕。
可是他的表情还是那样柔和,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没了那淡笑的他,活像从画里走出来的小公子,温润而泽。
我顿感双腿无力,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抱起他,我感觉不到自己在哭,可是手上总莫名其妙地会有水渍汇聚成滩。
他还在流血呀,我得帮他止血。
我慌乱地堵上他的胸口。
可是他会不会被我按疼啊,他怕痛的呀。
我又急忙松开手,但是一松开,那血就又成股地涌出来。
怎么办?怎么办?
我没有办法,心下火燎,最终死死地抱住他,用我的胸腔紧紧贴着他的胸腔,这样小哑巴就不会流那么多血了。
我贪恋着他身上的气息,虽然都是血腥气,我感受着他怀里的温度,虽然都在一点点地流失。
我不能失去他,我不能失去他,我抱了他很久很久,纵使鲜血浸透了我的素白纱衣。
三十二
我的小哑巴死在了除夕夜里满宫红灯之下。
后来再回忆起他的尸身被带走的记忆,竟是一片模糊。
听说当时我得了癔症似的抱着小哑巴的尸身,双目呆滞,任宫人怎么拉也拉不开。
之后发生了什么呢,我不太记得了,当时好像有一股气血在大脑里沖荡,冲得我昏了头,头昏脑涨地就闯进乾坤宫。
我只依稀记得几个场景,一是几排侍卫拼命拦着我;二是我死死握着匕首,太监们扛起我。之后好像还有我掐住赵蕴脖子的画面,总之都是模模糊糊的,细碎的。
我太激动了,一激动起来只顾着发泄本能,什么都记不住,等冷静下来后,就是被扔在长乐宫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了。
长乐宫内侍只余一人,殿外卫兵把守,不得外出,不得外人进,说是长乐宫,实则已与冷宫无差。
各宫嫔妃不敢与我沾染半点关系,阖宫里我只能见到两人,皇帝与太后。
太后骂我愚蠢,却又命那内侍时刻看住我,换了宫里一应尖锐物品和首饰,令我寻死不得。
而皇帝,我见他一次便要杀他一次,每次都被侍卫挡下。
到最后他独自站在我面前,屹然不动,「动手吧,这条命给你,朕会提前下诏留你一命,除此之外,刑部会对该定的罪一个不落地实施。」
行刺天子,诛九族,已故亲眷会被挖坟鞭尸。
我断了杀他的念头,悲愤难忍,「那你废了我!你将我打入冷宫,不要再来见我!不要再让我当这皇后!」
「朕不会这么做。」他的眼中已有滔滔怒意。
我好恨好恨啊,我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他。
压抑了数天的悲伤直达顶峰,汹涌的情绪直冲头顶,悲恸一下一下冲击着我的肺腑,剧痛一刀一刀剜着我的心。
「你就没死过心爱的人吗?你难道不懂那种感受吗?谢云盈死时你不痛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他是我的小哑巴呀,是我的呀!你凭什么这么对他!」
「你要杀就杀我呀,为什么要杀他,都是我干的,是我!」
「若若,你冷静一点,你是皇后,是朕的妻子,你与太监……」他顿了顿,恨恨咬牙道,「他是先太子的遗孤,他不得不死!」
「我与太监怎么了?说不出口?我是偷情了!我是跟太监厮混了!我就是个贱人!你赐我死吧!赐我死啊!」
我哭得几欲晕倒,什么江山社稷啊,什么名声啊,不过是他们争夺权力的借口。
小哑巴不能传宗接代,纵使坐上皇位也是个傀儡,他一个棋子,哪里有什么威胁,这一切一切都是他和靖王之间的博弈,是他引蛇出洞的把戏,他不仅要灭靖王,他还要趁乱把小哑巴除去。
我错了,统统都错了!我没有想到,这座城是个时刻都会血流成河的地方。
「你就这么想死?那你知道他是如何死的吗?朕告诉你,他是自杀的,一把匕首插进去,替你扛了所有罪。
「你以为朕是怎么掩人耳目,堵住朝堂悠悠之口的?你做的那些事有哪一件不会掉脑袋?只是朕没想到,他将所有都认下了。
「而你的命是怎么来的需要朕提醒吗?如此,你还想着死吗?」
我突然觉得难以呼吸,这个地方太压抑了,太黑暗了,再待下去我就要疯了。
「赵蕴!你……你放我走吧,我求你了,我不能再待下去了,我害怕。」
「走?不可能的,朕会让你一直在朕的身边,朕不会伤害你的,别怕。」
他环住我,明明是很温暖的胸腔,我却感到无比寒冷,他越靠近我,我越觉得冷。
「你别碰我!」我尖叫一声,陷入昏迷。
三十三
那次昏迷后醒来,我的身子便有了些异样。
终日里恍惚着,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常常感到疲乏,常常忘了白日里做过些什么,上一刻做过的事,下一刻再想起来要苦思冥想很久。
终日里坐在案前翻着小哑巴留下的笔墨,看着那些字迹,仿佛昨日青空,他还在眼前。
风渐起,茶微凉,人入定。
事无休,命难安,心将死。
往日欢愉如同镜花水月,一下子变为光怪陆离的梦境。
让人接受无能,总想在白日里寻个安逸,躲避黑夜的侵扰。
可残阳挟持梦境,将我逼进现实里,连人一起带入漫漫黑夜。
噩梦缠绕,日日夜夜,反复无常。
最终人与黑夜一并清醒着。
宫里那个内侍名唤如画,她有一双巧手,能为我编织不少东西。
她是太后抑或是赵蕴的人,都与我无关。
现在能让我提起力气的大概只剩下赵蕴了。
他总是来烦扰我,今日送这个,明日送那个,这架势比当初贵妃有孕时还要出格些。
我看着那些名贵的玩意,讽刺一笑,然后尽数摔碎。
送多少摔多少,我不会觉得累。
摔不了的我就扣下送东西的内侍,当着他们的面烧烂,最后要求他们送回去。
他们都不敢送,可惜了。
最后只有一只金丝雀被我留着,那雀儿叫声清脆,婉转动听,在笼子里飞上飞下,令我生了恻隐之心,没有动手捏死。
赵蕴真的够恶心,终日里不见人,只会用这些东西来烦我。
某一天,他醉酒来到长乐宫。
说什么他早就发现瑶贵人是靖王的人,因此自打瑶姝进宫后,他就一直在演戏,他只是为了做给靖王看,他明白我的心意,他后悔了,他错了,他已为阿爹加封谥号,迁葬入皇陵,求我不要再这个样子。
全是屁话。
我冷眼瞧着他,「那小哑巴的墓呢?你杀了他,将他的尸身安葬在哪儿了?」
他怒意渐起,眉目间却又暗含痛苦,起身欲走。
看见他这个模样,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的疯态,上去揪住他,「你休要碰我父母的墓,你不配,你杀了小哑巴,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当晚我依旧同往日一样于窗前坐了一夜。
第二天辰时便忍不住昏睡过去,再醒来,整个人都像是飘在云层里,难受又无力。
我睡了四五天,差点醒不过来。
醒来后看到太医们战战兢兢地跪在赵蕴面前,他们瞧见我睁眼,喜极而泣。
他挥退太医,走到我跟前。
「他是赵家的血脉,朕将他安葬在了皇陵,你该满意了吧。」他双目充血,异常平静且冷静道。
我转身背对着他不语,看着那没送出的黑鱼帕子,一滴泪滚落枕间。
这次患病后,我的状态更是不佳。
先前是睡不着,现下总是嗜睡。
一睡就能睡个一天一夜,起初总是想着清醒点,但醒来时常常头痛欲裂,脑袋里都是挥之不去的记忆。
阿爹阿娘、小哑巴都不在了,想死但还是得活下去,这是他们给我留下的命。
这辈子,临到头我也做不到了断,只能躺在床上麻木等死,等死的日子漫长,活着又得拼尽全力。
索性放任自己睡着,睡着总好过醒着。
也因为这缘故,我便顾不上摔赵蕴送我的东西了,导致他以为我向他传达了什么示好之意,越来越频繁地踏足我宫里。
他来宫里后,如画总说起我一天的日程,他眉头也总拧得跟一股麻绳似的。
于是他开始逼着我喝药,逼着我下床,逼着我做一些我不想做的事情。
一连数天如此,终于在某一天我爆发了,推开那些扶我下床的内侍,指着他,让他滚出去。
我怒意毕现,那些内侍不敢上前。
他只能亲自动手拖我下床,拑着我的胳膊,让我暴露在那刺眼的日光下。
「你个疯子!」我大吼。
「朕是疯了,竟让你烂在殿里这么些时日,你可知太医都对朕说了些什么吗!」他怒不可遏。
我愣了片刻,缓缓笑了,「我终于要死了吗?」
他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顿了顿开口:「你竟还是想着死,朕以为你能放下。」
「放下?」我嘲讽一笑,「我不是你这种没有心的人。」
「朕在你心里还是如此吗……朕如今心里只有你一人,你为何不能试着重新接受朕?」
何必呢?
我忽觉心酸,这一切竟如被上天捉弄般荒唐,倘若他当初早早这样,兴许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但是除了心酸,我也再无任何感觉。
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该痛的都痛完了,一切都麻木了。
但有些创伤一旦形成便真的愈合不了了,就像当初被关上的宫门,就像小哑巴的死。
「我不喜欢回头,爱过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既然当初就没有珍惜过我的心,现在还谈什么真心?其实我左不过就是个情感寄托品罢了。」
他爱我是因为失去了谢云盈转而来爱我罢了。
可是我爱小哑巴,这是怎么也转移不了的,何况他杀了小哑巴,我做不到去爱他。
因为恨意可以随着时间慢慢被磨平,但永远不可能原谅。
三十四
赵蕴解了我的禁,往长乐宫里添了不少内侍。
一下子能出宫了,如画便总喜欢拉着我出去转悠,我还是嗜睡,不过有时也应她的要求,任由她拉着各处跑。
但每次都不由自主停在那片池子旁很久。
黑鱼没有小哑巴的喂养已瘦了不少,我提起精神照顾了它一段时日,可它后来因为寿命将近也去了。
这下我彻底对一切失去兴趣,变得更加嗜睡,一天里只有两三个时辰是清醒的。
好在赵蕴不再像以往那么折磨我,本以为他想通了,结果他又做了件蠢事。
他送来了一个小太监,模样跟小哑巴有七分像,巧的是也是个哑巴,我看到那小太监怯生生站在我面前时,鄙夷地笑了。
我是越来越看不起赵蕴了,他以为谁都跟他一样吗?
不过我最后还是留下了小太监,省得赵蕴再整些幺蛾子,我将小太监放在了最末等的杂役里,近不得身。
后来我的精神日渐萎靡,最后竟连醒着的时候都时常恍惚着。
如画的眉头一天比一天皱得紧,我看她那个样子也是于心不忍,但对自己这具身体却是毫无办法。
某一天我甚是清醒的时候,主动去了太后的宫殿里。
太后这段时日老了不少,再见她竟是一派老态龙钟,形如槁木之感。
她看见我来了后,没有像以往一般骂我,而是叹口气让我坐下。
「你心里纵使怨姑母,怨皇帝,也不应将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她那总是冷若冰霜的眼里竟流露出一丝不忍。
「我想知道章贤太子当年的事情。」小哑巴是赵楚熙这件事已埋在我心里许久,我想知道他当年发生的一切,想知道他如何活下来的,而这些只有她知道。
她悲戚地盯了我许久,终是将所有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小哑巴不是生来就哑,而是被毒哑的。他三岁那年,章贤太子与靖王赶赴南境,以敌南蛮国的侵扰。先太子英勇善战,几次逼退南蛮领将,靖王作为副手也同样战绩斐然。
形势本一片大好,在最后决战前,太后害怕章贤太子势力再也无法撼动,暗中毒哑小哑巴,造出小哑巴得病的假象,先帝寻遍名医都无法救治。
适逢钦天监窥得紫宸星落,太后便迫使他放出妖言:有威胁帝王性命的人出现,皇太孙久病不治便是先兆。
引得宫中人心惶惶。
先帝老糊涂了,信了这等妖言,身边又无可信之人,自然想起远在南边的大儿子,急急传令太子返京。
太后暗中将皇太孙大病的消息一并传了过去,章贤太子乱了心,草草带了几队人便返京,在返京途中被太后事先埋伏的人诛杀。
而小哑巴也被她捏造出重病而亡的假象,正欲一起杀掉时,却有一内侍连夜带着小哑巴逃出宫,藏匿其于民间。
只是后来谁也没有想到,小哑巴兜兜转转又回了宫,最终在她眼皮子底下活了许多年。
我久久不能言语,心中五味杂陈,「姑母,你可曾后悔过?这宫里每一个刮起阴风的夜里,你就不曾害怕过吗?」
她紧闭着双眼,布满青筋的手不住颤抖,「害怕什么,他们都死了。」
「你说过王家的女儿要会争,可是我不想像你这般争,王家世代忠良,你这是侮辱门楣。」
她撑着靠垫的手一下子便软了,面无血色。
「而且也没有意义了,姑母你看,王家只剩我们两人了,你费心守住的尊荣,它就要倒了,再也没有王家了哈哈哈。」我含着泪仰天长笑,转身走出慈宁宫。
只听着身后瓷器碎裂、身躯倒地之声,呼喊、惊叫顷刻间充斥着整个慈宁宫,空余那慈悲的佛像笑看这人间乱象。
阳春三月,又到了风起的时候。
如画拿来了纸鸢,她让我在上面题字。
我看着那纸鸢,内心竟有一丝波动。
「拿来吧。」
可当我提笔欲写时,笔悬在其上,怎么也不能落下,久之,只有一滴墨在纸鸢上蘸开。
我好像什么都写不出了。
罢了,就这样吧。
宫苑里,我安静地跑着,纸鸢飞得很好,我努力让它飞出宫墙,让它飞得更高。
它也的确如我所愿,飞得越来越高,可是我忘记了线已快到尽头,等我再放高一点时,它却带着线,想一起从我手中溜出,我顺势放开最后一点线头,让它被风刮得远远的。
「娘娘,奴婢再给您换一个。」如画慌慌张张跑过来。
「不必了,这样就很好。」
我看着被吹上青天的纸鸢,它离我很远很远,小得只剩一个点。
倘若我是它该多好啊。
「你说它能飞到哪里去呢?」
能飞到重云叠嶂处吗?能飞上琼楼玉宇吗?能见到天上的阿爹阿娘吗?能遇到小哑巴吗?
我不知道,我多想将自己的灵魂附在上面,让风带着我如烟般飘走。
然幽幽巷苑,寂寂宫廷,困住了我。
开春后我的身体便每况愈下,一个月后,我突然倒了,再醒来时竟连床都下不了。
太医匍匐在赵蕴脚边不住颤抖,而赵蕴仿佛受到重大打击般看着我,悲恸和不可置信统统压抑在他无措的表情下。
我终于可以解脱了吗?
这些时日里,我第一次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天赵蕴格外温柔,一直都守在我身边,「若若,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要你原谅我了,我也不要你爱我了,我只求你好好活着,活下去好不好?」
他抱着我,表现得极为脆弱,以往我还能抱着看戏的态度,看他落泪,现在知晓自己就快死了,好像一下子就云淡风轻了,再也提不起兴趣,随他去吧,我不想管了。
我向他提了个要求,「我不想跟你合葬,我想要一个单独的墓穴。」
「好。」他浑身颤抖。
我知道他死后是要跟谢云盈合葬的,我要是进去,三个人可太挤了,我只想要一个小小的墓穴,身旁放着小哑巴做的木簪,放着我阿爹阿娘碎掉的玉佩,或许下辈子我就能遇到他们呢?
那个时候阿爹阿娘还是我的阿爹阿娘,我也不是皇后而是一个平民女,小哑巴是我家隔壁的小公子,每日清晨都来扣我家门扉,我将帕子递给他,他将束发带送与我,我以袖掩笑,他还是淡淡地笑着。
我们一定会过得很幸福很幸福。
那样想着,我便笑了,我微阖目,殿外的阳光格外明媚,殿里也暖烘烘的,我躺在赵韵怀里,突然释然了。
真的好困好困啊,我忆起以前对小哑巴说的话。
这样的日子最适合睡觉了。
赵蕴番外
这皇位本不属于自己。
赵蕴每每坐在龙椅上时,都会这样想。
继而想起十几年前先帝对自己的无视,想起生母对自己的冷漠,想起在东五所里无人问津的空冷,想起身为不受宠嫡子的尴尬。
后来赵楚熙出生,阖宫欢庆,让原本便不受受宠的他更加黯淡无光。
不,应该说是日子更加暗无天日。
身为唯一的嫡子,他的处境一直很窘迫。
因宫中另有一个极受先帝重视的太子,嫡子这层身份带来的便是上书房同辈宗室子的虚与委蛇。
他们表面尊敬,内地里却一再地挑衅,谁都想冒犯这正室嫡子的尊贵,以此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不过这些人都在他登极之后,或贬或杀,无一例外,然而这都是后话了。
那时的日子又冷又空乏,无人排解,生母又时不时冷眼相待,难捱极了。
只有乳母会为自己起早贪黑,嘘寒问暖,实际上这只是一个奴婢该做的,最后却因为他的过度依赖,被皇后杖杀。
从此他便讨厌黏着一个人,包括被黏着,他母族那边的表妹便是这样被他厌弃的。
但谢云盈是个例外。
从他第一眼见到云盈,她的模样便刻在心里。
云盈爱笑,这笑是纯粹的,不属于宫中的,让他感受到属于这个年纪最真实的快乐。
云盈总有层出不穷的点子,逗得他捧腹大笑,那段时日,最期待的时刻就是下学时看到长廊尽头等他的云盈,再多不愉快的事都会被云盈的笑冲得一干二净。
谢云盈之父京兆尹与宫中一高位妃子沾亲,她是那妃子最宠爱的侄女,因得圣恩眷顾才在宫内住了一段时日,探亲期过后,他便很少再见到云盈。
日子再次归于空冷,直到六岁那年天翻地覆。
他知道是母亲的手笔,章贤太子的事他虽并未参与,但在长乐宫秘密往来的信件,和偷看信件被母亲掌掴后明白一两分。
宫中,这种事多如牛毛,或是今天死一人,或是明天死一人,怎么死的,想想也能知道。
没人教他,一切都在无意中自学自通。
更小的时候他还会同情和害怕,再大一点就见惯不怪了,死了谁还轮不到自己操心,他那母亲就一脸动容加肃穆地整理好一切了。
等到太子之位落到头上后,除了略微的不适应外,他很快便应对自如。这位置虽不是自己渴求的,但只要拥有便不会主动放手。
再后来,皇后便招来王若烟陪他,这王若烟便是那无趣的表妹。
她一天天跟个木鱼似的跟在自己后面,既无聊又爱念叨,问她一句总能扯出一大堆,走到哪跟到哪,实在是烦得紧。
王家世代出贵女,上有皇命禁锢,下有生母钳制,打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王若烟会嫁给自己。
那么云盈呢,自年少时便真心喜欢她,是见到后心境就会不同的存在,她是他唯一所求。
若要爱一人,必要负一人,那就只能保证王若烟正妻的位置,再给云盈平妻的尊荣,这是他最大的让步。
在多年的耳濡目染下,他习得了母亲的三分计谋,七分隐忍,素日里最拿手的便是忍,然后一招祸水东引,平衡权臣之间的争锋。
静时风雨不动,动辄毒蛇取物。
奈何这辈子愚蠢的时刻都给了云盈,为她可以丢掉所有计谋,满腔固执,却最终什么都没留下。
云盈的死让他整个人缺失了一块,剩下布满裂缝的部分,轻轻一碰便可轰然倒塌。
但当蒹葭宫的大门被打开,当那柔和却不刺眼的光照进来,王若烟挂着泪拉住他的那场景,他一辈子都忘不掉。
表哥,你看这天多明媚啊,从今往后,我陪着你走下去吧。
那真真是个好天气,高远的天空澄蓝澄蓝的,映得池子里的水也是一番波光粼粼,湛蓝如洗。
从午门到排列有致的宫殿,到庄严肃穆的广场到再到他脚下的这块浮雕,如画般静的宏伟壮观,美得气势磅礴,倘若不是一辆只燕子低低飞过,叫唤两声,他便久久不能回神。
而她浸在光里,用尽浑身的解数,一点一点修补他的破碎。
大概就是那时候,王若烟撞进了自己心里,可他摸不透她在哪个位置。
她不是云盈,不能无条件站在自己身边,当他与群臣相抗时,他多希望她能与自己并肩站着,然而他们之间隔着家世、主见,王若烟站在河的另一边,总想焦急地向他靠近,但河面上空无一物,只有无波的水隔着他们。
后来他做了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
他的自负,高傲压倒理智,让他将王若烟关在宫内半月,以至于之后再望过去时,对岸已经没有她的身影。
自古忠言多逆耳,他真的很讨厌王明道,但不得不承认这是个不可多得的贤臣。那份血书出来时,他第一想到的便是王若烟,可是再怎么做都来不及挽救了。
后来他总会无意间忆起那个喋喋不休,却又不知所云的若若,跟那个一脸淡漠的她一点都不像。
她如此,他也不想理她,索性都静一静。
这真是个错误的决定,倘若不是在瑶姝一事上惊醒,他还会一直糊涂下去。
只是他不明白为何越做越错,连她的衣角都捞不到了。
尽管如此她也只能属于自己,那个哑巴的出现令他杀心如焚,但见到那人后他又无比冷静。
别人认不出,他小时候可偷偷跑到中宫瞧过一眼,那鲜血般的痣牢牢地刻在脑子里,赵楚熙,竟一直藏在深宫中。
计从心起。
那个除夕夜,他并没有算到王若烟会对自己刀剑相向,人手都被另调别处,根本敌不过御林卫叛军,原本的计划被打乱了一步,幸而赵楚熙又自行回到宫里。
而那天发生了什么,他并没有说全,其实那人是听到一句话后,才毫不犹豫地将刃刺向自己的。
一切只因那句:只要你自行了断,朕就会放她出宫。
帝王眼下,怎能留得一个社稷隐患的存在,何况她只能属于他,只是后来一切都背道而驰……
在数年后的某个夜里,他想起她说的话。
你并不爱我,你只是失去了谢云盈转而来爱我罢了。
夜色萧肃,他站在乾坤殿里看着清淡的如同冰绸似的月光,想起那个除夕夜里,她持剑毅然决然地站在自己面前的一幕。
当时是与这一模一样的月光,只是现在面前空荡荡的,什么也抓不住。
绵长的怅惘又开始在心里蔓延,并且越积越深,堵得呼吸都有些难受。
他爱她吗?
他回忆起对云盈的爱,是那种一想起来就会开心,一见到就会愉悦,恨不得每时每刻都与对方在一起的感觉。
而对她,自己好像习惯了身边总有一个憋不出话,傻傻笑着的人。虽然没有想要腻在一起的感觉,但看不见,总会不习惯,失去后,心也会痛。
这算什么?他也不知道。
应该是爱的,怎么会不爱呢?
云盈死时,他的痛苦可以一下子爆发出来,然后渐渐淡化。
而她离开的痛,却总是在想起来时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难以忘记,让他害怕回忆。
夜风凛凛,他站在乾坤殿前,满天星辰罗列,不知道哪一颗是她。
她是否在另一个地方过得自在如意,是否已忘记前尘往事,重新做回那个喋喋不休的小人?
要是当初放她出宫了该多好啊。
可若再来一次他还是会杀了赵楚熙,靖王、瑶姝等人,照样一个都不会放过。
这是帝王本该做的,他无错。
月光将他的背影拉得孤长,殿里唯一一根还在燃着的烛火。撤走他脸上最后一丝光亮……
小哑巴番外
「宫门那边出事了!」
「怎的了,大晚上急急忙忙的?」
「嗐,听说是皇后夜闯宫禁,内总管他们都跪着呢。」
……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娘娘,吵吵嚷嚷的人群、熊熊燃烧的火把铺了满宫,内监头头们围在一处下跪磕头。
他静默地伫在人群后头,什么都看不清,礼冠帽子交错,只在一刹那间透过闪出的缝隙看到娘娘。
她身着里衣跪地,于宫门前挺得笔直。
一身坚韧的风骨浸入灵魂,淬入骨髓,那么醒目,只消一眼便能让人注意到。
而后不知是谁在推搡,又什么都看不到了,他淹没于人群。
第二次再见到时,她凭枝独啜,被他认出来。
不同于第一次见到的模样,这次的娘娘像只易怒的小猫。
一开始他真的只是好奇,怎会有人把皇后活成这副样子。
见她是个伤心人,担忧她想不开,又不得明说,话便损了点,结果都被她呛回来,最终帕子也被顺走了。
第三次,方与几条咬了他许多年的狗打完架。
那日八月十五,有些想念师父,不自觉地走到御花园里喂鱼。
娘娘笑嘻嘻地过来,说是来还帕子,他却一点都没看出要还的意思,还被她瞧见了伤口。
她让他等在原处,让他等便等罢,正好也无事可干,一根枯枝把玩了半个时辰后,她火急火燎地出现,塞过来一瓶金疮药。
宫里除却师父,少有人对他如此关怀,看着她笑得那么温润美好,不得不说那一刻心在隐隐发热。
再后来,因为他不愿听从,那几条狗骂完他又骂师父,气得他怒意上涌,怎么都压不住火,可在见到娘娘的那刻,天地无声,心情莫名的平静下来。
「今天还是忘记带你的帕子了,要不你跟我回去吧,以后也不用我再记着。」
又是这招,她话里那么明显的暗示,傻子都听得懂,他却还是边吐槽边乖乖跟在后面走了。
没想到的是有人身为皇后,外表纯良,却连脸皮都不要。
虽说自己是个阉人,但被女子毫不避讳扒衣服时,面子里子都有些挂不住。
而她,扒完衣服一笑而过,害得他不自在了好一段时日。
他故意不理她,希望她能意识到这样做不对,但娘娘此人虽厚颜了些,但却过于可爱。
看着两腮被糕点撑得鼓囊囊的,还不停往嘴里塞东西的人,他在廊下偷偷一笑。
好吧,再过两天就理她。
娘娘开心的时刻少之又少,又不愿表达出来,几乎只在他面前放空自己。
那日她魂不守舍地回来,一回来就画王八,急躁地揉了一张又一张纸,虽不知是为何,但他看不下去这么个浪费法,于是提笔帮她画起来。
越画她越开心,看着那渐渐舒展的笑脸,他感到自己也被感染了,一股脑地只想要她笑得更欢些。
后来她又想看看京城的样子,他也没见过,只得凭空想象,一幅根本不像的画竟惹得她暗自垂泪,他放下笔,只觉心中堵塞。
真不知何时起,她的悲喜竟与自己相连。
也是那一刻他才发觉,自己作为阉人,似乎喜欢上了一名女子,可她竟是皇后,是主子,是仅仅听着就无可能的两个人,且有着一眼望到头的结局。
他从不在乎这些,可是娘娘呢?这等心思怎能让她知晓,他无权糟践她。
可这世间的变故,总是来得那么快。
那晚见她迟迟未归,心底本就焦灼,当发现她衣衫不整,自个躲在石头后面哭的时候,脑子轰地炸开,耳鸣目眩。
他怕她散了,只敢小心翼翼地背起她,她的每一声啜泣都打在他的心头,她难受他也很难受。
回殿后他根本没有想到,娘娘竟会扑上来。
那一刻,他抱着她柔软的身体,甜甜的气息自怀中传来,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的娘娘真的是这个世间最易脆的人。
事事多纷扰,他不想管那么多,只要陪在她身边,做什么都可以。
娘娘的脸皮就跟六月的天一样变来变去。
明明是她先抱的,她倒没脸见人了,一直躲着不说,有时还偷偷看他。
他不是于情爱一窍不通的人,自是能看出不对,既如此,干脆就让他来结束这别扭的一切。
「你看上我了。」
虽被训了但也很愉快,如此能一直在她身边,他很满足。
只是再简单的欲望都不能被包容,在这宫里,天理和人欲总得灭一个。
太后给他们两条路,他选了人欲,因为娘娘在天理下是活不了的。
何况这样还是能陪着她,他天真地想。
师父曾说过,最好的存活之法便是泯于众人。
他曾经不理解为何师父不替自己取名,为何十岁之前不让他随意出入院子,为何不用自己的势力替他在主子跟前谋个好前途。
好像一直在藏着他似的。
直到后来皇帝站在他面前,「想逃吗?倘若你是个普通内监也就罢了,但偏偏你不是,朕的好侄儿,赵楚熙。」
「朕和太后都没有想到,你竟然能在皇宫藏匿这么多年。」
可笑哇,命途多舛也就罢了,偏偏结局又是最戏剧,最残忍的一种。
那一刻他发觉自己真的很蠢。
娘娘本可以一直做着皇后,是他的出现才给她带来了如此多麻烦,他的存在让她平调的日子变为一团乱麻,变为永远也解不开的丁香结。
而最终她还为自己策反御林卫,一个人谋划着这么大一件事。
想起那个孤零零的小身板,那个一生娇纵傲气的娘娘,他心疼不已。
只可惜什么都晚了。
有了这层身份,即便他今日能出去,日后,皇帝也不会放过他。
一个哑巴哪里能逃到天涯海角?
倒不如最后再陪一陪她吧。
他心如死水,一步步迈进皇宫,走入皇帝编织好的陷阱里。
赵蕴站在乾坤殿前,将宫里的乱象尽数包含在眼中,对于他的自投罗网,赵蕴并不意外。
一根匕首掷于脚下。
「只要你自行了断,朕就会放她出宫。」
语毕,他已将匕首插入胸膛,然后猛地拔出,温热的血喷薄而出,他的脸染上一片鲜红。
那一刻,他仿佛看见娘娘站在自己跟前,像以往一般摘来一朵花放在他的袍子上,乐不可支地捂着嘴。
他向她伸出手,想摸摸她的笑窝有多深,想一点一点地记住它们的位置。
她究竟能不能出宫?他其实也不确定,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只要有一丝希望在,他就得帮她争取来。
就当这只飞鸟终有一天御风而去,踏上青云了吧。
他笑了笑,垂下胳膊,沉沉倒去。
□ hah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