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长得很丑。
我的脸几乎有三分之二都是黑褐色的伤疤。
我的半个鼻子是塌的,半个嘴也是歪的。
在如今这个社会,作为一个女生,丑几乎被当成一种罪过。
而我,几乎是一个怪物。
每次走在街上都会有人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或者低声窃语。
「她真丑啊!」
「是啊,她长得真恶心!」
「真晦气!今天算是吃不下去饭了!」
「咦,快走!离她远点!」
「哈哈哈,她拍恐怖片都不用化妆啊!」
……
每当这时我都如芒在背,羞愧难当,恨不得立刻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我用胶带,把家里所有的镜子和玻璃都缠得严严实实。
为了躲避人群,我开始像只蝙蝠一样昼伏夜出。
可长时间晒不到阳光,抵抗力下降,我整个人变得苍白虚弱,形如走尸。
我没有真正的朋友,也没有家人,
更不会有陌生人来关心我的状况,
甚至我养的那只猫,当我不再给它喂食后也悄然离开了我。
所以在秋天的时候,我终于下定决心,我要在不到十平米的出租屋内,用一根绳子结束生命。
那天来临时,我平静地洗了一个澡,把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
一切,都准备就绪。
然后我光脚踩上椅子,抓牢绞绳,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可就在绳子的毛刺触碰到皮肤的一刹那,
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桌上沉默许久的手机突然振动了一下,随之闪过了一道亮光。
我停下动作迟疑了三四秒,想,是谁呢?
难道我还没有被世界遗忘吗?
那就,看一眼再去死也不迟吧……
我松开了绳子,小心翼翼地走下来,打开手机,
竟然是一条来自闲鱼的信息提示,有人给我发了一条私信:「你好啊。」
对方的头像是一张白色的面具,没有嘴唇也没有鼻子,
只有一双漆黑空洞的眼睛。
很诡异。
好奇之下,我点开他的信息,进入他的主页。
我看到他发布的闲置商品,都是一副又一副的没有五官的面具。
就在我诧异间,他又发来了第二条消息:
「请问,需要换脸服务吗?」
2.
黑暗中,手机屏幕的荧光笼罩着我。
我犹豫着切换到相机,前置摄像头。
瞬间,一张苍白骇人的脸直直映入了眼帘。
我尖叫一声,扔掉了手机。
紧接着他又发来了第三条消息:「一张全新的、美丽的脸,能让你重焕新生!」
我感觉有一股热流,突然冲上了天灵盖。
「真的吗?」我哆哆嗦嗦地打字发过去。
他很快已读,但是陷入了沉默。
沉默中,我在漆黑的屋子里听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咚。
我死死盯着对话框,度秒如年。
终于,它再次有了动静。
他一连发过来十几张照片,每张照片都一分为二。
左边是一张奇丑无比的脸,右边是一张美丽动人的脸。
左边是换脸前,右边是换脸后。
对比之下,简直是换了一个人。
「你动心了吧,我听到你的心跳了呦。」他仿佛能穿透屏幕看到我似的。
而想起自己遭遇的那些歧视和厌弃,我也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要怎么做?」
「随便找一张面具,下单。」
「可我没有什么存款……」
「不要担心,我不要钱。」
的确,每一张面具的标价,都是 0.01。
「那你要什么?」
又是已读,又是陷入沉默。
煎熬中,
我慢慢抬起眼,望了望头顶的绳子。
都已经这样了,我还有什么放不开的呢?
我苦笑一声,点击下单。
下单完成的一瞬间,那张商品图片中白色的面具,竟然变成了我那张丑陋的脸。
与此同时对话框再次闪烁起来:
「恭喜,交易达成。」
「明晚十二点,江云路 7 号见。」
3.
消息框再次陷入沉寂。
手机荧幕的光亮渐渐熄灭在黑暗中。
黑暗中,我用手不断摩挲着自己的脸。
一些死皮簌簌地掉下来,
在月光下宛如落了一场银色的雪。
我傻傻地笑了。
其实,我的脸本不该这样。
如果没有那场事故,我也会拥有一副让人喜欢的模样吧……
4.
第二天。
夜色降临后,我紧张地打开手机地图寻找路线。
可地图上显示,并没有江云路这个地方。
而当我再打开闲鱼的时候,发现对方的信息,以及昨晚的对话框都不见了。
我思考了一会,只想到一个办法,在网约车软件上,发布了目的地为「江云路」的订单。
没想到五分钟之后,真的有人接单了。
但我上车后,司机却把导航的手机关了。
「这样能省不少钱,我认识路,直接载你过去吧。」
我没说话。他在后视镜中瞟了我几眼,默默发动了车子。
过了一会他又说:「江云路可挺偏的,这么晚了你过去干什么呀?」
换脸,我在心里说,但到了嘴边:「去朋友家。」
「哦?」
他似乎有些惊讶,但很快又继续跟我搭话,我再没反应。
我戴着帽子、口罩和围巾,他根本看不到我的脸。
但后视镜中那双色眯眯的眼睛不断发出打量的目光。
我知道,尽管我的脸很丑,但我的身材绝佳。
许多男人经常跟在我的身后,像达成了一种默契,可当我停下脚步,他们得以看到我的脸时,便会纷纷露出惊讶和掩饰不住的失望。
我挑逗似的往后一仰,挺起胸脯,车内立刻响起一个吞咽口水的声音。
半个小时后,我们已经远离市区,窗外映入荒凉的马路。
车子突然停下了。
「到了吗?」我问。
司机没有说话。
「到了吗?」我又问
他转过头,带着粗重的喘息声,咧开嘴笑了一下。
「你知道这是哪里吗?」他反问我。
我使劲往后缩了缩身体,抱紧了怀里的包。
他忽然舔了一下嘴唇,那一刻,我觉得他的脸像极了一种会微笑的动物。
「去吧,就像她们一样,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啪嗒,车门的锁开了。
我茫然地走下车,前方远处黑黝黝的夜色中,有一条街亮着灯光,似乎还有人的声音。
再回头看,网约车已经不见去向。
于是我朝街那边走去,走到一半,路边歪歪斜斜立了一只牌子,上面写着「江云」两个字。
我跨过了牌子。
随后,我被街上的景象惊呆了。
因为眼前走来走去的人中,有的人穿着清末的长袍大褂,有的人穿着三四十年代的旗袍、中山装,还有的人穿着刚建国后的粗布衣裳等。
总之年代不一,横跨古今。
但他们也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面色惨白,身有残疾。
而街道两边,全是各种诊所。
上面逐一写着:接肢、补残、置换内脏、高价回收……
5.
夜色笼罩的街道上,一群群沉默的病人推开了一扇扇门。
血腥的味道在空中飘浮,我走进一家写着「置换内脏」的诊所。
白色的帘布后面,一个女人躺在手术台上,胸膛被打开,像几片绽放的花瓣。
医生将手伸进去,缓缓捧出一颗发黑的心脏。
女人歪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的胃中翻涌不止,踉踉跄跄地跑到外面。
街上的灯光宛如暗红色的潮水弥漫。
「你还好吧。」
不久,一个男人从身后的诊所走出来,扶住了我。
6.
「我……」
我看了看男人英俊的脸庞,又看了看他身后的诊所。
他淡然一笑:「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吗?」
「嗯。」
「那你来这里要补什么呀?」
他突然凑近我的脸,我下意识躲开了一大步。
「我……我找 7 号。」
「7 号?7 号诊所?」
「大概是吧……」
男人直起腰来,饶有兴趣地看着我:「那你再等等吧,12 点它才会出现。」
男人擦了擦胸前的血迹,向远处走去,又回头说:「哦对了,我叫李峰,有缘再见喽!」
他渐渐消失在了远处的夜色中,给我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从街头走到街尾,走了 3 遍,我确信没有看到任何一个带着「7」字的门牌和诊所。
只有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我站在街尾,盯着手机的时间显示,数字一点点逼近 12。
到达 12 点的那一刻,一阵冷风从身后吹来,我打了一个哆嗦。
下意识回头,原本人来人往的街道,空了。
也许,这么说有些不准确。
准确来说,应该是那些原本?营业着的诊所,现在只剩下了一家,其余的则都变成了荒废许久的模样。
而那家还亮灯的诊所门前,零零散散排着几个人。
她们都和我一样,戴着墨镜和口罩。
我不由自主地朝那里走去,我看到诊所的牌子,是一个大写的「7」字。
「小姐,请排队吧。」
诊所中幽幽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
7.
我走进诊所,摘下了口罩和墨镜。
医生让我坐在椅子上,他戴着一张没有五官的面具。
他让我仰起脸,他的声音很特别,听不出性别。
他轻轻抚摸了一遍我的脸,随后拉开幕布,我看到一整面墙上都是一张张沉睡的女人脸,
宛如一幅幅绝美的睡莲。
「选一张吧。」他说。
不知为何,我看着这一张张脸,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用你的心选。」他再次说。
「心?」
我缓缓闭上眼睛,我听见自己的心跳搏动在这诡异的夜里,纷乱的回忆涨满脑际。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那满墙的睡颜,都变成了同一张脸。
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注视,它也缓缓睁开了眼皮,空洞地望着我。
「看来你选好了。」
他打了一个哈欠,走上前去揭下那张脸皮来。
我看到那脸皮的后面,竟然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虫子。
它们仿佛刚刚从脸中生长出来,正嗷嗷待哺地蠕动着。
他笑着把那张脸敷在我的脸上。
瞬间,虫子就像章鱼的吸盘一样,死死咬住我的皮肤。
我听见它们咯吱咯吱地啮噬起来。
「啊……」
痛苦,令我昏厥了过去。
8.
几个月后。
「你,真的是晚晴?」
蛋糕店内,她们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恨不得把我脸上的每一个毛孔都要审查一遍。
我在心中冷笑不止。
没有换脸之前,当我因丑被公司开除、被人羞辱,当我想要找人倾诉一下,这些所谓的好姐妹只会装瞎消失,只在用得到我时才会想起我,找我借钱,寻我安慰,让我半夜给她们送夜宵,明里暗里地讽刺我踩低我来拉高自己。
她们至多感慨一下:「晚晴,好可惜,要不是那场事故,你也不会变成这样。」
然后继续心安理得的,在受到伤害的时候来伤害我。
哪怕我告诉她们我要自杀的消息,也没有一个回复。
可换脸之后,前天我只是发了一张自拍,她们就全都出现了。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和现在的我比起来,她们就像几只丑小鸭。
「你在哪里整的?这简直就是换头啊!」她们双眼冒光。
我拿出化妆盒补了一下妆,看了看镜子中的这张脸,完美无瑕,如果说自己是个还没有出名的明星,恐怕也没几个人会怀疑。
「你们也想去?」
她们疯狂地点头。
「去做梦吧。」
我拿起墨镜,在她们的震惊中起身离开。
蛋糕店外,一辆白色的保时捷 911 轰鸣而至,车门像羽翼一样展开,走下一个英俊挺拔的男人。
男人的出现立刻引来不少目光,几个大胆的女孩举着手机靠近。
「这不是那个刚演了那部电影的……」
「对对,就是他!真帅啊!」
「他来这里干什么?那个女的是谁??」
「不知道啊!但是也太漂亮了吧!一般人能长这么漂亮吗?」
「快拍!快拍!」
……
男人拨开人群,走到我面前,提过我手里的包。
在一片闪光灯中,我坐进保时捷的副驾扬长而去。
「宝贝,不开心吗?」
路上,身边的男人略带心疼地说。
这个人叫陈浩,是娱乐圈最近风头正盛的新晋小生。
一周前,我去一家影视公司试镜,他碰巧路过试镜现场,竟然对我一见倾心,
甚至不顾经纪人的警告当众和我接触。
「开心点,偷偷告诉你,导演说了,下部戏给你安排角色。」
「真的?」我眉头一喜。
「我还能骗你?就是不是女主角,毕竟你是新人,还没什么经验……」
后面的话我没听进去,因为我从后视镜里看到自己的这张脸。
它情不自禁的,笑了一下。
9.
果不其然。
第二天我和陈浩在蛋糕店前接触的照片,已经冲上了微博热搜。
评论两极化,不是骂我炒作,就是夸我美若天仙。
这些我都无所谓,我唯一在意的点是,即使在路人拍的生图下,我的脸也耀眼得仿佛被后期修图软件精致处理过的样子。
不仅如此,
我还发现,我的脸越长越精致了。
这几天起床,我看到镜子里的它,一天比一天完美,
甚至我已经不用化妆就可以出镜了。
只是,
它好像有自己的意识。
在很多个深夜里,我似乎听到了,它进食的声音。
我听到它在贪婪地吞食我身体里的某样东西。
我有点害怕,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但我时刻都感到饥渴难耐。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自己对什么感到饥渴,
直到陈浩留下来过夜的那一晚,我几乎亲吻遍了他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不,不是爱欲,而是这张脸,看见活人的身体,就像见到了美食一样。
它不断低声对我说,吃了他,吃了他,吃了他吧……
我拼命抑制住这个想法,但还是贪婪地渴望陈浩,渴望任何一个活人的身体。
和我在一起不久后,陈浩变得越来越虚弱,脸上的血色也越来越少。
经纪人给他找来调理师,那调理师给他把了半天的脉,什么也没有说。
但后来我偷偷得知调理师告诉经纪人:「陈浩恐怕,命不久矣了……」
不过更令我震惊的,是听到这个消息后,我的第一想法不是惊讶或者难过,
而是:看来要赶快找下一个人了。
在饥饿的日子里,陈浩答应我的戏,很快开机了。
开机当晚导演拉着我和整个剧组,跟投资方吃了一顿晚饭。
剧组里的其他女演员使出浑身解数,赴宴前在穿衣上花尽小心思,到了敬酒时便各种谄媚,各种暗示,宛如百花争魁。
但那肥头大耳的金主,眼神自始自终都锁在了我的身上。
我隔着一群香丽,不时举杯对他莞尔一笑。
第二天,我的角色临时发生了变动。
从一个小配角,变成了女二。
而杀青那晚,投资方的金主暴毙于酒店,整个人苍白得像一具石膏雕塑。
还未开播,舆论就将这部戏推上顶点。
开播后,我一跃而红。
因为在剧中,在镜头下,在荧幕之前,我这张惊艳世人的脸,比女主要夺睛百倍。
我很快就成为了一线的女星,改签了更大的经纪公司,开始在各种综艺上露脸。
只要有我参加的节目,收视率必定大涨。
在身价的加持下,所有人都围着我转,满足我的一切要求,哪怕非常无理。
但很快,有一个传言流出。
传言我经常更换助手。
并且,那些被更换下来的助手,都变得虚弱、苍白,身体的器官出现衰竭的迹象。
只是孰真孰假,无人能辨。
那天,经纪人告诉我,她又给我找了一个新助手,是个很漂亮的女孩。
当晚,女孩十分乖巧地躺在我的床上,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我坐在梳妆镜前,一边涂抹护肤品,一边打量镜子里的脸。
「我美吗?」我问。
女孩怯懦地说:「美。」
「我是你见过,最美的女人吗?」
我看到镜子的反射中,床上躺着的女孩用手抓紧了床单,谄媚地点了点头。
我笑笑,站起来走向她,就像走向一只束手就擒的猎物。
我把她压在身下,她的眼中终于露出了惶恐的目光。
「等一下,」她颤抖着,眼泪滑落出来,「他们说会付给我每月十万的薪水,这是真的吗?」
我用手摩挲着她稚嫩的脸庞,在她的泪眼中看到我的模样,阴森如鬼魅。
「是啊,只要你乖乖的,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呀。」我说。
她轻轻嗯了一声,撇过头去,闭上了眼睛,
宛如一只温顺的绵羊,终于放弃了挣扎。
「吃了她!吃了她!快!」
我的心脏在狂跳,我的脸在狂叫。
我在一阵阵颤栗中抑制不住自己,看着那细长的脖颈……
我咬了下去。
10.
淡青色的曙光透过落地窗打进来,盆栽的叶子上结了一层雾。
我呆呆地倚靠在床边,双目无神。
床上的女孩瞪大了眼睛,早已气绝身亡。
房间里洒满了喷薄而出的血。
我脸上的液体还温热,嘴里的腥味尚浓郁。
鲜艳的血,紫色的地板,白色的墙壁上全是雨点。
红色的海水舔舐着沙滩。
我在一阵阵晕眩,不解,惶然。
我摸着自己的脸呢喃:
「我……到底这是怎么了?」
11.
「晚晴,你在里面吗?身体不舒服吗?」
门被人推开了一条小缝,我听到门外的人使劲吸了吸鼻子。
门被彻底推开了,经纪人出现在门边。
我抬起头看着她,她的包从手里滑落,脸上因过度震惊而麻木。
三秒过后,她像只老鼠一样仓皇地退了出去。
卫生间里传来巨大的呕吐声和马桶冲水声。
又过了很久,她再次走进来,颤抖着把一条湿毛巾递给我。
「擦擦吧……」
我接过毛巾,对她疲倦地笑了一下:「你要报警吗?」
「嗯。」
眼泪哗啦啦地从我的脸上滑落:「求你,不要……」
「可是晚晴,你杀人了呀!」
她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女孩,再次捂住了嘴。
「你不是说,我是你带出来过最成功的女星吗,你忍心就这样毁了我吗?」
「可……」
「求你,帮帮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给你钱,我有好多好多钱,你不是很需要吗?你不是想让孩子去出国留学吗?帮帮我……」
她咬着嘴唇,犹豫着,挣扎着,最后小声说:「我要一千万……」
「好!」我看见妆镜里,自己的这张脸,又变得笑靥如花了。
「可是晚晴,你要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之前关于那些助理的事,我都没有问你,但这次人死在了你的床上,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再三考虑之下,我把自己换脸的大致经过跟她讲了一遍。
她不可思议地伸出手,慢慢放到我的脸上,从上到下抚摸着:「不可能,在娱乐圈我见过千千万万张整容的脸,你的脸不可能整过容……」
最后在满屋的血色中,她怜悯地说:「晚晴,你病了。」
一周后。
经纪人驱车载着我,在雾蒙蒙的下午驶出了城区。
这一周里,经纪人不仅处理了那个女孩的尸体,还对外发宣告称我因工作劳累需要静养一段时间,并推掉了所有的戏和综艺邀约,我甚至为此付出了一大笔违约费。
但那不重要了。
在几家医院辗转后,医生们的结论都是,我的心理没有问题。
但我的脸,却出现了变化。
夜晚失去了助手的陪伴,我彻夜难眠,因为我心中不断听到它在饥饿地哀嚎。
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啊!
不仅如此,我还发现它在枯萎。
它已经没有以前那样有光泽了。
它在渐渐地衰老。
我同样变得虚弱至极,甚至有时会神志不清。
经纪人目睹我的变化,最后决定带我去个地方。
车子驶出城区后,一直驶到山脚下的一处村子,那时天已经黑了,整个村子都漆黑寂静。
最后我们停在了一家看起来有些年代的中医馆前。
来之前经纪人告诉我,许多明星碰到点邪事,或者想要做点邪事,都来这里的。
她握住门环,敲了三下,停顿了两秒,又敲了一下。
「谁啊?这大半夜的?」
就听见门闩被拉开,走出来一个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穿外套的男人。
「李先生,实在不好意思这个点来……」
经纪人赶忙上前,两人交谈起来。
但我默默地站在后面,如坠冰窟,诡异感浸满了每一个毛孔。
因为这个男人,是李峰。
是我换脸时在江云路遇到的那个李峰。
「李……峰。」我摘下墨镜说道。
两人一愣,回头。男人走了过来:「美女,你认识我?」
走到近处,他终于看清了我的脸。
而那双细长眼眸中的笑意,也渐渐凝固了。
12.
是一场大火吧,
一场在月光下静静燃烧的大火,灰烬飘满了夜空。
十七岁的我站在阳台上,看着火苗将房间吞噬。
「晚晴……」
母亲念着我的名字朝我爬过来。
她在一点点地融化。
「晚晴……抱抱。」
她倒在我的面前。
火苗瞬间蹿上我的衣服和我的脸。
我尖叫着后退,跌下十几米的高空……
13.
我猛然惊醒。
阳光明晃晃地刺眼。
「醒了?」
李峰端着一碗粥进来,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竹床上,房间里全是中草药的味道。
「你的经纪人我已经让她回去了,你先在我这里待几天。」他温柔地把汤勺递到我嘴边。
可我有太多疑问对他,
也对自己的,脸。
他却让我先休息几天,承诺再给我解答。
他每天给我服用一碗用草药熬制的粥,不知是什么药,没有一点苦味,反倒微有甘甜。
不得不说,他的药很管用,本来已经虚弱至极的我恢复了大半,
并且也能安然入眠,不再听见脸的哀嚎声。
直到喝完第七碗药粥的时候,李峰突然问我:「林晚晴,你知道江云路,那是什么地方吗?」
我茫然地摇头。
其实在这之前,在我感觉这张脸可以控制我的思想时,我又偷偷自己去过一次江云路。
可那里根本就是荒废已久的样子,一条很短的街道,不过几百米。
只是,两边坐落的全是废弃的诊所,看上去有些年代了。
我一直待到很晚,过了夜里十二点,那里还是一片荒凉的模样,根本没有那晚我见到的景象。
难道那是一场梦吗?
「不,如果那是一场梦,你的这张脸是怎么来的?」李峰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我一时语塞。
他又继续说:「对于江云路我知道的也不多,但我曾经查过一些资料,唯一查到和那块地方有关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在解放战争之前,那里是一处战地医院。」
「战地医院?」我吃了一惊。
「没错,并且还是红十字会(国际人道救济组织)建立的战地医院,不管是哪个阵营的士兵,或者一般的平民,只要送到那里都会得到救治。」
我细细琢磨这句话,心底升起一股又一股寒意。
因为我好像有些明白了,为什么那晚我在江云路见到的都是身有残疾的人,还有那些诊所的名字:接肢、补残、置换内脏……
「如果说以前那里是战地医院,那现在,它是什么地方?」我摸着自己的脸,缓缓问出一个细思极恐的问题。
李峰摊开手,苦笑:「不知道,反正不是人该去的地方。」
我还想追问,但外面响起一句喊声:「李大夫……」
李峰端起碗走了出去,我踉踉跄跄下床,走到外面,院子里一片鸟语花香,很有情致。
我见李峰先把碗放去了右边的书房,然后走去了前厅。
右边书房的门,微微敞开着。
踟蹰了几下,我朝书房走去。
推开门的一刹那,一股冷风迎着我,窜了出去。
我打了一个哆嗦,定神一看,书房四周的墙壁上,竟然贴满了黄色的符咒。
并且圆木桌上,放着我喝粥的那只碗,旁边还有一半没有烧完的符。
我呆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晚晴你,在看什么呢?」
背后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同时有只手抓住了我的肩膀,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直了。
「哈哈哈,别害怕,本来就想告诉你的。」
李峰走上前去,给我搬出一个木凳,示意我坐下。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如你所见,不过是个中医。」
「那这些……」
「哦,这些啊,可能我以前还是个道士吧,不然你以为,为什么你和你的脸,能在这里安然入睡?」
李峰自始自终都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奇怪表情,就像他一直在很高的地方,俯视着你。
「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我几乎是哀求了。
「很多人来找我,都是碰到了一些不寻常的事,自然要用不寻常的办法,你这粥里放的不是什么草药,而是安神的符咒。」
「但这治标不治本,对于你的脸来说,这些符咒只不过是麻醉剂,等剂效一过,它会再次苏醒的,你可能犯了一个错误,一个很大的错误——跟鬼神交易。」
李峰用手指轻轻滑过我的脸,就像欣赏一件艺术品,我浑身颤抖了一下。
「那我该怎么办?我怎么才能,再次进入那晚的江云路?」
「为什么要再次进入那里?你后悔了?继续拥有这张完美的脸,不好么?」
我慢慢想起那个女孩惨死的模样,还有当时兴奋的感觉。
那不是我,那个人根本就不是我。
眼泪无声地落下,我咬牙点了点头:「是的,我后悔了,我想把这张脸,摘下来!」
李峰却叹息了一声:「你可知请神容易送神难?我去过江云路这么多次,也不知道它的入口在哪。」
「那该怎么办?」
「等,等它召唤你。」
14.
我能感觉到。
我在一点点地昏睡过去。
其实在换脸的那一刻,我就感觉到了,
真正的我在消失。
伴随着这张脸,我的身体里长出了另外一个我。
她邪恶、阴森、可怕。
她嗜血成性。
那些曾陪伴我的助手,之所以变得虚弱、衰竭,
是因为他们一直用自己的血来供养我,供养这张脸。
用刀片在他们的皮肤上划开一道小口,我轻柔地把嘴凑上去,然后死死咬住,如饮甘露。
我喝下的血越多,这张脸就越滋润、越鲜艳、越美丽。
直到我咬开那个女孩的喉咙,在兴奋到极点的颤栗中,空空如也的胃被填满,真正的我,也彻底沉睡。
等我反应过来,只剩下无尽的恐惧。
……
很快,李峰的符咒对它失去了效力。
没有了鲜血的供养,这张完美无瑕的脸,在迅速地衰老、枯萎。
我的意识也变得断断续续。
经常在这一秒突然回过神来,而完全忘记了刚才在做什么。
那是在李峰没有把我关起来之前。
一个深夜,我跑到村中农户的家里,像黄鼠狼一样,用牙齿撕开了鸡鸭的身体。
狗在狂吠,人被惊醒,在一束束手电光中,我忽然恢复了意识,但我这张骇人的、丑陋的脸,像极了一只怪物。
他们惊恐地大叫着怪物,拿起农具殴打我,要不是李峰及时赶到,我已经丧命。
李峰用尽一切办法让我平静。
但当我再次恢复意识时,我看见月亮高高挂在半天,李峰正在沉睡。
而我的牙齿,已经咬住了他的喉咙。
我稍一用力,他的皮肤划开一道口子,同时被惊醒。
血,血,血……我对他痴痴地笑着,
再次失去了意识。
李峰将我关进了那间贴满符咒的书房,我逃出几次后,又用绳子将我的手和脚都绑起来。
他每天给我送饭,当我有意识时,就跟我交流几句。
那天,喝完他送的粥后,我感觉自己非常地平静,不再暴怒和饥渴。
「能给我看看我的脸,现在是什么样子了吗?」我有气无力地说。
李峰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拿来一面镜子。
镜中,才短短一个月,我这张脸,已经变成了八十岁老太太的脸,干树皮一样堆满了褶皱。
我不禁笑出声来,带着深深的酸楚。
「先别走,趁我还清醒,你想听一下我的故事吗?」我低声说。
「好。」
他搬来木凳,并想要帮我解开手腕上的绳子,但犹豫再三,还是没有解开。
其实,这一幕,我再熟悉不过。
自从我记事起,我得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我的妈妈,是个疯子。
但我的爸爸很爱她,不顾家族的阻拦,一直没有将她送进疯人院。
只是,因为妈妈是个疯子,我也一直被当成异类。
不管是在学校,还是生活中,我都无法体会到真正正常的生活。
我们搬了好几次家,因为妈妈会吓到邻居,被人投诉。
有时,我会恨她。
但有时,我觉得她很痛苦,因为她的灵魂被囚禁在了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
我在一天天长大,妈妈的病情也在一天天恶化。
以至于后来,爸爸不得不用绳子将她捆起来。
但十七岁那年的深夜,我们沉睡的时候,妈妈咬断了绳子,并点燃了床单。
等我醒来时,我的眼前已经是一片火海。
爸爸大叫着把我抱起来想要冲出去,但门那边火势最汹涌,因为救援已经到了,楼下搭起了气垫,所以爸爸又转回来把我放在了阳台,他对我说跳下去,又转身冲进了火海中,他想要救出妈妈。
可他走到一半便倒下了,和妈妈一起,在熊熊燃烧着。
我看见,妈妈朝我爬过来,我听到她在念着我的名字,就像我?小时跑向她一样,我说,妈妈,抱抱。她也在说,晚晴,抱抱……
我疯了一样冲向火中,火苗蹿上了我的衣服和我的脸……在我的手指将要触碰到她的身体时,消防人员冲了进来,拉起我扑向阳台,跳了下去。
我得救了,但是脸部重度烧伤,导致几乎三分之二的部分都是黑褐色的伤疤,半个鼻子是塌的,半个嘴也是歪的。
……
听我讲述完,李峰呆呆地看着我,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也许说话用了太多的力气,我感觉我最后的力气都用尽了。
我的脸也在我心中哀嚎,看来它也明白,我要死去了。
我垂下头,奄奄一息,眼皮就要合上。
但突然,李峰抓着我的肩膀用力摇摆起来。
「晚晴!你看!」
他把我的手机举到我面前。
混沌之中,我模糊看见我手机的页面,是闲鱼的界面。
而那条本已经消失的对话框,再次闪烁了起来。
对方的头像是一张没有五官的白色面具,他说:「请问,需要换脸服务吗?」
15.
在夜色中,我看见李峰滑动着手指,找到一张面具,帮我点击了下单。
于是对话框又一次显示:恭喜,交易达成,明晚十二点,江云路 7 号见。
李峰放下手机,在我耳边轻声说:「晚晴,不要放弃呀,现在,你可以活着了。」
我看到他的脸上,露出一抹似曾相识的笑容。
16.
第二天,夜色降临后。
李峰解开了绳子,搀扶着我,走出了大门。
大概走了几百米,我看到路边停着一辆车,很眼熟。
上车后我才想起,这辆车就是我那晚去江云路坐的那辆网约车。
而司机,也还是那个司机。
我们上车后,司机把导航的手机关掉了。
在后视镜中,我又看到了那双色眯眯的眼睛。
「果然,我们又见面了。」他说。
「只有他能带我们去江云路。」李峰在我耳边小声说。
我深吸一口气,车子默默地发动起来。
不久,我们已经远村庄,也远离了市区,窗外再次映入荒凉的马路。
车子慢慢停下了。
我们走下车,前方远处黑黝黝的夜色中,有一条街亮着灯光,似乎还有人的声音。
再回头看,网约车已经不见去向,于是我们朝街那边走去。
走到一半,路边歪歪斜斜立了一只牌子,上面写着「江云」两个字。
「我只能陪你到这了。」李峰略带抱歉的,看着我说。
我笑笑,没有问为什么,他能帮我,我已经感激不尽。
我对他摆摆手,然后跨过了那个牌子。
街上,眼前走来走去的人中,有的人穿着清末的长袍大褂,有的人穿着三四十年代的旗袍、中山装,还有的人穿着刚建国后的粗布衣裳等。
总之年代不一,横跨古今。
但他们也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面色惨白,身有残疾。
而街道两边,全是各种诊所。
上面逐一写着:接肢、补残、置换内脏、高价回收……
夜色笼罩的街道上,一群群沉默的病人推开了一扇扇门。
血腥的味道在空中瞟浮着,我步履蹒跚,恍恍惚惚地走进其中。
嘀嗒,嘀嗒,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指针到达 12 点的那一刻,一阵冷风从身后吹来。
再回头,原本人来人往的街道,已经只剩下一家还在营业的诊所。
那家还亮灯的诊所门前,零零散散地排着几个人。
我拄着拐杖朝那里走去,我看到诊所的牌子,是一个大写的「7」字。
「小姐,请排队吧。」
诊所中幽幽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
17.
我走进诊所,医生让我坐在椅子上,他戴着一张白色的没有五官的面具。
他的背后有一整面墙,墙上都是一张张沉睡的女人脸,
宛如一幅幅绝美的睡莲。
「你想好了吗,确定要摘下它吗?」他说。
我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
「好吧,但你要付出代价。」
「什么代价?」
「你要从此,永世为我效力。」
……
他用手指轻轻滑过我那张枯萎的脸,那张脸就破开了一道小口。
他一点点揭开,被撕裂般的痛苦令我难以忍受,我的哭号传遍整个街道。
全部揭开后,我已经几乎要昏厥过去。
在意识弥留之际,我看见那张脸的背后,密密麻麻的虫子尸体纷纷脱落下来,脸却在一点点地恢复原貌,恢复完美无瑕,美丽动人的模样。
他把那张美到极致的脸,重新挂回了墙上。
而我终于再次感觉到了,自己的呼吸。
18.
两个月后。
「姑娘,我要二两金钱草,三两黄皮。」
「我要点人参!」
「还有广角、广丹吗?」
……
我一面看着药单,一面飞快地在各种药柜前转来转去,
忙得不亦乐乎。
而李峰在里屋给人把脉,问诊。
「姑娘,我……」
轮到一个老伯,看着我话说到一半,愣住了。
我噗嗤一笑,这老伯是村里年龄最大的人,有老年痴呆,经常忘记自己说过的话。
我把他药单拿过来,照着抓。
抓好之后递给他,老伯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姑娘,你虽然长得不好看,但你很善良。」
我下意识看去桌上那面镜子,镜中,映出我那张三分之二全是伤疤、嘴巴歪斜的脸。
我淡然点头,送走了老伯。
从江云路回来之后,我决定重新开始,
并荣幸成为了「李氏中医馆」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员工,
还凭借自己的亲和力,很快和村子里的人熟络了起来。
令我感动的是,他们没有一个人嫌弃我这丑陋的长相。
他们只在乎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终于结束了!」
李峰从问诊室走出来,活动着筋骨,龇牙咧嘴的。
送走最后一位病人后,今天的营业时间已经结束了。
我给他到了杯茶,他一边喝着茶,我一边整理着账务。
过了会他突然把手机递给我:「诶,你看。」
我接过手机,看到一条新闻。
新闻中说,前段时间大红的那位美艳女星,竟然神秘消失了,更诡异的是和那位女星关系最近的经纪人,不久也疯了。
紧接着又跳出另一条八卦新闻,说经纪人是在见到女星消失前接触的最后一位助手时表现出异常的,新闻中还有那个助手的图片,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只不过女孩的表情有些茫然。
我看着女孩的照片,松了一口气。
她果然活了。
其实在江云路,摘下那张脸后,我还恳求了 7 号诊所主人一件事情。
因为江云路,既医鬼神,也医生人。
所以我恳求他,用我的心脏,来复活那个被我杀死的女孩。
「怎么,被自己感动了?」李峰见我看得入迷,嬉笑着抬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少来,一边去!」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哈哈哈,不过说真的,那里空了,是什么感觉?」他指着我心脏的位置。
我神色一低:「这里虽然空了,此刻却拥有了前所未有的,活着的感觉。」
「啧啧真肉麻,」他又露出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得了掌柜的,我给你煮粥去,你可不要跑了,你可答应过我的,要永世为我效力的哦。」
他走了出去,我白了他的背影一眼。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背影竟有些迷人。
「呃……」我使劲摇了摇头,将这个想法甩出自己的脑子。
但我手中,李峰的手机上,又弹出了一条消息。
消息,来自闲鱼。
李峰的闲鱼头像是一张没有五官的白色面具,而他挂的商品,也都是一张张的这样的面具。
此刻他的私信对话框里有一条新消息,对方问:「我需要怎么做?」
而在这条消息之上,还有李峰发过去的上一条消息:「请问,需要换脸服务吗?」
我看着对话框,犹豫了很久。
最后还是打了字过去:「你,真的想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