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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自此无顾郎

作为长安城首屈一指的名媛,不管我做什么事,总能在长安城中掀起议论热潮。

虽然传的有点离谱,但他们在大方向上也没说谎。

我确实强扭了状元郎这根大瓜。

1

我的相公顾其庭是我从死对头郑湘湘那里抢来的。

慈恩寺榜下抢婿那天,我去晚了。

等我到的时候,这一届中举的进士们早都被人抢走了!

除了郑湘湘看中的那一个。

嘿,别看郑湘湘平时办事不靠谱,她这一次眼光还真不错。

那男人穿着进士们饮宴所穿的红袍,系着黑色腰带,盈盈一握的细腰,长身玉立,尽着风流。

我也见过不少王孙公子,还没有一人比得上眼前这个男子。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顾其庭。」他回答得不卑不亢。

「李玙!这是我先看上的!」郑湘湘像老母鸡护食一样挡在他面前。

但她个头不高,还没到男人胸口,并不影响我们两人谈话。

「这名字有什么出处吗?」我问他。

他气定神闲地说:「殖殖其庭,有觉其楹。哙哙其正,哕哕其冥。君子攸宁。」

「哦,原来,你叫顾攸宁。」

他的眼神一变,原本平和的表情也蓦然紧张,紧紧盯着我,又重复了一遍:「是顾其庭。」

我不管他叫什么,哪怕他叫顾二蛋呢,今天我也要定他了。

「你是新及第的进士吗?」

「是。」

「娶妻了吗?」

「尚未。」

「好,就是你了。」我抓住他的手腕,「跟我回家拜堂。」

郑湘湘被我和顾其庭无视,再也受不了,爆发了!

她歇斯底里地吼道:「李玙,你把顾其庭给我放下,他是我的!」

「谁说他是你的?」我反驳,「只要你们还没有拜堂成亲,从理论上来说,人人都有竞争的资格。」

郑湘湘冷笑:「他就是我的!我要让你把人抢走,我就没脸在长安城的名媛圈里混了!」

我还没说话呢,我的贴身侍女藻儿先跟郑湘湘杠上了:

「今天,我要是让你碰我们小姐一根手指头,我藻儿以后也别在相府里混了!小姐,你带着咱们家姑爷先走,我带人断后!」

我抓着顾其庭,在几个护卫掩护下撤退。

顾其庭倒是听话,任凭我抓着。

只是我还没安全撤离,两家的丫鬟、家丁、侍从就打了起来!

他们从慈恩寺一直打到了朱雀大街,又一路往北,打到了皇城旁边。

这场乱斗轰动了大半个长安城,观者如堵,看热闹的人比元宵节观灯还要兴奋。

终于我那个在皇城里办公的老爹,丞相李良史也听说了。

说起我爹来,真是让人生气,他还是丞相呢,对女儿的婚事,一点忙都帮不上!

别人家的老爹,都是利用职务之便,积极给自家姑娘解决婚姻问题。

我的同龄人都生二胎了,我还待字闺中,无人问津。

我要是再不自己努力,就真变成没人要的老姑娘了!

我爹和郑湘湘的爹,一前一后赶到。

郑湘湘这个小绿茶开始表演了。

她哭得凄凄惨惨,梨花带雨,把我如何饿虎扑食,抢走她未婚夫的事,添油加醋地跟我爹说了。

又委委屈屈地说:「李伯伯,你可得给侄女做主啊。」

郑湘湘的爹,跟郑湘湘一样绿茶。

他表面上是在数落郑湘湘,实际上句句话都在刺挠我。

「湘湘,你玙姐姐看上了你心上人,你就得让给她啊。爹是怎么教你的,孔融让梨,懂不懂?」

我爹还真吃这一套,真就被郑湘湘父女给忽悠住了。

他反过来斥责我:「小鱼,怎么回事你?怎么还抢你郑妹妹的未婚夫呢?」

「哪里是她的未婚夫了?」我辩解道,「这人她也是刚从慈恩寺抢来的,没准连八字还没问呢!」

作为一直被争夺的工具人,顾其庭这时候说话了:「作为被抢夺的主角,我有没有资格决定选谁呢?」

「那你选谁?」我和郑湘湘不约而同地追问。

顾其庭看了我一眼。

他的眼睛深沉、温柔而含情脉脉。

就在我以为我稳了的时候,他却气定神闲地回答:「我谁都不选。」

2

「哦?」我爹对顾其庭这个回答倒是颇有兴趣。

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顾其庭,眼神里带着欣赏。

「你为什么不选呢?别的读书人中选之后,都盼望能被权贵之家看上,选回去当女婿,从此平步青云,你怎么反倒跟他们不一样?」

那些吃瓜的群众,生怕顾其庭不认识我爹和郑湘湘她爹,错过别人白日做梦都不敢想的机会,悄悄在他耳边说道:「问你话的这位,是当朝的李丞相;另一个是监察御史郑大人。」

但顾其庭却像没听到一般。

他依然十分有风骨,不卑不亢。

「榜下抢婿太荒唐。我不想被权贵之家抢去做女婿。就算是娶,我也要娶一个心仪的女子。」

看到他傲然挺立的模样,我小鹿乱撞。

只是不知道他心仪的女子是什么样?

「哼,不识抬举。」郑湘湘她爹冷哼。

我爹却对他的看法大为赞赏:「我也觉得榜下抢婿不靠谱。」

榜下抢婿,顾名思义,就是一些有女儿的人家,抢个高中的进士当女婿。

但是每三年之中,中榜进士也才三十个人,够什么使的?

只能硬抢,谁抢到了就算谁的!

当然了,因为争夺场面激烈,也闹过不少笑话。

比如说,三年前,兵部侍郎家的三小姐到了适婚年龄,也来慈恩寺榜下抢婿。

只不过她眼神不好,场面又混乱,她扯住一个穿红袍的进士,塞到轿子里,就美滋滋抬回家了。

等拉出来拜堂的时候,家里人才发现,她抓回来一个老头子,年纪比她爹还大。

有人可能问了,小姐眼神不好,跟着她去的那些人,难道也眼神不好?为什么不阻止她?

嗯,也许他们家的仆人觉得小姐重口味,就爱老头这一口?

又或是是抢人的场面太激烈了,那些人也都跟着抢红了眼。

抢到手再说,先别管是不是老头!

我爹向来反对榜下抢婿,认为儿女婚姻,要慎重挑选,随便抢个人来成亲算怎么回事?

胡闹!不靠谱!

他见顾其庭拒绝了亲事,颇有几分傲气,竟然挺欣赏他,就把他放了。

我急眼了:「爹,你闺女我还没相公呢?」

「你才多大,就想成亲?」我爹对我的恨嫁有些不满。

我气得跺脚:「我都二十了!跟我同龄的那些女子都准备生二胎了!」

我爹打哈哈:「知道了,你赶快把他放了,我即日起就帮你挑选夫婿。」

呵呵,我知道他是在糊弄我,不肯妥协。

我爹凑在我耳边,小声央求我:「小鱼,当着这么多人呢!别让爹丢脸,我好歹也是当朝宰相。」

爹爹都这样讲了,我无奈只好妥协。

「好吧。」我给藻儿使了个眼色,放掉顾其庭,悻悻而归。

你们认为我这就放弃了?

笑话,这么好的才子,我怎么可能便宜郑湘湘?

我表面上放了顾其庭,背地里却让藻儿带人把他抓起来了。

虽然传出去,说丞相府的千金强抢美男不好听,但那可是美男哎。

美色当前,还要什么名声?

3

顾其庭气得脸色铁青:「我好歹也是新及第的进士,你怎么敢擅自扣押我?」

「你为什么不娶我呢?」我百思不得其解,「长安城里待字闺中的少女,除了公主,就我条件最好了。」

这一点,我倒是没夸张。

且不说我爹是当朝宰相,我是丞相独女;我自己也是长安城数一数二的美女。

郑湘湘就因为这一点嫉妒我,仗着她姨妈是当今皇帝最宠爱的韦贵妃,处处针对我、算计我。

我被她整了几次后,也逐渐学会了反击,我们俩的恩怨就这样结下了。

「齐大非偶。」他硬声回答,「我不想让别人认为,我是个攀龙附凤之辈。」

他倒是很有傲气。

我没办法说服他。

可他越是拒绝我,我就越想要征服他。

藻儿先沉不住气了,劝我放了顾其庭:「小姐,他好歹也是新科进士,又不是平民百姓。你这样关着他也不是办法,要是被相爷知道了,你可就死定了。」

我也知道这样扣着顾其庭不是办法,可是我就是想让他喜欢上我嘛。

只要他喜欢上我,我自然会放了他。

要不然用强?

只要生米煮成熟饭,他不想娶我也得娶。

于是,我不顾他的反对,让人把他捆绑在了床上。

我特意沐浴梳洗,把自己熏得喷香;头发松松挽了一个堕马髻;披风下只穿了一件轻薄的红罗衣,我豁出去了!

镜子里的我雪肤红唇,眉目如画,这样的美色,我就不相信顾其庭不动心。

顾其庭的中衣被我解开了,露出白皙又充满弹性的肌肤。

诱惑又性感,有种想让人凌虐的美感。

我扑到他身上,俯下身,亲了亲他的脸颊。

顾其庭没受过这样的侮辱,气得脸都青了,干脆扭头看向床畔。

「你真的不愿意看我一眼吗?」第一次干这种事,我有点紧张,颤抖地脱下披风。

「哼,」顾其庭讥笑道:「你就算再美,在我眼里,不过是红颜枯骨而已。」

过去,我见识过各式各样男人的目光,仰慕的、贪婪的、惊艳的,就是没有一个人像顾其庭这样厌恶我。

我忽然有些意兴阑珊。

这一刻,我明白了,什么叫作强扭的瓜不甜。

我之前跟郑湘湘抢人,就是为了故意气她。

就算跟郑湘湘成亲的是个老头子,我也会抢过来的。

不过,见到顾其庭本人后,我改主意了 。

我被他的外貌和才华吸引 。

不知不觉中,我总想靠近他。

「我是不是太任性了?」

顾其庭垂眼不答。

「你就是没办法喜欢上我,是吗?」我有些沮丧,解开了他的绳子。

顾其庭没想到我会放了他,诧异地看着我。

「你走吧。」我捡起披风重新裹住自己。

我意识到,抢亲这件事办错了。

是啊,榜下抢婿这件事本来就是错的。

那些去抢郎婿的人,哪一个是奔着爱情去的?

他们看中的是中举进士们的潜力。

倘若未来飞黄腾达了,他们整个家族也会跟着鸡犬升天。

可是,我的身份和家世,还需要找这样一个夫婿吗?

4

放了顾其庭之后,我又继续做我的丞相千金,只是偶尔想起那天顾其庭的冷漠,还是会刺痛我。

屋漏偏逢连夜雨。

就在我为失恋伤神时,又来了一个打击。

北狄可汗阿布思派使者来求婚,求娶的对象竟是我,丞相的独女李玙。

我爹好歹是阿布思的恩人,他怎么能恩将仇报呢?

当年北狄发生内乱,真吉可汗,也就是阿布思的父亲被杀,阿布思逃到大周求助。

大周分析形势,认为不宜出兵,拒绝了阿布思的请求。

阿布思有国难回,羁留长安,漂泊无助,是我爹出手帮了他。

大周附近的附属国,每年都会派人来大周学习。

国子监专门有留给这些人的名额。

阿布思不是北狄派遣来的使者,原本是没有资格进国子监的。

可他无处可去,我爹帮他申请了名额。

阿布思感激我爹,就拜他为师,师生感情深厚。

他补习汉语时,跟我读的是同一间学堂,我们算是有同窗之谊。

但我们俩的关系可没那么好,他比我大了十岁,读书习字却不如我,我没少嘲笑他。

几年后,北狄再次发生内乱,我爹力排众议,出兵平定北狄叛乱,护送阿布思回国,继承汗位。

他现在来求亲,不会是为了报复我当年嘲笑他的耻辱吧?

啧,这个男人也太小气了。

我可不想嫁到北狄去。

且不说那个地方有多荒凉,主要是离家太远了,如果他欺负我 ,我连个帮手都找不到。

「爹,我不想去和亲。你得给我想想办法啊。」我把我爹当成救命稻草,天天缠磨他。

我爹被我缠得受不了,吼我:「我就你一个闺女,能把你嫁到北狄去吗?我早就给你找好夫婿了,等忙完和亲的事,我就给你们办!」

我没想到,我爹想到的解决办法,是把我嫁人。

那不行!

我心里还有顾其庭呢,怎么可以嫁给别的男人?

「我不嫁!」

「你不问问我给你定的谁?」我爹像哄小孩一样逗弄我。

「不管是谁,我都不嫁!」

「顾其庭你也不嫁吗?」

「顾其庭?」

我有些诧异。

爹之前不是反对我和顾其庭吗?怎么会选他呢?

原来我爹在我当街抢婿后,真去帮我找夫婿了,而这一批进士里,最优秀的就是顾其庭无疑。

顾其庭这个人,简直优秀得不像话。

在大周,考中的进士,不会立刻被授予官职,一般还要再等上两到三年,这个阶段叫「守选」。

如果不想等,还要继续参加考试,竞争上岗。

这个竞争上岗,比起进士考试,更激烈,更残酷 。

中选的进士里,一百个人,只录取三人。

顾其庭第一次参加考试,就中选了,还是第一名,也就是所谓的状元。

之后,他会被授予了校书郎的职位,虽然只是一个九品小官,却是一个很清贵的官职,我朝有不少丞相就是校书郎起家的,我爹也是这么过来的。

只不过自诩学富五车的我爹,竞争上岗那个考试,考了两次才过。

顾其庭,一次就过了……

我爹一看顾其庭这么优秀,立即起了惜才的念头,想要招他为婿。

可是,我知道顾其庭不喜欢我,哪怕有我爹做主也白搭。

「爹,你如此欣赏他的才华,你自己嫁给他吧,我不嫁!」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我爹佯怒,作势要打我,「以前哭着喊着要嫁给他的人,是你吧?」

我反驳道:「那你也不能让我嫁给一个不爱我的人啊。」

「小鱼!」爹爹脸上是少有的严肃,「阿布思指明要你和亲,我为了替你转圜,已经跟皇帝说了,你跟顾其庭订婚的事。如果你不嫁给他,想让爹爹背负欺君之罪吗?再说了,爹爹认识的这些青年人之中,没有一个人比他更优秀,长相出众,又才华横溢,这样的男人,整个大周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就算他才貌双绝又如何?他不爱我。」想到那天晚上,我色诱他,却遭到他的讥讽,我就伤心不已,「我已经给自己想好退路了,和亲我定是不会去的,干脆剃光头发当姑子去!」

第二天,我就去了崇福寺拜佛。

黄昏离寺的时候,忽然有人叫住了我:「李玙,我有话对你说。」

我一回头,只见顾其庭站在山门口,一身青袍,身体挺立,如秀颀青竹。

一看到他,我的心跳就失速了,像是有什么在心上戳,酥酥痒痒的,带着微痛的触感。

靠近他,我才发现,他比前些天憔悴了些。

我们两个人对视良久,我想到他之前对我的厌弃,又是一阵难过:「你找我有何事?」

「我通过吏部铨选了。」他告诉我。

「嗯?」我不明所以。

「我已经被授予了校书郎的官职,从下个月起,就要去弘文馆办公了!」他的眼睛亮了一些。

感情他找我是来炫耀的,我心不在焉地敷衍:「恭喜。」

「这个官职虽然小,却前途无量。」他目光如炬,灼灼地盯着我,「虽然娶你,还是委屈你了。」

听了他的话我愣住了,「娶我?你说娶我?」

我想到了那天晚上,他被我绑住之后,眼神中毫不掩饰地厌恶。

「是不是我爹逼你的?」我追问他,「你是不是也听说阿布思要我和亲的事了?我已经想好了,大不了就去出家去,你没有必要为了救我,牺牲自己——」

「我没有牺牲自己。」他的目光温柔平和,「我就是想娶你。」

「可是,你上次不是——」我都主动送到他床上了,他还那样羞辱我;一段时间不见,他又说想娶我,这前后的态度变化让我有些想不明白。

「你有没有想过,我拒绝你,并不是因为不喜欢你,而是自卑。」

这个回答,是我过去从来都没想过的。

「自卑?」

「过去我拒绝你,是怕自己配不上你,怕别人说我攀龙附凤,诋毁我们的感情。如今我已经通过自己的努力,通过了吏部的选拔考试,可以向你表明心意了。」

「小鱼,我喜欢你,想要娶你做妻子,嫁给我好吗?」在崇福寺门口,顾其庭忽然向我求婚了 。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冲昏了头脑。

原本失恋的难过还没有过去,恋爱的喜悦又奔涌而至,我夹杂在两种激荡的感情之间,冷热交替,情难自已。

5

我跟顾其庭成婚了。

成亲当晚,我又想起,我色诱顾其庭那晚,被他嫌弃,心中十分忐忑。

当洞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时,我忍不住再次向他确认:「你是真的因为爱我,才娶我的吧?」

「我爱你。」顾其庭郑重地向我许诺。

他的眼睛可真漂亮,又大又亮,还水汪汪的,当他凝望你的时候,你会觉得他的眼睛里有一片温柔、深情的海洋,我整个人都溺毙在这样的眼神里。

我还是有所怀疑。

顾其庭笑起来:「小鱼,你真的是太天真了。」

「天真?」我没明白过来。

他忽然拉着我的手,摸向了他身体的某个部位。

「那是什么?」我脱口问道。

他不语,含笑看着我。

我终于后知后觉明白了,像是被火热的炭块给烫到一样,抽回了手,脸却不受控制地红了。

「你也太下流了吧!」我红着脸骂他。

他笑:「是你先引诱我的。」

那绝对是我这一辈子的笑话。

「那天晚上,我以为你会发现我的口是心非。」他在我耳边低声说,声音醇厚如酒,「可是你太天真了,什么都不懂,反而放走了我。我心想,你明明什么都不懂,却敢干出这么大胆的事,对你有些好奇。后来你爹爹也对我说起很多你的事,我知你张扬却天真善良,从那以后,我发现我喜欢上你了。」

我被他撩拨得面红心跳时,一个念头窜入脑子里,让我突然清醒过来:「我引诱你,你有了反应,那如果那天色诱你的是郑湘湘,你是不是也这样?」

顾其庭愣了愣反问我:「那为什么北狄可汗阿布思指名要你和亲,而不是郑湘湘?」

「因为……我们俩有仇。」我把以前跟阿布思的恩怨,跟顾其庭说了。

「阿布思原来在你家住过?」他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是啊,当初他来长安无处可去,是我爹收留了他。可是我没想到,我爹对他那么好,他竟然恩将仇报,打算娶了我,再收拾我。」提起阿布思,我就生气。

顾其庭苦笑道:「他哪里是恩将仇报?他分明是喜欢你!」

「啊?」他这个回答让我吃了一惊,阿布思喜欢我?不会吧?他为什么会喜欢一个爱骂他,嘲笑他的女子?他是不是脑子不正常?

「阿布思指名要你和亲,而不是郑湘湘,是因为他喜欢你。」顾其庭定定地看向我,「我也一样。那天我晚上失控,也因是你,而不是其他的什么人。」

「真的吗?」我还想再问,顾其庭却不再给我发问的机会了。

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被粘在蛛网上的蝴蝶,徒劳地挣扎。

「你会不会嫌弃我胸小?」我忽然想到以前郑湘湘嘲笑过我胸小的问题。

这事儿要是搁以前,我就当她是在放屁,毕竟我对自己的容貌还是自信的。

可只要跟顾其庭有关的事,我就拿不准了。

「没有的事。」

「但郑湘湘说,男人都喜欢胸大的女人。」

「我没见过别人的,无从比较。」

他粗喘的呼吸在我耳畔,热烈的亲吻着我,眼睛里是浓烈的情欲。

这一刻,我终于确信他是爱我的。

「我也喜欢你。」我也向他表明心意,这样的表达还不够清晰,「非常非常喜欢。」

顾其庭非常动容,再一次主动吻我。

嫁给喜欢的人,实在太幸福了。

我这才知道,单恋一个人,与彼此相爱是不同的。

过去,我一直很孤独,没有同龄的朋友,我爹整日忙于公务,没有人听我说话。

我孤独了,难过了,开心了,都没人跟诉说,可如今我终于找到人听我说话了。

我唧唧呱呱,把我从小到大的事情一股脑告诉顾其庭。

顾其庭也喜欢听我讲话,虽然他很少讲自己的过去给我听。

我只知道,他是个孤儿,父母家人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一想到他过去吃了很多苦,我就更怜惜他了,想尽办法对他好。

「小鱼,你不用对我这么好。」顾其庭被我的热情吓到了。

「阿庭,我是你的妻子啊,对你好是应该的。」我心疼地抚摸着他的手,他的手指上有厚厚的老茧,那是过去为了糊口,他替书坊抄书磨出来的,「过去,你吃了那么多苦,都没有一个人心疼你。如今有我在,也有我爹在,我们就是你的家人,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顾其庭搂着我说:「遇见你真好。」

6

我跟顾其庭蜜里调油时,我爹出事了。

有一个术士,实名举报说,御史大夫许昭的儿子想要谋反,还说他策划要在闹市制造混乱,借此吸引百官的注意力,趁机将他们一网打尽。

许昭是我爹一手提拔起来,准备接他班的人。

这事听起来就很离谱。

第一,谋反总得有个动机吧?

如果你想当皇帝,那你直接杀皇帝好了,杀百官……算怎么回事?

第二,就算真的想刺杀百官,明明有更好的伏击地点,为什么要选在闹市?

且不说百官们出门前后都有随从,就算独自出门,闹市那么多人,真要杀起来,他们往人群里一藏,你哪儿找去?

起初大家都认为这是个笑话,没人当回事儿。

可事情怪就怪在,没过几天,这个术士不明不白地死了。

许公子自然成了头号嫌疑犯。

皇帝下令,让郑湘湘的爹郑无极调查这个案子。

郑无极雷厉风行,很快就查清楚了真相:术士确实是御史公子杀的,而谋杀的事也是真的。

真相查清了,御史公子被处死,许昭也被迫自裁。

郑无极和我爹本就不和,现下出了这事  ,他自然是想借许昭的案子,把我爹也牵扯进去。

果不其然,他向皇上密告,说我爹跟许昭等人结党营私,许公子谋反的事,我爹也有参与。

皇上最恨的就是大臣结党,听说丞相跟人结交,更是恼怒,让郑无极调查此事。

他这一挖,挖到了比谋反更重的罪名:叛国。

郑无极向皇上提交了一些信件,北狄可汗阿布思跟我爹的往来信件。

这些书信坐实我爹勾结外夷,叛国的罪名。

阿布思能力出众,他即位几年,不但平定了国内的叛乱,还吞并了不少西域小国,统一了漠北。

但他也是个野心勃勃的人。

近来北狄蠢蠢欲动,大有反叛之势,只是尚未发动而已。

他给我爹写了很多书信,多次提及他的野心。

我爹数次劝谏他。

他顾念我爹的恩情,答应我爹,只要有我爹在,他就不会侵犯大周。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爹没有及时焚毁这些信。

也许是觉得没有必要?毕竟,我爹的书房是机要重地,连我都不准进去。

可是有一个人例外,顾其庭,除了他以外再没别人,我在心里想为他开脱也找不到任何理由。

我爹非常欣赏顾其庭,刻意培养他,经常把他叫到书房里,跟他讨论学问;有官员来报告公事,我爹也会叫他旁听,并不隐瞒他什么。

可我爹看错了人。

他欣赏的人,想要培养的人,却一直想置他于死地。

阿布思写给我爹的那些信,是顾其庭偷出来给郑无极的。

郑无极把搜集来的罪证,呈报给了皇上。

皇上一怒之下,罢免了我爹的职务。

但我知道,我爹被免职并不是这次告密的结束。

果然,郑无极的野心不止扳倒我爹这么简单,他还要清洗我爹在朝中的势力,一时之间,不少人都因为跟我爹交往过密,受到了牵连,进了大狱。

7

可是让我想不通的是,顾其庭为什么要背叛我爹?

我跑去质问他。

「为什么?」顾其庭冷冷地回答,「我当然是为了报仇。我原本不姓顾,我叫杜攸宁!以前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我父母早亡吗?因为他们都是被你爹杀死的!」

我压根不相信,我爹会做出这种事。

顾其庭冷笑道:「你认为我撒谎?可我家人的尸骨不会!你问你爹当年前丞相杜慎言是如何死的,就知道你爹是如何害我家破人亡的。」

我爹在听到「杜慎言」三字时,脸上露出了一抹愧疚的神色:「当初那件事,的确是我办错了,一念之差,害了你全家。可是小鱼是无辜的,你要报仇来找我,为什么要伤害她?」

「你别在这里假惺惺。你是高高在上的丞相,我不过是个什么都没有的草芥之人,不利用你的女儿,怎么能接近你?」

哪怕我爹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培养,哪怕我曾真心爱他,顾其庭对我们的恨意依然不减,「我曾经最恨不择手段的人。可我为了能够接近你,搜集罪证,只能牺牲色相,去引诱你女儿。把自己变成了我最恨的那种人。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你女儿落到这步田地,是你害的,不是我!」

原来,顾其庭接近我,娶了我,都是为了接近我爹,好寻找机会报仇。

可笑在今天之前,我还以为顾其庭是爱我的。

我是个傻子,被他骗了身子,玩弄了感情,还对他情根深种,死心塌地。

我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一刀杀了他。

我爹却抬手制止了我,对顾其庭吩咐道:「你跟我来书房,我有话对你说。」

他们两人谈了将近一个时辰 ,顾其庭才从书房走出来,他的脸色惨白,面无血色,「你爹叫你。」

我冲进书房,只见我爹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慈爱地看着我,就跟以前他下朝回来一样。

「爹爹。」我鼻子一酸,扑到他怀里哭起来,「是我的错,是我引狼入室,害了你!」

「这不是你的错。」

爹抚摸着我的头,「这一切都是爹种下的恶果。阿庭,也是个可怜孩子,你不要怪他。」

我没想到,我爹会说这种话。

顾其庭这只白眼狼,把他害惨了,他为什么还相信他?

我爹长长叹息了一声:「小鱼,爹爹对不起你。爹这辈子,最亏欠的就是你了。可是爹没有办法,没有时间再来补偿你了,你能原谅我吗?」

「爹,不管你做了什么,你都是我爹。」我抱着他的腿,委屈地哭起来。

他拍着我的背,就像小时候一样。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动作停止了。

「爹?」我心里忽然生出几丝慌乱的不安,晃动着他。

他的身体忽然瘫软在地上。

这时我才看清,他脸色灰黑,嘴角还有未干的血痕,他服毒自尽了。

「爹!」一阵剧痛袭来,我晕了过去。

后来我才知道,我爹是为了阻止像疯狗一样乱咬人的郑无极继续攀扯,牵连更多的人,才自戕的。

他临死前,给皇上上了最后一道奏疏,希望能以他的死,终止这次风波。

同时,他恳求皇上能够放我一马。

皇上见我爹已经自戕,没有追究我的责任,只把我贬为庶民。

一夜之间,我失去了一切。

我心如刀割。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倘若我不意气用事,跟郑湘湘抢什么夫婿,就不会中了顾其庭的圈套,引狼入室,害死了我爹。

我恨顾其庭,更恨我自己。

8

丞相府被抄家,我无处可去。

仆人们星流云散,跟着我的只有藻儿。

就在这时,我发现自己怀孕了。

如果是在一个月前,我爹知道这个消息,一定会高兴坏了。

世事难料,爹爹再也看不到了他的外孙了。

「小姐,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藻儿跟我一样,在丞相府里养尊处优惯了,比我更不知所措。

我反倒比她镇定:「我们先想办法活下去。」

我要为我爹报仇,可我一无所有,孱弱卑贱,如同蝼蚁。

当务之急,唯有先活下去。

过去,作为长安城的风云人物,我经常登上长安城小报们的头条。

毫不夸张地说,有不少小报都是靠我养活的。

如今我被贬为庶人,沦落到身无分文的地步,这些小报更是连篇累牍地描绘我的惨状。

我找到了一家发行量最大的小报。

「我有一个消息要卖给你们。」我开门见山说了来意,「二十贯钱。」

小报主事嘲笑道:「李姑娘,你如今已经不是丞相家的小姐了,还有什么消息值这么多钱?」

「我怀孕了。」我平静地看着他。

他的眼睛登时亮了,「好,我立即让人准备钱。」

顾其庭告密,害死我爹,害我家破人亡的消息,在长安城传得沸沸扬扬。

我在这个关头怀孕,当然是个爆炸性新闻。

第二天,这家小报就发布了一则轰动全长安的消息:《惊天内幕!流落街头的状元夫人,原来有孕在身!状元郎是冷酷到底,还是顾念孩子,破镜重圆?》

一石激起千层浪。

我再次成为了全长安城小报关注的焦点。

各家小报的探官蹲守在我临时居住的房子周围,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然后写成一篇篇文章。

《状元郎的夫人,没有一技之长,她将如何抚养尚未出生的孩儿?》

《身无分文的前丞相之女,维持生计的钱是哪里来的?状元郎会不会暗中救济?》

……

顾其庭从小报上看到了我怀孕的消息。

到底沉不住气,还是找来了。

从我被赶出丞相府到现在,我和顾其庭虽然没有见面,

但我从小报上依然能看到他的消息:告密之后,他的仕途更加通顺,听说郑无极非常欣赏他,还打算把女儿郑湘湘嫁给他。

「你来做什么?」我问他。

他脸颊瘦削,神情憔悴:「带你回家。」

「回家?」我忍不住笑起来,「我哪里还有家?我爹死了,你害死的!你不记得了?」

「小鱼!你别胡闹!」他严肃地斥责我。

他的话更是激怒了我。

「胡闹?」我压抑着心头的怒火,「你杀了我爹爹,你觉得我会跟你回去?」

在我咄咄逼人的质问下,顾其庭避开了我的眼睛,妥协道,「就算你不原谅我,也得看在孩子的面子上…….」

「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我哂笑,「我从来没想过为我的仇人生孩子!」

「小姐!」藻儿眼中流露出惊恐的神色,「你出血了!」

我没料到顾其庭今天会来找我。

不知道是不是天意。

就在他来之前,我刚喝下堕胎药,此刻已经发作。

我能感受到小腹像刀绞般的疼痛,粘腻的血顺着我的小腿流下来。

我的决绝也吓到了顾其庭,他不敢置信地冲过来质问我:「李玙,你把孩子打掉了?」

「小姐,你怎么这么傻,身子要紧啊呜呜呜呜呜」藻儿哭起来。

「藻儿别怕,别哭了,乖,现在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我会没事的。」我费力地安慰藻儿,肚子里像有一把剪刀在里面乱剪乱戳,把我的五脏六腑全都绞碎了,我强忍着疼痛,「他爹害得他娘家破人亡,他娘恨毒了他爹。带着爹娘仇恨的孩子,哪怕出生了,也是来受苦的——」

顾其庭脸色发白,嘴唇紧抿着,眼睛里闪现出痛楚。

看到他这样子,我非常解气。

「顾其庭,孩子已经没了,从此以后,我们只是仇人!势不两立的仇人。」

原本我想再说几句狠话,可我身心剧痛,直接痛晕了过去。

9

孩子没了,我跟顾其庭之间只剩了仇恨。

可是顾其庭却不肯放过我。

他打定了主意纠缠我,买下了我附近的房子,跟我成了邻居。

流产后,我休养了一段时间,他每天公务归来,都会送来各种各样的补汤。

「小鱼,我知道你恨我。」他的声音喑哑,充满苦涩,「原本我没打算利用你的,可是……当我听说,阿布思派人来求亲,想要娶你时,我突然很害怕。我怕你爹答应你去和亲,这样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一想到见不到你,我就心烦意乱,我不能看着你嫁给别人——」

「顾其庭,你自己相信吗?是不是你说得多了都把自己骗过去了。」

他这些话,如果是从前说与我听,我会感动,可自从他害死了爹爹,我便明白,就算他爱我,这也不是纯粹的爱,这里面有利用、谎言和仇恨。

「我不奢望你能原谅我。」他轻声说,「我答应了你爹,会照顾你。」

「我不用你照顾,也会活得很好。」

说这话,是因为我有底气。

自从被赶出丞相府之后,我就已经想好了,今后应该如何活下去。

前些天,就在各家小报报道我怀孕的消息时,另外却有一家小报另辟蹊径:

《前任丞相之女,原来是个败家女!吃不上饭了,还花二十贯买衣裳!》

《宁可饿死,也要买裳?李氏依旧维持相府千金的奢靡,二十贯钱买了一条只穿一次的裙子》

《你们好奇的裙子来了~~~本文将带你们来揭秘,迷住李氏的到底是一条怎样的裙子》

……

毫不夸张地说,过去长安城的时尚有一多半是我带起来的。

在嫁给顾其庭之前,我有两大爱好:跟郑湘湘作对,置办衣裳。

就因为我喜欢买衣裳,还招来了不少老夫子的批评,说我奢靡浪费。

这次,趁着我怀孕的消息轰动长安,我跟一家卖女子衣裳的店家趁势推出了最新设计的裙子:用浅色丝绸,放上树叶、花瓣,弹墨其上,染出蓝底白花,素雅别致,清新脱俗,穿在身上非常有素雅文艺范儿。

为了防止被别的绸缎庄抄袭,我还搞了一个辨别真假的纹绣,大肆宣扬,有范儿的女人都穿正品。

这条弹墨裙的销量非常好,除掉成本费,给小报的宣传费,我分得了两万贯钱。

我用这笔钱开了一家自己的店。

自从我爹出事后,长安城里的公侯小姐世家千金,有幸灾乐祸的,有怜悯同情的。

这些人都喜欢我设计的衣裳,时常来光顾我的店铺,连皇帝的妹妹太华长公主都来过。

我店里的生意越来越红火。

顾其庭原本以为,我离开丞相府之后,身无分文,一定活不下去,最后还是要靠他养活。

他没想到,不靠他,我也能活得很好。

这时阿布思的心腹找到了我。

原来阿布思已经得知了我父亲的遭遇。

他担心,没有了父亲的庇护,我在长安城会受人欺负,派人来接我去北狄,替父亲照顾我。

我谢绝了他的好意。

可阿布思的心腹刚走,我的店就出事了。

郑湘湘找来了。

我爹死后,她爹郑无极顺利当上了丞相,她也成了丞相千金。

过去,她处处被我压着,好不容易翻身 ,怎么可能不找我报复泄恨。

她三天两头带人来我的店里找茬,动不动就把店里的东西砸个稀巴烂。

我也曾有几个关系不错的朋友,可这些人的家世背景比不上郑湘湘,谁也不敢替我出头。

纵使如此,她还是不解恨。

她想要嫁给顾其庭,但顾其庭再三拒绝了她。

郑湘湘恼羞成怒,认为顾其庭不肯娶她,是我在背地里搞鬼。

晚上,我跟藻儿关了店铺回家,正中了郑湘湘的埋伏。

我们俩大声呼救,路过巡夜的官差经过,但看到是郑家人,不敢管,又灰溜溜离开了。

我们被打得遍体鳞伤,郑湘湘左手抓起我的头发,右手握着一把匕首在我脸上游走。

「李玙,你知道吗?我真的是恨透了你!」她在我的脸上划了一下,「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喜欢你,厌恶我。我就不明白,我到底哪里不如你?我想应该是你这张脸吧?你等着我把你脸上的这层皮揭下来,看那些人还会不会喜欢你!」

我没想到郑湘湘心里如此变态!

我就算从小到大跟她作对,也从来没想过伤害她。

藻儿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忽然挣脱了束缚,扑向郑湘湘,狠狠咬住了她的耳朵!

「啊!」郑湘湘的惨叫声撕裂黑夜。

她带来的人也都吓坏了,立即冲过去救她。

藻儿用尽全力,冲我喊了一声:「小姐,快走!」身子软软倒了下去。

郑湘湘满头的鲜血,痛得发疯,冲着人嚎叫:「快把李玙给我乱刀分尸!」

我跟藻儿从小一起长大,说是主仆,跟姐妹差不多,我没想到她会这样惨死。

那一刻,我放弃了挣扎,想着就这样死了也不错,活着也是受苦,不如早一点下去陪我爹和藻儿。

10

但我没有死成。

一支利箭穿透了郑湘湘的心脏!

黑暗中窜出几个跟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衣人,他们出手迅捷狠辣,郑湘湘带来的那些侍从甚至没有发出像样的反抗,就被黑衣人统统杀死了。

我木然地走向藻儿。

她已经没有了呼吸,但她的身体还是温热的。

藻儿是为了救我才死的,我的眼泪滴落在她脸上。

领头的男人朝我走过来,他身材健硕,刚毅严肃,蹲在我面前有一种压迫感。

「小鱼,对不起,我来晚了。」他用手指抹掉了我的眼泪,他的手指也是粗糙磨砺的。

我泪眼婆娑地看着来人,只有那双精明湛然的眼睛是熟悉的。

这个男人,正是北狄的可汗阿布思。

我没想到,他竟然敢只身闯入大周的都城。

「你爹给我写了信,我不放心你。你跟我回北狄吧,让我照顾你。」他温柔地说,像兄长般亲切。

「藻儿——」我哽咽道:「藻儿死了。」

「到了北狄,就不会有人伤害你了。」阿布思耐心哄我,「在这儿很危险,一会儿巡逻的官差又来了,我们先离开好吗?」

我这才想起来,阿布思倘若被抓住,他的处境有多惨。

我已经害死藻儿,不能再连累阿布思了。

郑湘湘的死,果然很快就被巡逻官差发现了。

郑无极也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听说女儿遇害,又气又痛,立即下令全程戒严,捉拿凶手。

阿布思帮我埋葬了藻儿,立即带我离开了长安。

虽然我身上的伤还没痊愈,可是如今形势紧张,容不得耽搁了。

可这时候,我的身体偏偏不争气,也许是因为在郑湘湘那里受了伤,也许是因为藻儿的死刺激了我原本就脆弱的神经,又或者流产后,我的身体就没有调理过来,赶了一段时间的路之后,疲劳击溃了我,我的身体终于撑不住了。

眼看着就要出关,离开大周了,我发起高烧来,整日浑浑噩噩。

阿布思的手下都认为,先出关脱离危险再说,可阿布思却想在边关休养几天,找大夫给我治病。

我整天躺在床上,时而昏迷,时而清醒。

混混沌沌之中,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了顾其庭。

他坐在床边,看着虚弱的我,眼神中流露了深切的心疼。

「小鱼,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吃苦了。」他俯下身吻了我。

我猛然从睡梦中惊醒!

外面太阳已经西斜,明亮的阳光照得屋子里亮堂堂的,外面非常安静。

安静到我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我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梦到顾其庭?

我心中隐约觉得不安,梦中顾其庭的那个吻实在太真实了,他的嘴唇有些干燥,吻在我脸上,有一丝丝的刺痛。做梦能有这么真实的吗?

我正在怔怔出神,阿布思推门进来了。

他看到我醒了,很自然地伸手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笑道:「大周的大夫果然医术高明,你这些天高烧不退,我都快吓死了,他帮你诊治一番,吃了他的药,你的病果然好了。」

「阿布哥哥,我们什么时候走?」我只觉得不安。

「不着急,你先养好身体再说。」他柔声回答我,「你小时候,最爱听我给你讲在草原上策马,等你到了北狄,我送你一匹小红马,包你满意。」

「我的身体已经好了,我们明天……不,今天就走好吗?」我急切地问,「我的身体已经好了!」

阿布思虽然担心我,可他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再加上我迫切要求他赶快走,他就答应了。

11

但我们没有等到第二天。

半夜,有人闯进我的屋子,挟持了我。

他说,他是顾其庭派来的 。

我不肯跟他走,挣扎间惊动了阿布思。

他听到我房间有响动,立即前来查看,刚推开门,一支利箭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中了他的胸口。

这变故来得太快了,快得我来不及反应。

我们已经被大周得兵马层层叠叠包围了。

我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张熟悉又冷漠的脸:顾其庭。

「没想到,北狄的首领可汗,为了救李良史的女儿,竟然肯以身犯险,来到了我们大周。」顾其庭气定神闲地看着阿布思作困兽之斗。

「你是什么人?」阿布思忍痛质问。

顾其庭看了我一眼,慨然回答:「我是李玙的丈夫。你想带走我的妻子,不觉得太失礼了?」

阿布思眼中显出一丝杀机:「是你害死了李丞相?又把小鱼害成这样的?」

「李良史自杀,是因为跟你勾结,犯了叛国之罪,害死他的人是你。」顾其庭辩驳道。

「我要杀了你,给丞相和小鱼报仇!」阿布思眼中闪烁着仇恨的火花,气急攻心,喷出一口毒血!

阿布思的部下们见他们被围困,个个眼神凶狠,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这个女人是奸细!」

一柄钢刀朝我砍来。

「小鱼!」顾其庭惊呼一声。

千钧一发之际,阿布思冲过来,替我挡下这一刀。

「可汗!」砍人的人惊呆了,所有人都惊呆了。

阿布思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威严地喝止部下:「谁也不准伤害这个女人!」

这些人见阿布思受伤,又急又气,跟顾其庭手中的人交上了手。

顾其庭的人占优势,又是偷袭,很快就把阿布思的部下杀得七零八落。

原本保护我的几个人,都被顾其庭的人杀死了,我在冲杀中跟阿布思的人冲散了。

那群人只能保护着中毒的阿布思突围而去。

我再次落到了顾其庭的手中。

「小鱼!」顾其庭上下打量着我,「你没有受伤吧?」

我还没有回答他,他已经紧紧抱住了我,在我耳边哽咽:「你知道这段时间我有多担心你吗?我整天提心吊胆,就怕你出事。以后我也不会让你以身犯险了,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

回顾整件事,我明白了,我是刺杀阿布思的诱饵。

我冷漠地看着顾其庭,问他:「阿布思是不是死定了?」

「阿布思狼子野心,已经在边境集结队伍,只等时机成熟,就要进犯大周。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阿布思必须得死。」顾其庭说得斩钉截铁。

我心中了然,我再一次被顾其庭利用了。

他第一次利用我,害死了我爹。

他第二次利用我,又害了阿布思。

这一刻,我万念俱灰,大脑完全被仇恨占据了。

我捡起地上的一支断箭,决绝地插进了顾其庭的胸口!

顾其庭闷哼一声,不但没有推开我,反而用力抱紧我。

「你放开我!」我用力挣扎。

「小鱼,对不起。」他在我耳边不断道歉,「我是不得已。我不能让阿布思跟大周开战。」

他的血顺着箭杆流到了我的手上。

「小鱼,我没有退路了,我必须这么做。我没有退路了……」

「如果我不杀了阿布思,等他对大周开战,到时候会死掉千千万万的将士,会有无数母亲失去孩子,妻子失去丈夫,孩子失去父亲。」他缓缓放开我,眼中闪着泪光,「我要救那些人,就只能伤害你。我也很痛苦。如果你真的恨我,就杀了我吧!」

他握紧我的手,抓着那支断箭,一点一点用力插进他胸口。

我真的很想就这样杀了他,可是——

如果我爹还活着,他会怎么选呢?

他会不会认为顾其庭这种舍弃一人,拯救千万人的抉择是对的?

我用力抽出手来,狠狠打了他一耳光:「杀你,脏了我的手!」

见我不肯杀他,顾其庭眼睛忽然亮起来。

他大概以为我还爱他,迫不及待地向我表白:「小鱼,我爱你,你跟我回去吧。」

我不想再听他说任何一句话。

「顾其庭,我闭嘴吧。」我冷冷地回答。

「啊,不对,应该是杜攸宁。杜攸宁,我从来都没爱过你。我爱的是那个真心爱我,从来没有欺骗过我的顾其庭。但这个世界上,压根没有顾其庭这个人——」

我走出屋子,卫兵们围拢了上来,刀剑相向。

顾其庭捂着伤口,跌跌撞撞跟出来。

「让她走。」他维持着威严的神态。

「顾大人,这个女人跟那群北狄人是一伙的——」

「让她走!」顾其庭喝然命令。

没人敢来阻拦,我径直离开了。

走了几步,背后传来一人的惊呼:「顾大人重伤昏过去了!」

我没回头,前尘往事,就此斩断,我跟顾其庭不再有任何关联。

从边关逃出来之后,我无处可去。

作为朝廷缉拿的要犯,我只能隐姓埋名,隐居在一个偏僻的小镇上。

我在镇上开了一家裁缝铺,给人缝制衣裳,收入还算可以,能够维持温饱。

小镇地处偏僻,消息不通。

过了将近一年,我才从茶馆说书先生口中得知阿布思遇刺的后续。

阿布思逃回北狄后,不久就毒发身亡了。

阿布思的正妻,去和亲的咸宜公主出面稳定了局面,在大周的支持下,让襁褓中的儿子即位,与大周议和,两国一触即发的战火,再度被消弭了。

朝廷嘉奖了顾其庭,百姓也对他感恩戴德。

但顾其庭却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有人说,他在那场混战中被杀了;也有人说,他是看破红尘,出家去了。

听书的人纷纷感到惋惜:「像顾大人这种心系百姓的好官,落得这样的结局太可惜了。」

「就是啊,好人没有好报。」

……

百姓纷纷感念顾其庭的恩德,惋惜他的遭遇。

还有尚未出阁的少女,听得入迷,芳心暗许:「好想嫁给这样的大英雄啊。」

另一个女伴亦是神往:「我也是!做他的妻子一定很幸福!」

……

我在心中嗤笑,抬脚离去。

还没到我的裁缝店,我就看到店铺外面围着很多人。

房东沈婆婆看到我回来,连连伸手招呼我:「小鱼,你去哪儿了?我等着你拿钥匙!」

「拿钥匙做什么?」我问。

婆婆笑得眉眼都展开了:「你隔壁的房子租出去了!是个教书先生!」

又悄悄叮嘱我:「这先生学问又好,长得也好,他这一来,就有很多姑娘打听他。婆婆我偏心,留给你了。你可得好好把握!」

我被她拖进人群,见到了被姑娘们包围的男人。

男人布衣粗服,不掩风华,直直地看着我,眼神缱绻,诉说相思。

「小鱼,我终于找到你了。」他上前一步,想要抱我。

不,不。

我下意识后退一步。

想不到顾其庭会追到这里。

前程往事涌上心头 。

我爹,藻儿,阿布思,还有我们没来得及出生的孩子。

我被他害得失去一切,我不会原谅他。

我们之间隔着背叛和仇恨,不可能再回到从前。

12

男主番外

在遇见小鱼之前,我人生的意义就是报仇。

为了报仇,我可以不择手段。

哪怕知道,小鱼是无辜的,我利用她接近李良史,会伤害到她。

但我还是那样做了。

我想不到的是,小鱼纯真善良,又是真心爱我。

而我也在不知不觉中爱上她了。

可纵然再爱她,我也不可能放弃灭门之仇。

我利用李良史的信任,很顺利地就拿到了他跟阿布思往来的书信。

复仇按照我的计划执行,一直到李良史告诉我,我们全家被灭门的真相。

他说:「害死你全家的,并不是我。我只是执行者。」

我压根不相信李良史的话。

李良史问我:「当初你爹在朝中拉帮结派,六部有一半的官员都是他的门生,这样的丞相,皇帝能不忌惮吗?很多人上书弹劾我,皇帝还能不知道吗?为什么他还会用我?」

他点到为止,可我却全然明白了。

原来,害死我全家的罪魁祸首是皇上

李良史不过是替皇上办脏事、背锅的那个人罢了!

我忍不住颤抖,我……我苦心孤诣,忍辱负重,却原来报错了仇?

小鱼在得知我出卖了她爹之后,她失望、愤怒,又痛苦,我忽然一阵锥心刺骨的痛苦。

李良史看出了我的悔恨,他没有责怪我,反过来安慰我说:「你不必自责。这件事跟我也确实脱不了干系,不管什么样的报应,我都认。」

沉吟片刻,他又说:「有一件事,我不放心。我死了,阿布思一定会反。那时候,两国又要开战,边亭流血成海水,受苦的还是百姓。我想让你帮我阻止这场战祸。」

死到临头,李良史想的,竟然不是他自己,而是如何消弭战祸。

我不相信,他会有这么伟大 ,嘲讽道:「当年不是你坚持要送阿布思回国继承汗位的吗?」

「是。」李良史坦然地承认了,「我这一生提拔过很多人,只有两个人背叛了我,一个是郑无极,另一个就是阿布思。可我提拔的其他人,如今都成为了朝廷的栋梁,其中就包括你。」

平心而论,李良史的确在用心栽培我。

我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的九品官,压根没有资格处理政事,他在处理政事的时候,却总让我旁听,甚至征询我的意见,他在培养我参政的能力。

「你虽然恨我,可你是一个有良知有底线的人。」

李良史继续说:「想要阻止阿布思叛周,只有一个办法。我是没办法实现了,希望你能为我完成。」

我还想拒绝。

李良史却向我跪下了!

「我不是以我本人在哀求你,我是以大周丞相的身份哀求你,希望你能救万民于水火。」

我震惊不已。

这一年多以来,他随侍在李良史身侧,虽然说他是我的杀父仇人,可我也不得不承认,他待我也像恩师,像父亲,他也的确是个心怀百姓的良相。

「我要怎么做?」我问他。

李良史交给我一封信。

「阿布思身边有我的人,他会想办法跟你联系,里应外合的。另外驻守玉门关的程千里是我的旧部,我会写信给他,你去了那边,可以跟他联络。可是要想引阿布上钩,还需要诱饵。」

「什么诱饵?」

李良史痛心疾首地看着我,缓缓吐出两个字:「小鱼。」

我头皮发麻,汗毛倒竖,想都不想便拒绝了:「不行!」

李良史不管我激烈反对,自顾自说下去:「阿布思喜欢小鱼。他在大周时,就向我求过小鱼。可我就小鱼一个女儿,不忍心她嫁到北狄去,就拒绝了他。我想用小鱼为诱饵,引诱他上钩。我会派人给他送信,告诉他,我惨死的遭遇。我死之后,倘若他惦记小鱼,一定会来接她。只要紧盯着那些人,就一定能抓住阿布。」

「小鱼是无辜的!」

我想不到李良史如此狠心,为了杀掉阿布思,连自己的女儿都可以牺牲。

小鱼要是知道,她的父亲利用她当诱饵,诱杀阿布思,一定会疯掉的。

「我可以答应帮你杀阿布思。但是我不会利用小鱼。」我坚持底线。

李良史摇头:「阿布思为人十分精明。除了小鱼,他不会冒险来长安。这是唯一的办法。」

「不!」

「小鱼是我唯一的女儿,是我的心头肉。难道我就舍得让她去当诱饵吗?」李良史老泪纵横,「可是我没有办法。只要杀掉阿布思,就能顺利消弭一场战祸,救数百万生灵。我只能牺牲小鱼。」

我头脑发热,浑身的血液都涌上大脑。

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不答应,假装不知道这件事,两国交战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就算血流成河,我照样在朝中做他的清贵官;答应他,就得利用小鱼,伤害小鱼,只是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会承受什么样的代价。

李良史看出了我的犹豫,为了逼我同意,他擅自启动了计划。

他的死,只是这个计划的第一步。

他就是要小鱼在长安受苦受难,赌阿布思对小鱼还有一丝感情,涉险来救她。

我在暗中掌控全局。

每次看到小鱼受伤,我都心痛如绞。

我想要不管不顾冲上去,终止计划,抱住她,安慰她,不要让她那么痛苦。

可是,已经有太多人为了这个计划牺牲了。

李良史,藻儿,还有我们未出生的孩子。

我不能让他们白死,阿布思必须得死。

阿布思果然中了圈套,命不久矣。

这个计划圆满完成了。

可是这对小鱼,却造成了不可磨灭的打击。

她看我的眼神,透着浓浓的恨意,恨不得把我抽筋扒皮。

可是我不能告诉她真相。

倘若她知道她最爱的爹爹利用她做诱饵,一定会疯掉的。

她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了。

哪怕她把所有的账都算在我头上,恨我一辈子,我也绝不能告诉她真相。

如果我还活着,我要用我余生的时光,对她补偿。

不管她走到哪里,我都要找到她,倾其所有地爱她。

(全文完)

作者:立夏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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