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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枝不让春

「妈,你是穿越者吧?」

对面的贵妇否认三连:「不是!没有!怎么会!」

呵,完全是心虚的表现。

「那你告诉我,法克,是什么意思。」

「……」

「还有,奶奶的熊、阿西爸、卧草,又是什么意思。」

「……你听我解释。」

 

1.

这日我爹不在府,我遣走近身伺候的丫鬟翠云,选好时机想要问个清楚。

话一出口,原形毕露。

穿着华彩锦缎的我娘——堂堂将军府的二少奶奶柳俏俏,出了名的率性泼辣,此刻怂成见了猫的鼠,还在努力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在说什么啊……」

我淡淡一笑,若无其事地拨弄桌上的绣品。这是刚刚管家让人送来的。

「那个,女儿啊……」

我继续拨弄,挑挑拣拣。

「……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这下,可就得由着我把最近憋闷在心的疑惑抖落个明白了。

「上个月某日用膳时,你让我私底下别叫你娘叫你……妈,对于这个称呼我很费解。虽然你解释这是一种比娘还亲昵的叫法,我也只能勉强接受。」

柳氏看上去无所适从,斟茶的手抖了抖。

「再来,这是近日丫鬟收拾你房间发现的。」说着,我把几张纸稿拿出来,上面横七竖八、歪歪扭扭地写满字,频率最高的莫过于「穿越者」三个字,其次是「怎么办」、「好烦」等等。

柳氏被茶水一呛,咳的满脸通红,无比狼狈,「这、这、这……」

我安抚她:「妈妈放心,丫鬟不识字,所以才特意交到了我这里来,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你倒是叫得顺口。」

「可丫鬟虽然不识字,还是看出了你书法退步了,没事你就少写点。」

说着,我便将纸稿放进了脚边的炭盆中焚烧殆尽。

柳氏见了也只是嘴角抽动,不得不佩服我早有准备。

事已至此,我打算最后再来一击,让她无法辩驳。

「你还一直要同我睡一间屋子一个床榻。就连父亲好不容易回府几日都被你无视,如此不得体的举动实在让人咋舌,好在父亲为人粗犷,只当你我是有母女私语,才随你去了。」

「……」

「种种迹象都让人猜疑,就这样,你还想对我隐瞒什么?」

柳氏耷拉下肩膀,三十好几的华韵此刻却像染上冷霜般,蔫了吧唧。

「哎,我辛辛苦苦隐藏,没想到还是露了马脚。」

我忍不住翻白眼。

我才是那个忍得辛辛苦苦,努力把你当正常人的人好吗。

「好吧,事到如今,我也只能全盘托出了。女儿啊,其实你是这个文里的女二。」

「……」

「还是特恶毒的那种。」

 

2.

我妈是一个月前穿过来的,而且是作为作者,穿进了自己写的书里。

按她说的,她是现代人。而我是北曜国常胜将军沈丰的二女儿沈多乐。

我和长女,也就是书中的女主沈靖瑶同岁,都是年芳十八,更巧的是我俩还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巧不巧的,也就这样。

而我俩的区别,那可就大了去了。

沈靖瑶是正妻所生,承着平安美玉的名字长大,宠爱加身,自小就活得玲珑剔透。

而我沈多乐,是爹娘夹带私情生出来的球。

当年我爹长期在营地驻守,而出生屠户的我娘担起送肉的差事经常出现,一来二去两人就心生情意。

那时,两位夫人齐齐怀孕,管事的老太君却硬是不同意我娘进门。说是门不当、户不对,苦了我爹斡旋许久,才换来她一句松口的「如是男娃」的承诺。

结果,事与愿违,我是个女婴。

命运就此不同,沈靖瑶作为千金留了府,而我被我娘抱着远离府邸,就此背井离乡。

屋漏偏逢连夜雨,没想到打发我们的银票还被匪徒抢去。眼看悬崖在前,好在我娘扼杀了寻死的念头,咬紧牙关一路靠着乞讨谋生,最终带着我在山间村舍里落了脚。

她成了弃妇,我成了孤女。

她给我取名多乐,寓意不言而喻。但是,苦哈哈的日子,谁又能真的快乐起来呢。

也许有人可以吧。

但我不行。

被村长家仗势欺人的孩子设计掉进深坑的时候,被游玩的纨绔子弟用猎弓戏弄的时候,被阴险的山妇差点骗去勾栏院的时候,还有逢年过节,从破败的窗牗看出去,看到一处处灯火通明的屋子里大家吃肉守岁的时候。

很多很多次,我以为自己就要死掉的时候。

我都不行。

这样的生活把我所有的天真埋葬。

我暗暗发誓:熬过去,有朝一日时来运转,要带着娘享福,再也不要堕入同样的困境里,谁敢欺负我,我就全部报复回去。

而在这些深深浅浅的怨怼里,当然包括让我从小就置身狼狈处境的将军府。

后来吧,果真时来运转了。

老太君骤然仙逝,未及一年,正室夫人也病重无医而去,我爹这才让人找了过来。

所幸他多年来对我娘有情,更是有愧,所以八年前,我年满十岁,终于认祖归宗。

我离开了小山村,在娘不知道的情况下,用父亲给的银钱收买了小厮点燃了一把火,烧光了村长家的十几亩庄稼。

那个时候我才感受到些微的快乐,原来有钱是这样好的事。

就这样,我娘虽未被扶正,但成了受宠享福的二夫人,我也成了府中的二小姐。

但是即使我再美好,又怎么敌得过女主沈靖瑶的主角光环呢?

「特别是你之后爱上了男主,你爱而不得,所以利用深爱你的男二谋幸福,结局里男二因你而死,所以我就被骂进来了。应该说,我是和为男二抱不平的淑芬们互怼,被怼进来的。」

以上,就是我妈全部的说明。

她说被我发现也好,这样我就可以对男二好一些了,这说不定就是她能穿回去的方法。用行动打败意难平!

可是……

「我为什么要帮你?」

见我这么说,我妈突然握住我的手,无比真诚地表示:「亲妈保证穿回去给你个好结局,让你金银满钵,咱不淌浑水、不过难关,毕竟情爱乃身外之物,发家致富才是硬道理!」

「是吗,我不信。」

「信我!信我!不然你意难平,我也一定会穿回来的!」

好吧,其实听她说完,我也不想成为悲惨到人人唾弃的存在。

毕竟,就拿曾经欺负过我的村长来说,行恶的人一般结局都不大好。提前预见了走向,也可以防患于未然。

就暂且答应着吧。

「乖女儿,既然如此,也该正式见见我们的男二,王爷家的世子莫泽了。」

「……」哦,是他啊。

「待会他来府上,你不慎掉进水里,他会来救你。虽然你们曾经见过几面,但是这次是他会看上你的转折点。你不喜欢他没关系,但要好好地感谢他!待会我有事外出不在府,你可要听我的话,别乱来!」

好啰嗦。

我敷衍地点点头,把我娘赶出了闺房。

接着换了件最不喜欢的衣服,打算掉水后干脆处理掉就好。

一切准备就绪。

不过,用我妈常用的那个词就是……

法克。

为什么救我的不是莫泽,而是贺炎?

这个,本书里的男主。

 

3.

院里的鲤池颇深,眼下沈靖瑶正在一旁比划长剑。她长发高束,虽容貌雅秀柔和,眉眼却透着自如的飞扬,一颦一笑都让人心动。和我的柔媚娇俏一比,又是一处不同。

她虽闺房富养,却不娇弱,相反很有父亲武将般的飒爽英姿,平日里不爱脂粉锦缎,就喜欢钻研棍棒刀枪,武艺日渐精进时还说过迟早要上战场保家卫国的话,惹来大家侧目,但更多的是赞赏。

而我自打入府,明白一切来之不易,所以倍加努力守礼数、习女红、练书学琴无一落下。所幸不负多年刻苦,我活成了被人称赞贤良淑慧的女子。

收了神思,我又暗自驻足了一会儿,明白过来我待会掉水的地方应该就是鲤池,便想等沈靖瑶走了再过去。

没想到她发现了我,朝我招手让我过去。

无奈,我慢慢走近。

「多乐你帮我看看我新学的招式,这可是我求了林副将好久,他才教给我的。」

我懂什么,我只会无脑夸罢了。

刀剑无眼,沈靖瑶耍得欢,一个侧身发力,脚下不稳,一道尖锐就要朝我轻擦过鬓。

我顿时慌乱想躲。

沈靖瑶也慌了,扔了剑想救急。

结果两人一顿拉扯。

嗯,袖子裂开,我成功掉水。

「救、救命!」

不是我喊的。

旱鸭子沈靖瑶比我还不知所措。

接着,我听到了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起。

「快救……」

沈靖瑶话没说完,那人就跳进池里。

最后被救起时,我肚子都要喝饱了。

「还好吗?」

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脸,接着用力朝我的腹部一按。

我狼狈地吐出了水,像一条孱弱的鲤鱼无法扑腾。这会儿一边后悔答应了舍己掉水,一边慢慢睁开眼,再仔细瞧那人。

发现货不对板。

这人五官俊逸、薄唇轻抿,一拢红衣正衬得他艳华贵气,正是太傅之子、父亲手下屡立战功的少将贺炎。

怎么会是他?

「怎么会是你?」我皱了眉,急急坐起身。

「你想是谁?」贺炎陡然敛去关切的神情,兀自站起身来。

未等我回话,那边沈靖瑶就催促了起来:「你俩赶紧去换件衣服!」

说完,她火急火燎转身就跑,这是要去管家那找大夫来给我们看诊呢。

现下剩我和贺炎两人大眼瞪小眼,无话可说。

「谢谢你救了我。」我道完谢,想就此离开。

贺炎却挡住了我的去路,竟有话对我说。

然后,他拿出一个香囊,递给了我。

我:「我不能收。」

贺炎:「……这是你前些日子,送给我的。」

我:「……」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都怪最近被穿越娘的事搞得有些记忆混乱。

我接过来,仔细端详一阵。

金累丝倭角形,藏裹着白芷艾叶,沁香醒神得很。

这是几个月前端午正日,我随母到军营给父亲送去果粽,又将节品分送给将士们时,寻了时机才把它悄悄塞给贺炎的。

贺炎的相貌才俊皆是别人望其项背的,有心于他最是正常,更何况他背靠太傅府,等于背靠太子,若能结亲更是幸事一桩。

所以那几天里,我用心缝制香囊。

而香囊,是有归属之意,赠人的心思不言而喻。

多月未见,他此次来,竟是为了归还吗?

也是,他当然不会接受,毕竟我已经知道,他不会倾心于我。只是那时,他来不及推拒罢了。

见我怔愣,贺炎没想继续逗留。

「今日来府拜访沈将军,得知他恰巧外出,不便再久留。烦请告知靖瑶一声,过几日我会去营地练兵半月,暂时不会登门叨扰。」

这青梅竹马的情谊,真是我一个十年前才冒出来的丫头不可企及的。

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还是点点头,目送他走远。

见他消失在拐角处,我这才寻到了一处假山旁,把一直猫身躲藏的莫泽给瞪了出来。

「……」

眼前的世子殿下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眨啊眨,对于他被我发现了这件事感到无比的震惊,却还在努力装出一份淡然。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

我懒得说我掉水的瞬间,余光就瞥到了不远处的莫泽。但实在没料到救我的不是他,所以感到费解。

难道我娘记差了细节?

多想无益。我突然把香囊按到了他的手里,说:「听闻王爷有心让你也去兵营习练,这个送你,就当……保你平安。」

香囊保平安什么的……

莫泽脸色陡然阴晴变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扯动嘴角笑了:「谢谢多乐的一番好意。」

我见他别扭地收下,猜测他心里一定感到奇怪,奇怪我怎么会突然对他表露关心吧。

这么想着,无端觉得他可怜。

与莫泽话别后,我回房换了一身衣服,不巧沈靖瑶说大夫来了,非得让我到前厅看诊。

那里,还有一个想走却被劝留的贺炎。

而莫泽不知去向,也许又躲在哪里偷看我吧。

我想叹气,气还没呼出就卡在了喉间,差点倒吸入肺,呛疼了自己。

我的眼前,那个面色如霜的贺炎,在沈靖瑶的催促下,无奈伸出手让大夫诊脉。

衣袖晃动间,我看见一个熟悉的东西被隐隐藏在里头。

那是我刚刚转送莫泽的香囊。

什么情况?

为何它又回到了贺炎手里?

我稀里糊涂,抬眸一瞥。

贺炎也正看向我,眼神实在一言难尽。

 

4.

「阿泽刚刚拿了什么东西给你?怎么急匆匆就走了?」沈靖瑶好奇地问他。

我看到贺炎轻飘飘说一句:「没什么。」

脸色十分微妙。

所以,香囊真的是莫泽刚刚转交给贺炎的?

感觉到此地不宜久留,我随口编了一句身有不适,就离开前厅回了房。

 

这晚用完饭,我打算再找我娘细聊,她却没有出现,一直到了深夜都不见人影。

管家王伯又来找我,说父亲近日都不会回府。我心不在焉地听着,等王伯一走,我倚着床沿绣东西,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一整夜梦境更迭,人物纷杂,混乱不堪。

隔日疲惫醒来,丫鬟又来报我,说我娘入夜后收拾衣物回趟娘家,不让其他人随行。

什么娘家?

当年我娘怀了我却不被接纳,仅剩的亲人阿公就被活活气死了,如今哪还有什么家人?

再说她空有躯壳,内核都不算这个世界的人了,能有什么感情要回老宅看看?

思来想去,一个猜测浮上心头:她不会逃走了吧?

这个猜测让人闹心,就在我想闭门清净一段时间,好好想想之后应对莫泽的方法时,两天后我突然接到了王府那边递来的帖子。

说是莫泽生辰那日王爷要大宴宾客,明面上是生辰宴,实际上是赶鸭子上架的饯行宴,这是铁了心要逼着这根独苗去军营历练个几年的意思。

好狠的亲爹,好惨的世子。

这下清净不了了。

三天后,我和沈靖瑶一起去替父赴宴,而我还为此备了薄礼一份。

 

5.

「喝!今日不醉不归!」

三四张桌子隔开不远,我看到莫泽和几位公子哥推杯换盏几个回合,笑意盎然的模样,一点没有大家传闻的那样不乐意去受苦。

我从翠云的手中接过锦盒,里面装的是上等的狐皮大氅,绣有细密的金丝。

如今已是深秋,送了让他带去,也刚好可以御寒。眼下娘不在,我只能凭好意、听天命,尽量对他好点。

而且,我也得借送礼时好好问问他,那个被转送的香囊到底是怎么回事。

 

奈何左等右等,都等不到莫泽脱身,对于他的乐在其中,我再次感到不解。

这就是喜欢我的态度?

我在这里呆了快有半个时辰了,他有看我一眼?

而晦气的是,沈靖瑶不知跑哪里去了,还一直有纨绔子弟缠过来献殷勤,我烦闷地招呼丫鬟翠云到后院里透透气,结果却遇见更晦气的事。

暗沉沉的回廊一角,有一对影影绰绰的人影。

伴随着几句「好狗不挡道」、「放开我」的话,我明白过来是有姑娘被骚扰了。

多年前的回忆突然袭击了我。

我想起落魄他乡时差点被恶婆娘骗去勾栏院外,看见过男子轻薄女子的场景。加之在前厅被主人无视、被宾客纠缠,我捡起一颗临脚的石砾就朝那脏东西扔过去。

多年穿针的手抖都不抖,我听到哀嚎一声,正中目标。

「哪个不要命的玩意!」

凶神恶煞的男子壮似黑熊,一蹦肚子的肉都在叫嚣拥挤。

完蛋。

这是我从身旁的翠云脸上看到的两个字。

她哆哆嗦嗦扯住我的袖子,完全无法理解自家小姐怎么突然有此壮举。

我也以为自己铁定凉凉,看到那肥熊朝我蹦跶过来扬起手的时候,我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

「大哥!」

闻声我又睁开了眼。

这该死的缘分?

突然出现的贺炎一脚踹开了朝我逼近的男人,然后被刚刚的小姑娘亲密地挽住了手。

「大哥,就是他不讲理!我都说了欠的钱明日还上,他非不让我走,扰我吃席!」

贺炎:「……」

我:「……」

不是调戏……是讨债?

「别闹了」,贺炎摸摸贺融融的脑袋,对这个妹妹无可奈何,「回前厅找你阿泽哥哥去。」

贺融融从小在京城外家长大,性格闹腾任性,看债主狼狈跑远,转头拉了我就叫姐姐。

「大哥,这位姐姐好心帮我,你认识吗?」

我听到贺炎叹了很大一口气,淡淡看我一眼,说:「这是沈将军的女儿……」

「你就是大哥经常说起的靖瑶姐姐?」

「……」

看吧,你就说你让你哥尴不尴尬吧。

我微微一笑:「我是将军府的二小姐沈多乐,不是你哥经常说起的沈靖瑶。」

「……」

而我只会让他更尴尬。

谁让他拒绝了我的香囊。

我可是很记仇的。

贺融融还想继续和我攀谈,最终还是被贺炎一记眼刀瞪回了前厅。

如果贺炎有他妹对我的好奇心的一半,那……

算了,这是不可能的事。

「谢谢你刚刚的出手相救。」

「是我该说感谢,虽然是一场误会,但是你不惜得罪李公公干儿子手底下的人也要出手相助,我很佩服。」

「……」

李公公?那个得圣心很有权势,连几位王爷都要忌惮三分,而自家父亲不屑同流合污的奸佞宦官?

我不是。我没有。我并不知道啊。

啊……算了。

「你是想找阿泽吗?我刚刚在前厅见你一直看着他……」

「嗯,我打算送他生辰礼,没有找到机会。」

听我这么说,贺炎对我再次露出惊异的表情,而后略显局促地往后退开一步。

这妥妥的,是又想作势走人的意思。

但他没有走成。

因为莫泽突然出现了,他脸色酡红,有些急切地走向我,说:「刚刚营地传来消息,说是柳夫人……你娘离家一事被沈将军知道了,沈将军气急攻心,旧病复发,昏厥了。」

这双桃花眼此时总算敛去刚刚把酒言欢的玩闹调调,努力睁出一股清明。

在这样关键的时刻,我拉住了莫泽,想让他带我去军营看看情况。

没想到。

他干脆利落地甩开了我的手。

一时之间,三人陷入诡异的沉默中。

这展开绝对有问题!

 

6.

王爷通情达理,让莫泽赶紧护送我和沈靖瑶去营地看顾父亲。

王府外备好了马匹和车辇,贺炎和莫泽一左一右地站着,各有所思。

我虽心情不佳,但不愿再磨蹭,便走到了莫泽身边顺势把大氅给他递了过去,说:「礼物。」

莫泽怔愣一会儿,摆摆手,回:「我对狐皮过敏……」

「……」

认真的吗?一个经常狩猎的人对毛皮过敏?

我不露声色地握紧身侧的手,努力抑制挥拳的冲动。

「欸这不是上好的狐裘大氅吗!我哥征战辛苦,早就该备一件新的了,阿泽哥哥不要那就给我哥吧!」

贺融融不知从哪里蹦跶了出来,接过那份被婉拒的大氅一抻一抖,转头就拉着我往贺炎的方向走。

贺炎脸色沉郁,眸色苍凉,难得对贺融融表示出不满:「不许胡闹。」

可胡闹的不是莫泽吗?

我忿忿地想,他怎么可以用如此蹩脚的理由当着众人的面拂了我的好意?

「我先替阿泽收下吧。」最后还是贺炎看不下去,给我解围,找了台阶让我下。

既然如此,我可不愿用热脸再贴别人的冷屁股了。

对莫泽好一点什么的,没必要了。

「就当是答谢你两次相救,我希望你能收下,可以吗?」

我把「你」字说得尤其重。

而贺炎明显迟疑了。毕竟之前那个香囊还在他那里呢,这下又多了个东西,实在是……

可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纯良无害地眨着眼,眼神还带上恳求的意味。

贺炎无法,一时心软,犹豫过后只能点了点头。

深怕他突然反悔,我赶紧给他披上。

踮脚的瞬间,我凑近了他一些,他的鼻息刚好喷洒在我的额间,让我有些无措。

我发现,即使被点破自己和贺炎没有好结局这件事,心也还是会因他而怦然聒噪。

我得好好控制住自己才行。

「阿泽,我们去营地。」

说话的是姗姗来迟的沈靖瑶,她不知何时出现,看到了这一切却忍住不问,接着洒脱地拉过莫泽就上了车辇,说:「我不大舒服,骑不了马,你驾马带我去吧。」

那车辇一看就是为我准备的。

奈何情况特殊,虽然沈靖瑶很大可能是醋劲上头故意为之,莫泽也只能依言行事,带着人先行离开了。

「看样子,靖瑶姐姐是误会了吧。」

贺融融说着风凉话,没心没肺地和我们告辞,转身融入了夜色中。

又只剩下我们俩。

哦,还有一个完全不在状态可以忽略不计的翠云。

眼下我不会骑马,所以似乎只能和贺炎共骑一匹。

「军营在郊场,路途颠簸,有什么不适便和我说。」

我点点头,被他被扶上了马。刚坐稳,一个温热的胸膛就贴近后背,那本该是今晚沈靖瑶倚靠的。

在翠云急切的叮嘱声中,贺炎驭马前行。

我看着眼前一双握着缰绳的手,陷入不真实的沉思,唯有耳边的呼吸声在提醒我这一切都是正在经历的亲近。

「阿啾。」

夜色笼盖下,深入丛林的寒意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吁。」贺炎突然停稳了马,我听到细微的动静,接着浑身一暖。

是大氅。

我疑惑不解:「……你也过敏?」

「……披上。暖和些。」贺炎的话里带上了无奈。

「贺副将,你总是这么惜字如金,靖瑶能明白你的心意吗?」

「……反正我是不明白的。」

我不明所以,微微扭头看他。

贺炎也正巧垂眸,夜色中仍灼灼的眼好看得很,但他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无波无澜,只有一瞬的眉间微蹙还是被我捕捉到了。

我问:「不明白什么?」

「你。」

「啊?」

「反正,披好。」

后来在疾驰中,我后知后觉地悟了。

他这么执着地让我披上大氅,一定是怕到了营地被沈靖瑶看到会让误会加深吧。

行吧。

都不愿意收下,莫泽不要,贺炎不缺。

刚刚的台阶已经下过了,就此拿回来也好。

毕竟还挺贵。

 

7.

连夜急奔,到了军营时,天已微亮。

父亲说了声无碍就支走了沈靖瑶,让她去看看兵士们操练的情况。

帐幔刚一落,他就开始对着我长吁短叹。

「她俩始终隔着一层,我不好在靖瑶面前表露太多,但是多乐你不一样,她是你亲娘,你得好好把她找回来,最近我总觉得你娘有事瞒着我。」

「……应该不会吧。」我违心安慰。

「你说到底为什么她要离家出走啊?」

「……」

「难道是因为我上次和她说想要再添一丁,所以才……」

「什么!」

「多乐你不想要再多个弟弟吗?你这样,爹很受伤,会食不下咽的。」

我算是明白过来为何我娘硬要和我挤一个床榻,又为什么要连夜潜逃了。

但是看在我爹因军务繁忙操劳许多,憔悴了不少,为了让他放心,我勉强答应他会尽快把娘找回来。真的是,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

他顿时喜笑颜开,喝下整碗肉汤。

「卧草。」好一个食不下咽。

「啊?多乐你说啥?」

「我是说今日天气不错,我打算去草地上坐卧一下,看看风景。」

 

风景当然是不会看的,远郊的荒野适合驻扎练兵可不适合欣赏。再说,这一望无际的连绵山景还有凋败的村落都似曾相识,我不愿多留,怕勾起讨厌的回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不愿让贺炎护送,打算随便找个兵卒送我回去。

但小兵无令不敢答应,恰巧有人闹事,寻了借口就跑。

耳听营门口吵闹声越来越大,我想看个究竟,走过去才发现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正在吵嚷。

黝黑削瘦的娃倔得很,一再重复着:「我要见我的父亲!让我进去!」

原是个千里寻父而来的孩子。

闹腾了许久,还是有人不忍心,将少年的父亲战死沙场的消息告诉了他。

听闻噩耗,少年立时从身上摸出一把弹弓,边哭边朝人群弹射。

「你们还我父亲!还我!」

一开始没人上前制止,也许都在可怜他。

但军营重地岂能胡来,后来高一级的统领赶来,立刻就下令要拿下。

「等等。」我看不下去拦了人,又趁机夺下少年的弹弓,然后抵到他的额前。

我说:「你要怨恨的,从来不该是这些带兵打战护卫国家的人,不是吗?」

少年看向我,呆住了。

我回忆了一遍曾从书里看过的内容,又说:「家国仇怨,皆在侵者。」

少年似懂非懂,但没再闹腾。

我收了手,刚想将弹弓物归原主,就听到沈靖瑶在后方下令。

「扰乱军营,速速拿下。」

她的声音没入朔风中,完全褪去了柔和,换上了刚劲,俨然一个随时要上战场的男儿。

而她的身后,是贺炎和莫泽。

沙尘迷眼,我却看得真切。果然主角的身后总有人守护力挺。

而我,什么也不会有。

面对严酷的军令,少年消下去的怒火陡然腾烧成了烈焰。他愤起夺回弹弓,跳开了几步,这次瞄准的是我。

他满眼愤恨,觉得是我设下诡计让他卸下防备。

而这也是贺炎第三次对我出手相救。

但他挡到我面前时,已来不及了,被石砾擦伤的眼角流血了。

接着,我看到沈靖瑶跑向他,扶住他。

我还看到莫泽朝这里也急走了几步,但最终停下,和我四目相望。

好一个喜欢我的人。

我信你个鬼。

所以我顾不上关心一下为我受伤的贺炎,趁乱把莫泽给堵到了犄角旮旯,决定要直接和他要个说法。

他说:「爱过。」

「……」

 

8.

莽不莽吧,反正我豁出去了。

我一把捧住莫泽的脸,作势就倾过身去。

没来得及做什么,其实也不打算做什么。

吓唬吓唬罢了。

果然,人一下子就怂了。就这胆量还练兵呢,我嗤之以鼻。

世子殿下好看的脸皱成一团,奋力扒拉开我,一副誓死捍卫贞洁的模样。

我冷笑一声,继续步步紧逼:「莫泽,你到底什么情况?你不是喜欢我吗?你不是非我不娶吗?」

先是香囊,后是大氅,还连着两次见死不救。

呵。

光天化日,也怪不得我有伤风化了,毕竟我已经忍很久了。

莫泽想要躲,奈何我堵得彻底,最后他只能心虚地开口:「爱过。」

「……」

「这样可以了吗?」

「不可以。」这和我娘说的不一样啊!

路过的杂役往这边瞥来,看到我和莫泽站得近,像窥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样撒腿就跑。

莫泽涨红了脸,桃花眼瞪得圆,开始怨怼我:「沈多乐你这人很霸道啊!你又不在乎我的死活,只想着利用我,我为什么还要喜欢你啊?」

一阵凛冽的风吹过,把说完这些话的莫泽的头发吹凌乱了。

也把我吹傻了。

所以……什么乱七八糟又峰回路转的熟悉套路啊。

我扶额:「你也是穿越的?」

「靠,你怎么知道?」

 

营帐里,莫泽一瞬不瞬地盯着我,脸上一派欣喜。

「原来你妈也是穿的啊,太好了,不是我自己真是太好了。」

我没什么耐心:「现在这里没有其他人了,可以说了吧?」

莫泽灌了一碗茶水压惊,说他也是一个月前穿过来的。

就……和作者亲妈就「男二实惨」、「暖心备胎不配有爱呗」撕逼的那群人里就包括他,或者该说他就是负责拱火的人。

两边互呛到最后,他气不过开了几瓶酒喝,醉了倒头就睡,再醒来就魂穿了。

「那晚小说刚好结局,我不求男二能收获幸福吧,没想到连命也没保住。这不是欺负人吗!现实里,我就是活生生的好不容易转正却还是走到分手地步的备胎,这下连小说也不让我好过!我能不暴躁吗!」

我不懂,但觉得很厉害。

而莫泽捶胸顿足地发泄,一点都没有皇亲贵胄的斯文得体。

「那你知道怎么回去吗?」

「我怕死,不敢随便试。但是我想,也许让男二莫泽获得幸福,再和作者和解,会有可行性呢?」

「……嗯,前者目前可行,后者……」

「后者?」

「在逃中。」

「……这个无良作者!」

之后,我把从我娘那边得来的情报和莫泽互通了一番。

而莫泽也承认了,我落水那天是他避开后找上贺炎去救我的,那个香囊也是他重新交给贺炎的,为的就是想和我保持距离。

这个过程,话说的有些多,花了不少时间。

在我们终于达成「避免我俩的感情线、撮合男女主,莫泽这个男二表现的很幸福」这个共识后,我这才起身打算离开。

对了,离开前,我又把达成共识的前提说了一遍。

莫泽满眼嫌弃,连连摆手赶人:「知道了知道了,他乡故里,山庄一座。」

「谢世子,那我就静候地契送来了。」

 

9.

掀开帐幔,没走几步我就看到了贺炎。他眼角的伤口已经处理好了,所幸并不严重。

他提着个食篮,里面装着一个鸡蛋、一个馒头还有一只鸡腿加碗汤,见我驻足打量,他眼神往我身后瞥,在知道我是从莫泽的帐里走出来的后,表情有些严肃地提醒我:「军营里,即便是好奇,也不要随意出入其他人的营帐。」

我从来就知道他和莫泽不同,虽都是出身权贵,他却不是什么识花赏画的翩翩公子,反而和京城里许多纨绔放浪的官家子弟十分不同,浑身像披着浸染日月精华的凛然之气,一言一行都是端正自持的姿态,让良家女眷倾心,让有志之士追崇。

有时就会显得无趣,所以我使坏,逗他:「放心,我不去你帐里。」

「……」

「哦,那我能去我爹帐里吗?」

「你……」贺炎没想到我会打趣他,也不想再接茬,只是用手往上提了提食篮,问:「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见见那孩子?」

许是刚刚见我出手帮忙,所以才贴心相邀,想给我一个交代。

我点点头,迈开步子跟着他走。

 

被拿下的少年叫齐飞,他被暂且关在了杂役房内,不用被粗鲁的兵卒们五花大绑按在地上摩擦再扔进简陋的关押栏里,算是很好了。

我猜是贺炎为他求了情。

因为我走进去时,他对我怒目而视,但是一看到贺炎,这皮孩子就稍稍敛去了焦躁,只冷冷哼了一声。哼的是我吧。

「她来干嘛!军营重地,女子怎么可以随便进出!」

哎呦这脾气,得让他长长记性!

我从食篮里拿出那仅有的一只鸡腿就开始啃,边吃边夸:「真好吃!」

「你个坏女人!还我鸡腿!这是贺大哥给我带来的,你凭什么吃!」

居然都叫上哥了。贺炎收买人心的手段真是润物细无声,被伤了也不忘对别人好。

我蹲下身子,对齐飞说:「我可算帮过你,你不可对我无礼,快,叫声姐姐。」

齐飞不领情,扭过头去。

还是贺炎看不下去了,两边催促让我们赶紧吃完,不过还是不忘教导齐飞:「多乐帮了你,她的那些话不无道理。」

突然被肯定,让我有些措手不及。

贺炎看了看我,眼神在我的脸上游移一阵,竟拿出一条帕子递过来给我,说:「身为沈家小姐不可失了礼数,要是被人看到实在不成体统。」

他是让我擦擦油乎乎的嘴呢。

我接过来,没好当他面上嘴,默默揣进袖口里。眼睛一抬,被齐飞瞧见了全部,他暗暗冷笑一声:「贺大哥才不会喜欢你呢。」

弹弓呢,我真想找出来往他脑门狂弹。

为了面子,我凉薄地开口:「是吗,反正我也不喜欢他。」

说完,我看到贺炎端起汤碗的手微乎其微地一抖。

但他的脸上却沉静无波。

 

10.

终于混到了要回府的时候,莫泽因故留下,只有贺炎担起了护送我回去的责任。

而沈靖瑶似乎还在生闷气,不愿搭理谁,自顾自在营场上练兵。

不用和她一起回去,我乐得自在。

这次不用再骑马,我坐上车辇的时候完全舒坦开来,正盘算着回去后该如何找妈,冷冽的风适时吹开帘布,我看到了今年的初雪。

不大的雪,甚至带点赏雪的时机。

我想起小时候在山间过冬,每年的第一场雪都是我趴在窗沿边看到的。

那时,我娘为了生计出门讨活,做的最多的就是在覆雪难行的林间走动,拾木砍柴到了一定的量就给商户人家送上门去。而我不被允许出门,只能孤零零在家等她回来。

我娘经常说,山里有豺狼虎豹,专爱吃独自出门的小孩。

我将信将疑,有一天好奇出了门,最后是跑回家的,还哭了一夜。原来我娘说的不假,真有专门欺负落单的孩子的禽兽,他们对着我嘶吼,嘲弄我是没爹的崽,被遗弃的狗。

我哭完就想,动物可比有些人善良多了,他们只是饿了才觅食,不像那些禽兽都是吃饱了撑的才到处行恶作乱狂吠不止。

好在,都是往事。如今的我,一定不会再回到那样的处境。

突然,我听到一直骑着马和车辇并驾齐驱的贺炎咳嗽了几声。

昨日赴宴喝了小酒,之后又是策马疾行又是受伤流血,在营里又加训了兵士、安排好齐飞留营,这会儿又马不停蹄护送我回府,似乎都没见他休息一会。现在雪落降温,难免会不舒服。

我把帘子掀大了些,看他笔直地坐在马背上,那鹅毛般的白点絮絮地落在他的发顶、肩背。我想了想,还是把大氅的系带一解,隔着小窗递了出去。

「穿上吧,怕别人误会的话,等到了还给我就是了。」

我给自己台阶下,想让这份好意不要带上被他误会的色彩。

好在他接受了,拿过去就披上,看上去暖和了不少。

这次没有急行,是缓归。我有幸赏雪,一直撑着脑袋看沿途的景色。

萧条又静谧中,只有马蹄声和车轮碾动的声响传入耳中。

而这夜的大氅,未有归还。

 

11.

转眼月余,我娘终于有了消息,她修书一封给我说正在游历四方,让我不要找她,乖乖办事就好。

我明白她是为了躲避添丁一事才出此下策,所以帮她在我爹那里打了马虎眼,说她一切都好,初春时就会回家。

我爹宽心不少,接连带兵打了好几次胜战,其中贺炎更是立了新功,得到了皇上的褒奖。

而莫泽,这个不是原主的男人,之前本想靠投军躲开我的世子殿下哪里是沙场能将呢,派去打杂又丢了王爷的脸面,只能被贺炎安排去清点粮草辎重。

不久,还在营地的莫泽也修书一封给我,说是适逢年关,皇上下令要犒劳军士大设宫宴。眼下进京的军队络绎有序,已有不少权贵在蠢蠢欲动,想给他们的女儿招募有功的良婿。而贺炎该是最抢手的,别说百官千金,要是皇上一个指婚,公主也愿嫁他。

我折上信笺,开始为沈靖瑶一心只会舞刀弄枪感到怒其不争。

沈靖瑶应该也是听闻了此事,这晚入夜后竟只身来找我。

她羞赧着,嗫喏开口:「都说你女红不错,也教教我呗。」

我放下剪子,把还未完工的红纸窗花搁下,假装不明所以地问:「突然勤勉,是要做什么用?」

沈靖瑶以为我真不明白,豁出去地说:「还不就是为了送人吗,你就说,你教不教?」

「那你想学什么?腰带、锦帕、还是……」

「香囊!我学这个!」

听沈靖瑶这么一说,我倒是记起来了,那个辗转几次最后还是到了贺炎手中的香囊,如今不知被作何处置。也许是被随意放进柜子里,用那专有的香气赶蛇驱蚁吧。

我又开始慢条斯理地剪窗花了。

沈靖瑶不耐地踱步,想等我快点完工好去街市选选材料。

我睥她一眼,让她坐下,「你也一起剪,就当练练手,让我看看你有没有天赋。」

沈靖瑶叉腰的手垂到了身侧,像个徒弟一样乖巧地坐到我身边,开始裁剪。

事实证明,她没有天赋。

在剪烂第十张纸时,我拉起她就往外走,「咱们现在就选料去。」

再浪费时间,我怕是连年都过不好了。

 

12.

所谓女红不外乎是纺织、编织、刺绣、剪花、浆染这些,像香囊这种带有寓意的锦袋一般都用作赠予,我其实一直不算用心研学,毕竟入府后婚姻大事只在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送人香囊虽可锦上添花,却也不是必要的。

为了安身立命,为了富贵傍身,有些事我比谁都精明。

当然,当初会赠予贺炎,是出于想博一把良缘,如今手把手教沈靖瑶缝制,看她手中色彩迷幻、勾线杂乱的香囊,我虽无比嫌弃,却也明白比起我绣制的那个,她的这番心意才是贺炎喜欢的。

花了整整五天的时间,沈靖瑶终于十指负伤地完成了所有。

距离宫宴还有几天,我提议让她提前送出去,别被其他人抢了先机。

「那什么时候是好时机呢?」她犯了难。

「你忘了,大后天就是我们的生辰,那天爹会回来帮我们庆生,你把贺炎请过来再寻个机会送给他,表明心意,不就是喜上添喜?」

我算是把话都给她明明白白地摊开来了,能做的都做了。

沈靖瑶一听连连称好,不过她突然话锋一转,问我介不介意。

介意什么?

「我以为……你也喜欢贺炎。」

我就是啊。

但比起喜欢他,我更爱自己,所以想有个好结局。说到底,还不是拜那个妈所赐。

想到这,后槽牙就疼。

我摇摇头,在她的欢天喜地中垂下眼眸,然后说:「我喜欢的东西很多,就比如那把你从林副将那要来的羊角匕首,它小巧轻便,防身再好不过。」

沈靖瑶心情好,所以十分豪爽地表示:「如此便送你吧,权当你帮我的忙,咱们礼尚往来。」

如此姐妹情深,真是深得我心。

我有自己的盘算。

庄园地契有了,防身武器也有了。接下来,好处还可以多多的来,还要什么也可以慢慢地讨。

对自己后半辈子有利的,多多益善。

 

我爹生性爱热闹,但是因为娘还游乐在外,此次为我俩庆生的宴席便没有什么心思大肆操办,加上宫宴在即,只包了广和轩的厢房,让我和沈靖瑶各自请些好友来聚一聚图一乐,从简便是。

我只请了平日里有所走动官家女娘一二。

而沈靖瑶就不同了。她擅使刀剑,热衷以武会友,而且喜欢接济贫民,所以此次请柬散开地发,赴宴的人成群结伍。其中,竟还有居山扎寨的女当家叶清,说白了就是打算从良的山匪,但身份这块还是惹人咋舌。

因为豪爽的侠义性格,沈靖瑶结交的江湖义士不少,在她心里,意欲从良的山匪就不算敌人。

但身为大将军的我爹可就不这么想了。

顶着朝廷的颜面,怎么能与匪为伍?

果然他见了叶清就脸色黑沉,放了筷子就离了席打算回营,往好听点说是身有不适,往狠了说就是怕败了名声。

沈靖瑶大大咧咧惯了,这是好事也是坏处。很多她觉得无可厚非的事,都能让我爹无可奈何。

觥筹交错间开席过半,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贺炎和莫泽都没有来。

怪不得,沈靖瑶今日情绪不高,呼朋唤友来了一堆,她却只顾闷头吃菜,期间看我几眼,原是懊恼香囊送不出去的意思。

临到宴席结束,人群散去,我俩往家里走时,她酒劲上头,还打算拉着我就要去蓝坊玩。

蓝坊,贫病之地,沈靖瑶最爱去的地方。她说那里有烟火气,有逗乐事,比高墙伫立的府邸好太多。

我冷眼看她,对她的满腔热情,心生隔应。

突然,我就稍稍明白过来一些,我妈说的我后来会行恶黑化的原因了。

眼前的少女少时享福至今,未曾落魄苟活过,自以为施舍粥饭就是造福百姓,再给点碎银就是响世的义举。

孰知疾苦是他人的疾苦,她只需高高在上背靠权贵,再勾勾小指给点恩惠,便称得上善人。

活的太好的人,容易心生怜悯,总是善良的。

但如果,她从小生长在蛇鼠横行之地,吃穿拮据又遭人欺负,却只能把不甘委屈往肚子里咽,身上没一处好皮肉……如此,她还能豁达无畏吗?

我掩埋阴暗的想法,脸上笑笑,正想拒绝。

突然,前头一阵乱糟糟的响动传来,接着数十名蒙面的黑衣人朝我和沈靖瑶这边窜逃而来。

眼看歹人手中的刀剑无情地砍向沿街商铺,马上就要砍到我们跟前,而醉酒的沈靖瑶会不会完全靠不住啊……

说时迟那时快,我被身后突然冒出来的人一扯,顺势就往人家怀里一靠。

靠。

这红衣似火的人,绝对是贺炎。

而那边沈靖瑶也一脚踹飞了歹人,随便拆了根撑摊的竹竿就帮身旁的莫泽挡下了迎头的击打。

莫泽一副比我还弱小可怜的模样,躲到女侠身后,面色惨白。

原本混在人群中执行公务的两人,就这么将伪装入京的刺客一举拿下。

虽然,这份功劳和莫泽没一点关系。

赶来的众多兵卒围剿了歹人。

贺炎很快放开了我,知晓逾矩,刚想对我道歉,我就一把蹦到了莫泽身边,拽着他开溜,边跑边喊:「莫泽送我回去,劳烦靖瑶这个寿星和贺将军把坏人带走,辛苦辛苦。」

我再一次,无视贺炎的救命之恩,把战五渣的莫泽给提溜走了。

再不走就露馅了!

人家原来的世子虽武力一般,也不至于烂到扶不上墙!这个把月,穿越的冒牌货还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夜色深沉的街市渐渐恢复了热闹。

我没看到身后的贺炎朝我离去的方向,抿唇叹息一声。

 

13.

只能就近选择去了莫泽的府上。

虽然我们行动迅速,但还是撞上几名巡夜的侍从,在他们的眼中我看到了不可置信。

寝卧是不能去的,我让莫泽把我带到书房。

门一关,他就朝我抱怨:「干嘛着急离开啊,抓了坏蛋,我还想逛逛街市呢,在营里都要憋死了。」

「逛什么?买胭脂给自己涂吗?你比沈靖瑶还弱,好意思吗?」

「我又不会武功,不许内涵我!」

我气笑了,翻出今天庆生的事,找他要说法:「不是和你说了今日沈靖瑶要对贺炎表明心意吗?为何不来也不说一声?」

莫泽耸耸肩,说:「我俩刚到城就被我爹下了命令,他让我们在街市上多巡视几遍,说是有他国的暗卫潜入城中,可能会在宫宴当天设伏行刺。」

听了这话,我由衷觉得自己运气好,要不是遇上了贺炎,也许此刻就是剑下亡魂了。

莫泽双手掌在后脑,歪靠在椅子上,突然感慨一句:「我现在困在营里,无聊得脑子都要生锈了,现在想想,刚刚你把我拉走也是为了给他们制造在一起的机会,行吧,真有你的。」

现在才知道吗?

没办法啊,谁让沈靖瑶今晚没把香囊送出去呢,我可不想回家被她找去唠叨,索性推波助澜,让他们独处也能互表心意啊。

莫泽坐着坐着就犯了困,此刻随意地说着话,没想到话里全部都是重点,「和你一起回来也不错,这趟抓捕还没完呢,听说这些刺客一直窝藏在蓝坊内,上头怀疑蓝坊里有通敌的人在。贺炎领的命令,下一步就是要去蓝坊搜查,将里头的人统统带回衙门审理,我才不想干这辛苦的差事呢……」

我呼呼走过去,往他的脑门一拍!

「好痛!」

「你绝对是因为脑子不好骂输别人自暴自弃想用酒麻痹自己但酒都救不了你这头驴,你才会穿进来的。」

被我一顿温柔地输出,莫泽眨眨眼,骂了句我妈没骂过的话。**大爷的。

我更想骂好吗。

「蓝坊是沈靖瑶多年来一直接济、守护的地方,贺炎去查,你觉得他们能好好表明心意吗?」

就怕会各有立场只能针锋相对,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莫泽拍手喊绝:「这狗血倾头倒啊。」

不对。

我认真地看向蠢笨的某人,问出心里的疑惑:「你穿越过来的,会发生什么你不知道吗?」

莫泽也同样疑惑,反问我:「从我和作者渣渣来到这个世界,加上拉你入伍开始,剧情虽然整体还在,但支线已经有所变化了,这期间会发生什么我可猜不到,不过只要保证结局走向是我们想要的,应该就可以皆大欢喜。」

烛火摇曳,我在这样的说明下,并没有心情好转,反而对变化莫测的未来感到十分担忧。

果不其然,等我稍晚踏出王府,隔日传言如飞雪飘洒,落入家家户户。

窃窃私语、靡靡污言。昨日总总,悉数可议。

说沈府摆宴,山匪出入,疑有勾结。

说我和莫泽,入府偷欢,欢尽人散。

还说贺副将带兵围剿蓝坊,剔除城中一病,却身中一剑。

 

这日清晨,翠云在我身边叭叭地碎嘴,扰得我无心理账,手在桌上一挪,不小心砸了茶杯。

翠云怕我罚她月钱,收了碎瓷就退出房,说要给我煮甜汤去了。

我无心其他,把账本一推,就趴在桌上发呆。

听到有轻微的脚步声踏入,猜想翠云这丫头又不知来整哪一出,为了摆脱聒噪,便让她:「别说话,我想静静。」

脚步声果然没了。

但没了也很奇怪,不进不出,难道就杵那里站着不动吗?

这丫头是傻了吧……

我稍稍抬头,看到的竟是贺炎。

我一个挺腰坐直,扭到了脖子,筋痛万分,顾不上形象只能呲牙咧嘴地问:「你怎么会来?」

贺炎没说话,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

「……那话不是对你说的,是对……你说吧。」

「我是来向靖瑶道歉的,但是她……不打算见我。」

这事啊。

能见你才怪。

我揉揉脖子,想起了昨晚回府后的事。

昨夜我回来不久,沈靖瑶后脚也回了,并且在房内闹出不小的动静,还不让管家进去看个究竟。

我站在不远不近的暗处,在她开门关门的瞬间,看清了一张哭花的脸。

好久没见她哭了,这是得多伤心啊。

「昨晚蓝坊一事,她阻我,和我闹了别扭。但是我想了一夜,觉得最让她生气的地方应该是……这个。」他说着,从身上解下一个不易被发现的香囊,「那日还你,阿泽又交到我这,说是保平安的,如果不接受是折福,折的不只是我的,还有赠予之人的,所以我才一直带着。没想到昨夜混乱中靖瑶发现了,未听我解释就跑走了。」

折福什么的……莫泽真是鬼话连篇!

虽然……我也没资格说他就是了。

而关于贺炎会受伤……是他想追,奈何沈靖瑶正在气头上,出其不意拔了剑就挥过去,两人实在是都料想不到,贺炎手臂才中了一刀。

这个意外,吓坏了沈靖瑶。所以她回来后,才会哭,才会翻箱倒柜把香囊藏起来。眼不见,心不烦。

我一下子想到,最近贺炎受伤还真不少,顿时就觉得我送的这东西明明是个随身祸物,亏他也不觉得晦气,赶紧扔了。

贺炎接着说:「将军不在,出于礼数,我留在府中需要同你说一声,所以这才来打扰。毕竟如果拖下去,以靖瑶的性子只会更加犯倔,所以我打算待会她倘若还是避而不见,即使隔着门窗,我也要和她解释清楚。」

我叹气:「解释什么?」

「说清楚这个香囊是你给我保平……」

「不可!骗人不可!」

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我之前教沈靖瑶绣制香囊的时候,可是同她介绍过香囊是定情之物,哪有什么保平安的说法!

再说了,把我供出去,不是让我遭人恨吗!

我可不能遭女主的恨啊,这对我的结局好坏一定有深远的影响!

「骗人?」贺炎满脸的疑惑。

事到如今蒙混不过去,我只能硬着头皮回他:「香囊是寄托情思的物件,什么保平安的……不可信。」

贺炎蹙眉。

贺炎看着手中的香囊沉默了。

贺炎又抬眼看向我,眼神犀利。

就在我以为这份尴尬会让他呆不下去,赶快走人的时候,他忽然问了我一句:「那既然不是保平安而是寄情思,你说的并不喜欢我,难道是骗人的?」

什么?

我懵了。

他怎么还记得那天我在齐飞面前逞能留面的事?话赶话的,干嘛要突然提这茬?

这个时候需要翠云来插科打诨了,这人又消失的挺是时候!

贺炎双眸紧盯着我,像在观察我的表情变化,想探清我的心意。可他又不急于我给出答案,任时间逝去,我只差抓耳挠腮,他却泰然处之,如山般沉稳平静。

他看我,那我也只能看他。

看他清朗的眉眼,手中的香囊,再到披肩的大氅……那是用独有的金线技艺缝制的,是出自我手,又在初雪那夜被我递出去的大氅。

不知为何,胸腔里陡然酸软发麻。

「嗯,骗人的。」我大方承认着,耳朵发烫,却侃侃而谈:「我心悦你不是很正常吗,这心思和京城里那些思慕你的官家小姐们一样,只不过……」我不打算继续罢了。

「那你会喜欢阿泽吗?」

「哈?」

「阿泽虽然为人放浪了些,爱结交权贵喜欢出入廊坊,文不成武不就只能继承王位,但是他还算温和贴心,不做有违纲常伦理的事,所以……」

确定这是褒奖吗?

「我不会。」我赶忙表明立场。

但说完,想到莫泽如果听到我的这番信誓旦旦,一定会被气得半死。我没忍住笑了。

贺炎似乎没见过我如此不加掩饰的样子,有些怔住,说了句:「你变了。」

变了?

也是,大家闺秀言行有矩,端的都是想要被人看去的美好姿态,早就把天生该有的性格掩埋。而如今的我虽然还用规矩圈着自己,但是所做所言已不再如曾经那般小心翼翼,柔绵有度了。

事到如今,话说开一些也好,我还打算把香囊要回来。

谁知莫泽就这么出现在门口,他看着我和贺炎相对而立,没有冒然进来,而是感慨一句:「明天怕是再有流言传出,就该是——震惊!将军府二小姐抛弃世子,为的是给贺副将做新妇。」

我扶额。

这个穿越货,怕是个穿越祸吧。

而贺炎同样满脸震惊得无以复加,似乎觉得他刚刚给莫泽的那些评价还差点精髓。

嗯,疯魔。

 

14.

贺炎一走,莫泽还不忘继续调侃我:「地契今天给你带来了,别骂我拖延鬼了。还有,虽说你剥削我,不过多攒老本总是没错的,但多放感情就不好了。」

我好笑地看他,逗他:「你吃什么醋啊?」

「谁吃醋了!我是怕你真的喜欢上贺炎,那咱们说好要让男女主赶紧在一起的事不就……」

「做事要一步一步来,淡定。」我没否认喜欢贺炎这件事,不过莫泽应该也听不懂。

「我也想淡定啊,可我那个爹争强好胜,不愿我做什么粮管,总在逼我上战场立功。我上了不就只有死路一条吗,反正实在没办法了我就逃出城,到时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啊?」

对于莫泽的邀约,我当然是无情拒绝。

像我妈那样突然搞失踪,我爹不疯才怪,到时下令全国找人,找我就算了,找我妈逼她生娃就不大好了。毕竟人家是这个世界的主人,不能得罪,不然一旦她穿回去,还不知道会不会写死我呢。

我马上转移话题:「少废话,昨晚让你打听的事呢?」

说到这个,莫泽自信满满地站起身,傲气十足地说:「哼,虽然这件事被保密得很好,连我爹都没跟我透露一丁点,但是凭小爷我曾经在另一个世界干的是推销,有什么是我……」

我深呼吸几次,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莫泽:「都、说、让、你、少、废、话、了。」

「……打听到了。」

 

昨夜捉拿的那些异邦刺客都从属临边小国,进城先行埋伏是为了在宫宴时刺杀皇上。

可细想一下,宫宴设在把守深严的皇宫内,想要行刺就必须出入层层高墙,实在有如入笼困兽,难以逃脱。敌方一定不会冒险。

而他们还是来了。说明宫宴可能设在了宫外,说是宫宴其实是幌子,落到实处算是行犒赏的恩宴。如此,那对行刺便有利,即使行刺失败逃脱的可能性也更大。

有了这个猜想,我心下存疑,拉着莫泽回王府的时候特意留了心眼观察。

果然,王府门口虽无招摇的痕迹,入府后却大有看头。离莫泽的生辰宴已经过去许久,府内各处添置摆放的东西却不减反增,还都是珍稀物品,而待客的前厅大院都摆放了备客的上等桌椅。

这么些细节,要不是我点明,莫泽可能到现在都心大到毫无察觉。

「管事伯疼我,一开始不愿同我说,后来怕我当天惹事,还是透露了一些。皇上已微服出宫,宴席就设在我们府上,怪不得我爹最近神出鬼没,原来是要操办大事。」

如此,我的猜测就没错了。

联系所有来看,宫内出了内鬼暴露了皇上出宫的消息,好在王爷这边探出了危机苗头,昨晚才授令贺炎他们戒备抓捕,杜绝后患。

奈何王爷本想让莫泽也参与立功,却碰上个不争气的儿子。

到这,我也有了自己的打算。

我:「宫宴临近,我猜你们也暂时不用去营地了,你好好呆着别惹事,最近也别来找我。」

莫泽:「你要干嘛……」

我:「我有重要的事做。」

 

听闻皇上还是储君时,是马背上征讨过敌军的武将王,而皇后作为储妃则一直陪伴身侧四处奔走,久而久之落下膝疼的毛病,一到冬天疼痛更甚,遍寻良方也只能调养。

此次出宫,皇后必然伴驾,而我要做的就是缝制一套护膝,为皇后献礼。

讨皇后欢心可以,那样皇上也会开心。

但讨皇上欢心不可,那样皇后可不会开心。

翠云这个小聒噪忙前忙后给我递针线,一开始还不明白这意思,后知后觉懂了就只会夸。

「皇上和皇后伉俪情深天下皆知,小姐就是聪明。」

「今天嘴甜,多说说。」我很受用。

「要是小姐也能早日觅到如意郎君就好了,我看世子殿下就不错啊,和你相处的时间多了,你们打打闹闹的样子实在是……」

「你还是少说点吧。」

「……」

 

护膝还差最后一道工序,那就是要往里面添加些上等的药材,将它们捣碎磨成粉均匀铺整好,最后缝合,就大功告成了。

我怕翠云坏事,打算亲自去药商局把东西拿回来。

没想到街角一处遇上了沈靖瑶和齐飞走在一起,接着沈靖瑶离开,齐飞却和几个墙角乞丐小儿神色诡谲地聊起天。

我唤了他一声。

他看到了我,慌忙遣走那些人,别扭地走到我跟前,问:「你怎么在这?」

我看他一身兵士的打扮,身形也高挺了不少,回他:「我买东西,你呢?刚刚怎么会和沈靖瑶走在一起?」

「没……」

「你要是不说实话,我就和你贺大哥说。」

我随便一句话威胁,以为没啥威力,没想到齐飞一急,竟老实招了:「她答应会让我尽快上阵杀敌,但是需要我打探南烽山匪叶清的事,还让我向贺大哥问问看蓝坊的情况,说那里面的人都是她的朋友,不希望他们受到伤害。」

是有听说,蓝坊里的细作是叶清安排进去的。

我看看齐飞,觉得他单纯过头就容易犯傻。

齐飞的爹娘都死了,他生在贫户当然对蓝坊里那些人的遭遇感同身受,所以沈靖瑶的话就变得温柔有力。

可关键是,沈靖瑶明明了解贺炎的人品和办事能力,却因为心急没有考虑后果地想横插一脚,也不怕反而坏事。

想来,她就是为情所困,才会如此不理智。

我好心提醒他:「别做多余的事。」

齐飞不服气,理直气壮地说:「我才不听你的!我只听贺大哥的!」

我笑笑:「这么绝对?」

「当然还有……贺大哥娶谁我就听谁的!」

说完,他觉得胜利了一样看着我,一副「贺大哥反正不会娶你」的臭屁模样。

「你贺大哥都二十了,一点不急,怕是娶不到咯。你还不如关心下自己以后是不是讨得到媳妇,听媳妇的话才是!」

我故意闹他,把他闹了个脸红,眼看说不过我就羞愤地跑走了。

见人跑远,我敛去笑意,开始担忧起我们的仗义女侠沈靖瑶会不会做出些出格的事。

 

15.

五日后,皇上在几名心腹权臣的护卫下来到了王府。

而所谓的宴席更像是寻常百姓的家宴,一身便服的皇上和皇后坐在上席,对王爷连日操劳准备的菜品赞不绝口。

莫泽说没想到皇上居然喜欢吃平民的食物,那些红薯和白菜炖肉和他的贵气一点不搭。

傻子能懂什么,人家帝王早就吃腻了山珍海味,吃点百姓人家新鲜的瓜果才亲民,此事一传就是不忘本的美誉。

而我趁大家吃饱喝足,跟在我爹身后,特意为皇后献上了亲自缝制的护膝,惹得皇后喜笑颜开,开了金口便想要当场赏赐我。

我也不缺金银,便讨来恩典,暂时并未立刻求来赏赐。这倒是惹得皇后更加高兴了,直夸我聪明有想法。

虽然翠云也这么夸过我,果然还是这样的场合听着才更加舒心。虚荣心得到了满足,我心情好,吃起红薯也觉得美味。

不过我爹心情就不怎么样了,因为今日本该舞剑助兴的沈靖瑶却以身体有恙缺席,好在皇上体恤营中辛劳,并没有追究她的失礼。

明明昨晚父亲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和她今日都要迎驾,她倒是大胆。

倏的,我看到了贺炎悄悄退到一侧,与一名手下正在附耳低语。

不知为何,我预感到有事发生,便想让莫泽去看看情况。可某人贪欢,不胜酒力,两眼呆滞,已不能指望了。

我又朝贺炎那边看了几眼,他也发现了我的目光,暗自思付一阵后还是选择来找我。

长廊一角,齐飞低着头站在贺炎的身边,是难得的一副不敢放肆的乖顺模样,一看就是犯了错。

贺炎脸色不好,但努力隐去厉色,温和地对我说明情况。

「靖瑶她……趁今日府内忙碌,假借生病之由去了街市,齐飞说那里定期乞讨的人里有南烽山女当家叶清的接应人,我们怀疑过她的身份,猜测她是几年前从邻国流窜过来的细作,几天前的行刺很有可能就是她和同谋的里应外合。

你们生辰那日宴客,大家都猜测靖瑶和叶清关系不错,如今靖瑶为了洗清蓝坊百姓的嫌疑一直在找她,如果今日冲动向别人打探叶清的情况,一旦被巡街的侍卫发现就是百口莫辩。所以,我必须去找她。」

为什么会和我说这些……我不明白。

对于贺炎来说,我是值得相信的人吗?

贺炎似乎看出了我的困惑,坦然不讳地说:「不管是说皆在侵者的你,还是告诫齐飞不要做多余事情的你,都让我觉得惊异,也觉得放心。我怕如实禀报会让将军王爷忧虑过重,那便是作为臣下的我失职,所以想让你替我掩护一二,我马上回来。」

我直视那双目光如炬的眼,问他:「你要我等你?」

不知为何,这话说得严肃,却又透着奇怪的旖旎。

连一旁的齐飞都不自然了起来,眼神飘移。

贺炎也感受到了这份微妙的变化,但没有迟疑地回应一句:「嗯,等我。」

「好。」我答应了。

看他离开,瞥了眼罚站的齐飞,忍不住拿话刺他:「让你不听姐姐的话。小屁孩。」

「你……」齐飞没敢回嘴,第一次蔫成软泥。

但是谁能料到呢。

宴席一结束,皇上兴致来了就要出府体察民情,而要去的第一条街市就是沈靖瑶刚刚前去的地方。

 

我在王府照顾酒醉的莫泽,把他往床上一扔,我就坐着开始等。

齐飞回来得很快,让我放心,说大家没遇上沈靖瑶。

我瞬间松了口气。看来,她是被贺炎给先一步带走了。

就在我暗自庆幸的时候,齐飞又说了一件事。

他说:「我多年来混迹街市,认识的乞儿不少,刚刚其中一个和我说,大哥带走沈姑娘之前,她曾向某个乞丐大叔递了布袋,里面似乎装着不少银子。我猜,她是想用财买出南烽山匪和异国如何联系的方式。」

知道了又怎么样?

就能凭自己的本事捉到那个叶清,逼她认罪,承认罪行,然后释放蓝坊里的人?

真是天真。

不管蓝坊里头是不是藏了奸细,它作为城中的不体面,衙门好不容易逮了人,也不会在皇上出行到此的节骨眼放人的。

而那些被交易出去的银子才是难题。

它们印有官印,在这个特殊时候一旦在乞丐里流通起来,我们将军府势必会被牵连。

而我好不容易才混到这样高枕无忧的日子,怎么能被沈靖瑶轻易毁了?

啊,这个女主真是神烦。

 

16.

我让翠云把我攒下的银钱拿去街市施舍,把这样的善举说成皇上的施恩再造,一来为皇家和将军府做足了脸面,二来最重要的还是帮沈靖瑶掩饰了她所谓的找人举动。

我拨弄着算盘,虽然表面上是忧愁叹气,其实心里已经把沈靖瑶骂了个半死。

这天费了脑子、耗了精力,我回府刚想躺下放空,翠云和齐飞又火急火燎地跑进屋找我。

翠云:「小姐,皇上来我们将军府了,说是待会儿将军会陪同去趟衙门看看官务。」

齐飞:「多乐姐,贺大哥让我和你说一声他带靖瑶姐去趟衙门看看蓝坊的人,很快会回来。」

所以……这是又会碰上?

我哪里还敢赖着不动,一个鲤鱼打滚再梳妆打扮,然后矜持又快速地小跑到了皇上皇后那,一个跪地求赏。

「小女善使女红却不得书画的天赋,听闻皇上画功精湛无人可效仿,当真是眼馋,小女生辰刚过,得了皇后的恩典,想求一幅皇上的亲笔山水图,还愿得肯允。」

一番熨帖的说辞,说得皇上龙颜大悦。

而我,那个好不容易求来以后用的恩典,就这么白白费在了这里!

不多久,工笔丹青都备好了,我站到皇后的身边,看她给皇上研墨,一边奉承一边朝不远处的齐飞使眼色:赶紧——让沈靖瑶办完事就滚!

 

累惨的我得了画作便知礼地退下,回了房就想往床榻爬。

这一天下来,端庄吃席、做散财童子、还要违心地对看不懂的字画表示欣赏。凭着一腔不屈的意志,总算熬过了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

「所以你为什么会在这?酒醒了就自己玩去!」

我真的很想掐死眼前悠闲自若的莫泽,好让自己的疲累得到发泄。

他可是睡得精神饱满,拇指朝我一竖,说:「你好本事啊,不愧是精明能干的女二,做起事来利落得很,说起来沈靖瑶其实和傻白甜又有什么两样呢,最多是功夫好些,我一直都不喜欢她。」

我郁闷地一把坐下,「谁管你喜不喜欢啊,贺炎喜欢就行了。」

莫泽托着下巴看我,「贺炎确实是护她许多,眼下去了牢房一顿保证才压下了沈靖瑶的担忧。我酒醒就去同我爹套消息,说是叶清的踪迹查到了,蓝坊的那些人也确实可以放,只是那个地方被官府管控,暂时是回不去了。」

看来莫泽还是有点用的,这么晚过来就是打算把这件事说给我听吧。

可是除了蓝坊,那些人还能去哪呢?

这个问题不解决,沈靖瑶怕是又要顾全仁义地帮衬一把了。

并且会没完没了,继而不可开交。

莫泽这次倒是领悟得很快,看穿了我的想法,说:「原书里,沈靖瑶可是为了那些人的居所千里走单骑呢,不知这次会不会……」

她可以为贫苦百姓做的,都是我幼时想要得到却无人伸出援手的帮助。

这样一想,还挺讽刺。

没等他说完,我翻找出那份交易得来的山庄地契,在莫泽不敢置信中说了个决定。

「让那些人去那里?」

我把手一摊:「不然呢,帮她解决好这些问题,也能快点让她收心别折腾了。再说也就在邻县远郊,那群人安定下来后,选个老实能服众的管事把你盘给我的庄园打理起来也好,种点蔬果、做点手艺去捣腾,我还能赚点。」

说着,我把地契交还给莫泽,委托他帮忙处理。

「就这么把地契拿给我,你也不怕我反悔收回,就这么放心?」

「合作关系,互惠互利,不给你也不好办事,以后别忘了还我就是,不然我可不会善罢甘休的。我信你,所以别拖后腿。」

莫泽哼哼,摆弄起手上的扇子:「也是,除了我你还能信任谁?贺炎不行吧,人家让你等他,可到现在也没出现呢。小爷我聪明,你们站得虽然不近,但最后几个字眼我可是读出来了。」

嘭。

一个枕头正中莫泽的脸。

他「嗷」的一声,被我踹了出去。

「身为女二我自觉得很,才不会真的等他回来找我。」说完我把门一关,颓然坐下。

窗外夜色沉沉,院里的梅枝光秃,掉落的红梅还有消融的雪,都将消亡在这个深冬。

包括我的心情。

我其实早已没有期盼,也明白他会找的人始终都只有……

「哒」的一声,是地上枝干断裂的声响。

接着是急促又轻踏的脚步声传来。

我猜是翠云,或者是去而复返的莫泽。

我没敢猜是其他人,虽然在我打开门的刹那,看到他的时候,我才明白我想要的只是他来。

贺炎气息不算稳地呼着白气,脸上除了汗还夹着雪水滴落,而本该束紧的发带也已松动。眼前的人,俨然和平日里的一丝不苟大有不同。

行色匆匆、有失分寸,原来也可以用来形容他。

而一向精明的我也可以在这样的他面前失了水准。

我磕磕巴巴,语不成句,最后无所适从地问:「怎么来了?」

贺炎笑了,那笑融化风雪,清朗得不行,他说:「不是说等我吗,我料理好那些就赶过来了。」

「这么晚你还特意赶过来?」

贺炎突然严肃道:「是打扰了吗?对不起,我没想那么多……」

夜深入府,找的是我。也不怕人误会。

我看向他的眼,眼中还真是没有一丝顾虑。这算什么?仿佛为了见我,可以不顾一切一样。

「齐飞都和我说了,你做的那些事。谢谢你。」

「然后呢?」

「然后……靖瑶那边也没事了,皇上明日回宫,一切都妥当了。」

「然后呢?」

许是没见我如此咄咄逼人过,贺炎没了头绪,哑了声。

我叹口气,拿出锦帕来,踮脚帮他擦了擦脸。

一如当时踮脚帮他系紧大氅那次一样,脸对脸,挨得近。

倏的,贺炎屏气,又缓缓吐息,紧抿的唇出卖了他想努力平静对待这件事的想法。

我想到了稚气可爱这四个字。

说我存了心思也好,调戏也罢,此情此景,我忽视不了心中的砰然聒噪,想到什么便做了。

贺炎想说什么,低头看看那条被我收回的锦帕,喉间沙哑:「这是我的帕子。」

「是啊,给了就是我的。没有再要回去的道理。」

说完我就后悔了。

我看到贺炎忽而淡淡一笑,那笑揉在皎皎的雪月之下,洁净好看得不行。

我还看到被一直系在腰间的香囊,明白他的笑别有含义。

完蛋。

我喜欢贺炎这件事,不仅是藏不住,根本是暴露得很彻底。

算了。

干脆自暴自弃,在发现自己的手上还残留着来不及洗净的画墨时,我伸手捧住某人的脸,把脏兮兮都蹭了过去。

你笑得很好看。

这是那晚,贺炎对我说的最后的话。

至于我笑什么,他只能回去才知道了。

 

17.

开春的时候,因行刺一事,我爹得了皇命需带兵急行千里远驻营地适时而动,以出师有名破敌军之势。没有意外的,贺炎和沈靖瑶也要随军出发。

而关于我和贺炎都没有明说的事,因着我之后的逃避懊悔,陷入短暂的僵局。

莫炎倒是留下了,挨了王爷一顿家法,他边哭边说要起诉王爷的混账话,换来王爷一句「满口胡言」,还有更多的「屁股开花」。

他嗷嗷叫的时候,我在哈哈笑。

笑着笑着,在春和景明的日子里,所谓的妈终于回来了。

这绝对是听到了风声,算好了爹不在的时机才出现的。

我看她狼吞虎咽饱餐一顿,又看她粗布褴褛只差衣衫不整,不禁感叹:「好好的少奶奶不当,非得做云游四方的婆娘,何苦?」

我娘吮完最后的鱼肉,满足地打嗝,拍拍肚皮,说:「不跑留着生球吗?三天两头打仗,感情都没培养好,怎么可以做不道德的事!」

可问题是,身为将军府的夫人突然逃跑,这件事才十分不道德啊。

还好爹的威信在,嚼舌根的人才少,不然将军府不得被唾沫星子淹了。

「说正事。」我娘吃饱喝足,看向旁边一直看热闹的莫泽,无比嫌弃:「就是你个二货和我撕是吧,你还敢要和解?要不是你我会气到穿进来吗!」

莫泽也不甘示弱,两人你来我往一顿嘴仗。

最后是我拍了桌,让他们闭嘴,试探地说了个提议:「要不,我和贺炎在一起试试?」

「什么?」

「什么!」

我继续说:「这样的话,男二不会为我死了,就从根本上解决了男二意难平这件事,不是吗?」

莫泽:「但如果这样,女主那边也是意难平啊?」

我娘:「再说了,贺炎确定喜欢你吗,要是冒了险在一起,就是你夺人之美,骂的人会不会更多?」

莫泽:「对啊,这样的话违背初心,风险太大。」

我娘:「要不还是再撮合一把,多留点时间,让贺炎和沈靖瑶最近好好相处,咱们都留在城里不去参和,怎么样?」

我听着,拳头攥紧,脸色却一如往常,甚至带上了温柔的笑意,「我也只是随口一说。那就按你们说的做吧。」

我站起身,不再搭理身后两人面面相觑的不敢言语。

我明白,妈偏爱的是女主,冒牌莫泽在意的也只是他的好结局。

没人在乎我,虽然一开始我也并不稀罕那些在意,我只想留有后路,富足顺遂地过完这一生。

但……无法自欺欺人的是,原来我也渴望被人记挂在心里的滋味。除了我原本的娘亲,那是仅有贺炎给过我的感受。

可这份没有完全挑明的情思,仍隐隐晦晦不甚明朗。

我又能拿什么去赌呢?

我想要真正的娘回来,我想要此后的日子不会有人因各种名堂挡我的路,又该不该赌呢?

 

18.

数日以来,两军交锋,我军捷报甚少。

听说是攻敌的时候,敌军的盟国埋伏后方,越徙千里偷袭,这让率兵在后的沈靖瑶及百余兵卒在黄沙迷眼的困境中失去了方向,偏离了和主军汇合的路线,逐渐西离。

妈说这是个推波助澜的好时机,但是还缺点什么。

莫泽忧心忡忡,怕突然又被他爹推上战场,三人碰面的时候,也总是坏心情地瘫坐着叨叨:「到底什么时候可以穿回去……」

而我思考一会儿,便从沈靖瑶的房间里翻找出了那个曾经和她一起缝制好的香囊,说:「也许缺的是这个。」

柳妈妈不明所以。

而莫泽眼睛一亮,振作起身表示有好点子:「如今敌方前后夹击,主军兵力不可分散,我从王府调来小波兵力,咱们兵分两路,一边的人把香囊交到贺炎手里,激发他感动想念的情绪叠加,另一边的人去找沈靖瑶来汇合,争取让她和贺炎在患难中见真情,怎么样?」

不算高明,但可以一试。

而我既然会拿出来那个丑萌的香囊,心里也已做好了成全的准备。

好在齐飞被贺炎留下了,想来是年纪小,他对此一直忿忿不平。之后我了解到他自小在延边四处摸爬滚打多年,熟悉不少地形,我便打算带上他一同去找沈靖瑶。

收拾行囊的这晚,齐飞没忍住,问我:「为何不是你去贺大哥那里呢?你不想见他吗?」

「你懂什么,他那边两军厮杀得厉害,我可不想丢了性命。哪里安全,我就往哪里去。」

说完,我遭到少年无情的眼神鄙夷。

我没说的,是贺炎那里的危险又何止是战场厮杀,我怕的其实是面对他时,那是否会动摇的决心罢了。

 

之后颠簸的马车,多变的天气,还有狂风卷地扬起的尘土,都让这段路途充满艰辛。

我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下了马车加入齐飞他们一起用力推起了陷入沙坑的车轮。

齐飞一脸震惊地看着我,不明白我的力气为何那么大。

我得意地笑了:「我小时候过的日子,也不比你好多少!」

日落而歇,日出急行,等找到沈靖瑶的时候,我已成为了灰头土脸的野人。

彼时,她正在围着木栏的几个民家营帐外喂马,见到我时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你怎么会在这?」

我还来不及回答,她身后的营帐里就走出了许多蛮夷汉子。

还好不是敌军,但也不算幸运。

就这样,我满身疲累地和沈靖瑶一起被齐刷刷捆到柱子上。

她歪着脑袋靠着我,说:「都是些延边的匪徒,我的兵和我走散后我因缺水昏倒被擒,他们本来打算押我和爹要点好处,没想到你们来了,他们以为我背着他们传信给你们,所以才会把我们捆了。」

「……所以能逃出去吗?」

「齐飞那小子刚刚不是看你眼色趁势逃了吗?他身手敏捷,蛮人追不上,我们就等着吧,也许会有救兵呢。」

我知道他想说谁。

所以我也自然而然和她说起贺炎,还没把感情往深刻点的地方引,沈靖瑶就截了我的话:「那晚我看到了,他去了你的房间。我也听说了,你做的那些事……蓝坊的百姓,我代他们谢谢你。所以这也是我为什么会选择和他分别一前一后领兵,因为想眼不见心不烦,没想到却迷了路,丢人死了。算了,都算了……我志在家国,是要做一声令下万民俯仰的女将军的……」

「那……你哭什么?」

沈靖瑶嚎得更大声了:「我没哭!你看错了!就当我霸占了咱们爹十年,享福得没边,我还你一个男人!」

「你一边哭一边这么说,真的很没有说服力……」

「这样我就不欠你了,沈多乐!」

「我也没说你欠我啊……」

「那你把贺炎还给我。」沈靖瑶语速颇快,眼泪却没有收住的意思。

一张脸,又是土又是泪,丑得不行。虽然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苦中作乐,逗她:「要不,莫泽给你,你保护他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们很般配。」

「呸!」

一个字辱在世子身上,却把我们都给逗乐了。哭哭笑笑,好不疯魔。

沈靖瑶哭不出来了,瞪我一眼,说:「还好那个香囊没送出去,多丑啊!丢死人了!」

「……」

「你干嘛这个表情啊?」她预感到不对劲。

「那个,就是……如果说我让人替你送出去了……」

「什么?沈多乐你是想死吗?」

「哈?我怎么知道你怎么想的?」

「送哪了?真送了?」

哗啦一声,帐幔一掀,一名莽汉端来饭食。

我们看到了碗,瞬间就不吵了。

 

19.

用碗片割裂绳子后,我拉着沈靖瑶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她却说得先去把之前被搜走的进军图纸拿回来。

事关军机,我虽焦躁,却也只能帮她守着帐门。

还好这些男人空有力气没什么脑子,放图纸的营帐只有一人睡着。

黑幕笼罩下的旷野阴风阵阵,我裹紧衣服等人,下一刻就听到里面传来翻倒的声响,接着就是沈靖瑶大喊了一句:「走!」

她被发现了,没有武器,加上身体孱弱无法匹敌,一个字眼的暗示就是想让我赶紧先跑。

我当下没有犹豫,明白这是仅有的机会,多一个人跑出去,就多一份救回她的希望。

所以我撒腿就跑,夜色中找到之前驼行的马匹,幸运的是还找到了没被卸下的行囊。

但我哪里会骑马,跑没多远,我就被甩下背,摔了跤吃了满嘴沙土,艰难爬起来时,我定在了原地。

直到身后营帐逐渐灯火通亮起来。

我倏地转身,从行囊里掏出羊角匕首,朝原来的方向冲过去。

在看到一个男的朝我冲来时,想都没想就一个奋力扎刺。

血,溅了我一身。

脑子里还充斥着纠缠不清的判断。

如果沈靖瑶死了,就是断了所有的路,穿越的人会不会永远回不去?

回不去,这个世界会变得怎么样?谁都不知道。

所以得救回沈靖瑶,即使我会因此陷入困境,甚至死去。

但沈靖瑶还有好结局的希望,莫泽也不会死,身为女二的我没有所谓的黑化……作者穿回去,还有把我的生活重新书写的可能?那样就不会死了……

乱七八糟的想法太过混乱。

我不想赌,但只能赌。

对于贺炎,只能……

顾不上那么多了。我看着朝我扑过来的一众莽汉,拔了匕首打算能杀几个是几个。

突然,一只穿云箭从身后射到了身边。

没错,和我擦肩,差点射中我的那种。

就在我以为身后也有敌军的时候,莫泽雀跃的声音响破苍穹一样挤进我的脑子。

「沈多乐!我来救你了!」

要是你来救,我感觉自己能活下来的几率不大,还得拉他垫背。

我无视他,为齐飞找错了队伍感到遗憾。

然后,一只箭又射了过来,用力又准确,正中向我袭来的人。

那人瞬间中箭倒地。

什么情况……

我缓缓转过头,看到烟尘肆虐的后方有人驾马而来,模糊一点点散开,竟是一身戎装的贺炎。

跳下马匹的时候,他又连射几箭,直到把所有人吓唬住,没人再敢上前,他才一把拉起我,厉声道:「到莫泽那边去。」

我是发着愣被莫泽拽到后方的,看眼前贺炎带着齐飞和兵士们冲入营帐内解救沈靖瑶,堵在心里的石头好像放下了,但还有碎石留在心里一样,扎得我难受。

莫泽看了我一圈,惊叫连连:「都是血!都是血!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我淡淡开口:「有也是被你射伤的,你刚刚确定不是想杀了我?」

「……咳。」

「将功补过。接住我,我要晕倒了。」

耳边有莫泽的惊恐尖叫声,有铿锵的厮杀惨叫声。

吵死了。

我要静静。

 

20.

睁眼看到莫泽的时候,我重新闭上了眼。

但来不及了。

莫泽欣喜的表情凝固在脸上,瞬间就炸了:「好歹我也赶去救你了,没良心的家伙!」

他往我手臂一按,疼得我哇哇大叫。

原来,我还真的受伤了啊。

「一通挥刺,自己伤了自己,也是没谁了。还好只是道口子,擦了药很快会好的。」莫泽满脸无奈,又多了点别扭的惭愧:「我算是明白了,贺炎还真的是对你……」

「你怎么就明白了,我都不明白。」我坐起身,摸摸手臂的痛处,有些后悔自己太莽撞。

「你是没看到,他看到我出现的时候有多冷漠,又看到我拿出香囊时有多疑惑,但齐飞突然硬闯了军营,他听到你出的馊主意时他又有多生气着急……」

「馊主意?」

「这是重点吗!」莫泽按捺住让我伤上加伤的冲动,叹气:「你被他丢到我身边的时候,满心满眼都是他。他救出沈靖瑶的时候,第一时间就把你扛上了马。危急关头秀什么恩爱啊。」

「……为什么是扛?」

「这是重点吗!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吗?」莫泽气急。

「……」我捂住头,装痛装糊涂。哦不对,得捂住手臂。

「就这样吧。」莫泽两手撑在脑后,恢复原有的浪荡模样,「女二也是女儿啊,收获真爱怎么了,这年头什么穿进书里成为女二收获幸福的梗我也看过不少,硬拆算怎么回事啊,大不了再想别的回去的办法,总会有对策的。」

他这是放弃撮合男女主了?

莫泽:「反正,避免你和我的感情线,按照这样的方式,也算迂回做到了吧。」

被莫泽的话感动,就有种自家娃终于长大的错觉,让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不许弄乱我的发型!刚梳好的!」

「你还是梳了个头才来看我的啊,真的是好关心我哦。」说着嫌恶的话,但我的心情好了不少。

蠢蛋莫泽,谢谢你。

 

贺炎来的时候,已经褪下戎装护甲,换上了平日的红缎锦衣。

我和他仍旧互相对看,保持沉默,大有互不相让的意思。

最后还是他败下阵来,问我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却答非所问:「沈靖瑶呢?」

贺炎皱眉,看向我的眼神带了点生气的意味。

我又说:「香囊呢?」

没有指明是哪个,我故意的。

贺炎走了过来杵到榻边,机智得不行,将两个香囊往我眼前一摊,「金线勾合的走势,不管是这两个,还是你让我穿上的大氅,亦或是那天你为我擦汗时拿出的锦帕,都有你留下的痕迹。」

我只不过在那条锦帕上重新绣制了带有「火」的红纹,这都能被发现,不愧是爱观察不爱说话的贺炎。

有些尴尬,别扭,无所适从。

我心虚地解释:「丑的那个不是我……」

贺炎直截了当:「可我以为那就是你的,因为我想的只有你。」

这下,我不得不怀疑,一向稳重得体的贺炎是不是被莫泽带坏了。

这都是些什么燥人的肉麻话!

「所以我觉得,当我有这种自然而然的心情后,就是喜欢,就是想和你在一起,不是其他。」

「你以前可不喜欢我。」我撇撇嘴。

「你也说了是以前。自打你对我转变态度,我疑惑多日,后来反倒开始留意起你。我问过莫泽,他说……我是抖 m?我不理解他说的,也说不来什么其他讨人欢喜的话……但是,我希望来日携捷报归朝,皇上论功行赏之时,我可以开口要一道赐婚的旨意,是属于你我的喜事。」

说着,贺炎坐到了我身边,缓慢又缱绻地握住我的手,「你不用急着答应,我们有许多时日继续加深了解,这个时间必然不短,但我要你以后不要冒险,不要逃避,更不要……为了别人绣制东西,好不好?」

说什么不急,最后一句却藏了心思。

但我要怎么才能说不好呢?

当然是好。

好得不得了。

但因为太过害羞,我没能宣之于口,但相握的手总能说明心意吧。

我垂眸又抬头偷看贺炎一眼,发现他也眉眼弯弯地看我。

那就只能听话了,之后匹配的红妆或是婚娶的新衣,都得自己裁剪,自己操劳。

自己想要的,得自己争取。

这是从小我便知道的道理。不管是年幼遭欺我会扔石头反击,还是差点被卖进勾栏院,我趁机散布花魁染疫的假话,还是入府后假模假样扮乖巧的自己。

所有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和娘。

倚在贺炎的怀里,我变得安静。

我没有说的,是让莫泽他们送去的那个香囊上本没有我的针线勾角,那是我为了赌一把贺炎是否心中有我,特意拆下旧线重新缝上的。

歪七扭八不假,但要看出区别就能洞悉真心了。我要贺炎睹物思人,不断想起我。

可即使别有心机,我也确实做了许多事,为了他才有所改变的事。

少时艰难,为自保为后路,多年来多存多攒的习惯没法戒掉,即便日子好过了也不行。要有自己的小金库,要有自己能用的体己人,能多要就多要。那本该到手的庄园地契、防身用的锋利匕首,还有来之不易多有保障的皇恩浩荡……

却全部都用了。

明面上是为了沈靖瑶,实际上我知道,都是为了贺炎。

想让他安心少忧,鲜衣明朗地活。

但这些我都不会说。

也许我从来都不算善良,但能不至于堕入黑暗,必然少不了这份有回馈的爱意。

至于我娘,想要尽孝,想要她回来,我一定会再想办法……

想到这,齐飞突然匆匆忙忙跑进来。

「多乐姐,你娘连日劳累昏睡许久,现在醒来就喊着见将军。还有世子刚刚吃着饭,突然趴在桌子上,不一会儿醒过来了,就嚷嚷着不要去军营练兵……两人都疯了一样。你们在干什么啊……」

相握的手一把放开,我觉出不对,反应了过来。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结局?

女主虽然没和男主相爱,但男二的命保住了,不留恋女二,女二也没有黑化辜负众人反而收获了幸福……

这就是所谓的皆大欢喜?

所以这是都各回各位了?

我想下床去看看两人,齐飞又蹦出一句话:「靖瑶姐也不对劲……」

「什么?」我停下脚步,十分不解。

齐飞挠挠头,「她……她说她是什么平台管理员,劝架?删帖不及时?穿、穿过来了?」

「贺炎。」

我严肃地喊人,一把拽住不明所以的贺炎,说:「我多年理账其实藏了不少钱,我们要不收拾收拾,去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呆一阵吧,我把田地都盘下来,让欺负过我的人都给我干活,我做地主,你偶尔上上战场,累了就回来找我。行吗?」

「……」

「为了活命,你听我的就是了。」

一个月后,远征结束,我书信一封留给爹娘,趁着夜色偷跑出府。

长夜漫漫,长野茫茫,我和贺炎共骑一匹骏马,往远处疾驰。

这次,我可以舒坦地靠着心爱的人,放肆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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