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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不弃

1

当上皇后的那日,我爹一字一句地告诫我:「谦谦,不要和皇上吵架。」

娘在一旁扶额,哀叹。

没办法,谁让他们引以为傲的二女儿最大的优点就是伶牙俐齿,最大的缺点就是心直口快。

小时候我爹带姐姐去参加宫宴,不许我去。于是我当着父母的面与姐姐说:「旁人食不过三,你一定要食不过六,把我的那一份也吃回来。」

爹气得胡子一抖一抖的,怒斥道:「我阮西谷的女儿,不能这么没家教。」

我满脸哀怨:「爹,你有三个女儿,每次都只带大姐去,是我和小妹上不了台面,见不得人吗?」

可怜我爹一把年纪,指着我「你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最后,我被罚去房间里抄写《女德》《女训》之类的书,抄了一个月才得以出门。

按理来说,我也当不了皇后的。

皇后应该像我姐姐那样,温柔贤淑,人情练达,知书达理,落落大方。

奈何那一次决定命运的宫宴,姐姐生病了。我爹在我和五岁的小妹中间挑了半天,还是指了指我,并警告我不准乱说话。

宫宴上,我机缘巧合地认识了太子,被太子看中,我的爹官职又大。我们前脚刚离开皇宫,后脚一道封太子妃的圣旨就追过来了。

太子妃当了不过两三年,皇帝驾崩,太子登基,我也成了名正言顺的皇后。

我爹为此哭了三天,不知道是因为太过兴奋,还是太过震惊。我娘倒是看得开,除了教我与皇帝少说话之外,也没有其他训诫。

于是我就这样当上了皇后,还是淮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皇后。

只有我知道,封后大典的那天晚上,皇上和我说:「后宫给你管理,朕放心,但是朕喜爱的女子,你少管。」

我不甘示弱地反击道:「那妾若有管不了的人,请皇上明示,不要等妾插手了,再来说些没用的话。」

他没恼,只是笑容看上去越发狠厉。

「当然。」他说,「做到这一点,朕保你的后位安然无事。」

2

要猜出皇上喜爱的女子,不太容易,但也没那么难。

当年在东宫,除了我一位太子妃,还有两位良娣,一位良媛。太子平日里对谁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唯有看见卢良娣时,会柔和了神色,笑语盈盈。

于是皇上登基那日,我起草了册封名单,把卢良娣封为卢贵妃,另外两位都封作了妃。

当我把名单交给皇上时,他还是不太满意,看着名单皱眉蹙眼。我想了一下,恍然大悟,连忙吩咐下人知会内务府一声,拟个封号给卢良娣。

内务度办事效率极高,不到一日就送来了三四个封号,我挑了一个「惠」。蕙质兰心,秀外慧中,听着多美好,娘形容姐姐的时候,都是这两个词。

为了让皇上更满意,我还把惠贵妃安排在了兴庆宫,离皇帝的寝宫最近。

做到这一步,我自认为已经仁至义尽了。皇帝再不满意,我就得把协领六宫的权力交给她了。

虽然,贴身婢女彩莲看着这一切,小声地说:「这个和架空娘娘权力有什么区别……」

令人庆幸的是,皇上没有不满意,除了不满意为什么我把自己的宫里种满了花,他每次从我宫里出去,惹得一身花香。

毕竟,未央宫一向是珠宝堆砌出来的繁华,纵使有名花异草,也不过是寥寥几朵,以作装饰。

闻言,我毫不犹豫地说:「各人自有各人所钟意之物,皇上若不喜,就少来未央宫。」

见我沉下了脸,他又凑上来,讨好地问道:「门外绕了一圈的花倒是好看,不知所谓何物?」

「银莲花。」我说,「皇上觉得好看吗?」

「甚是好看。」他笑了一下,「谦谦若是喜欢,朕以后让花匠多送些来。」

正当我心情舒缓,还稍稍有一丝感动时,一名婢女突然在门外求见皇上。

是惠贵妃身边的宫人。她低着头,怯怯地说贵妃娘娘偶染风寒,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皇上一听,连忙站起来,急匆匆地就往门外赶去。

我站在门口看着皇上远去的背影,彩莲在旁边,轻轻地叹了口气。

3

没想到,惠贵妃一病不起,病了两三个月还没好。

本来太后娘娘说后宫里人太少,想要办个选秀,也因为皇帝不愿意,被搁置了下来。我一月去看过惠贵妃不过两三次,皇上便不愿我再去看了。

他不说,我也明白,他觉得惠贵妃看见我,只会心情更差,病情加重。

百般无聊之下,我只好日日去灵秀宫找唐妃和齐妃唠嗑。灵秀宫本是唐妃的寝宫,齐妃在自己宫里待着无聊,来灵秀宫找人聊天,恰好我也无聊,便同她们一起,三个人谈天说地。

一般是齐妃先起个话头:「天天躺在床上,能好才怪,病人就要多走动走动,呼吸新鲜空气。」

然后唐妃附和道:「对啊,不起来,还要皇上天天陪床,估计心里也没想好起来。」

最后是我总结:「皇上不会看顾病人,还不让我们插话,苦了惠贵妃了。」

她们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我。

我知道她们在想什么,但是没办法,我答应了皇上不能管惠贵妃呀……那不是他喜爱的女子吗?他喜爱的女子,就可以在后宫多享受点宠爱,这不正常吗?

但是我没说出来,只是说:「改日劝劝皇帝,举办选秀不能再耽搁了。」

选秀乃是官员们送女儿一步登天的好机会,也是为了充实后宫,为皇帝开枝散叶。

惠贵妃身在病中,唐妃和齐妃不愿插手,因此我只好一人担了下来。每天忙着和内务府沟通,整理宫殿,还有杂七杂八的事项,占去了我整整一个月的空闲时间。

为什么是一个月,因为第二个月,皇帝便勒令我停下来。

我耐心地劝道:「皇上,古来后宫佳丽三千,而今后宫人太少了,皇帝都无子嗣诞生。」

「你是皇后,是中宫,朕没有子嗣,你为什么不反省一下自己?」

好的,我无话可说。

本以为就这样停止了。还好,太后娘娘大力支持我,选秀之事还是继续操办了下来。

神奇的是,选秀那天,惠贵妃的病好了。

这病好的不是时候。她好了,也不能参加选秀,反而让皇上没借口不来参加选秀了。选秀的时辰快到了,皇帝许是坐着无聊,问我想要选什么样的女子。

我不假思索地说:「合妾心意的,皇上不一定喜欢。」

他哈哈大笑:「但说无妨。」

说完,他饶有兴趣地望着我,似乎想从我口中寻一个令他满意的答案来。

「蕙质兰心,秀外慧中。」我说。

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皇上。

4

皇上白了我一眼,没有接话。

真扫兴。我抿了抿唇,算了,除了惠贵妃,他能看得上其他女子才怪。

看着一批批亭亭玉立的女子从眼前晃过,不过一会儿,皇帝大手一挥,全都不要了。眼看着太后焦急万分欲言又止,一个女子都没选上,这个选秀岂不是白办了。

没办法,最后我与太后一人选了三个。

后宫冷清,但也不需要太热闹。

新人被我依次封了两个才人,两个宝林,两个御女。皇帝没有过问,所以我也懒得替她们想封号,干脆都称呼姓氏。

新人担不起一宫主位,后宫嫔妃又少,为此我思虑了许久。最后,我收了凌才人住在烟云轩,其他的,一人住在兴庆宫的偏殿,其他四人平分给唐妃和齐妃,看着倒也合适。

不错不错,这下后宫有点声音了。

每天请安的时候听她们聊聊天,虽然有些内容不切实际,但是总比原先好上许多。

本来惠贵妃不喜欢请安,一到请安的时候就各种身子虚老寒腿,每次坐了不到十几分钟便想离开。但是最近,她蛮喜欢分在她宫里的那个吕才人,为了陪她,也会与我们搭上几句。

虽然她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拿着手中的品茗杯,声音慵懒而尖利:「皇后娘娘宫里生机勃勃,全都是花,不像本宫,都是皇上赏赐的珠宝首饰,看上去死气沉沉的。」

我也缓缓道:「惠贵妃喜欢珠宝首饰,皇上自然就赏赐珠宝首饰,本宫偏爱这些花,爱它们玉洁冰清尘不染,皇上命花匠多送些花有何不可。」

每到这时,唐妃都会把话题扯到别处去。身为东宫资历最深的老人,她最知道我俩的性格,都是得理不饶人的佼佼者。

凌才人不是个爱聊天的主儿,总喜欢写写画画,我让她观察了一个月的后宫,她便画出了一幅群像。画上面是她们来未央宫请安,我坐在未央宫正中间,仪态端庄,下面坐着几个嫔妃,全都是正襟危坐的模样。

见我半天没说话,她有点惴惴不安地问道:「娘娘,妾画得不好吗?」

我沉吟良久,摇摇头:「画得挺好,但是缺了点什么。」

到底缺什么呢?我也说不上来。

但是她却上了心,拿着画回了烟云轩。

一连好几天,我都没见到她外出游玩。我到烟云轩找她,她也趴在桌子上抱着画发呆,行了个礼之后便恹恹的,不愿多话。

这丫头,还说不得画不好了。

正摇头叹息时,一名宫人忽然急匆匆地跑来,表情复杂,不知道是欣喜还是难过,总之特别紧张,眼神飘忽不定。

她看了我一眼,连忙低下头,结结巴巴地说:「娘娘,惠贵妃,有喜了。」

5

「这是好事啊!」

我大喜,刚刚的烦心事无影无踪,连忙唤来彩莲,让她帮我多收拾点礼物,一并带到兴庆宫去。这可是皇上第一个孩子,万万不可怠慢了。

宫人表情复杂地点点头,退下了。

紧赶慢赶终于赶到了兴庆宫时,门前已经围了好几个嫔妃,身后随着浩浩荡荡一群人,全是来送礼的。

怎么回事,我这个皇后,不会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吧?

像是要佐证我这个观点一般,原本住在兴庆宫景春殿的吕才人连忙迎上来,行了个礼之后便小声说道:「娘娘,你怎么才来啊!皇上和贵妃娘娘都在里面等候你多时了,从早上就开始等了!」

无视前面低头行礼的一群人,我连忙往宫里走去。

苍穹之下,春光无限好,皇上和贵妃娘娘坐在院子里,俨然一副鹣鲽情深的模样——

「皇上,妾终于有了孩子,妾欣喜万分,却又害怕——」

「爱妃告诉朕,你在害怕什么?」

「妾害怕,这孩子不能平安来到这世上……」

「不会的,有朕在,定吩咐太医好好照看你,孰敢欺你!」

这一声怒吼的力道之大,连着后面的宫人都抖了三抖。身边的彩莲不安地扯了扯我的衣袖,我拍拍她的手,示意她放下心来。

「妾参见皇上。」我走上前去,声音饱含着浓浓的歉意,「妾来得不巧,打搅妹妹和皇上了。」

贵妃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我理解为赞美,赞美我说这话极为识时务,识时务者为俊杰。

「皇后,你来得正好。」皇上朗声道,「歆歆是头胎,为了孩子担忧不已,你可有什么法子安定她的心?」

我差点一个趔趄,是我的耳朵有问题,还是皇上的脑子被门夹了?我又没怀过孩子,他为什么不去问太医?

「皇上恕妾愚钝,」我大大落落地说,「贵妃在兴庆宫养胎,这么一块钟灵毓秀的宝地,何来担忧?」

一句话让惠贵妃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青。我不是第一次看见别人被我气成这样,但是惠贵妃在皇上面前不敢发作,让人觉得甚是有趣。

「朕也以为如此,」他转头看向惠贵妃,满目柔情,「爱妃就别担心了。」

惠贵妃娇羞地点了点头。那个对视……恶心人到足以把隔夜饭吐出来……

救命,我昨天就不该吩咐小厨房准备夜宵!

「哎呀,和皇上聊这么久,差点忘了正事。」我连忙打断他们,示意了一下身边的彩莲,「让人把礼物抬上来。」

话音刚落,六个仆人,两人一担,抬上来满满三筐珠宝挂饰。虽然不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但也绝对配得上这豪华的兴庆宫。甚至,阳光直射下来,可以闪得人眼花。

惠贵妃的脸色又「唰」地一下变白了。

面对皇上不解和探究的目光,我解释道:「第一筐是母后赏给妾的,说是在寺庙里开过光,祈求来年多子多福,儿孙满堂,第二筐是妾平常搜集来具有安神功效的美玉珠宝,助眠安胎,第三筐虽然没什么用,但是也是使臣进贡的金银珠宝,给贵妃娘娘平时把玩解闷的。」

这一番解释下来,我不由得挺直了胸膛,越说到后面越为自己骄傲。

皇上,我对你的心上人够好了吧?

皇上打量了我一会儿,正要开口,我又抢先道:「皇上是不是怕这些珠宝里有什么对胎儿不好的杂物混在里面?」

「彩莲,把齐太医带上来!」

齐太医是太医院资历最深的老太医,曾经帮助先皇后安全诞下三位皇子,有他作证,说服力自然是旁人比不了的。

正想着,齐太医就走上前来,坚定地说:「皇上,两位娘娘,这三筐珠宝皆不无不妥,尤其是中间那筐,确有安神之效,请皇上和两位娘娘放心。」

看着皇上和惠贵妃沉默不语的模样,我心情大好,对齐太医挥挥手:「好,你下去吧。」

等他告退以后,我走上前去,紧紧地握住惠贵妃的双手,万分真诚地看着她的眼睛说:「妹妹一定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这可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当之无愧中宫这个位置,甚至还发出了普度众生的圣母之光。

惠贵妃退后一步,连连点头。

6

回到未央宫,我依旧保持着明媚的笑容,笑到我坐到镜子面前捏了几下脸,才让嘴角的弧度恢复正常。

这戏演得还真辛苦。

虽然我不是很介意她生下孩子,毕竟她的孩子又不是嫡子,再好不过分一块好点的封地,不可能继承大统。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她的孩子真的登上皇位,我还是太后,惠贵妃顶多是贵太妃。

毕竟,皇上答应我,只要不伤害惠贵妃,他就不会废了我。

但是我也没觉得惠贵妃有孩子多值得开怀,装得那么兴高采烈,不过是为了让他们放心而已。

真累,真累。未央宫真不好住。

等来日我堂哥如愿以偿当上了骠骑将军,家里有了依靠,我就让爹把小妹送进来,让她去争宠,我当个后宫透明人。想着想着便觉得放松了下来,再加上刚刚做戏太疲乏,我就这样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还未完全清醒,便看见彩莲站在床边,小声又焦急地说:「皇上在外面等娘娘呢。」

我以为她在开玩笑,随口答道:「怎么可能,惠贵妃刚刚有喜,皇上不陪他的爱妃,过来干什么?」

彩莲一下子变了脸色,急急地伸出手捂住了我的嘴。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她是朕的爱妃,你也是朕的皇后,怎么,这未央宫还不许朕来了?」

闻言,我只感觉浑身一激灵,连忙爬起来,目瞪口呆地看着皇上。他挥了挥手,示意左右人都下去,幽深的目光紧紧地锁在我身上。

我连忙从床上起来,正想行礼,他却拦住了我,双手一揽,便将我打横抱了起来。怕摔下去,我赶紧抓住他的衣领,差点没尖叫出来。

「谦谦,你是朕昭告天下迎娶的皇后,自己还未有生育,看到嫔妃有孕,你比朕还高兴?嗯?」

看到自己心上人有孕,你还没我高兴,你为什么不反省一下自己?

我正想开口反驳,他却将我放在了床上,用手指压住了我的嘴唇。

「平日里你太多话了,每次一来找朕就是一堆训诫,朕听厌了,这一次你不准再开口。」他面色平静,语气里却有些不服气,好像个小孩子一样,让我有点想笑。

很快,我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皇上估计是憋了太久了,此刻只想一吐为快。各种引经据典各种摆事实讲道理,核心只有一句话——皇后应该学会抢在嫔妃之前占据有利资源。

他说得真的很有道理,频频出金句,我恨不得拿一本小本子来做笔记,以后回怼别人的时候就可以用上了!

他说得认真,我听得也认真,忙不迭地点头,差点就立下誓言——「惠贵妃胎儿不掉,妾决不碰佳肴」。

可惜皇上说得太慷慨激昂了,根本没有我插话的机会,也没有注意到我的肚子已经咕咕作响的事实。

「皇上,皇上。」我忍不住说,「现在几时了,平常这个点,你是不是该睡了?」

快去找惠贵妃吧,她在兴庆宫等着你呢!

最重要的是,别耽误我的作息了,现在是我的夜宵时间啊!

被我冷不丁地打断,他有些不满地看着我:「是该睡了,那你为朕更衣吧。」

说完,他起身,退后几步,严肃地看着我。

不去找惠贵妃吗?我眨眨眼,百思不得其解。

「兴庆宫……」

「她有孕在身,怎么侍寝?」

我如醍醐灌顶一般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这个!那我还偷偷摸摸喝避子汤作甚,怀了孕,就不用侍寝了。

窗外的繁星明月都可以作证,那晚我特别配合,配合到让皇上觉得是他的那番话起作用了,末了还吻了吻我的脸,笑道:「真乖。」

7

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皇上已经去上朝了。我吩咐彩莲帮我梳洗,更衣,上妆,然后用早膳。

「这是什么?」梳完发髻,我眼尖地发现梳妆镜旁有一个木匣子。

彩莲眨了眨眼,眼里仿佛被点亮了一束光:「不会是皇上留下的吧?」

虽然嘴上说着「不可能」,但我还是满心欢喜地接过来,打开了一条缝隙,又盖上。

面对彩莲不解的眼神,我转了转眼珠,假意娇羞地说:「你先下去吧,我自己上妆,没唤你就不必来了。」说着,我轻柔地抚了抚木匣子。

彩莲立刻露出心领神会的眼神,点点头就笑着跑下去了。

年纪小就是好……好骗。

打开了木匣子,我看见一个华美的木梳……和底下压着的一张纸。这种纸是我被封皇后那日,皇上赏给我爹的,上面的标识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会有。

我当然不会傻到觉得是皇上赏赐的时候不小心落下的。

摊开了纸,纸上清楚明白地写着——

三日后,到上林苑,找凌才人陪你一起。

字迹清秀隽逸,一看就知道是女子的字。是谁给我的字条?她想告诉我什么?

我该相信她吗?

梳妆完毕以后,我唤来了彩莲,和她说想要去灵秀宫走走。她做事麻利,很快为我准备好了轿辇和仪仗。虽然我打心底觉得只是去其他嫔妃宫里聊天犯不着这样。

到了灵秀宫,意外地发现今日只有唐妃在。

「齐妃被唤了侍寝,在宫里梳洗着呢,哪有时间来找我?」唐妃撇了撇嘴,一脸不屑,「看她那嚣张样儿,这么久就被唤了一次。」

原来是第一次侍寝,难怪那么兴奋了。

我放下手中的茶杯,轻浅地笑道:「你说这皇上也奇怪,惠贵妃有孕,不去陪着人家,倒是来唤齐妃侍寝了。」

「娘娘,你看后宫佳丽三千,不过就是为皇上绵延子嗣而来,惠贵妃任务完成了,自然就不去陪着她了。」

亏她能把这么荒谬绝伦的话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我都觉得好像有点道理了。

但是,他看她温柔中带着怜惜的目光,日夜的陪伴,悉心的嘱咐,对我的警告……桩桩件件,怎么可能不是爱呢?我摇摇头,并没有认同她的话。

看着她一脸忿忿不平的模样,心里已经暗暗有了猜测,但为了谨慎起见,我还是问了一句:「上次见你的木梳挺好看的,可以再给我看看吗?」

她走进内室拿出木梳,递到我手上,全程一气呵成流畅连贯,没有任何停顿和不自然。

明显不是她。

走出灵秀宫,我转头便去了齐妃的瑶华宫。

一路上我都在万分紧张和兴奋不已的复杂心情中度过,不停地拿着手帕擦着汗。没想到,爹居然给我派了眼线,和我沟通,就是不知道她这句话意欲何为……

我几乎是跳下轿子,冲进瑶华宫的。

没想到,还没进门,便看见瑶华宫的宫女在外跪成一片。见我前来,居然连头也不抬,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脸微微地泛红……

「你们……」我正要开口问。

其中一个宫女立刻怯生生地答道:「皇后娘娘,齐妃娘娘在里面上妆,嫌弃奴婢画得不好看,不让奴婢进屋。」

我定睛细看,才发现她们的脸似乎都有些红肿,应该是被打的……看不出来齐妃平时竟然如此嚣张跋扈,平日里都挺安分的呀……

不行,我得亲自去看看。

刚进屋内,便听见凌厉的叫喊:「不是说本宫没化完妆之前,谁能不准进吗——」

转头看见是我,她立马噤了声,换上一副娇羞又略带骄傲的神情。

「皇后娘娘,快看,妾的妆如何?有没有惊为天人?」

我正想开口:「木梳……」

「对!梳子!」她连珠炮似地开口,「皇后娘娘,妾找了整个瑶华宫,才发现三把木梳!真的是太气人了!害得妾本来想梳一个百合髻,都不好上手了!」

虽然有急事,我还是忍不住纳闷道:「三把不够吗?」

「当然不够!」

随即,她用了整整半个时辰给我科普了百合髻的五十六种梳法,以及每一步需要怎么去运用木梳,要戴什么首饰显得焕丽而不庸俗,还有眉眼处要用什么黛色才能衬出发髻的精巧……

坐到了回宫的轿辇上,我觉得自己已经筋疲力尽,只想好好回去睡一觉。

至于那张纸条……就等三天后的晚上自行揭晓吧,我爹总不至于要害我吧。

8

三日后的晚上,我穿了一身便装,要多朴素有多朴素,连平日里常戴的首饰都一一摘掉了。毕竟是私下会见眼线,还是不要引人注目得好。

去到偏殿的时候,凌才人也打扮完了。她的着装向来素雅清淡,一如她这个人,安分守己,不管他人瓦上霜。虽然不太懂爹派来的传话筒为什么要让我带凌才人一起去,但是感觉她不太爱管闲事,即使知道了,应该也会守口如瓶吧?

「娘娘唤妾去上林苑真的只为赏月吗?」她突然问道。

「嗯,不愿去吗?」

莫非,传话筒让我带凌才人,另有用意?

正盘算着,却听见她转身对身边的宫女说:「素宛,去把我的纸笔拿来!皇后娘娘今日的着装寥寥几笔就能形似八分,真是难得的好机会!」

居然是为了画画吗!

一路走到了上林苑,随意寻了一处石凳坐下,此处没有高大的树木遮挡,可以清晰地瞧见皎皎空中孤月轮。虽然比不上正月十五的月光,却也有一番别样的清冷滋味。

凌才人坐在我身前,摆好了纸笔,开始画起来,神情严肃认真。从我这个角度看不像是个十六岁少女,倒像是三十岁左右的画师。

看了她一会儿,我开始左顾右盼,虽然嘴上说是为了赏月,但是心里没有忘记自己是来找人的。只是上林苑依旧是万籁俱寂,只有轻微的风声,鸟儿的啼鸣,伴着一些细细碎碎的杂音,再无其他。

真是奇了怪了。一直到了戌时三刻,除了一些宫人路过,其他渺无人影。百无聊赖之下,我只好看着凌才人画画,她的右手敏捷而快速,真的只用寥寥几笔便画出了我的衣裳,看来下次要穿多一点,这样的确太简朴了。

待她终于画完,心满意足地和我提出想要回宫时,我才发现自己来这里真的就在浪费时间——下个月宫人的月钱打点好了吗?最近要举行的宴会准备好了吗?各宫娘娘的俸禄算完了吗?我居然在这里看了一整晚凌才人画画!

躺在床上,我久久地陷入了疑惑当中,难道那张纸是假冒伪劣的?还是我遗漏了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睡前太过思虑,睡眠一向很好的我那晚竟然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登上了月,化作一只白兔在酿桂花酒……等到桂花的香气终于散发出来的时候,我想尝一口桂花酒的味道,刚舀起来一勺,突然一阵晃动,酒洒了。

我不甘心,又舀起来一勺,突然又一阵晃动,一勺酒洒得一干二净。

一次,两次,三次……直到第五次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了,崩溃地大喊道:「别晃了!别晃了——」

「娘娘,娘娘,快醒醒!」

没想到喊完以后,晃动得更加厉害了。我一不小心没站稳,直接从月上摔了下去,紧张刺激害怕猛地抓住了我的心,我边尖叫着边挥舞着手……所有的意识在这一刻终于回到了现实。

蓦地睁开眼,看见彩莲焦急的脸。

骂人的话就在嘴边,她却抢先一步开口了——

「娘娘,不好了!快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我烦躁得很,「福宁宫走水了吗?」

「比这个还要严重!」她拉下被子,将事先准备好的衣裳都放在了床上,「娘娘先换好衣裳,奴婢等下与你细说!」

等我梳洗完毕,终于可以出门见人以后,她也终于舍得开口——「贵妃娘娘,小产了。」

什么?

来不及与她多说,我连忙往外走去。这才多久,怎么就小产了!

9

坐在轿辇上,经过了各种宫殿,全都是紧闭着门的,连宫人都少了许多。我表面上无所事事,其实脑海里在想着各种可能性——

难道是因为她最近脾气暴躁,和谁吵架,一气之下没了?

或许是之前树敌太多,然后被谁害了?

还是太医院混进来一个庸医,拿错了药方子?

也有可能是因为最近皇上天天找齐妃侍寝,所以惹得她心生郁结?对,一定是这样!

思来想去只有这个原因最有可能,还未求证便在心里扎了根,因此在兴庆宫看到皇上的时候,我差点就翻白眼了——演得一往情深,自她有孕以来晚上都没去陪人家,你也好意思难过?

皇上不知道我的心思,坐在床边轻声哄着痛哭流涕的惠贵妃。

只见惠贵妃抽抽搭搭地说:「妾的孩儿,还未……见过皇上,还未来得及……喊妾一声母妃……」

「爱妃别伤心了,孩子可以再有,身子坏了朕会放心不下的。」

——皇上,敢情这孩子只是惠贵妃的不是你的?孩子没了你不难受?怎么只有你的爱妃身子坏了你才难受呢?

我差点就脱口而出了,还好爹娘多年以来的训诫谨记在心,没有一时冲动。

「妾参见皇上。」

我故意说得很大声,免得他俩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注意不到我。

「皇后娘娘,你要为妾做主啊!」惠贵妃刚停下哭泣,便喊得撕心裂肺,「宫里怎么会有人养猫呢!」

伶牙俐齿的我一时间陷入了沉默,说实在的,我想不出为什么不能养猫。

「皇后,这宫里有人养猫,还在昨晚冲撞了歆歆,导致她小产,事关皇嗣,不可轻视,此事必要追究到底!」皇上也开口了,直接给我下了命令。

「皇上,」我可不想贸然接下这种活,「为什么那只猫要冲撞惠贵妃?可有原因?」

皇上没有说话,只是把目光投向了惠贵妃。

「皇上明鉴……妾,只是,只是拿着糕点逗了一下那只畜生,谁知,它突然发了狂,直接扑上来……妾真的,真的什么都不懂啊!」

她说着,直接扑进了皇上的怀里,皇上顺势拢住了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柔声细语地哄着……

不是,你们可不可以不要这样,考虑过查案人的心情了吗?

我愤愤地想着。皇上却没有给我开口的机会,直接大剌剌地挥了挥手,说了句让我尽快查明原因,便以不要打扰惠贵妃休息为由赶我出去了。

走出兴庆宫,门外依旧没有几个宫人,不像当初得知惠贵妃有孕,全部都来送礼,此时大家避嫌还来不及。果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一旁的彩莲低声问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怎么办?当事人一句话都说不清楚,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

正想上轿辇,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喊声——

「皇后娘娘!等等!」

我回过身,发现竟然是吕才人。

她跑得急,额边已经微微发了汗,小脸红扑扑的,到了我面前,先行了个礼,才与我娓娓道来昨晚的事。

原来,那只猫本来趴在兴庆宫门口休息,惠贵妃玩心大发,拿了几块糕点去逗它,没想到猫高冷傲娇,根本不想搭理惠贵妃。

玩久了,猫便起身往其他地方跑去。惠贵妃估计也是闲得无聊,竟然就追上去了。

再之后,吕才人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惠贵妃身边的宫人来告诉她,惠贵妃被猫冲撞,腹疼不止,估计很快要回兴庆宫,让她帮忙。她连忙跟着那名宫人出去了,到了惠贵妃晕过去的地方,的确是看见地上一大摊血迹,惠贵妃躺在轿辇上不省人事。

惠贵妃的脸色苍白,满脸都是泪,估计是真的疼,表情还很狰狞。

「然后,宫人喊来太医,太医说,贵妃娘娘的胎怕是保不住了。」

我沉吟良久,问道:「你赶到那个地方,可有见到什么可疑的人?」

「只有兴庆宫的宫人。」

那就奇怪了。

正思索着,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惊呼道:「啊,妾记得,娘娘,那只猫……好像是从瑶华宫那边来的……」

瑶华宫?见我变了脸色,吕才人连忙捂住嘴,又摆了摆手,「昨晚昏暗,许是妾记错了!」

说完,她慌张地说了一声「妾告辞」,往回跑去。

10

瑶华宫的齐妃近日风头正盛,连宫人也变得趾高气昂了起来。刚进门,便听见掌事姑姑在训斥内侍省的下人,大概就是给的布料不如前一次的好,还有冰水不如前几天多。

这天气是炎热了点,但妃位的冰水不至于热死人吧?我咳了两声,他们才注意到我,连忙蹲下身子行礼。

「齐妃呢?」我不悦地问道。

「回皇后娘娘,齐妃娘娘在内宫休息下了。」掌事姑姑低着头道,把「休息」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我冷了语气,「本宫有急事,去唤你们娘娘准备好。」然后往里面走去。

过了不到一刻钟,已经休息下的齐妃身着水袖白裙,妆容精致地站在我面前,看上去还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惠贵妃的装扮一向明艳,难道皇上最近改性了?喜欢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子了?

我叹了口气,示意她坐下,严肃地问道:「兴庆宫出了事,你应该也知晓吧?」

她毫不避讳地点点头。

「昨晚你身在何处?」

「回娘娘,妾一直在福宁宫陪着皇上。」她又露出了娇羞的表情,与惠贵妃提到皇上的时候一模一样。

「听说你宫里养了只猫?」我不想再和她绕弯子,直接问道,「养在哪呢?」

她瞪大了双眼,一下子变得慌张失措,「娘娘是听谁说的?」

我感觉自己离真相越来越近了,连忙唤兴庆宫的宫人把猫带上来,别拖延。

三分钟后。

「娘娘,妾不过是想要祈福,所以摆了一只招财猫……宫里是不能放招财猫吗?」齐妃弱弱地问道。

我看着眼前傻笑的「猫」,一股莫名的火气从心底冒上来:「本宫问的当然是会动的猫!」

于是齐妃冲上前去,摆了摆它的手,竟然真的开始摇晃起来……

我一气之下拂袖而去,当然没忘了把内侍省的人带走。那个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兴冲冲地跟了上来。

「齐妃宫里确定没有养猫?」我心存怀疑地低声问道。

「这个,咱家没发现,倘若娘娘需要,倒是可以帮忙留意一下。」他挺会说话的,想来不会是个低等的职位。于是我让彩莲多给了他一些赏赐,他接过去的时候笑得颤颤巍巍的。

回到宫里的时候已经接近午时,我让宫人赶紧布膳食,今天第一顿还没吃上,我感觉自己已经快虚脱了。

趁彩莲出门的时候,我走到床旁,想找出那个盒子,翻了几下,却发现枕头下压了一张纸。同样的标识,同样的纸质,只是不在盒子里。

我诧异地打开来看——

滑胎之事可寻齐太医。

又是簪花小楷,同样的字迹。难道是爹的眼线发现了什么,特意来给我的提示?被她这么一提示,我才想起来,齐太医照顾惠贵妃安胎,如果出了什么问题,真的应该去问问。

可是,他一定会告诉我实话吗?

想起刚刚去瑶华宫一事,我觉得还是不能这么冒失。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好几日,连皇帝送来后宫的赏赐我都不知道怎么分配了,一宫的赏赐我算了七次,算出七个不同的答案。实在忍不住了,我正想掀桌,彩莲突然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福宁宫走水了?」我面无表情地问道。

「不是,凌才人病了!」她满眼焦灼,「刚刚她坐在院中画画,不知怎的就晕过去了。」

「快请太医啊!」我转念一想,又喊道,「齐太医!齐太医医术最好!」

她这才出去吩咐宫人。

11

齐太医给躺在床上的凌才人把了把脉,发现只是中暍,在宫里休息几日就好了。我又让彩莲把自己宫里的冰块搬来这里,让温度尽快降下来。

齐太医开完药以后,我将他拉到一边,问他近来惠贵妃身子如何。他回答得中规中矩,依旧是那些陈词,什么只要好好调养就能恢复之类的话,我感觉自己都能当个太医了。

「齐太医,本宫知道你医术高明,曾经帮助先皇后诞下皇子,可是这惠贵妃……」

我换上了责怪的语气。

「皇后娘娘,这真的不能怪微臣,惠贵妃有孕不足三月,本就不稳,又不慎受到冲撞,这个属实是世事难料啊!」他一听便急了。

「话虽如此,可是这猫为何要撞惠贵妃?对此你可有想法?」

「这……」

他迟疑了一下,告诉我的确有些气味可以吸引猫,也有些气味可以使猫烦躁。

我以为又抓到了一条线索,心里大喜,紧紧地盯着齐太医。只见他不紧不慢地举了几个例子,柑橘香,薄荷香,葱味,蒜味……

不是,谁宫里不能有点这样的香气?这范围也太广了吧?

他低声说:「娘娘,这整个皇宫,要属香味最多的,你仔细想想是哪处……」

未央宫花香浓,灵秀宫的唐妃平日里喜爱制香,香味也多。

可是,怎么又和唐妃扯上关系了?

一个既没有恩宠,也没有被惠贵妃针对过的妃嫔,平时安安静静的,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惹事的人……

回到主殿不久,我正想让彩莲布膳,外头突然跑进来一个宫人,说皇上今日唤我去侍寝。我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再三确认以后,觉得自己对皇上的认知又高了一个层次。

惠贵妃有孕,四处找嫔妃侍寝;惠贵妃小产还不足一月,四处找嫔妃侍寝。

罢了罢了,为了绵延子嗣,理解一下。

于是我整装待发,到了福宁宫,只见皇帝坐在位子上批奏折,见到我来头也不抬。我刚说了声「妾参见皇上」,他便做了个手势让我坐一边去,别烦他。

早知道不来这么早了……本想着皇帝的伙食好些,急急忙忙地赶来,没想到他似乎已经用完膳了……我捂着肚子坐在一边,心里已经问候了皇帝太后以及各位列祖列宗一千零一遍。

「谦谦,」他突然开口,「前几日拜托你去查惠贵妃的事,朕这边有了进展。」

「真相大白了?」我连忙竖起耳朵,往皇帝跟前凑去。

「那倒没有——」他抬起头看着我,眸子越发幽深,「但是岚儿昨日告诉朕,她隐隐约约记得,自己是在未央宫门口听到了一个声音,然后才被猫撞的……」

怎么可能!我激动得差点就要拍桌而起,被他按住了。

「朕也以为不可能,」他继续说,「在你宫门口发生这么大一件事,动静不会小,为何你第二日才知道这事。」

我坐了回去,抿了抿唇,「妾那晚,和凌才人去了上林苑赏月……」

「此话当真?」他的脸色流露出惊喜的神色,「朕知道,谦谦一向贤德,怎么可能做出来这种事。」

啊,不是,我……

难道我没有去上林苑,嫌疑最大的就是我了吗?这事是猫做的,不应该是猫的主人吗?

我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问出口了。

皇上眯起了双眼:「猫是母后的。」

难怪,后来再没有听到惠贵妃哭诉为什么宫里可以养猫这件事了……

只是,怎么会在未央宫,难道有人想陷害我?不应该啊,我平日里对她们还不够好吗?害我不就是惠贵妃最有可能成为皇后了吗?惠贵妃不是更会欺负人吗?

不对,有人用声音唤猫不是很正常吗?说不定是太后身边的宫人。难道这就是一起意外吗?

我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不够用了……

12

我做错事了,别问怎么回事,问就是惹到皇上了。前一晚还情意绵绵,耳鬓厮磨,第二日刚醒,睡眼朦胧的,皇上就下旨命我禁足未央宫,一月内不得外出。

彩莲纳闷得不行,梳发时在问为什么,上妆在问为什么,就连替我布早膳的时候,还要问为什么,毕竟我这又不是第一次侍寝了。

我忍无可忍,只好让她去院子里面壁思过。

皇上不许我出去,也不许其他嫔妃来看望我,一开始我还自得其乐。直到一连五日还是这样,我终于忍不住了,策划了出逃大计。

「彩莲,你站在这里,扶好它们,要是有人来就喊我,懂吗?」

我耐心地叮嘱着,看着她一脸苦闷的模样,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

然后,一层层爬上叠在一起的凳子,直到踩到最高处,我往前倒去,趴在了墙头,四处张望。

嗯,一个人都没有,真不错。

得意之余,我不忘回头看了一眼,嗯,没有人发现这里,毕竟比较偏僻,杂草都长到了半人高。接着又往下望去,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这高度好像有点……

「娘娘,我们还是下来吧。」彩莲在下面大声喊道。

「放心好了,不会有事的。」我连忙说。

清净诚可贵,安全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我攀上了墙头,眼一闭,正想松手往下跳,突然一声厉喝传来——

「谦谦!」

猝不及防地,我被这声音吓得失去了平衡,直愣愣摔了下去,却正好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花草香夹杂着醇厚的檀木香扑鼻而来,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然后,掉在了地上。

「疼!」我眼泪差点都出来了。

「现在知道疼了,刚刚还想跳下来?」

我抬起头,正对上一张横眉怒目的脸。许是看我泪眼汪汪的,他叹了口气,收了怒气,蹲下身,伸手想将我扶起来。

「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把我关在未央宫,我至于这样吗?真是假惺惺。」我打掉他伸过来的手,气急败坏之下脱口而出。

一秒。两秒。三秒。空气静默。

我微微抬起头,害怕与惊讶同时在心里晃荡着。

但皇上没有生气,也没有意外,而是流露出了一丝无奈的神色,看了我好一会儿,才缓缓地说道:「阖宫上下,也只有你敢这样与朕说话了。」

什么意思?要治我一个大不敬之罪?还是又要罚俸禄了?

想到这里,我往后退了一点,警惕地望着他,欲言又止。

此时,他的贴身侍卫突然出现,喊了他一声,似乎是有事情要向他禀报。他面无表情地起身,离开了。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回想起刚刚他的表情与话语,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他……不像平日那样专横武断,倒有点书生不得志的哀怨?

不对,我在想什么?那可是天子!

我摇摇头,想要甩开这些无谓的想法。

「阿嚏——」一阵异香袭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我摸了摸鼻子,心里难受。

一摊粉末从鼻子上掉落。

这是什么?我捻起一点,仔细闻了闻,皱起了眉头,这味道……有点刺激。

不会是唐妃又开始制新的香粉,路过未央宫的时候不小心落下了吧?她的品味最近真是越来越奇怪了,要是来日宫里都是这个气味,我还活得下去?

嗯,反正他刚刚也没有斥责我私自跑出来,我还是去一趟灵秀宫吧。说做就做,我立刻起身,往灵秀宫走去。其实未央宫和灵秀宫距离不远,每次准备轿辇和仪仗的时间都足够走一个来回了。

彼时,唐妃正在和宫里封的两个御女聊天,笑得格外欢畅,自从宫里多了人,她就不爱出去,再加上齐妃承宠,就更懒了。

见我来了,她连忙从中间退下来,行了礼之后坐在一边,似乎还余兴未了:「娘娘,你不知道,刚刚文御女和我说了一件事好有趣的事……」

我立马制止了她,「先别说,本宫问你,你最近又在研制什么香粉?」

闻言,她眨了眨眼,吩咐身旁的宫人呈了上来,托盘里有红黄蓝三种颜色,气味浓郁,但是不刺激。

「娘娘,这是妾的最新作品,」她一一介绍着,「红色取自迎春花,黄色取自黄刺玫,蓝色取自蓝蝴蝶,妾以为,香粉不仅是愉悦人的心情,还可以吸引他人注意,使他人激情澎湃……」

「可是这只是花香啊……」我忍不住打断。

「所以,妾加入了一种东西……」她本来想卖个关子,见我眯起了眼,又连忙接下去,「麻黄!本来妾向齐太医要,他说什么都不给,没想到半月前,他突然送来了灵秀宫,才让妾炼成了这个药。」

说完,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变了脸色——她总是很习惯把心情写在脸上——凑过来低声说:「娘娘,齐太医说中药不能随便乱拿,妾答应了不说他才给的,你千万别在他面前说漏嘴了!」

唐妃一向很相信我,只是我没想到,能这么信任我。如果中药少了出什么事,第一个罚她的就是我,她居然就这么大剌剌地告诉我了。

虽然她做这种香粉估计是为了争宠。

罢了罢了,她这样也好,大不了我多看着她一点,避免被人欺负了。

13

边无奈叹气边走出了灵秀宫,正想唤彩莲,才发现她不在身边。

难道是我年纪大了,最近老爱忘事儿……我总觉得,自己好像有什么事忘了……宫里发生的事太多了,比当初在东宫多太多了。

惠贵妃有孕,逗猫,追猫到追到未央宫门口,被冲撞,胎儿没保住。查猫,是太后的,查声音,来自未央宫。

还好那天晚上我出门了,不然麻烦就大了。

可是,我为什么要出门?因为赏月,因为看见了纸条,以为是爹的眼线……

纸条?眼线?

对,后来还有一张纸条,写了齐太医。但是我去问齐太医,根本没有得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难道这张纸条是想给我什么暗示?他会写没用的东西给我吗?

难道……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在激烈而急促地跳动着,仿佛有什么快要呼之欲出。深吸一口气,我转身向太医院走去。

齐太医是太医院最为德高望重的太医,他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吗?

即使我站到了太医院门口,还是不禁开始自我怀疑。但是我还是让他们给我开门,走了进去,门口的守卫告诉我,今日只有齐太医一人值班,我心想那正好。

一个深蓝色的背影,几乎完全凋零的头发,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写着什么,而在他的旁边,有几页被撕下来的纸。我伫立良久,还是忍不住喊了一声:「齐太医,今日挺忙的啊?」

他停下了手,转身向我作揖道:「微臣参见娘娘,娘娘今日怎么来太医院了?」

我没看他,而是看向桌子上散落的纸:「那些是什么?」

「都是些无用的药方,微臣正想扔掉……」

说时迟那时快,他的话音刚落,我便冲上去抓住那些纸,刚看向他,突然闻到一股奇怪的香味,猝不及防之下我猛吸了一口,而后只感觉脑子晕乎乎的。

「娘娘,娘娘,没事吧?」

失去意识之前,只听见这么一句话。

再次醒来,已经是天色昏暗。

皇上一脸严肃地看着我,直到我醒来,他的表情才柔和了下来,眼里似乎还有一丝担忧?他是在担心我吗?

我顿时觉得委屈起来,可怜巴巴地喊道:「皇上……」

「谦谦。」这声喊得轻柔,正当我眼泪都快掉下来时,他立马接下去说,「一件事查都查不清楚,惯会给朕添麻烦。」

我气得想打他,奈何全身无力,只好不满地瞪着他,想要把他心口瞪出两个洞,好看看他的心是什么做的。

「好了好了,别恼了。」他摸摸我的头,哄稚子一般,「告诉朕,事情可有进展?」

我这才想起来刚刚的推理,连忙和盘托出——

惠贵妃有孕,比以往更加盛气凌人,惹恼了许多人,其中就包括了齐妃。

齐妃在惠贵妃有孕之后得宠,引起了惠贵妃的不满,于是两人针尖对麦芒就闹了矛盾。这时,齐太医作为齐妃的老乡,决定给惠贵妃一点教训。

齐太医利用唐妃研制会让人兴奋的香粉一事,给她送去了原料,麻黄。这样的话,即使被发现了香粉,也可以把罪过推到唐妃身上。

然后,趁太后的猫出来乱逛之时,不知用什么方法,让猫吸引了惠贵妃的注意,又引她到未央宫门口,表面上是用声音刺激猫,但这只是个假象,为了嫁祸给未央宫里的人,也就是我而挖出来的陷阱,实际上是为了掩盖香气刺激给猫行为反常这个事实。

然后,猫闻到香味变得烦躁,便冲向惠贵妃,力度没控制好,滑胎。

「这就是真相。」我自信满满地说,「是不是很合理?」

无视我骄傲的神情,他却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如果这就是真相,那么,你怎么保证惠贵妃一定会跟着猫呢?如果没有跟上去,之前的策划不就白费了吗?而且,齐太医帮助惠贵妃保胎,真的想下手,需要这么麻烦吗?」他抚了抚我的脸,「谦谦,你还是太纯良了。」

话音刚落,他便冷了脸色,负手往外走去。门开了,一个侍卫走进来,向他作揖道:「皇上,齐太医已经在外等候了。」

我用被子盖住了半张脸,偷偷往外看去。

只见皇上侧过身,大声说:「皇后,你在里面听着,所谓的真相。」

我瞪大了眼睛,想起来,却发现还是使不上劲。可恶,我晕过去那会儿,发生了什么!

14

透过浅色的帘布,隐隐约约可以看见皇上和身边的侍卫,但是看不见齐太医的身影。也许是皇上的话提醒了齐太医,他的声音挺大的,我听得一清二楚。

通过他的话,我终于能捋清楚事情的真相。

惠贵妃宠冠六宫,让她越来越骄傲的同时,也越来越恼火和疑惑,为什么自己没有一子半女。于是在某一个下午,她唤来了齐太医,得到的结果是身体并不大碍,可能只是时候未到。

她却不满足,问齐太医有没有办法让自己易孕。齐太医只是摇摇头。

惠贵妃不信。在知道了齐妃和齐太医是同乡以后,便唤来了齐妃,答应她,只要她能让齐太医想出法子,自己便在皇上面前多说说她的好话,劝皇上去看她。

毕竟这六宫里明眼人都知道,惠贵妃在皇上心目中的分量远远重于皇后。

终于,齐妃搞来了这个方子,让惠贵妃喝了下去。

但惠贵妃还是一直没有怀上,给齐妃施压。齐太医没有办法,只好换了药方,让惠贵妃以为自己怀上了。

那之后,也正如惠贵妃所言,皇上开始去齐妃宫里。

惠贵妃也不是好糊弄的,有几日忘记喝齐太医送来的药,自己居然来葵水了。她召来齐太医,告诉他,如果不想死,就帮她守着这个秘密,顺便帮她做一些事。

齐太医无路可退,答应了。

他们商量了一个计划。首先由齐太医送一些麻黄到唐妃去,让唐妃练成所谓的香粉。然后惠贵妃身边的贴身宫女崔月去吸引太后的猫,那只猫不怕生而且好动,用一些小鱼干就引来了。只要猫来到了兴庆宫,被兴庆宫宫人看见,惠贵妃不需要跟着猫,也可以无中生有,反正谁也不知道猫去了哪里。

到了未央宫门口,惠贵妃撒下刺激性气味的香粉,布置了现场,服下齐太医给的药,顿觉腹痛难忍,几欲晕倒……于是其他宫人唤来了吕才人,她便有了证人。

到时候只要和皇上说是在未央宫门口受了惊,既可以瞒住之前假孕争宠的事,又可以嫁祸给皇后,还可以让皇上更加心疼她,一石三鸟。

之后,齐太医想要毁了这几月的药方,换上新的,然后以年事已高为由辞官回乡。谁知,还没处理完,就被我发现了。

于是,他拿出随身携带的迷药,撒向我,让我晕了过去。他本来想唤我的宫人来,就说我身子虚弱晕了过去,没想到刚到门口,便看见了皇上。

他自知逃不过,只好坦白从宽。

皇上处罚了齐太医,隔着帘布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能想到一定好不到哪里去……

来这宫里,也有几年了。

我看着他从太子变成了皇帝,一步步从稚嫩到成熟,从青涩到痴情。而今,惠贵妃已经宠冠六宫,甚至连妃嫔都喜欢往她那边靠去。

此时的我却犯了难,我这个不受宠的皇后,处罚宠妃,该怎么办?

正急切地想着,皇上已经来到了我的面前,表情凝重:「你都听到了。」

这个惠贵妃,都已经这样了,还为了皇嗣使出这种手段,让我难做。

「皇上,恕妾直言,惠贵妃必须要罚……」见他的眉头紧蹙,我连忙接下去说,「但是妾以为,卢妹妹是初犯,罚她一年俸禄,禁足兴庆宫半年以警示后宫如何?」

「你说给朕听的,还是你心里当真这样想?」他说,「明日,你去禀报母后,将这次的前因后果说清楚,顺便说说你这个处罚,不要提到朕。」

面对我疑惑的表情,他无奈地摇摇头,「难道你要让母后知道,你身为一个皇后,后宫之事还要朕来查?」

说完,他起身拂袖而去。

不是,他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这不是我查的吗?他不过是最后一刻抓住了齐太医,知道了这一切,如果没跟着我,他还不知道要抓齐太医呢!

15

第二日来到永安宫,见到了座上的太后,我坐着讲完了事情的所有,才舒一口气。

平心而论,我是有点怕太后的。我和她第一次见面时,皇上还是太子,太后还是皇后,千秋节来临,爹带我来了宫里,让我为皇后作一首诗。

这个当然难不倒我,只是在作完以后,我主动请缨要当场作画,然后将皇上和……一名女子画在了一起。

众人都说是帝后,她执意不承认那是她,我也无话可说,因为画的本来就不是她。自宴会开始,皇上眼睛就死死地盯着一位大臣的妻,被我发现了,我便将他们画在了一起,想要提醒一下皇后注意这事儿。

但是皇后只注意到我画的不是她,没注意到我画的是谁,虽然面上赔着笑收下了画,但太子说那画最后被烧了。

我相信自那以后她就不喜欢我,对于太子选我做太子妃这件事,她肯定非常不满。但是太子铁了心不娶我的长姐,朝中又无更好的人选,只好答应下来。

平日里我除了请安都尽量避着她,还好后宫一向安宁没出过什么事,这次出了这事,不说也得说。惠贵妃,你惯会给我惹麻烦!

她保持着严肃的神情,冷声说:「惹出这么大的事,只是让她禁足,还怎么震慑后宫?她下次若是变本加厉,直接谋害皇嗣怎么办?」

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大声说:「相信妾罚她以后,她就不敢了。」

太后娘娘,你还不了解你儿子吗?再罚重一点,我怕皇上罚我。

没想到她重重地拍了一下座椅,吓得我差点想跪下来。只见她柳眉倒竖,厉声喝道:「皇后,人家嫔妃都知道要有个孩子,你倒是毫不在意?你是真傻还是假傻?现在她敢假孕,敢嫁祸于你,你就不怕她来日不让你诞下皇嗣?依吾看,必须重罚,褫夺封号,降为妃位,罚一年俸禄,禁足兴庆宫至少半年以上。」

「你若不愿罚,便把皇帝喊来,看他敢对这事有什么意见!」

一边是太后,一边是皇帝。

我仔细想了想,还是决定听太后的。

毕竟皇上对我本来就不好,他也没说惠贵妃出事会怎么罚我,大不了之后再去请罪道歉……当然,最大的原因,还是我也恨死惠贵妃了,平日里究竟是哪里招惹她了,至于这么害我!

晚上,我主动去了福宁宫,和皇上说了这事,他却仿佛早已预料一般,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按母后所说的做吧。」

我叹了口气,驱散了下人,坐到他旁边,帮他研墨。

「皇上会不会怪我,让你心爱的人受罪了?」

「会,但还好,她完好无事。」

「那就好,我还担心皇上会一气之下处罚我。」

「倘若你乖乖听朕的话,便不会伤害到朕心爱的女子。」

听话?他是指我禁足那件事吗?

禁足了,自然发现不了齐太医,惠贵妃的事情也不会东窗事发。唉,我有什么办法,又要管理后宫,又要讨皇上欢心。

我噘着嘴没说话。

倏忽间,我又想起来一件事。

「皇上为何会跟着我去了太医院?」

「你一心想着破案,倘若齐太医真是凶手,你必定有危险,朕让听云跟着你,自然也就知道了。」

我紧紧地看着他,确定他没有心口不一之后,不由得笑了。心情过于舒畅,我甚至笑出了声。

「笑什么?」

「原来,皇上还是担心我的安危的。」我停下手中的动作,向后靠去,「那我就不担心皇后这个位置了。」

「你本就是朕挑的皇后,担心什么?」他似乎有一瞬间的愣神,抬起头来看着我,「只要你无事,就是朕的皇后,朕要你母仪天下,可不是让你小心翼翼,不敢管理后宫的。」

那就好那就好。我感觉心里的大石头放下了,起身,向门口走去。

「那妾就回宫用……休息了。」我没好意思说自己回去吩咐小厨房准备夜宵,其实未央宫花草多,一部分就是为了遮挡住夜夜飘扬的菜香。

「嗯,用完膳后,朕再让蒋公公送你过来侍寝。」身后传来他毫无波澜的声音,「别忘了,想坐稳皇后这个位置,皇子必不可少。」

哦。

16

彩莲一边大叫「不好了」一边跑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看凌才人的画。自上次我在上林苑夸赞她以后,她就越来越喜欢为我作画,一身逶迤拖地的烟笼梅花百水裙画得惟妙惟肖,我都不敢相信画上的佳人是我。

本来想说「福宁宫又走水了吗」,硬生生地忍了下去。毕竟凌才人在旁边,还是不要太恣意妄为。

「慢慢说来,不急。」我看着画眼睛也懒得抬。

「皇上纳了一位新人入宫!」

我「啊」了一声,「哪家的小姐?」

皇上纳妃不是很正常吗?至于这么大惊小怪?本来选秀就要三年举办一次,明年就是第三年了,不就是提早半年入宫,适应一下深宫生活而已。

「回娘娘,是……白若思……」

话音刚落,我放下画拍案而起:「什么?带我去见她!」

「娘娘,娘娘,人家还在拜见太后,你别急。」彩莲连忙说,「等她出了永安宫奴婢再去请她,你是皇后啊!」

凌才人也在一旁劝道:「是啊,娘娘,等会儿她肯定就来见你了。」

也是。我重新坐回去,却越发坐立不安,想想还是回了自己殿里,让彩莲把我所有新衣裳都拿出来,越华美越好,我要让上面的纹样闪瞎了那个谁的眼!

彩莲抿了抿唇,欲言又止,但是我一记眼刀过去,她还是去拿了。

白若思,我姨母家的小妹,从小就和我长姐混在一起。她混就混吧,还告诉长姐不要与我亲近,不然会变得没有闺阁千金的样儿。还好我长姐虽然没什么主见,但是冰雪聪明,没有听信她的谗言。

我永远不会忘记她的十岁生辰。那一次,长姐画了一幅画,我题了一首诗在旁,一齐送给她,算是我们的礼物。

她得知以后,大力夸奖这幅画有多美,然后略带惋惜地在众人面前说:「只是可惜,边上染了一点墨水,毁了整幅画的美感。我不管,你要重新给我画过一幅,可别让旁的墨水沾染到了。」

要是没有长姐拼死拦着,我估计能冲上去撕了那幅画,顺带赏给她一个耳光作为今年生辰的贺礼。

那之后,她的生辰我能躲就躲。我的十岁生辰她倒是毫不客气就送来一个刻着禽字的玉佩,然后被我扔进了火炉,娘问起来我就说给一只硕鼠叼走了。

小女孩的玩闹归玩闹,本来只是互相在长姐面前嘲笑对方以取乐。谁知道嫁入东宫之前的那场宫宴我们再次碰上,闹得不欢而散,此后再未相见。

说来真不巧,我和她的座位被安排到了一起,她一见是我,原本的笑脸瞬间垮了下来,我也送她一个白眼当作打招呼。娘和姨母还开我们的玩笑,说姐妹俩年纪差不多,可以同一日出嫁,最好嫁入同一个府中的兄弟俩,以后继续做好姐妹。

因着这句话,我感觉宫宴上所有的菜肴都味同嚼蜡。

宫宴进入尾声,我和她先后提出了去别的地方看看,然后极其不小心地在某个僻静的地方遇到了。她看我一眼,淡淡地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说吧,你娘说那句话是不是因为你有心上人了?我不和你抢。」

我如同蒙受了奇耻大辱,「你才有心上人吧!不然你娘为什么急着要将你嫁出去?你在家中惹人烦了吧?」

她比我小了一岁,还未及笄。

「我没有!就算有,也比你的好上千倍万倍!」她难得地激动起来。

「什么?千倍万倍?不会吧不会吧,难道你想嫁给玉皇大帝吗?年纪小了点啊,他不会收你的。」我故意说。

她气得涨红了脸,真是赏心悦目。

「不是玉皇大帝吗?难道是皇上?」我凑近她低声说,「皇上好像已经五十多了吧?比你爹还老呢!」

「你别太过分!」她口不择言,「我就算嫁作太子侍妾也不嫁皇上!」

辅国大将军的孙女做太子侍妾?那太子妃得是谁才能服众?我差点笑出声来,「行,你要是嫁太子,我就嫁皇上,左右你得喊我一声母妃。」

「你有本事你就嫁啊,等着去庙里烧香礼佛吧!」

「呵……有本事你和你娘说,你要嫁作太子侍妾!」

「去就去!」

17

那天我们走了好一会儿还没见到娘,才发现我们已经迷路了,毕竟这里人山人海,我们吵了那么久根本记不得来路。

无奈之下,我选择向一个背对着我们的人求助。想来这宫宴上不拘礼数,我便没有行礼,直接问道:「我想问一下,诰命夫人都坐在哪块地方?」

他转过身看我一眼,摇摇头。

正想问下去,突然感觉肩膀被按了一下,力气之大活生生让我往前跌去,还好他及时扶住才没有让我摔倒在地上。一旁的白若思连忙将我拉起来,和她一起跪下,「民女……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太子!我的心里警铃大作,重复了一遍白若思的话后,拿手肘撞了撞她,让她别忘记刚刚说的话。

她瞪了我一眼,我用眼神示意她,她皱眉蹙眼,还透出几分疑惑。没办法,我只好自己介绍她:「太子殿下,民女一时心急,没有认出殿下,还好有辅、国、大、将、军膝下唯一一个嫡孙女白、若、思在旁提醒,就是刚刚为太后弹奏《凤求凰》的人,望殿下恕罪。」

她闭了闭眼,睁开后用说不清的眼神看了我一下,我理解为感激。

只听见头顶上传来一声轻笑:「你又是何人?」

白若思这次的反应快到令人发指:「她是户部尚书之女阮谦谦,今年十五岁,恰好及笄,刚刚作诗的那位。」

学我说话?白若思你不对劲!

「你们先起来吧,宫宴快结束了,如果不知道去哪就去宫门等着。」他说完,正想离开,又不忘补充一句,「阮谦谦,白若思,本宫记住你们了。」

回家不过几天我便接了圣旨。我本以为着第二年白若思也会嫁入东宫,没想到她竟然迅速和相爷的长子定了亲,断绝了这个可能。

从小就与我不对付的女孩,现在要和我住在一个宫里,这还怎么过?不行,我得让她住得离未央宫远一点,越远越好。

从回忆里抽出身,我身着华服坐在未央宫候着,表面平静内心风起云涌。

不过半个时辰,她便来了,是太后带她来的。白若思挽着太后的手臂,俨然一副祖孙情深的模样。瞧着这幅画面甚是和谐,我在心里频频点头,不错,那就让她住在永安宫的偏殿吧,天天伺候太后就好了。

「妾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她蹲在正中,微微颔首。

我还未开口,太后先发话了:「思思,自家姐妹见面还行什么礼呀?赶快起来。」

白若思抬起头,面带微笑,声音婉转,「谢太后娘娘关怀,这里是皇宫,不是府里,妾只是嫔妃,比不得皇后娘娘,不敢逾矩。」

我知道她做得没错,可是听着怎么就那么让人不舒服呢?

终于忍不住,我轻咳了两声:「若思,现下只有我们在,无需讲究。」

太后也在一旁附和。白若思终于肯站起来,坐到了太后的另一边,手上也没歇着,斟茶,递糕点,成功地让身后的宫人无事可做。她小声对左右人吩咐道:「你们都出去吧,我来照顾太后娘娘就好。」

呵……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太后娘娘的亲孙女呢……

太后娘娘听得心花怒放:「思思真有孝心,接你来宫里真是接对了。」

「对了,」太后转过来看我,「皇后啊,思思的父亲白大人为国捐躯,她一人在白府无依无靠的,接来宫里,你不会对她不好吧?」

当然不会,如果可以,我愿意让她住在你身边,一辈子不用来请安的那种。

但是实话在心里想想就好了,我还没傻到说出来,「太后娘娘,若思和妾一同长大,妾自然要好好对待她。」

「嗯,」她的面色缓和了许多,「那依吾所见,就封她为贵妃,住在玉翎宫如何?」

玉翎宫?不行,离未央宫太近了,影响我用膳。我连忙说:「若思不介意的话,可以住在……建章宫!离福宁宫和永安宫都挺近的!」

「太后娘娘,妾就听姐姐的吧,」她应该是明白了我的意思,拉过太后的手,「妾想多陪陪太后娘娘。」

「好,好!」太后满意地点点头。

我看她们聊得欢畅,便以吩咐尚食局布膳为由赶紧告辞了。

唉!说远了!应该住在永安宫的!一路上,我都在痛心疾首地想着。

18

临近夏末,确是一如既往地烈日炎炎。

近几日,我都在宫里刺绣,想着绣一条围脖给福宁宫送去,抓住夏日的尾巴再闷皇上几天。如果不是怕诛九族,我真想在里面藏几根绣花针。

彩莲一脸担忧地看着我:「娘娘,皇上今日又去建章宫了……」

话音刚落,她眼疾手快地把装着丝线的篮子收起来,顺便抢走我手中的针,「娘娘,你前几日已经撕了八次丝线了,你不心疼奴婢还心疼呢,绣了这么久。」

我看着空空如也的桌面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本宫只是绣坏了才撕的,你懂什么!快还回来!」

彩莲半信半疑地放回去。

我当然不会撕,毕竟这是一针一线绣好的。

我只是在上面插了几根针,对彩莲说:「你,把它送去福宁宫吧,本宫累了。」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我挑的时间正好。

门外,皎洁的月光笼罩着庭院,远处的大树,近处的喷泉,都被银色的光辉包裹着。脚下的绿茵和花草被月光践踏,一片蔫蔫。

凌才人坐在对面安静地看着我喝下一杯又一杯酒,淡淡地说:「娘娘,你的脸比涂了胭脂还红。」

我一笑,又倒上一杯:「本宫啊,自小就这样,脸皮薄,容易脸红。」说完,一饮而尽。

其实我是从未碰过酒的,父母从不让我喝。即使爹有时会喝得醉过去,也不忘嘱咐我在外不能喝酒。

但酒的味道,真的很好,香醇浓郁,绵密悠长。我终于明白爹为什么经常喝了。

凌才人摇摇头:「娘娘,你是不是有什么心结?若是妾帮得上忙,定不遗余力。」

心结?

我一愣,下意识地往一个方向看去,片刻又收回目光,醉眼朦胧地望着前方,只看到一片浓雾:「想来我入宫也有几年,深宫着实压抑了些。」

「娘娘当初为何会入宫?」

她像是无意识地一问,却让我愣了许久。见我半天不答话,她吩咐素宛为我端来醒酒汤,端上来后又被我推开。

我正想开口,她忽然「唰」地一下起身,向前行了个礼:「妾见过贵妃娘娘。」

贵妃娘娘?

「你先回去吧,本宫来陪皇后。」白若思平淡如水的声音响起,冷漠,不容拒绝。

凌才人颇有些怯怯地看了我一眼,见我一言不发,便往自己的殿里走去。她走后,空气也安静了不少。白若思坐在她刚刚的位置上,静静地看着我手里的酒杯,不知道在想什么。

「皇上今晚不是去了建章宫?」我问,「你来这做什么?」

「临时吩咐要歇在福宁宫,不来了。」她也倒了一杯酒,「妾就来陪皇后娘娘了。」

两个人对月斟饮,还是皇后和贵妃,这画面真是……太不和谐了。我实在忍不住,让身边的宫人把酒撤下去,包括白若思喝到一半的杯子。

月光下的白若思面色凝重,我最想知道的是,她为什么会进宫?明明第二年就和相爷的长子定亲了不是吗?

她叹了口气,将往事娓娓道来。

原来相爷的长子纪鞠还未考取功名便与她定了亲,本想考完以后再结亲。

没想到,她在家里苦等一年,等来的却不是一心想要娶她回家的夫君,而是一个身边带着一个小丫头的状元郎。

纪鞠说这是他的通房丫头,而且两人已经行过云雨之事了。她大发脾气,甚至一度想要掐死那个小丫头,却没有用。

然后她果断提出退婚,并且扬言只嫁给没有妾室的男子,她爹劝说无果,只好随了她。

没想到相爷不愿退婚,居然讲这件事禀报了皇上。皇上唤来白若思,好声好气地劝她,男子纳妾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而且这丫头可以当做是试婚丫头,确保她婚后生活幸福美满,若是不喜再将那丫头送人便是。

白若思是个有骨气的,即使面圣了也不松口。皇上怒了,命人送来一个约半人高的缸,说:「这里面装着半缸毒药,倘若你能喝下去,你便不用嫁,若是不能,就嫁过去。」

于是她就真的拿起勺子开始舀来喝,喝到整个人吐了,才终于喝完。

皇上无奈,这里面当然没有毒,但是白若思心性如此坚定,他也不好强求,只好赏了相爷一些银子打发走了。相爷走后,皇上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将其留了下来,问她愿不愿意入宫,她自然是回答不可能。

世事难料,几年后她爹战死沙场,娘改嫁,她在家孤苦无依。太后娘娘念在她家战功显赫,世代忠良,便将她接入宫中,还封了贵妃。

「你知道皇上那日给我喝的是什么吗?」回忆起往事,她扶着额头,一脸欲哭无泪,「是一缸醋啊!又酸又苦!」

19

「谁让你不嫁!怪谁!」

我丝毫不同情她,若是我也像她那样不让皇上纳妾,估计现在就成为幽幽皇陵下的一抔黄土,被唤作「先皇后」了。

她却正色起来:「娘娘,妾不想瞒你,其实妾……不属于这个时代,妾接受不了夫君纳妾!」

如果现在摆在我面前的是一杯酒,我一定往她脸上泼上去。不愿纳妾就不愿纳妾,说得这么大义凛然,自己还不是当了妾?

我咧开嘴想嘲笑她,刚站起来,便觉得眼前一黑,接着是无穷无尽的海浪席卷着我的身体和手脚,即使扶着桌子,头晕脑胀也让我差点倒了下去。

「娘娘!」

昏黑的海浪之中,只听见一声惊呼。

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好多身影,我做了无数个梦,梦见幼时与长姐弹琴,她问我喜不喜欢《凤求凰》;梦见禁足时被罚去抄书,千年回一次家的哥哥偷偷带我去玩;梦见妹妹诞生的时候,娘被送去佛堂养身子……

童年呼啸而过,而后便是少年,入宫,太子妃,皇后……我的人生仿佛是女子最好的榜样,也十分顺利。就连娘写信给我时,都要叹一声倘若姐妹的归宿能有我的一半好,她便安心了。

那就让小妹进宫吧。我听见自己这样说。

刚说完,突然感觉喉咙一阵干渴。刚咳了几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却是娘幽深的目光——

「谦谦,你能在宫里顺利当上皇后,过得舒坦,千万别忘了是谁换来的!你一定要光耀门楣,维护阮家的利益!」

娘……

「娘……」

情不自禁,我唤出了口。

睁开眼,头疼袭来,我又想闭上眼,却听见一声呼喊——「娘娘!」

这声音,只能说是凄厉,还这么耳熟,八成是彩莲。

「怎么了?」我轻声问道,扶着额头微微侧过去,随即目瞪口呆——

彩莲连着一众宫人跪在地上,头低得不能再低了。他们的身边,站着皇上和白若思,皇上一脸愤恨,白若思一脸痛心,仔细看还有两行清泪。

只见白若思走上前来,欲言又止,还是说出了口:「姐姐,想不到,你竟会做这种事。」

她的手上,举着一包药。

那是我前段时间曾经服用过的,避子药。

这段时间没再服用,我便将剩下的藏了起来,除了彩莲无人知晓。彩莲与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可能做出这种事,谁会有心去搜这个东西?

难道白若思一早就猜到了,才会……

我绝望地闭上了眼,这是我诛九族都抵不过的罪名啊,难道我一条命就这样交代于此了吗……

倏忽间,一阵灵光乍现,我福至心灵一般流出了眼泪。

「皇上,妾冤枉啊——」我抹了一把眼泪,边哭边喊道,「妾没有用过此药,也不知道宫里为何会有——」

开玩笑,我怎么可能会认罪?难道上面写着阮谦谦不成,谁能证明那是我的?

透过指缝,我看见白若思的脚步顿住了,脸色似乎也有一丝迟疑。看来快成功了,于是我捂住脸,哭得一声比一声大。

就快要进入本次痛哭的高潮时,皇上厉喝一声,打断了这个前奏,「哭什么!不是你的话,朕自会安排人去查,是你的话,哭死也没用。」

我见好就收:「皇上……妾冤枉啊……」

「虽然此事未明,但是皇后彻夜吃酒,误了请安时辰,朕不得不罚。」皇上严肃地盯着我,「禁足未央宫三个月,日夜抄写佛经祈福。」

又是禁足?

又是抄书?

能不能换点比较有新意的惩罚?

我下意识地想要爬起来,却只感觉四肢酸痛,头疼不已。努力了许久,也只得抓着床帘撑起身子。

「你还有什么话吗?」他终于肯走过来,扶住我的肩膀,只是表情依旧冰冷。

「妾禁足不要紧,可是过几日便是中秋盛宴,妾只怕不方便安排此次盛宴。」

「无妨,那就交给白贵妃好了,你好生在未央宫歇着,不必多虑。」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难道你想抗旨?」

我不但想抗旨,还想血流五步,天下缟素。

但是我现在只能呆在他怀里凄凄惨惨地哭,扁起了嘴使劲儿哭,希望他能有点同情心,不要让我面对平生最讨厌的人比我得到的多这件事。

可是皇上就是个榆木脑袋,见我哭起来,估计是误会了我的意思,轻声叹了口气。

「谦谦不哭,不哭,朕……唉……」他唤来身边的公公,「朕今晚留在未央宫照看皇后,你们都先下去吧……」

我砸吧砸吧嘴,意识到不对:「皇上,您公务繁忙,还是不要为了妾做到如此……」

20

君无戏言。

他说照看,还真就是照看。

距离我醒来,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时辰。这期间,他除了命下人布膳,其他时间就是看着我头晕眼花,看我对他说床边有几个行走的蓝色小人,门边有红色小女孩走来走去。

他淡淡地说:「谦谦,莫要着急,等你大好了,朕就带你去佛寺看病。」

于是我又躺了回去,捂着被子不想理他。

呆了两个时辰,他终于肯走了,因为他身边的侍卫报告说有大臣求见。

他走后不久,我立马把彩莲叫到身边,问她昨晚发生了什么。

时光追溯到我让她送围脖去福宁宫。她急匆匆地跑去,却吃了个闭门羹——皇上在商议重事,暂不见客。于是她在门口等了好久,等到快睡着了,才看见里面一前一后出来俩人。

她顾不上看是谁,连忙让门口的侍卫进去通报一声,很快,她便被唤进去了。

皇上看着这个绣了一半的围脖,脸色凝重,一言不发。久了,才渐渐缓和了神色,问起我最近在做什么,身体有没有不舒服。彩莲都一一作答了。

然后,他便说要来未央宫找我。

摆驾到了未央宫,却见到宫门大开。

一路寻进去,看见白若思坐在我的床前,手上捧着一堆药,嘴里喃喃道:「姐姐,你宿醉就罢了,居然还喝这种药,是多讨厌这里啊……」

皇上瞬间冷了神色,轻咳了一声。而白若思似乎刚刚反应过来有人在旁,抬起头,立刻想要将药藏在身后,却已经来不及了。

经过赶来的安太医鉴定,这就是避子药。

白若思和皇上双双面露尴尬之色。

皇上当即决定回福宁宫,临走之前嘱咐白若思,等我醒来再喊他。白若思却想拒绝,「皇上,妾也想回宫休息……」

两人对峙了一会儿。许是觉得气氛太尴尬,白若思作出了让步,「那皇上,妾去偏殿躺会儿?」说完,便想绕过皇上往偏殿走去。

刚走没几步,便被皇上拉住了。

然后,皇上便遣散了宫人,关上门,只留仨人在屋内。

……我看着彩莲因为兴奋娇羞惊诧而微微发红的脸,抿了抿唇。

「不继续说下去吗?」

她似乎刚刚从不正常的幻想中苏醒过来,抬手将那几根本就稀疏的刘海拨到两边,「娘娘,我们都觉得你受委屈了,正想联合众人闯进去,没想到,皇上到点了就面色如常地去上朝了,下朝以后便大发脾气,说我们没有看管好你,然后就让我们跪着等你醒来了。」

罢了罢了,不和她计较了。我挥了挥手,「把那个药拿过来,本宫要亲眼看着它被烧成灰!」

彩莲兴冲冲地跑过去,将药一包包塞进怀里,然后全部递给我。

我清点了一下,数量对得上,心里也就松了一口气。正想叫彩莲搭个火,突然感觉到不对劲,翻开第三个药包,凹凸不平,上面残留的印记正是我的名字。

如果白若思真的想加害于我,应该会拿这一包。

沉吟良久,我对彩莲说:「你等等去叫贵妃娘娘来一趟。」她点点头,接过我手中的药,将它们扔入火里。看着火舌一寸寸舔舐着药包,直至变成一片灰烬,彩莲灭了火,将灰尘都扫净了。

宫内恢复如初,我开了所有的窗子,寒风灌入,卷走了空气中残留着的焦味。宫人们进来整理摆设,刚刚的一切好像从未发生过。

21

白若思似乎已经预感到了我会找她,很快便赶来了,面色似乎还有些焦急。

「娘娘唤妾所为何事?」她没有忘记行礼。

我思考了一下怎样才能更好地表达我的意思,但是转念一想,对白若思这样的人不需要太过揣测,她似乎没有什么弯弯绕绕的小心思。

「后宫之中磕磕碰碰都是难免的,本宫不会放在心上,倘若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也不妨直说。」我淡淡地开口。

除了有求于我,我真想不出来她为什么既要让我陷入这种境地,又不愿真正狠下心来害我。

果然,她立刻跪下了,「是,妾有一事,必须要皇后娘娘相助。」

「什么?」

「妾希望,能得到皇上的信任,以便得到更好的生活,光耀门楣……」

我眨了眨眼,说白了不就是想争宠吗?至于说得这么……大义凛然吗?

「当初你不愿入宫,现在突然又想得宠了?」

「今时不同往日……但是皇后娘娘,妾绝对不会害你的!等妾完成了任务,就立刻消失在娘娘眼前!」

一句比一句大义凛然。

不愧是武将世家出身,后宫里的那些小心思被她说得这么冠冕堂皇,铿锵有力。只不过……消失是什么意思?

我扶了扶额头:「本宫可不希望你消失。」

「是,妾也许不会消失的……」她越说声音越小,「就是有可能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入宫了……」

嗯?

要不是看太后那么喜欢她,天天陪着她没时间来烦我,我真想给她定一个妖言惑众神志不清以下犯上大不敬之罪,立刻拖下去杖责一百!

「皇上喜不喜欢你不是本宫决定的,倘若你真想这么做,争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不要加害于人。」我叹了口气,「看看兴庆宫的惠贵妃,多好的条件,落得这个下场。」

「是是是,娘娘,妾也觉得惠贵妃神智不太清醒!」她见我没有反对,欣喜万分,「还是娘娘你最英明神武!」

这个真的是白若思会说出来的话吗?

难道是家中变故,让她性情大变,怎么感觉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我想得头疼,便挥挥手,让她先下去。

没想到她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得寸进尺地往前迈一步,仿佛想告诉我什么秘密。

我抬眼盯着她,不明所以。

「娘娘,近日照顾好身体,多宣太医!」说完这一句,她便一溜烟儿似地跑远了。

怎么回事,父亲早逝,母亲改嫁,不应该是留下什么心理阴影吗?

怎么感觉她还比以前活泼了?

我越发不能理解。

22

后宫这块风水宝地,有一个最大的特质就是哪个宫受宠,哪个宫宾客最多。

除了请安,每次我路过白若思的建章宫的时候,都能看见时不时地要进去一个人。

本来这也就罢了。没想到有一日,我看见一贯沉迷于画画无法自拔的凌才人也施施然从里面出来,吓得差点没坐稳,连忙推推旁边的彩莲:「看到没看到没!那是谁!」

彩莲颇为无奈地叹息:「娘娘,你每次到建章宫门口都要停那么一会儿,怎么不也进去坐坐?」

有道理。

彩莲立刻示意下人将我放下来,本来伸出了手想扶我进建章宫,但是觉得她牵着我走太慢了,又松开了。

刚进门,旁边跟上的侍卫大喊道:「皇后娘娘驾到——」

不出所料,白若思的寝殿果然坐了一大堆人,还是排排坐的模样,看上去井然有序的好像……太傅在上课?

见我到来,她们一齐站起来行了个礼,正想开口,被我打断了——「不必了,本宫刚好路过就进来看看,大家都在做些什么?」

白若思本来立在正中央,绕过她们向我走过来:「娘娘莫要见怪,姐妹们都是为了侍奉陛下而来,自然要来交流一下……后宫生存指南。」

这后宫好像还没死过人吧?需要这么为生存担忧?

就连假孕争宠的惠贵妃,也不过是褫夺了封号而已。

我清了清嗓子:「何须为生存而担忧?只要不要生出些歪心思,自然不会得罪人。」

「皇后娘娘一向宽以待人,公正严明,妾是知道的,只是伴君如伴虎,为了更好生活,妾不得不与姐妹们出此下策。」

她依旧微笑着,丝毫不让步。

「是吗?那让本宫也参与一下你们的讨论如何?」可别像惠贵妃一样争风吃醋,害我又忙起来。

谁知,话音刚落,众嫔妃好像比我还开心,喜悦之情都快从面上溢出来,就差拍手称快了。

白若思垂了垂眼睑,「妾遵命。」

然后,我坐到了殿正中央的左边座椅,她则是坐在右下方,面对一堆嫔妃又开始口若悬河地讲述起来。

谈话内容挺无聊的,无非是娘早年就教育我的事情,包括如何不惹皇上发火,包括怎么在后宫明哲保身,还有一系列管家要事……

我仿佛听到娘在给我上课,疲倦之意缓缓袭来。

「接下来,我们就要说到皇后娘娘!」

白若思的声音平地一声惊雷,惊得我睡意全无。

我猛地抬起头,只见白若思一脸严肃。

「这后宫之主是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的日常是什么?管理后宫,侍奉皇上,绵延皇嗣,每日为我们保驾护航,操劳不已,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啊?过奖过奖。

「这建章宫为何繁华?这些赏赐从何而来?我们为何每日都有衣食?为何我们的宫人甘愿为我们工作?谁给他们俸禄,谁给他们新衣裳?这一切,都是皇后娘娘的功劳啊!在家里,我们要靠父母,在后宫,我们自然就要靠皇后娘娘!可以说,入宫以后,皇后娘娘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

嗯?

我寻思着这些赏赐好像是朝臣进贡或者民间纳税得来的,然后发放俸禄衣裳什么的,好像近日我都交给尚宫女官去做了,我最多就是监督监督,偶尔检查一下……

许是白若思的这一番发言太过慷慨激昂,众人一齐起立,鼓掌,就差没跪下来磕两个响头了。

白若思冲到我跟前,握着我的手,说:「皇后娘娘,妾等真的太感激你了!」

谢谢谢谢,大可不必因为我在这里就把我夸得好比天上的王母娘娘……

「白贵妃言重了,本宫不过做了分内之事,无需如此。」我连忙说。

毕竟,我的俸禄比你们多了好多,只要你们不要惹出麻烦,皇上一般不会想着扣我的俸禄……

「无需?依朕所见,很有必要!」

此话一出,众人立刻安静了下来,把目光投向门口……

23

皇上背着光立在门口,身躯凛凛,神采奕奕。他环顾了四周一圈,走到了我的身边。

「看你近日心情不错,朕就放心了。」

我在心里冷哼一声,努力挤出一个不算难看的微笑。

自从上次他将我禁足,让白贵妃举办盛宴后,太后以为白贵妃得了协领六宫之权,陆陆续续把许多事情都交给她做。我一直被禁足在未央宫,不知道这件事,请安的时候也没人和我提过。若不是解除禁足遇到了尚宫局相熟的女官,我还真不知道白贵妃如今在下人眼里已经位同副后了。

一想到这件事,我就没法给皇帝好的脸色。皇上估计是知道我不待见他,也再没召我去侍寝,害得我想害人也无从下手。

他抓起我的手,「朕刚刚去未央宫找你,他们说你出来了,朕琢磨着应该是来这儿了,就来这里找你了。」

我不动声色地抽回手,理了理两旁的鬓发:皇上的心意妾实为感动。」

今日是白贵妃进宫以来我第一次到建章宫。他琢磨得这么准,皇宫里的司天台还有什么用啊?全都交给皇上就是了。

他的反应极快,立刻将举在半空中的手收回,又假意关心道,「前段时间听说你天天喊太医,身体是否抱恙?朕太忙了没时间去看你,可好些了?」

太忙了没时间看我,有时间来建章宫?我在心里铆足了劲扎小人,但是想到这时候若在众人面前直接拂了皇上的面子,我爹的官位估计就保不住了,只能作出一副病若西子弱柳扶风的柔弱模样。

「谢皇上关心,妾身体确实不适,现在要回宫休息了。」我挥挥手唤来彩莲,起身行了个礼,便慢悠悠地往外走去。

做戏要做全套。我甚至咳嗽了几声。

很好,没有拦我,没有关心我。

我都懂得做戏要做全套,皇上你能不能学着点?

越想越气,刚回到未央宫,我便命人将前几日种的芍药花全都扔了,换上了银莲花。

芍药花多在春季开放,如今已经过了时节,理应换下。银莲花快要开了,等开放又是一片繁盛,自然是要悉心照顾。

「娘娘,吩咐下人奴婢自会去做,娘娘无需解释。」

「本宫看你的眼里都是疑惑。」

她张了张嘴,估计是看到我把手放到了一旁的凤印上,果断闭上了。

「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吗?」

我眯起了眼。

彩莲跟着我最近是越来越没规矩了,不好好教导一下,估计她能趁哪天上房揭瓦还大言不惭地说是为了给我通风。

她点头如同小鸡啄米,「知道知道,和皇上有关的要说……不不不要说!」

孺子可教也。我心满意足地坐回去,让她赶紧去换了那些花。

她前脚匆匆忙忙地跑出去,我正想闭上眼休息一会儿,她又跑回来了。

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太监,是皇上身边的。我的心里「突突」地跳了几下,渐渐升起不详的预感。

果然,太监告诉我,晚上皇上宣了我侍寝。

说这话的时候,他面带喜悦,但是看见我把手放到了凤印上,又立马收起了笑容。

我尽量和颜悦色地劝他让皇上打消这个主意,刚刚我还说自己身体不适,现在就让我去侍寝?他怎么不送来一碗鹤顶红把我赐死?

可惜他只是个传话的,打他不能痛到皇上身上。

「娘娘……」他笑得颤颤巍巍的,「皇上感念娘娘处理宫务,疲惫不堪,让娘娘晚上同去华清池。」

华清池。

温泉毖涌而自浪,华清荡邪而难老。

华清池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奈何平日里皇上不喜欢泡温泉,因此也从不带嫔妃去。

即使是惠贵妃当年盛宠,也没有这种待遇。

其他嫔妃更不必说,能侍寝已经是万幸,不可能再提出什么要求来。

我思考了将近一刻钟,那太监才问出口:「娘娘……还要回绝皇上吗?」

「不必了。告诉皇上本宫会去的。」

闻言,彩莲和太监都双双松了一口气,面色缓和了下来。

彩莲刚想奉承几句,我立马比了个手势打住了她。我只是想看看皇上第一次带我去华清池能闹出什么新花样,最近又有什么事值得他为我破例。

总而言之,与皇上本身无关。

24

华清池有两个浴殿,其中一个是皇上单独使用的,而我自然是只能去另一个。

浴池里里外外都是用莹澈如玉的白石铺砌,四周设有台阶,逐级递增,镌满了鱼龙花鸟的浮雕作为装饰,变化多端,不可名状。

当我进入池水中,水波也随之漾动,满池的鱼纹花影仿佛潜游于水底一般。

春季已经快要接近尾声,空气中还有丝丝寒气,温泉水驱逐了寒冷,让我不禁想要闭上眼休息。

呆了不知多久,彩莲行色匆匆地进来了,一见到我,劈头就是一句:「娘娘,皇上有急事已经离开了!」

会这样急?休息时间也得去接见大臣?

「他不来就不来,」我漫不经心地应道,「本宫乐意泡温泉,与他无关。」

闻言,彩莲面带犹豫,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道,「皇上嘱咐,温泉不能泡太久,还有一刻钟娘娘就应该起来了。」

……你就是过来提醒我这个的吗!

虽然不情愿,我还是穿好了衣服,上了轿辇,用手支撑着头,靠在一旁的窗上,回味着刚刚的感觉。皇上居然能够在泡温泉的时候赶着去议事,究竟是真的不喜欢泡温泉,还是那国事太紧要?

他这么多年没有泡过温泉,是因为不喜欢吗?还是真的很忙,没有空闲?

可能是泡完温泉之后心情太过放松,一时间这个无解的问题竟令我陷入了沉思。

直到轿辇毫无预兆地突然晃了一下,我才稍稍缓过神来,迷茫地望着前方。紧接着轿子外的彩莲厉声呵斥了一声,清亮且清晰,但是好久都未见回声,让我怀疑他们是不是看错了。

正想掀开帘子,空气中才隐隐约约飘来一个虚弱的声音:「皇后娘娘,妾有要事求见……」

这声音分外耳熟,好像是某个妃嫔的声音。

我拉开帘子直至露出一丝缝隙,对立在一旁的宫人命令道:「扶她上来。」

宫人得了令,几个人一起扶上来,送到我面前。那人的发髻已经凌乱不堪,神色憔悴,妆容简直是一塌糊涂,看上去好像被泪水洗过一般。我还没开口,她就一下子扑上来,嘴里喊着句句都是「求娘娘」……

算了,还是先带回宫安抚一下。

轿辇继续往前,在我柔声细语的安慰下,她终于能正常言语。我把她的发丝拂到一边,又擦了擦她脸上的灰尘和泪水,这妆应该是救不回来了,她边抽噎边随意一抹,抹了个七零八落,一副模样比玄冥宫的妖魔还可怕。

到了未央宫,我本想让她先去梳洗一下,平缓一下心情再和我细说。她点头答应了,结果没走两步又跑回来了。

「娘娘,妾怕来不及了……」

此话一出,她又开始抽抽搭搭起来。

怎么回事,这一天大家都这么慌慌张张匆匆忙忙忙忙碌碌的吗?

我吩咐彩莲端两碗冰糖燕窝来,又让宫人将她扶到了床上,她估计也早就累了,没半点反抗的力气。

「要不你还是睡一会儿。」我好心建议道。

她摇摇头,眼圈泛红,「娘娘,你听妾说……」

她是第一次选秀进来的文怀玉,当时只封了个御女,如今已经升到昭仪了。

初入宫时,她爹只是个微末小官,因此她的位分也不高。她从小生活在皇城脚下,日子平淡但是过得清净愉快。直到她哥哥执意要从军作战,立了战功再回来,或者,几年后去考武举,争取有个功名光宗耀祖。长子如此,父母自然是开心的,虽然不舍但是也送去了。

哥哥走后,爹找了门径将女儿送入宫中,期盼家里能出一位宠妃,好让他的官职升一升。但是文怀玉多年没有得宠,爹很快放弃了她,不知用什么方法一路升官,升到了四品官员,虽然官职不大但好歹在重臣面前说得上话了。

这几年皇上登基不久,边疆受外邦人侵扰严重。怀玉的哥哥骁勇善战,屡破敌军,捷报频传,也升到了从三品归德将军。文怀玉因此受到了皇上的关注,升到了昭仪。

一路顺风顺水的文家也就此迎来了当头棒喝。

兵部尚书被查出来与兰亲王勾结,意图谋反,皇上决意严惩不贷,甚至牵连到了许多大臣。大臣们急需一个人出来背锅,便把眼光放到了品级较低的文父身上,众口一词直指文家,兵部尚书甚至拿出了文父早年贿赂的证据,还有文家哥哥的一份。

文怀玉接到信件,知道这件事后,想着去求皇上,却得知皇上在华清池,不便见客。她在门口跪着哭诉了很久,皇上终于肯出来,却让太监将她拖到一旁,自己则是背对她离开了。

她知道我还在华清池里,便守在不远处,等我出来,想让我为她求情。

说完,她似乎是哭累了,昏了过去。

我试着唤了几声,她却没有丝毫反应。

这就让我为难了。刚刚吩咐了两碗冰糖燕窝,是我自己一次性全部喝掉好呢,还是隔一会儿再喝第二碗比较好?

25

第二日文怀玉悠悠转醒,刚睁开眼,估计又是想到了家里的不幸,哭了一早上。

我本来免了她的请安,结果刚回屋里,便听见她凄惨的哭嚎一声比一声大,赶紧加快了脚步,免得被人听去以为皇后动用私刑。而且我看她精神不错,完全可以下地走走,走回她自己的宫里。

我拿了八块手帕给她擦眼泪,才终于让她开口:「皇后娘娘为何不帮妾?」

「本宫并非无心帮你,只是有点难办。」

白若思每日给你们上课,讲得还不够多不够明白吗?后宫干政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嗯……虽然白若思的原话不太好理解——「后宫嫔妃工作的地方在后宫,不在前朝,我们不能和皇上在一个工作室,不然会被两个工作群一起踢出去的!」

闻言,她立马抬起头,眼睛瞪得浑圆,「娘娘,您尽管开口,只要妾能帮上的,哪怕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其实我对这件事没有什么头绪,而且我也没有要帮她的理由。后宫多一个嫔妃不多,少她一个不少,新人送旧人,旧人送新人,不都是很常见的吗?

「本宫不需要你赴汤蹈火,」我叹了口气,「你先回宫,兹事重大,本宫再想想。」

她凝视着我,眼里的泪光闪现,良久,将脖颈上的玉解下来放在我手里。

「娘娘,这是妾及笄那年,哥哥命工匠给妾打的,当做妾给娘娘的谢礼,如果挽救不了,那希望娘娘能准许它陪着妾一起下葬。」

玉上正反面分别刻着一「玉」一「瑾」。

「哥哥单名一个瑾字。」她如是解释道。

文瑾。

我愣住了。

真是个好名字,好到与我童年一位挚交同名同姓呢。

我没有说出口,只是将她送出未央宫。

文昭仪走后不久,我走到了窗台前,仿佛透过这外圆内方之物看到了从前。那时我还不太懂事,每日听着所谓的礼义书辞,写着各种各样的诗。爹几乎每日都要接待很多宾客,他们大不相同,有的人会手提重礼,有的只是背一把剑,衣衫破落着就来了。

娘被送到了道观养身子,家里都是长姐在照顾我。有一日,我不愿吃饭,长姐哄了我许久,我不耐烦了便往外跑去,跑了一会儿,迎头撞上一个人,两个人都摔倒在地。

他的脾气很好,面对我这个突然撞倒他的不知从哪来的小丫头,不但没生气,还把我扶起来,拿出帕子擦了擦我嘴角的饭粒。我和他聊了多久,长姐终于找到我,拿手指点了点我的额头,呵斥了我一句,又向那个男孩道歉。

他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那几日我茶不思饭不想,长姐问我怎么了,我说他答应会给我带礼物的,这么久没来,不知道是不是忘了呢。长姐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笑嗔道,若是那个人敢来,非要让下人把他皮扒了丢出去不可!

长姐一向贤淑,我想不到她会说这样的话。看来,以后见到那个男孩不能和长姐说了。

过了几个月,我才在家里再次见到那个男孩。他一见到我便认出了我,不但继续上次的话题和我说了好久,还送了我一捧花种,让我种出来告诉他这些都是什么花。

我问他为什么要送我这个,他说因为我上次说过自己喜欢身边花团锦簇的模样。我本来还想和他说一些什么,可是我觉得长姐快来找我了,便急急地与他约定下一次见面。

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可能有很长时间不能见面了。」

他没告诉我原因。

确切地说,是还没来得及告诉我。那时彩莲从我身后慌张失措地跑来,告诉我长姐马上就会忙完,要来找我了。

他也不留恋,丢下一句「有缘相见」便往门外跑去,速度之快,我根本不可能追上。

及笄那日,长姐曾问我,是否考虑过婚嫁。我低着头说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可。

她这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半晌,又摸了摸我的头——「他,也不是不可以,算是后生可畏,但是如今还远远不及。」

我的脑海里,却只有那一捧花种,颗颗粒粒落在我手上,我仿佛嗅到了花的清香……

是春日的气息。

回忆抽离,我看向手中的玉。

或许,我真的应该做些什么,去还他那一捧花种的交情。

26

「娘娘,粥都凉了。」

「皇上今日还是去建章宫吗?」

「今日去了兴庆宫。」

我怔住了。半晌,才缓过神来。

也是,毕竟是他心尖上的美人,就算新人入宫,就算曾经她犯了错,在他眼里,依旧是完美若九天仙女吧?哪怕是我主动去请他,他也不会来。

可惜了这一桌子好菜,我特意命人煮的。

我唤下人把饭菜撤下去,自己则是去了内室,想着更衣就寝。门窗都已经关好了,屋内暖得很,虽然比不上那晚在华清池,但已经不用再盖着这么厚的被褥了。

改天要找个时间吩咐女官把各宫的被褥和床垫换一下,然后尚食局也应该准备一些适合初夏的食物了,皇上近日工作疲乏,需要一些解乏提神的物什,花匠明日又进宫了,月底的俸禄应该快算好了,要找个时间检查一下……

脑海中游荡着各种各样的杂事,不知何时,我慢慢合上了眼。

本以为这一觉会睡到天亮,没想到,半夜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

我想睁开眼,可是思绪沉得仿佛上了枷锁,只听见自己轻微的呼吸声。

一只大手抚上了我的额头,只是轻轻碰了一下又拿开了,随之而来的是一声轻微的叹息。双眼紧闭让我的嗅觉和听觉格外敏感,弥漫在空气中的是熟悉的香气,让人安心。好一会儿,安静得连脚步声都听不见。

「你们娘娘几时睡下的?」

「回皇上,亥时三刻左右。」

「你先下去吧。」

两人对话的声音很轻,但我还是听出来了。

原来是皇上。

果然是皇上。

我的眼角一酸涩,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几乎就想要睁开。下一秒,我感觉身旁的被子动了一下,但不是被掀开,而是被折叠,似乎离我的身体更近了。

「照顾好你们娘娘。」

只听见这么一句话,身旁又陷入了安静。

而我又陷入了梦乡。

梦里,我又回到了家里。是大哥凯旋归来的那日,爹娘还有姐姐都兴高采烈的,准备了许多美味佳肴。

妹妹还未出生,娘的身子还算双利。她在饭桌上询问大哥的生活,大哥征战边疆,皮肤黝黑,与姐姐没有一丝相似之处。我们见面的时间很短,因此他专门到我房里来,问我最近过得好吗,还给了我一些礼物。

「谦谦真乖,在家要听爹娘的话。」

末了,他只留下这么一句话,就离开了家。

此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长大后,我也曾在风言风语中听到什么,可惜最终都只能在时光的消逝中化为乌有。

过了几年,妹妹出生了,娘却因为身体元气大伤去了道观。家中长姐担起了管家的重责,爹公务繁忙,我最常看见长姐在做账本,训斥下人,挑选郎中和奶娘……直到我年岁渐长,长姐身体欠佳,才把一些事务交到我手里。

她向来没什么主见,就连个下人都敢随意去动我爹的东西,就算被发现了,哭诉几句,我长姐就心软了。我与她很不一样,下人混进了我妹妹的房里碰了什么,丢了什么,我直接一巴掌就扇过去了,月俸和赏赐都扣下,多几次就逐出家门。

宫宴上我被太子看中,临行前,长姐替我绣好嫁衣,对我说:「以后到了宫里万事当心,长姐知道你聪明,不会被人欺凌,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今后若是被欺负了,一定要来信告诉长姐,当年大哥一事……罢了,也不必再提,但是你记得,太子殿下不敢负你的。」

她说得朦朦胧胧的,我没有细问,所以她一直以为我不懂。

其实大婚第二日见皇后时,我就听到了。皇后将太子拉到内室,絮絮叨叨对太子说,太子妃必定出在阮家,本来人选应该是我的长姐,奈何是我,只希望我不要揪着当年大哥代君受过的事同皇家计较。

扶着太子殿下的手一齐走出未央宫,门口的风铃声阵阵,不一会儿就把风吹来了东宫。

彼时我刚刚发现饭菜有毒,放了两种相克的食物,上吐下泻,多日未见好转。

「太子殿下,卢良娣会恨妾吗?倘若妾不姓阮,太子妃就该是她的了。」

「她不像你,懂得保护自己。」

「殿下如果知道是她做的,为何不罚她?」

「没有证据证明是她做的,伺候你的厨子和下人已经受了罚,你还想怎么样?」

「妾以为太子殿下不是偏私之人!」

「如果你有办法找到她害你的证据,我不会姑息!否则就别想这些!你以为东宫是阮府?你可以凭臆测随意赏罚?」

「殿下!!!」

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一场噩梦。

我猛地惊醒,睁开眼已经有微弱的日光,只射进了未央宫的一角。

27

许是近日都没召我侍寝,皇上心中有愧,居然来我宫中用膳,问我今年生辰想要些什么。

我忙着描眉画眼,随意答道:「妾听闻宫外附近修建了一座新的寺庙,想去祈福。」

这话当然不是真心的,除了太后整日闲得没事做,谁愿意礼佛。去寺庙还不如去宫外的避暑山庄或者其他可以游山玩水的地方。

我这么说,无非是咬死了他那座寺庙是修给惠贵妃的,断然不会带我去。

既然不是真心想帮我庆生,那就与往常一般便是,何必来问我,多此一举。

皇上也颇有些吃惊:「谦谦什么时候爱去寺庙的?」

「皇上不愿,妾也不会勉强。」

「朕既然说了自然就不会食言。」皇上坐到我身边,饶有兴趣地打量了我一番,「谦谦想要带谁同行?」

「彩莲,不要白若思,其他皇上决定就好。」

我停下动作,对他笑了一下。如果他敢带兴庆宫那位,我一定会让他知道什么叫做家宅不宁。

过了几日便是我的生辰。我特意免了大家的请安,太后那边也允许我今日给各宫放假,不必到她那边去了。

直到到了福宁宫,我才察觉到事情的不对劲。

皇上背对我,身边一个侍卫也没有。

「妾参见……」

待那人转过身来,我止住了话头,发现他并不是皇上,看着还面生。

而我的肩膀立刻被人按住了,吓得我往前窜了一下转过身,看见一身布衣装扮的皇上,笑得还……带着玩味儿。我气得差点没把手中的东西扔过去砸在他身上,「皇上这是作甚?」

话一出口,我才记起,过去他不是没有这样不正经过,只是那些时光从来不属于我而已。

「皇后呆在宫里不闷么?朕带你出去走走。」

乏闷也不代表愿意你陪我一起去啊!你是皇帝,在我身边我压力能不大吗?还要怎么愉快地玩耍?

亏他想得出来。

我气得差点翻白眼,但是难得人家一片好心愿意带我出去,也不好拒绝,只好让彩莲把皇上给我准备的衣裳拿上来。

「别沉着脸了,穿着很好看,真的,朕从不说谎。」见我半天没搭话,他又问旁边的彩莲,「皇后娘娘多好看,你说是不是?」

彩莲看我一眼,怯生生地点点头,「是,娘娘真好看。」

上了轿辇,颠簸了一路终于到了寺庙门口,他怕我不肯下去,竟然让我先下!我毫不客气地挣脱开他的手,背过身不想理他。

这什么眼神,粗制滥造都不会在裙摆下面剪个锯齿形状!

「谦谦,是你说的想去寺庙……」

这什么语气?他还敢给我委屈起来了!

我瞪他一眼,还是下了轿子,没有等他就直接往前走去,任彩莲在身后叫唤。

谁知,刚开门,眼前的一幕镇住了我往前走的心思——

成百上千个蜡烛摆成一个心形,中间还有三个大字,阮谦谦。蜡烛上方还有「生辰吉乐」四个毛笔字。

怎么会这样?我还没死呢,连祭祀都摆上了?

正想着,彩莲跑上来了,附在我耳边轻声说:「娘娘,皇上说让你先去东厢一趟。」

本来我应该是没觉得有什么,可是这个法阵实在是吓到我了,我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要听皇上的。不管怎么说,在宫外谋杀皇后好像比宫内容易……

我还是去了东厢,抱着一副视死如归的气势。

东厢只有皇上一人,这让我放心不少。刚到他身边,他便拍了拍手,身后突然多出来一队人马,一人手上拿着一把古琴。

看来今日的第一个节目是听琴了。

我乖巧地坐下,努力摆出一副端庄典雅的模样,微笑着示意众人可以开始了。

三刻钟后。

「皇上,这些人可以,拔……弹得不错。」

说着,我快速用手帕擦了擦嘴边的口水。一朝皇后居然当众睡着还流口水,真是丢人现眼啊丢人。

不能怪我,本来今日起得早,而且这琴曲真的催眠。

皇上面色不变:「请歌女上来。」

歌女扭着细腰聘聘婷婷地走上来,妆容精致,丹凤眼细长而魅惑,兰花指一指,便开始唱起歌来——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

不错,《长恨歌》可以,不就是表达了帝王贵妃间的情爱纠葛吗……虽然最后的结局凄惨,但不管怎么说也是表达了真挚的爱情,凄美也是一种佳偶天成,对不对?

我本着不能让皇上心意白费,与他打趣道:「不知皇上可以为哪个美人从此不早朝呢?」

「朕不是昏君,做不得这种事,」他认真地说,「不过,或许哪天朕老眼昏花了,可能会为了谦谦不早朝,只做个太上皇也说不定。」

老……老眼昏花?

我砸吧砸吧嘴,想破脑袋也不觉得这是在夸我是个美人。

终于熬过了听曲。他似乎兴致更高了,拉着我去了祠堂正中,让我在此祈福许愿。

28

可惜那天我们还是没能许成愿。

皇上身边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我至今没看清长相的侍卫赶来,在皇上耳边说了什么,他的脸色微微一变。

我的脸色也变了。不管怎么说,今日也是我的生辰,如果又是为了哪个妃子的争风吃醋而赶回去,我真的会很恼火。

毕竟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他没有看我,只是侧着身吩咐了几句:「皇后,你先呆在这里,哪儿也不要去,朕离开一会儿。」

说完,他匆匆忙忙就走了。那个报信的侍卫对我一拱手,站在了门外。

「你是想关着我么?」我蹙着眉,语含不悦。

「这是皇上的命令。」

这样简洁的一句话,就可以让我安分守己么?想得美!

我长袖一扬,祭台上的贡品掉了一地,还有一些求签的竹筒。我捡起一块糕点,拿到那侍卫面前,强笑道:「来,本宫赏你一块。」

「小的不敢。」他低下头。

「本宫赏你的,岂是你说不要就不要?」我大怒,「皇帝不在,你就看不起本宫了?眼里还认不认本宫这个皇后?」

那侍卫迅速跪下,嘴上丝毫不松口,「娘娘不要为难小的,这是祭品!」

「彩莲!把那些东西都给本宫搬过来!」我命令道,「没吃完,回宫就等着领罚吧!」

气死我了,我还动不了你一个侍卫了?

他颤颤巍巍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我这才看清他的相貌,从眼角处到嘴左侧有一道狰狞的伤疤,生生毁了这一张本该清秀的脸庞。见状,我有些后悔,握紧了手又松开,还是没有开口让步。

我在这边观察他的容貌,那边忽然传来彩莲的惊呼声:「娘娘,这些好像是皇上的字迹!」

她跑过来,手上平整地摆着一些竹签,每根竹签上都缠绕着一张纸。我随手拿起一根,打开——

琴瑟之好,白头相守。

下一根——

凤凰于飞,恩山义海。

接下去的每一根都是类似的话语。

相敬如宾,宜室宜家。

比翼双飞,花好月圆。

夫唱妇随,举案齐眉。

故剑情深,鸾凤和鸣。

……

原来我们等等要抽的竹签,都被他做了手脚吗?

我的心情终于明朗起来,没有纠缠这个侍卫,而是往里面走去。

重新跪在软垫上,我继续刚刚没有结束的祈福许愿。许什么愿望呢?一愿家人平安康健,顺风顺水,二愿家中姊妹嫁得如意郎君,携手白头,三愿……三愿皇上长命百岁,功标青史。

听说要跪得久,上天才会知晓你的诚心,因此我跪了好久也不敢起来。

等我终于睁开眼想起来时,只感觉眼前一黑。

「彩莲……彩莲……」

我喊了几声,还是失去了意识……

「娘娘!娘娘!」

声音这么急切做什么?赶着去投胎吗?我刚开口就想训斥,又在睁眼时立马闭上了嘴。

眼前已经不是原先的寺庙,赫然是一个军营!周围还守着许多兵将,长枪短矛在手,甚至脖颈边还有丝丝血迹!

我的手四处乱摸,终于抓到了彩莲的衣袖,扶着她起身,缓了缓神,终于能看见她脸上挂着泪珠。

我们是被绑架了吗?

我用眼神问彩莲,她心有灵犀地点点头,又连忙摇摇头,指着我的身后。

看来是个不好惹的人。我深吸一口气,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缓缓转过头——

不是凶神恶煞的牛鬼蛇神,反而是笑得满面春风的一个少年,看上去和善且可亲。

「不知娘娘可还记得我?」他一开口便是叙旧,「待得来年春如旧,三月玉兰满枝丫,便是你我重逢之日。」

29

脑海中灵光乍现,又把我拉到了那年春季——

「我们以后可能不会再见面了。」

「怎么可能呢?我家就在这里,你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不行,你的家人可能不会太欢迎我。」

「那可以等我长大吗?以后我能当家了,或者我能离开家了,我们能再见面吗?」

「也许……待得来年春如旧,三月玉兰满枝丫,便是你我重逢之日。」

文瑾哥哥。

熟悉的称呼浮上心头,我几乎要脱口而出,他连忙捂住我的嘴,对我「嘘」了一声。

面对我疑惑不解的眼神,他耐心地解释道:「娘娘莫要心急,宫中叛贼作乱,太过危险,娘娘若是信得过我,就先留在军营,待末将平反以后再将娘娘送回去。」

我大力点点头。

不管怎么样,我信得过他。虽然……

想到文昭仪那张脸那些话,我又有些迟疑。其实,也不是没有怀疑过他可能会挟持我,可是,如果他真的想要伤害我,什么时候不能动手?

我和彩莲各被分到了一包干粮。凝视良久,我打开它,轻轻咬了一口,好硬,根本咬不下来。身旁的彩莲也是咬了一口,却咬了半天,才掉下来一小块。

稍稍咬下一块,细细碎碎的掉了一地。

原来这就是军中的干粮吗?我不知怎么想到了大哥回家时大口吃饭的光景,还问过姐姐,为什么哥哥就可以这样不顾风度?我就必须要食不言呢?

「娘娘……」彩莲面带担忧地看着我,「是不是因为太难吃了,所以你才哭了?」

我瞪她一眼,训斥她别瞎说,食不言寝不语,乖乖吃饭。

好不容易嚼完了一整包干粮,天色渐晚,文瑾才从外赶回来。他风尘仆仆的身影刚出现在不远处,我便眼前一亮,从地上站起来,问他皇宫怎么样了。

「回娘娘,末将护送您回宫。」他向后一摇手,唤来两匹马。

你猜我会不会骑马?

我立在原地不肯动,歪着头微笑着看向他。

见我如此,他又喊来一辆马车,我才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看来不是个榆木脑袋。可是下一秒我就笑不出来了,因为他也坐了进来。

「本宫乃深宫妇人,和朝廷重臣坐一辆马车,就不怕皇上怀疑我们密谋什么?」

「难道不是吗?」他回答得理所应当,「末将此举,娘娘敢说没有参与一分?」

我抿了抿唇,还是没有反驳他。

马车一路向前,偶尔有道路不平之地,再加上穿过一片又一片的浓雾森林,我差点睡过去。但是一想到有人坐在眼前,我只能死掐着自己的手臂,逼迫自己清醒。眼看着他头一撇眼一闭,呼噜声就传来了,我恨不得打爆他的头。

皇后有没有权力下令杀一个兵将?

我开始仔细思考这个问题。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他终于悠悠转醒,朦胧着睡眼看见我,忽然就笑了:「皇后娘娘可是在为末将守夜?眼底两片青色都快赶上水中青苔了。」

我气得扯下了窗边的帘子,捏成一个球,默念着文瑾的名字,用力揍了几下,又扔出窗外。

窗外有寒风灌进来,让我清醒了不少。

他看着这一切哈哈大笑,笑了一会儿又停下了,眼底浮现出一丝悲伤。他伸出手,也只是举到半空中,便往一边的窗子伸去:「不管怎么说,末将都要感谢皇后娘娘。」

我定定地盯着他:「你知道,这样做,令尊可能保不住了。」

「管他呢,」他看似洒脱地开口,眼泪便落下来一滴,「他自作孽,不可活,但是不能牵扯到家人,对不对?」

「对。」我深以为然,「太多人是无辜的。」

30

他没有搭话,空气也沉默了下来。我以为会这样平静如水地到皇宫,便向后靠去。

「是不是你教你妹妹找我的?」突然想到了文怀玉,我情不自禁地问出口,「我和她又不熟,她怎么料定我肯帮她?」

文怀玉那日来找我,将玉交给我以后,不过三日,我便想出了方法。

文家父亲犯了错,还是谋逆这样诛九族的罪名,除非有人顶替他的罪名,或者让真凶自己出来承担责任,才有可能平安无事,但这都是不太可能的。而且这件事牵扯到的人非常多,一旦将那些大臣全都处置,说不定还会动摇国本。

如果要抓,就要抓一批放一批,让他们松懈,不能操之过急。

可惜文家只有文瑾一人能够上朝,其他人不可能帮文家。如果要帮文家平反,文父肯定是保不下来的,只能尽量让文瑾和文怀玉活下来,之后的事再从长计议。

当我把这些告诉文怀玉的时候,她的反应已经趋于平静,只是问我那该怎么做。

大义灭亲。

也就是,要让所有人看到,这件事只有文父一人参与,而且为文家所不齿。那么,文瑾一定要能戴罪立功,虽然多年来立了这么多军功,但是,要让皇上相信他没有谋逆之心还需要大义灭亲。

文怀玉脑子还算聪明,我说到这里,她已经想到一些步骤了——

文父谋反,带兵攻入宫中,被文瑾发现并且阻止了文父。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有些事情,知道是一回事,说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为了防止文怀玉又哭起来,我立马补充道:「如果你不听本宫的,也可以自己与你哥哥商量。」

说完,我嘱咐她身边的下人好好照顾她,便离开了。

过了几天,我便收到她的桂花米酒酥酪和一封信。

离宫十里外,山寺有桂花。

就算皇上不问我生日想去哪里,我也会找借口去那座寺庙的。太后娘娘日日礼佛,带她一起去寺庙正合她意,如果她不去,就撺掇白若思带她去。

相处下来,我发现白若思这人只是嘴上说说要争宠,其实对皇帝的兴致不大,她说的争宠更像是喜欢嫔妃以她为中心的「争宠」。除此之外,她似乎对凌才人的画特别感兴趣,只要送她一张画,她能乐上好几天。

虽然和我记忆中的白若思大相径庭,但是还是长大懂事以后的她更讨喜点。就连我和她说,让她在今日午时左右闹出点动静来请皇上回宫,她都没有拒绝。

不过她是用了什么借口呢?皇上居然立刻就赶回去了,等我回去,一定要好好问问她。

「其实……」

他的面色不豫,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便立刻拨开帘子,跃了出去。倏忽只感觉到一阵清风,车内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只有帘子在微微晃动。

与此同时,我也听到了兵刃相交的声音,伴随着时不时发出的嘶吼的声音。

我大喊着彩莲的名字,却没有得到回应。窗外已经倒下一片,血染红了半边天,我看不清楚地上究竟躺着谁,只见到一摊摊血迹。

正在我手足无措着急忙慌之时,一只手伸了进来:「娘娘,快走!」

我来不及多想,抓住了那只手,跳下了马车,跟随那个黑衣人往一个方向跑去。期间不知道踏过了多少尸体和血水,甚至有些将士倒下去的手蹭到了我的裙摆,但是他们连抓紧的力气都没有,便失去了生机。

「娘娘,害怕就闭上眼。」

我没有应答,而是反问道:「你是谁?」

他不说,只是脚步没停下。

余光掠到文瑾厮杀的模样,表情狰狞凶狠,根本没有注意到我。

我极少见他这样,也害怕他会不会出事。

但是我不敢开口,也不敢问那人可不可以帮忙。如果来的人不是文瑾派来的,那么能找到我的人,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数得出来——

皇上。

31

心里估摸着已经跑了将近五里路,疲倦困乏加上饥肠辘辘让我体力不支,即使被扶着,也忍不住脚一软,倒了下去。

「你……是谁?」

趁着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我气若游丝地问出口,还没等他答话,双眼一闭晕了过去。

这次,是被一阵争吵声吵醒的。

真的太吵了。

我的意识终于渐渐苏醒,感觉到自己在一个绵软的地方,这样柔软,缓解了我愿本的疲惫不堪。

眼前应该是黑的,许是没有点油灯。

这应该是我人生中最憋屈的一个生辰了。皇后的生辰就是如此,真是丢人又可笑啊。

不知不觉间,我的脑海里已经开始浮现出今后的悲惨生活了。近来惠贵妃,哦不,卢妃解除禁足,爱不爱另说,皇上一如既往地天天去她宫里,我和卢妃关系经过假孕一事估计是尴尬不已,根本没法正常相处,即使对她再好也感动不了皇上。看来得尽快让妹妹进宫,替我多争点宠爱来,不然只会受人欺凌。

就连生辰,都不过是潦潦草草地结束了。

真想为自己抹一把泪。

「砰——」

外面的动静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我的手顿在了眼角,往外看去。

金黄的帘子外,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那儿,前面几个影子如同长在地上一般。

「你们当朕是傻子?皇后穿成这样还有人认得出来是她?」

「皇……皇上,本来……本来小的也不敢信,但但是……那些人一口咬死是上头人给的指令,小的也不知道怎么办……」

我几欲起身,意识到不对。

皇上无情无义没心肝,但不是傻。一国皇后居然也能被劫持?贼人能不能认得出来就是一个问题。

此时,一个身影又出现了,那人一拱手,道:「皇上,文昭仪求见。」

听到她的声音,我终于松了口气——

太好了,文怀玉一定是准备充分来圆谎的。

「皇上!」文怀玉刚开口便是哭喊,「都是妾的错!求您不要怪娘娘!」

「你说什么?」皇上问出了我的心声。

「皇上,皇后娘娘心地善良,知道妾家里出了事,不忍心看妾整日以泪洗面,才出此下策,出宫到寺庙里祈福,这样就遇上了妾的父亲谋反,为了帮妾才会如此!」文怀玉一口一个惊雷,「妾也是后来才知道,皇后娘娘曾与妾家人缘分不浅,有愧也好,好心也罢,总而言之妾很感激皇后娘娘……妾的哥哥也不知道那是皇后娘娘,只是想从贼人手里救下,求皇上明察!」

「唰——」

帘子倏地拉开,我单手捂着心口,另一只手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不是演戏,是真的心痛。

她这样一番话,除了把她自己与文瑾从这件事摘除之外,还把阮家拉进了浑水里——对一个死罪的乱臣贼子有愧?莫非谋逆之事,阮家也曾参与其中?

真是狼心狗肺!令人不齿!文家能培养出一个文瑾哥哥,怎么还能培养出这样一个妹妹?

我不再看她,转头看向皇上。

皇上也静静地看着我,透过他近乎空洞的眼神,我看到了自己脸上的气愤和委屈。

按照以往的做法,我一定会据理力争,直言文怀玉胡言乱语,信口雌黄,然后让她拿出我也参与此事的证据。她能如此不卑不亢,理直气壮,莫非真的有证据?

证据会是什么呢?

玉!

只要她证明我宫中有玉,又扯出一堆莫须有的事,再加上文瑾作证我与他确实是旧识,我就算有十张嘴都不一定能说得清楚。

皇上不会无条件帮我的。谁都不会。

我握紧了手,向后退了一步。

「皇后,你都听见了,还有什么话要说?」皇上居然放缓了语气。

不,这件事没那么容易栽赃。虽然没有证据证明不是我,但是也没有绝对有力的证据证明是我。

我紧紧盯着皇上:「皇上,她说的都是假的,我绝对没有参与此事。」

「娘娘……妾知道自己不该说出来,可是都到这份上了,妾实在无能为力,瞒不住了啊!」

「住口!」我忍无可忍,这女人怎么能那么烦呢?卢妃与她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皇上不再看我,而是严厉道,「文昭仪,你口口声声说皇后与此事有关,可有证据?」

文昭仪抬起头看向我,坚定地说:「有。」

皇上的眼神如同阴冷的刀剑一般向我逼过来,我不甘示弱地瞪了他一眼,才让他收回眼神里的冷漠。他垂了垂眼睑,让身边的侍卫把文怀玉所说的证据呈上来。

我适时地感觉双腿发软,扶着旁边的柜子脸色苍白,冷汗从脸的一旁滑落。我不怕她,也不怕她手里的证据,因为我能想好说辞,但是我不确定是不是真的能全身而退。

哥哥用命换来的皇后之位,就这样没了吗?

「皇后,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证据还没上来,皇上就开口了,只是声音充满了疲惫。

他想让我说什么?我现在只能见招拆招,看看她怎么说我,我好为自己辩解。

「皇上,证据还未上,我可以说话吗?」

他点了点头。

可是我此刻只能回答:「我是无辜的,只是在祈福的时候晕过去了,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之后看见一个人说要带我回宫里,还拿出了令牌,我就跟着走了。」

皇上闻言,没说信不信,只是转身坐到了位置上,若有所思地盯着文昭仪,文昭仪低着头没有再反驳我。

「是朕的错,不该丢下你一个人。」他叹了口气,但是话语内容还是让我与文昭仪都大吃一惊。

皇上也会承认自己错了吗?

正想着,那个侍卫就把文怀玉口中的玉和厨子都带了上来。玉是证明我愿意帮忙的关键,厨子是前几天做桂花米酒酥酪的。除此之外,还有文瑾写给我的一封信,信头写着「阮谦谦」三个字,皇后闺名,以此证明他与我的确是旧识。

「皇上,玉是文昭仪前几日说,若是她死了,便将玉与她一起下葬,才给我的。白贵妃也经常往凌才人宫里送小食,算得上证据吗?」我想了想,还是觉得这件事应该不是文瑾的主意,「阮谦谦三字,文昭仪也晓得,谁知道是不是她传信给她哥哥。」

「娘娘,就算哥哥知道你的名字,如果不曾见过你,怎么知道是你?你又为何刚好出现在寺庙,与家父相遇?家父如何知道皇上今日要出宫,从而起兵谋反,如果不是事先预谋,你可有解释?」

她苦苦相逼,咬紧了牙关非要将我拉下水的模样。

我哪里得罪她了?

正疑惑不解之时,余光瞥见了皇上似乎在把玩着手里的一个小玩意儿,似乎是一个小小的雕塑,上面的人像看上去有点眼熟。我正想开口,又看见了他的眼神,漠不关心混杂着冷淡。他似乎根本不在意文昭仪说了什么?

莫非,他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我心一横,眼一闭,咳了几声,奋力挤出几滴泪,腿刚刚软了一下,便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扶住了。皇上将我按在他的肩头,凑近我低声道:「晕吧,朕会护你无事。」

然后,他以皇后刚刚历经奔波身体支撑不住为由,让人将文昭仪带了下去,禁足宫阁之中,来日再审。侍卫全部退出了房内,他又说:「他们出去了。」

我睁开眼,点点头:「那妾也回宫了。」

「刚刚的事,你不想和朕解释什么?」

「皇上答应了会让我无事。」我腆着一张笑脸在他的肩膀蹭了两下,「不能骗妾的。」

他愣了一下,一只手抚摸着我散落在背后的长发,刚刚醒来还未来得及打理,被他这样一碰,又乱了几分。我不满地抬起头,他却没有放开抱着我的手,让我连起身都做不到。

「话是这么说,可是人证物证俱在,你要朕怎么相信你……」他的声音拖着长长的叹息,「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变。」

32

十五岁那年,我刚好及笄,入了东宫,身边只有一个彩莲与我相熟,其他人最多只是见个面能寒暄几句的交情。

因此,在我食物中毒时,身边只有宫女相伴,除了太医时不时来给我开药,一直没见到外人。我感觉病情缓和了一点,便到尚食局查了当日东宫的膳食,一眼看去也没看出什么不妥,而且经手的程序也是行云流水,没有下毒的可能性。

我将记录带回宫中慢慢研究,终于被一个见识多的宫女看出来,其中两道菜是她的家乡菜,但是家中从来不放在同一餐,因为常人可能受不住。

这位宫女,和卢良娣的母亲来自同一个地方。

我当机立断,拿着菜肴记录,带上那名宫人就冲到了卢良娣那儿,让她给我解释清楚这件事。太子就在她身边,盯着我的眼神冷冷的,比三九天还要寒几分。

卢良娣躲在太子身后,咬紧了牙关不肯承认。

仅仅是一个宫女的证词和卢良娣的身世,实在不是有力的证据。太子见我没有铁证,只是罚了厨子和伺候我的宫女,便扬言不愿再管此事。

我从小到大没有受过这种委屈,但是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回宫里生闷气。

没想到,太子晚上竟然来了我这里用晚膳。我心里自然是知道他是怕我和皇后娘娘告状,便直言告诉他这件事我不会让任何人管,但是我受的委屈一定会讨回来。

「殿下,如果你是为了白日之事来的,那就请回吧。」

说实话,太子虽然平日里只宠着卢良娣不太理我,但是他脾气温和,很少生气罚人,再加上长姐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不要害怕入宫,因此我从来没有怕过他。哪怕是不客气的话,我也照说不误。

「谁说我是为了白天的事,」他笑了出来,「我是在想,近日又有一批宫女要入宫了,刚刚你经历了这种事,要不要和母后说说,多给尚食局分些人,或者拔高女官考试难度,免得又出事。」

「殿下大可放心,妾觉得如果不是有心为之,不会出这种事的。」卢良娣得宠六宫皆知,甚至皇后娘娘都对太子颇有微词,太子顶着这么大压力也要宠着她,谁敢去惹她?

「谦谦,你还在生气吗?」他叹了口气,「那看来这种事要提上日程了,新宫女入宫,应该也能听到不少这类事的风言风语,不好好管管是不行了。」

闻言我仿佛醍醐灌顶,一丝灵光迅速划过我的心间。

我去打听这种事首先不符合身份,第二这些人既然摆明了针对我,肯定不会说实话。但是宫女就不一样了,她们说不定还真能问出什么来。

于是我让彩莲找一个和她同乡的新宫女,小女孩容易玩在一起,没几下两人就混熟了。彩莲故意在那个小宫女面前抱怨了几句,小宫女便信誓旦旦地说一定会仔细打听到底那天发生了什么。

小宫女心思活络,能办事儿,三下五除二就打听出了那天卢良娣的确干涉过菜肴,但是那时候身边跟着太子殿下,因此也没人敢说什么,都顺着她的意去做。只是在太子离开后不久,她又来了一次,找到一个厨子单独说了些话。

我立刻让彩莲随便找了个由头把那个厨子拉过来,细细问了他一些近日宫里的状况,以及养身子大概需要吃什么。聊着聊着,我就开始带话题,比如他家人如何,比如他需不需要帮助,又比如,他家那位出生不久的小儿子,最近身体如何。

然后,我拿出了一个小小的雕塑——他儿子的贴身玩物——让彩莲递给他,他一眼就看出来是什么了,脸色大变,哆哆嗦嗦地接过去,终于肯把那些事说出来。

我兴冲冲地带他又去了卢良娣那里,让他把所有事说出来。万万没想到的是,都已经到这个份上了,卢良娣还是死不承认,说自己根本不知道这两个菜品不能放在一起,甚至还来了一个一哭二闹三上吊,惊动了太子殿下。

于是,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亲手把雕塑递给我的太子殿下,说出了「也许岚儿真的不知道,当时本宫陪她一起用膳,她也吃了些,并无大碍」这样一句话。

我对他真的已经心灰意冷,反问道,「太子殿下当真要包庇卢良娣,当真不肯信妾?」

「信,但本宫也不想污蔑任何无辜之人。」他松开了卢良娣的手,「本宫知道,有心也好,无心也罢,岚儿都是害了你,那就罚她禁足三月,罚俸半年,那个厨子逐出宫外,爱妃意下如何?」

我不满意!我很不满意!

你不是喜欢卢良娣吗?那我就来揭穿你!

「那日殿下给妾一个雕塑,告诉妾该如何做,多亏了殿下相助妾才能找到厨子,妾一直以为殿下是真心想帮妾!」我拿出雕塑,摔到了卢良娣和太子脚下,拂袖而去。

卢良娣到底还是受了罚,但是我没想到,雕塑竟然被太子捡起来了,还一直留到了现在。

「皇上,你那时是真的不信吗?」

「不是不信,也不是信,只是朕不想被说成偏私之人,本来朕以为你不会再追究,想不到你一股脑地要往下查。」皇上的声音沉沉的,「你太倔了,但是宫里的事情凭你一己之力就一定能调查个水落石出吗?多少冤假错案,查也查不过来。你心志坚定,但是容易受主观影响,很多事,不是你看上去那样。」

「朕愿意让你所处的环境再无冤假错事,可是朕又怕你容易被人利用,固执己见害人害己,毕竟你经历的事太少了。」

我本来只是安静,此刻却忍不住反驳道:「可是我是皇后,不能坐视不管。」

「对,你是朕的皇后,朕在登基那天就说过了,只要你能保证朕心爱的女子安然无恙,这皇后之位,谁都动不了你的。」他摸了摸我的鬓角,「别再操心了,只要你能做好分内之事,其实你会一直完好无虞。比如这次,如果你不去瞎掺和,没人会伤得了你。」

「皇上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抓住他的手,定定地看着他,「三日之内,我必定竭尽所能让这件事结束。」

闻言他又笑了,这个笑容是如此熟悉,让我想到了当年东宫里那个与我一同用膳的少年郎。

「朕,一直都信你。」

33

白若思此刻正在滔滔不绝地发表对这件事的看法,看上去经验丰富。

说起来,这件事的起因与她有关。

我被禁足那会儿,白若思受太后所托协领六宫,竟然背着我惩处了一个宝林,选秀之后后宫人多了起来,我也就彻底将这人忘了。那个宝林本是文昭仪一同进宫的姐妹,如今被废掉名分,赶进了浣衣局,还是拿凤印下的懿旨,文昭仪还以为是我同意的,因此故意牵扯我进来,是想为她的姐妹报仇。

「你说,这在贵妃之位的女子,怎么就一个比一个不让人省心呢?」我让彩莲给白若思倒了一杯茶。

她心领神会:「娘娘,妾对您绝对是忠心不二,从不惹事!」

「那你为何拿本宫的凤印?」遇到白若思,我就克制不住自己,「你就不能以自己的名义去惩罚她?」

「娘娘,这——兹事体大,妾只是一介嫔妃,怎么可能废掉宝林……」见我面色不对,她连忙解释道,「这是因为娘娘你的避子药总得有个说法,刚好她那日宫里被搜出来一些药,妾就……让她顶了。」

千错万错还是我的错吗!

我突然发现,不仅仅是她们,就算是我奋力想还后宫一个风平浪静,也不是单凭一句万事都要水落石出真相大白能换来的。

「关于文昭仪,本宫需要你的帮助。」

闻言,她的眼睛仿佛被一束光点亮了:「太好了,妾最喜欢宫斗了!娘娘要妾做什么?下药还是严刑拷打?」

小姑娘家家的,怎么成天想这些!

无视我审视的目光,她开始大谈特谈她的想法,我多次想打断都没有让她停下。

「娘娘,交给我吧!保证让你后顾无忧!」说完,她兴致勃勃地提起裙摆行了个我从未见过的礼,大致是双手放在两边,头颈微微向左低下,配上一个典雅的抿唇笑。

这是什么礼仪?白家特有的吗?

但不得不说,还是挺好看的。

我一定是傻了。

七日后,我听闻了皇上审文家一案的全部。

与文怀玉所说的完全不一致,文父立刻承认了自己谋反的全部事实。

而且不用皇上多问,他就承认了所有,自己派了暗卫安插在未央宫,趁皇上出宫之日发兵谋反。至于为什么知道皇后在寺庙里,理由很简单——

一个寺庙为什么会有亲兵把守。

至于他是怎么认出亲兵的,那就是朝廷机密不允为外人道也了。

据说他当日被抓到了钦天监,本来支支吾吾的不开口。后来白若思将文怀玉带到了文父面前,两人聊了一会儿,文父立马将自己做的所有事情说了出来。

皇上说,从未见过承认得如此爽快的犯人,真是令朕欣慰。

「欣慰么?」白若思听闻,冷笑了一声,「要不是妾告诉文怀玉,此次她污蔑皇后,倘若文父认罪便饶她一命,那个老东西怎么可能这么快吐出来!」

顿了顿,她的脸色又露出一丝惘然,「认得快也是真,毕竟是父亲,没有不爱惜自己孩子的。」

「文怀玉比她爹好办,」对于我的疑惑,她大大落落地说道,「她本意又不是拉你下水,不是为了楚宝林才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么?那就告诉她,如果这次皇后受连累,楚宝林一辈子都别想从浣衣局出来,倘若她主动认罪,不仅可以保命,还可以让楚宝林早日回宫……娘娘,你看看,现在的后宫对你来说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呀,皇上偏爱,嫔妃信服,你还要那么执着真相做什么呢?」

我第一次听白若思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把白若思的话放在心上,经过深思熟虑,竟然还觉得有那么几分道理。

可惜她的通透我没学会半分,因为此事一结束,我便去了皇上面前请罪,为之前的避子药。

奇怪的是,皇上竟然丝毫没有生气。

不仅不生气,还嘱咐我要好好照顾身体,继续多唤太医。

虽然奇怪,但是我向来从善如流,继续让太医天天造访未央宫。终于有一日,我看着太医给我开药,忍不住问了自己是不是患了什么不治之症,为什么要天天开这么多药。

他没有答话,只是将药包给我,然后嘱咐我照顾好身体。

这种疑惑在我心头转了好久,过了八个月,卢妃终于有孕了。

但此时我已经没有心思再照顾她了,因为我自己也有孕五月了。

虽然卢妃盛宠多年,但是在我之后才真正有喜,个中缘由,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卢妃也不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了,每日小心翼翼地请安与问候,照顾胎儿。

有时候我给她送去一堆补品,她还会专门回些礼道谢。

白贵妃还是喜欢到各宫溜达,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一朵交际花,就像她自称的那样,十足的社交蝴蝶。

怀胎八月,我留她在宫里呆了一日,陪我聊天,聊聊过去府里的生活,聊聊我的长姐与妹妹。

她经常会用一种略带担忧的眼神看着我,然后感叹道:「娘娘,其实你是爱皇上的吧?」

我都只是扶着额头,浅笑道:「也许……爱过。」

她不信,但是没有出口反驳,只是看着远方轻声说,「皇上失去娘娘啊,一定会很伤心的。」

白若思说自己什么都知道,她知道过去千年之事,知道怎么在后宫生存,知道怎么利用天时地利人和,知道未来世事变迁……她甚至知道,小时候,长姐带我入宫,那个司天台的长官说我会一生荣华富贵,但是我们还没来得及高兴,他便补充道,只是不长久。

为何不长久,因为会遭受产厄之灾。

她真的什么都知道。

「皇上失去卢妃,会很愧疚很痛苦,失去娘娘,会伤心欲绝,娘娘和卢妃的比较,大抵就是如此了。」

她原话是这么说的,说得很真诚,我没有理由不信她。

「倘若我真的遭遇不测,那就把孩儿托付给你了,」感受到胎动得厉害,我开始为他未来的命运担忧,「你要好好抚养他,如果你想离开……那就让我小妹入宫吧,她年纪也快适合入宫了。」

她早就说过她会离开,如果她离开该怎么办……俗话说一孕傻三年,我能想到的方法不多,思来想去,只有小妹和白若思能真正值得我托付。

「娘娘,你还说你不爱皇上,不爱他,怎么会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拼一个不确定的未来呢?」

「白若思,你好歹也是贵府嫡女,你娘没有教过你么?」我想起娘的眼神,过去那么拘谨,那么害怕,如今竟然有一丝宽慰,「哥哥代君受过,换来了我的太子妃之位。你不知道,那日我第一次进入军营,吃那些干粮,与家中细粮是真的没法比,哥哥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行军作战,好不容易回家,只见了我们一面就要赴死,为国效忠却换来了这样的结局!哥哥的命啊,我还能说不当就不当么?」

「是妾的错,娘娘一定在后悔吧……那次宫宴遇上了太子……」

白若思不是什么都知道吗?她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呢?

我从未后悔过。

从当年奉旨嫁入东宫,到后来当上皇后,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悔。

也许是因为大婚那日,他牵着我的手去见父皇母后,手心出了汗也不肯放开;

也许是因为那次被卢良娣谋害,他撑着朦胧的睡意在我床边守了一夜,怕我疼醒身边没有人陪会孤单;

也许是从东宫到未央宫,他从来都是告诉我,只要我不伤他的心上人,他会永远护着我的皇后之位不被动摇;

也许是我无论如何恣意妄为,快言快语,他都未曾生过我的气,哪怕是得罪了母后,他都是为我说着好话……

我坚定地摇摇头,她却一脸怀疑。

不信就不信罢。

不需要她信。

她是谁啊,值得我动怒么?

有一日我心血来潮,给各宫妃嫔都布置了作业,让她们一人写一首诗为国祈福。

收上来以后,我一个个与早日收藏起来的纸条比对,发现虽然都是簪花小楷,却也能写出七八十个模样。

彩莲不解地说:「娘娘,你天天看着这些纸条,能看出什么来吗?」

「能啊,看出来一个少年,想要帮助一个女孩,但是怕给人知道,又怕愧对另一个对自己有过救命之恩的女孩,所以偷偷地把他的心思留在了一封又一封信上,趁人不注意给了那个他想帮助的女孩。」

彩莲还是一脸茫然:「娘娘,你说的是谁呀?」

「没,没谁,乱说的。」

当上皇后那日,爹教我不要与皇上吵架,因此我不想告诉皇上,我护着卢良娣,不是因为自己想保住皇后之位。

我真的不是无端猜测他的心上人,当年在东宫,他就告诉我,他与卢良娣青梅竹马,卢良娣还救过他的命,从小到大,他一心以为卢良娣会是他的太子妃。

所以我才说,卢良娣会恨我吗?

是啊,是我抢了她的太子妃之位。这么多年,皇上宠谁,我都会有点介意,唯独卢妃得宠不会,因为那是我认了,那是我欠她的啊。

白若思说我爱皇上。我爱过,是真的爱过。

奈何他心里早就被另一个人装满了,她来得比我早,她做得比我多。他想护着我,也只敢偷偷护着,因为他不敢面对自己的心啊,他不愿承认,自己也会为了另一个人拦下那么多事,甘愿承担那么多责任。

这些,我都知道的。所以我不怪他。

自那以后我爱上了银莲花,爱上了这种花瓣像被风一片片吹开的花朵。就像我的心事,被风一点点吹开,只看见一片凄凉和寂寞。

生产那日,我整个人都虚脱了。

终于感觉到放松的时候,我似乎看到了白若思焦急的脸。

她的嘴在动,是在问我什么。她一遍遍重复着,在我耳畔重复着,我终于重拾了一丝理智与清醒,听懂她的话。

——谦谦,你有没有想让我带的话?

有。

绿酒一杯歌一遍,妾身有三愿。

其一,白若思,你要好好照顾我的孩儿,哪怕有一天想离开了,也要等到我的小妹进宫,可以吗?

其二,娘,谦谦对不住阮家,谦谦又做错了,哥哥用命换来的皇后之位,还是被我放弃了。

其三,皇上……

「……没有了。」

我感觉自己睁开了双眼,看到了哥哥凯旋而归,看到了长姐初为人母,看到了小妹出阁……

我还看到了皇上。

「皇上,妾愿先走一步,这样就能在下一世,比早点更早点遇见你。」

【全文完】

下面是两个番外,A 是现代版,安排现代版是为了让白若思的出现更加合理。如果觉得太跳戏的读者,可以直接到 B(古代版)~

祝大家新年快乐~阅读愉快~

番外 A(现代版)

1

终于审核完了最后一个画面,白悠若心满意足地关上了电脑,伸懒腰的时候才发现偌大的办公室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手机微微泛着光,屏幕上有十几个未接来电。

她顺着屏幕滑了一下,最终还是把电话打给了闺蜜杨爱妍。

「乖乖,刚出院就这么拼?下次再晕倒别打电话让我救你!」果不其然,对面传来不绝于耳的抱怨声,「就算你今天把所有事都办完了,离十周年庆典还有好几天呢,不知道还以为这公司你开的……」

「哎呀,别说了。」白悠若连忙打断了对方,虽然她也知道这次庆典万无一失,但是还是会惴惴不安。

又抱着手机聊了十几分钟,白悠若已经走到了地下车库。

琢磨着应该开车的时候最好还是挂了电话,正想开口让她赶紧先忙自己的事情时,杨爱妍忽然停下了她的喋喋不休。

「怎么了?」

「我刚刚在想一个问题,」杨爱妍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明明这款游戏不是你们公司收益最高的,也没有很特殊的纪念意义,为什么会作为公司十周年的主打产品呢?」

闻言,白悠若开车门的手一滞,食指屈了一下,刮在车上发出轻微的呲呲声。

「这是一个秘密。」良久,她才轻轻地开口,「或许,和我的亲身经历有关吧。」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女孩出生在一个位高权重的人家。

她性子直率,为人正直,看不得曲迎奉承,爱打抱不平。

她爱上了他,他却早有不能辜负之人。

一直到生命的最后,她仍旧选择还他们安好,没有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心意。

写这个故事她几乎一气呵成。

谁也不会相信,在这个故事完成后不久,她正想修改,却无故成为了一个旁观者,见证了这一切。

从回忆里抽出身,她正想坐进车里,忽然对面一道刺眼的白光袭来,接着是剐蹭的声音,还有刺耳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

抬起眼,发现对面不知何时停下了两辆车,一横一竖,横着的那辆显然是被迫停下来的。不一会儿,竖着的那辆车上下来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一下车就冲向另一辆车的副驾驶,砸了好几下车门,也没让车窗降下来。

直到那个惹事的女子退后几步,副驾驶的门才打开,下来一个同样不甘示弱、气场强大的女人,看上去两人估计是差不多大。

她们吵架的声音非常大,在这个封闭的地下车库可以说是振聋发聩。白悠若看着这一切,心里一盘算,果不其然,从车的另一扇门下来一个男子,但是他并没有上去帮忙的意思,只是抱着胸立在一旁。

「喂喂?你那边怎么了?你没事吧?说话啊急死人了!」

「鸳鸳相报何时了,鸯在一旁看热闹……这是你最喜欢的戏码呀爱妍……」白悠若摇摇头,又沉吟了一下,「不错,这可以当做下次游戏剧本的开头。」

2

庆典开始那天,白悠若作为本公司主要游戏策划之一发言,并且接受着来自无数记者的采访,以及各路玩家的提问。

有些人只是进来拿了个纪念品,有的人却缠着她问有些游戏是不是还有除了网上公开以外的其他结局。

其中,呼声最高还是那款《凤鸣鸾和》。

单从游戏名字来看,这本是一个帝后情深的故事,然而,至今没有人能玩到和和美美的结局,大多数人都只到了皇后离世,举国哀悼。

这个故事到底有没有其他结局?

无数人盯着白悠若,只为能从她口中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在众人殷切地注视下,她不负众望,轻轻点了一下头:「有的。」

全场静默了一秒,随即惊叹声与欢呼声此起彼伏。

「这个结局,是游戏之初就拟好的,但是很显然,很少人能将它玩出来,在这里,我愿意把这个结局展示给大家看。」

她操纵着电脑,那些回忆在她的脑海里翻滚着,似乎要冲破天际。

画面打开,时光的脚步悄然而至,左手里的一世锦瑟繁华,到右手只剩下了半城零落烟沙。

番外 B(古代版):

白若思亲眼看着皇后娘娘就这样了无声息地躺在病床上,那个原本鲜活的生命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她冷静地看着这一切,心里暗暗猜到,自己或许应该离开了。

主角死了,这个故事也就该结束了。

她吩咐好身边的宫女,一人出去见了在外焦急等候的皇上。一见到她,皇上便快步赶上来,问她里面的情况。

看着皇上心急如焚的模样,她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应该告诉谦谦,其实皇上在意她,比过去的惠贵妃更甚。

但是在她的计划里,这几乎是最快完成的结局。纵容司天台放出风声给兴庆宫,让卢妃和吕才人有可乘之机,让谦谦一人孤苦而亡,皇上虽然思念皇后,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还会遇到更多开朗明媚的女子,渐渐忘了她。

「皇上,皇后娘娘恐怕……」

白若思没说下去,也没有再去看皇上的表情。她本不属于这里,只不过一次意外让她来了这个朝代。

她知道宫里的吃穿用度和生活起居是古代最好的,因此她同意入宫;她不喜欢皇上,就没有争宠,但是又想过得好,就刻意讨好太后;她知道皇后比较正直识大体,只要不与她作对,皇后是不会故意为难你的。

奈何她的这个身份就是皇后的眼中钉,从小就是。

她不明白皇后为什么要时时刻刻盯着她,明明她已经尽量避免和她起正面冲突了。

本来皇后盯着她也就罢了,没想到,皇上竟然也觉得她们关系好,经常传召她,问她皇后最近怎么样了。

问得烦了,她就直接进言道:「皇上,您完全可以自己传召皇后娘娘,为何要来问妾?」

被这样一堵,皇上终于不问她皇后娘娘了,让她感觉无比轻松。

她每天都在盘算着什么时候这个故事能结束,一天天掰着手指。无聊的时候,她就和皇上申请要去司天台,跟着他们学如何占卜。

古代的占卜术,听说都是很灵验的。

司天监夸她有天分,慧根清灵,并且为她占卜了一卦。上面的字她每个都认得,连起来就是云里雾里。

「上面说,倘若你学着融入,必能如愿以偿。」

融入后宫?她冥思苦想,终于梳理出了一条清明的思绪——宫斗!

她开始教各个嫔妃如何宫斗。当然这些都不会让谦谦知道,毕竟皇后怎么可能允许宫斗?必定要严惩她的。

于是,她的生活基本上构成了两点一线。要么教导嫔妃宫斗,要么到司天台占卜。只有在太后和皇上传召她的时候,她才会取消今天的安排。

皇上今日又传召她了。

皇上真奇怪,每次传召她,都要问她一大堆问题。

她终于也忍不住发问:「皇上,当年阮家大女儿才名远播,艳绝天下,你为何选了皇后娘娘?」

没想到,他听了这话,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笑够了,他才缓缓开口:「那日你们在宫宴上斗嘴,自以为谁都不知道,因此说话越发肆无忌惮,但是朕看着,却觉得十分有趣。」

「朕看着你们谁也不让谁,当时就在想,若是你们俩入宫,这宫中也不会太沉闷了。谦谦……她比较伶俐,性子直率,看到什么说什么,从不拐弯抹角,但是毕竟是小女儿家,弯弯绕绕心思一大堆,朕有时也觉得头疼。可是每次看她气起来伶牙俐齿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朕就觉得想要留下她。」

应该是想到了很美好的画面吧?她从未见过皇上笑得如此温柔。

「皇上是不是爱皇后娘娘呢?」她懵懵懂懂地想,可是,这样一听,又感觉皇上只是把皇后娘娘当作无话不谈的挚交。

在她最初的设定里,皇上应该是先因为愧疚和青梅竹马的情意喜欢惠贵妃,后来日久生情爱上了皇后娘娘。

可是具体在什么时候,她还在修改着,莫名其妙就送到这里来了。

也许是要她自己体会一遍?

才不!她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白若思当机立断杀去了司天台,决定立刻为皇上和皇后娘娘卜卦,看看他们要多久才能心意相通。为了不暴露身份,她只写了他们的生辰八字,问了一些方法,就开始自己试着占卜,然后由司天监解卦象。

司天监的人效率很高,不到一天就告诉白若思,他们之间本是良缘,但是女子多半活不过近几年,至于男子,只有在失去之后才懂得自己的心意。

于是她又把皇上和惠贵妃的生辰八字算了一遍,拿到卦象给司天监的人解。

只得到了四个字,白头到老。

虽然只有四个字,但是她可以预见到,皇后娘娘注定凄凉的情思。

她觉得惋惜,虽然皇后很可怜,但是这也没办法,命中注定。

发现避子药是她意料之中,但是要不要告诉皇上真相她却一直在犹豫。

要不要告诉他呢?谦谦从小被算出会遭受产厄之灾,所以不想让自己有孕。她想着等小妹长大了,让小妹进宫生子,给她抚养,以此稳固中宫之位。

皇上会同意吗?

会吧。

她让宫女在门口守着,皇上一来就赶紧进来通报,故意给皇上演了这么一出。

皇上见了,果然怒中火烧,打算等皇后娘娘醒来再问罪。

白若思立马提出,这其中有隐情,请皇上三思之后再决断。

在后半夜,未央宫只留了他们三人,白若思终于肯把那些事缓缓说来。

然而,听完这些,皇上却只是冷笑一声:「司天监的话就能当真?一派胡言,妖言惑众。」

白若思暗暗咂舌,古代人不都是很迷信的吗?怎么这个皇帝好像不太一样?

倏忽间,她灵光一闪,又连忙补充道:「皇上,您再不信,那也是皇后娘娘的一条命,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难不成您就置此于不顾了吗?」

她是在赌。

司天监的人说,只有真正失去后,皇上才会懂得这份心意。那如今还未失去,皇上会为了皇后娘娘的命,选择相信吗?

空气中的沉默弥漫着,渐渐扩散到夜晚的寒风和繁星……

「朕不想听这些荒唐之言,以后你不必再提了。」

只说了这句话,皇上便离开了。

虽然不信,好在他没有怪罪谦谦。这让白若思松了一口气,还不算是最坏的结果。

只不过是药三分毒,避子药毕竟也会损伤凤体。皇上最近估计是不会停下给谦谦补身体的药了。

希望谦谦能好好听话,安心走完结局。白若思一心想着,结局到了,她就可以回去了吧?

那以后,白若思不想再赌,而是就此看开了,宫里的其他人与她何干?无论其他人如何,她都能在后宫中混得风生水起。

当然,她也想同凌才人搞好关系一点,让她多多动笔,毕竟凌才人的画与自己脑海里后宫嫔妃的模样非常一致。就连她最喜欢的美工都画不出这么相似的。

直到谦谦的生辰快到时,皇上忽然又开始传召她。原来之前谦谦生辰的时候,他按部就班地举办,谦谦却都不是很开心。白若思和谦谦一起长大,他想让白若思帮忙出点主意。

这可让她犯了难,白若思着实不是什么浪漫的人,了解阮谦谦与懂得讨她欢心也是两回事。

她只好闭着眼瞎掰,唱歌舞蹈弹吉他……啊不,弹琴表白,最好再加上浪漫的烛光。

「皇上,你是不是爱上皇后娘娘了,如果爱上了,就让她的小妹进宫吧。」白若思在心里暗暗想着,又立刻掐灭了这个念头。

还是不要妨碍故事线,她的任务是尽快回去!尽快回去!回去!

她没想到,谦谦居然主动来找她了,还是有事相求,求她在自己生日那日找个借口请皇帝回宫。

白若思看着一脸真诚的谦谦,心里纳闷得不行,为什么谦谦觉得皇上会听自己的呢?明明在原剧情里,她找的是卢妃,那个刚刚解除禁足的女子。

不过在原剧情里,白若思只是个无足轻重的配角,现在被她自己改了人设,剧情发生变化也不是什么奇怪之事。

于是她答应了,考虑到这次是皇上用心准备的盛宴,还嘱咐了谦谦要过得开心。然而谦谦似乎并没有听进去,脸上的表情凝重而严肃。

她是皇后,自己是贵妃,级别差两级,事儿却多了不少。白若思觉得很满意,本来皇后忙不过来的话,把事情分给贵妃做是理所应当的,但是谦谦什么事都喜欢自己做,让她清闲得很。

只有皇上这个大猪蹄子会看不下去,勒令她把这件事解决。

理由还特别义正辞严——「此事本就因你而起,谦谦如今还在吃药养身子,你怎么忍心让她一力承担?」

白贵妃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本来想说「真为她好就不要逼她有身孕」,但是考虑到故事好不容易快到结局了,冲撞皇上死了太可惜,不如三缄其口,安稳度日。

何况解决这件事对她来说,本来就是小菜一碟。

她解决完这件事,就彻底佛系了下来,日日都到不同嫔妃宫里蹭吃蹭喝,还以皇后和卢妃同时有孕为由向皇上进言大封六宫,这样她的伙食又可以提升一个档次。

其实呆了这么久,说不留恋是不可能的。奈何她不是女主角,这个故事里没有让她心心念念的人,也没有想要她留下的人。

哦,除了皇后。

她似乎是感觉到自己大限之日将至,总是像交代后事一般说很多话。

白若思听着听着,突然悲从中来,对面前这个女子产生了怜悯之心,她看不惯脏污纳垢之事,不愿为礼教所束缚,喜欢直言相告。但是她也深知自己的责任,明白自己的负担,从来没有恣意妄为过。

哪怕她爱皇上,也从来没有要求他不能宠幸其他妃子,哪怕她看不惯一些事情,也吞下委屈减轻惩罚。

她只能安分守己当个皇后,因为她深知家里为了她牺牲太多了。

真是哪个朝代所谓爱情都奢侈。

「对了,白若思,当时你是用了什么理由将皇上劝回宫的?」谦谦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

闻言,白若思却愣住了:「说来也怪,那日妾没有见到皇上,还以为他不肯回来——」

「这样吗?」谦谦没有深究,「这样啊。」

白若思却忽然想起了什么。

她连忙赶到了司天台,司天监出来行礼,她却大手一挥,问他皇上最近是不是来过。

这么猜测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朕想为皇后办一场让她满意的生辰。谦谦生得千伶百俐,巧捷万端,她一生都该如此,可惜谦谦当了皇后以后,朕再没看到过如少年时一般的她了。」

她当时听这话时,只觉得皇上虚情假意,现在想来,其中夹杂着七八分悲凉之意,倒有几分像如今的谦谦。

他的神情语气都充斥着浓浓的悔意,是明白了什么吗?又或许是相信了什么?

难道是信了司天台的传言?

「娘娘慧根清灵,臣只告诉娘娘,命格虽不能破,但生死命数万物平衡,臣倒是懂一点,哈哈哈哈哈……」

看着面前得意洋洋的老头,白若思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创造过他们,为什么她一点都看不懂这里的人呢……

也看不懂这个世界。

比如现在。白若思看见娘娘闭上眼睛时,以为她已经逝去,一脸沉痛地走出来。

一句话还未讲完,后面便有个宫女兴冲冲地赶过来,边跑边喊道:「皇上,皇后娘娘醒了——」

真的吗?

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仿若刚刚被雷电击中一般,精神停滞在了半痴呆的状态,面前的土地仿佛在脚下裂开,她甚至感觉有些头晕。

故事结局还是改变了吗?

面前的皇上如释重负的表情映入眼帘,联想起刚刚司天台的话,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不能明白。

还未等她想明白,皇上便开口了:「朕也不愿拿谦谦的命去赌,司天监又整日神神道道,告诉朕,万物皆有平衡,倘若破了这个平衡,便要另一种平衡去弥补。」

「真话也好,假话也罢,朕只求谦谦一个平安,哪怕赌上朕的命。」

这么多年来的相处,他了解自己的皇后就像了解他自己。

那个女子原本还是明媚活泼的模样,谁知后来越来越小心翼翼,懂得忍气吞声,懂得委曲求全。只有偶尔生气的时候,才会出言不逊几句。

他何尝不知道原因,他也明白阮谦谦非常珍惜皇后这个位子,一言一行都是为了守护它,因为那是她家里人用命换来的。

他告诉她,朕会护着你当这个皇后。他以为她会因为这句话变回原来那个模样,甚至是恃宠而骄都可以。但是阮谦谦依旧是谨言慎行,努力维持好一国皇后的形象。

直到白若思到来,他发觉自己又能看到过去那个偶尔争风吃醋闹脾气的谦谦,便经常唤白若思,问她皇后如何。

白若思问他,你想拿皇后的命去赌吗?

他一直以为只是无稽之谈,怎么可能呢?好端端一个人,会这么容易香消玉殒吗?司天台说的话就一定准确吗?

可是午夜梦回之时,他也时常在想,如果他的生命中没了谦谦,会是什么样?

宁愿用自己的命去换谦谦的命,这是他从未想过的。因为在他命悬一线时,是卢岚歆将他救了下来,他们又是青梅竹马,他以为自己已经将命许给她了。

可是在他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之时,才发现,有些事情,真的不可以太早下定论。

谦谦嫁进东宫以后便压抑着自己,一心当好太子妃,虽然有时候还是比较直率,但是已经不同往日了。她被卷入一次又一次的漩涡之中,她受了委屈也只能靠自己,在保护自己的同时还要力求正义与清白。

她当了皇后以后更甚,哪怕知道自己被陷害了,也甘愿吞下一口气,只因为她觉得不能让他伤心动怒,所以不愿苛责惠贵妃。她不愿对嫔妃袖手旁观,凡事都想管,哪怕自己有可能陷入危险之中,她也愿意去拼一把。

他很想告诉她,她做得已经很好了,她真是他见过最棒的皇后。他能安安心心当太子当皇上,谦谦的功劳不可没。

他的生命不能没有她。

这一路走来的情意,世间没有一个词,一句诗能够与之相配。

他只知道,这是自己可以一命换一命的女子,他唯一觉得乐意且值得的事情。

司天台说的话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都不重要了。

如果是真的,他愿意把自己的命给她;如果是假的,他愿意护她一世平安。

司天监说,万物有平衡,只能以命换命。他也同意。

他不知道自己能分给谦谦多少时光,只希望不多不少,刚刚好可以相守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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