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我们一直在努力

明月前身(下)

11.

那日一别,我与盛杭好些日子没见。

出宫前夜,我对镜梳妆,突然想起盛杭,问椿嬷嬷:「皇上是在北地长大的?」

椿嬷嬷替我卸掉朱钗:「是,当年皇长子病逝,皇上才被宗亲从北地接回。」

他们老盛家福薄,几位皇子不是早夭就是病逝,盛杭因常年跟随长辈在北地练兵,身强体健,被众宗亲立为新帝。

算起来,宸妃与盛杭相识,便是在那时候。

「皇上此次带您去北地,是偏宠,亦是美人的机会。若能怀上子嗣……」

手中的玉镯应声磕掉一角。

我呆坐良久,如鲠在喉,半天只说出个:「北地气候干冷,过后再议。」

在靠近淳妃娘娘故土的地方,我做不出那种事。

其实我也猜不透盛杭的心思。

帝王薄情,姑且不论虚无缥缈的情愫,他愿意提拔兄长和小弟,给秦氏一门荣宠,便准备真正把秦家推到漩涡中来,来培植他自己的势力,抵抗贵妃和太后。

那么这次,子嗣未必是椿嬷嬷一厢情愿。

我叹了口气,让人吹熄了烛灯,沉沉睡去。

这一夜做起了梦,一道劲瘦的身影站在面前,五指掐住我的脖子,收紧,窒息感涌入脑海,我奋力拍打,逐渐看清眼前人,江漪。

冷漠、残忍的眼神如嗜血的孤狼。

他身上沾着血,脸上也有,血腥味钻进鼻腔,我泪如泉涌,被他一刀穿腹。

躯体绵软无力倒在地上,我隐约听见他在说话:「奸妃误国,盛家走狗。」

阴鸷眼神如附骨之疽,在心头绞弄作祟。

我怕极了,止不住发抖。

「美人……」

我抽搐了一下,一线明光破入脑海,黑暗中椿嬷嬷不停喊我,身下被褥被汗水浸湿成片。

我如同脱水的鱼,心有余悸地躺在床上,紧紧握住椿嬷嬷的手:「江漪会把我害死……江漪……」

椿嬷嬷单手附在我额头,轻声问:「美人做噩梦了,一个劲儿哭呢。」

此时天光尚未驱散黑暗,朦胧地透过纸窗,椿嬷嬷的轮廓隐约可见。

我一头扎进椿嬷嬷怀里,闷闷道:「嬷嬷,你别丢下我。」

她年纪大了,老咳嗽,声音也哑,发丝白了,再也没变回去。

如果连她都离开了我,我在深宫中,便再也没有亲人了。

椿嬷嬷轻轻拍着我的背:「不会丢下美人的……等您成了太后,老奴再走。」

我心里像压了块巨石,泪水扑簌。

她笑了:「莫不是要离宫了,美人舍不得,小孩照顾不周,还是老奴跟着吧。」

我摇摇头:「路途颠簸,嬷嬷在宫里养着。」

椿嬷嬷拒绝了我,天明,替我梳洗完毕,便撤掉了随行的几位宫人,换成她自己。

坐在轿辇里,我长舒一口气,嘴上不愿,可心里却高兴着,连见到盛杭都多了分笑。

那笑容在看见盛杭随侍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江漪换了一身常服,腰间挂着常用的佩剑,神情寡淡。

只是我方从噩梦中惊醒,看见他和梦中的恶魔如出一辙,难免心有余悸。

现下他无暇顾及我,只因身边还围着一个小姑娘,比我略小,穿桃色襦裙,青涩稚嫩。

「皇后的侄女,你没见过。」盛杭揣手站在原地,「小四觉得他俩登对否?」

那头小姑娘一口一个表哥地唤江漪。

我才隐约想起,江漪母族是清河宋氏,当今皇后的母族,似乎也出身清河。

他二人有了姻亲,盛杭便多了一道制衡秦家的工具。

我说:「兄长尚未娶亲,江漪不急。」

「言之有理。」

如此一番试探作罢,盛杭与皇后同乘,我有自己的马车,上车后便依照嘱咐,换成了寻常女子装扮。

突然,帘子一掀,凉风伴着一道身影钻入。

椿嬷嬷吓了一跳,赶忙护我。

待看清是皇后家的侄女,蹙眉道:「姑娘,我家美人体弱,受不得风。」

小姑娘歪头打量我许久:「你便是江漪的姐姐?怎么一点都不像。」

「宋姑娘,下车。」窗外声音清冷。

小姑娘欣喜地掀开帘子:「江漪,你终于肯理我了!」

风顺势灌入,我呛了风,剧烈咳嗽起来。

江漪脸色更冷了:「下来!」

宋姑娘噘嘴:「你好好说嘛,我出去就是了。」

人影很快消失,我知道江漪还在外面,不愿这副卑弱模样被他看轻,出声讥讽:「连桃花都摆不平。」

他没说话,半晌语气僵硬:「阿爹要你注意身体。」

嚣张气焰消失殆尽,一股酸涩涌上鼻尖。我攥紧手中的帕子,眼角湿润。

离家太久,自母亲去世后,我一直没有问过父亲的身体,厌恨,消怠,樊笼之内的虚与委蛇渐渐将我消磨成一把没有感情的利器。

如今听闻江漪唤他阿爹,我心中更是说不出地难受,仿佛不愿触及的伤疤又被掀开,我没娘,亦没有爹。

江漪厌恶我利益为重,对于我来说,这是抓住秦家的最后一根稻草。我不要成为弃子,不要被盛杭利用干净后,老无所依,长夜独守。

「美人,穿厚点吧,北边冷。」椿嬷嬷打断思绪,亲手替我披上披风,又转而对外面说,「小公子,美人体弱,受不得惊吓,一路要多劳您看住宋姑娘。」

马蹄声渐渐远去,我最近确实惫懒,路上半睡半醒,待椿嬷嬷喊我,天幕黑沉。

盛杭此行就带了几人,算上奴仆约七八个,一下涌进大堂,店小二忙活好一会儿替我们安排房间。

皇后与盛杭同住,宋小姐住在他们隔壁,死活要江漪住她对门。

江漪不从,向盛杭请命,去了走廊尽头一间,宋小姐对面的上房便给了我。

一路舟车劳顿,入夜后很快睡下。

我白日呛了凉风,从冰冷的被窝中惊醒,下腹隐隐坠痛。隐忍片刻,痛意不减反增,我勉强撑起精神,下楼要热水。

街上下了雨。

门前一盏孤灯摇曳,暗影涌动,凉意丝丝入骨。

店小二枕臂火炉前,鼾声阵阵。

有人贴窗而坐。

他一双黝黑的眼睛望来,我僵住身子,在台阶上站定。

对视足足一刻,他默默回头,继续看雨。

我扣响桌面:「小二,热水。」

睡意正酣的店小二不耐烦地转了个儿:「只剩一壶了,自己找去。」

门外雨声淋漓,江漪的桌子上放一盏红泥火炉,茶水滚沸,白沫沁出壶口,嗞嗞作响。

我不愿搭理他,转身上楼那一刻,腹中像被什么滚过一样,我出了一身冷汗,裹紧大氅。

「过来吧。」

江漪的声音淡淡从后面传来。

我死咬牙,转头,见他挑出新的一盏,斟满,推至桌边。

对温暖的向往最终战胜了对江漪的厌恶,我慢吞吞挪到桌边,入座。

借着炉火,我看清他年少的脸上,深云密布,一双眸子沉寂如潭,我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压抑。

「喝完早些回去。」江漪提剑起身便走。

「等等。」我唤住他,犹豫半晌,一口饮尽,又拎起热腾腾的茶盏跟上前,「我跟你一起。」

我怕黑,尤其是湿淋淋的雨夜,娘亲披散着乱发,与父亲厮打,最后狠狠摔在门前的泥泞里。兄长捂住我和小弟的眼,骗我说:那是爹娘在玩耍。

娘是舞姬出身,做了爹爹的正妻,人人都羡慕我娘,唾弃我爹没有文人风骨,起初是这样的。

后来不算。

人都会变。

我爹也是。

他往上爬,爬到了龙门前,自己不是鲤鱼,便要借个鲤鱼跳过去,我娘就是那把杀鱼的刀,来一个杀一个,最后她累死了。江漪的母亲成了鲤鱼。

我娘的孩子,总有一天会成为弃子。

所以我拼命地争,起初是为了淳妃,后来是为了自己。

我盯着江漪高挑的背影,他身上有富家公子的贵气,有我一辈子都学不会的体面和教养,我学着做个得体的长姐,友爱兄弟。可江漪就像我爹梦中的仙人图,迟早有一日,他会替代兄长他们,成为我爹心中的最佳人选。

如果我此刻,把江漪从楼梯上拽下去,是不是能报复我爹,还能为兄长和小弟铺路?

他突然停了。

我神游天外,直愣愣撞过去,随后失去平衡,向着阶下倾倒……

江漪回头,瞳孔放大。

一柄沾着水汽和森冷月色的利箭在我注视下,狠狠穿进江漪的胸膛。

砰!

血花溅了我一脸。

我没想到,伏击对象竟是眼前的江漪。

他脸色只是白了一下,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形下,捞住我,扔向后侧:「跑。」

跑去哪儿?

他没来得及说,就已经与十几名黑衣人缠斗起来。

我踉跄爬起,顾不上膝盖剐蹭的皮肉,跌跌撞撞往上爬。

「趴下!」江漪冷冽的声音传来。

我敏锐低头,一柄利箭破云般擦过我的头皮钉在门框上。

事发突然,我无暇思考来者何人,与盛杭有什么关系,只用尽毕生力气,闯入二楼,大喊:「有刺客!」

预想中的混乱没有发生,甚至四周诡异地寂静。

我想起椿嬷嬷睡死一般,怎么也推不醒,此中必有猫腻。

来不及给我思考了,身后的打斗声越来越近,江漪大步向我飞掠而来,不由分说夹在臂下,往走廊尽头去。

我担忧地看向身后,他们径直穿过我的房间,椿嬷嬷并无危险,至于盛杭,我早已无暇顾及。

「冲你来的?」

江漪嗯了一声,踹开房门:「从这里跳下去。」

这个高度看得我心尖儿一抖,抓死江漪的前襟。

年纪不大,胆子不小。

寻常汉子从二楼的窗口跳下去,非死即残,他竟简洁干练地攀到窗边,眼都不眨地带着我一头扎入雨夜。

冰冷的雨丝入刀刃,在脸上剐蹭。

我拦紧他,惊呼:「慢……慢点……」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笑了声,步速极快地带着我在巷陌间穿梭,衣裙很快就湿了,黏腻在身上。

他体力很好。

呼吸略显急促。

我拍拍他,忍着恶心说:「把我放下吧。他们不会管我的,我不行了。」

江漪没说话,如一头蛰伏的猎豹,目光敏锐在暗夜中逡巡,示意我不要说话。

我们藏在稻谷里,脚步声在巷子里跌宕。

「人呢?」

「躲起来了吧!」

逼仄的空间,不舒服的姿势,我五脏绞在一起,几乎干呕。

江漪捂住我的嘴,向后拉近,蓬勃的心跳撞击着我的后背,炙热的气息将我包裹。

那一刻,度日如年,对刺客的恐惧被江漪盖过,我的注意力不由自主飘向身后那人,他布满茧子的手,沉稳有力的呼吸……

「走了。」江漪突然开口,拉回我思绪,回神时,他已经推开我站起。

我出了一身汗,浑身发抖,想动却动不了。

「走啊——你怎么了?」江漪发现我不对劲,蹲下观察我。

如果月色够亮,他一定能看见我苍白的面孔。

我腹中如刀绞,蜷缩在地:「疼——」

「哪儿疼?」

我没说话,他一把扛起我,顺着巷子大步向前。

路边的狗吠此起彼伏,街道寂静,只剩他急匆匆的脚步。

他把我带到了一间医馆。

门前挂着褪了色的幡,破破烂烂。

不多时,门开了,一位老者提灯出现在门缝内。

「公子。」

江漪推门而入:「看看她。」

江漪放下我,自行转入内舍,我留在小榻上,老者替我诊脉。

「您是……」

「公子旧仆……您唤我老宋便是。」

原来是清河宋氏,江漪外祖家人。

我冷得发颤,闭着眼听见小门一开一合,人走进来。

「怎么了?」

「体寒,外加长期服用堕胎药,小日子一来,便腹痛难忍。公子,可要仔细她身子啊……」

室内陷入诡异的沉默,我缩进被褥里,叹了口气。

老者大概误解了我和江漪的关系,他意有所指地注视江漪,昏暗的灯光下,江漪已经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宋伯,麻烦给她开些药来。」

宋伯见他没有反应,叹息一声,起身倒背手替我们掩上门。

我盖在棉被里一动未动,听见外面窸窣作响,少顷头上遮下一片阴影。

江漪坐得很近。

「他要你喝的?」

我转了转头,背对着他:「不是。」

「为什么不要孩子?」

「不想。」

「你为了家族,不是做什么都可以吗?」江漪声线平缓,「以色侍君,能有几时?」

「够了……」我语气锐利地打断了江漪的话,「你还小,不懂。」

「嗤……」江漪发出不屑的笑声,「别忘了是谁把你扛过来的,长、姐。」

这还是第一次,江漪在我面前展露出幼稚的一面,比之前鲜活太多,不知不觉,我想起了小弟,跟他一样喜欢顶嘴,于是不自觉地端起长姐的架子语重心长道:

「秦家势弱,父亲在朝中步履维艰,你母亲又是与皇后同出一脉的清河宋氏,一不留神就容易培养成皇后的外戚,皇上自然提防。我跟在他身边,要做一枚忠心的棋子,如此秦家才有崛起的机会……我若生下孩子,皇上便不再放心重用你们,还是再等等——」

话说一半,突然顿住。

江漪不是小弟,是我一直以来都以为的外人,言多必失,谁知江漪是什么花花肠子,真是病糊涂了!

惊慌之下转身看他,刚好对上他若有所思的眼睛。

「你——」

「长姐早些歇息吧……」江漪打断了对视,垂下眼睫,起身朝外走。

「等等……」我攥紧被褥,费尽唇舌补充一句,「我拿你当自己人才说的,你可别说出去!」

语气里透着心虚和小心翼翼。

江漪罕见地勾起嘴角:「看我心情。」

望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我咬紧牙,暗道:小兔崽子可千万别有把柄落在我手里。

12.

在医馆休息一夜,天蒙蒙亮我就被江漪从床上拖起来。

我困得眼都睁不开,外加折腾一夜,腰酸腿软,寸步难移。

「得赶在大家醒前回去。」江漪把借来的大氅往我头上一套,半拖半抱走出医馆。

雨已经停了,青石砖湿漉漉的,脚踩在地上直打滑。

「他们都没事吗?」

「嗯。皇上身边有隐卫,昨夜不是冲他去的,就没动。」

「那我们岂不是已经被人看见了。」

江漪冷哼一声:「保护后妃不力,甚至连主子被迷晕都不知道,他们不敢吱声。」

我盯着他略显凌乱的后脑勺,笑出声。

江漪蹙起眉:「你笑什么?」

「原来你话挺多啊……」

江漪玄黑色袍子衬得他英挺俊逸,耳根却泛起红色,他不耐烦地拉着我加快速度:「美人自重。」

「我是你长姐。」

「不是。」

「你昨夜明明唤过的……」

「听错了。」

江漪恢复了沉默寡言的性子,但无形之中好像有什么改变了。

他一路将我护送到客栈楼下,站定:「下次别私自出门。若我不在——」

江漪猛然住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懊恼地别开目光:「恭送美人。」

我还在等着他说完,说一半见他吞回去,我咧嘴一笑:「好,下次挑你在的时候出来。」

江漪似乎更烦躁了:「回去!」

我心情极好,江漪对我服软,意味着我无形中多了一道对抗盛杭的筹码,要偷偷与他打好关系才是。

盛杭对昨夜遇到刺客之事只字未提,我稳坐钓鱼台,几番试探后,他真的不知。

椿嬷嬷也无知无觉,宋小姐继续黏着江漪。

接下来北上的路出乎意料地顺利,只是天气越来越冷,最后我不得不裹紧大氅,手揣暖炉,在马车里盖起棉被。

江漪继续装不认识我,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予,我则托椿嬷嬷偶尔送个手炉,或者棉垫,起初他原封不动地退回,后来许是见我锲而不舍,便收下。

我设法警告他,若是瞧见他将我的东西送给别人,便吃不了兜着走,我自知这番威胁对江漪效用不大,但他果真收好了。

如今凭空多了个任我摆布的弟弟,我以往的恶劣性子便又重新冒出,日日以捉弄江漪为乐。

盛杭忙于应酬各州官府,与皇后成双入对,倒是清闲了我。

落座北地平城的第二日,我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因气候实在寒冷,我恨不能日日待在被窝里。

椿嬷嬷已准备好换洗衣物,「姑娘,今日主子准您随意在城中转转。听说平城的糖葫芦是一绝……」

我本不想出门,然而一路上饮食不佳,乍听酸甜之物,按捺不住馋虫,草草装扮了一番便出门了。

在门口,撞见一身低调玄衣的江漪,他粗略打量我一眼,问:「干什么去?」

明明一个小不点儿,却敢用一副长兄的口吻审问我,我哼了一声,与之擦身而过跨出门去。

走了一段路,听见后面节奏规整的脚步声,一扭头,发现江漪跟在后面,我脸一板:「不准跟着!」

江漪神色冷漠:「皇上吩咐,臣务必看顾好您的安全。」

「狗拿耗子……」

江漪眉尖儿一挑,按下没说话。

倒是把椿嬷嬷给逗笑了:「美人可是糊涂了,怎么能骂自己呢……」

我这才发现江漪脸上似有若无的笑意,恼火回头:「椿嬷嬷,咱们走!」

北地的寒冷似乎并未消磨百姓的生活的热情,街上叫卖声不绝于耳,糖葫芦是北地特色,一路走来,遍大街都是红彤彤晶莹剔透的糖果儿,我许久不曾逛街,兴致大起,买了好几串,忽然想起一直跟在身后的江漪,转身递给他。

江漪一愣,冷淡的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

「拿着,小孩子都有。声儿小时候总跟我要。」

「我不——」江漪话还没说完,手中就被我塞下一串。

「咬一口!」

看得出来,江漪很犹豫,半晌才慢吞吞放到唇边,张嘴咬下半口。

「怎么样?甜吗?」我一脸期盼地看着他,以往声儿尝到甜的,便会想方设法将我手中的骗过去,若是酸的,脸就会皱成苦瓜。

我仔细端量江漪的神色,他微微蹙起眉头,继而渐渐舒展,一双黝黑的眸子定定望着我,说:「甜。」

我展露笑颜:「好!」

说完也咬下一口,下一刻,酸得脸皱成一团,浑身打了个哆嗦。

「江漪!」

他勾勾唇,终于露出个明朗的笑容,恰似意气风发的少年,我瞬间竟然看呆了,久久不能回神。

「姑娘!」椿嬷嬷将我喊回神,「小心马车!」

刹那间,一辆马车与我擦身而过,寒风在耳边呼啸,我手里的糖葫芦掉在地上。

「姑娘可要小心……」椿嬷嬷弯腰去捡,我则望着飞奔而去的马车久久出神……

刚才……

似乎听见了女子的低泣声,有几分耳熟,可是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罢了,许是错觉……

椿嬷嬷还在惋惜糖葫芦,我心里压了事儿,兴致缺缺,打算回去。

「给。」

眼前突然多出一个油纸袋,江漪粗暴地塞进椿嬷嬷怀里:「拿着。」

「小公子,这是……」

「红糖。」说完也不管我,转身往回走。

我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椿嬷嬷不明所以,跟我念叨:「小公子今天转了性不成?」

我快走几步跟上去,侧脸望着江漪:「对了,上次还没问过你,伤好了吗?」

自从那个雨夜,江漪不再搭理我,我也没机会问他。

江漪冷哼一声:「不劳挂心。」

明显生气了,我放软语气:「不是我不关心你,你瞧你又不肯与我多说半句话,我不敢问啊……世上哪有姐姐不关心弟弟的呢?」

江漪陡然停住脚步,认真看着我:「长姐真的把我当……」

「当——」然。

他突然加快脚步,连解释都不听了。

奇奇怪怪的。

我一路小跑回到驿馆,江漪早已不见踪影。

椿嬷嬷气喘吁吁地跑进门,脸上容光焕发:「哎呀……姑娘还是年轻,老奴跟不上喽!倒是姑娘和小公子的关系好转,往后回宫能好受很多。」

入夜后,盛杭破天荒来了,小半个月没见,他似乎疲惫不少,习惯性地摸了摸我的头:「今天上街了?」

「嗯。」

我抱着他胳膊,拖进屋里,关门时,看见江漪站在廊下,远远瞧着我,动作一顿,见他移开眼神,便又关上。

盛杭早已坐在床边等我。

我心生抵触,站在桌边不肯寸进。

「小四,过来,朕很累……」

我转身去给他倒水:「您早些歇息。」

「过来。」盛杭又说了一遍,「朕想看看你。」

我乖顺地走过去,坐在他腿上,低头玩弄他腰间流苏。

「你跟朕怎么生疏了……」

我后脊发凉,暗道自己野了性子,叫他瞧出端倪了,于是哼了一声:「半月没见,全是小四的错。是小四不肯见您,不是您不肯见小四。」

盛杭语塞,握住我的手,叹了口气:「是朕忙,疏忽了,小四别生气了好不好?」

「皇后是您的发妻,小四不敢生气。」

盛杭揽进我,头搁在我颈窝,轻轻说:「小四,给朕生个孩子吧……」

「皇上真喜欢小四?」我目光直白,「您当初为的什么,不记得了?」

盛杭闭着眼,嗯了一声:「记得。」

「所以我们的孩子,也是棋子?」

「小四……」盛杭似乎有些难过,「对于朕来说,最单纯的棋子,亦是家人。朕只敢信你。你想利用朕,振兴秦氏,朕知道,朕愿意给你。」

我垂着眉眼:「倘若小四有了孩子,皇上不怕外戚专权吗?皇子夺嫡,鲜血淋漓,小四一介血肉之躯,不敢涉足。」

「朕不会让他、让你——」

我打了个哈欠:「皇上,夜深了。」

「好。」盛杭收声,躺下抱着我。

他的身子像个暖炉,我睡久了凉榻,如今反倒不适应了,失眠半宿,天明才刚刚睡着,结果盛杭要早起,我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发起了脾气。

盛杭好笑地挠挠我下巴:「等回宫给你养只猫……像你一样。」

我不耐烦地躲开头,推着他:「您快去吧!」

盛杭也不生气,笑着出门:「小四,昨夜的事儿,你再想想。朕是九五之尊,不会言而无信的。」

「好。」

在旁人看来,我和盛杭相处和睦,殊不知平静的表面下,是各怀鬼胎。

送走盛杭,椿嬷嬷犹豫半天:「姑娘,药一直热着呢,喝吗?」

我摇头:「红糖呢?」

椿嬷嬷以为是我想开了,欣喜地沏了红糖水端来。

甜丝丝的香气爬上心头,我忽然记起昨夜曾在门外见过江漪,于是问椿嬷嬷:「江漪呢?」

「一早随主子出门了。」

「哦……」我捧着热水喝了一口,感觉五脏六腑都暖起来,「昨日那辆马车是谁家的?我瞧木质不凡,想必是平城的大户人家。」

椿嬷嬷思忖片刻,说:「似乎是平北王府的人。」

平北王驻守北地,自宸妃娘家的男儿离世后,便担起抵御外敌的重任,成为我朝权势最盛的异姓王,近年来屡次与北部蛮夷交手,手段狠厉,在百姓中积威甚重。

盛杭最近忙于跟平北王应酬,脚不沾地。

我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打听平北王府的事,原来平北王此生只娶过一妻,膝下有两位儿子已经成年。

慕家家风清正,诗礼传家,武学更是名扬万里。

我暗笑自己疑心病犯了,对着慕家女眷刨根问底。

日子一晃而过,今年北地局势紧张,蛮夷屡屡来犯,甚是猖狂,其中就包括淳妃娘娘所属的柯兰察部,听说他们年初就断了岁贡,并派一队骑兵突袭了我朝边境一城,死了几个百姓。

盛杭此次是微服前来,事情并未传开,连端王都不知情,所以当我在街上看见一人的背影像极了端王时,不自觉便跟过去了。

端王步履急促,走街串巷,最终深入一处无人的巷子,我略一迟疑,只觉得自己忽略了某些事,便咬牙跟上去。

途经某处岔路口,突然有人钳住我的胳膊,拉入巷子中捂住我的嘴。我心中大惊,张嘴狠狠咬下,血腥味顺时在口中爆开,听得背后那人闷哼一声,是江漪!

我松了口,匆忙转身:「怎么是你!」

江漪捂着渗血的伤口,冷冷看我一眼:「在街上看见你了,什么地方也敢自己来?」

我低头瞄了眼他的伤口,舔舔唇角:「疼吗?」

一边掏出一块帕子压在伤口:「以后可不许这么对姑娘,不然被当登徒子打了,吃亏的是你。」

江漪沉默不语,静静盯着我替他包扎伤口,好一会儿才问:「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看见端王了。」

江漪皱起眉头:「端王?皇上离京前曾命他驻守京城,若是私自离京,是抗旨。」

我万分确定那人是端王,拉住江漪,「是不是,看看就知道了。」

江漪拗不过我:「好,你听话我就带你去。」

「听!」

我心下着急,催着江漪带我进入深巷。

七拐八绕,最终在尽头一户人家门前停下,没路了。

我悄悄贴在门上,熟悉的低泣声再次传来,我细细分辨,突然如遭雷击,两腿一软差点跪坐地上。

江漪眼疾手快地拉住我:「怎么了?」

我脸色煞白,眼眶瞬间红了,伸手推门。

江漪拦住我:「你疯了!」

正当我俩争执之际,院内突然传来激烈的争吵。

「我送她来是让她回家!你怎么敢!」

「你知道那边什么样了吗?全死了!她的父兄长嫂,尸首分离,送回去干什么?一个逃妃,会被他们新的王捉住,要么凌辱至死,要么重新献给皇族。她是我的!她不能死!」

「慕瑾!本王信你们慕家家风清正,才将此重任托付于你,你怎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如何大逆不道!我慕瑾能护她,爱她,这辈子,她只能是我的!」

江漪一个没看住,我哐当踹开门,正在院中争执的二人同时扭头,一个是有过几面之缘的端王,一个是青衣高挑的年轻男人,慕瑾。

我浑身颤抖,哑着嗓子:「娘娘……娘娘……」

端王和慕瑾几乎瞬间向我走来,青年人甚至抽出一把锋锐的匕首,欲了结我的性命。

江漪飞身而出,以一人之力挡住他们的进攻,三人瞬间斗作一团。

当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我几乎失去理智,淳妃娘娘缩在角落,一条长长的铁链自裤管之下延伸而出,归于一把巨大的锁。

她外貌早就失去当初的妍丽,布满苍白和空洞,但衣着得体,似乎被人当作物品一样细细打理过,像个没有灵魂的人偶。

我慢慢在她面前蹲下:「娘娘……我是小四啊……」

淳妃慢慢抬起眼睛,看着我,突然露出怪异的笑容:「哈哈哈……」

我手一颤,浑身都僵住了。

「小四……哈哈哈……我回家了……我听见你哭了,小四,我骗你的哈哈哈……」

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我如堕冰窖。

「你说什么?」我声音很轻很轻……

「骗你的!」淳妃高兴得大叫,「我要回家啦!」

我双手捧住淳妃的脸,笑容发僵,她想挣脱,我突然用了力气,迫使她看着我:「你再说一遍。」

她痛苦地皱起眉头:「唔……不要!不要!回家!假死假死!回家回家!」

「你放开她!」慕瑾怒喝一声,一掌拍在我后背,幸亏江漪及时赶到,拦了一手,将我拽走,才免于受伤。

淳妃接触到慕瑾的那一刻,立刻黏住他大腿,亲昵地蹭着他。

我怒火中烧,与端王同时开口:「放开她!」

慕瑾冷着脸,慢慢抚摸着淳妃的头:「姐姐,别理他们。」

江漪擦掉脸上的血,问我:「受伤了吗?」

我摇头,语气冰冷:「端王殿下,当日淳妃娘娘假死出宫,您帮她了吧。」

端王不语。

昔日儒雅风趣的他,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像个迟暮老人,两眼定定望着疯掉的淳妃。

我笑着,眼泪却控制不住地流下来:「既然是帮她,为何变成这副模样……」

慕瑾冷笑一声:「与其回王庭受辱,不如留在我身边,且她腹中已有慕家后代,诸位便是捅到我爹面前,倒霉的也只是你们自己。当然,诸位该是走不出去了。」

四处墙头突然出现密密麻麻的黑衣人,手执箭弩,齐刷刷对准我们三人。

慕瑾丝毫不拖泥带水,招招手:「放箭。」

13.

「秦姒!」江漪大喝一声,抱住我,反手抽出长剑抵御暗箭。

端王自顾不暇,一边躲闪一边怒吼:「慕瑾!你该死!」

慕瑾爱怜地蹲在淳妃身边,喃喃自语:「姐姐,他们死了,你就是我的人了……乖乖把孩子生下来……」

墙头的暗箭一轮接一轮,无休无止,江漪武功再好,要顾及我,难免被人捉住空子,多处擦伤。

「抓紧了!」江漪揽紧我的后腰,闷哼一声,冲破重围跃上墙头,将黑衣人一剑毙命,打开了缺口。

然而外围却是望不到头的军队。

平北王府麾下列满大街小巷,那面所向披靡的旗帜插在不远处迎风飘扬。

江漪低低骂了一句:「平北王反了。」

端王此刻也出现在身侧,神色大变。

本以为突破一层便能破开生路,谁知平北王更胜一筹,借机起事。

不过他们的注意力并不在我们身上,人群正中央,盛杭孤身一人,神态自若。

前有虎狼,后有追兵的情况下,我们似乎已经陷入绝境。

慕瑾手下的呐喊和破门声吸引了一部分人的注意力,微妙的平衡被打破,我们被带到平北王面前。

平北王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对盛杭开口:「皇上,几位娘娘身娇体弱,不必回驿馆了。臣府中宽敞,恭请圣驾。」

这哪里是请,分明是软禁。

我现下神志混乱,半句没听进去,稀里糊涂被带入平北王府。

椿嬷嬷忧心忡忡在房中等我,第一眼就哭出声:「美人,你可曾吓着?」

我捂住脸,沉默不语。

半晌,猛地冲出门,跪在树下哇哇吐了……五脏六腑揪在一起,到最后什么都不剩了,我伏在地上,浑身颤抖。

淳妃娘娘的模样在我面前萦绕,为了复仇,我留在深宫,葬送了自己一辈子,淳妃却将我们所有人蒙在鼓里,假死出宫。

既然离开了,为何又活成那副恶心的模样!

置我于何地?

我狠狠咬住手背,面目狰狞。

感觉到鲜血进入口腔,才让我混沌的神思清醒一些。

椿嬷嬷不知何时从屋里跑出来,抱着浑身泥泞的我,眼眶通红。

积攒了许久的郁气终在此刻爆发,当晚我高烧不退,在平北王府为囚,自然无人替我找人医治。

我仿佛回到了入宫那年的冬天,贵妃假意小产陷害淳妃,我为求自保,生生跪伤了一双膝盖,冬日蜷缩在寒冷的被衾下,盼着日子一天天熬下去,好早日出宫与家人团聚。

后来,阴差阳错,我步入囹圄,被推着向前走。

现今才想明白,深宫的人,谁都没有退路,只有攀上高高的屋脊,站在权力之巅把别人踩在脚下,才能活出个人样。

盛杭生性多疑,敢佯装南下,反而千里迢迢来到北地,必然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加之一路走来,兄长寄给我的家书越来越少,多半接了盛杭的指令,暗中调度兵马。

因此,我并不担心盛杭全军覆没,病势凶猛,我持续数日高热不退,一度以为自己挺不下去了,可嗓子眼始终吊着一口气,想争一把看看,硬生生熬过了北地的寒春。

再次醒来,天气晴好。

我想动动手,发现手被人禁锢。伏在我床边的人影惊醒,露出喜色:「阿姐!」

秦声满脸憔悴,眼神却黑亮。

我有片刻恍惚,仿佛回到自己未出阁的时候。

直到江漪端着药碗进来,才忽然回神,我们在平北王府。

只是小弟如今出现在我房中……

秦声咧嘴:「阿姐放心,这次我是跟大哥来的,一举拿下逆贼,真是痛快极了!」

江漪背身听着,用勺子搅了搅,端到我面前。

「起开,别碰我阿姐!我来喂!」秦声撞开江漪,夺过碗来。

我蹙蹙眉,忍不住小声苛责:「声儿。」

秦声浑不在意:「兄弟三个就留他在你身边照料,还照顾成这样,要他何用!」

我下意识去看江漪,发现他也在看我,脸上依旧是淡漠。

我忽然想起那日他带我冲出重围时受的伤,张张嘴,打住。

年轻人好面子,我和江漪的关系刚刚缓和,还是不要在秦声面前揭人短处。

直到秦声离开,江漪才端起冷透的碗:「喝了。」

我眼神闪躲:「凉凉再喝。」

室内出现短暂的沉默。

「砰!」

药碗不轻不重落在旁边的小凳,江漪腰间佩剑哗啦一响,人已坐在床边。

我莫名打了个寒战,问:「你怎么还不走?」

江漪不语,借着天光擦起佩剑。

这是要守着我?

「你伤怎么样了?」

江漪眼都不抬:「无碍。」

我习惯了他沉默寡言的腔调,揉揉眼。

「罢了,你爱看着就看着吧,我睡会儿。」

「等等,把药喝了。」

那碗黑漆漆的药静静躺在板凳上,一连喝了好几日,我闻着味道便恶心,「不喝了。」

「那便找皇上来瞧着你喝。」

我脸色一僵,扭头端起药一饮而尽,语气冷淡:「行了,出去。」

他直愣愣地看过我,半晌问:「你不想见他?」

是啊,不想见。

见我不说话,江漪了然:「是我会错意了。你早些歇息。」

他悄然关上房门,留下我缩在温暖的被褥里,困意翻涌。

长久以来,我第一次没有梦见淳妃,而是回到出阁前,梦见了娘亲,梦见了及笄礼,还有为我议亲的场景。

我曾经翘首以盼的未来,如今只能出现在梦中,我穿着凤冠霞帔,风光大嫁,被夫君牵着,拜堂入洞房。

我想看看他的脸,喜娘却总也不让,一直叫我忍到三更半夜。

平静的心湖罕见地掀起波澜,盖头掀起一角,一束光倾泻,使我看清他的面孔。

我僵住了。

江漪的眼神温柔缱绻。

喜娘说着女大三抱金砖,年纪小但会疼人之类的话,可我一句也听不进去了。

我好像掉进了一个漩涡,恐惧像一张大网将我团团包裹。

为什么会是他?

「小四……」

他开口唤我。

我捂住耳朵,喊他走开。

突然他抓住我的手腕,渐渐靠近:「小四,朕来看你了。」

这句话猛然将我拉回,我睁开眼,大汗淋漓地在黑暗中认出盛杭的脸。

「你又踢又闹的,身子刚好,当心着凉。」他给我掖了掖被角,翻身上床将我抱紧,「刚才梦见什么了?」

我闭着眼,一阵后怕。

不管是胡思乱想,还是动了别的不该有的心思,想活下去,这些都不能让盛杭知道。

「皇上,我看见淳妃了。」

盛杭并不意外:「慕瑾带着她逃到关外去了,此事端王难辞其咎,要重罚。」

他此举既拿下了平北王,又攥住了端王的把柄,一连除掉两个心腹大患,应该可以高枕无忧了。

只是有一事我很想问问他。

「皇上,您不派人追回来吗?」

盛杭抱着我,久久没说话,窗外乌鸦嘲哳,暮色四合,我的思绪一直飞到了关外。

「小四,过不久就回京了,朕想带你去渠凌河畔转转。朕小时候,喜欢沿河跑马,河对面是柯兰察,冬天河上结了冰,他们便骑着肥硕的马来村里抢些东西。兴致起了,会抢几个女人回去……」

他打开了话匣子:「朕的乳娘便被抢去了。等我带兵打过去时,只在水沟子捡到她的头。小四,朕恨极了。若不是做了皇帝,如今驻扎在此地的,便是我。」

「所以您对淳妃娘娘……」

盛杭笑了:「朕恨柯兰察部的一切。小四,你是个聪明的,易地而处,你未必会放过他们任何一个。」

是,我睚眦必报,心胸狭隘。

若别人犯我,我必报之以百倍。

盛杭翻了个身,拍拍我:「睡吧,冰要化了,柯兰察的机会不多了。」

因为这一句话,我赫然瞪大了眼。

北地维持了数年的太平,就要打破了?

原来盛杭对淳妃的宠都是假象,将她高高捧起,又任由她逃出宫,回到柯兰察部的王庭,我朝借此出兵北伐。

可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平北王出了岔子,王府子嗣与淳妃有了首尾,平北王反了,盛杭的计划中断,不得不启用兄长他们平叛。

如果我所料不错,下一步便是让兄长他们出兵柯兰察。

一步大棋,盛杭从多年前便开始筹谋。

他对宫中内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端王排兵布阵,将淳妃接出京城。

到最后,我们都是他的棋子。

他自始至终没有输过。

身侧盛杭呼吸平稳,我却冷汗涔涔。

一个随时将刀悬在你头顶的帝王,一个你永远窥不破心机的九五之尊,却能如凡夫俗子般与你风花雪月,推心置腹,何等可怕。

「小四,你抖什么?」

蓦地,黑暗中传来盛杭沉稳冷静的声线。

他没睡,从方才起就在观察我的反应。

我口干舌燥,吞了口唾沫:「为何是小四呢?」

「你……」他思忖很久,「家世单薄,聪慧机敏,肯上进,是做皇后的料子。」

我佯装镇定:「那宸妃……」

「不关她。」盛杭枕着手,慢悠悠地说,「江山和风月,两不相干。朕先是个帝王,其次才是男人。朕见你第一眼,就知道你是可塑之才,有野心,只要给你个机会,就会往上爬。朕的皇子,要像你一样。」

「皇上不爱小四,何必说那些话呢……」

盛杭笑了:「为君之道,在于张弛有度。小四,慢慢学着,如今秦家立了头功,朕才肯同你说这些。」

他先将我从棋子中拎出,得以纵观全局,对他心生畏惧,又以秦家的前途为饵,令我俯首称臣。

一个亲手培养的外戚,既能牵制贵妃母族,又能保他的继承人平安成长。不得不说,盛杭是个合格的皇帝。

「朕先前同你说的,你可考虑清楚了?」

为他诞下盛氏的血脉。

长久以来,我一直回避这个问题,总觉得再等一等,会有转机的。

可盛杭不允许我逃,他将选择摆在我面前,一边是秦家的荣华富贵,一边是泯然众人。

聪明人都知道如何抉择。

我该感念他的恩德,感激涕零地接受这份天降的恩赐。

可盛杭似乎忘了,最开始,是他亲手将我拉入漩涡。从淳妃离宫,我跪在树下决心替她报仇那一刻,盛杭的计划就开始了。

他将我当棋子,却从未问过棋子是否听任摆布。

「小四,朕的兵符如今悬在手中,想清楚了,明日出兵人选由你决定。」

我盯着在空中旋转的白玉兵符,攥紧手。选对了,明日兄长他们带兵北上,秦家大好仕途无人能挡;选错了,机会便落在别人头上。若是寻常人也就罢了,我想起尚在宫中的程九,半晌,咬着唇,慢慢抬手,握住了兵符。

盛杭轻笑一声,吻住我的侧脸:「外面冷,过来。」

次日,兄长和秦声骑在壮硕的千里马上意气风发,秦氏的将旗迎风招展,三万兵马驻扎于渠凌河畔,十万收编的平北王府军隐入山林,如暗藏的机锋,静等蛮夷叩关。

盛杭骑在马上,伸出手:「小四,上来,朕带你去看风景。」

我一身崭新的水红色衣裙,万众瞩目之下,坐进盛杭怀里。

他心情极好:「抬起头来,小四,朕在你身后,无人敢编排你。」

这一日,盛杭带我在渠凌河上跑马,北地的春日长到看不到尽头,如今京城繁花似锦的季节,北地却只有枯草,和厚得见不到底的冰层,盛杭却能记得河边每一块墓碑上刻着的名字。

那是他在北地的「至亲」,或一块碎骨,一块残肢,甚至连尸首都找不见,草草收殓的衣冠冢。

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他。

倘若此地埋着我爱人的尸骨,我也会穷尽毕生之力,踏平仇敌的故土,逼不得已走上的路,此生该咬着牙走下去。

这一日尽兴而归,盛杭刚下马,便因军务被喊走。

马绳换进江漪手里,远处是秦声叽叽喳喳的声音:「江微澜,你瞧我这一身威不威风!」

我想起了那个梦,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只想匆匆离去,秦声却大老远地喊:「阿姐!」

他一身戎装,赤银甲折出一道日光,璀璨耀眼。

看着他红彤彤的脸,我咧起嘴角:「男儿雄姿英发,是个有模有样的大人了。」

余光里,江漪牵着马正欲走,秦声趾高气扬地一把抓住他:「江微澜,你说!好不好看?」

江漪瞥了他一眼,不语。

「啊,我知道了,你嫉妒小爷。」秦声咧嘴一笑,「你照顾我阿姐,待我做了将军,不会亏待你的。」

「阿声。」我出声打断,「你何时能有他一半沉稳!」

秦声一愣,继而怒道:「你个奸诈小子!什么时候学会了讨阿姐欢心!」

「无可奉告。」

原本装聋作哑的江漪难得开了口,我和秦声都看向他,江漪却只盯着我:「天冷,早些回吧。」

一身黑衣的少年牵着枣红马渐渐消失在夜色,秦声连喊我数声,我才恍然惊醒。

「阿姐,你瞅他干什么?」

我轻咳一声,收回眼:「功课做了?」

秦声立刻噤声,不情不愿地后退两步:「我……我走了……」

说完人一溜烟不见踪影。

我回到院子里,将湿衣服搭在炉子上暖了半刻,便听有人叩门。

椿嬷嬷去了小厨房,我以为是她回了,便草草披了外衣开门,不承想是江漪站在门外。

我一惊,不待他说话便砰地关上门:「你来做什么?」

江漪沉默了一会儿,说:「喝药。」

「放外面吧,我待会儿喝。」

「还热着。」

「我说了,待会儿。」我心中烦闷,因而语气不好,之后门外便没了动静。

想他大概走了,我长舒一口气,开门取药。

刚打开一条缝,江漪便闪身挤进来,砰地关上了门。

他不曾鲁莽,把我吓了一大跳。

「你干什么?」我恼羞成怒,后退一步,被他拦住,勾过去。

他气息湿冷,应该在外面待了许久。

「为什么躲我?」

江漪的眼底涌动着暗潮,甚至有一丝阴鸷。

我脸都白了:「江漪!你放肆!」

江漪得寸进尺,药碗随意抛掷一旁,传来一声脆响。

「药别喝了,阿姐先解释一番,为何躲我。」

我慌得手都在抖,那个梦境如此真实,我怎敢……

「你我是姐弟……」此话说到一半,我便不知如何解释下去,难道要跟他说我心术不正,梦到与他苟且,心虚之下才拉远距离?

「不是亲的。」江漪的回答让我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他靠近,神色冷冽,「阿姐既然疼我,为何不能多疼一些?」

我结结巴巴:「我……我……我一视同仁……你和声儿都一样……」

「一样吗?」江漪骤然拉近我们的距离,低头面无表情地在我唇上落下一吻,顺带啃了一口,又问,「一样吗?」

思绪炸成一团,我脸涨红。

疯了。

我狠狠掐住手心,疼痛传来,我意识到不是梦境。

「你这是大不敬!」我低声怒斥。

江漪不置可否:「不敬昏君,还是不敬长姐?」

「那昏君,不敬也罢,不敬长姐,我认,阿姐罚回来便是。」

我抵住他的胸膛,拉开距离:「我是皇上的——」

「我不介意。」

「你不介意,秦家呢?」

「我来保。阿姐在意的东西,我守着。」

我泄气道:「你要如何?江漪,你还年轻,不能犯糊涂。寻常女子哪个不比我好?」

江漪不给我辩驳的机会,掐住下巴疯了般吻上来。

越往后,越像报复。

「阿姐不喜欢我吗?」

少年的热烈爱意如决堤洪水,顷刻将我卷入滚滚洪流,被迫在绝望中沉浮。

我气息断续难接,回答道:「不喜欢。」

「可是我喜欢。阿姐说的每句话我都记得。」

「我们这辈子都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还是说,阿姐要为昏君做事?」

我目光灼灼:「对,秦家荣华俱系于此人,我宁愿一辈子待在他身边。」

这句话骤然触了他逆鳞,江漪冷笑一声:「你想什么呢。」

他用拇指仔细擦过留在我唇上的牙印儿:「他不可能放过你。况且——」

「阿姐不也喜欢我吗?」

说完这句话,他扬长而去,留下我在风口凌乱。

他从哪儿看出来的?

还是说他钻进梦里看的。

打那天起,我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待在盛杭身边了,因为身后多了个盯梢的,但凡我与他有一丝亲密接触,便有一道目光暗戳戳落在我后背,戳得我坐立难安。

安逸的日子不长,没过多久,柯兰察部的兵马越过了渠凌河,战争瞬间爆发。

预想中旷日持久的战争只打了半个月。

在倒春寒结束前,柯兰察部的兵马已经折损过半,藏于暗处的人马将其团团围剿,并趁机越过渠凌河,追到了王庭家门口。

秦家在军中的威望水涨船高,眼看胜利在望,盛杭已经着手筹备回京事宜。

我许久未见江漪,紧张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或许他真的知难而退了,年轻人犯点糊涂,不算什么。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然后待天暖冰化那日,传来了急报。

数万大军在柯兰察部家门口吃了败仗,正疯狂逃回渠凌河,然春暖冰消,冰层压根吃不住几万大军的倾轧,不得不退守渠凌河畔,等储备军造船搭救。

我听闻消息,打翻了茶盏,当即冲到盛杭院子门口,被人拦下。

「美人少安毋躁,几位军师都束手无策,您还是回去等吧。」

我分明旁敲侧击地劝过盛杭,天暖之前,宜筹备船只,做一条后路,可眼下竟无一船,盛杭不傻,不会做出自绝后路之事,此中绝对出了问题。

盛杭不出来,我便在外面等,兄长和阿声还在河对岸,便是搭桥救人,也要将他们给我救回来!

我从天亮等到天黑,院子里烛火通明,有不少人劝过我,我铁了心要等,最后却等来了江漪。

他从里面走出来,在我身前站定:「回去。」

「不。」

江漪给了椿嬷嬷一个眼神:「捆了,送回去。」

我咬牙切齿:「江漪!你敢!」

「阿姐还是忘了我说过的话。此次不做追究,下次便没那么容易饶过你了。」江漪压低了声音,说完挥挥手,几个人便帮他捆了我,送回院落。

回去的路上,我在想,他指的到底是什么。

直到椿嬷嬷说:「美人,小公子在呢,不会让大公子和二公子出岔子的。」

我忽然记起他的话,我在意的,他会替我护着。

当时以为是少年不自量力的豪言壮语,他竟是说真的?

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占,他有什么办法?

等到第三日,听闻江漪不知从哪儿调来了一队小船,趁夜色渡河。

待我赶到河边,见暮色下无数暗影涌动。

一个小船仅可容纳三四人,一夜间往返数百次也无法将大军全部接回,所以,江漪绝对有其他打算。

江漪如今已经换了身行头,行动更为简洁。他先看见我,拨开人群走来。

「你怎么来了?」

「你们要渡河?」我察觉猫腻,江漪哪里是想接人回来,分明是领一队人趁夜过河,绕道东麓,从侧面直入王庭。

这是一步险棋,若是成了,江漪便是功臣;若是败了,盛杭为保河对岸的大军,只好求和。至于趁夜刺杀的江漪他们,便是弃子,任由柯兰察部处置。

觉察到我的犹豫,江漪放轻语气:「慕瑾投敌,熟知平北王府军的弱点,他们吃了败仗再正常不过,我不一样,不会输的。而且,我也有我的功名要搏。」

我此番前来,没想阻拦。

可不看他一眼,又寝食难安。

「阿姐,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江漪扭头看了看时辰:「该动身了,有话回来说也一样,乖乖等我。」

他动作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等等!」

我不假思索地叫住他,在他饱含深意的眼神中,慢吞吞掏出一把秀气的匕首,那是兄长留给我防身的,不曾示人。

他轻笑一声,接过,在手心掂量一番:「阿姐送我的信物?」

「胡说,让你防身用的……」

刀身还没有江漪的手腕粗,防身这两字,于我来说足够,可属实配不上江漪。

他笑打量我:「好,阿姐说什么便是什么。」

现如今,秦家几个人全去了河对面,等消息的日子无比煎熬,我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盛杭忙于公务,偶尔来看看我。

皇后则率小部分人退居附近城池。

到了四月末,河对岸突然掀起一片尘土,漫天黄沙中,秦氏的旗帜扬在空中,沿河的战场异常惨烈,那日河上飘着密密麻麻的尸体,水都是红的。

我站在河边,不顾被打湿的裤脚,看他们一个个将人打捞上来,柯兰察部的兵多,我们的兵少,即便如此,我还是挨个看过去,生怕在里面看见自己熟悉的脸。

到了第三天,终于消停了。

晚上盛杭接到了战报,是一个脸上带血的小兵游河送回来的。

他刚爬上岸,就连滚带爬地喊:「胜了!胜了!几位将军安好,托小的回来报信!」

我心底终于松了口气,一把抓住他,问:「江漪呢?」

小兵一脸茫然:「谁?」

我心里咯噔一声,按理说,江漪赢了,不该跟他们汇合吗?他竟不知此事?

还是说,他……

我松开他,心不在焉地说:「去见皇上吧。」

椿嬷嬷劝我:「美人,您等到消息,该回了。」

我摇摇头:「没呢……再等等……」

然而等了好几个时辰,都没等到第二个人。

椿嬷嬷似乎知道我的心思,叹了口气:「美人,小公子到底是外姓,美人的亲兄弟将功劳握在手里,您何必在意他呢。」

她点醒了我,此刻站在河边继续等属实不正常,是我大意了。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住处,褪下湿漉漉的鞋袜,抱腿坐在床边取暖。

罢了。

就当那小崽子不懂事。

好大喜功,有了功劳便什么都忘了。

第一天,我如此说服自己,第二天,我如此说服自己,到了第五天,兄长和秦声回来了,半个月,班师回朝。

我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在梦里梦见江漪血淋淋地泡在河水里,跟我说冷。

临走前夜,窗外雨势瓢泼,电闪雷鸣。

我再次陷入梦魇,看见江漪的尸体泡在河里,胸膛上插着那把我送他的匕首。

我沿着河水奔跑,想伸手抓住他,最后走投无路,纵身一跳投入河水,终于将他抓住。

「江漪。」我喊出声。

蓦地触及皮肤,鲜活炙热。

「阿姐,我在。」

我豁然睁眼,看见江漪憔悴的脸,瘦了一些,棱角越发分明。

这次是活生生的人了。

我怔了一会儿,突然坐起身,抱住他哭了:「江漪……你去哪儿了?我找不到你……」

他精瘦的腰身被我死死抱着,嗓音沙哑:「对不起阿姐……我差点死了。」

这话说得我心里一揪:「我不敢问他们……我求求你回来吧。江漪,你回来。」

「阿姐,我在呢,我回来了。」他一声声安慰着我,语气温柔。

果然只有梦里才会这样。

我闭着眼,任泪水淌下来:「为什么你没有早点娶我?」

「如果知道有阿姐这样的女子,我一开始就去秦府提亲,绝不叫你落入他人之手。」

我哭得很伤心:「你在哪儿啊……我明天就要走了,我会找到你,给你立碑。」

江漪气息一滞,掰住我的肩膀拉开距离:「阿姐,看清楚,这不是梦。」

他的力气很大,捏得我发疼,我眼神茫然,梦魇中渐渐闯入一双明亮的眼眸,脑海渐渐清晰,江漪的温度终于拉回我的神志。

他回来了。

我抱着他,说了些胡话。

一种羞臊和愤怒油然而生。

啪!

我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江漪被打偏了头,茫然询问:「阿姐?」

我气得浑身发抖,顾不得心疼江漪憔悴的脸,破口大骂:「玩弄我很有意思?你干什么去了?半个月的时间,就是爬都爬回来了!你干脆晚几日,等着给我收尸!」

「阿姐!」江漪一把抱住我,眼神晶亮,「阿姐心疼我了?」

「滚!」我挣了两下,没挣开,干脆扭过头不看他。

「不滚!阿姐方才说的话,我都记下了。」

「梦话而已,岂可当真!况且我也不是对你说的。」

「刚才我听见你喊我名字了。」

他堵得我没了脾气,抱着我低声说:「我本想与兄长汇合,在路上遭到伏击,险些丧命。还是阿姐的匕首替我挡了一劫,才逃过一劫。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从此以后,我以身相许。」

我头疼欲裂,挡住他的话:「放开我,我要睡了,明日你自请圣恩,加官晋爵,我托家中为你物色一门亲事。」

「秦姒!」江漪突然提高嗓门,冷声道,「谁允许你做我的主?」

「难道你想终身不娶?」

江漪突然握住我的手,扯开领口,放在他胸膛上,蓬勃跳动的心脏炙烤着我,此外,更有一道尚未愈合的疤,血迹斑驳。

他不顾疼,将我的皮肤与他伤口相贴:「看清楚了吗?我只有杀了他们的王,才能靠近你一步。你要我带着这道疤娶别人?你可知我差点被他们捅成筛子?」

我嘴唇颤抖,瞬间明白了什么。

「你砸了盛杭准备的船只?」

江漪眼都不眨:「是。」

「江微澜!你置我秦家的安危于何地!」

他毫无悔改之意:「我既然做了,便有赢的把握。阿姐不用管这些。」

看着江漪自甘步入深渊,我疾言厉色,口不择言地痛骂:「你为了我,我便要依着你吗?江漪,你未免自视甚高!你可看看你自己配不配得上!」

预想中的震怒、哀痛都没有,江漪只冷冷一笑:「秦姒,别拿我当小孩子。自父亲离世,我早已学会察言观色,除非你真不喜欢了,否则别想摆脱我。」

「你怎地……怎地如此偏执!」

「阿姐没看清罢了,我一直如此,你见过饿犬松口,野狼让粮吗?你,只能是我的。」

我哑口无言,气得干脆嘴巴上扬,抱着被子不说话。

江漪松开我,站起身解衣裳:「别闹了,睡不着我陪你。」

「你疯了!」

「昏君今日有的忙,阿姐大可放心。」

我紧紧攥住他解衣服的手:「微澜,我求求你,别这样。」

江漪手一顿,静静盯着我。

我眼眶都红了:「我不过是残花败柳,不值得你这样。」

「阿姐在我心里是最干净的,那昏君妻妾成群,待你更不曾有过真心,他能爱别人,你不能吗?」

江漪慢慢拉开我的手:「我见不得阿姐落泪,今夜我不强迫你,但是阿姐,或早或晚,你是我的。」

他没有走,亦没有碰我,整晚都坐在不远处的小榻上,守着我入睡。

次日,我因心神动荡,晕倒在马车前。

醒来,被告知已有身孕。

听到这个消息我愣住了,说不上是什么心情,没有喜悦,只有自心底涌起的厌倦。

盛杭喜不自胜,命令暂缓行程,待胎象稳定后,再考虑回京的事。

自那日起,我就没再见过江漪。

他该消停了。

难道还要替盛杭养儿子不成?

兄长和秦声前来看望过几次,秦声一如既往地跳脱,听闻腹中有了孩子,尾巴都翘上天了,还说回去谁敢欺负我,他便带兵围了人家。

兄长为此呵斥过几次,奈何盛杭宠他,时时压不下他的气焰。

这日大夫请过脉,定了回京的日子,兄长率人亲自护送,他闲聊时突然问道:「近日你可见过江漪?」

我面无表情地摇头:「不曾,许是跟宋家小姐谈情说爱去了吧。」

兄长目光微暗:「他两人的确走得近。」

五月底,我们终于进京,此时天已经热了,一路走来,我褪去了小夹袄,胃口不大好,喝水也难受。

椿嬷嬷愁坏了,日日念叨着回宫后要好生调养。

这日她拎了一袋酸梅进来,说:「小公子有心了,这个时节糖渍梅子最难买,怕是拖了不少人呢。」

我闻言撩开帘子,只来得及看见江漪骑马离去的背影。

心下怅然,含一颗梅子进口,酸到心头上。

椿嬷嬷边收拾茶具,边说:「听闻小公子立了大功,皇上预备给他和宋小姐赐婚。」

啪嗒。

手里的梅子掉在地板上,滚了几圈,滚进看不见的角落里去了。

「什么?」

「赐婚啊,小公子近几日与宋家姑娘走得极近,老奴看是好事将近了。」

梅子骤然在嘴里失去了滋味儿,我自嘲地勾起嘴角,也对,我这样朝三暮四的女人,哪个敢真心喜欢呢。

年轻人贪图新鲜,昏头说上两三句闲话,我却当真了。能让秦家家门显赫已经是我的福气,哪里敢要求更多。

我慢慢又吃了一颗:「嬷嬷,收起来吧。要回宫了。」

椿嬷嬷笑着说:「是呢,到了宫里,什么好东西没有。美人留着肚子,晚上吃顿好的。」

临近宫前,我下车与兄长话别,秦声伤心,不愿意见我,只有兄长下马,叮嘱我注意身子。

一堆嘱咐之后,他迟疑一番,说:「我送你的匕首可曾带着?」

我眨眨眼:「没呢,给江漪了。我在宫中,枕边留着东西容易被抓住把柄,上次没来得及跟你说,便托江漪带走了,兄长自可找他取回。」

他点点头:「是该早些取回,我那日见江漪别在腰间,幸亏无人晓得是你之物。便是亲兄妹也该避避嫌,怎可让他携你私物。」

我扯扯嘴角:「兄长保重。此去秦家便真的站在风口浪尖上了,当行事稳妥,尤其声儿,脾性要压住。」

「我晓得。」

告别兄长,我头也不回地步入宫门。

华贵的轿辇已停在宫内,朱红大门渐渐合拢,远处是四四方方的天。

我终回到了我的天地。

「美人,册封旨意稍后便送到崇祯宫去。」

是啊,从明日起,我便位列四妃之一,仅次于贵妃之下。

14.

回宫的头几天,发生了几件大事。

一个是端王、平北王获罪,慕瑾被处死,一个是秦家儿郎封官加爵,我有孕在身,秦家在朝上风生水起,还有一个,是江漪与宋家小姐定亲,月末行定亲宴,盛杭要携我前往。

朝中后宫风向一夕间变了。

崇祯宫门庭若市,贵妃假模假样地送来了贺礼,宸妃送来一个熟悉的老物件,玉镯子,至于程九,据说已经闭门不出很久了。

皇后还是那副端庄贤淑的模样,操劳着一应事宜。

我被封为贤妃,每日除了晒晒太阳,便是去太后处问安。

自那场动乱之后,淳妃销声匿迹,兄长曾问过我,是否需要托人打听,我拒绝了。

那是她自己选择的路,我不想干涉。

日子过于平淡,以至于当我在汤碗中发现端倪的时候,才打起一丝兴趣。

往日我的药都经椿嬷嬷验过,兄长数日前往宫中送了一笼耗子,要我拿他们试药。椿嬷嬷照做。

午前用膳时喂过,午后便死了。

椿嬷嬷气得脸色煞白,当即要打死送药的小宫女。

我回想起当年在崇祯宫无辜受累的经历,心生怜悯,按下椿嬷嬷,让其不要声张。

程九今晨出过门,去皇后处坐了坐,在场的还有进宫请安的宋姑娘,为的是商量她与江漪的订婚宴。

「从程九开始,每一个人都要查。」我在脑海中翻过一页又一页,突然心神一动,「顺便问问宋姑娘的行踪。」

不到一刻钟,消息就回来了。

宋姑娘途经膳房,碰过我的药碗,整个膳房的人都看见了,过程拙劣到不忍直视。

椿嬷嬷犹在气愤中,紧锁宫门,严禁众人向盛杭通风报信,等我裁决。

「娘娘与宋姑娘无冤无仇,因小公子的缘故,还有一层亲,难道……是皇后示意的?」

椿嬷嬷细细猜测。

我的心慢慢沉下去,也许,正是江漪的缘故。

「嬷嬷,兹事体大,先按下,管好口风。」

无论如何,我应见江漪一面,再做定论。

这日晚间,盛杭照常来看我。

秦家起势后,他便来得少了。

「多吃一些,把身子养好才要紧。」盛杭给我夹了一些菜,我强撑着吃了点,便放下筷子。

「怎么了?」

「臣妾想见兄长。」

盛杭继续用膳,说:「他忙得很。」

我认真看着他:「皇上,您要防着小四吗?」

「不是防着,是怕你太累。过几日江漪定亲,你就见到了,急什么?」

「小四生辰要到了。」

盛杭停下手:「唔……是朕的疏忽。张敬忠,把朕新得的一箱子东珠送来,那些料子也搬来,让她自己挑。」

椿嬷嬷从旁劝道:「娘娘当初在北边,日日等将军回来,落下心病,晚上总也睡不好,昨夜又吓醒了。问过御医,若是家人能进宫见见,也许有益。」

盛杭慢慢叩着桌面:「从前秦家无势,朕纵着你见见兄弟便罢了,如今朝中一双双眼睛盯着,但凡参秦家一本,朕保不保?」

我无趣地拨弄着饭菜,低低应道:「臣妾听皇上的。」

盛杭觑我一眼:「罢了,今日江漪进宫,你有事同他说,原话转达便是。」

我一副不太情愿的样子,傍晚随盛杭去了御书房,坐在偏殿静等。

四周无人,偏殿中空空荡荡,我端坐其中,没过多久,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我目光投向门口,一双黑色紫金靴映入眼帘,随后是穿一身紫色朝服的江漪,丰神俊朗,只是那双眼还是万年不变的波澜不惊。

我心尖儿抖了抖,见他进室内,俯首行礼:「臣见过娘娘。」

「起来吧。」

江漪自去一旁落座,离我远远的:「娘娘有何吩咐?」

我让椿嬷嬷奉上点心:「我年少入宫,自母亲离世便不曾祭拜。劳烦替我转交兄长,我生辰那日将此物放于母亲坟前。」

江漪应下。

「再者,你好事将近,我特意挑了一物件儿赠与宋姑娘,恭贺觅得良缘。」

江漪脸色更冷了,接过锦盒:「谢娘娘体恤,臣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

他转身离去,生怕多待一秒就惹上麻烦。

倘若江漪有心,看到我赠给宋姑娘的药瓶,就该明白我的意思。

我垂下眼,叹了口气:「乏了,回宫。」

是夜,一簇火苗从宫城的一处角门飞速燃起,火龙瞬间腾飞冲入幽暗暮色。

不久前刚移植的草木付之一炬,火势迅猛,内官忙作一团。

椿嬷嬷从外面回来,拍拍肩膀上飘落的灰烬:「真是百年难遇,好好的,怎么就着火了。老奴去问过了,娘娘住得近,不安全,外面落了轿子,去皇后处避一避。」

我刚沐浴过,头发来不及绞干,随意搭件披风盖在头上便往皇后那边去了。

如今路边都是端着水盆匆匆而过的内官,夜色浓暗,椿嬷嬷提心吊胆嘱咐内官走慢些。

途经角门,他们突然落下轿辇,不见踪影。

椿嬷嬷傻了眼,如果我没记错,此地处于御花园一角,极其偏僻,往日脸巡逻的侍卫都不爱来此,一墙之隔便是冷宫。

「娘娘,快快下来,老奴护着您走!」

话还没说完,人扑通一声晕过去。

我转身看见暗影处熟悉的身影,攥紧披风:「火是你放的?」

江漪渐渐从暗处走出,月色朦胧落在他的脸上,「你要见我?」

他果然知晓。

我开门见山地问:「宋姑娘可是发现了什么端倪?为何要害我。」

江漪单手拎起椿嬷嬷,放到角门后面,轻轻一推,关上了小门。

「不清楚,她没几日活头了,阿姐大可放心。」

「你想干什么?」

江漪轻轻一笑:「娶你。」

我后退一步,离他远远的:「江漪,你疯够了没有?」

「阿姐。」

我冷喝一声:「别叫我阿姐!你娘亲改嫁,你我并无任何关系。」

江漪沉默了,半晌,他轻轻抬起脚步,向我走来。

「你干什么?」

身后是幽暗的湖水,我怕极了,护着微微凸起的小腹,一步步向后躲。

江漪不急不缓:「秦姒,不是你先承认的吗?你是我的姐姐,你还给我买糖吃。」

「我别有居心!只不过你误解了!」

我再快,哪有江漪快,企图逃跑的一瞬间,被他伸手捉住,拉回怀里。

「闹什么!」江漪低喝一声,「你有身子,跑什么!」

「是,你也知道我有身子,江漪,你多高尚,连盛杭的孩子都能接受?为此……为此不惜纵火,不惜杀人!」

江漪捏住我的下巴,冷气森森地说:「即便没你,火照放,人照杀。盛杭他欠我的!与你何干!倒是这个孩子,我忍得真是好辛苦啊,你该庆幸他托生在你的肚子里,否则别想睁眼看太阳!」

我震惊了。

江漪到底说了什么?

他冷笑一声:「没错,阿姐聪慧,难道不知我的意思?我干的是抄家灭族的事,如今也不瞒你了。」

我浑身如堕冰窖:「江漪,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知道。阿姐一心想让秦家荣宠加身,可曾知道当年盛杭对我家做了什么?」江漪脸隐在暗处,眼神阴鸷,「我亲姐入宫后,没多久父兄便被派上战场,后因功高盖主,被细作设计阵亡。我从死人堆里爬出,匿名改姓辗转回京,就是为了将来某一日将盛杭斩于剑下,报灭族之仇。阿姐心思敏捷,难道就没想过鸟尽弓藏的那日吗?盛杭看似专情,实则阴狠,难道真等他去母留子那日,阿姐才死心?」

「盛杭死了,我腹中便是盛家唯一的血脉,你如何保证我不会成为被权势操纵的傀儡?」我咄咄逼人,语速极快。

「我来保!」江漪咬牙切齿道,「你在一日,我便保你一日!」

「江漪,我在其位,不敢信任何人,盛杭不信,你,我也不信。你和秦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失败了,秦家要给你陪葬!别怪我阻你!」

江漪对月起誓:「我以贺氏祖先发誓,若我负你,九泉之下,先祖死不瞑目!」

「贺君繁!你好大的胆子!」黑暗中,传来一女子的怒喝,「你失了智,竟敢为儿女私情侮辱列祖列宗!」

一柄小刀飞射而出,江漪眼疾手快地抱住我,躲到旁边,小刀擦过我发,钉进木头里。

宸妃满面怒容。

江漪无视我的挣扎,手紧紧揽着我,喊了句:「长姐。」

宸妃继续骂道:「爹将你从死人堆里护下,难道就为了看你心慈手软没出息的样子?」

江漪将我往后一推,隔在中间,「有她,我们才有活路。」

「我不要活路,我只要盛杭死。」说完扔给江漪一把刀,「你将她杀了,一了百了。贺家没有后代,他也别想有。」

「不可能。」江漪拒不退让,「她由我护着,谁也不许动。」

宸妃恨得咬牙:「不成器的东西!」

「宸妃娘娘,国不可一日无主,贺家是外姓,江山易主势必会掀起动荡,到时民不聊生,贺家便是天下的罪人,我想老将军也不愿意看到如此局面。」为求自保,我不得不出声,不然今日怕是走不出这扇门。

宸妃冷冷看我一眼:「别以为贺君繁护着你,就什么都不怕了。」

「若她怀了我的孩子呢?」江漪突然出声。

「你说什么?」

面对宸妃的质疑,江漪面不改色道:「我的,孩子。」

就连我也觉得他疯了。

「你的侄子,此刻正在她腹中,长姐,你若狠得下心杀了,我不拦着。」

「贺君繁!你个孽障!」宸妃突然动手打了江漪一巴掌。

江漪舔了舔唇,露出一副任人处置的模样,「我的种,如何?她死,我便不活了。」

远处的火苗渐渐熄灭,时辰不早,宫人四散,宸妃瞪了我一眼:「管好你的嘴,若敢乱说,本宫拉你陪葬。」

说完匆匆离去。

四周重新归于寂静,我扑通乱跳的心趋于平静,扭头与江漪对视:「我没想到你能疯成这样。」

「是啊,我也没想到。」他眼神最终落到我的小腹上,「跟我回去。」

「贺公子——」

「错了,是江漪。」他立即打断我,拉住我的手,打开了一座密道,「我不是与你商量。」

我当然知道,眼下江漪身边才是最安全的,一旦离开他的视线,宸妃会立即对我下手。

他带着我在密道中七拐八绕,我渐渐体力不支,越走越慢,扯扯他:「我走不动了。」

江漪蹲下,拍拍后背:「上来。」

「我肚子……」

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江漪突然动作迅速地将我拦腰抱起:「麻烦。」

嘴上这么说,脚步却并未放缓,最终我们从一个院子的假山之后出来,院落中静悄悄的,似乎无人居住。

江漪轻车熟路地将我抱进房间,窗外林风簌簌,皓月当空。

他出去打了盆水来,放在我面前,拧干手帕替我擦脸。

「我自己来。」

「别动。」江漪躲开我的手,「阿姐坐着便是。」

「我不是你的阿姐。」

他专心洗帕子,并不回应。

「喂——」

「阿姐安静些。」江漪用温热的帕子擦过我的脸颊和脖颈,最后停在领口,「你自己擦还是我来替你?」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喜欢我?」

江漪的手被我按住,只好正视我的目光:「你是第一个待我好的。」

「我待你不好。」

「只是阿姐不觉得罢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竟觉得他可怜。

「我对阿声也一样。」

「阿姐在梦里也会喊他的名字?会将贴身之物送给他防身?」江漪反问。

「于我而言,那仅仅是寻常待人好的方式。」

江漪在我身边坐下:「我是贺家最小的孩子,从小除了习武就是习武。母亲和姐姐从不过问我身上多了几处伤,累不累,也从不向着我说话。如果我被欺负了,那便是我不够强。父兄死后,姐姐便把复仇重任压在我身上,每日鞭挞我往前跑,只有阿姐关心我伤好得如何,还替我说话。」

「江漪,世间任何一个女子都能做得。」

「不,没人了。宋小姐自从窥见我偏执的性子,便想着逃,阿姐真以为,世间还有人如你这般,想着将我从深渊里捞出来吗?阿姐待我之心,我已知晓。我既然喜欢你,眼里容不下旁人。你放心,不会牵累秦家。若我败了,阿姐不会。」

瞬间我明白了他想做什么,他借了江漪的名字和身份,想借定亲那日假死造反。

他将匕首交还给我,说:「阿姐收好,若局势不对,杀了我,保全自己。」

那是我送给他的匕首,我曾叫兄长取回,为何还在他手里?

「兄长他没取走吗?」

江漪怜爱地抚摸着匕首:「我说丢了。」

折腾一夜,我疲惫不已,侧躺在小床上。

江漪和衣而卧,躺在外侧,好一会儿转身将我抱住:「别动,睡吧,我抱着你。」

回宫后我常常睡不安稳,偶尔还会梦见江漪,都是不好的事。如今躲在他怀中,我前所未有地放松,很快睡去。

宅院并没有别人,我甚至不知道它在哪儿,每天睁眼是江漪,闭眼也是江漪。他从外面买回药,煎熟了给我喝。起初,他总用复杂的目光看我的肚子,某日我胃口不佳,他便脱口骂道:「小崽子,真不让人省心。」

有一瞬间,我竟升起一丝愧疚,江漪那么好,这对他不公平。

这样平和的日子,让我生出一种错觉,仿佛我可以永远跟他过下去。

做一对寻常夫妻,生儿育女。

可那一天,终将会到来。

定亲宴前夜,我在睡梦中被他晃醒,江漪一身黑衣,着装简练。

「阿姐,我会让他坐上九五之尊的位子。」江漪信誓旦旦向我许诺,「江山我来替你守,你只管高枕无忧。」

我抓住江漪:「要走了吗?」

他替我扫开额前的碎发,亲了亲:「把匕首带好,要委屈阿姐了。」

我被带入马车,听着车轱辘压过石板路,慢慢停了,「朝廷搜查逆党,把帘子打开。」

「咱们江大人的马车你们也敢搜?」

「大人恕罪,贤妃娘娘遭贼所掳,上头命我们严查。」

「怎么了?」远处传来一道声音,我一抖,发现是兄长。

「禀大人,是江大人的车。」

兄长问:「夜间宵禁,你难道不知规矩?」

江漪答:「与宋姑娘游湖,误了时辰,兄长多加担待。」

少顷,窗帘突然被人用剑挑开。

兄长的脸出现在窗口,他看见我,并无任何诧异,只是警告地看了江漪一眼,撤开:「放行。」

我想问江漪,他示意我不要出声,马车一路通畅无阻入了江府旧宅。

我忍不住问:「兄长也知道你……」

「没错。」江漪避开我的目光,「明日定亲宴,阿姐要吃一些苦,你别怕。」

「声儿呢?」

江漪沉吟一番:「盛杭寻了个错处,下狱了。如今秦家被人看管起来,只有兄长能随意行走。」

盛杭多疑,一旦有风吹草动,秦家两个兄弟外加一个江漪,他必要拿住一个。

说到底,他还是拿我们当棋子。

次日,定亲宴办在江府。

我听着外面鞭炮齐鸣,眼前恍然,今日盛杭有备而来,江漪他们能否成功尚未可知。

窗前蓦地闪过一道黑影,门被打开。

一黑衣人踏月而来。

「贤妃,有一事要与你商议,若想让江漪活,便答应我。」

……

酉时华灯初上,圣驾如期而至。

在一片和乐氛围中,城南的牢狱上空,橘红色星火骤然炸开,刹那天地动荡。这一年夏,第二场大火自城南飞快燃起,有如燎原之势,顷刻弥漫四野。

盛杭稳坐厅堂,仿若未查。

酉时末,秦声被救出,率军与贵妃娘家打了个照面,两队人马打得难舍难分。

处于斗争中心的江家旧宅,平和欢乐。

只是宋小姐逃了,屏风后的人换成了我。

我手心出了汗,闭眼静待。

要拿住盛杭,城内先拿贵妃母族,皇后所属的清河宋氏因江漪这一层关系,不敢轻举妄动。甚至如今,清河宋氏与我们秦家都在一条船上。秦声被救出来,便是大哥的态度,也是秦家的态度。

在外,要堵住进京救驾的藩王,这是重中之重。

「宋氏回礼。」

礼仪官的唱喝传来。

大门被人猛然踢开:「别忙着回礼,先看看里面坐着人是谁!」

听到来人声音,我心一沉,不是秦家的任何一个,那便是进京的藩王,计划有变。

江漪修长的身影透过屏风传来:「禹王殿下,江某今日与宋姑娘定亲,不带贺礼,也别砸场子。」

禹王冷哼一声:「宋姑娘被我军所救,试问你从哪里找来的宋姑娘?真当清河宋氏好糊弄,由着你移花接木,诓骗众人!」

室内鸦雀无声。

半晌,一队铁甲侍卫向我走来。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儿,千钧一发之际,一把匕首横在我脖子上,一脚踹翻屏风:「我看谁敢动!」

我听见慕瑾的声音,下意识扭头看他,那张脸如今毁了大半,幽森可怖。

「盛杭!你灭我全族,今日我百倍奉还!」

没了屏风的阻隔,我终于看清了外面的场景。

盛杭坐在主位,沉着脸。

江漪一身华服,烛火荧荧,衬得他面如冠玉。

现如今,他一双黑眸压抑沉寂:「你想要什么?」

「放了我父王!」

盛杭嗤笑一声:「你以为拿她要挟朕,能得偿所愿?」

「你可以不答应,有她在,秦氏只能听我号令。别指望贵妃丞相能帮你,他们如今自顾不暇,没人救得了你。」

当日慕瑾由丞相府秘密监斩,现在人却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盛杭哪肯再信他们。

「朕还年盛,不差她一个。」盛杭不疾不徐地起身,走到禹王身边,「小四,别怪朕——」

他的话戛然而止,禹王动手只在电光石火之间,盛杭转身,后背露出一把血淋淋的匕首。

他只来得及吐出只言片语,便无力地倒下去。

在位十几年,最终被自己的亲兄弟背叛,只怕连他自己都想不到吧。

慕瑾并未放手,道:「江漪,答应我的事,该兑现了。」

禹王说:「不可能,放你们走,等于放虎归山。」

「听他的。」江漪打断禹王。

「贺君繁!你拎清楚!她只是个女人!你将来要做皇帝,还缺女人?」

「我说放了,你没听清?」

江漪语气冷冽,听得禹王缩缩脖子,半晌骂骂咧咧扔了刀:「王八蛋!放就放,你的江山,将来守不住别找我。」

人已散去,我和江漪遥遥相望。

我终于明白,盛杭为何拼着与宸妃反目,也要对贺家赶尽杀绝。

昔日贺家如参天大树,扎根在这片土地,盘根错节,实力庞大。禹王驻扎东南,却甘愿为北方的贺家卖命,这把断头刀已经不是悬在头顶那么简单,而是日夜搭在盛杭的咽喉,食不下咽。

可惜,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今夜贺氏余党,已经全部浮出水面。

东方的钟声敲响两下,余韵悠长地穿过暮色,该收网了。

地上的「盛杭」的脸,被血水泡烂,浮起一层,露出陌生的面孔。

窗外传来禹王的叫声:「不好!有埋伏!」

我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兵符,平静地说:「你现在逃走,还来得及。」

江漪脸色白了:「阿姐……」

「我别无他法,我的孩子是盛氏的骨肉,贺氏不死,我心难安。」

「阿姐,你在说什么胡话,我说我会保你的,我不做皇帝……」

「我信,可禹王会答应吗?贺家旧部会答应吗?」我捏紧兵符,语气转冷,「成大事者,要狠得下心。」

他有瞬间的恍惚,突然想明白了什么,眼神渐渐冷下:「秦姒,你自始至终都在骗我,你跟盛杭,是一样的。」

我笑了:「如今才明白,是不是晚了些。」

江漪那双缱绻的眼睛已被冷漠填满:「秦姒,今日你放我走,来日,我不会放过你。」

「请便。」

他后退几步,深深看了我两眼,最终转身隐入夜色。

凉风从窗口灌进,我深吸一口气,猛咳几声,呕出一股黑血,一种无力感自骨髓深处遍及全身。

「娘娘,皇上还在等您。」

「好……知道了。」

我慢慢擦掉唇角的血迹,强打起精神,一步步走出门外,踩着暗红的血踏出门。

漫长的街道上回荡着铁链的脆响,禹王高亢的嗓门响彻街头巷尾。

「你个毒妇,呸!你可知他为你做了什么!不要脸……」

我闭上眼,静静靠在马车壁上,佯装听不见。

御书房此刻被重兵把守,兄长带着秦声跪在门外,我扶着内官,慢慢与他们擦身而过。

「小四……」兄长喊了我一声,「你……」

我脚步未停,拾级而上,最终站在御书房前,推门而入。

明黄色的光晕将我包裹,真正的盛杭背对着我站在中间,听见动静回过头,笑意温和:「小四,你做得不错。」

我笑了笑:「臣妾蒙受皇恩,义不容辞。」

他指指身边的椅子:「坐着说。」

然而他却没动。

大门在我身后渐渐合拢,此情此景下我也没动,「臣妾想替秦家求个情。」

盛杭摸索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你兄长和弟弟违背旨意,一个劫囚,一个越狱,朕看在你的面子上,饶他们一命。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着流放北地,你是功臣,朕不会迁怒于你。」

俗话说鸟尽弓藏,贺家已不成气候,秦家也没存在的必要了。

我摸了摸肚子:「皇上,小四的孩子,您还要吗?」

「你安心养胎,没有外戚夺权,他会是朕最疼爱的孩子。」

15.

秦家流放那日,我坐在宫中看书,没有过问一句。

我知道宫中都在传我心狠手辣,为了荣华可置亲族于不顾。

听到这话时,我自嘲一笑,对椿嬷嬷说:「我只是做了当初想做的事,如今天高日暖,高处风景甚好。」

椿嬷嬷握住我的手,蹲在我膝盖前,轻轻唤了一声:「娘娘。」

我指尖一颤,渐渐攥紧拳头,轻轻重复了一句:「甚好……」

怀胎五月的时候,天气转凉,盛杭下朝回来后,突然病了。

宫中御医开了汤药,我侍奉在侧。

屋中药味儿很浓,盛杭卧病在床,频频咳嗽,前几日下了雨,晚上我歇在外间,半梦半醒听见盛杭从外面回来。

以往他身强体健的时候,走路发不出声音,近日总养着,身子难免拖沓,发出轻微的声响被我听见了。

我权当不知道。

这个季节,只有冷宫附近种了银杏树。

盛杭的靴子底上,沾满了银杏叶和泥。

宸妃当然不肯见他,自贺家余党被拖到菜市口全部斩杀,她便自请搬去了冷宫,许久未见,不知活着没有。

床边传来窸窣的动静,我的手突然被握住,「阿锦,你来了……」

盛杭眼光朦胧,仿佛蒙着一层雾,我静坐不动,任他握着。

新添的炉香自空隙中悠悠散出,盛杭嗅了嗅:「阿锦,是梅子……」

「北地干冷,不长梅子,朕让人从南边运过来,都给你,吃新鲜的。」

我执起小扇,扇了扇香炉,四周香气更盛了,「御医配的方子,镇静安神的,不是梅子。」

我的话让盛杭一愣,我俯身靠在盛杭耳边,轻轻说:「臣妾也不是阿锦,您忘了,阿锦在冷宫呢。」

盛杭暗灰色的眼睛无神地看了我一会儿,渐渐恢复了清明,松开手:「原来是小四。」

「嗯。」

他的手移到我肚子上:「快生了吧。」

「等太子出生,朕给他聘一德高望重的太傅。」

「好。」

他又说:「小四,你跟朕是一样的人。若朕先遇到你……」

他没有说下去,我也不想往下听。

许多年,哪怕曾有一丝情动,也湮灭于重重算计中。

这个位置的人,本就不该有情。

他拉着我说了一会儿话,精神又不好了,沉沉睡去。

又过了几日,盛杭缓过来,停朝半个月,他让我坐在旁边读折子,偶尔指点两句,最后竟由我代笔。

椿嬷嬷每次都心疼地说我瘦了,说别人都养得珠圆玉润,只有我,身量越发纤弱,风一吹就倒了。

盛杭的身子时好时坏,一直撑到了冬日,其间断断续续招了几次后宫,临近年关的时候,程九突然穿着新衣裳来了。

如今皇后不爱出门,贵妃因贺门之乱低调许多,我日日伴在盛杭身边,便同程九说了几句话。

她走时心情极好,回去后,我便让椿嬷嬷留意她的动向。

当夜,冷宫中传出一封密信,言数日前,盛杭已命人北上,取秦氏一族的性命。

我看完密信,当晚去了盛杭的寝宫。

他身子自那次病后,总也不好,听见我来,招手让我靠近些:「外头凉,下次来前让张敬忠接你。」

我靠近盛杭,任他攥着手。

他撂下笔:「说说吧,有事?」

「您记得程九当时小产的事吧。」

盛杭低应一声:「记得。」

我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这是她与另一个男人私通的密信。皇上可要看看?」

盛杭蓦地盯住我:「贤妃,此乃皇后之责,你逾举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喊我贤妃,对于他的话,我置之不理,优哉游哉地展开信纸:「这是在程九房中发现的,皇上想怎么处置?」

最近的一张,是在半个月前。

我替盛杭换了香炉里陈旧的香粉,继续道:「程九有喜了,偷偷摸摸地喝着安胎药。若是您的孩子,何需如此?」

盛杭揉了揉额头,沉声道:「够了,此事交给皇后去办,你回去歇着吧。临盆前,就别瞎走了。」

我乖顺退下。

当夜天上下起了雪。

雪花飘摇扑簌,顺着北风吹入窗扇,凉意在我脸上铺陈开来。

东北一角,程九的居所上空,有少许的星火。

我仰着头,鼻孔一热,啪嗒,低落一滴血。

「娘娘!您怎么流血了?」椿嬷嬷放下热茶,用帕子替我擦拭。

亥时,有人匆匆来报,说盛杭突发恶疾。

我起身的时候,眼前一片晕白,幸好椿嬷嬷扶着,才能勉强稳住身子。

传话来的内官急得满头是汗,路上就把所有事吐露出来。

盛杭今夜去了程九那儿,结果在床底下发现了当年的侍卫长,大怒。

命人打杀了此人,还给程九灌了碗避子药。

孩子还没落出,盛杭便倒了。

白茫茫的雪覆盖了红砖绿瓦,我坐在轿辇上,仰头看星星。

当时看,觉得星星很远,今夜看,真近,近到触手可及。

人的命运大多惨淡,终其一生,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不。

早就知道的。

一个人而已。

得不到的人。

盛杭的寝宫静悄悄的,因是半夜,诸位大臣从家中赶来还需一段时间。

皇后病中,听闻此事,更是晕过去。

眼下只有几位位分不高的妃嫔和贵妃等在此处。

见我来,纷纷等着我拿主意。

我没有说话,只令张敬忠随我入内。

帷幔内,盛杭脸色苍白如纸,双目紧闭。

我靠近坐在床边,握住盛杭的指尖,轻唤:「皇上……」

他眼睫颤了颤,睁开:「阿锦……」

「你来看我了,阿锦……」

我命张敬忠燃起了香,轻声说:「皇上,梅子熟了,边关的雪也化了。」

盛杭的眼神柔和:「好……好……该回了……」

我低头,轻声在他耳边说:「那阿锦去套马,你等我。」

盛杭突然抓住我的手。

我拍着他的手:「放心,我会回来的。」

他紧紧抓着,不肯松开:「朕……的小四呢?」

我的手僵在半空,舔过干涩的嘴唇:「皇上说什么?」

盛杭看着头顶的帐子:「让她的孩子做太子……

「但是,要杀——」

我攥住他的手:「皇上,阿锦在,不许提小四。」

盛杭便住嘴不说了,像个听话的孩子。

「皇上,小四要留在京城,这样,阿锦才肯带你走。」

「好……我等你……」

我走出盛杭寝殿的时候,望向宫门的方向,熙熙攘攘的人影正朝这边走来。

我没有停下等他们,上了轿辇。

今夜,月明星稀。

他的阿锦,要去套马,去边关。

他在等永远回不来的阿锦。

我命人放慢了脚步,慢慢走,直到听到远处的丧钟长鸣,他们落轿,跪在地上。

哭声传遍了整座宫城。

第九下结束,远处匆匆忙忙走来一队人。

他们对着我,高喊万岁。

先帝的遗腹子,是他们新的希望。

我终于坐在那个位子上,垂帘听政。

国事繁杂,过了腊月,我频频于梦中醒不过来,醒后又过于惫懒。

朝中几个大臣因反对秦家归京被下了狱,一帮老谏臣骂我妖妃祸国,却奈我不得。

开春,临盆在即,兄长被封为摄政王,暂理朝政。

我选了个暖和点的天气,避开所有人的视线,去小行宫静养。

椿嬷嬷老了许多,腰板都挺不直了。

夜里我便让她睡在自己的房间,不必守夜。

某个夜晚,我突然惊醒,见床边坐了个人。

正如梦中无数次出现的那个人,令我牵肠挂肚,每每想起,痛彻入骨。

他面无表情地抚摸我的眉眼,鼻梁,唇瓣,最后,落在我小腹上,轻声说:「阿姐,该还债了。」

望着那张熟悉的面孔,我第一次从心底涌出酸涩和喜悦,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江漪的体温是热的,人瘦了一些,颌骨的轮廓分明如斧凿。

只是,他看我的眼神是冷的:「阿姐坐上九五之尊的高位,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他握住我纤细的指骨,渐渐收紧,直到我因疼痛而皱起眉,他嗤笑一声,「这般瞧我作甚?还想着哄我?如今要拿命来哄了。」

「江漪……」

我声音嘶哑,刚开口,便被他擎住下巴。

「谁允许你这么喊的。」他眯了眯眼,讥讽道,「你有什么资格?」

眼泪顺着眼角流进被褥,我企图触摸他,被他侧头躲开,眼底闪过一丝嫌恶:「你骗我骗得还不够惨吗?」

说完,他便想离我远些。

我急着起身,抓住江漪的小臂,虚弱感再次席卷全身,眼前一黑,朝着床下栽去。

温热的怀抱如期而至,我伏在江漪的肩膀上,深深喘了口气,努力压下喉咙里的腥甜。

「别走……江漪……求你……」

他冷哼一声,掰住我的肩膀,逼我直视着他。

我看见了掩盖在冰层之下的紧张,呛了一口,血便尽数喷在江漪的前襟上。

他在短暂的愣怔之后,登时露出慌乱的神色:「你怎么了?」

我一把推开他,低头呕出几口黑血,自从盛杭离世,我便知道自己的日子也到头了。

盛杭常年燃在寝宫的香料,并非龙涎香,而是宸妃少时赠与他的香料。

回宫后,宸妃送给我的玉镯里,填了一味香料与之相克。盛杭算计秦家之后,我便带在身上,装出与他岁月静好的模样。

盛杭心思深沉,曾要我试探贺家虚实,陪他赶赴江漪的定亲宴。

却不知,那日来的并非他。

宸妃察觉有异,踏夜而来,要我将计就计,取得盛杭信任,同时要保江漪全身而退。

作为交换,撤入暗处的贺家旧部,会为兄长和小弟所用,成为他们保命的底牌。

那夜江漪的失败是必然的,宸妃为了保全实力,提前撤走了九成的人马,只为日后东山再起。

江漪和秦家都活着。

盛杭也死了。

与毒药朝夕相处耗空了我的底子,这副躯壳已经千疮百孔,时日无多。

江漪浑身都在颤抖,将我抱起来就往外冲。

在门口,被突然出现的宸妃拦住。

「你带她去哪儿?」

「治病。」

「她临盆在即,受不得颠簸,放下。」

「姐!」

我拽拽江漪的袖子,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疼……」

宸妃脸色一变,推了江漪一把:「愣着干什么!回去!」

前所未有的剧痛让我蜷缩成一团,咬牙发出低弱的哼吟。

江漪死不放手,将我安稳放在床上后,对宸妃喊:「大夫呢!」

可怜他到了此刻,竟不知将死之人,谁能救得?

我如溺水之人,将江漪抓入手中,身下血流喷涌,顷刻间泄尽全身力气。

江漪脸色苍白如纸,手几乎端不稳,近乎咬牙切齿,睚眦欲裂:「秦姒,你敢骗我!」

我抖得厉害,吊起最后一丝精神,断断续续开口:「不是……不是为你,为了秦家……」

江漪眼底疯得厉害,眼眶猩红:「待你一死,我便送他们下去陪你!」

我拉了拉嘴角:「微澜……你说了,阿姐拿命哄,你要高兴。」

一滴清泪终于自江漪的眼眶滑落,他将脸贴在我的手心,语气前所未有地卑微:「我后悔了,不走好不好?」

曾几何时,我也这般想过,与他长长久久地过下去。

只是我在意的人太多,此生注定逃不开枷锁。

江漪哭得像个孩子,语不成句,秦姒、阿姐一句接一句。

眼前的人被黑暗吞噬,我的身体冷下来。

「别走……阿姐别走……」

「不走。」我枕在他臂弯,闭上眼睛,喃喃道,「不走了……嫁给江漪,再也不走了……」

终章

新帝即位这年,动荡许久的山河方歇。

朝中新贵乃辅佐先太后的秦氏一族。

太后去年冬于行宫染恶疾薨逝后,留一遗腹子被秦相抱回,在灵前待了三日,便匆匆登基。

一时之间,这天下都跟着姓了秦。

秦相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权,朝中诸位大臣本以为本朝气数将尽,谁知秦相安守本分,一晃三年,连点篡位的苗头都没有。

正值深秋,秦相府的马车拐进了京城一处巷子。

巷子深处,一处低调的宅院开了一条小缝,未走近,便听一女子语气跋扈:「我如何吃不得?你凭什么管我!」

「不能吃就是不能吃。」

「我就要吃!让开!」

「不许。」

秦相叩门的动作一顿,立在门外,半晌无奈一笑,弯腰在门前青石砖上放下一篮橘子,转身离开。

「相爷,咱们不进去了吗?」

秦相淡笑:「回吧,还有政务。」

马车沿着来时的路,咕噜噜离开。

小院内,门吱呀一声打开,女子探出头:「好像听见声音了……」

一低头,眼睛一亮:「橘子!」

一只修长的大手隔空伸过,赶在她之前拎进院子,女子扑了空,愤怒大喊:「江漪!你敢抢我东西!」

被点到名字的江漪一脸平静地收好橘子,叹了口气:「昨夜吃完便腹痛,今晨又吃了两三枚,我若由着你,今夜又得折腾。」

这女子梳着妇人髻,明眸善睐,鬓发似浓墨,娇美妖娆,像一头山间的狐狸,一颦一笑都透着狡黠和灵动。

被娇养了三载,当初那副沉沉死气已然褪去,露出天性。

江漪揉揉额头:「阿姐……」

秦姒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扑过去:「微澜……」

江漪眸色深了深,喉结一滚。

秦姒便笑了:「心性不稳,拿什么拦我?」

江漪这样沉闷的性子,除非逼狠了,根本瞧不出他在想什么。秦姒一开始喜欢猜,后来索性不猜了,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总归是他惯着,默默料理残局。

江漪固住她的腰,以防跌下去,将篮子一扔就往里抱。

「哎?你干什么去!我的橘子!」

江漪关上门:「不吃了,阿姐有别的事做。」

秦姒吓了一跳,上次这么强势,还是他们成亲的时候。

她要跑京城外,江漪等不了,当晚便压着她进了这处宅子,盖头一盖,就地拜堂成亲。

事后秦姒总埋怨他粗鲁,哪有逼婚的。

江漪也不反驳,当初她浑身泡在血水里,差点给他吓死。

后来被救回来,刚醒就跑。

这是看见了,赶紧抓住,看不见呢?

是不是还想回去当她的太后?

江漪越想,越觉得不能便宜她,失了控。

等秦姒抱着他哭了,才细细吻住,问:「还任不任性了?」

秦姒觉得委屈,因为一篮破橘子,就这般教训她实在无理,于是哭得更狠。

江漪哪里不知道她在演,今天记忆跟开闸似的,又回忆起定亲那天她骗他的场景,一顿教训。

秦姒慌了,只觉得今天江漪的脾气实在大,有些遭不住了,改了策略,温声细语地服软。

江漪心里舒坦了,看着累晕过去的秦姒,抱紧。

小憩一会儿,便穿上衣裳,起来给她扒橘络。

这样等秦姒醒了,就能吃一盘干干净净的橘子瓣,免得又埋怨自己欺负她。

到下午,宅子里来了个人。

是远在皇寺修行的宸妃。

江漪一看,又是橘子,瞬间头疼不已。

宸妃说:「如今三年了,怎么还是不见动静?」

江漪藏好橘子,避重就轻:「先养好身子,其他的,我不在意。」

宸妃本想多说什么,就看见秦姒迷迷糊糊从屋里出来,扣子都系错了。

她弟弟第一时间跟过去,抱进屋里,说了些什么,秦姒便哼哼唧唧的,江漪紧跟着哄,剩下的便听不真切了。

她总觉得江漪过于迁就秦姒,直到有一次,她在小宅用饭时,亲眼看见秦姒亲手给江漪的阳春面里挑葱花,一粒一粒,认真劲儿比过她当太后看折子,她忍不住出声问:「他不吃葱花?」

印象中,她这个弟弟喜怒不形于色,似乎没什么喜欢和讨厌的。

秦姒粲然一笑:「他没说,我发现的,有葱花的面,他吃得慢。」

宸妃默然。

那一刻,她总算知道,江漪所谓的「好」是什么。

他不说,秦姒却知道。

宸妃觉得牙酸,走的时候一个招呼都没打。

屋里,秦姒坐在江漪腿上,问:「可是为了孩子的事?」

江漪摸了摸她的小腹:「不是。」

秦姒为此悄悄找大夫看过,都说她体寒,以前有疾,落下病根,不易有孕。

现如今坐在龙椅上的,虽不能认她,但偶尔来看望,她总能在心底生出一丝愧疚和欣喜。

江漪也想的。

这都不必多问。

「那……再试试?」

江漪一愣:「阿姐?」

秦姒凑到他耳边:「瞧着你年轻,怎么?累了?」

江漪手臂一紧,硌得秦姒哎呀一声。

「我怕累着阿姐,现在看来,多余担心你了。」

「等等!要不明天开始?」

江漪没说话。

他此生,只爱过一个人,蹉跎数年,终于相守在一起。

与她相处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

因此,他将她奉若珍宝,每一刻都要珍惜。

这一年年末,秦姒的肚子终于有了动静。

江漪什么都没说,形色如常地送走了大夫。

秦姒等了半天,没看到江漪出丑,悻悻睡去。

那晚,江漪在雪地里站了一夜。

分外虔诚。

天明,雪停了。

阳光洒落。

从此,他们的孩子有了名字:雪宁。

(完)

赞(0)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 » 明月前身(下)

评论 抢沙发

  • 昵称 (必填)
  • 邮箱 (必填)
  • 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