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军入城,陛下走了,没有带上我。叛军首领说,苏贵妃,何不从了我?
一
永兴五年夏,叛军攻入皇宫。
良仁帝自焚而亡,留下后宫佳丽,如同待宰羔羊。
我就是那个倒霉的佳丽。
我,曾经是独占圣宠的贵妃,现在是叛军最感兴趣的猎物。
我被押到叛军首领面前。
叛军首领司徒雅,一个看上去很优雅的男人,端坐在龙椅上,擒着酒杯,俯视我。
「你就是狗皇帝的狐媚妖妃?」
我颤声道:「回将军,我是贵妃苏己己。」
「苏妲己?果然是狐媚妖妃。」
「将军听错了,我叫苏己己。」
他扔了酒杯,走到我跟前,一只冰冷的匕首贴在我脸上。
「你很美。」他说,「告诉本将军,良仁帝藏哪儿去了?」
匕首在我脸上游走。
「皇上他,他纵火自焚了啊……」
「胡说。」利刃抵住我的脸颊,只要他稍一用力,我吹弹可破的皮肤就会开花。
我被吓哭了:「将军饶命啊,良仁帝真的纵火自焚了,你们不是已经找到他的尸骸了吗?」
「狗皇帝老奸巨猾,怎会轻易就范?怕是借着这场大火,逃跑了吧?」
他蹲下来,直视我:「苏贵妃,这样一个美丽可人儿,良仁帝竟舍得抛下你,独自开溜?」
我垂下眼,哀怨锁眉头。
可能是我的小模样太可怜,司徒雅望着我有些发愣。
「我可算明白,狗皇帝为何只宠你一人了。」他慨叹,「真真的祸水。」
二
当晚,司徒雅要强占我。
我抵死不从,还咬伤了他,他冷笑:「没想到狐狸精也这么贞烈!」
「我生是皇上的人,死是皇上的鬼。」
「好啊!」司徒雅扔给我一把刀,「那你去死吧。」
我捡起刀就往脖子上一横。
司徒雅抬脚把刀踢飞。
顺势将我扯进他怀里,凶狠地说:「老实交代,狗皇帝藏哪里去了?不说,我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瑟瑟发抖:「我真不知皇上在哪里。」
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他曾说过,要永远和我在一起……」
「可他还是抛下你了。」
「你胡说!他不会抛弃我!」我再也保持不了矜持,痛哭出声。哭到最伤情时,浑身无力,靠进司徒雅怀里,小粉拳咣咣捶他胸口,眼泪鼻涕都蹭在他衣服上。
司徒雅这会儿倒是变君子了,没有对我上下其手,乖乖任我蹂躏。
等我哭够了,他说:「好了,贵妃别伤心了,男人本就靠不住。」
语气很温柔。
三
司徒雅老实了,没有对我做什么,让我回自己的宫里休息。
但他派人紧紧看守我。
叛军到处搜寻良仁帝的踪迹,挨个对宫人刑讯逼供,从他们口中挖线索。
我披着雪狐皮袄子,坐在清寂空冷的宫殿里,依稀有哭声和惨叫从外面传来。
傍晚,司徒雅来了。
带着一身煞气。
「忙活了一天,也没挖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他的手还沾着血,在我的狐皮袄子上抹抹蹭蹭,雪白的皮毛就被生生糟蹋了。
我想,我迟早可能也被糟蹋。
「小狐狸精。」他抬起我下巴,手上的血腥味儿蹿进我鼻中。
「能不能告诉我,箫宝卷到底藏哪儿去了?」
箫宝卷,就是良仁帝的名讳。
我垂着眼,不说不动。
「他都不要你了,你还对他痴心不改?」司徒雅冷笑,眸子眯了眯,忽然认真道,「苏己己,你跟了我吧,我比他可靠。」
我不说不动,像一根木头。
他拍拍我的脸:「再给你一点时间,好好想想。本将军马上就要称帝了,你现在投靠我,将来还是贵妃,荣华富贵,缺不了你的。」
四
后面几天,司徒雅都没来找我。
他大概在忙称帝的事。
我坚持认为,良仁帝这次丢了江山,并非因为他是昏君,而是司徒雅太不要脸。
司徒雅本是益州军镇的一个小军官,得良仁帝赏识,一步步提拔为益州刺史。
他以屯驻边地为借口,大量募集精兵、购入战马,势力越做越大。
待良仁帝反应过来,为时已晚。
司徒雅以二十万士卒、五万匹战马,浩浩荡荡杀入皇都。
繁华之都骤遭摧残,百姓没了平安日子。
但我坚持认为,司徒雅打进来容易,想守住这里,没那么容易。
百官能不能接受这个外来凶徒,还不好说呢。
大部分官员都在观望,却有一人火速叛变,竟是大学士龙点睛。
龙点睛是个容颜俊美、满腹诗书的大才子,得良仁帝赏识,十七岁便成为大学士。
年纪轻轻却骨质疏松,被司徒雅一吓唬就跪了。
他向司徒雅告密:城破之前,良仁帝的密折中曾提到「慕高山」这个地方。
龙点睛告密的行动,我是从给我送饭的老宫女烟秋口中知道的。
烟秋是在御膳房打杂的下等宫女,又老又瘸,叛军来了以后,年轻宫人有的跑了,有的被杀,烟秋就担起了送饭的任务。
每日在各宫穿梭,她成了消息最灵通的人。
「娘娘,叛军派了几万精兵,往慕高山追去了。」烟秋跟我说。
我吃着面,淡淡道:「哦。」
良仁帝不会败给他们的。
五
夜里,我都睡下了,司徒雅突然闯进我寝宫。
带着一身酒气。
「小狐狸精,想好了没?要不要从了本将军?」他轻佻地问我。
我用被子紧紧裹住身子,缩在墙角,用恐惧又坚定的眼神告诉他,我不从。
「我已经知道良仁帝的藏身之处了,慕高山。」他说。
我目光一闪,被他捕捉到了我内心的慌乱绝望。
他在床边坐下,直直望着我,眼里的杀戾之气淡了,氤氲着一层淡淡的柔烟。
他伸手想摸我的脸,我躲了一下。
他脸色稍冷。
「你爱良仁帝吗?」他问。
「爱。」我斩钉截铁。
「有多爱?」
「永远不背叛,死了都要爱。」
司徒雅一愣,摇头道:「我不理解,但我大受震撼。」
他琢磨了一会儿,说道:「我以前一直以为,帝王都有后宫佳丽三千。可来了以后才发现,这良仁帝的后宫,就你一个妃子。弱水三千,他却只取你一瓢饮。是因为这个原因,你才对他死心塌地吗?」
我说:「不是。」
「哦?那是为何?」
「爱,不需要理由。」
「如果本将军非要你给个理由呢?」
我想了一会儿,告诉他:
良仁帝箫宝卷,是这天底下最优秀的人。
俊美潇洒,才华横溢。
英明神武,聪颖灵慧。
我,苏己己,被他深深吸引,不能自拔。我与他琴瑟和鸣、志同道合,我们彼此深深交融。我背叛他,就是背叛我自己。
……
我说完这一通宣言,司徒雅又大受震撼。
「我更好奇了,狗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司徒将军。」我严肃地说,「你在提到皇帝时,能不能不要在前面加个『狗』字?」
司徒雅盯了我半晌,我以为他要生气,他却笑了。
「哈哈哈,我们苏贵妃看上去娇娇弱弱,维护起你家皇上来,颇有点脾性。」
不过我只硬气了那么一下子,又软弱了。裹着被子瑟瑟发抖,真怕大灰狼突然扑上来把我吃了。
司徒雅蔑然道:「你别怕,本将军不强人所难。等我把良仁帝抓回来,让你看看他丢掉帝王光环的另一面,你也许就会改变想法。」
他凑到我耳边:「女人都很傻,容易被感情蒙蔽。」
六
可能看出我本质上胸大无脑,没什么威胁,司徒雅就对我放松看管,允许我出去遛遛弯。
皇宫里经过叛军的一番折腾,已没了往昔的繁华安宁,冷清得像墓地。
我百无聊赖,四处闲逛,就逛到了御花园。
八角亭里,司徒雅正和几个部下聊天。
他们看到我来了,居然不起身行礼。
唉,没有良仁帝,我的尊荣也不复存在。
只有一人走上前来,向我躬身问好:「贵妃娘娘金安。」
我一瞅,哎哟,这不是大学士龙点睛么?
我一个巴掌呼到他脸上,指着他的鼻子痛骂:「昔日皇上怎么待你的,你全忘了?叛徒!懦夫!狗腿子!」
龙点睛被我当众羞辱,一下子恼了:「皇上是瞎了眼,竟将你一个青楼女子封作贵妃,宠若掌上明珠,纯让天下人看笑话!」
「你竟敢侮辱本宫,侮辱皇上!打死你,打死你!」
眼看着贵妃和大学士要扭打起来,司徒雅连忙过来把我们拉开。他训斥龙点睛:「龙大学士,她现在依然是贵妃,你要放尊重点。」
龙点睛收起狂妄,低声道:「是。」而他投向我的目光,狠毒至极。
司徒雅让其他人都退避,只将我留下。
我不知他想干什么。
刚才我骂了他的狗腿子,他现在是不是要修理我了?
他说:「亭子里有一把琵琶,你去给本将军弹一首。」
「将军……怎么知道我会弹琵琶?」
「青楼女子都会弹琵琶。」
哦,刚才龙点睛揭我短,说我是青楼女子,被司徒雅记住了。
我转身去亭子里,拿起琵琶,坐定。
七
一勾二抹三挑,珠圆玉润的乐音从我指尖流出。
我渐渐沉入回忆。忆起当年自由自在的日子,穿着红裙,抱着琵琶,行走于宽街窄巷,看尽人世繁华。
那时候,还没有良仁帝,也没有苏贵妃,我的世界简单又多彩。
突然有一天,一辆黄顶马车来接我。我被带进皇宫,脱掉红裙,穿上华服,放下琵琶,拿起……
算了,不能再多想了。会流泪的。
一曲弹完,恍惚半晌。
忽听有人鼓掌。是司徒雅。
「贵妃琴艺,不输当年。」
「哦?将军听过我的琴?」
「六年前,益州城南红浮楼,那个弹《女歌》的红裙女子,便是贵妃您本人吧?」
《女歌》是我自创的曲子,入宫以后就再没弹过。他能说出曲名,看来是真听过。
「贵妃可知,我为何对你如此感兴趣?」
「因为我美。」我不假思索。
「还真是自恋。」他白我一眼,「是这样的,六年前……」
六年前,司徒雅还是益州一个小军官,郁郁不得志,整日在青楼买醉。
某天去了红浮楼,要了二两酒。喝得正晕,忽有几声琵琶音传入耳中。
他一个激灵,觉得那曲声,真真独特。
柔美中带着刚硬,宛转里揉着倔强。阴柔吟音过后骤然几个阳刚实音,令人一瞬惊诧后便惊艳于那阴阳调和、雌雄同体之美。
司徒雅被这曲声深深吸引,循声下楼,看见那台上的奏琴之人。
是个红裙少女。眉目柔美又清冷,容颜娇艳而清俊。
他之后天天去红浮楼,听那女子弹琴。直至沦陷。
他自诩正人君子,不敢当面示爱,便把倾慕之情写进信里,让人捎给女子。
迟迟没有等到回音。几天后他抱着忐忑的心思去红浮楼,却发现她已不在了。
向人打听,别人告诉他:「她上了一辆黄顶马车,进皇城,入皇宫咯。」
那一刻,司徒雅感觉心被挖走了。
呵呵,这天下的好东西,江山和美人,都只属于帝王。
帝王想要什么,就把什么收入囊中。
凭什么!
司徒雅也恨那个女子。看上去天仙一般,却也是个贪慕荣华的俗物。
进宫有什么好,后宫佳丽三千,她能排到老几?
从那以后,司徒雅再没去过青楼。
看透了。
而他的仕途,却变得出奇顺利。
好像有上天眷顾,吉运接连而至。他本人又颇为强干,崛起的势头锐不可当。
八
五年后,司徒大将军已是益州最有权势之人。
人有了权势,便可以要自己想要的东西。
司徒雅,想要帝王的东西。
他是睚眦必报之人,帝王夺了他最心爱之物,他一定要夺回来。
他暗中招兵买马,窥探时机。终于在今年夏初,趁洛河泛滥、朝廷无暇他顾之际,起兵造反。
一举成功。
「良仁帝很弱,不堪一击。」司徒雅对我说,「你可有后悔,当初不选我,而选择进宫?」
司徒雅的故事没错,我当年确实收到了他情意盎然的信笺。
信中内容挺感人的,不过也仅仅是感人而已。
他让我在他和皇帝之间选择?那我的十个脚趾头都选皇帝啊。以为我傻么?
司徒雅能和良仁帝比吗?任何人都不能和良仁帝比。
就算现在,我也不会后悔的。良仁帝,是我唯一会做的选择。过去、现在、未来,都是如此。
我告诉司徒雅:「造反就是造反,不忠就是不忠,但请将军不要拿我当借口。将军想当皇帝就大大方方地说,大家都能理解。自己干着祸国殃民的勾当,却怪女人红颜祸水,羞不羞呐?」
司徒雅被我呛了,倒没生气,刮了一下我的鼻头:「你就是红颜祸水,红颜祸水,红颜祸水。」
我抡起琵琶要砸他。
啧,怎么感觉,我和司徒雅的关系变奇怪了?
九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我得罪了小鬼龙点睛,他转头就报复我了。
他又向司徒雅告密:良仁帝一直把传国玉玺交给苏贵妃保管,逃离皇宫时非常仓促,传国玉玺很有可能还在苏贵妃处。
我又被司徒雅堵在床角,抱着被子瑟瑟发抖。
「传国玉玺?不在我这儿,我什么也不知道。」
「苏己己,你不交出传国玉玺也无所谓。」司徒雅凑得更近,我能闻见他身上淡淡的酒气,这家伙,又喝酒了。
「要么,你就交出你自己吧。」他低声道。
我咽了口唾沫:「司徒将军,咱们能做个交易吗?」
「什么交易?」
「我,我把传国玉玺交给你,你保证不碰我。」
司徒雅愣住了:「你真的有传国玉玺?」
「对,玉玺在我这儿。具体藏在哪儿,你是找不到的。我可以把玉玺给你,但以后你都不能碰我。当然,你也可以要我,但就永远得不到玉玺。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选玉玺,还是选我,将军考虑一下?」
玉玺,美人。美人,玉玺。真的很难选择呢。
司徒雅狠狠盯着我,恨不得把我掐死的表情。
我无辜地眨眨眼:「将军,我相信你是个信守承诺的人。」
司徒雅更恨了。
纠结了一会儿,他回答:「我选玉玺。」
哈,哈哈,哈哈哈。
江山和美人,他还是选了江山。呵,男人。
我长叹一声,掀开被子,露出玉玺。
「司徒将军,玉玺在此,请拿去吧。」
司徒雅目瞪口呆:「你个小妖精,戏弄本将军!」
「我哪有?我有吗?」
他伸手想捉我,我连忙说:「将军你不能碰我!」
他的手顿住,在空中僵了很久,缓缓落到玉玺上,攥紧,手背暴起青筋。
「苏己己,你若不愿意,我绝不碰你。但如果你哪天想通了,我的怀抱,随时为你敞开。」
「谢谢将军,天色已晚,我想睡了,将军走好。」
他恨叹一声,拿起玉玺,起身而去。
我裹好被子。终于能睡个安稳觉啦。
十
梦里,我见到了良仁帝。
他身着龙袍,英姿飒爽如旧,只是我看不清他的面容。
他叫我再等等,再忍忍,很快就会回来救我了。
我哭得稀里哗啦,醒来枕头都湿透了。
抹掉眼泪,梳洗打扮,我还是那个国色天香的苏己己。
可是这样的美丽,也无人欣赏了。
司徒雅一连好些天没来烦我,可能是因为不能再碰我,他对我丧失兴趣了。
这天他突然来了。给我带来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良仁帝确定还活着。
坏消息是,良仁帝被司徒雅的人捉住了。
「皇帝陛下正在往回赶的路上,还有两天就到皇城。」司徒雅优雅地靠在贵妃榻上,「届时,皇帝陛下会在文武百官的见证下,让位于我。」
嘿,真会打算。原来这莽夫也知道,自己名不正言不顺,强行登基无法服众;但若是良仁帝「让位」于他,便名正言顺了。
「贵妃娘娘,你还需要考虑考虑吗?」
我镇定地问:「我考虑什么?」
「你现在归顺于我,以后还能做贵妃,我会给你无上的荣宠。但如果你坚持不从,那就等着跟箫宝卷一起下天牢吧。」
他好狠啊,竟打算在良仁帝逊位后将他打入天牢。
我喝了口茶,淡淡道:「做贵妃很有意思吗?我倒觉得天牢里待着也不错。」
司徒雅腾地坐起身:「苏己己,你被爱情冲昏头脑了?放着荣华富贵不要,宁肯陪他去蹲天牢?」
我回答他:「司徒将军,对不起,我的良人只有一个,他是我此生唯一的选择。」
司徒雅又怀着满心伤恨而去,离开前犹不死心地跟我说:「最后给你两天时间,再考虑考虑。」
十一
两天后。
司徒雅问我:「考虑好了吗?良仁帝已经抵达城门了,你最后决定一次,跟我,还是跟他。」
我说:「我只有一个选择,从没变过。」
他捏住我的肩:「苏己己,你这是何苦!」
我平静地望着他。他浓眉之下的眼,深邃而清澈,满溢着不舍。
我踮起脚,轻轻吻了一下他英俊的脸颊。
「司徒将军,谢谢你的情意。此生,我做不了你的贵妃,若有来世,一定努力。」
司徒雅摸着被我吻过的地方,怔了很久。最后苦涩道:「我哪里比不上他?」
「没有人比得上他。」
「好吧!那你随我走,我带你去见他。」
我说:「你等等,我去换件衣服。」
「呵,女为悦己者容。」司徒雅更是酸涩。
等我换好衣服出来,他吃了一惊。
「这不男不女的妖怪是谁?」
大惊小怪。我不就是换了身男装么,良仁帝喜欢我穿男装,我也喜欢他穿女装。我俩天天在后宫玩换装,不亦乐乎。
司徒雅也承认:「不过,苏妃男装蛮俊俏。」
呵呵,这大概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走吧。」我大步走出去。
十二
城门外,司徒雅的五万士卒列队待命。
这五万人,是司徒雅派去慕高山抓捕良仁帝的精兵强将。他们圆满完成任务,把逃跑的良仁帝抓了回来。
队伍最前列,一个身穿黄袍之人黯然独立。
他比从前瘦了很多,清癯修长的身姿,令人心疼。
在这里,良仁帝将下跪投降,逊位称臣。
文武百官都被司徒雅叫来,现场观看仪式。
我抬起头,仰望司徒雅半掩在盔甲后的侧脸。他高大威武,我的个头只及他肩膀,站在他身边,总有点小鸟依人的感觉。
他低头对我道:「苏己己,待会儿他会脱下黄袍,我则黄袍加身,新朝将至,旧朝已逝,你现在想好了吗?选择我,还是选择他?」
他还想给我最后一次机会。
「我选良仁帝。」我望着城下雄师,笃定道,「你也要选良仁帝,所有人都要选良仁帝。」
说完,我朝城下那身穿黄袍之人挥了挥手。
他原本蹶蹶不振,忽然挺起胸膛。
只听他高声喝令:「开始进攻!诛灭反贼!」
五万精兵得令,齐刷刷亮出刀剑,朝着城门进击,杀声冲破云霄。
司徒雅还没回过神来,身侧护卫忽然中箭倒地,几把长刀架上他肩头。
司徒雅很不理解,但大受震撼。
他不理解自己的五万精兵,为何突然倒戈,听命于良仁帝了。
他很震撼自己一瞬间就被反杀了。
我得让他理解理解。
我开始宽衣解带。
脱掉外面的黑袍,露出里面的黄袍。
明黄锦缎,五爪金龙,真正的龙袍。
司徒雅冷笑:「苏己己,你想当女皇帝?」
唉,这智商。
我只好亲口跟他解释:「司徒将军,我不是苏己己,我是良仁帝,箫宝卷。」
司徒雅很不理解,大受震撼。
我告诉他:「你要找的良仁帝,一直就在你眼前。她从未逃跑过,也从未臣服于你。」
所以这个事情就很神奇。我既是女主,又是男配。
十三
我,箫宝卷,性别女,职业男。
我生下来是个女孩,我母妃买通接生婆,硬把我说成个男孩。
我父皇箫长荣也不甚在意,他儿子多,不稀罕我这一个。
我母妃一直把我装扮成男孩,当男孩养。别人都没发现,发现的人也被我母妃干掉了。
后来,流年不利,我父皇的儿子接连死掉,最后就剩我一个独苗。
他这才想起我,跑来看我。
我母妃知道事情快要瞒不过去了,就把别人支开,只留我们一家三口。
然后,她一刀宰了我父皇。
她对我说:「儿子,不要怕,从今开始,你就是皇帝陛下了,全皇城、全天下,没人敢欺负你。」
说完,她挥刀自刎。
她的血汩汩流出,流到我脚下,浸透了我的鞋袜。
平诚十五年,李妃刺杀皇帝,之后畏罪自杀。皇子箫宝卷继承皇位,年号良仁。
除了身边最亲近的人,没人知道良仁帝是个女的。
但我自己知道,我喜欢穿裙子,喜欢弹琵琶,喜欢俊俏的男孩子。
刚继位那几年,我尚年幼,老臣摄政,我有大把的时间微服出游。穿着红裙,抱着琵琶,走遍天南海北,甚至跑到青楼卖艺。
以女儿之姿坐在台上,感受台下男人的凝视,那是和坐在龙椅上被人仰视完全不同的感觉。
够刺激。
后来,我收获了一封情书。
写信的人叫司徒雅,是我的忠实听众。夜里,我秉烛一遍遍读他的信,感动得稀里哗啦。
少女的情愫,为他而悸动了。
他是第一个不因我的权势而喜欢我的人。
我也喜欢他。
可他在信的最后问我,是否愿意跟从他。
这个问题就过分了。朕乃天子,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有他跟从朕的道理,没有朕跟从他的道理。
第二天,我接到消息,摄政老臣病逝了,需要皇帝即刻回宫主持大局。
我坐着宫里来的黄顶马车,匆匆离开。
回宫以后我亲政了,脱掉红裙,穿上龙袍,放下琵琶,拿起玉玺。
日子忙碌起来,再也不能出宫玩耍。但我还记得那个男人,司徒雅。
在我的暗中提携下,司徒雅官运亨通,一路升迁。再加上他本人颇有才干,五年就成为封疆大吏。
我琢磨着,鸭子养肥了,可以下嘴了。
我想让他成为我的男人。我喜欢强大的男人。当我与他实力悬殊时,我不会以皇权霸凌他。等他成长到与我势均力敌,那才配得上我。
没想到,司徒雅不是一只肥鸭,而是翅膀硬了的恶鹰。
今年我运气不佳,遇到不少内忧外患,没怎么留意司徒雅。他竟趁我不备,起兵造反,杀到天子脚下。
我的贵妃苏己己劝我逃跑,去慕高山,那里有苏家的数万精兵。我拉起这美男子的手:「爱妃,你穿上朕的龙袍,替朕跑一趟慕高山吧。」
「那陛下去哪儿?」
「朕留在皇宫,坐等司徒雅。」
司徒雅攻入皇宫那天,我脱下龙袍,换上贵妃衣饰,梳起高髻,淡扫蛾眉点绛唇,镜中俨然一个红颜祸水小妖妃。
十四
我回忆完自己的故事,仗也打完了。
司徒雅派去慕高山抓我的叛军,早在不知不觉中被歼灭了。慕高山苏家军换上叛军衣服,一路开到皇城。
我赢了,赢得毫无悬念。
我重回皇宫,坐上龙椅,文武百官齐齐下跪高唱:「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问:「司徒雅,你为何还不跪下?」
司徒雅被五花大绑,此刻神色倒十分泰然。
「我不会臣服于你。」
「不做朕的臣子,也可以。你还有另一条出路。」
「那我选另一条路。」
「做朕的妃子。」
「什么???!!!」
我拉过苏己己的手,他本是我的贵妃,危难之时扮作我的替身去慕高山搬救兵,立了大功。「朕晋封你为皇贵妃。」
「谢陛下。」美男子跪地谢恩。
我又拉过龙点睛的手:「爱妃,你这卧底做得辛苦,朕晋封你为贵妃。」
「谢陛下隆恩。」美少年朝我俏皮地眨眨眼。
「司徒雅,你戴罪之身,就从最低等的美人做起吧,朕封你为,雅美人。」
司徒雅很不理解,大受震撼。
「不可能!」他的怒吼响彻大殿。
十五
晚上,在白月宫里,我和司徒雅进行了深入交谈。
「我记得你说,良仁帝是『这天底下最优秀的人』,你还说他『俊美潇洒,才华横溢,英明神武,聪颖灵慧』……」
司徒雅摇头叹息:「我还好奇什么样的男子能得这样的评价,原来你一直都在自己夸自己?见过自恋的,没见过这么自恋的……」
我啜着温酒,淡淡道:「朕就是这样的女子,朕就是这样的秉性。」
司徒雅看我的眼神渐渐变了。
之前,他看我的时候,目光中有怜爱宠溺,也有征服者的优越自信。
现在,他看我的目光,褪去了情感,研判而犀利,是在认真看一个敌手。
司徒大将军认真起来的样子,和之前判若两人。
就像一只临敌的猛虎,关上了心扉,架起了防备,随时准备发动攻击。
要不是我身后有五个强壮侍卫,我真不敢这么淡定地面对他。
可越这样,我越兴奋。
司徒雅是我养大的一头老虎,养虎为患,我差点被他咬死。可我就喜欢这样危险的男人。
「那么,司徒将军,你愿意做朕的皇夫吗?」我郑重地问他。
他疑惑:「皇夫?」
「嗯……」我忽然有些害羞,「所谓的皇夫,也,也就是皇后。」
皇夫这个位置,这些年来一直空着,就是留给他的。之前说让他做最低等的美人,只是开个玩笑,吓唬吓唬他。
司徒雅沉默片刻:「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你说。」
「你的后宫,到底有多少人?」
「嗯……后宫佳丽三千人,但只要你来了,必定三千宠爱在一身。」
司徒雅笑了笑,我怎么感觉他这笑容挺瘆人。
我问他:「那么,你愿意吗?」
「不愿意。」他立刻回答。
抬眼直视我,目光里满是尖锐的冰碴子。
我收起笑容:「你想抗旨?」
「不敢。」他瞥开目光,玩世不恭地翘起腿,「只是,陛下敢让我睡你枕边么?只要给我一点机会,我就会毫不犹豫杀了你,再也不会像之前那样怜香惜玉。」
是了。现在我不是他恋了五年的琵琶女苏己己,而是他恨了五年的狗皇帝箫宝卷。
我忽然有些伤感。
这些年,有很多人说爱我。但我知道,他们爱的是我的权势,而不是爱我这个人。
他们怕我,甚于爱我。
只有司徒雅,是真的爱我这个人,不是因为我的权势而爱我。
可当他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他却不爱我了。
看来我这辈子是得不到真爱了。
孤家寡人,是帝王的宿命。
不,我命由我不由天。
我说:「我敢。」
司徒雅问:「你敢什么?」
「我敢让你睡我枕边。」我倔强得不行,「我要跟你拜天地、入洞房,跟你做一对真正的夫妻。只要满足我这个愿望,你便是杀了我,我也认了。」
司徒雅惊讶地看向我,眼里又多了些意味不明的东西。
「我不会娶你。」他平静又决绝,「娶了你,我便下不了手了。男子汉大丈夫,不会残害自己的妻子。」
啊,真是令朕头痛!他怎么这么多破讲究!
「那你要怎样!」我快失去耐心。
「杀了我。让我像一个战败的将军一样死去。」
「朕不愿意。」
「这是你唯一的选择。我曾让你在我和『良仁帝』之间选择,你已经做出了选择。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陛下不会这个道理都不懂吧?」
好一个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那天我用这句话为难司徒雅,今天他以牙还牙。
在玉玺和我之间,他选择了玉玺。而我在他和皇权之间,也选择了皇权。
所以我们都不配再拥有爱情。
好吧!
我向侍卫打了个手势,不一会儿侍卫端上一杯酒,放在司徒雅面前。
酒液血红血红,比鹤顶红还红。
「司徒雅,朕赐你一杯毒酒,留你一具全尸,满意了吗?」
「如我所愿。」他笑容轻松,端起酒杯,向我隔空一举,「谢陛下。」
仰头饮尽,从容自若。
十六
我让侍卫们都退出去,屋里只留我和司徒雅二人。
「这毒酒会在一个时辰后发作。我们还有一些时间。现在,我不是皇帝,你也不是将军。」我脱掉黄色龙袍,露出一袭红裙,「我就是我,你就是你,一起好好待一会儿,可以吗?」
「当然可以。」司徒雅变得温柔。
我站起身,朝他走去。羞羞地,怯怯地,走向心爱的情郎。
他的目光柔情似水,向我敞开怀抱。
我在他膝上坐下,手臂环着他的脖子,脑袋在他脖颈间蹭蹭。
我们互相倾慕了五年,思念了五年,直到今天,才终于能够相拥,心里只有单纯的幸福。
他挑起我的下巴,吻了我的唇。
本该甜蜜的吻,却饱含无尽的苦涩。
不舍得啊,真的不舍得。
「别哭。」他擦掉我的泪,「堂堂帝王,哭鼻子可丢人。」
「呜呜呜哇——」他这么一说,我哭得更凶了。
「不哭不哭,对不起,我错了。」他把我紧紧搂在怀里。
「你错在哪儿了?」我抽噎着问他。
他沉默良久,回答:「错在不该与你相遇。」
「既然犯了错,就要补偿我。」
「怎么补偿?」
「与我做一次夫妻吧。」
「……好。」
不记得是我将猛虎扑倒的,还是猛虎将我扑倒的。绡帐落下,春宵苦短。
十七
激情过后,长夜未央。
他穿好衣服,理了理衣冠,转身欲走。
「不要走。」我扯住他的腰带。
他背对着我,咳了两声,呼吸有些粗重。
毒开始发作了,他在承受痛苦。
老虎将死时,会找一个僻静的地方独自死去。
这是最后的优雅和尊严。
我松开他的腰带,他便决然离去,未曾回顾。
片刻后,烟秋来向我汇报:司徒雅,卒。
「朕知道了。烟秋,什么时候了?」
「陛下,卯时了,该上朝了。」
「好,为朕更衣。」
「是。」
烟秋熟练地为我穿上朝服。她是我的奶娘,我登基后她成为内务大总管。司徒雅攻占皇宫时,她扮作御膳房老宫女,为我传递消息。
我走出来,苏己己和龙点睛已候在门口。
御辇停在阶下。我下台阶的时候,心不在焉,一脚踩空。
苏己己和龙点睛连忙把我扶住:「陛下当心……」
属于我的,永远都在我身边,不离不弃。不属于我的,攥得再紧,也会如流沙从指尖消逝。
我的脸隐藏在冕旒之后,没人看得见我的泪。
十八
良仁五年夏的这场叛变之火,终于扑灭。
良仁帝却也元气大伤,之后的几个月都不视朝了,渐渐消失在外人眼前。
好景不长。九个月后,益州叛乱又起。
叛军首领还是那个人,司徒雅。
良仁帝的酒没能毒死他。那日他毒发晕倒,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躺在益州城的红浮楼。
台上有女子在弹琵琶,却不是她。
他出离愤怒。
为何要放他一马?觉得他不值得死在她的手里吗?
好,既然你要放虎归山,莫怪我卷土重来。
他集结残部,再一次杀往皇城。
这一次,依旧所向披靡。
良仁六年春,叛军攻入皇宫。
良仁帝没有「逃跑」。被抓的宫人交代,皇上就在白月宫。
司徒雅提着刀,闯入白月宫。
守门的侍卫想拦住司徒雅,司徒雅一举刀,侍卫就吓跑了。
他踹开殿门,大步流星穿过正殿,走过几重廊庑,沿路有宫人吓得不知所措,他一概不理。
进入天子寝宫,闻见一股奶香。司徒雅停住脚步。
他凝神观察四周,没发现异样,便继续往里走。武夫的铁靴敲打着汉白玉地面,不祥的节奏。
掀开帘幕,温香柔软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看见她斜卧在床上,正给怀里小小的婴孩喂奶。
他走近几步,她抬起头望向他。
她鬓发半散,看上去苍白虚弱,眉眼却宁和温馨,闪烁着慈母的光辉。
「回来啦?」她对他的闯入并不惊讶,语气轻柔,可能是怕惊吓到怀里的孩子。
他问道:「这是你的孩子?」
「嗯。」
「你和谁的孩子?」
「你觉得呢?」
他脑袋「嗡」的一声。
他本是来弑君的,来之前专门磨了刀,要给狗皇帝一个痛快。
此刻却感觉,这刀好重啊,举都举不起来。
「当啷」一声,刀掉在地上。
婴儿受到惊吓,哇哇大哭起来。
帝王脸色瞬间变冷:「毛手毛脚的,出去!」
「是……」
他乖乖往后退,一直退到门外。
站在院儿里,吹着冷风,他努力消化刚才看到的一切。
他这不是……在做梦吧?
屋内忽又传出帝王的召唤:「来人啊!尿了!」
他赶紧跑进去,她甩过来的脏尿布正好砸他脸上。
「去,柜子里拿一片干净尿布。」
「好的。」
「倒一盆热水。」
「好的。」
「去把窗户关好。」
「好……」
司徒雅忙得满头大汗,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怎么连个来帮忙的宫女都没有?
「怎么样,体会到为人父母的不易了吧?」帝王问话。
「是,是……」他只好答道。
「那你还闹?还想杀了朕是吧?朕怀胎十月,多辛苦多受罪你知道吗?」
「我的错,我的错。」
「错在哪儿了?」
「我不该造反。」
「怎么改正?」
「以后再也不造反了。」
「还有吗?」
「帮陛下好好带孩子。」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朕相信司徒将军是个信守承诺的人。朕困了,你来抱会儿孩子,朕睡会儿。」
他小心翼翼地,从她怀中接过孩子。
小小的软软的一团,窝在他怀里。他的心都化了。
「他叫什么名字?」他问她。
她打个哈欠:「朕懒得动脑子,一直等着娃他爹来取名呢。」
他又是激动,又是忐忑。「娃他爹是个武夫,取的名陛下不满意怎么办?」
「反正是你儿子,朕无所谓咯。」
「好吧。」他冥思苦想了半天,「那就叫,司徒狗蛋。」
母老虎猛地从床上跳起来,「司徒雅,你敢!」
(完)
注:
龙子睚眦:嗜杀喜斗,睚眦必报下蠢萌又较真,单为你傻傻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