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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的马甲

1

我被隔壁竹马退婚的那天。

我爹站在院子里,隔着一堵墙不带脏字、不重样地对着他们家门口诛笔伐了一整天。

我弟揣上私房钱带我逛遍扬州城,给我置办了一套九件的赤金嵌珠流苏步摇。

但他们都比不上我娘虎。

我娘送了我……三个美男,外加一杯助兴酒。

本来天就黑,半杯酒下肚后,我只觉脑中嗡嗡作响,连回房的路也看不清了。

我娘说美男已经洗好熏香送进我房里,我踉跄着推开房门。

屋里果真有名男子,隔着屏风和氤氲的雾气,他背对着我,墨发披散。

听到动静,他微微地侧了下头,从旁边的衣架上扯了件外袍穿上,自屏风后出来。

皂荚的香气扑面而来,我看到一张莹莹如月的脸。

醉眼蒙胧之间,我竟还能想起一句诗来:

「眉目自成诗三百,鬓如春风裁。」

美男看到我些微愣了一瞬,随即双手抱胸,懒懒地倚在屏风上,唇角微勾:

「喝多了?」

我想说比喝多了还要再严重些,我现在心跳很快。

想起方才我紧张地跟我娘说我不行,我娘恨铁不成钢地给了我一个大嘴巴,教诲我:

「我赵晚意的女儿,不能说自己不行!」

我再不遏制,踉踉跄跄地走过去,边走边学着画本里的样子:

「小公子,我来了!」

结果……被他一根手指抵住了脑门。

然后猝不及防地,我倒了,在落地的前一刻被他顺手接住。

彻底地失去意识之前,我看着他纤细的长睫,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

呜呜呜——我果然不行。

2

次日,我是被我弟的敲门声给吵醒的。

温钰一边轻轻地扣门一边恭敬地低唤:「夫子,夫子您起了吗?」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瞧见窗外天光将亮,也不知道他来我房前嚷嚷啥。

我正欲开口骂人,嘴上被一只手轻轻地捂住。

睡在地上的男子沙哑着声音对外回道:

「我今日身体不适,告假一天,你且自行安排。」

门外敲门的身影一顿,随即传来温钰喜不自禁的声音:

「好的夫子。您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再遣人来唤弟子。」

言罢温钰一溜烟地跑了,我再也按捺不住,一打挺坐了起来,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人。

「你、你、你……你是季霖先生?」

他懒懒地睁眼,眼神将我从上往下一扫:

「都共度一夜了,才知道我姓名?」

我傻眼了,我不动了。

季霖乃扬州城远近闻名的圣贤才子,年纪轻轻已高中举人,是下一届科举里最有希望的状元人选。

温钰乡试在即,我娘为了给他请了个好夫子,里里外外地打点了不少关系,花了不少银钱。

好不容易请来季霖这座大神,入府之前我娘就召集众人警告全府上下:「都给我把他好好地供着!」

结果人刚来就被我给……

不对。

我看着床边的地铺和我整齐的衣襟,试探着问道:「我……我没把你怎么样吧?」

他缓缓地曲起一条腿,一手支颌,漫不经心地将我瞧着:

「你猜?」

他嘴角裹挟着一抹玩味的笑容,寝衣的领口也不知道动手拢一拢。

此刻我怎么也无法将他与夫子,或是圣贤一词联系在一起。

回想起昨夜在他面前的姿态,和我说的那些话。

我狠狠地咽了下口水。

如果可以,我想原地自掘坟墓,长眠于此。

我努力地维持着残存的理智,火速地捡起衣物穿得衣冠楚楚。

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掏了一把金叶子出来,往他手里一塞。

找补道:「昨夜之事,全然是误会。还望夫子……夫子海涵,莫要宣扬。」

言罢火速地溜了。

3

出了门我才发现,原是我昨夜走错了门。

隔壁才是我的院子。

我慌慌张张地跑回自己的院里,又作贼心虚地往回看。

忽然「嘭」的一下迎面撞上一个人。

温钰见我一脸的紧张,上下打量我:「阿姐,你脸怎么这么红?偷人去了?」

我拍了拍胸口平复了心情,一巴掌呼在他头上:

「小小年纪天天说的什么话?!」

我走回房间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温钰屁颠屁颠地跟过来,捡了块糕点丢进嘴里。

「阿姐,爹娘正为你那几个男宠吵得不可开交呢,你不去看看?」

我无力扶额,这才想起我房里还有三位美男,此刻应该已去正厅跟爹娘请安。

我认命地跟温钰一道去了正厅,里边果然乱成一团。

我爹指着旁边站着的三个男宠,气得声音直抖:

「你让温年以后怎么嫁人?」

我娘抱着胸,斜睨着我爹。

「干嘛非得想不通嫁人?我们温家缺这点儿钱吗?我给她准备的嫁妆养十个八个男宠都够的,何必没的去了别人家里,搞不好还讨人嫌?」

「妇人之见!以色侍人之辈有如蒲柳,若当真有事能护她几分?你就是买来再多也抵不上清流世家那一个好的。」

这一下给我娘气笑了。

「呵,那是抵不上,隔壁景卿那是清流世家,我当初就说不要定亲不要定亲,你非不听。结果呢?人家现在攀上知县的女儿看不上你这商贾之家了,退婚退得人尽皆知,你满意了?」

我爹噎了一噎,别开脸,愤愤道:「这是两回事。」

温钰适时地端起一杯茶走上前去转移战火,对着母亲弱弱地开口:

「娘,我已满十七,不如……给我也纳个美妾?」

我娘一甩袖坐下,接过他手里的茶,润了润嗓子,清澈道:「滚。」

4

战火暂消,我偷偷地打量几眼立在一旁的几位男子。

一个十指葱葱、唇红齿白,一看就是未经人事的纯情少年。

一个眼波流转、媚态横生,瞟我一眼差点儿把我的魂儿都勾没了。

还有一位,端的是高山白雪、清冷持重,竟有半分季霖先生的风骨。

想到季霖那张脸,我不禁打了个冷战。

不行不行,夫子已然见识过我的虎狼之姿,若再看到我房里「海纳百川」,岂不坐实了我温家放浪形骸。

如此非把圣贤气走不可。

我惋惜地扫了一眼几位男子,给了我爹一个安抚的眼神。

走到我娘身后一边捶着肩,一边惋惜道:

「说来说去,娘是为我委屈我知道,可如今府上还有贵客呢,夫子初来乍到便见到我们府上鸡飞狗跳的,也不合适是不是?」

「这几位男子既已买来,不如便先跟着我去书坊干活。其他的,再慢慢地培养,也不急于一时。」

听到季霖的名讳,我娘也终于有所松动,飞快地瞥了我爹一眼。

顺杆下来:「如此倒也妥帖,只是还有句话我今天在这儿说明白了,温年的婚事,谁也不许再替她做主。」

我爹轻哼一声,倒也没再说什么,只挥挥手遣退了几位美男。

眼见诸事和平,我转身出去唤丫鬟上早膳。

迎面撞上一个坚硬的胸膛,临摔倒之际,被人手扶了一把。

我颤巍巍地仰头看清来人的脸,腿一软往下滑,彻底地给跪了。

季霖轻笑一声,如沐春风的样子仿佛已经满血复活。

「倒也不必行此大礼。」

「夫子来了。」

爹娘一道满脸堆笑相迎。

又扶了我一把,问我:

「你怎么了?」

我口齿不清道:「习……习惯了。」

我爹贴心地替我补充解释着:

「小女温年从前也有一位算术先生,为人严苛,是以她一见夫子就本能地有些害怕,季先生见笑了。」

季霖温温一笑,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顶:「无妨。」

我浑身一僵。

他拍我头顶?他什么意思?他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

然而一行人仿佛都没有看到这一动作般,再自然不过地拥着他到饭桌前坐下。

只有我脸上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我一边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坐在我对面,一边跟着缓缓地坐下。

然后「啪」的一声坐到了地上。

一旁的温钰惊呼:「阿姐你怎么了!凳子在这儿呢。」

我捂着屁股艰难地爬起来,拍拍灰,找准凳子,重新坐下。

微笑着说没事,大家吃饭,吃饭。

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5

众人的目光重新移回夫子身上。

作为一家之主,我爹首先发话,亲切地问道:

「夫子昨夜初次宿在府上,客房环境简陋,不知夫子可安眠否?」

季霖小口喝了一勺粥,一边细嚼着一边闲闲地将目光投向了我。

一阵沉默后,众人也将目光投向了我。

吓得我赶紧低头大口吸溜吸溜地喝粥,试图用这个声音掩盖下我怦怦的心跳。

就在我以为他要告发我的时候,他移开了目光。

冲我爹有礼地一笑:

「多亏府上人的照料,季某一夜好眠。」

他将「照料」二字咬得格外重,我爹却浑然不知,呵呵地笑着:

「那就好那就好。」

我放下心来,跟着呵呵地笑着。

没一会,温钰似是想起什么,殷勤地给夫子剥了一颗圆滚滚的鸡蛋,放在碟子里呈了过去。

「早上夫子说身体不适,您多吃一些,补补身子。」

我拿包子的手一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他接过碟子,勾唇一笑,转而递到了我面前。

「温姑娘脸色不好,看起来更需要补补。」

狗男人又内涵我。

我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从牙缝中挤出一丝笑:

「多谢夫子。」

这顿早饭实在吃得艰难。

我如坐针毡,便拿了两个包子,借口书坊有事先离开了。

6

直到进了书坊,闻到阵阵纸香、墨香,我才定下心神。

我们温家世代经营书坊,结识无数民间英才,所开书社遍布扬州。

这是最大的一间,负责收录各方原稿,目前在我名下。

刘管事走过来告诉我,书坊收到了怨铃先生的新作,请我过目。

我急步过去,打开木盒一一地翻看。

下笔如神,不疏不慢。

合作五年之久,他的字迹我再熟悉不过。

一首长词借着舞女的口吻,歌遍百姓深受徭役之苦。

一篇《有为》,更是直截了当地指出当朝腐朽、忠奸不辨,指出底层土质不均,农民手持收成最差的土地,却需上交同等的赋税,于理不合。

文末先生大胆地提出革新之法,条条从百姓出发,道道为富国强兵之路。

令我心潮澎湃。

只有他,才能写出如此出尘革新,锋利之余又充斥着满腔爱国爱民之情的作品。

我生在富贵之家,却在他的诗词篇章中,仿佛亲自走过寸寸贫瘠之地,又仿佛亲眼看到为了一斗米穷卖儿女的人间悲剧。

何处有怨气,何处便有怨铃。

先生的画、先生的诗、先生的词曲,无一不彰显着胸怀天下的当世大才。

可普天之下,只有我温家,敢于收录、誊抄、传播他的大作。

他的言辞涉及议政,触犯到许多底层官员的利益,即便在民间广得推崇,也很难走到更高层的眼中。

我亲自将先生的新作给每个子店都抄录了一份,吩咐刘管事着紧安排下去。

7

等我做完这些,从书坊出来时,天已半黑。

我前脚刚登上马车,便见周围围过来一群衙役,当中还有一位熟人,孟依依。

知县的女儿,也是我的竹马──景卿新攀上的未婚夫人。

该说不说,他俩一个背信弃义,一个胸大无脑,还挺配。

孟依依雄赳赳气昂昂地将我押回县衙,边走还边嘚瑟地道:

「我说温年,你跟这个怨铃先生到底什么关系啊?都为他进了衙门这么多回,还抄录他的作品呢。」

我睨她一眼,木然道:「叫你多读书,你偏要去放牛。」

她急了,双手叉腰:「放肆!你一介商流,竟敢辱骂朝廷官员。」

我叹口气,提醒她。

「穿朝服的是你爹,不是你。真论起来,你无端地扣押无辜百姓,才是触犯律法。」

她冷笑一声,亮出手里的衙令:

「还以为自己无辜呢,你包庇文人怨铃,证据确凿,进去跟我爹说去吧!」

言罢她使劲儿一推,将我推进空荡荡的县衙后堂里。

我环顾四周,没有守卫,也没有百姓,一个看客也没有。

只有知县大人独自坐在桌前慢条斯理地品茗。

我淡笑一声:「知县大人趁夜约见我,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他将茶杯轻轻地一放,看着我的眼神不怒自威。

「听闻怨铃又有新作送去了你的书坊,你别怪本官没有提醒你,他乃朝廷待审的反动分子!你若再助纣为虐,届时别怪本官连你一起定罪。」

「知县大人连将其作品呈至圣上过目的勇气都没有,就给他定性为反派,才是妄揣圣意吧。」

「温年!你别以为本官不敢动你。」

我笑笑:「您也清楚,与温家交好的文人无数,若我在扬州无端地出事,免不了会有汴京的朋友替我上禀讨伐。知县大人,温年只是一名弱女子,不敢与您为难,只求大人能高抬贵手,保民间一方言论自由。」

知县大人拧眉盯了我半晌,闭着眼挥挥手叫我滚了。

8

我麻溜地滚了。

出来时已是华灯初上。

外面下起大雨,噼里啪啦地在地上溅起层层水花。

我顶着身上的书袋冲进马车里,身上湿了一半。

到了家门前,我掀起车帘,头顶书袋正准备继续冲。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映入眼帘,纤白不染尘埃,在瓢泼的雨光里微微地泛着冷意。

手上是一柄竹骨伞,堪堪地停在我头顶。

我一抬头,便撞进季霖映照着水光的眼里。

他一手撑伞,一手稳稳地扶了我一把。

又再自然不过地拿过我手里的书袋,侧背在肩上。

我微微地晃神,顺着他的手跳下马车后,才反应过来夫子撑伞,扶我下车,为我拎书。

这都是下人做的事情,使不得使不得。

我点头哈腰地去夺他手里的伞:

「夫子矜贵,怎可劳烦您替我撑伞。」

「矜不矜贵的,昨夜也没见你怜惜。」

他脚步未停,手上半分要松开的意思都没有:「小心脚下。」

他一提昨夜,我登时缩回手不敢说话。

垂头看着脚下,默默地跟着他的步子往前走。

他侧头瞟我一眼,嗓音清润:「晚饭都没回家吃,你该不会是怕我?」

「没……没有。」感觉还不大有说服力,我又补充道,「书坊近日比较忙。」

他点点头:「那温姑娘看,我可够格去你书坊打杂?」

我偷偷地抬眼看他,清俊的眉眼里略带戏谑。

我干干地扯出一个笑容:「夫子说笑了。」

以他的身份,我给他打杂还差不多。

「我说真的。」他却无比认真地看着我,「我想做两份工。」

顿了顿又道:「正经的那种。」

「正经」二字一下让我想到一些不正经的事情,脸上一阵红红绿绿。

我怀疑他在记恨我,可我没有证据。

我还不能拒绝他。

温钰的夫子就是我整个温家的夫子。

师大于父,夫子就是想要天上的星星也不能叫作无理取闹。

9

于是次日,我小小的马车上一下子多了五个人。

三个美人,一个季霖,带着一个温钰。

我觉得马儿和我都承受了不该承受之重。

温钰在我旁边睡得四仰八叉,无忧无虑。

三位美男哀哀戚戚地看着我,把我手里的包子都看得有些僵硬。

季霖与他们几个面对面坐着,沉默一阵后,眉尖轻蹙:「这几位是?」

我舔了舔唇,斟酌着言辞预备解释。

还未开口,云逸红着脸,垂眸小声道:「我们都是,小姐的面首……」

云逸就是三位美男中,那个纯情少年。

他声音极轻,在一片沉寂的马车里却宛如惊雷。

我眼睁睁地看着沉静如远山的夫子不可置信地后仰半分,眉峰微挑,瞳仁裂开一寸。

手里漫不经心摇着的折扇也顿住了。

他一定想不到,书香世家温家的女儿,背后竟玩得这么花。

更加天雷滚滚的,应该是自己,竟然被这么花的姑娘给睡了。

我艰难地咽下嘴里残余的包子馅,装得面不改色。

云逸还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贴心地递给我一个水壶:

「阿姐别噎着,喝口水吧。」

「阿姐?」

夫子侧头,气急而笑一般,叹服地看着我:

「看不出来,你还好这口?」

我连连摆手,试图捡起一丝脸面:

「不是不是。我只是见他同温钰年纪相仿,便让他随温钰这么叫罢了。」

夫子眼睛微眯,抿唇看着我,显然不信。

我瘪着嘴真诚地看着他,他也定定地瞧着我,像要将我看穿。

眼看他就要被我真挚的眼神打动了。

「阿姐,云逸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云逸不合时宜地拽拽我的衣袖,小鹿般的眼里惶然无措。

我不得不拍拍他的肩,安慰他:「不关你的事,不是你的错,啊。」

这话又像是说错了,夫子「啪」的一下收起扇子:「倒是季某问的不是。」

正巧马车停下,夫子压根不听我狡辩,拂袖起身出去。

「啪」的一声带翻了云逸手里的水壶。

睡得口水横流的温钰终于惊从梦中起:

「怎么了怎么了,阿姐你没事吧?」

我一巴掌呼到他头上:「睡你的觉!」

我追上夫子的脚步,企图解释几句。

撞见他冷然失望的眼神,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面容端正俊逸,即便那夜的事情他也有份,也丝毫不影响他的君子之态。

「我以为你处在水深火热,却原来是过得风生水起。」

他转身顿步看着我,眼里明明灭灭后,轻笑一声:

「早知如此,我便不来。」

言罢他转身进了书坊。

我顿在原地,心怦怦狂跳。

脑海中回荡着他状似深情,又状似伤情的几句话,

季霖先生,莫不是我的故人?

10

几位公子的到来,在书坊掀起一阵轰动。

猛地一看,还是季霖最出挑。

他的脸虽不是最精致的,却胜在颀长挺秀、气质出尘。

我这书坊只做抄录,工序简单,招募的民间女子颇多。

从她们的眼神里,能看出来她们已经蠢蠢欲动。

我故作镇定地给季霖安排了个挂名顾问的名头,请他带着温钰去二楼隔间授课。

云逸等人同众人一道负责抄录便是。

刚安排完这些,我便被姑娘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七嘴八舌地撒着娇问我几位男子家住何方?几口人许?可曾婚配?能否下手?

我看着她们纯真、娇俏的面庞,兴奋的小手,和如狼似虎的眼神。

心里有些羡慕。

我像她们这般正该情窦初开的年纪时,可是连悸动的权利都没有。

「季霖先生不可冒犯。」我说。

姑娘们仰天长叹,一阵哀号,相拥而泣。

我冲她们笑笑:「其余三位嘛,你们各凭本事。」

姑娘们死而复生,嗷嗷地叫着,提着裙摆冲去了。

我转身上了二楼账房,贼头贼脑地关上房门,拉开抽屉,取出一沓书信。

是我懵懂时期与相交的几位笔友来往的书信。

也是我二十年来唯一与情字沾边的一点东西。

我四五岁时,举国上下遭过一次大灾,青黄不接之际,饿殍遍野。

人连饭都吃不上,更遑论读书。

城中书坊一家家地倒下去,温家书坊也不例外。

隔壁景家老爷与我爹曾为同窗,学成后一个从了文,一个从了商。

我温家为书坊,他景家为粮商。

最艰难的时候,是他们拉了我们一把。

彼时我爷爷还在,做主将我许给了他们家,以示报恩。

一纸婚约就这么定下。

兴许是此事膈应,我与景卿打小便互相不待见,根本不爱一起玩儿。

景老爷却是个老奸巨猾的,抓住这门亲事不放,却又并不来提亲。

骑驴找马耗到至今,终于攀上满意的下家,火速地退了我的婚。

我爹饱读诗书,讲究的是知恩图报、一言九鼎。

既定下将我许给他景家,便只有他们来退我的份,再过分也得忍。

别的姑娘在最好的年纪里,都是媒婆踏破了门槛,拿着画像三挑四拣地选夫婿。

我却只能心属一人,还是一个完全喜欢不起来的人。

好在我爱看书,眼界打开了,心中有乾坤,便也不在乎那个。

我结交过不少文人,有男有女,书信中侃侃而谈时,也曾有过怦然心动的感觉。

只是每到悸动的边缘,察觉到有越界的危险,我就会赶紧掐灭。

这两年,更是自暴自弃,连朋友也不再结交了。

可季霖先生,却给我一种万分熟悉的感觉。

清冷淡然,岿然不动,傲慢又风趣。

是我曾无数次想象中,书信另一端的那位公子的样子。

像是有人从书信中跨越山水向我奔来。

我原本死寂的心好像重新跳动起来。

分不清是紧张,还是期待。

11

我抱着书信琢磨了一下午,也没琢磨明白季霖到底是不是他。

季霖与温钰就在隔壁,我站在门前几度犹豫,抬手又放下。

最后终于咬牙敲门。

回应我的却是门外的刘管家:

「季先生与温公子皆出去了,说是些男人的事情,叫小姐不必多等。」

我微微一愣,转而假装很懂的样子点点头,长长地「哦」了一声,转身自己悻悻地坐上马车回府。

晚饭时,我娘也不在,桌上只有我和我爹。

我爹几度欲言又止的样子,看起来比我还有心事。

「爹,您有话便直说吧。」

他目光闪烁,有些局促地看着我:

「温年啊,你与景家的婚约,苦了你这些年,是爹对不住你。」

「你娘是怕你嫁人生子同她一样受苦为父知晓,不过这个男宠,总归不是件好事情。」

我明白我爹的担忧,我身为女子,成日地在外抛头露面已是破罐破摔。

蓄养男宠更加为世不容、为法不容。

毕竟,我又不是公主。

我娘的心情我也理解,她本是个无拘无束的洒脱人儿,却为了我们收起利爪。

当年我们虽得了景家的恩惠,却也是花了许多年才真正地重新做大。

那几年父亲忙于书坊的事情,四处奔波,常不着家。

我与温钰皆是娘亲一手带大,个中苦楚,自不必说。

再加上我婚事不顺,她总怕我去了别家也受委屈。

又怕我嫁了人,再出不得门,不能像如今在家中这样洒脱。

看着我爹浑浊的眼里写满愧疚,我心里也不好受。

我拍拍他的手,冲他粲然一笑:

「放心吧爹,我晓得其中利害,只是他们也怪可怜,身无长物,居无定所,我总不能把他们又送回那风月之地去。

我是想让他们先在书坊干点儿营生,等稳定了便放他们自行离去,另谋出路。」

我爹松下一口气,欣慰地点点头,眼眶微湿:

「往后扬州城的正经男儿你随便挑,中意哪个,为父定替你做主。」

我心头一暖,柔柔地一笑。

父母哪有不爱子的呢,他们一直都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给了我最好的呀。

12

我今日身上有些不适,正在镜前卸下头饰,准备早早地睡下。

门忽而被撞开,温钰火急火燎地进来。

我拧眉瞪他:「你好粗鲁!敲门会不会。」

「阿姐,救命。如烟要走了!」他白净的脸皱成一团,看起来都快哭了。

他向来皮实,少有情绪,也只有如烟姑娘的事情,才能让他这般动静。

我放下手里的步摇,叫他细细道来。

我知道柳如烟是春风楼的姑娘,擅弹琵琶,卖艺不卖身。

温钰对她一见倾心,结识数年,为她砸了不少银钱。

可她似乎是个孤傲的姑娘,对温钰这种金主也不大理睬。

偏偏温钰也像是有病,她越是爱答不理,他越魂牵梦萦。

用他的话说,那么多姑娘,弹琴都是为着取悦别人,唯独她,只取悦自己。

我知道他几次三番地在家里提起想纳妾,为的便是她。

可家里的要求是,他必须先学有所成,考取功名,再谈此事。

父母不愿替他做主,人姑娘也不可能无名无分地跟他。

听他说,春风楼生意遍布,不日要送一批姑娘入京去发展,柳如烟便在其列。

温钰慌了,想着长姐如母,我去给他走个流程,或许能让柳如烟安些心,留在扬州。

他伏在我腿边,哭花了一张玉琢般的脸。

我拿着帕子使劲儿地给他擦了把眼泪,嫌弃道:「你也就这点儿出息。」

然后跟他去了春风楼。

13

去了才知道好家伙,打着酒楼的名义,里面可真是别有一番旖旎。

我眯眼看向温钰,他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在前方带路。

最后七弯八绕地停在四楼的一个房间门口,他推门进去。

里面的姑娘正背对着我们在床前收拾细软。

像是知道来者是谁,她头也未回,语气有些不耐烦:

「温公子又来做什么!」

温钰乖顺地站到她身边,拽拽她的衣袖:「如烟,我把阿姐带来了。」

姑娘身形一顿,转过身来看到我后登时换了一副面孔。

一双无辜的大眼睛里盛满歉意,反应过来后走到我面前,有礼地冲我盈盈一拜:

「不知温小姐在,如烟失礼。」

我端庄一笑,扶她一把,相看了几眼后。

直奔主题。

我从手腕上褪下一个翠绿的镯子,水色上佳,品相独特。

这样的镯子,扬州城统共也没有几只。

「事出有急,是温年唐突。」

我将镯子递到她手上:

「你与温钰的事我都听说了,他对你的喜欢我看在眼里,不敢说十分真心,八分总是有的。」

「家中管教森严,温钰实乃无法。可我相信,待他功成名就时,定会给姑娘一个名分。还望姑娘考虑一二。」

说到这里,我与温钰一并殷殷地看着她。

她咬着唇,垂眸看了一眼我手上的镯子,当知此物含义。

又看一眼温钰,低头轻声道:「奴,奴不愿做妾……」

原来症结在这里。

我冷冷地看向温钰,小崽子疯了吧,还没开始就想叫人做妾?

温钰也急了:「我,我胡诌的!我娘不准我娶妻,我原想着,纳妾总容易通过些……」

柳如烟咬着唇,委屈地瞪着他。

温钰接过我手里的镯子,一把塞进她手里,正色道:

「待我考取功名,掌握前途,便可自立门户,谁也不了我的主。如烟,你是我唯一的妻。」

到底还是两个少年人,纠缠一年,却始终没有说出心中所愿。

似是等这句话等了太久,如烟眼里蓄满了泪,盈盈欲坠、楚楚动人。

眼见温钰就要温香软玉在怀,我实在没眼看,退出去在外间等他。

14

我倚在走廊边的栏杆上,俯瞰着楼下。

纷杂的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我不信邪,揉了揉眼,再定睛一看。

真是季霖!

他正在二楼,我对面的廊边,倚着柱子闭着眼,醉醺醺的。

我喊温钰出来看。

季霖身后包间的门打开,隐约可见里面的饭局还在继续,几个布料极少的女子插空坐在桌边。

两个白净的公子出来同他说着什么,想搀他进去,他摇头摆手不知在说些什么。

我拉拉温钰的衣袖:

「快走快走,让夫子知道你在此寻欢作乐你就完了!」

温钰犹犹豫豫:「可是夫子好可怜啊,他看起来都醉了。」

我跟着踌躇起来,再抬眼看去,正对上季霖有些迷蒙的目光。

他像是看到了我们,歪头淡淡地笑了一下。

兴许是醉意使然,他这一笑,比起平日的清冷、戏谑,多了一分孩子气的天真。

这样的表情出现在他眉目如画的脸上。

惭愧地说,我不合时宜地心驰荡漾了。

我跟温钰火速地下楼,穿过重重人群走到他面前。

心里还有些莫名的忐忑。

二楼的廊道拥挤,又喧哗吵闹,我们不得不靠得很近。

我站在他面前,头几乎要贴到他的胸膛。

温钰在他旁边扶着他的胳膊,连声唤他,问他还好吗。

他却只是有些迷蒙地低头看着我,清冽的眼里泛着盈盈水光。

他忽而一侧身,凑到我耳边。

像是有些高兴,又像是有些委屈的:

「温年,你是来接我的吗?……」

我心跳如雷,僵立着不敢动。

心里又酥酥麻麻的,有什么奇怪的感觉穿流而过。

温钰好奇地看看我,又看看他:「阿姐,夫子跟你说什么?」

我回过神来,轻咳一声,郑重道:

「夫子叫我们快些送他回去。」

温钰「哦」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搀起他。

回到马车上,夫子已经彻底地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颠簸几下后,他的头靠到了我的肩上。

我心下一隙,小心地将他的脑袋扶到温钰那边去。

没一会儿,他又闭着眼睛靠到我肩膀上……

我正欲再扶,温钰开口了:

「算了吧姐,夫子乃圣人,圣人能有什么坏心思呢?无非就是喝多了,想在你肩头小憩一会儿。」

15

此后,我脑中总不自觉地浮现起季霖的脸。

构想了无数种可能,又觉得有些荒唐。

被退婚的大龄剩女,加上初见的轻浮,不知道在他心里,我是怎样糟糕的一个人。

我甩甩头,看向窗外。

连绵下了半个月的雨,街道隐有积水。

衙门发了通告,叮嘱百姓无事切莫出门。

我暂时关了书坊,乐得在家休息,当然也存了一丝别的心思。

乡试在即,这两日温钰同夫子几乎闭关温习,颇为辛苦。

我在廊庭架了烤架,请他们休沐一日,一道烤鱼、听雨。

温钰压抑着兴奋,用眼神询问夫子。

季霖懒懒地靠在椅背上,放下书来看我一眼,略有疲惫地点点头:「去吧。」

温钰一溜烟地冲了出去,冒雨去接他的如烟,美其名曰请如烟姑娘来抚琴助兴。

我犹犹豫豫地顿在原地,欲言又止。

见我不走,季霖重新抬眼看我:「想说什么?」

我绞着手指,鼓起勇气:「夫子……夫子不一起吗?」

他似笑非笑地起身,踱步到我面前,清俊的眉眼在我眼前放大。

我一下紧张起来,微微地后仰,背抵到门上。

他伸手捏了捏我的下巴,眼里又是轻佻的戏谑:

「想我一起啊?」

我咽了咽口水:「夫子……夫子授课辛苦,也当劳逸结合才是。」

「真乖。」

他轻笑一声,拍了拍我的头,声音清润地划过我的心上:

「你先去,我这里还有点事情,处理好就来。」

言罢微凉的唇在我鼻尖轻点一下。

我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眼睫乱颤。

然后飞快地逃了,脸上一阵火烧。

该死的,又被他撩到了。

16

我将云逸也请了来,主要是馋他的酒。

他近日酿成一种果酒,入口清冽,回味有甘。

同外面那些陈年酒很不一样,颇为上瘾。

园中大雨绵绵,雨水顺着廊檐哗哗地往下流。

云逸架起炭火,温钰将鱼用木签穿好,熟练地撒上葱、盐、酱料。

我取了一条鱼撸起袖子细细地烤,如烟倒真来了兴致,在檐下抚起琵琶来。

说说笑笑间已然鱼香四溢,九月的天气还有些余热,我额上渗出一些汗珠。

忽而一片素白的帕子覆到额上,云逸一边给我轻拭着一边笑道:

「阿姐烤的鱼想必很好吃。」

言罢滴溜溜的眼睛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看着我:

「云逸也想尝尝,可以吗?」

我瞅着手上外焦里嫩的鱼,有些为难。

但人家都毫不吝啬地拎了两坛亲自酿的美酒过来,我也总不好太小气。

便拿起筷子小小地从鱼尾上挑了一块肉递到他嘴里。

他一下子眼睛弯弯,满意地吃下去,笑得像个孩子。

嘴巴甜甜地不断唤我「阿姐」。

我温温一笑,再抬头便看到亭前一个身影。

季霖一袭青衫,孑然地立在我对面,素淡的颜色也掩盖不住他周身的风华。

一柄竹伞撑在头顶,恍如错入人间的神仙。

眼神却毫无悲悯,清冷得不像话。

我微一愣神,他已收了伞,折身进了凉亭。

我将手上的鱼小心地装进碟子里,划成小片,端到他面前。

他却只挑眉看了看尾巴上的那个缺口,未发一言。

转而接过了温钰摇着尾巴献上的那一盘。

温钰还像个傻子一样冲我吐着舌头扬扬得意。

我心头一堵,酸酸胀胀的感觉缓缓地溢出,尴尬得不知如何自处。

幸有云逸乖顺,一把夺过我手里的鱼:「阿姐!夫子不要,云逸要。」

我扯出一个笑来,找了个去厨房取盐的借口,撑起伞逃了。

17

刚走到一个转角处,忽而被拽住胳膊。

我一转身,便被季霖圈进怀里,他一手撑墙,一手按住我的肩膀。

忽而一吻落下。

没有挑拨,没有逗弄,是少有的认真和侵略。

果酒的香气在我唇齿间弥漫,甜腻的香气令我头昏脑涨。

「味道如何?」他目光沉沉,「比起你那位弟弟。」

我咬着唇低下头,不敢看他:「什……什么弟弟……」

他眼神冷峻,凉凉地吐出两个字:「云逸。」

我微微一愣,义愤填膺地撇清:「我只亲过你而已!」

说罢又后知后觉地羞愧起来,偏过头去不看他。

这一偏头却瞟见另一方的转角处,温钰在干什么!

光天化日之下,竟把人家小柳儿圈在墙角,手往哪儿放呢?

我心下大骇,下意地识伸手捂住季霖的眼睛。

他身形一顿,转而轻笑一声,微凉的手握住我的手腕。

缓缓地压下我的手,露出一双狡黠的眼睛,目光灼人。

他俯身在我颈间猛嗅一口,语气无奈,似笑非笑:

「怎么办?这果酒好上头。」

我哆哆嗦嗦:「你想……想干吗?……」

话还没说完,便被他横空抱起,他低头看着怀里的我,勾唇一笑:

「你猜。」

我脸一下滚烫起来,心怦怦地狂跳,将头埋进他怀里。

我随他沉沦,往前岁月里的那些遗憾,仿佛在此刻,悉数被填满。

情动之时,他同我说。

明日起邻县有个为期三日的诗会,文人齐聚,他也在受邀请之列。

问我要不要同他一起前去。

他眼神微亮,眸若深潭的眼底隐约地含着期待。

邻县,为期三日,我一下子明白过来。

想到每天都可以黏在他身边,我心里泛起无数小泡泡,雀跃地翻滚着。

我咬唇点了点头。

18

次日,我随便找了个由头出门几日,家里并未怀疑。

我与季霖分路而行,在邻县的客栈碰面。

我特意穿了一条别致的罗裙,点了新的胭脂,戴上白玉簪。

我想该是小意柔情,略带魅惑的。

可是魅惑过了头。

刚到客栈,便被他拆骨入腹,紧接着困意袭来。

迷迷糊糊之间,我听到他轻笑一声,在我额上轻吻一下:

「诗会下午的安排就是斗诗,有我一个名头,我得去一趟。也不大有趣,你不爱看便留在这儿休息吧。」

收拾停当后,他走过来捏了捏我的下巴,声音愉悦:

「夜间有宴会,我再派人过来接你,嗯?」

我睡眼迷蒙地胡乱应了一声,便沉沉地睡去。

醒来时已近天黑,一位小厮驾了马车接我过去。

构造别致的庭院里,假山横立,溪水潺潺,小厮在前方为我引路。

走至小道的尽头,我立在树下,一眼便看到一方矮桌前的季霖。

同时,也看到了他身前,正在俯身与他对饮的红衣女子。

她面容娇俏,身上布料极少,俯身间露出点点沟壑。

季霖垂眸未看,席上众人却鼓噪起来:

「佳人在前,仍坐怀不乱,季先生果真风流不在啊。」

我如遭雷击,呆立在原地。

思量几瞬后,恍若梦中初醒,想起许多事情。

想起初见时,对我的投怀送抱,他来者不拒。

想起春风楼里,他身后的包间,亦是旖旎。

想起时至如今,我孤身同他在此幽会,却无任何媒妁之名。

一种莫名的恶心感涌上心头,他到底把我当什么呢?

或许是,同那些烟花女子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吧。

是我自甘下贱。

我稳下心神,同小厮吩咐,就同季先生说,我身体不适先行离开,已回温府。

言罢我转身走开,行至阴影处,又顿住,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我看到小厮附耳同他说完后,他怔愣一瞬,清亮的眼微微地一晃。

场上众人,亦有与我相交的好友,狐疑地问道:

「如何,温姑娘不来了?」

「她身体不适。」季霖起身笑笑,「我回去看看。」

言罢他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转身时面若冰霜,让我心下一颤。

我急忙躲开,从另一条小道出去,叫了马车回府。

19

回到府上,我琢磨着怎么应对他的怒气。

又觉得并没有什么好解释的,不曾开始,连结束的措辞都不需要了。

可他出现时,却并没有想象中的质问,甚至都没有问我为何不辞而别。

只是冷静地看着我,声音克制而凉薄:

「身体还好吗?」

我胡乱地应了两声,他又问了些其他的日常,我皆冷淡地敷衍而过。

最终,他便只是抿唇点点头,转身走了。

之后几日,皆是如此。

直到雨过天晴,书坊重开。

云逸拿着书坊的新书目录来我房里找我。

我坐在桌前,偶尔指点一处,他俯身同我解释。

忽而一片雪白的衣角映入眼帘。

季霖站在我们面前,一袭白衣衬得他丰神俊逸,又有些正经。

他漠然地盯云逸一瞬,转而长睫垂下,垂头看我:

「你有空吗?」

我心里一紧,还有些涩涩的:「有些忙。」

他不置可否地道:「我在外面等你。」

言罢他抬脚出去,我心里也越发隙闷。

接下来云逸说了些什么我都没有听清,拿不定主意,皆让他自行处理。

等他走后,我缓缓地起身,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出房门。

季霖双手抱胸,斜斜地倚在廊檐下的柱子上,侧头看着外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鼓起勇气走到他面前,尽量稳住声音:

「你找我有事吗?」

他转过头来看我,神情淡漠、目光沉静,看不出悲喜。

「温年,你又一次,对我腻了,是吗?」

我心里一痛,又有些震惊。

这个「又」字,该如何理解。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他缓缓地开口,一字一句地念着:

「温年姑娘,你真是,同三年前一样,擅长始乱终弃。」

言罢他再不管瞪大眼睛、僵立原地的我,从我身旁离去。

徒留我在原地,脑中一阵嗡鸣。

他方才念的那几句,分明就是我给书信另一端那位公子的最后一封回信。

可又有哪里不对。

我特意地查看过季霖的字迹,是自成一派的虎跃行书。

与那位公子的簪花小楷,全然不同。

我的心不断地往下沉,像是好不容易抓住了什么,却又在片刻间,全然失去。

始乱终弃的人,当真是我吗?

20

晚间,我在春风楼定了个正经包间,宴请三位美男。

他们入府已有小半年,如今在书坊也各有所成。

我给他们一人一笔银钱,表明遣散的意图。

往后,书坊他们仍可去;温家,便不必再回了。

其余两位听此一说,皆喜不自禁,举杯向我致谢。

唯有云逸略微白了脸,很快地又被热烈的气氛掩盖。

言语间免不了推杯换盏。

想着果酒不醉人,我放肆地一杯又一杯往嘴里灌起来。

脑子飘飘然起来时,仿佛心里的沉重也能轻一些,不至于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理智只剩几许残存时,我意识到该离开了。

我晃悠悠地起身,奇怪的是脑子尚且清醒,手脚竟有些使不上力气。

紧接着,云逸的脸在我面前逐渐地放大。

「阿姐要走了吗?」

他不复平日里单纯的模样,笑得有些古怪:

「阿姐真要丢下我吗?」

我猛地甩了甩头,伸手想将他推开一些,却软软地使不上力气,倒像推就。

云逸顺势握住我的手,脸凑到极近,在我唇边磨砂。

「阿姐……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我心下警铃大作,想开口说话,却发现怎么也张不开嘴。

侧头发现其余两位男子,也早已醉倒在桌边。

我死死地咬牙,浑身气力逐渐流失,意识昏昏沉沉。

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他身上。

我醒来时,是在一张宽大的床上,只着一件寝衣……

身旁一位男子,却不是云逸,而是那位肖似季霖的男子。

我猛地坐起,捂住嘴死死地盯着他。

他脸上毫无生气,裸露的胸前没有起伏。

安静的房间里竟听不到一丝的呼吸。

我脑中疯狂地嗡鸣,鼓起勇气探他的鼻息。

又猛地缩回手,跌跌撞撞地爬下床。

捡起凌乱的衣衫想往身上套,手却抖得不像话。

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模糊了视线,衣衫在我手上越理越乱。

忽而「砰」的一声,门被踹开。

一片天光之中,季霖立在门口,一瞬愕然后,眼里满是惊痛。

「都别进来。」

他高声吩咐一句后,沉着脸蹲到我面前。

一手按住我的脑袋,将我揉进怀里。

我在他怀里浑身发抖,哭出声来:「我没有……不是我……」

他脱下自己的外袍将我裹住,眼尾红得吓人,

声音却是一如既往地不疾不徐、安定人心:

「我知道,交给我,别怕…..」

言罢他在我额头轻轻地一吻,又扯起一片衣角将我的脸也盖起来。

将我抱起来,抬脚出去。

我紧紧地缩进他怀里,透过小小的缝隙看见门外站了一众官兵。

知县大人也在。

一群看客议论纷纷,依稀听见「温姑娘」「狎妓至死」几个字。

我往里缩了缩。

季霖顿住脚步,寒凉吩咐:「尸体带去尸检,云逸等人带回衙门关押!」

耳边传来知县大人略微犹豫的声音:

「温年姑娘……恐怕也得带走。」

「本官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季霖胸腔狠狠地震动,极力地压制着怒气,「放心,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21

回到府上,季霖将我放到床上。

我躲进被子里,听见门外母亲哭哭啼啼的声音:

「是我害了我儿……」

季霖隐约地安抚了几句,轻轻地关上门,坐在我床边。

沉默许久,我仍不愿露头,恨不能就在这一片狭小中死去。

「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季霖试探着伸手进来,微微地勾住我的小指,轻轻地开口:

「不是你的错,他们的目标是我。怨铃,也是季霖。」

我心头一跳,惊诧万分。

却仍未动,静静地听他说下去。

据他所说,此事牵连甚广。

扬州知府统辖整个扬州地区,却私扣民粮。

以官府的名义低价征收,又私自高价放入民间盈利。

如今扬州连连大雨,粮食无收,周边多县早已青黄不接,难民四起。

官府却无粮可拨。

他们怕此事败露,才千方百计地阻止季霖谏言,以及阻止他进京赶考。

殊不知,新任银青光禄大夫宋先生乃季霖恩师。

此事关键证据,并土地改革之策,他早呈与恩师,递交官家。

官家大喜,称季霖大才,乃凤毛麟角。

今晨圣旨已下发至扬州,灾情紧急,命季霖暂代扬州知府,彻查前任知府民粮一事。

另借此次扬州水患大开粮仓之机,以扬州城为试点,开始实行土地改革之策。

推行官方借贷策,贫苦百姓可向官府贷粮,丰成时偿还即可。

避免粮价被恶意操控,百姓陷入民间高利贷、永无存粮的恶性怪圈。

「对不起,温年。」他声音干涩,语气里是少有的颓败,「是我连累了你。」

我从被子里露出一点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原来这段时间发生了这样多的事情,他又何尝不是如履薄冰。

难怪常见他周身疲惫,可即便如此,他仍愿借着诗会的由头带我出门游玩。

我伸手搂住他的腰,将头搁在他的腿间。

努力地笑着,戏谑道:

「我还以为怨铃先生是一位六旬老伯,竟然也是你。」

见我笑了,他眸子重新亮起来,拍拍我的头:

「谁还没几个小号的。」

「这么说,同我书信来往的公子,也是你?」

「嗯,簪花小楷,只给你写过。」

沉默一阵后,我扣住他的手:「你是不是要走了?」

灾情当前,他作为新任知府,想必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处理。

「知县那边我会去说,我亲自替你担保,你不用进衙门,案子让他们去查,你在家好好休息便是。」

他将头抵在我的额头上:

「温年,这一次,等我。」

我捏了捏他的手,扯出一个笑来:「好。」

22

官府那边催得急,季霖匆匆地陪我吃了午饭后,便动身去了下面的县里,处理灾情。

他走后,爹娘又来安抚我一阵,暗示我这几天就在家休息,不要出门。

想来是外面对我风言风语颇多。

不过这些我都不在乎。

从我踏入书坊那一刻起,早已违背纲常。

有夸我巾帼不让须眉的,也有辱我不守妇节的。

我并不仰仗他们而活,是以他们怎么看我我毫不在意。

可我想知道,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按季霖所说,云逸当是前任知府的人。

他自认为有知府庇护,胸有成竹,做得很明显。

酒有问题,人命与我无关,相信不日衙门便能查清楚。

可我跟云逸,他有没有……只有他自己知道。

阴暗的地牢里,云逸仍是一身洁净。

他歪头看我:「阿姐,你来看我啦?」

「别叫我阿姐。」

我伸手摘下帷帽,漠然地看他:

「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把你留在府里。」

他缓缓地垂下眼睫,看不出情绪。

「阿姐,除我爹娘之外,你是对我最好的人。你教我读书,留我在书坊看账,我原本是不识几个字的人,是你让我发现我在算术上竟有几分天赋;让我发现,原来我靠自己也能堂堂正正地做个人。」

我嗤笑一声:「所以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他猛地抬头看我,眉头轻皱,茫然又委屈:

「知府大人以我爹娘的性命要挟,我也没有办法,我……」

我打断他:「难道轻薄于我,也是知府大人的意思吗?」

我情绪上来,脸涨得通红,手也止不住地颤抖。

他略微一愣,眼神颤颤巍巍地几度晃动,随即低下头,小声道:

「我没有。」

我慢慢地平静下来,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他凄然一笑:「你不愿意的事情,我怎么舍得勉强呢。」

他眼底的情愫令我不适,我猛地转身,又顿住:

「你同温钰相仿,我一直把你当弟弟看待。可你杀害了一条人命,我无法替他同情你。」

「等衙门裁决吧。」

言罢再不停留。

直到走出地牢后,雨霁天晴,云霭散去。

笼罩在我心间的那团云,也才逐渐散去。

季霖,这一次,我哪儿也不去。

23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平平无奇,同之前没有什么分别。

根据知府大人的授意,县里举行了一次募捐。

虽说我们靠近城区,资源富庶,未受太多灾情影响。

但书看多了,大家也逐渐明白。

华夏一家,荣辱与共。

唯有上下一心,八方共进,才能真正的长治久安。

我收拾了自己的钗环首饰,放入盒子里,将那一套九件的赤金步摇也放了进去。

又同父亲商议,将书坊近几年四成的收入捐赠出去。

作为我温家,出一份绵薄之力。

此举一出,城中商户纷纷效仿,募捐台登时被围得水泄不通。

民间个户也纷纷尽己所能,柳如烟捐了自己的一把琵琶。

负责清点的知县大人颤抖着手,热泪盈眶。

替朝廷向百姓拜谢,也承诺,往后不论官大或者职微,定不忘初心,百死不悔!

我脑海中想起孟依依挑衅地给我送她的大婚请帖的样子,不得不说,有其父不见得有其子。

但我总不好跟她计较,去露个脸就露个脸吧。

只是好巧不巧,这天恰逢温钰乡试放榜,我同爹娘在家焦灼地等消息。

隔壁清早起便吹吹打打,请来半个县城的人,好不热闹。

对比起来,我们温府就更显紧张、冷清。

直到一声喊叫:「报喜!」

紧接着便是温钰猴似的跑弯了腰,边跑边喊:「中了中了!」

阖府上下一阵沸腾,爹娘喜极而泣。

不愧是我弟!

欢声笑语间,门外沿街传来密集的鞭炮声,夹杂着喇叭声奏着喜乐。

想必是隔壁的迎亲队伍。

我们心里正欢喜,便也来了兴致,携手出门去看。

漫天的烟雾弥漫间,领头的小厮盛装红似火,一片喜庆渐行渐近。

渐渐地露出高头大马上,身着鲜红官服,戴着官帽,面如冠玉的俊俏公子。

我呆住了,爹娘也呆住了。

还是温钰先反应过来:「夫子!」

隔壁的宾客渐渐地聚集到温府门前,倒像是温家才是今天的主角。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眼看着季霖气定神闲地下马,冲我温温一笑。

他一步一步地朝我走来,像是携着无限荣耀,带着万丈光芒,令我心头微晃。

他缓缓地抬手,俯身递上一本文书:

「扬州广陵季氏季霖,见年二十又二,仰慕温氏长女温年已久。今日唐突,特来求亲。」

「季某惭愧,诚心可鉴,只是……聘礼不足,还望伯父伯母海涵,考虑一二。」

向女儿家提亲却明言聘礼不足,是为轻慢,这在平日里定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可偏生从他这样一个一心为民的人嘴里说出来,反而尽显风骨,令人折服。

周围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渐渐地变成叫好声。

围观百姓皆对知府大人赞叹不绝,称我们郎才女配,万分登对。

我爹接过文书,感觉特别有面子,笑呵呵地请他进去。

走过我身旁时,季霖微微地弯腰覆在我耳旁,略带戏谑:

「温年姑娘,久等了。」

我侧头看了看隔壁冷冷清清的婚宴,歪头一笑:

「季霖先生,来得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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