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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替身不好惹

1.

沈烨为了他的白月光,几乎要掐死我。

当我从沉重的黑暗里慢慢挣脱,神思逐渐清醒时,一直在我身边伺候的王妈妈便扯着嗓子兴奋说着「恭喜夫人,贺喜夫人」的话。

我却只觉浑身软绵绵的,脖子上兀自还有一丝残留的紧迫感。

「什么喜?」我淡淡问道。

随即瞥了眼身处的屋子,已经不是我在侯府住的房间了。大概在我昏迷时,已经被抬出侯府,扔在这个不知道什么的地方。

王妈妈抚着我的手背轻笑:「夫人有喜了,这可不是天大的喜事吗?」

我下意识摸了摸肚子,莞尔:「来得可真及时,原来是这小东西救了我一命。」

王妈妈收敛了笑意:「夫人哪里话,便是没有身孕,小侯爷也是疼惜你的。」

若是以前,这话我是信的。

深信不疑,甚至因着他的疼惜骄纵,心生绮念,幻想起了自己不配得到的东西。

但是那一场闹剧结束,他冰冷的眼神,发狠要掐死我的手,让我彻底认清现实。

他梦寐以求的颜郡主随王爷从封地回来了,不日将要成婚,而我这个替身,因与那白月光有着七八分相似,倒变得更加弃如敝屣。

颜郡主发了话,让他在大婚之前将府上乱七八糟的人都处理干净。

呵,那头一个乱七八糟的人可不就是我了嘛。一个侍妾竟与正室容貌相近,成何体统。

我想沈烨最大的宽容也许就是在外面寻一处宅子把我当个外室养着了,差一点的话……那便是要命了。

我唯一笃定的就是,他不会放我自由,更不会将我送人,虽然侍妾送人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但他不会容许我顶着这张脸再跟别人,这是与颜郡主几乎相近的一张脸,他绝不容许的。

可我不甘心啊。

我跟了他三年,那三年时光,说一句恩爱两不疑也是不为过的。

我从青楼跟他进入侯府,入了他所住的揽月居,都不敢抬眼看人,有丫鬟来替我更衣,吓得我攥紧衣袖与她拉扯。

那时,他轻笑着安抚我,让我不必害怕。

他说:「从今日起,这里就是你的家。」

那一刻,抬眼看着他一脸和煦笑容,我像一片浮萍一样,在荡漾水波中,悄然生出了根须。

他晨起习武,我便沏着茶,热着毛巾候在廊下。

白日里,若有闲暇,便拉我坐进他的怀里,一句一句教我读书。

夜里更是无间的亲密与放纵。

他甚至,默许了揽月居的下人唤我一声夫人。

至少,在那个揽月居里,我们真的像一对夫妻一样共处了三年。

可笑的是,我竟把偌大侯府中的这一隅天地当了真。

实在愚不可及。

2.

其实早些时候我便听说颜郡主要求沈烨清理后院了,但是他一如往常,丝毫没有异动。

照旧回府便来陪我吃饭,带我在院中散步消食,临睡前习惯让我枕着他的肩,窝在他怀里看他翻几页书,偶尔也会读两句词。

他读:「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我突然就心念一动,问他:「将来我若不在了,沈郎看到院里的秋千,门前的台阶,会不会也有些惆怅?」

他轻笑:「说什么傻话,你怎会不在?」

「我……」未及出口的话被他炙热双唇尽数堵了回去。

他扬手扔了手中的书,将我折腾得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大概便是这样吧,让我心中的绮念逐日张狂。

那天,绣坊送来了大婚的吉服,就放在揽月居的一间厢房里。

我推开那间放着吉服的厢房,打开檀木箱,反复看着那一袭正红。

哪个女人不想凤冠霞帔呢?

可我还没来得及站在镜子前好好看看我穿着嫁衣的样子,身后便传来沈烨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他罕见地带着怒意,再无往日温情,我顿时溃不成军:「我这辈子大概是没机会穿上这样的衣服了,我只是想试试。」

可他却突然发了狠,几乎捏碎我的下巴:「你不过是个替身,不配。」

虽然从来都知道,但听他亲口说出来的那一刻,我还是清晰地听到了整个世界陡然崩塌的声音。

是,我只是个替身,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是个替身,若不是能当个替身,我现在大概还在青楼里接客。

我是个替身,一个正主不在时,供主人玩乐的工具罢了。

当正主回来时,我就该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免得给人添堵。

卑贱如斯,连活着也是恩赐,却还妄想别的……

他的手还是温热的,可我却在那一阵窒息里,彻底认清现实。

原来一朝倾覆之时,我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不想看到他可怕的眼神,不想看到三年的恩爱时光又被他亲手熄灭。

我默默闭上眼,想着阿娘临终前的嘱咐,苦笑:「终于还是走到尽头了,阿娘,我来找你了……」

3.

我日日从那样钻心疼的噩梦里惊醒。

王妈妈硬是拽着我坐起来叫着:「你再这样下去迟早一尸两命,还是要振作精神啊。小侯爷来看过几次了,你都不醒。你养好胎,生下孩子,还怕他不管你吗?」

「你看看这院子,一点儿也不比侯府后院差,小侯爷吩咐了,一切吃穿用度都跟以前一样,要最好的!」

「你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你不心疼自己,也不心疼肚子里的孩子吗?」

是啊,我还活着,我不仅活着,肚里还多了个小东西。

这小东西特意赶来救我,我也该护好他才对。

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啊……

「王妈妈,替我沐浴更衣,我饿了,要吃很多很多东西。」

那时我想难道我如今的处境能比在乡间与野狗夺食还差吗?能比被人卖入青楼,忍受鸨母的打骂,没日没夜地干活还得学习歌舞技艺,等待时候到了便如其他姐姐一样接客还差吗?

洗去一身虚汗,换了干净的衣衫,我坐在桌前,拼命将面前的饭菜往嘴里塞。

我只是个挣扎着活命的人罢了,没有资格伤春悲秋,我要好好活着,像田里的芨芨草一样,拼命地活着,到哪里都要拼命地活着!

王妈妈不停替我布菜,笑得合不拢嘴:「多吃点,多吃点,你现在要吃两个人的饭呢。」

我大嚼大咽,根本来不及回味饭菜的香味。

好像,我也吃不出饭菜香味了。

无所谓,只要吃下去,就有力气,就能活着。

「王妈妈,送我出来时,所有的东西都带出来了?」

王妈妈愣了愣,讪笑着点点头:「是,小侯爷为你想得周到,你用惯了的东西全都收拾出来了。」

那就好,本就该彻底清理干净的。

「我衣柜里那个沉香木的小箱子没忘吧?」我塞了一口菜,继续问道。

「没忘没忘,还依样放在衣柜角落里呢。」王妈妈指了指衣柜,笑得几近讨好,「夫人你别多想,只要小侯爷的心还在你身上,其实在哪都一样的,这里反倒清净。」

我点点头,谢过她的宽慰。

小侯爷的心哪会在我身上,但是那个沉香木的小箱子还在我身边,我就还有希望。

那是我这些年存下的细软,既然沈烨不想放我自由,那我只能自己寻机逃出去了,那一箱钱财便是我日后安身立命之本。

我在心里想好了,若是沈烨来了,我便对他笑,像一个真正的侍妾抑或外室那样低眉顺眼。

我要恭喜他即将大婚,祝贺他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像我刚认识他时那样吧……

可没想到,傍晚他真的来了,远远听见他的脚步声,我便如同受惊的麻雀一样从秋千上跳了下来,飞也似的冲进屋里,关上了门。

我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

但片刻之后冷静下来便知道这样怕又会惹恼了他,慌忙打开门,站在门边,低低唤了声:「小侯爷。」

那时他大概正欲踹门,高高抬起的脚又放了下来,慢慢踱到我面前,半晌没说话,气氛沉闷得让人胃疼。

「把头抬起来,看着我。」他语气淡淡,却不容置疑。

我才意识到自己竟然都没敢看他,从前他回来,还未进房门,我便如同一只鸟儿一样扑进他的怀里,现在想想还真是傻得可以。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就那样突然从云端直直跌落谷底。

抬眼迎上他漆黑的眸色,那里幽深得如同一汪深潭,是我根本无法触及的遥远。

他说:「阿萸,你好好在这里养着,乖乖听话。」

我说好,我自然乖乖听话,绝不再说一个不字。

他说:「你没事吧?」

我说没事,我很好,真的很好,我每天都吃很多饭,睡很久。

他说:「那你怎么哭了?」

我恍惚中伸手抹了一把脸,一手湿润,真奇怪,赶紧回道:「是风,风迷了眼睛。」

「现在没有风。」他抱住了我,像之前无数次抱过的那样将我紧紧搂在怀里,他的下巴蹭着我的鬓角,轻轻地说,「现在没有风啊。」

可我重又紧贴着他的胸膛,却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受了委屈便放声痛哭,将眼泪蹭满他的衣襟。

我拼了命地把眼泪往回逼退,拼了命地让自己平静下来,直到指甲掐破了手心的一层皮肉。

我再也不敢奢望一丝一毫别的东西了,可却浑身抖得厉害。

「你冷吗?抖成这样。」他将我抱得更紧。

「没,我只是有点困,想睡觉了。」

他竟然一如从前,马上将我打横抱起,放在了床上,还不忘撑着双臂低低道:「险些忘了你如今有孕在身,真叫人苦恼。」

是挺苦恼的,若不是突然有孕,直接杀了我多省事。现在还要大费周章地圈在院子里,即便生了孩子也不好处置,实在是左右为难。

我裹紧了被子,翻身将整个人拥在棉被里,假装已经睡了过去。

我想你也不必为难,我很快会想一个办法让你不这么苦恼,总能一了百了的。

4.

我可以在任何处境下艰难求生,但唯独再也不能停留在沈烨的羽翼之下。

我想我要走的,若我没有愚蠢地爱上沈烨,为了混口饭吃,我可以留在这当他的金丝雀。

但现在不行了,我爱他,他却只当我是个替身玩物。这交易失了公平,将一颗心磨得血淋淋。

我怕了,我其实很想再问他一句,这三年,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真情?

但我不敢,我绝不能再听到他说哪怕半句羞辱的话。

真的会死。

还有我肚里的小东西,哪怕他的父亲再显贵,那也只能算是个私生子,见不得光,永无翻身之日。

我便是这样,我从记事起就跟我阿娘住在乡下,那里的人待我们很不好,总是恶语相向,骂我阿娘是破鞋,骂我是没人管的野孩子。

阿娘每日出去做工,任由我在田间瞎跑,但大多数时候也只能带些米汤回来喂我。

我不知道我爹是谁,只是在乡间挨骂时零星听过一些,拼凑起来大概便是我阿娘是京中哪个达官贵人的侍女,却爬上了主子的床,有了身孕便被主母处置,侥幸逃命。

我阿娘总是忙碌的,忙着四处做活,夜深时也会偷偷抹泪,所以我从不敢问。

后来她病了,病得再也不能出去做工了,我们也断了吃食,我每日在田间瞎晃,见到什么都吃,再生涩的果子我也能咽得下去。

可我阿娘不能了,她的眸光渐渐消散,却还含着泪,攥紧我皮包骨头的手,急切地叫着:「你要活下去啊,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命运有时会重复,但好在人会吸取教训。

在悲剧来临之前,我还有为我自己,也为肚子里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奋力一搏的机会。

5.

也不知道是沈烨未卜先知,料到我会生出逃跑的想法,还是怕我被人发现。

那一方小院,竟密不透风到连个狗洞都有人把守。

我自然也是不被允许踏出大门的。

为了逃出牢笼,我须得好好筹谋才行。

沈烨什么都要最好的,看诊也从来只请京中最好的医科圣手安老先生。

托他的福,安老先生说我胎象还不稳,须得小心将养,开了不少安胎药。

我倚在床边,扫了两眼站在安老先生身后的林粟,他不意对上我的目光,霎时红了脸。

我轻笑。

从他进门时我就知道,也许他就是那个能助我一臂之力的人,因为他看到我时,眼中有刹那的明亮。

绝境中的人,总是能无比敏锐地抓住一切生机。

胎象孱弱,安老先生日日问诊,几乎将一把白胡子揪得所剩无几,他不住叹息,「夫人还是要心绪开阔啊,如此这般忧思过度,于胎象实在不利。」

我已经很努力地开阔心绪,也很努力地吃药了。

每天满满三大碗药,我仰着头咕嘟咕嘟一口干,连蜜饯都不用吃一颗。

不知从何时起,林粟随安老先生进来替我把脉时,总会捎些外面时兴的小玩意或是一两样可口的糕点小吃。

他说:「夫人总是郁郁寡欢,要看些不一样的东西才能稍稍起些兴致。」

东西我吃不出好赖,小玩意儿也意兴阑珊,不过他这贴心模样倒是极合我意。

他是安老先生的关门弟子,医术高明,前途无量。胎象渐稳之后,安老先生就不来了,变成他日日请脉。

有一日他带了只刚断奶没多久的小奶猫,说是特意备了茶点,向东街的李婶请来的。

这小奶猫毛色灰白相间,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满是对这个世界的新鲜好奇。

林粟从袖子里将这小奶猫掏出来时,我便眼前一亮。

他可太会挑礼物了!

林粟半蹲在床边,一双眼亮晶晶的:「夫人终于笑了。」

「是吗?」我忍不住双手接过小奶猫,抚着它顺滑的毛,心情霎时明亮许多。

他也很开心:「我就知道这小狸奴可以让夫人开心些。」

「是你带来的,那你给它取个名字吧。」我抱着小奶猫抬眼看他。

他稍稍一怔,面色微红。

我就知道我这般淡淡含着笑意,眼睛一眨不眨地仰视他会有这样的效果。我一点儿也不急,就那么静静地仰面看着,满怀期待……

「那就叫它哈哈吧,希望它能让夫人每天开怀大笑。」他声音微颤。

「哈哈?」

他蹲下来,用指腹抚了抚小奶猫的头顶:「嗯,你看,就算你只是叫它的名字,也像是在大笑一样。」

哈哈!

很久了,我竟然还能短暂地忘记心口破掉的一个大洞,像这样痛快地笑一声。

林粟啊,大概他真的能救我一次。

其实我们从未独处过,每一次来,王妈妈必是防贼一样守在我身边。

但其实,如果一个女人刻意勾引一个男人时,可以不言语,只需几个眼神,若对方也有意,便足以心照不宣了。

我不管他是可怜我,还是喜欢我这身皮囊,我是存了心要勾他,我要让他助我离开这里。

6.

沈烨再来时,我恰好坐在桌边拿一根狗尾巴草逗猫。

太专注了,以至于我根本没发现他何时进屋,何时站在了我身后。

直到他突然开口:「今日倒是心情不错。」

我蹭地站起身,顺手将原本站在桌上的小奶猫捧进了怀里,退后几步。

「怎么,难道我能吃了你?」他有些愠怒,又看了看我手上的猫,「还是吃了它?」

「没有,猫会掉毛,我怕沾上你的衣服。」

「那就扔出去,哪里来的这么个玩意儿。」他拂袖坐了下来。

「不行!」我脱口而出,又迅疾后悔,我不能这样跟他讲话。

我突然恨极了自己为什么被人买回家却会对人生出情意,我早该清醒克制,时时刻刻知道自己的身份,那便没有现在的窘迫。

一个奴婢,即便是被主人打骂怒斥,那也只是忍耐,至多私下愤愤诅咒几句。却不会像我这样撕心裂肺,浑然不像自己。

我紧抿着唇不说话,也不去看他。

他却叹了口气:「你如今这个样子,看似温顺,却是最不温顺。我不过就说了一次重话,你就过不去了?到底还要跟我怄气到何时?」

「我没有怄气,只是明白了。」

「明白什么?」

我抚着手上的小奶猫,定定看着这个在一瞬间陌生的男人:「明白了要恪守本分,从前是我不懂事,现在懂了。」

他蹭地起身冲到我面前:「从前只是不懂事?」

是啊,从前的确不懂事,随意与他笑闹,生气,使小性,气急了还拿指甲掐过他。

一个替身,怎么可以这样?

「以后我会乖会听话,你说怎么就怎么,只要你不杀我。」我闭着眼,不敢再回想那一天。

他噙着一抹笑,饶有兴致地看着我:「那天梗着脖子一心求死,不是很有骨气吗?现在知道怕了?」

是啊,当我从不切实际的虚妄里清醒过来时,我实在害怕极了。害怕丢了这条命,害怕再也看不见这个残酷又迷人的世界。

什么都没有活着重要,一定要活着,活着才有希望。

「你知道的,我最怕死。除了死,怎么样都可以。」我温顺得简直不像话。

「那就好好活着。」他淡淡留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7.

我的小院里除了每日来请一次平安脉的林粟,还有偶尔光顾一次的沈烨,再无别的访客。

可是有一日却呼啦啦来了一群人。

我紧紧抱着怀里的小奶猫站在一旁,看着端坐屋中央的华服女子,她通身气派十足,华贵无匹,脸上带着十足的玩味笑意,定定看了我好一会儿。

我想倒也不能怪她,即便是我自己,此情此景,也觉得十分滑稽可笑。

几乎一模一样的两张脸,一个高贵华丽,意气风发,一个弱风扶柳,低眉顺眼。

颜郡主,沈烨青梅竹马的未婚妻。

她笑着开口:「听沈烨说你比我小几个月,算是妹妹。」

「郡主言重了,我不……」话没说完,我的脸上便重重挨了一耳光,耳边顿时嗡嗡作响,半张脸又麻又胀。

是颜郡主身边的一个嬷嬷,打完冷眼厉声斥道:「大胆贱婢,在郡主面前竟敢不用卑称。你不过是运气好,长出了这张脸,又恰好有了身孕,小侯爷可怜你。否则,你就连站在郡主面前的机会也是没有的!」

我突然有点想笑,这一巴掌让我想起沈烨将我带出青楼之前,我的生活最不缺的就是这样的辱骂和耳光。

我真是运气好,与辱骂和耳光相比,到了年纪就要接客更可怕,可我第一次登台准备接客时,就被沈烨带回了家。

运气好,运气真的好。

可是如果可以重来,我宁愿留在青楼只做交易,不谈情爱。

颜郡主好涵养,她挥退了嬷嬷,劝我不要与她一般见识。

恰在这时,沈烨匆匆赶来。

他直直走到颜郡主身边,柔声细语:「颜舒,你怎么来这里了?」

「烨哥哥,我只是好奇想来看看萸妹妹。」

到此刻,我终于承认,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郎才女貌,情真意切。

此情此景,竟然还堂而皇之坐下来,你一言我一语聊了起来。

沈烨一眼也没有看我,从他进了这间屋子,他们两眼中就只有彼此,再无旁人。

听闻他们是自幼便定了娃娃亲,又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只因庆王爷携家眷定居封地才不得不分开多年。如今,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吧。

他们的谈话渐渐还是转移到我这个替身还有我肚子里的小东西身上。

毕竟在我的屋子里,我也还杵在这煞风景,很难绝对忽视。

颜郡主说:「烨哥哥,生孩子一定很疼吧。」

沈烨说:「嗯,听说不仅疼而且极为凶险,将来你若不想生那就不生,等这个孩子生出来了,就养在你的名下,正好陪你一起玩。」

颜郡主咯咯大笑:「你总是把我当小孩,可孩子若给我了,萸妹妹舍得吗?」

「没关系。」

沈烨笑着说没关系,对,的确没关系,替身侍妾哪有资格有关系。

当着我的面,旁若无人讨论我和我的孩子,就像寻常夫妻在商量过年杀几只鸡宰几只鸭,是清炖还是红烧一样随意。

鸡啊鸭啊当然没意见没关系了,他们又不是人,不会说话。

可我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他们聊尽兴了,已经出门而去,我才从通体麻木中恍然反应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再看他一眼。

我追到门口,怔怔看着他们携手走远的背影,言笑之声,不绝于耳。

我看了很久,直到什么也看不见。

而沈烨,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8.

王妈妈拿煮好的鸡蛋剥了壳替我敷脸上的红肿时,劝我不要放在心上,如今庆王府安定边疆有功,正得势,没人敢惹。

我笑了,得不得势,我于他们,也都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啊。

能活着抽身离去,已是最大的幸运。

我借口恶心得厉害,吃不下饭,让王妈妈请林粟过来看看。

林粟很快背着药箱来了,还带了一个月亮花灯,很是精致风雅。

他说明日便是中秋,到时城中会有花灯节,这一盏月亮灯是今年最时兴的款,很受姑娘小姐们追捧,他好不容易才抢到一个。

我原本靠坐在床上,听他这么说,转过身去看他手中的花灯,不意将肿起很高的左脸清清楚楚晾在他眼前。

又红又肿,与完好无损的右脸对比之下,一定更显惨烈。

林粟慌了,手中的灯顾不得管了,扔在地上,凑近两步伸出了手到底还是忍住了。

他站在那,满目疼惜:「怎么会这样,是谁打的你?」

我装作惊慌,又连忙撇过脸去,只留下完好无损的右脸,顺便掉下两滴如同断线珍珠般的眼泪给他看。

拼尽了毕生演技,希望他能上当。

反正我的身份处境也是很一目了然,满城皆知,完完全全的可怜虫。

长乐侯府,庆王府,包括沈烨和颜郡主。能这么打我的人太多了,因为我在这场天作之合的姻缘里,实在多余得令人讨厌却又一时半会儿不好清除。

所有人都可以厌恶我,但我要给这个傻小子林粟打造一个独一无二的视角,他看到的,是美丽又可怜,身不由己又忍辱负重。

我不要他的爱,最起码要足够可怜我,这样才能帮我一把。

还好,他一直都是顺着我希望的那样,走得毫无偏差,甚至比我预想的还要更热烈一点。

大概年轻单纯,没有经历过生活的残酷吧。

最后是王妈妈连推带劝,将他弄走的。

但我想,即便回去,他也一定是辗转难眠的。

这很不对,但很好,我真的没别的办法了,我需要帮助。

不过晚饭真的是吃不下,我早早便窝在床上睡了。

将棉被抱了个满怀,整个人拥着棉被蜷缩成一团,我告诉自己要尽快睡,睡过去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可惜睡着了却会做梦,我梦到沈烨来了,他想将我从棉被团上掰开,舒缓些躺着睡,但死活掰不开,终究作罢。

他从背后抱住我,呼出的热气打在我后脖颈上,他说,「你乖乖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早晨醒来后,将怀里的棉被抱得更紧,暗骂自己死心得不够彻底,竟然还在心存幻想。

9.

次日林粟又来请脉时,带了一盒月饼,他说团圆节怎么都要吃一块月饼,看看月亮才算圆满。

我孤身一人,并没有人可以与我团圆,这个节日于我毫无意义,但我怔愣片刻,还是谢过他,笑得苦涩又满含感激。

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怜惜不舍,足够了。

明月高悬的时候,满城沉浸在佳节中的欢乐气氛隔着高高院墙还是飘到了我这冷清小院里。

我坐在池水边,脚下放着那盏月亮灯,看着倒映在水中的月亮,啃了两口林粟带过来的月饼,也算过了节。

其实我吃不出味道了,但我还是感激他的,至少让我冷得不是那么彻底。

去年中秋,城中时兴木质兔子灯,古朴雅致,沈烨从外面提了一盏回来,却玩性大发,把灯举得高高的,引我攀在他身上去够,我怎么也够不到,他乐得直笑。

我气急了,咬咬牙,虽然够不到他举起的手,但我踮起脚尖正好够到他的嘴,于是勾着脖子便去咬他。

他果真将手放了下来,我立刻抢了兔子灯就想跑,很是得意。

他却突然从背后箍紧我,将脸埋进我的脖子里低声恐吓:「你死定了,竟然白日里勾引我。」

我大惊,赶紧去掰他的手,让他放开我,可他咬了咬我的耳垂,低低道:「可我愿意被你勾引……」

他总是清冷高贵的,不知从何时起,没人时却很会这样撩拨人。他笑吟吟看着我,而我对他根本没有丝毫招架之力。

我知道自己爱他爱得不行,我以为他也是同样爱我,却没想到贵胄之人,爱是这样收放自如的。

百无聊赖,顺手提起脚边的月亮灯,随意将灯影投在水面上。看着看着,水面上竟映出一个沈烨,他在水中看着我,我便托腮坐在池边也看着他。

活生生的沈烨是不会来了,他照例要去宫宴到很晚,何况,他如今也不需要我这个替身了。

而我却还是在这一刻沉溺于水中的幻象,难以自拔。

最后一次吧,让我假装忘记现实,想想曾经那些快乐的时光,即便都是黄粱一梦。

否则,我该怎么熬过这样冰凉的夜。

思绪被王妈妈隔着老远就传来的叫声打断,她像是边跑边叫着:「哎哟,天这样凉,夫人怎么在水边坐这么久,要风寒的呀。」

最怕她的唠叨,我即刻起身,却恍惚中真的看到沈烨就站在我身后,一如曾经很多次那样。

我一时未能从回忆里抽离,开心唤了声「沈郎」便扑了过去。

可在触到他的衣襟时,却突然醒悟,退后几步,改称「小侯爷。」

他的眼中意味不明,我想我这样小心翼翼,大概也是很让他轻视的。

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可是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的不平等,不论是身份地位,还是我爱他而他却鄙夷着我。

尤其是窗户纸彻底揭开的时候,当真不堪。

「你哪来的这盏灯?」他扫了一眼我手上提着的月亮灯,冷声问道。

我尚在犹豫怎么说,王妈妈已经快速给出了答案:「这是来看诊的林大夫送的,这个小林大夫啊真是医者父母心,总说夫人不太开心,要舒缓心绪,所以送了不少小玩意。」

我轻舒一口气,暗叹王妈妈说得还算公允,应该不至于惹恼他。

谁知他竟然冷哼一声:「同济堂的大夫何时这般多事,我沈烨的女人怎么要他来哄。传话过去,让他们换人。」

我扬手将手上的灯扔到水里,眼看着那一盏萤火熄灭在水面:「不必了,胎象已稳,不需要浪费银子请大夫了,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吧。」

我克制不住地声音发颤,换了林粟,我之前种种全部功亏一篑。我的命运全都取决于他一句话,真令人窒息。

「茱萸!」他咬牙切齿,像是气得不轻。

我并不理他,抬脚扬长而去。

再一次不欢而散,我已然麻木,只是坐在床边静静思索,若是林粟不再来了,我该怎么才能逃出去。

10.

没想到事情的转机来得很突然,倒要谢谢颜郡主。

她说要在大婚之前将沈烨身边乱七八糟的人清理干净,就一定要清理干净。沈烨因为我突然有孕没有动手,那她就亲自动手。

那天绵延了很久的阴雨天好不容易转晴,我坐在廊下抱着哈哈晒了会儿太阳,心情也稍稍好了些。

王妈妈上了饭菜连声说着今日天气好,心情也好,多吃点。

我点点头,夹起一块糖醋排骨张嘴要吃,哈哈却突然「喵呜」叫了一声。

我问它是不是馋了,顺手将筷子上的排骨放在地上给它吃。

可没等我再夹起一块吃的时候,它却突然哼哧哼哧吐着白沫,瘫软在地。

我吓得掉了筷子,只觉浑身虚浮发颤。

一直知道留在这里,死亡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降临,但是当它真的离我那么近的时候,却还是怕得很。

眼泪也不自觉掉了下来,我拉着王妈妈不停地问她:「是不是沈烨,是不是沈烨,你告诉我是不是沈烨?」

是了,到最后我还是害怕是他亲自送我一程……

王妈妈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坐下,她说:「不是,不是小侯爷,绝对不是。」

我稍稍放了心,让她快叫人去请林粟来看看哈哈,哈哈快死了。

可她却丝毫不乱,让人把哈哈拿到后厨去灌皂角水催吐,又让人去知会沈烨,最后才是去请林大夫。

撤了一桌饭菜,王妈妈说饭还是要吃的,一顿都不能少,她亲自下厨去做。

我独自坐在屋里,强作镇定。

那次之后,沈烨不知为何,竟然并未换掉林粟,他还是照常前来。但是我一直没有一个契机向他提出这个可怕的要求。

今日其实是个不错的时机,但若是沈烨在这里,也还是没机会趁热浇油,诱他下定决心的。

我心烦意乱,一会儿想想这个,一会儿想想那个,怎么也理不清思绪。

直到门口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大概是沈烨来了,想到他,不知怎么了却还是突然心头一酸,哭着向他跑了过去。

人是真不能给甜头吃,尤其是吃惯了苦的,你给了一点,哪怕最后不给了,因着吃过的那一点甜,也是上瘾的,很难戒掉。

我抱着沈烨哭了很久,像我从前一直会做的那样,情不自禁,理所当然。

直到哭够了,神思渐渐清醒一点才发现,我抱着的根本不是沈烨,而是林粟。

明明王妈妈先知会沈烨,没想到却是林粟先来,天意吧……

默然抹了一把泪,开始了面对林粟的表演。

他终究情难自禁:「你这样可怎么行,小侯爷护不住你,那便……」

我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欲言又止,欲语还休,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我觉得在面对沈烨以外的人时,我简直工于心计,也清醒异常。

爱一个人,果真可怕。

11.

沈烨黑着脸匆匆赶来的时候,我跟林粟已经达成默契。

他去给哈哈开药了,我独自坐在窗边细细想着如何周密计划。却突然被一双大手提起来,塞进了怀里。

现在我是清醒的,我不用看也知道这怀抱是沈烨的。

他有几分紧张,难得地柔声安慰了几句,他还说我们和好吧,像以前一样,不要再生气了。

其实我真的不是在生气,我只是害怕了。

他出身高贵,从没见过市井上苦苦觅食的流浪猫流浪狗,那些家伙如果你每天投喂,它们会比一般的宠物更加依恋你,但是有一天你突然不喂了,甚至踢它一脚,他们就会马上转身离开,绝不拖泥带水。

想来他是绝无心思去细细揣摩一个侍妾的心思和感受的。

但是这一刻他的紧张和柔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还是让我险些沦陷。

可他说了要撤掉院里所有人,重新换一批信得过的来。说了以后一应饮食全由王妈妈亲自料理,王妈妈是自幼伺候他的,很信得过。他甚至好兴致地一手拥着我,一手抚着我已经微微显怀的肚子,感叹已经长这么大了,不知道是儿子还是女儿。

可他唯独只字不提要去查查是何人下毒,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过如果刚才我吃了那块排骨,此刻也就没有机会去好奇肚里的是儿子还是女儿了。

我从他怀里挣了出来,退后几步,抿唇对他笑:「我已经没事了,小侯爷婚期将近,有很多事要准备,别在这里耽搁太久,大事要紧。」

他蹙了蹙眉,似有不满,但也只是说了句:「那你好好休息。」

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失了神,急急叫了声「沈郎」。

他即刻停住脚步,回头看我。

我其实是想求他善待这个孩子,因为我并不确定一定走得掉,万一失败,我的命只怕迟早保不住,但我想求他万万护好孩子。

可转念一想,求人不如求己,再如何承诺他也不能将孩子拴在裤腰带上,若有人存心谋害,怎么都防不胜防。

没有万一,我必须成功逃脱。

「怎么了?」

我咬了咬牙:「茱萸祝愿小侯爷和郡主新婚大喜,琴瑟和鸣,冷暖相知,子孙满堂。」

「你笑得可真难看。」他转身走人之际轻飘飘丢下这句话。

我呆呆立在原地,笑着抹了把脸上的泪。

真是冤家,你知不知道这是你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了,竟然说我难看。

12.

院子里除了王妈妈,其余人等全部换了。恰好又赶上沈烨大婚,我拿出那个沉香木盒子,掏钱让人去买了很多酒菜。

沈烨成婚,大喜的日子,我们这小院自然也要沾点喜气,庆贺一番。请他们吃些酒菜,日后做事也多上心。

王妈妈很开心,觉得我终于是彻底想通了,张罗着大家吃菜喝酒。

我静静坐在廊下,看着他们在院中摆了桌椅放肆吃喝。

特意将逃跑的日子选在沈烨大婚这天,一来他忙于婚事绝对无暇过来,二来有借口喝酒,众人放松警惕。

眼看着他们齐齐倒下,我长舒一口气,林粟给的药果然厉害。

林粟将乱葬岗挖来的女尸放在我床上之后,便将剩下的酒全部撒在了屋里,又往床上倒了很多灯油。

一切准备妥当,他看着我,最后一次确认:「你当真不后悔?」

我拿过他手上的火折子,扬手扔在了床上,小小的火苗顷刻变得张牙舞爪。

「绝不后悔。」

我甚至还给躺在院里的王妈妈留了一封信,信中言明是我自己命薄想不开,绝不怨任何人。后事请她代为料理,万万不要惊动小侯爷,坏了他新婚喜气,只等他什么时候过问了再说。

我想他新婚大喜,蜜里调油的日子怎么也得过上好一阵子才会得空想起到我这里来,到时候只剩一把骨灰。就算他发现我是诈死,在那之前,我也已有足够的时间逃出生天。

自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我那一叶孤帆在黑暗中悄然于河面飘荡时,身后恰是一片烟花正盛,仿佛要让整个京都绚烂如昼。

我背过身,看着河流蜿蜒的前方,忽明忽暗。

「沈烨,这是最好的结局,我们,永别吧。」我在心里这样说。

13.

其实我勾引林粟只是打算利用他带我逃出牢笼。当他将我送到码头时,我觉得他的价值已经用完了。

可挥手告别之后,他却突然跳上我的小船,他说他并没有为自己准备今夜的不在场证据,也没想过还会回去。

愧疚,但还真的挺需要,毕竟我已经怀孕四个月,而他是个大夫。

出门在外,有条件的话,谁不想随身带个大夫呢?

我们从京都出发,沿着水路向南,小舟换大船,大船又换马车,不知疲倦地跑了四个多月。

停留在这个叫桃源村的深山小村庄时,我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即将临盆,实在不适合继续舟车劳顿。

所以我们假装父母双亡,与兄嫂分家,被赶出家门的小夫妻。

其实我不想这么坑害林粟的,但是他心甘情愿,自己脱口而出。

而我即将出生的孩子,的确需要一个父亲,否则也太可怜了。

所以我顺水推舟,默认了这个说法。

好在这个理由迅速博得了村民的同情,他们纷纷表示兄嫂可恶,小两口实属不易。

村长做主分了两间没人住的茅草屋给我们,村民们又纷纷帮着添置家用物什,送吃送喝。后来甚至帮着开了一块地,教我种菜。

原本只是打算在这里生下孩子,接着跑路,可却一不小心定了居。

我们在桃源村生活了四年。

如今,林粟已是十里八乡人人尊敬的小林郎中,村民专门在村口开了一间小木屋,给他当医馆。

我再三劝过林粟回京城去找他师父,但是他不肯。他说即便我一辈子都不会爱他,只是这样在一起也足够了,他要永远照顾我们母女俩。

有时候想想,能够相敬如宾过一辈子大概也不差。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我那古灵精怪的女儿,在褪去婴儿肥,五官逐渐清晰之后,越发像极了那张脸。

那个远在京都,让我一颗心千疮百孔的人。

明明一个是成年男子,一个是幼女,可是五官神态却十成十地相似。

时时刻刻,提醒着我那不堪的过去,让我不得安宁。

尤其是凝神思索的时候,她总是自然而然地胳膊肘往桌上一杵,手托着腮,半垂着眼帘,就连偶尔皱起的眉头都一般无二。

她从未见过他,可动作神态却无一不是像足了他。

血缘,有时候还真是扎心地奇妙。

林粟说喜喜像那人没关系,时间会冲淡一切。而他是医科圣手的亲传弟子,总有一天会医好我的心病,让我彻底解脱。

喜喜这个名字是林粟取的,他说一听就喜庆开心,而我最需要的就是开心。一如他曾经给那只猫取名叫「哈哈」。

他从来,都只是想让我开心。

我实在不该引诱他,却又暗自庆幸引诱了他。

否则,纵然飘零一生,又有何人会将我珍重如斯呢?

14.

我想我终究还是要放下一切,重新开始的。

林粟睡了那么久的地铺,也该给他挪到床上来了。

特意选了个天光不错的日子,将被褥晾晒好,便提着菜篮子准备出门摘菜。

隔壁六婶隔着篱笆与我打趣,说喜喜这么喜欢去她家玩,将来要嫁去她家做儿媳妇才好呢。

我与她玩笑着出了门,可脸上的笑意却在刹那僵硬,来不及褪去,就突然心如擂鼓,眼眶发热。

空山鸟语的山野村庄,不知何时停了一辆华贵至极的马车,马车两侧又有护卫无数。

一时周遭安静得连鸟儿都不叫了。

我怔愣着,连手上一直提着的菜篮子也掉落在地。

到底还是低估了这帮权贵的能量,也低估了沈烨这辈子一定要亲手弄死我的决心。

马车的帘子缓缓掀开,他走了出来,一如既往地清贵至极,俊美无俦。

他披着一件及地披风,就那么定定站在马车上,高高的,远远地看着我,目若寒霜。

却又不意突然执着一柄长剑,那剑尖直抵我的喉咙而来,又戛然而止。

他蹙着眉,一个字一个字地咬着:「我真是恨极了你……」

15.

此时阳光刺目,而我看着沈烨却冷汗涔涔,那些卑微和窒息感在我心里重新翻滚撕咬,让我头皮发麻。

他只是看着我,不发一言,幽深的眸色却要将人生吞活剥。

我极力平静:「小侯爷,别来无恙。」

「纵火诈死,带孕出逃,阿萸,我竟不知你还有这本事,你怎么敢……」

他该是气极恨极,以他的性子,即便是不要了的宠物,他可以自己随意丢弃杀害,却绝不能容忍一个宠物胆大包天自己跑了的,这无疑是对他最大的蔑视。

「蝼蚁尚且偷生,我只是想活得长久一点。我不过是个替身,小侯爷如今美眷在侧,我早已无用,何不成人之美,放我一条生路。」

他嗤笑,那声笑苍凉讽刺。

「你我本无缘,全赖这张脸,不如你划烂它,放过我吧。」我伸出手将他直抵我喉咙的剑刃往上移了移,几近哀求。

我今日想活着,大概只能让他出了这口恶气,除此之外,别无筹码。

「你这辈子,生死都只能在我身边,一步也别想离开。」

烈日当空,却彻骨寒凉。

回去是不可能回去的,能多出这四年安逸时光,也算值了。

「你杀了我吧。」我冲沈烨笑得凄然,彻底向这无力的宿命臣服。

周遭安静得窒息,衬得几声蝉鸣格外刺耳,可我等待许久都没有锐器刺入肌肤的痛感。

倒听见沈烨冒着寒气的切齿声:「你宁愿死,都不肯跟我回去?」

他收了剑将我拉近,两只手狠狠抓着我的肩膀,好像猎鹰终于擒住猎物。

他咬着我的脖子,恨不得吃了我:「我偏不让你死,你得活着,活着留在我身边……」

我与他,恩爱过,磋磨过,惦念过,却在这一刻突然烟消云散,只剩无边绝望。

我连自己的生死都控制不了,只能任人欺凌,全无反抗之力。

我与他之间,谈什么情说什么爱?可笑不可笑?

我拼命推开他,想摆脱他的掣肘,拉扯间,沈烨好笑地在我耳边低语:「别闹,快看看有人生怕我找不到,特地赶来送死呢。」

我一听顿觉头皮发麻,林粟这个傻子!

他竟然纠集了整个村的壮汉,个个手握镰刀木棍赶了过来。

我顾不得跟沈烨拉扯,冲他喊着:「快走啊,你带这么多人来送死吗?」

「我知道是送死,可若是做个缩头乌龟,那比死更难受。」他说完冲身后的村民一揖,朗声道:「感谢各位乡亲来替林某壮声势,到此为止,各位请回吧。」

这些村民家家都受过林粟的救治,对他很是尊敬,可讲义气也不能扎堆送死啊。

「六叔,他们有刀剑的,你带林粟一起走,快走啊!」我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了沈烨,冲领头的六叔大喊。

林粟不肯走,他说事情是我们一起做的,怎么都不会让我一个人面对。

我心中一酸,遇见他,何其有幸。可我现在只能用尽全力冲他嘶吼:「我要你活着,活着知道吗!走啊!」

沈烨的护卫已经提着刀围了上来,六叔他们拽着林粟往密林深处跑去。

眼看那些人离他们越来越近,我只能扑到沈烨身边,拼命求他,求他下令收兵。

可是无论我如何苦苦哀求,他就是不为所动,他是铁了心要林粟的命。

我无奈之下跟着穿过密林,追到山后的悬崖边,恰好看到林粟被逼得步步后退,坠入山崖。

那崖底是碎石堆,平日里村民极少踏足,因为是真正的险地。

眼看着林粟跌落的那一刻,我只觉脚下一软,便要倒地,却被一双手稳稳扶住。

我命如草芥,死不足惜,可我却害死了那么好的林粟啊。

我发了疯,拼命地打他咬他,扯他头发,抓他的脸和脖子,拿脚踢他,我恨他为什么要这样苦苦相逼。

他大概也疯了,竟然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是抓着我不让我倒下。

终究力竭,打不动也骂不动了,眼前一黑,世事浑然不知。

16.

我以为我会就此睡死过去,没想到还是醒了。

醒在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卧房,万幸喜喜还在我身边,她趴在我身侧睡得正酣,沈烨坐在床尾,闭着眼睛,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想些什么。

我动了动,他立刻惊醒,俯身去拍喜喜,才发现她睡得好好的。

抬眼间,四目相对。

他扯了扯嘴角:「你醒了。」

我重新闭上眼,没理他。

王妈妈说我一直昏迷,靠参汤吊着,一路回到侯府,又躺了数日才醒。

原来这里竟是侯府,细看才知是揽月居我曾住过的屋子。

当初走得突然,却从未想过还会回来。也不知他抽什么疯,竟然将我们带回侯府。

沈烨一如平常,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而喜喜,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竟与他熟稔得像是老朋友,吃他亲手喂的糕点,趴在他的膝上听他讲故事,亲昵地叫他爹爹。

这一觉,当真睡得恍如隔世。

如果不是心口翻涌着的疼痛,我险些以为我只是平平常常在揽月居生下了女儿,安安静静过了这些年。

没有人再提从前,除了喜喜吃饱了倚在我怀里突然想起问一句「我阿爹去哪了呢?」

我抚着她的背告诉她:「阿爹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采药了,要很久才会回来。」

「那他回来还会给我带好吃的果子吗?」

「会的,他看到好吃的果子都会给喜喜带回来。」

她便立刻开心起来,跑去院里玩了。

孩童的无忧无虑真好。

颜郡主来过两次,从前她看我或许只是轻蔑,可如今,满溢的恨意,根本无法遮掩。

她身边那个凶狠的嬷嬷令我吃了些苦头,言语羞辱更不在话下。可更令我胆战心惊的是她们看着喜喜的目光,好似一群饿狼盯着一只羔羊。

喜喜倒是颇得老长乐侯夫人的喜爱,自从长乐侯两年前病逝,沈烨承袭侯位之后,老夫人一直郁郁寡欢,府中事务都已交给颜郡主打理。

当时我尚在病中,听王妈妈说沈烨回府第一件事便带喜喜去拜见祖母,原本老夫人并不想见,疑心这孩子不知道是谁的,对此事很不满,却在见到喜喜的那一刻,起身抱住她,又哭又笑。

没办法,她那张脸与沈烨如出一辙,说不是他的都没人信。

我身体好些之后,除了不能出侯府大门,在府内倒是行动自如。

由于我没有去给颜郡主请安,她身边的嬷嬷特意来揽月居找茬。

很好,从此我每日早中晚去她屋中请安,恭恭敬敬行礼,站在下首,她走到哪我的目光就追随到哪,一直待到他们出手赶人,不得不走时才走。

她在府中任何地方出没,我都会迅速赶过去问安行礼,然后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她,可惜沈烨不许我出侯府大门,否则她出门活动我也一样要跟过去。

起初她还有些胜利的喜悦,每日与她的一群恶仆冷嘲热讽,挑刺找茬。

没几日便厌烦了,也是,谁愿意看见有人顶着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每日在跟前晃荡,还赶都赶不走呢。

她嘲任她嘲,她跳任她跳,我自岿然不动。

我沉默地观察着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以及她周围的一切,烂熟于心。

我每日都吃很多很多饭菜,吃完就马上睡觉。

王妈妈话里话外对我颇有微词又暗含同情:「这些年在外面一定吃了不少苦吧?这水晶肘子,红焖蹄髈这般可劲吃,从前可是不大动筷子的。」

「我只是想吃得胖一点,大概,像颜郡主那样身量就可以了。」

她抿唇不说话,心里大概暗叹我找死。要是连胖瘦都一模一样,两个人真就几如复刻,大概我离死也更近了。

我淡淡然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红烧肉。

我逃避过,退让过,到最后还是居于危墙之下。

如今,林粟已经死了,而我还活着,还要保护好喜喜,既然逃避无门,那就向这悲哀的命运迎面撞去。

17.

晚间跟颜郡主前后脚去给老夫人请安,恰好喜喜已经在那里待了半日,老夫人心情好留了饭。

席间她终于忍不住公然讥讽:「纵然侯爷因为女儿的缘故将妹妹接回来,却因过往经历,不肯再碰妹妹,但毕竟是喜喜的生母,侯府不会少你吃穿,妹妹恪守本分就好,不必如此殷切。」

她说得含蓄,一点儿也没像她那几个嬷嬷似的直接骂我跟过野男人,被沈烨嫌弃,自己在院子里躲着过日子算了,别上赶着到处碍眼。

但效果是一样的,老夫人立刻拉下脸,放了筷子,却未接话,只是让人给坐在一旁的喜喜布菜,说小孩子要多吃点,长身体。

屋中一时安静得连根针掉下来都听得见,我面不改色,仍旧细细观摩颜郡主面对此种吃瘪情状时的样子。

只是本就尴尬的气氛突然笼上一层肃压之气,我倒没想到。

颜郡主愣了愣,立刻若无其事起身迎了上去:「烨哥哥~」

我一颤,这有难度啊……

沈烨黑着脸进来了,他听不得别人提这四年的任何一件事,即便是喜喜不小心提到林粟,他也会立刻冷了脸。

他也的确不碰我,我身体养好之后,他将我抵在床边,呼吸沉重,他问我有没有跟过林粟,我笑他是不是傻:「不然人家凭什么死心塌地照顾我和女儿?想听听细节吗,要不我给你说说。」

这话是有辱林粟的,我对不起他,但我更不想看到沈烨,也不想被他碰。

他显而易见地青筋暴露,一把将我掀开,摔门而去。

隔天还会再来,来了吵,吵了走,走了再来,再吵,再来……

我不确定他心底这口气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抒发干净,但我确定如果我坐以待毙,不一定能看到他气消的那一天。

实际上,他恨我更恨!林粟的死,让我们注定一辈子只能这样互相折磨到死。

落座没多久,颜郡主竟然旧事重提。

「烨哥哥,你从前说过待萸妹妹生下孩子就养在我的名下,陪我玩儿,我还真挺喜欢这孩子的,不如就择日将此事正式落定吧。」

我心中一阵恶寒,曾经那些揪心啃噬的疼痛瞬间席卷而来,手中的筷子也不慎落地。

颜郡主得意瞥了我一眼,我抓住了这一瞥,以为颇有她独特风范,得牢记在心。

其实我很快在心底认同了她的这个建议,或早或晚,我大概也要重提此事的,但不是现在。

沈烨看着我,嘴角带着报复般的笑意:「好啊,那就择日落定吧。」

他说完转向颜郡主,两人相视一笑,好似得逞了什么奸计。

「狗男女。」我在心里骂了一句。

若还是四年前的我,此刻怕又要肝肠寸断,可惜我再也不是了。

散了席,沈烨便和颜郡主携手走了,喜喜要留宿在老夫人这里,我坐了一会儿便也告辞了。

一个人走在侯府的长廊上,天上只有一弯上弦月伴着几点星辰,将我的影子无限拉长,突然发疯似的想念桃源村的一切,我那菜园子里的秋葵该发芽了,可惜现在只怕已经荒草丛生。

悬崖下的林粟,也不知六叔有没有寻下去,将他好好安葬。

18.

没两日,听闻老夫人决定去相国寺吃斋礼佛,我以为天赐良机,立刻求她带喜喜一同前往。

本就不甚热闹的侯府,走了这一老一小,更显寂静,简直充斥着一股肃杀之气。

午后听说颜郡主在观景台小坐,我立刻赶了过去。

她端坐高楼之上,目色森幽,盯着楼台下成片的月季花圃。

老长乐侯极爱月季,这园里收集了全天下的名贵品种,光是专伺月季的花匠就养了二十来个。

每年花开时节动京城,侯府宾客宴会不断,往来尽是贵胄,就连皇帝也是常客。

此刻几个花匠正在修剪枝叶,月季刚刚开过一茬,正是打头的时候,这时候修剪齐整,过不了多久还会趁着暖意再开一茬。

「很快又可以坐在这里看满园月季了,那时定然一片祥和,想想就开心。」

颜郡主难得开口与我闲聊,可惜没有掩藏好眼底一闪而过的杀意。

「是啊,待花再开时,一定美极了。」

我显然笑得有些不知死活,让她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傍晚便收到颜郡主明日观景楼一叙,共赏夕阳的邀约。

月季虽然没开,但是观景楼建得巍峨高耸,满城风光一览无余,看夕阳自然也是极佳。

沈烨进来时,我正站在窗前看一只猫趴在廊下打瞌睡。

听说那是沈烨养的猫,很是宠爱。不知他何时竟有兴致养猫,只是那猫却与主人截然不同,圆润得走起路来像个毛茸茸的肉球在地上翻滚。

他问:「在想什么?」

我回身看他:「你还记得我曾与你说过小时候在乡野间与野狗夺食吗?其实不止如此,那一年冬天太冷,我躲在一个破庙过冬,好不容易捡到一块馒头准备吃,却被一只野狗抢了去。我饿极了,什么也顾不得,趁那野狗吃馒头时,搬起石头从后面砸向它的脑袋。我从它嘴里抠回了那半块馒头,然后将那条狗藏在雪堆里,饿了就割一块肉吃,熬过了那个冬天……」

他好看的眉头蹙了蹙,似乎感到不适。

我从前不敢与他说这些,怕他嫌恶我。现在坦然说出来,其实是在下战书。

他却走近来,抓住我的一只手,将他一直随身带着的一把精巧匕首放在我的手心:「留着防身,只有懂得主动出击,才能笑到最后。」

他在笑,我也在笑。

只是,他大概不知道,在我只想逃避退让时,他一丝后路也不给,等到我想拿起刀奋力反抗的时候,所有挡在我前面的,只要有机会,无一例外都会像那条野狗一样成为我过冬的食物,

是所有。

我要做的,是将新仇旧恨一并清算,是奋力一搏站在顶端,从今以后只能我凌辱别人,不能别人凌辱我。

19.

次日傍晚霞光初现之时,我如约站在了观景台下。

路过楼下的月季花圃,还不忘扫一眼修剪好的花枝够不够粗壮锋利。

观景楼里,颜郡主罕见地摆了茶点,示意我坐下。

「雨前龙井,头茬月季花露泡的,妹妹尝尝。」

这断头饭挺大方。

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的确很香。」

如果没有下药的话。

还好只是使人筋骨无力的常见药。

我这些年跟林粟可不止是在山林间种菜养娃那么简单,差不多也就学会他大半医术药理吧。

医好过六婶家的猪瘟,亲手制药,让全村方圆十里老鼠绝迹。

我俯身端起她面前的茶水,感激涕零恭敬有余,亲手奉上。

既然今日如此大费周章骗我受死,做戏做全套,总不至于连我这点伏低做小的面子都不给。

果然,她也喝了。

这下我们都放心了。

「姐姐,我有些话想单独对你说。」

她大概也很想在我临死之前单独聊聊,所以痛快挥退一众仆从,让她们去门外侍候。

她细细打量着我,啧啧称奇:「看你真像在照镜子,而且越看越像。」

「我也是。」

「可我一点都不喜欢你。」

「我也是。」

「我恨你!」

「我也是。」

「我恨你明明是个低贱玩物,却分走了他太多目光。洞房花烛夜,我等了那么多年,可是,他说他心神不宁,坐立难安,他派了个随从去看你,又不放心,到底要亲自去,他不顾我的哀求,留我一个人在新房,他,他跑去找你了…」

「……」

「听说你自焚而死,我可太开心了!可他回过神来却不信你真的死了,他四处派人去找,但有听说相似的便立刻赶过去,再远也去。他哄我说是舍不得孩子,要将孩子找回来。」

「姐姐,其实沈烨这次带我回来,你一定从中出力了吧?我记得那天林粟落下山崖时胸前插着一支箭,可沈烨的侍卫明明没有带弓箭。」

「没错!我原本以为时日久了也就淡了,可整整四年他疯魔了一般就是不肯放弃,所以我索性助他一臂之力将你带回来,带回我的眼皮底下。我一定要亲手了结你,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她越说越气,一拍桌子准备站起来却发觉不对,她大概再也不能自己站起来了…

「你在茶里放了什么?」

「跟你放的差不多,不过我闻得见,并未咽下去。」

她瞪大眼睛想张口呼救才发现根本喊不出来,声音微弱地卡在喉咙里。

我站起身,散了发髻,开始一件一件褪去身上的衣物。

还不忘与她闲聊。

「其实你从不觉得奇怪吗?你高贵如同天上的月亮,而我卑贱如泥,这样的我怎么会与你拥有一模一样的脸,这是不是太巧了?」

「譬如喜喜,她长得很像沈烨,血缘关系才得以验证。」

她嗤之以鼻,声音低弱却愤怒:「贱人也配,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嘛,我想继续做我四年前没有做完的事,桃……僵……李……代……」

在脱得只剩贴身小衣时,我开始动手剥她身上的衣物。

「你以为有一张脸就可以取代我,有些东西你根本假装不了。」

「哦?你是说这个吗?」我掀开她的里衣,露出肩膀上的一块胎记。

「好巧哦,我也有一块。」

在她看到我肩上几乎差不多位置差不多形状的一块胎记之后,她的眼中惊恐万状。

我阿娘有一副丹青,画的是她垂首研墨的样子,她到死都紧紧抱在怀里,那图我偷看了无数遍,将落款的印章记得很牢,我在沈烨的案台上第一次看到庆王府的信笺时,便认出那上面的印章与我阿娘那幅宝贝画儿上的一模一样。

但那时我满心满眼唯有沈烨,除了他我什么也不在乎。

现在不同了,我将她的衣服一件一件穿在自己身上,慢条斯理,不紧不慢。

四年前我就想这样做,那时候我只想与沈烨长相厮守,做他真正的妻子。现在继续未完的事,初心却已大改。

「姐姐,既然你们一定要我回来,那便将新仇旧恨一并清算。今日是你,往后时日,你那高贵的父王母妃也得一一偿还我与我阿娘所受苦难,哦,说不定还会误伤那少年英武的庆王世子呢,毕竟,覆巢之下无完卵。」

我梳好发髻,开始将脱下来的衣服一件件穿在她身上,她原本惊恐的眼中此刻已经蓄满泪水。

她诅咒我不得好死,骂我野种,贱人,真不敢相信原来她这么会骂人。

我将她拖到高楼西面的围栏前,伸手推了推晃动的栏杆,轻笑:「这也是你为我准备的吗,姐姐?」

她恶狠狠盯着我:「你的奸计休想得逞,烨哥哥和父王母妃一定认得出,他们一定会将你千刀万剐!」

「好啊,拭目以待……」

我松了手,眼睁睁看着她像一片落叶一样跌入观景台下刚刚修剪过枝头的月季丛里。

那些月季树桩我看过了,锋利坚硬。

四周寂静,这一刻更是悄无声息……

待到月季花开之时,没有人会记得这里死过一个人,到时候只有漫天月季,娇艳欲滴。

20.

天边的晚霞红透半边天的时候,我冷冷站在观景台上,看着台下一片兵荒马乱。

沈烨几乎飞奔而来,看不清神色,只是拨开人群,毫不犹豫纵身跃入园圃。

他将她抱了出来,小心翼翼。

颜郡主身边最猖狂的那个嬷嬷扯了扯我的衣袖,示意我莫慌,赶紧下去解释。

呵呵,这些忠仆方才就在门外,但无一人惊慌,更无一人起疑,因为我做的正是他们提前策划好的事。

我领着那群仆从站在沈烨身后时,他正伸手去探她的鼻息,肉眼可见的身形一震。

我知道,开弓已无回头箭,自这一刻起,我再无归途……

没等我出声,那嬷嬷便迫不及待开口:「侯爷,郡主与姨娘一同观景,是围栏失修,姨娘才不慎落下去的。」

唉,她话音未落,沈烨狠狠甩出的一巴掌却落在我的脸上,火辣辣地疼。

照我正常水平,这种力道还是能站稳的,但我现在是颜郡主。

我只好晃了晃,顺势被那嬷嬷扶住,一只手捂着脸,看着沈烨,愤慨中略带委屈:「是她自己倚着栏杆,与我何干?你竟然为了她打我!」

我直视他的眼睛,甚至带着挑衅,颜郡主要谁死,根本不需要考虑后果,因为没有后果。

他猩红着一双眼,我却暗笑,早年间在青楼每日吊嗓练音,苦中作乐,跟师傅学会变换音色,如今终于派上用场。

「观景台从未失修,栏杆怎会突然摇晃?」沈烨突然狠狠掐着我的脖子,与今日这力道相比,四年前那一次简直不值一提。

我拼命掰着他的手,极力呼吸。

这时我那忠心耿耿的老嬷嬷又跳出来说话了:「侯爷,我们郡主犯不着故意害她,若说有人对栏杆动手脚,那也有可能是她动的,准备害我们郡主,却自食恶果。」

人才啊!一定很受主人赏识,难怪那么嚣张。

大概沈烨也这么觉得,他渐渐松了手,目色冰冷,盯了我很久,若有所思。

却突然冷声下令将郡主身边所有侍从全部乱棍打死。

没有理由,一定要的话那就是也有可能是这群恶仆自作聪明动手脚害人,令郡主名誉受损。

想来他不能真的把颜郡主怎么样,却可以随意处置下人。

我假意求了两句情,实则心中大赞沈烨总算干了件人事,将这群最熟悉颜郡主的恶仆除去,倒省了我不少麻烦。

所以在他以我受了惊吓为由,让人请我回自己院里静养,近期都不要出门时,我也没挣扎。

毕竟,我的确需要时间来消化一下这巨大转变。

我将颜郡主屋里屋外能翻到的往来书信,手札全部看完时,听新来的侍女说沈烨已经将姨娘风光大葬。

我吃着颜郡主爱吃的菜,喝她爱喝的茶,默默复盘颜郡主与庆王府的一切。

庆王封地在边陲之地,四年前戎狄进犯,庆王府领兵退敌,立了大功之后便执掌一方兵权,庆王一家也回京长住,只留了世子在封地。

从那些信件手札来看,庆王府应当不大安分,尤其是世子颜羽,听闻他颇具才名,英武不凡,但信中口气却骄矜狂傲。

信中骂沈烨脑子发昏,玩个替身竟然处理不干净,委屈了姐姐,实乃憨货。

他写:「姐姐莫气,待他日弟弟入京,举国为姐姐寻与沈烨相像之人养作面首,留他狗命,束之高阁,每日看姐姐与一群面首寻欢作乐,气死他!」

想来沈烨与我置气多少得罪了颜郡主。

不过提及「他日入京」,这话诡异。

庆王府得了兵权,皇帝令庆王一家迁回京城常住,独留世子领兵驻守封地。论理,他寻常回不来的,若堂而皇之回来了,还举国替姐姐找面首,企图气死堂堂长乐侯,那恐怕不简单。

有时真话像玩笑,有时玩笑恰是真话。

我想我得尽快会会庆王一家了。

21.

庆王妃爱女心切,头七刚过便拉着庆王登门来了,这倒比我自己乍然去了陌生的庆王府强些。

庆王在前厅与沈烨谈话,王妃独自来了我屋里。

我躺在贵妃榻上动也没动,见她来了索性拿帕子盖了脸,极不耐烦哼了声,背过身去。

她果然不疑有它,坐下第一句话便是:「干得漂亮,终于出息了啊。」

「这次虽将钱嬷嬷这批老人折了进去,不过,还是值得的,这些狐狸精不除不快!你放心吧,男人都一个德行,气性再大,过一阵子也就忘了。」

呵,我相信这是经验之谈,当年将我阿娘扔到乡下大概庆王也就气一阵子就忘了,只是没想到我命大,竟然还活着。

她拍了拍我,语重心长:「听说那贱人还有个女儿,留着也是后患无穷。」

我转身拉下脸上的帕子,看着她,雍容华贵,仪态万千,若不开口说话,谁知会有蛇蝎心肠?

她见我盯着她,竟然笑了:「而且不能随便假手于人,不保险。你如今身边没有信得过的人,这事便由我来办吧。」

「别,不行!」我慌忙拉着她,好不容易稳住心神,才道,「沈烨只有这一个孩子,很看重,我不想他伤心。」

「你看看你,就是心慈手软。」

「她母亲才刚去,若是再出事,烨哥哥定然更气我,孩子还小,有的是机会,不要急于一时嘛。」我换了口风。

她点点头,眼中满是孺子可教的欣慰。

我忍着恶心,靠在她身上,听她教我如何如何俘获丈夫欢心,生下长子,拉拢长乐侯。

她说的不是稳固感情,是拉拢长乐侯……

沈烨这个长乐侯是世袭的爵位,但与庆王府堂堂亲王相比,他娶颜郡主还算高攀,能让庆王府着意拉拢的,大概是他同时还身兼禁卫军统领之职吧。

以前光知道他挺贵重,但我连他身上有几颗痣都一清二楚却从未想过他到底有多贵重。

现在才发现,原来他这么值钱!

送走庆王妃没多久,很值钱的沈烨来了。

自从观景台事件之后,我们还没见过面,今日大概是庆王两口子给他洗过脑。

我琢磨了一下颜郡主绝不会觉得自己有错,反倒会气沈烨为了别的女人打了自己,杀了自己的忠仆,又好些天没来。

遂白眼一翻,冷哼一声,丢了个倔强的背影给他,等他来哄。

「过来。」

没想到他直接坐下,淡淡吩咐一声。

怎么,难道私下里颜郡主这么卑微的吗?

果真是谁爱得多谁吃亏。

我不情不愿走过去,还未站定便被他一把捞入怀中。

他捧着我的脸,看了很久,突然凑近,细细亲吻……

又在耳边低低地问:「有没有想我?」

我摇头又点头,忽然不受控制地问了句:「她死了,你会难过吗?」

「不会,我只要你。」

他闭着眼,好似这亲吻香甜得让他沉溺其中,我却只觉麻木。

大概尝到一丝咸味。

「怎么流了泪?」

「有风。」

他愣了愣,若有似无般叹息一声,加深了亲吻的力度,他的呼吸越发粗重,手也渐渐不安分起来。

他只是死了一个替身侍妾,乖乖死在他的眼皮底下。不过区区几天,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丝毫不妨碍他与正主恩爱。

这果然是一个替身该有的结局,我想,他心底的那口气终于彻底出完了。

茱萸,也永远地消失了……

22.

我与沈烨商量将老夫人和喜喜接回来,等她回来我自有办法让她认出我又替我保守秘密。

但沈烨掐着我的腰将我按在窗格上索吻:「母亲不愿回来,让她带喜喜在相国寺便是,家中只有我们俩更自在,不好吗?」

当然不好!

我怕我一个没忍住趁他睡着了弄死他,虽然时机未到。

我派人去相国寺请了几回,奈何老夫人在相国寺清静得很,有喜喜在侧,尽享天伦,她老人家表示根本不想理府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我派去的人连面都没见着,听说是我的人,更是赶忙叫人将在院里玩的喜喜拉了回去。看来观景台之事,她已经听说了,并且颇为介怀。

这我倒放心了。

她出身书香门第又极为显赫,为人清高,对这些内宅之争从来不屑一顾。

我谢天谢地,喜喜长得像沈烨,见面即得她青睐,有她看顾教养再好不过。

满园月季花开正盛的时候,我开始着手准备赏花宴。

京中贵胄皆在邀请之列。自然,也少不了风头正盛的庆王府。

宴会当日,宾客如云。

寂寥了许久的观景台,一时之间重新焕发生气,台上台下,丝竹声,谈笑声,上等细瓷碰撞时极致悦耳的叮当声不绝于耳。

一切妥当。

我站在观景台西侧的围栏前看着楼下成片的花团锦簇,艳丽如血,热烈至极。

我就说嘛,没有人会记得这里曾经死过一个人。

「舒儿。」

有人唤我,我回头去看,是庆王。

与他并肩站在围栏前赏花,端的是一副父慈女孝的场面。

他很关心女儿如今的生活是否幸福。

「喏……」我伸手指了指高台下的一片嫣红,「就在不久前,那个让我不幸福的女人死在那里。」

他眼中一片波澜不惊,甚至带着宠溺。

我嫣然一笑,娇嗔道:「不过,她长得跟我太像了,有时候我都担心会不会是父王年轻时到处留情,给我多出来的姐姐或妹妹呢。」

他哈哈大笑,好像听了个天大的笑话。

笑够了,一双丹凤眼仍旧带着笑意,责怪我如此编排他,若让母妃听见了又是一桩官司。

我立即对他吐了吐舌头,笑得狡黠又得意。

我是没吃过父慈女孝这口猪肉的,但见过猪跑。

他笑得畅快,我却转头恶心得差点吐掉隔夜饭。

23.

往日功课做得好,如今扮演颜郡主可谓得心应手。

沈烨,庆王与庆王妃,乃至皇帝面前一样不曾有疑。

我相信我不会有太大破绽,即便有些细微错漏,他们也只会自动忽略或以为我是兴之所至。

如此偷天换日之事,实在超乎想象。何况身居高位的人,往往傲慢,在他们眼中,卑贱者只配臣服,绝无翻身之能。

有时候想想人与人其实并没有太大差别,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不同的,不过是所处的位置。

有人苦苦挣扎只求生存,有人为了碎银几两折了腰,有人为求富贵不择手段,亦有人为至高权势不惜手足相残。

说到底,不是上位者就比底层人多聪明几许,不过是争夺的东西不一样罢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任他王侯将相,权贵滔天,当你闯了进去,定睛细看,冠冕堂皇之下不过还是蝇营狗苟,争来夺去罢了。

庆王府的秘辛和图谋突然之间如同一张白纸一样摆在我的眼前。

我跨坐在沈烨的腿上,在他耳边吹风:「哥哥,咱家权势到顶了,要不要跟我父王一起干点更大的事呢?」

庆王妃说了,枕边风要慢慢地吹……

吹着吹着,他就晕了。

他将脸埋进我的颈窝,贪婪吮吸,声音低哑:「好啊,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清贵高傲的长乐侯,他果然晕了。

呵呵,那我还坐在御花园跟皇帝把酒言欢呢。

喝着喝着,感情就深了。

我要他许我永享尊荣,给我滔天富贵,更要免死金牌,永保子孙安宁。

作为交换,我助他铲除异己,卧榻之侧再无他人酣睡。

他自是欣然同意,毕竟尊荣和富贵,他给得起,而我又永远威胁不到他的皇位。

这买卖,双赢!

庆王府和长乐侯府,庆王和沈烨,无数个密谋的白天和深夜。

他们在屋内,我有时在屋内有时在屋外。

快乐地收集谋反的证据,一一交给守株待兔的皇帝。

他笑得坦然,偶尔也会打趣我如此大义灭亲,顺带谋杀亲夫会不会良心不安?

「呵。」我回以灿笑,「我这是为社稷安宁,为家国大义。唯愿皇兄心无旁骛,奋发治国,这样我的富贵才能更长久呢。」

「那是自然!」

我把玩着他给我的免死金牌,心想他看上去真像个明君,至少在底层百姓口中是这样。

我不信权贵所言,但一个皇帝,他的子民说好便是真的好。

我觉得我提供的证据足够将庆王府打入地狱了,但皇帝说恐怕还不够。

24.

转眼到了凛冬时节,皇帝兴奋得两眼放光。

他说我朝自来便将皇帝生辰之日定为千秋节,取千秋万代之意,举国同庆,休沐三日。

「所以……」我放下手中的暖手炉,蹙眉,「你不会打算出去玩吧?」

他收敛了笑意:「千秋节,天下咸乐,百官朝贺,世子颜羽终于可以名正言顺领着一支卫队回京了。」

我安心坐了回去。

「你的弟弟要回来了,开心吗?」

兵不血刃,一网打尽,当然开心。

千秋宴,设于仙都宫宴饮,届时百官朝贺。

那是一个瓮中捉鳖的游戏,皇帝觉得须得给他们机会将谋反之事做实,再一举拿下才能令天下人信服。

信服抑或震慑,那是帝王筹谋,我并不关心。

沈烨一早出门时我还在睡梦中,他的指尖摩挲在我的脸上,冰冰凉凉。

我拂开他的手,并不睁眼看他,转身又睡。

却突然被他整个儿从被窝里捞起来,一股凉意袭来,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你干吗呀。」被迫贴着他身上冰凉的银甲,我很恼火。

「我这一去,生死未知,你就这么放心?」他的声音也带着凉意。

我打了个哈欠:「唔,挺担心的,可惜人家只是一个弱女子,又帮不上忙,你们……」

「算了。」他冷冷打断,将我的手臂环上他的脖子,按着我的后腰与他紧贴。

他垂眸看我,良久,沉声命令:「吻我。」

人生第一次造反,我想他大概需要点鼓励,所以乖乖贴上他带些微凉的薄唇,慢慢亲吻。

这样姿势,这样细吻,曾几何时,几乎日夜上演。

他喜欢这样,可惜那个同样喜欢这样吻他的女人早就死了。

他终于满意,放我缩回还有些余温的被窝。

留下一句「等我回来」,便转身走了。

我独自躺在床上,睡意全无。

一天很漫长,漫长到我在屋里坐立难安,翻箱倒柜,恨不得将地砖也一块块撬起来再重新铺上。

阴沉了一整日的天终于纷纷扬扬飘起雪花的时候,宫中传来消息,庆王意图宫变夺位,当场伏诛。

「此刻庆王府已经被封,男女老少尽皆下狱。唯有世子颜羽在几个江湖高手卫护下逃匿。」

「那……侯爷呢?」

「侯爷已带人追击世子。」来传话的公公言简意赅。

「我说的是沈烨!」我不知怎的,陡然提高音量,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那公公面不改色:「老奴说的正是长乐侯,禁卫军统领,沈烨沈侯爷。」

我顾不得许多,直接命人备车冲进宫里。

皇帝一双眼紧紧盯着眼前的沙盘,那上面万里河山,一览无余。

他见我来,头也不抬,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颜羽跑了,他这一跑,只怕用不了多久,边关便要开战。」

我走到沙盘另一边,与他正面相对:「沈烨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他又不傻,知道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

「他是临阵倒戈,还是你们早就策划好的?」

皇帝终于抬头看我,眼中意味不明,他盯了我许久,终究摇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马上要打仗了,庆王府早与戎狄有勾连,若是颜羽成功逃脱,必会联合外敌进犯。」

我闭上眼,极力冷静。

沈烨,他是皇帝的人,从未变过。他们的目标也不止是狼子野心的庆王府,还有边境之外虎视眈眈的戎狄。

呵,我早该想到的。

我送来的情报皇帝照单全收,从无犹疑。仙都宫举事,皇帝让我安心在家等着,定然一举定乾坤,他那样胸有成竹,原是因为沈烨才是他的底牌。

在这场政变中,我最大的作用不是帮庆王拉拢沈烨,不是提供情报给皇帝,而是帮沈烨取信于庆王。

我以为我智计无双,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原来在别人的计划里,我也不过是棋子一枚。

沈烨,他大概早就猜出是我了吧。我假装颜郡主与他耳鬓厮磨的日日夜夜,他早已心知肚明,却绝口不提。也许更早点,在我杀了颜郡主那天,他就已经发现端倪,所以才会下令将一众仆从处决,帮了我一把……

「若边关开战,你觉得谁堪领军抗敌?」皇帝突然开口。

他这话问得稀奇,我又不是兵部尚书,连朝中有几员大将,多少兵马都不清楚。

但我想了想,立刻无比坚定地告诉他:「我们家沈烨,他自幼熟读兵法,勤修武功,最适合替皇上收复叛军,抗击外敌。」

「此战凶险,你舍得?」

「保家卫国,有什么舍不得的。」

他连声说好,却在我离开之后幽幽叹息:「沈烨惹错人咯。」

我听得见,但并未停步。

25.

回到侯府,刚跨进中庭,远远便见沈烨坐在门前石阶上。

他像是疲累至极,神情落寞,连雪花落在身上也不管,就那么随意地坐着,一只胳膊杵在膝盖上,手抵着额角,怔怔看着地上积雪。

他一贯挑剔,连细微处勾了丝的衣服也不肯再穿,如今这模样,实在罕见。

他看见我,眸光闪动,却不动作。

看这情形,颜羽大概是跑了。那么,他也快离开了。

我走过他身边,并不打算理他。却突然被他拉进怀里,他说:「别离开我。」

「别离开我,舒儿。」

我曾经做他的舒儿三年替身,没想到最后他还是只能抱着一个替身自欺欺人。

我凑近他的耳边,低笑:「你的舒儿已经死了。」

他愣了愣,突然勒紧,仿佛要将我融进他的身体。

「你见过河水倒流吗?既然开始了,就不能结束。」

「你是颜舒,你也只能是颜舒。」

「我不是!」我推开他,挣扎着要站起来。

他发狠般将我拦腰抱起,向屋内走去.

「我恨你,沈烨,我恨你!」我趴在他的肩头拼命踢打。

「恨我?你的匕首一直都在枕下,这么久了,怎么不杀我?」 他将我扔进芙蓉帐内,冷冷盯着我。

他铁了心不承认我到底是谁,也铁了心绝不多解释一句。

他拼命掠夺,索取无度,但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

那一夜不知是怎么睡过去的,等我再醒来,只有满榻狼藉,一身青紫。

沈烨不在。

他忙于整兵,一连数日早出晚归,有时我以为他会回来但却整夜未归,有时我想他不会回来,却在睡得迷糊时突然携着一身寒凉钻进被窝。

到小寒日,下了几天的雪终于停了,冰雪映射下的阳光尤为刺目。

皇帝要当众表彰我大义灭亲的义举,我盛装华服站在城楼,当着满朝文武,数万兵将接受封赏,人人都道新封的安国郡主忠君爱国有高义。

绝没有一个人表露一丝不满或不屑,哪怕一个眼神都没有。

舒爽极了。

更为舒爽的是,我的封赏大礼结束,马上便是沈烨的遣将礼,城楼之上祭了牙旗,将士们也喝了壮行酒。

他从我身边走过时,突然站定:「你希望我赢吗?」

「你必须赢!」我对他笑,但那笑一定透着残忍,才会让他红了眼。

因为我没说出来的后半句更有杀伤力,他感受得到。

「赢了之后如果能死一死,那就更完美了。」

他沉默着走下城楼,跃身上马。

一身戎装,端坐马上,身后是五十万大军整装待发。

他自然无论如何也是英姿卓然,气宇轩昂。只是我站在城楼上逆着光,看不清他的面容,也看不清他的目光投向何处。

听说庆王府在封地西陵屯兵日久,颜羽更是豢养高手无数,他逃回西陵之后便举兵自立,同时联合戎狄入境,已连破四城。

此去,自然是一场硬仗。

而我,得以独享尊荣。

他停了片刻,便扬鞭勒马而去,带着五十万大军,渐渐消失在一片茫茫白雪中。

一定是阳光太过刺目,在他转身的刹那我竟然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26.

我醒来时已经身在侯府,侍女说太医看过了,也请同济堂的大夫看过,他们一致诊断:「郡主有孕在身,又情绪激烈才会晕倒。」

我抚了抚肚子,颓然倒下,每次都来得猝不及防啊。

沈烨这个王八蛋!

还好,这一次,我无所畏惧。

她端来一碗安神汤,说是林大夫亲手熬的。

我喝了一口,随口问:「哪个林大夫?」

「同济堂安老先生的关门弟子林粟,听说失踪了好几年,最近突然回来了……」

我没心思听她再说什么,只想拼命呕出喝进去的那口汤。

命运总是与我开一个又一个玩笑,但这一次,我只想说,命运你大爷!

身中一箭又跌落悬崖,我不知道林粟是如何死里逃生的。

他是一个大夫,整日将医者仁心挂在嘴边,他说即便是仇敌躺在自己面前,也要救治。

我曾问他若是泼天巨恨的仇人也治吗?他说治,大不了治好了再报仇。

我立刻得出结论:「这么说来大夫还是可以杀人的,而且身为大夫杀人比常人更便利。」

他轻笑,他说他不会有那样的仇恨,若真有,便杀了人报了仇再自尽,以全医者仁心。

我拼命呕出那一口汤药,又服了清开灵露,却还是头痛欲裂,浑身难受。

但我想,他一定更加痛苦煎熬。

我披了衣衫,倚在桌边,揉着生疼的太阳穴等他进来。

却突然颈边多了一丝凉意。

抬头看,是他。

从来和煦柔暖的目光不知何时也染了秋霜,他手中握着一把匕首,那匕首正横在我颈间。

可我还是冲他笑:「你这是做什么?」

他冷冷盯着我,声音发颤:「有一位女子,她受尽世间辛酸苦楚,可我却将她视若珍宝,从不敢丝毫亵渎,本打算一生呵护,可是你……你杀了她!」

我覆住他微微颤抖的手,轻笑:「小林大夫,你可看清楚了。」

他愣了愣,手中的匕首「哐当」落地……

「阿萸……?」

我几乎忘记这个名字,但穿过林粟蒙着水雾的眼眸,好像又找回她。

万幸,千帆过尽,林粟活着,我也还活着。

27.

林粟回到同济堂,安老先生便如愿安心养老了。

城中稍有头脸的人家看病都找同济堂,他忙得很,但仍旧每日亲自配药煎药,一双眼柔柔的,看着我喝下去。

沈烨说得对,河水不会倒流,我也不会丢了这条血路杀出的身份与地位。

而他笑言自己无所求,只要我们都好好活着,还能看到彼此就好。

但我欠他,一直欠的。

边关战事吃紧,隔几日便会有战报传回,有时还有加急战报。

我没事就去宫里问皇帝要来看。

他当然不会给我,但我看他脸色便知战事好坏。

每每转悠一圈便心满意足回去了,我与沈烨不通家信,他不写,我也不写。

有一回皇帝烦了,竟然将手中战报扔给我,拧着眉头,声色俱厉:「你是不是专等着沈烨死了好改嫁?劝你打消念头,大将军侯即便战死沙场你也得给我守一辈子!」

还好仍旧身手敏捷,恰好接住那一页纸,我并不搭话,赶紧翻开来看,省得他反悔。

他仍旧喋喋不休:「你最好每日祈愿边关大捷,祈求沈烨安然无恙!」

西陵军与戎狄呈左右夹攻之势来袭,战事胶着,伤亡惨重,恰逢寒冬,还需增兵增发物资。

我眉心狠狠跳了跳,寻了个借口恭敬告退。

回到侯府不知为何竟走到揽月居,主人不在,这里清冷许多,沈烨养的那只肥猫独自趴在石墩上拿爪子洗脸,眼中竟有些凄凉。

我在它身边坐下,将它抱了起来,它乖顺得很,丝毫也不抗拒。

「他怎么把你喂得这样胖?」我很嫌弃。

它回我「喵」。

但那神情骄傲得好似在说老娘就是受宠,随便吃随便睡还不用抓老鼠!

呵,这小坏东西。

「那我抱你回去吧,随便吃随便睡,不用抓老鼠。」

它打了个傲慢的哈欠,眯了眯眼,算是答应了。

「哈哈!」

突然传来一声笑,是林粟来了,他总是这时候来催我吃药。

「你笑什么?」

他在我面前蹲下,摸了摸我膝上的肥猫:「这不是哈哈吗,你找到它了。」

「哈哈?」

他将那猫抱了过去,将它的一只爪子抬起来给我看,好笑道:「是哈哈,你以前还说这猫爪上的黑斑像个记号,丢了也能找到,忘了?」

当年放过那把火,它便不见了,我只当它自生自灭去了。没想到却好好地养在这儿。

沈烨从来不喜猫狗,却将这只猫养成肉球,任它四处翻滚。

颜郡主临死前说沈烨大婚当夜就发现我放火,那时他看到漫天火光大概以为我真的死了,后来不知发现了什么端倪才又四处寻找。

我恨他翻脸无情,只顾自己满腹委屈,又何曾细究过原委,体恤过他的心情。

「阿萸,阿萸……你怎么哭了……」

林粟的声音恍恍惚惚在我耳边,可我无力回应他。

28.

我又一次站在御书房门口,太监来拦我却又拦不住,我当真不管不顾,横冲直撞。

皇帝从如山的奏折里抬起头来,大概我的样子太过如丧考妣,竟让他愣了愣,没忍心讥讽,只是放下手中的朱笔,淡淡道:「突然良心发现?」

「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都告诉我吧。」

「你当真不记得当初是我和沈烨一起将你从青楼买回来的?买你不为别的,就为这张脸。看到你的第一眼,我便觉得你是上天送给我专克庆王府的一把刀。」

他打开了话匣子,便兴致盎然继续说下去:「我要沈烨将你训练成一名细作,死士,以备将来。沈烨做事一向稳妥,此事交给他便不再过问。谁知四年前戎狄突然进犯,庆王府看似退敌有功,实则疑点重重。我向沈烨要那个与颜舒长相神似的死士,他却告诉我庆王府之事他会全力以赴,但死士,没有!」

我倒吸一口凉气,沈烨有没有打算训练我,我不知道,但我进了侯府便立刻少女怀春,每天眼巴巴等着见他一面,甚至有意无意撩拨是真。

 

他接着又道:「庆王叔老狐狸了,当年为了拉拢长乐侯,上赶着定了这门娃娃亲。被贬封地还不死心,又让女儿继续纠缠沈烨,四处说他们两小无猜,情深义重,却在侯府安插了不少眼线。」

「所以,沈烨不喜欢颜郡主?」我木木地问。

「从小就不喜欢又甩不掉的跟屁虫罢了。」皇帝摆摆手,他丝毫没有兴致讨论这些,却突然看着我笑了,「当年在青楼看到你的第一眼便知道你能堪大任,别人都极力卖笑,只有你,冰冷却自持。」

我苦笑。

「你第一次来见我时我便知道,我没看走眼!这男女情爱是世间最令人智昏的毒药,沈烨自幼与我一同听训,却还是情关难过。他自以为能承担一切,到最后,你恨他,孤身走上他原本想保护你不让你走的路,自己却再难开口,只能将错就错。」

他看着我,无奈又感慨,同情又讥讽。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去的。

木然站在沈烨的书房,只觉天旋地转,四处都有他的影子,又四处都没有他。

我发了疯,将他的书房全砸了,又马上后悔,想将一切恢复原样,却终于坐在满地狼藉里放声痛哭。

我们都错得离谱,却再难回首。

林粟在外面敲门,问我有没有事,我倒在地上,想爬起来,手却摸到一沓诗稿。

「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厚厚一沓稿纸,张张都只写了这几句。

我坐在地上一张一张地看,一遍一遍地念。

那四年,你也在后悔吗?

可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多解释哪怕一个字?

为什么不相信我能站在你身边,与你并肩作战,陪你共闯难关?

现在知道真相又如何?我们加注在对方身上的那些伤痛即便过去,也还留着可怖的疤痕,再不复当初模样。

29.

我想他介意我和林粟出走,也深知我们跨不过那道鸿沟,所以默许我顶替了颜舒,直到最后也不肯承认颜舒已死。只有那样,才能假装什么也没发生,才能继续在一起。

我呢,我以为我在假意逢迎,有没有一些时候,我也分不清过去与现在,忘了我到底是谁?

沈烨出征前我们去了一趟相国寺,我在禅房陪老夫人说了几句话便被她打发出来,一个人走在寺庙的长廊上。外面飘着雪,却突然听到几声笑,走近看,是喜喜在踩雪,桃源村那地方四季如春,那是她第一次看见雪,兴奋得在雪地里蹦来跳去,弄得衣服头发上都是雪,沈烨站在一旁举着伞,宠溺地笑,不时替她拭去身上的雪花。

那时我仍旧恨他害死林粟,只恍惚了一瞬便强迫自己不去看不去想那一幕的温馨。

现在想来,即便我们已经在那样深的误会与伤害里,渐行渐远。但他总是孩子们的父亲,我实不该盼他去死。

林粟再来找我时,淡淡笑着说边关战事紧张,将士总有伤寒,他已经报名参军。

「你如今不需要我了,阿萸,我想去做点我想做的事。」他的笑在夕阳下分外和煦。

我一时无语,不知该说些什么,我利用他的同情,享受着他的好,却从未半分回馈。

他仿佛看穿我的想法。

临行前我们站在城楼上看朝阳升起,他说:「阿萸,对我你不用觉得愧疚。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你只是不记得你曾在最窘迫时将手里唯一的一块馒头掰了一半分给一个逃难的孩子,并且允许他在你的火堆旁取暖罢了,但我却铭记一生。我甚至庆幸能有桃源村的四年,你每日烧好了饭,送到医馆给我吃。我有过那样的幸福,足够了。」

「林粟……」

「如果没有你,我早就冻死饿死在那个冬天了。所以不用愧疚,我只是遗憾我们最后还是走失了,如果重来一次,我一定更早找到你。那样,你也许就会爱我了,对吗?」

「对!」

「那就够了!」

林粟也走了,跟着援军,同样出发在一个皑皑白雪的日子里。

他使劲朝我挥手:「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等你分娩时,沈将军就回来了。」

我冲到围栏边高声喊着:「你们都要好好回来啊。」

他说好,很大声,引来同伴一阵大笑。

这个冬天实在太过漫长,唯愿山河无恙,四季平安。

我和沈烨仍旧不写信。

但林粟有时会写信回来,说沈烨很好,治军严明,用兵如神,立春之后,战局已经慢慢扭转。

天气一天天暖和,我也渐渐开心起来。

大概战事乐观,皇帝也心情大好。他召我在御花园闲聊,竟会打趣沈烨当年是猪油蒙了心,错把猎鹰当金丝雀。

皇后却含笑看着我:「郡主这一胎像是男孩呢。」

我想了想,坚定回答:「是女孩,我每天吃什么都没味儿,非得吃点辣才行。」

其实这肚里的是个狠角色,每天在里面拳打脚踢,翻江倒海,不是男孩,大概也是个女汉子。

我写信给林粟,让他叫沈烨给孩子取名。

他回我:将军让你自己取。

我再去信:非得让他取。

他又回我:将军说不敢做主。

这狗东西。

30.

到入秋时,已是捷报频传。

叛军所剩寥寥,颜羽丧命之后更是如同丧家之犬,很快败降。

戎狄大军亦节节败退,沈烨领军追击,戎狄被迫投降,承诺百年之内不涉边境线百里之地。

算着日子,大军回转,大概能赶上孩子出生。

我拍了拍肚子:「嗨,小东西,你爹爹和干爹回来会收拾你的。」

他的回应也很热情,狠狠踢了我一脚。

看吧,就是欠收拾。

不过这一仗打完,坊间对大将军侯的声名捧得太高。

沈烨出征时已经加封一等侯,再回来,封无可封,恐怕也会有人头疼。

可是还没等我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办时,肚子里的小家伙却等不及了。

他拼了命要提前出来看看,搅得我生不如死。

痛到恍惚时,好像听到沈烨在我耳边说话,他说:「阿萸,我回来了,你忍耐些,我们的孩子就快出来了……」

他握着我的手,不停替我擦汗,说了许多话,从前和以后。

他说他爱我,一生只爱我一个,从未变过。

他又道歉,说不该什么都瞒着我,若早将这些话告诉我,也就不会让我伤心那么久了。

我使劲捏他的手,几乎捏碎,阵痛袭来,我倒抽着凉气:「既然你知道错了,那我就原谅你。」

他很开心。

折腾半宿,天将拂晓时,终于闻得一声嘹亮啼哭。

一直在我耳边说话的沈烨却不见了。

喊了几声,无人回应……

我突然浑身冷汗涔涔,头皮发麻。

门外脚步声凌乱,有人来报信:「大将军侯归途遇刺,不治身亡。」

来传信的公公擦了擦汗又补充了一句:「是颜羽旧部,都是些江湖高手,报仇来的。」

我怔愣半晌,声若蚊蝇:「林粟呢?」

「大将军侯及亲卫队一同遇难,林大夫也在其中……」

命运总是喜欢与我开玩笑,一次比一次开得大。

我抱着刚出生的孩子从天亮枯坐到天黑,他一点儿也不哭,只是睁着一双眼冷冷打量着我,看了一会儿便打着哈欠睡着了。

也好,我也哭不出来了……

哭是最没用的。

31.

仗打赢了,举国欢庆。

主帅死了,可侯府上下封赏如流水,羡煞旁人,阴霾也并未笼罩多久。

皇帝特意来宽慰我,他说他有些后悔告诉我那些往事,否则这正是我原本想要的结局,倒能开心点,大概沈烨也是希望我开心的。

哈哈哈,我大笑不止,会说话的人总是什么话都让他一个人说完了。

我笑完看着他:「皇兄,你说得对。」

我抱着孩子站在皇帝面前:「沈烨为国捐躯,如今我们孤儿寡母,皇上可要信守承诺,永保侯府富贵安宁。」

「那是自然,这仗打赢了,即便是打输了,我与沈烨情同兄弟,也绝不会亏待他的家人。」他说得无比真诚,几乎眼含热泪。

但我从来知晓,有些人情真意切是真,不择手段也是真,这一点也不矛盾。

我也从来知晓,颜羽圈养的江湖高手是拿钱办事,树倒猢狲散,没人会吃饱了撑的去为金主报仇。

我也不认为几个江湖高手能在几十万大军中准确袭击主帅亲卫队,做得干净利落却偏偏不小心落下几柄武器,暴露了身份。

沈烨打了立国伊始最大的胜仗,却死在凯旋途中,多么完美,多么贴合圣心,丝毫不用担心有人功高盖主。

32.

其实安心做一个富可敌国的贵族遗孀挺不错,简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每日游山玩水,吃喝玩乐,好不自在,皇宫内廷也是出入自由。

只可惜,皇帝身体每况愈下,噩梦连连,要靠僧人祈福诵经才能睡得着。

后宫更是子嗣凋零,后妃难以受孕,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我也不爱去了。

坊间传闻是边关一战杀戮太重,有损皇家气运。

越是这样传,皇帝越是心虚,几乎沉迷神佛道法。

心中有鬼,自然怕鬼,且随他去。

我坐在金陵的游船上,阳光正好,两岸纸醉金迷。

我的船上,却有个传闻中的混世魔王正在练习百步穿杨。

他举着弓箭去射岸边杨柳上的枝叶,专注无一物。

我把玩着沈烨送给我的那把匕首,远远看着那小魔王挺拔的背影,想起皇帝曾说「沈烨惹错人了。」不禁觉得好笑。

箭矢飞驰,六岁的小家伙低呼一声:「中!」

我忍不住笑出声:「皇上,你又何尝不是惹错人了呢?」

路还很长,一旦开始走,就绝不会有停下的时候。

至死方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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