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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月成双

苗疆少年善蛊,我生来最怕虫子,偏偏,我得囚着他,因为我拿了病娇剧本。

1.

少年盘腿坐在地上,骨节分明的手捧着一个瓷罐,额前的碎发随风轻轻晃动,拂过他如羽的长睫,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上好白玉瓷罐微微震动,里面穿来「卡啦卡啦」的声响。

这瓷罐花了我一百两,买来给他炼蛊,简直暴殄天物。一想到里面有十数只虫子爬来爬去,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偏偏还只能惯着。

少年是我从苗疆掳来的,准确的说是被迫掳来的,如果我能选,荀令留香的沈太傅才是我的心头好。

在没有受到系统的指令时,我与沈太傅只差临门一脚,好吧,我单方面的一脚,但这不影响我舔他,可现在不行了。

一想到那霁月风光的太傅彻底成了我无法触及的高岭之花,禁不住捶胸顿足,你说选谁不好,偏选了这么个不解风情还好玩蛊虫的小孩。

初见涑宿的时候他就像是未入凡尘的稚童,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宛如被水洗过的镜子,澄澈明净。

我翻身下马,由侍卫搀着走到他跟前,他白皙的手提着木桶,一条小鱼在里面缓慢的游动。

「你叫什么名字?」我扯出一个自认为温柔可爱的笑容。

少年眨了眨眼睛,稚气未脱的脸上映出几分困惑。我挥挥手,让一旁的向导与他交涉,少年的声音清润甘甜,悦耳的好似他手腕上的银铃,一声又一声。

涑宿,他的名字。

我轻轻念了一遍,唇齿碰撞间,莫名觉得好听,一如他这个人,只远远的站着,就牵动人的视线,这样的他,理所当然的和这繁杂尘世格格不入。

可偏偏这样一个人,将会被我拘着,不知那时,他的眼睛还能如这般清澈么?

罪过罪过。

我们交谈时,少年垂着头,视线追随着桶里的小鱼,长长的睫羽微微颤动,显得乖巧怜人。

我认为还是得先和他父母商量,于是表露了想去他家的意思,少年便转身带路。

不知苗疆的人是不是都这般热情好客,他甚至没有问过我是谁,就将我带去了家中。涑宿的父母不在,他蹲在木桶旁望着小鱼,只有向导一人在喋喋不休的介绍着。

房子很大,家具却不多,房梁上挂着腊肉,角落里摆满了土罐。过了中午,涑宿的父母仍未回来,我将肉饼分发给众人,拿着一个向少年走去。

他蹲在水桶边,柔软的长发散落下来,视线随着鱼而动,却又不像在看鱼。

「涑宿。」

少年未动,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个名字是在喊他,于是我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可当目光落过来时,我又不知如何开口了,只是将肉饼递过去。

少年接过,放在鼻尖闻了闻,抬头望着我,那双眼睛湿漉漉的,好似装着世间最清澈的一汪泉水。

我另取了一个肉饼,咬了一口展示给他看,少年看着自己手中的饼子,又凑过来闻了闻我手的,然后张嘴,在我咬过的地方又咬了一口。

我的呼吸微微一滞,伸手指了指他的饼,少年不明所以,将自己的饼递了过来,目光却没离开我的手,我叹了口气,将手中的饼给他。

看来以后得教他汉语。

少年吃饼的间隙,我看着水桶里的晃着尾巴的鱼,无论多努力,只能在这方寸之间游动,就像这少年,无论多干净,都要被我拽入凡尘了。

话说回来了,这鱼炖汤一定很鲜美。

似是听到了我的心声,小鱼在水中猛的跃起,水花四溅,落了我一脸的冰凉。我胡乱抹了两下脸,却见少年鼓着腮帮子,呆呆的望着小鱼,愣了两秒才继续低头咀嚼。

他的鼻尖也添了几滴晶莹,我伸手替他擦掉,他的皮肤和我想的一样,柔软光滑,细腻的好似一块白玉,一时没忍住,又往回蹭了一下。

少年懵懵懂懂的看着我,似乎不理解我的行为,我咧着嘴指了指小鱼,继而指了指他的腮帮子,示意他继续吃。

涑宿侧目瞥了一眼木桶,才开始吃。他吃的极慢,每一口都细细的嚼上好久,粉嫩的薄唇沾上一点油光,更显盈润。

我想到了沈太傅,上次我离他的唇只有一厘米,可惜了,但凡我冲的快一点,就能亲上了。

甩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又去看了一眼小鱼,发现它直挺挺的浮在水面上,死了?

明明方才还好好的呀,我伸手戳了戳它,没有动静,看来确实死透了。

我赶忙捞出来:「快!刚死!还算新鲜,赶紧处理一下晚上炖汤喝!」

侍卫掏出刀就去杀鱼,少年愣愣的看着,我让向导问问他能不能借个锅,涑宿点了点头。

风餐露宿多日,所求不过填饱肚子,如今再普通不过的鱼汤也成了珍馐美馔。众人围坐在桌前,喝着向导带来的酒酿,气氛和谐。

盆中的鱼汤颜色奶白色,周遭飘着青郁的葱段,我先给涑宿盛上一碗。鱼汤入口鲜甜,温热的划过我的唇齿,回味无穷。众人都在埋头干饭,唯有涑宿只喝了一碗鱼汤便放下了碗筷。

夜色渐浓,涑宿的父母仍未归来,我趴在桌上昏昏欲睡,倏然腹部一阵绞痛,等我蹲到腿麻回来的时候,发现除了涑宿外众人皆捂着肚子,表情痛苦。

这是集体吃坏肚子了?

我首先怀疑了那条死鱼,但同样喝了汤的涑宿并无症状,至于剩下的吃食,都是我随身携带的,先前并无问题。

那究竟是哪里除了差错呢?未等我想明白,肚子又开始疼了,造孽啊。

我并不认为那如玉般的少年会加害于我,至于理由,我甚至觉得是自己不配他动手。

鸡鸣声响起的时候,涑宿的母亲带着一身朝露回来了。她葱白的手指拈着一朵不知名的花,热情地与向导攀谈,不时发出轻笑,银压领上的蝴蝶纷飞碰撞,叮铃——叮铃——,很是好听。

原先我想的是将涑宿带走一段时间,等完成任务就送他回来,本就有求于人,所以他母亲若有什么要求我一定尽量满足。

可当向导说她希望我能用一百两黄金买走涑宿的时候,还是被惊到了。我再三解释只是带走一段时间,她却只执着于一百两黄金。

罢了,等我完成任务涑宿就自由了,想回来也好,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罢,总归是他的选择。

我大方的给了五百两,她弯眸收下,顺手将那朵花别在发髻上,并希望我们能先回避一下。

踏出门槛时,我与角落里的少年对视了一瞬,他整个人笼在阴影里,唯有那双眼睛,亮的宛若星辰,此时他用那双澄澈的双眸,映出了我内心的不堪。

我慌张的错开视线,明明那双眼睛里不含情绪,可此时内心恐慌不比寻常,大抵是将皎若云中月的少年当成交易品而感到内疚了吧。

就像我不忍少年的自由只值一百两黄金一样。

马儿在不远处吃着草,沐浴着阳光来回踱步,侍卫小伍蹲在一旁用布擦拭着自己的刀,刀刃反射的阳光在我脸上晃过,房间里有细碎的苗语传出。

我眯着眼睛昏昏欲睡,蓦然听到少年的惊呼声,行动先于意识的我,在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推开了门。

女子攥着长鞭高高扬起,划过空气落在少年的背上,那声闷响所触之处,很快晕开一抹红色。眼瞅着第二鞭又要落下,我冲上抱住了少年。

预想的疼痛没有到来,小伍已经将她制服了,她蹲在地上面色狰狞,眼眶泛红,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

少年抱着一个罐子,紧紧抿着唇,脸色有些难看,那双眼睛里仍旧没有任何情绪,只是蒙上了一层水雾,淡淡的血腥味传来,我看着指尖的艳红,鼻尖泛酸,这是我第一次心疼他。

涑宿从我怀中抬头,对着他的母亲说了几句话,那女人像是发疯似的,险些挣开小伍,最后被打晕了才安生。

我很好奇,他说了什么。

扶着涑宿离开房间时,我瞥见原先他所在的位置有一朵被碾碎的花。

少年离开苗疆的那天阳光也很好,三个土罐,两件衣服就是他的全部行李。

东西是我和小伍收拾的,涑宿的母亲醒来后就不见踪影,我回到土罐那,已经寻不到那朵花了。

向导说自己并未听清涑宿说的话,既是别人的家事,我也没再继续打探。

虽然过程不太愉快,但总归,少年和我回皇城了。

将少年带回来的那天,皇城小报吵了三天,原因无他,无非是指责我弃旧怜新,有了涑宿忘了沈宴。

害,且不说我不是这种人,便是这「弃旧」二字也配是我对沈宴说的?他弃我还差不多。

我恨不得扯个喇叭到城门口大喊:你们磕的 cp 是假的!

但是要不得,沈宴会弄死我,那些 cp 粉也会。

离开苗疆的时候,我本想让向导一同来皇城,他脾气好,话也多,有他在可以陪涑宿解闷。但他婉拒了,末了将我拉到角落里,脸色有些难看:「苗疆少年善蛊……」

「所以呢?」

「我……我给你介绍个小家伙吧。」他瞄了瞄我身后,有些紧张。

我回头看了一眼,没人。

向导领来一个脏兮兮的男孩卡卡,他汉语不错,与涑宿年龄相仿,话多还有梗,深得我心。如今两个人坐在饭桌前,卡卡用苗语和涑宿交流,替他剥虾,少年也会搭腔,看来两人关系不错。

安顿好小孩子,我该去报备一下了。

「皇姐倒舍得回来。」宋羡靠在椅子上,身后一个青涩的少女替他梳发,他眯眼望着我,嘴角上扬,像一只偷腥的猫。

我噙着笑走近他,接过少女手中的梳子,轻轻的梳着:「可是想我了?」

「你真将他带回来了。」他微微低着头,语气有些沮丧。

「不好么?他长得漂亮,你会喜欢的。」放下梳子,我接过宫女递来的绢帕擦了擦手。

「沈宴怎么办?」

我的视线扫过桌上的案卷,挥袖拂过,从中抽出一本书《长公主的追夫三十六计》,顿时老人地铁手机。

宋羡夺过书,眼神闪躲:「你不缠着他,我的课业怎么办。」

「有点出息行不行!」

若说皇城中支持我纠缠沈宴的风气从何而来,皆归功于宋羡,他甚至私下授意书局写我们的话本传播,原因无他,就是希望流言能阻住沈太傅进宫的步伐。

他玩心甚重,恨不得弃了这皇位逃出宫去,沈宴在一日便压他一日,这不许那不让的,令他憋屈又愤懑。

闻声宋羡扭过头不理我,我抿唇轻笑,勾过他一缕头发:「羡羡,你不小了,该担起些责任了。」

「皇姐说这些有的没的作甚,那人好看吗?可有我漂亮?比起太傅又如何?」

「不能比,各有各的特点。」

「皇姐,晚间你带他一同来用膳吧,我想瞧瞧。」宋羡一双眼睛盈亮,端出几分期盼。

「好,我走这些日,有好好学习么?」

「皇姐,你这刚回来想必累了吧,快回去歇歇。」

我扶额摇头:「合该让沈太傅来治一治你。」

想什么来什么,回去的路上我就撞见了沈宴,他一袭墨绿长衫,从我身旁走过,连一个眼神都未分来。

没有机会就要创造机会,我及时喊住了他。

他缓缓转身行了个礼,垂眉敛眸,不看向我。

「太傅辛苦,皇上课业可有长进?」

「回禀殿下,陛下顽劣,仍需教诲。」

「咳,太傅好像……消瘦了。」

「殿下忧心,臣一切安好。」

「咳咳,太傅……太傅……」憋了半天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绞着袖口有些局促。

「若殿下无事,臣先行告退。」

若是从前我会冲上去拽住他的袖子撒娇,欣赏他冷着脸却又不好发作的隐忍模样,可如今,碍于涑宿日后在宫中的位置,只能作罢。

这是亏本买卖,当初不该应下的。

我回来的时候涑宿正趴在窗边看花,华清宫种了很多梨花,因为我母妃生前喜欢。

我坐到他身旁,唤来卡卡:「我会找个先生来教他汉语,你在旁辅导,抓紧让他能听懂些简单的句子。」

「殿下放心,我一定不负所托!」

「你问问他,饿不饿,可有什么想吃的,再问问他,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一番交谈后卡卡告诉我涑宿不饿,也没什么想说的,我点头,示意他退下。

窗边的少年转头看向我,半张脸撒上了暖金的阳光,微风拂过他额前垂下的碎发,恬静美好的令我不禁呼吸一滞。

系统的任务很抽象,我需要在他心中留下一个「病娇」的概念,当这个概念的指数达到一定值,就算完成了。

我本以为不算难,毕竟和病娇划等号的词很多,但认识了涑宿,我才知道这简直是地狱难度,他就像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只想捧在手心里,哪舍得让他皱下眉头。

仔细想来,我果真伪善,奈何任务已经接下,由不得我后悔,现下唯有竭尽所能待他好,以此作为弥补。

他启唇似是要说些什么,最终没有发出声音,大概他也明白我听不懂。

「你是不是想对我说什么呀?」

少年眨着眼睛看我,乖巧的模样令我悸动。

「你学汉语,我学苗语,以后也能好好交流了,对不起呀,将你带到这陌生的地方,但我会对你好的,我保证。」

少年的视线移向窗外,碧蓝的天,悠悠飞过一只灰色的鸽子。

晚膳我带着涑宿和卡卡一同前去,却不想桌旁还站着沈宴。

罪魁祸首就着宫女之手吃了一口剃了刺的鱼,若无其事的招呼我们入座。

坐下后沈宴抬眸看着涑宿,目光落在他脸上良久才移开,谁都比我对他有吸引力。

「不愧是皇姐心心念念之人,果然玉质金相,太傅,你说呢?」

「臣不敢妄议。」

涑宿看着盘子里的白龙曜,我夹了一块给他,宋羡立刻坐不住了:「皇姐都不曾夹菜与我,好生偏心!」

「陛下,食不言寝不语。」沈宴轻飘飘的出声,他便不敢言语,只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好不可怜。

我心道该啊,谁叫你将沈宴留下来用膳呢,面上却不显露,只是轻咳一声,让宫女把我跟前的鸳鸯五珍脍端给宋羡,免得他夜里哭鼻子。

我安排的夫子第二日就赶来教涑宿了,看他们忙着学习汉语,自己则在一旁制定计划。

我打算先带着涑宿在皇城游玩一段时日,而后让他在宫里结交伙伴一同玩耍,令他尝到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甜头,再勒令断掉他的基础社交,每日只能看着我。

届时他汉语学的也差不多了,我就向他表示自己变态的占有欲和扭曲的爱情观,不信这反差不能让他产生我是「病娇」的模糊概念。

我知道这招式狠了点,但先完成任务再好好弥补吧,谁让我的时间不多了呢。

2.

将涑宿和卡卡带去市集的时候,我做好了涑宿多看一眼我就挥手买下,一展富婆风范的准备,不曾想十五六岁的孩子竟然对周遭的新事物没有半点兴趣。

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卡卡满眼新奇与惊喜,合该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样子,莫非涑宿是个内向胆小害羞的小孩?

玩的东西不感兴趣,那吃的总该没错吧。

我买了许多零嘴摆在他面前,涑宿每样都尝了一块,问他可有喜欢的,他却摇了摇头。带他去酒楼却不愿点菜,每样吃一口,不贪嘴。

口味也摸不出来。

思来想去一定是因为和我们还不熟,所以比较拘谨,不然怎会只吃一筷就不吃了呢,要不就是都不合他口味,可这一桌从甜口到咸口,从酸的到辣的都占了,总该有一盘合他心意呀。

看来还得循序渐进,急不得。

调整计划之后我开始带着他们四周游玩,每日一个景点,看山游湖,赏花观月,极尽风雅。

然而新计划一个月之后也被放弃了,因为涑宿无论去哪,都与活泼朝气的卡卡形成对比,他不跑不跳,不蹦不闹,只静坐在一旁发呆,全然不像这个年龄的孩子。

我摸不清更看不透,偶尔望着他孤寂的背影也会感到无奈,饶是卡卡也融不进他的世界,更何况我呢,只能摸摸他的脑袋,以表安慰。

涑宿学习能力很快,一月有余便能用汉语进行基础交流,我命人替涑宿找来数十个同龄玩伴,有男有女,意图为他找一个朋友。

少年少女扔着沙包,你来我躲,涑宿呆愣愣的站在原地,沙包在他藏蓝的衣袍上砸出一个灰白的印子也没有躲,只是弯腰捡起来看。

那些人围着他,你一言我一语解释游戏规则,又试图拉着涑宿一起,他抬头时恰巧与我视线相撞,我安抚似的笑了一下。

涑宿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参与了游戏,夕阳下多了个奔跑闪躲的身影,金色的阳光轻柔的划过,某一刻,他独占了光。

晚间,我照例与他一同用膳,当问到今日玩的是否开心时,他第一次直白的表达了情绪:「不开心。」

我有些惊讶,同时意识到这可能是个关键转折点,于是循循善诱:「那做什么你会开心呢?」

他用浅褐色的眼睛盯着我,粉嫩的唇吐出一个我听不懂的词语,卡卡翻译到:「养蛊。」

蛊?

脑海里闪过毒虫蜈蚣的画面,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脊背发麻,当即想拒绝。

可对上涑宿的眸子时,却犹豫了,那双澄澈空灵的眼睛明明没有期待与祈求,我却觉得拒绝不了,哪怕自己害怕虫子。

我挣扎了好一会,才认命似的说:「那我命人替你找吧。」

经此一遭,我庆幸于他很少提要求。

各地搜罗来的毒虫进了涑宿的小土罐,「卡啦卡啦」的爬动声让我浑身发颤,却又不能显露出来,看着他精致如玉的面容上满是认真,白皙修长的手指在罐子内搅动,我心如死灰。

希望他的小虫子不会爬出来。

有了毒虫之后,他每日捧着土罐,连睡觉都要抱在怀中,我不敢想象半夜小虫溜出来在涑宿身上乱爬的画面,苦着脸劝说:「睡觉就不要抱着了,爬出来不安全。」

「它们很听话。」

我不信虫子会听话,除非你喊蚊子不咬我。

「乖一点。」

涑宿微微敛眸,似是有些委屈,就连额前时常乱晃的碎发都配合的垂着,我又一次败下阵来,无奈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早些睡吧。」

我虽厌恶虫子,不愿靠近,可看到那上好的白玉瓷罐时,还是忍不住买来送给涑宿,毕竟丑丑的小土罐实在配不上他。

他捧着瓷罐,灿若星辰的眸子闪了一下,清润的声音格外悦耳:「谢谢。」

我笑了一下,心内泛起苦涩,以后你便不会谢我了。

近两个月为了涑宿一事拦了苏公公五次,眼看着他又来了,深知若再不理会,宋羡怕是要将金銮殿闹翻,便随他去了御书房。

进门时宋羡正跷着腿看话本,见我来了慌忙坐正,隽秀的脸上满是讨好的笑意:「皇姐好久没来看我了。」

我不为所动,冷笑着夺过话本摔在一旁研磨的宫女身上:「跪下!」

宫女伏在地上,瘦削的肩膀颤个不停。

「你就是这么侍读的?」

「皇姐!是我自己要看的,不关她的事!」见我生气他赶忙拉着我的袖摆解释。

「你倒是会心疼人。」我抽回袖子。

「哪里比得皇姐了呢!生生两月寻不见人!只怕有了那什劳子涑宿就忘了我这个弟弟!」宋羡边抱怨边挤出两滴泪来,料定了我吃这套。

我淡漠地瞥了他一眼,从杂乱无章的御案上取过一个奏折,看了几行后眉头紧皱:「西南水患一事,你如何处理的。」

「入夏雨水多,年年都有水患,照往年的法子来就是了,这事交给沈太傅即可。」

我将奏折拍到桌上,难掩怒意:「都退下!」

见众人离去,才望着宋羡的眸子沉声说道:「宋羡,我让沈太傅教你课业教你处理政务,不是让你借此放权的!

这朝堂之上最不缺有野心的人,多少人对这个位置虎视眈眈,你年幼时我一人摄政,与那些老不死的斗来斗去,好不容易你年岁稍长,又出了个励精求治的沈宴,才将那些人的风头压了下去。

你呢?不思进取,玩物丧志!那沈宴流的是我宋氏的血么?你可知,如今我大梁只有你了。」

宋羡被我严厉的语气吓到,张了张嘴,声音发涩:「皇姐呢……」

「我?难道还要让我来做这个皇帝不成?你小时候怎么答应我的?彼时尚有鸿鹄之志,如今呢?」

见我真的动了怒,他红着眼睛,扑上来抱我:「阿羡知道错了,阿羡知道错了,皇姐别生气,我一定好好读书……」

我烦躁的捏了捏眉头,若是涑宿的事情解决不了,沈宴又不搭理我,那以后宋羡该怎么办。

他满脸是泪,扑在我身上哭的肝肠寸断,更教人心烦意乱。半晌,我叹了口气,将他扶起来,眼眶湿润:「好了,我也不想怪你,只是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与齐国的协议只剩下两年,老将军虽是我的人,可他年岁已高,长子意外战死沙场,次子心高气傲难担大任,近三年的武状元只有一人勉强可信。

内忧外患之下宋羡还只知道哭鼻子,让我怎能不心急。好在他虽顽劣,但到底不是不明事理,见此情景忙擦了眼泪:「皇姐放心,我一定不负所托,一定替父皇替你守住大梁。」

我揉了揉他的脑袋,扬起一抹温柔的笑。

「今日不算燥热,且出去放松半个时辰吧,只一句,回来可得认真了,再马虎不得,明白吗?」

宋羡抬起笑脸往外蹦跶:「明白啦明白啦!皇姐最好了!」

见他出去,我将御案打理整齐,离开时撞上了前来授课的沈宴。

他今日穿着月牙白的宽袖锦袍,衣领略低,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语调清冷:「拜见长公主殿下。」

「太傅免礼,你来的不巧,本宫适才给陛下半个时辰休息,难得今日阳光正好,不若太傅也一起去御花园逛逛如何?」

「臣遵旨。」

我有些诧异,沈宴竟也会同意我的邀请?

他已然转身,走了几步回头看我:「殿下?」

欣喜之余我提起裙摆快步追了上去,沈宴似是为了迁就我,走的很慢,微风拂过他的如墨点长发,带着淡淡的香味。

一路上他未开口,我也不敢贸然提问,两人就这么慢慢地行至凉亭处。

婢女切上凉茶,我推给沈宴:「太傅请。」

「谢殿下。」

他依旧有礼有节,一袭白衣更增儒雅之气,不愧为逸群之才,若他是我的人,宋羡交托给他,我倒能放心。

只是可惜,他站位不定。

从树叶间漏过几束光,恰恰洒在他的肩膀上,如同盛开了几朵金色的花,修长的手指捻着茶杯,轻轻抿着,每一个动作都恰似画卷里浓墨重彩的一笔,扣人心弦。

不知为何,我想到了涑宿。沈宴品貌非凡但气质清冷漠然,待人疏离克制,恰若那高岭之花。涑宿则美的不融于俗世,宛若谪仙落世,好似那云间皎月。

高岭尚可攀,浮云无以触。

从沉思中脱离,与沈宴视线相撞,他的眸色深邃,难窥其心。

「殿下,臣有一事相商。」

「太傅请讲。」

「西南水患,更有山匪作祟,臣欲引荐一人前去剿匪。」

我道他怎么愿与我一同饮茶,原来早有准备。

「不知太傅选谁担此重任呢?」

「新科武状元,司徒宸。」

「好。」

他似乎没料到我同意的这么快,微微挑了挑眉,我正欲再说什么,余光瞥见一个宋羡拉着一个蓝衣少年走过来,赶忙起身。

「宋羡,你做什么?」

「皇姐,我替你把小驸马拉来了…啊…太傅也在啊!」宋羡的笑容一滞,有些尴尬。

涑宿则握着小瓷罐站在一旁,一头黑发用发带束起,干净明朗。

我怕小瓷罐里的虫子伤到宋羡,状似无意的走过去拉着涑宿,无声的将两人分开:「想来时间也到了,阿羡你同太傅温习功课去吧,沈太傅的建议本宫采纳了,过两日本宫亲自安排。」

沈宴朝我行礼,而后拉着满脸不情愿的宋羡离开了。

我转身看向涑宿,语气温软:「头发是谁替你梳的,还挺好看。」

他眨了眨眼睛:「卡卡,中原都如此?」

「大多如此,不过辫子也好看,改明我替你编,如何?」

「好。」

恰有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司徒宸背景干净,是这三年武状元中我最看好的一个,他熟读兵法且武艺超,家中尚有年迈的母亲和待嫁的妹妹,控制起来较为容易。

不知道沈宴举荐他是出于何意,但若要我选出一人前去剿匪,也只能是他,不若就做个顺水人情,刚好看看沈宴意欲何为。

得知司徒宸将被派去剿匪,心浮气盛的将军次子坐不住了,不顾其父阻拦赶来华清宫寻我。

那是个雨后初晴的清晨,我在院中替涑宿编发,他的头发宛若精美的绸缎,柔软顺滑,在阳光下泛着白色的光芒。

我的指缝划过他每一丝每一缕秀发,好似浸入在微凉的溪水中,清润柔顺。暗红的发带扎在发尾,串着红羽蓝珠的耳坠为他温润乖巧的脸添上几分异域风情。

他侧身倚在我肩头,露出美如玉瓷的脖颈,每一个呼吸都砸在我心头,激起阵阵涟漪。

正沉浸在美色中的我被江沢的厉喝声打断,打算起身出去看看,涑宿却没有动静,只是靠在我的肩上,似是不愿起身,见此情景我挥手让小伍把江沢带进来。

铁青着脸的江沢看到我肩上的涑宿,厌恶的皱起眉头:「臣拜见长公主殿下。」

「江老将军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这华清宫何时成了他家府邸,由着江家人随意出入了?」

我从未承认过江沢小将军的身份,他脸色有些难看,只得伏在地上认错。

「好了,此次拜访所为何事?」

「臣欲自荐前去西南剿匪!臣先后随父亲去了几次战场,自认为经验远超武状元之上,更何况臣居位食禄,怎能不尽其职!」

我看着眼前的玄衣青年,嘲讽的勾起唇角,他岂会怀尸素之忧,不过是惦记老将军手里的半块虎符罢了。

「你能有这样的想法本宫深感欣慰,只是西南路远,若是你去了,这宫中又出岔子该如何是好?齐国近年虎视眈眈,朝中不可无将,剿匪这种小事就交给状元好了。」

「殿下!朝中有家父坐镇,齐国不敢妄动,以臣的能力,剿匪不过三月,定能凯旋而归!」

我眼露厌恶,又生生压下去,端出笑脸:「老将军年事已高,若真出了战事,你舍得让他上战场?」

「家父神勇,齐国不敢贸然……啊!」江沢惊呼一声向后蹦起,一条通体雪白的小蛇在他腿上游走,身形之快另他措手不及。

我亦被吓得不轻,眼看着江沢一路向我乱蹦过来,赶忙起身呼救:「小伍!小伍!」

小伍提刀还未上前,涑宿就吹了个口哨,那小蛇一下弹到他身上,在空中划出一道白色弧线,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我惊魂未定,江沢已然怒目切齿,上前抓住涑宿的衣领:「是你放出的小蛇?!好大的胆子!竟敢谋害长公主殿下!」

「放肆!」

我一下打掉他的手,将涑宿拉至身后:「本宫的地方也轮得到你撒野?!」

「殿下!此人心怀不轨,万不可被他迷惑啊!」

「够了,退下!」

江沢磨着牙跪在地上:「臣字字句句皆为殿下的安危着想!这等蛮子端的是什么心思,臣早已看透!蛇虫藏身,必有异心,殿下不可被他所蛊惑啊!」

涑宿伸出一根被白色小蛇缠绕的手指,那蛇仰起脖子冲江沢吐了吐杏子。

「你!殿下玉体珍贵,你竟敢恃宠而骄,如此放肆,臣今日便是冒着大不韪也要替殿下除此祸端!」

「涑宿,收回去。」我强撑着微软的双腿,柔声哄到。

「它不会伤你。」他扬起脸,挤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一扫所有阴霾。

「我知道,收回去吧。」他收回手,用那双淡雅如雾的眸子望着江沢。

「江小公子未免太急躁,且回去紧闭几日,剿匪一事莫要在谈了,若有不满,让老将军好好教导,压了这性子日后才能子臣父业,你说是不是?」

江沢垂着头,神色晦暗,但还是点了点头,起身离开了。

我扶着小伍的手臂,看向涑宿:「又是哪来的蛇?」

「捡的。」

我张了张嘴,实在说不出训斥的话来,只好点点头,随他去了。

「什么是恃宠而骄?」

「就是,仗着受到宠爱就骄横无理。」

「我么?」

「算是吧。」我摸着下巴,思索了半晌,点点头。

「什么是宠爱?」

「就是对你好,宠着你惯着你……」

他举起小瓷罐递给我:「宠爱。」

偶莫,你的爱太沉重,我要不起。

涑宿像是没理解我的意思,眨了眨眼睛,雾蒙蒙的眸子浮现茫然的神色:「不会伤你。」

「我知道,我只是讨厌虫子。」

闻言他抱着瓷罐垂下脑袋,似是有些失落,我伸手摸着他的脑袋,换了语气:「但我喜欢涑宿。」

他没有抬头,或许不明白喜欢是什么意思吧。

司徒宸此行耗时半年,不过到底是赶在年前回来了,宋羡将庆功宴摆在除夕前一日,我寻了个由头没去参加。

替三个孩子挑选新年礼物费了一番心思,临近傍晚才安排好,夜色渐浓,仍有人前来拜访。

「臣拜见长公主殿下。」

我看着司徒宸,挥了挥手:「大将军辛苦了,本宫今日没能参加将军的庆功宴,实在可惜。」

「为国为民,臣不敢居功。」

「陛下既封你为骠骑大将军,明日起就同老将军一起处理军中事务吧,你虽是状元出身,能力却十分出众,不要让本宫失望。」

「是。」

见他表情仍有些犹豫,我抿唇笑了一下:「将军放心,本宫答应你的自然不会反悔,东西已送至你府中了。」

「谢殿下!」司徒宸起身行礼,正欲离开,我再度出声:「将军,本宫摄政多年,自然有些手段,若想着背叛,你知道什么下场的。」

他身形一顿,立刻叩拜:「臣定当忠于长公主,万死不辞。」

「不是忠于本宫,而是大梁」

烛光轻跳,他脸上划过一丝困惑的表情,却仍是应下了。

他不理解,就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花十年的时间替别人做嫁衣,是因为愧疚么。

除夕夜,我带着涑宿和卡卡去找宋羡用晚膳,桌上宋羡又没个正形,指着卡卡朝我挤眉弄眼:「这个是皇姐的面首么?」

我剐了他一眼:「朋友。」

宋羡怏怏的看向别处,惊奇出声:「小驸马长高了许多!」

我随他的视线望向涑宿,他身形颀长,蓝袍墨发,正低着头摆弄下午扎的小辫子,听到宋羡的声音抬头与我对视,露出两个酒窝。

半年里他确实高了不少,如今自己只到他下巴,再不能随手摸脑袋了。

「落座吧。」我挥挥手,众人四散坐下。

宋羡与卡卡两个小家伙一拍即合,当即在饭桌上称兄道弟,甚至要我作证结拜,果真没了沈宴,宋羡就像只野猴子一般,考虑到是过年,我也就随他去了。

饭后,我拿出自己雕刻的玉佩替宋羡戴上:「阿羡,新的一年要平安顺遂。」本想再加几句学业进步之类的,但他不爱听,索性不说了,总唠叨也不好。

宋羡搂着我的腰蹭了蹭:「皇姐,新年快乐!」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就跑到一旁取了个盒子过来:「这是我送给皇姐的礼物!」

我揉揉他的脑袋:「阿羡乖,守岁时困了就睡吧。」

他插起腰,模样有些傲娇:「我才不困。」

卡卡近日迷上习武,故而赠了一把佩剑,至于涑宿,我送了两个带着铃铛的银镯子,款式模样都是跟着皇城有名的苗银师父选的。

初遇时他手腕上也有个镯子,只是后来不知为何不见了,记忆里铃铛的脆响配上涑宿清润的声音,格外迷人。

安排好一切后我躺在椅子上昏昏欲睡,朦胧中看到三个孩子还在摆弄新年礼物,不禁感叹年轻真好。

只是这新年过去,留给我的时间便不多了。

3.

元宵之后,卡卡被送去司徒宸府中学武,我将涑宿堵在房内,开始小黑屋 play。

「从今天起,你只能呆在这里,除了我,不可以和任何人说话。」

「为什么?」他歪着脑袋,似有不解。

「因为我喜欢你。」

「喜欢都要这样吗?」

他的眼睛清澈空灵,如明月如山泉,干净而不染凡尘,只一眼我就内疚不已。

「喜欢不是这样是,但我和别人不同,在我的世界里喜欢就是偏执的宠爱和疯狂的占有,你的世界只能有我,你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

我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快感受一下这扭曲的爱情观,从而为了自由反抗吧。

涑宿抬头望着我,眸中潋滟璀璨:「好,我是你一个人的。」

这,这不太对吧?

许是我的诧异让他误解,涑宿站起身凝视我,一字一句道:「是你一个人的。」

我落荒而逃。

事后反思了几日,深觉到自己还没有掌握病娇的精髓,应该拿走涑宿最喜欢的东西才是。

「你不能玩蛊虫了,以后,你的世界只有我一个人。」

我伸出手,示意他将瓷罐给自己。涑宿攥着罐子,纤长的睫毛微颤,有些犹豫:「你会陪着我吗?」

「当然,我喜欢你啊。」

他当即眉眼含笑,甚是醉人:「你的。」

看着眼前的瓷罐,我有些纠结,但仍旧安慰自己,一定是新鲜感,等过几日他便会怀念虫子的。

那之后每日三餐皆由我端去,同他一起吃,无事时便盯着他发呆,涑宿时而看我,时而把玩垂落的头发,一连十数日,毫无厌倦之意。

直到连小伍都忍受不了瓷罐里的怪声,他都没提起想要蛊虫一事,我自觉这样不行,或许只是严禁社交夺其所爱还不能引起他的反感,该多些肢体接触。

翌日,在涑宿吃饭的时候,我伸出手捏上了他的脸,柔软细腻,带着温热的触感,令人流连。

他呆愣愣的看着我,甚至忘记了咀嚼。

我继续揉捏,看着他白皙的面颊留下浅粉色的印子,莫名感到兴奋,便没放过他的另一半脸。

直到他被我 rua 出生理泪水,一双翠玉明珠般的眼睛湿漉漉的,这幅被欺负了的模样意外的撩人心弦。

我松开手若无其事的问:「有没有感觉很讨厌。」

「没有。」他轻轻咬了咬筷子:「这也是喜欢么?」

「是,很奇怪对不对?」

涑宿垂着脑袋,似乎在思考,半晌将脸凑到我手边:「喜欢我吧。」

见我没有反应,他捧起我的手贴在脸颊上:「我是你的,喜欢我吧。」

我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再度落荒而逃。

历经此事,我又反思了一番,或许摸脸太过亲昵,难以令人生厌。

于是第二天我将魔爪落在了他的胸上,涑宿似乎不觉得摸这里是不对的,既不害羞也不恼火,只是抿着粉嫩的唇瓣盯着我。

我被这道视线扰乱心绪,迟疑着松开手,他立刻靠了过来:「我是你的,喜欢哪里都可以。」

「涑宿,你会不会害羞?」

「什么是害羞?」

看着他懵懂无知的眸子,我有些紧张的将手放在他腿上:「你知不知道有些地方是不能让人摸的。」

他先低头看了一眼,又抬头望向我,双眸纤尘不染,眼神干净澄澈,说出来的话却惊世骇俗:「没关系,摸哪里都可以,我是属于你的。」

我一时气结,深呼吸了两次:「不可以哦,不能随便给人摸。」

「没有随便,我是你的私有物,只有你可以看,只能给你摸……」

「不不不!喜欢不是这样的!你是属于你自己的,快把我说的那些忘掉!」怎么办,涑宿怎么会变成这样,我罪过大了。

「喜欢不是这样的吗?」

「不是!」必须及时止损。

「可我想当你的私有物,只被你看,只被你摸,只被你喜欢,像小白一样。」

「小白是谁?」

他挽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的银镯以及缠绕在手臂上的白蛇。尽管它看起来不会攻击自己,但还是条件反射的后退了两步。

涑宿似乎被我的动作伤到了,表情有些怅然:「我喜欢它,它是我的,也是你的。」

「嗯,好。」随便是谁的,不咬我就行。

或许他的汉语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好,以至于他听完我的话后立刻将小蛇揪下来捧到我眼前:「它喜欢你。」

我当即尔康手:「不了不了。」

小白翘起脑袋,与我对视,乌溜溜的眼睛竟意外的有些可爱,但我还是移开了目光:「下次吧。」

涑宿垂着脑袋将它收起,语气有些失落:「它很听话。」

「我下次摸摸它。」

听到这他惊喜的看向我,将脑袋凑过来:「我也很听话,摸摸我吧。」

我瞠目结舌,对上他小鹿般纯真的眼睛,内心的慌张感愈发浓烈,又双叒狼狈的逃走了。

这一次回去后,我绞尽脑汁回忆十几年前看过的动漫小说,试图再找出一些与病娇相关的关键词,却仍旧一无所获。眼看着春日将尽,越发焦虑不安起来。

前日有羽林卫在皇城抓住几个齐国奸细,只是还未来得及审问便咬舌自尽了。边境近来也频频发生摩擦,与齐国这一战,怕是在所难免了。

若是二十年前的大梁,尚有应战的实力,便是十年前,也可较量一番,只是现在,绝不是对手。

更有探子来报,齐国失踪十几年的大将军萧连云回来了,恐怕齐国上下正士气高昂,随时可能撕毁条约举兵北上。

反观大梁,朝廷内部结党营私,几年前自己勉强能压住他们,现在宋羡年岁渐长,我若继续揽权,难免遭人诟病,可若放权,只怕江山易主。

众多压力令我喘不上气,时常会有放手的念头,承受这许多当真是我所愿吗,多年苦苦支撑,不过是为了赎罪罢了。

可若有朝一日,他知晓真相,会选择原谅吗?

直到小伍递来帕子,才惊觉已然泪流满面,随意抹了两把,正欲离开,小伍伸手拦住:「殿下,之前你让暗卫寻的药已经找到,殿下要作何用处?」

「找个信得过的医师,配出解药。」

已经忍了那么久,倒也不差这一年,总是要争一争的,涑宿也好,沈宴也罢,总得解决一个。

细作一事我交于司徒宸调查,隔了几日再去看望涑宿时,他正倚靠在床边把玩着小伍送回去的瓷罐,见我来了将它放至一旁,缓步走近低下头:「没有辫子了。」

我伸手划过他如墨的长发:「你坐下,我替你编。」

梳头发时有些心不在焉,涑宿扯着我的衣袖:「你不喜欢我了吗?」

「喜欢。」

「那为什么不来看我呢?」

他仰起头,澄澈的眸子蒙上一层水雾,没什么情绪,瞧着却像是有些委屈无措。

「涑宿,你有没有觉得,这样的喜欢是不对的,只让你接触我一个人,你会不会觉得不开心?」

他摇了摇头:「做你的私有物,我很开心。」

我决定打直球:「不是这样的,喜欢是尊重是付出是信任是担当,不是偏执的占有更不是病态的束缚,我告诉你的喜欢是错误的,你能感受到吗?」

他摇摇头。

「涑宿,忘掉我先前说的那些话,我骗了你,那不是喜欢,我只是……我和别人不一样,我有病,有病所以才关着你占有你,我不是正常人。」

都说到这了,也该明白了吧?

他抿唇挤出两个酒窝,那双若清潭般明澈的双眸凝视着我,语气是少有的认真:「我不觉得,在汉语里一个词有许多种说法,喜欢一定也有很多种,占有是喜欢,囚禁是喜欢,抚摸也是喜欢,你对我的喜欢是如此,那我对你的喜欢便是我属于你,只属于你。」

我淡然一笑,错开目光:「你真的理解喜欢的感觉吗?你对我有过心动吗?你分明连害羞是什么都还不知道。」

涑宿拉过我的手,放在胸口,露出些懵懂的神色,眸光却意外的氤氲着旖旎风光:「这是心动吗?」

每一次沉稳的跳动都敲在我的掌心,异样的灼热从手心爬到脸颊,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心跳的速度变快了。

我们就这样无声对视,他的耳尖染上粉色,银铃轻响:「我不知道,可一见到你,它就欢喜。」

一见到你,它就欢喜。

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我猛地抽回手,丢下梳子匆忙逃离:「对不起。」生怕再多呆一秒,便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寻了个借口连夜搬离华清宫,想来涑宿这条路行不通了,我不敢也不能再招惹他,只是一闭上眼睛,他那风光潋滟的眸子便浮现脑中,再忘不掉了。

随意找个宫殿住下,每日斜靠在御书房的椅子上监督宋羡学习,他苦着个脸,局促不已:「皇姐同小驸马闹变扭了?」

我烦躁地扔掉奏折:「少管闲事。」

他捧起书卷,露出眼睛,眉毛皱起:「皇姐,这都十多天了,也该消气了。」

「好些日子没见到沈宴了,不如我替你去探望一番?」

「皇姐移情别恋了?」

「闭嘴,我回来之前,这卷书没背完就罚你今晚不许用膳。」

在他的哀嚎声中,我甩着袖子推门离开。沈宴因病告假十数日,不知是真病还是不想看见我,但既然涑宿那里没办法继续,总要换条路的,于是带了一堆珍贵药材前去探望。

他府中奴仆稀少,还未来得及通报,我已经推开他的房门了,沈宴唇色发白,拿着一卷书斜倚在床上,见我来了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试图起身。

我伸手拦住他:「太傅既然病了,便不必行礼了,本宫与殿下担忧太傅的身体,故而前来探望。」

「谢殿下。」

「都退下吧。」见我屏退众人,他眉头皱的越发厉害,捂着唇轻咳两声。

我坐在床边,倾身靠过去,沈宴想要躲闪,被我一把扣住:「太傅还是别乱动了,当心身体。」

沈宴是真病了,连推开我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侧过脸。

我的视线划过他纤长的睫毛,坚挺的鼻梁,紧闭的唇瓣以及上下滚动的喉结,无奈地叹了口气:「太傅,本宫难道会吃了你不成?」

「……」

「太傅,你我皆是为了大梁,如今齐国并不安分,外患之下,暂且结盟吧。」

他抬眸瞥了我一眼,又望向别处。

「太傅,那个位置太危险了,朝堂之中关系复杂,可只有本宫的势力最为稳定,选本宫,你不亏。」

若是沈宴选了我,那支持他的人自然也会改变风向,宋羡往后的日子会好过些。

「殿下用什么换?」他眯起眼睛,略显倦怠。

我伸出手勾过他的衣领,慢慢往下滑:「司徒宸是你的人,那骠骑将军的官职也是你让宋羡封的吧。」

「殿下还真是冰雪聪明。」

「那你说若是本宫将剩下的半块虎符给江沢,你的司徒宸还有用武之地吗?」

他轻轻勾唇,眼眸深邃:「殿下不会,您更信不过江沢。」

「不信,但不代表不能,以他的性子,打压司徒宸绰绰有余。」

说话间我已褪下他的衣袍,手掌贴上他滚烫的肌肤,指尖微微发颤。

沈宴没有反抗,神情淡漠:「殿下此举无异于放弃大梁。」

「半块虎符,沈宴,太贪心不好。」这厮瞧着瘦弱,没想到还有腹肌,摸起来手感竟意外的好。

他攥住我作乱的手:「殿下,合作愉快。」

「本宫很亏,要点补偿不过分吧?」我贴近他,轻轻挑眉,像个勾人的妖精。

「臣身体抱恙,恐怕不如殿下的涑宿。」他握的愈发紧,似乎怕我下一秒将他甩开做些什么。

可沈宴一提起涑宿,我连逗弄他的心思都没了,心底无端生出几分愧疚,好像做了背叛之事。

我抽出手,轻咳一声:「既然无事,本宫就先回去了,太傅好好休息。」

起身时光顾着琢磨心中的愧疚感,没有察觉到沈宴眼底逐渐升起的冷意。

我按照约定将老将军手中的虎符给了沈宴,并以辅佐陛下政务有功为由授予他丞相一职。他一改往日的作风,开始将矛头指向几个不安分的老臣,不过三日,弹劾了十数人,贬官五人。

我听人汇报他在朝堂上的表现,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丞相这位置可不好当啊,拿了我的虎符,也该替我挡刀才是。

见小伍垂首站在一旁,我询问起涑宿近日的情况,他如实汇报:「公子每日待在房内,按时用膳,并无异常。」

「可有问过什么?」

「不曾,只是每每看到属下过去时,表情有些失落。」

尽管小伍只描述了两句,我却已然想象出涑宿那双眼睛在看到来人不是我时眸中粼粼波光支离破碎的模样。

心口酸涩,隐隐蕴着一丝蜜意,但更多的是愧疚。

涑宿应该在自己的世界里熠熠生辉,而不是被关在皇宫的一隅蹉跎日月,是时候还少年一个自由了。

推开房门时,涑宿正趴在桌上,浅褐色的眸子迎着窗边斜射的日光,如湛然潭水,似莹澈朝露。

听到动静,神色慵懒的抬起脑袋,瞧见是我,那粲然的笑容连同明晃晃的欣喜,炙热的爱意一起撞进我的心中,将早已组织好的语言搅得稀碎。

他走过来低下脑袋,两个酒窝甜丝丝的:「我有乖乖等你。」

明明什么都不懂,偏偏这幅模样最是撩人。我转向身旁的桌子,内心挣扎不已:「涑宿,我送你回苗疆吧。」

空气突然压抑的令人喘不上气,我不敢看他的眼睛,生怕自己会心软。

短暂的沉默后,他的声音有些困惑:「你不要我了吗?」

「我们不是从属关系,没什么要不要的,只是还你自由。」

「什么是自由?」

「自由就是你想去哪就去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可我的自由就是呆在你身边。」他声音渐弱,轻轻拉过我的手,温热的指尖在手心划过,引起一阵战栗。

涑宿将我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隽意明净的双眸深深凝视着我,带着些许讨好:「给你摸摸,别丢下我了。」

我忍不住笑出声,怎么会有如此可爱的人呢,穷奢极侈的皇城永远养不出这样的性子,涑宿不属于这里,我也舍不得让他沾染半点世俗的气息。

「可是我身边很危险,一点都不好。」

「我不怕危险。」

「你不懂我的境遇,或许你也没有很喜欢我,忘了我,回家去吧。」

他的双眸刹那间蒙上一层水雾,摇了摇头:「很喜欢你。」

「那如果我随时都会丧命呢,你还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不会死,不是浪费。」他一直摇头,泪珠顺着瓷白的脸颊滚落,令人心生怜惜。

掌心传来刺痛,我欲收手,他却死死摁着,清润的声音染上哭腔:「不要丢掉我。」

望着那双澄澈的眸子,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拒绝的话,可自己又怎么忍心将他再次拽如凡尘呢。

挣扎许久,我认命似的叹了口气:「如果遇到危险,让你走时一定要听话。」

「不走。」晶莹的泪珠挂在他的睫毛上,雾蒙蒙的眸子望着我,语气有些坚定:「我保护你。」

我哑然失笑,捏了捏他的脸:「笨蛋。」

这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的阴谋算计遇到涑宿的单纯温柔时,竟会输的一塌糊涂。

纵横官场这么多年,居然也栽在风月之事上。可他是云端明月啊,怎会不心动呢。

我又搬回华清宫,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最初的模样,但有很多东西已经悄然变化。

比如此刻自己正捏着那条通体雪白的小蛇,它在我的指间滑动,尾部缠绕在小指上,冰凉的触感为初夏平添了几分凉意。

婢女在一旁汇报此次生辰宴的筹办情况,宋羡其实是不喜欢过生辰的,他的生母夏皇后因难产而死,可他作为国君,身不由己。

我也不喜欢这个日子,总会令人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可自己不仅要操办,还得参加,甚至需要同那些老臣们周旋。

见她说得差不多了,随意挥挥手:「一切照旧,本宫乏了,先退下吧。」

「是。」

将小白换到另一只手上,我起身理了理裙摆,打算去挑份礼物,这大概是自己陪他度过的最后一个生辰了,总要送些不一样的。

在库房内看着各色珍宝,破有些眼花缭乱,摩挲小白时,发现自己手心多个红点,略有些痒,我皱起眉头,所以涑宿什么时候能控制蚊子呢?

宋羡的生辰晚宴我没带涑宿去,将贺礼递给唐总管就到一旁饮酒去了,宴席上笙歌鼎沸,但这份喜悦不会感染我。

我一杯接一杯饮酒,朦胧中看到宋羡坐在首席抿着唇欣赏,一双微圆小猫似的眼睛透着些许索然。

从前宴会结束他都会趴在我腿上,望着天上的月亮,有些凄凄然:「皇姐,是不是没有我,母妃就不会死了?」

对于从未见过的夏皇后,宋羡常常怀着自责与困惑,那份从未享受过的母爱是他懂事以来的执念。

宋羡无法明白那种感觉,因为先帝只有两个幼年丧母的孩子。他看不到作为母亲疼爱孩子还是如何光景,都说长姐如母,我唯有毫无保留的爱他,以此填补那一块空缺。

可自己还能陪他多久呢?在离开之前,能不能替他将一切安排好呢?联想到入席之前几个老臣的话,头疼不已。

摇摇晃晃地起身,在宫中逛了会,又一步步爬上摘星楼,夏天的晚风拂过我的发梢,带着丝丝缕缕的凉意。

我伏在栏杆上,手腕上涑宿送的银镯随着自己的动作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为静谧的夜色平添几分生意。

「殿下。」

回头看到沈宴站在斜阶处,许是醉的有些厉害,我无法思考,自顾自歪着头傻乐。

他走近拉过我的衣袖:「殿下醉了,回宫歇息吧。」

我抽出袖子,后退了两步:「你爱大梁吗?」

「爱。」

「我不爱,不过,你爱就好。」我不爱,可却必须守护它。

沈宴神色晦暗,又拉起我的手:「殿下,该走了。」

我抽回手,摇摇晃晃的往下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看他:「那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沈宴站在楼阁之上,晚风吹起他的衣袍,哗哗作响,良久之后,他开口:「不曾。」

「本宫不稀罕。」我冲他扬起一抹笑,如果不是因为站不稳,还想比个国际手势。

最后是小伍把我带回华清宫的,房门外涑宿伸手扶住了没骨头似的我,困惑不已:「你怎么啦?」

「喝了几杯酒,有点晕。」

他低下头,用手戳了戳我滚烫的脸颊:「好喝吗?」

我伸手将他推到墙边,捏住他的下巴,蛊惑似的吹了一口:「尝尝?」

而后不等他回应就亲了上去,温温软软的,好像在吃果冻,我一个没忍住咬了两口,虎牙磕破他的唇瓣,腥甜的味道在唇齿间散开。

涑宿僵着身子,一动不动,甚至没有推开。

许久之后我才松开,涑宿捂着嘴巴有些委屈:「为什么咬我?」

「你管我?」我推开他往床边走,在半路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已是晌午,对喝多之后的事情没了记忆,听小伍说卡卡昨日随司徒宸进宫,现在同涑宿一道出宫玩了。

我揉着脑袋表示知道了,喝了一碗醒酒汤就去御书房,昨天没陪宋羡,他恐怕又要闹脾气了。

万幸他没有不开心,抱着我撒了会娇,还说很喜欢我送的礼物。怕打扰他学习,没聊几句我就起身告退,在门外遇到了沈宴,他看到我后表情有些古怪。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没开口,回华清宫之后询问小伍:「昨日是谁送本宫回来的?」

「是属下。」

「本宫当时在做什么?」

「当时殿下被沈丞相扶着。」

难怪他那般看我,怕是自己喝多之后冒犯了沈宴,只是不知都做了些什么,直接去问也太尴尬了,思虑再三,决定当做没发生过。

「回来之后,没做什么吧?」

「殿下回来后直接回房了,是涑宿公子照料殿下的,属下不知情。」

坏了,坏了,涑宿那么好欺负,我万一做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恐慌之下,我去了涑宿的院子,他已经回宫,正捧着一本书在研究。

「你的嘴巴怎么啦?」

「你昨晚咬的。」他伸出樱粉的舌头轻轻舔了一下伤口,微微弯眸:「不疼。」

重点是疼不疼吗?!我果然是禽兽,居然还咬上了!

我走近他,有些愧疚:「怎么也不知道推开。」

「你喜欢的话,弄伤哪里都可以。」他垂眸,语气里居然透着几分喜悦。

我不明所以:「你好像很开心?」

「嗯,卡卡说你咬我是因为喜欢我。」他抓起桌上的书递过来,葱白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着粉:「他还说如果我喜欢你就像上面这样对你。」

我瞥了一眼上面的交缠的小人,一阵窒息感传来,瞬间抽出书扔了出去:「他骗你的!以后这样的书不许看了!」

涑宿呆愣愣的看着自己的手,有些落寞的垂下:「咬我不是因为喜欢吗?」

「是喜欢……」

「那我可以咬你吗?我很喜欢很喜欢你,但我会轻轻的咬,很轻很轻。」

我无奈的叹了口气,却不自觉的勾起唇角:「我确实喜欢你,但咬你是因为喝多了,本意是想亲亲你。」

「亲亲?」他微微瞪大了眼睛,映出我含笑的脸。

心中像是被羽毛拂过,我伸手捧起他的脸,在盈润的唇瓣上轻啄一口,又抵开他的齿关探了进去。

一吻作罢,我摸了摸他唇上的伤口:「这样是亲亲,亲亲才表示我喜欢你。」

涑宿勾着我的手指,神色认真:「我可以亲亲你吗?」

得到许可后,他学着我刚才的模样啄了一口再探进来,有些笨拙,但轻柔不已。

屋外突然雷声轰鸣,噼里啪啦的下起雨来,混杂在雨声中的是我们略显急促的呼吸。

你来我往间不知怎么的他就被我压到桌上了,看着他泛红的脸颊和润泽的唇瓣,再次怒骂自己禽兽不如。

我后退两步,捏了捏他的脸:「好啦,以后不要看那些书了,卡卡说的话你要先告诉我,知道了吗?」

「我只听你一个人的。」

我望着他盛满爱意的眸子笑了一下,突然不想努力了,已经为别人活了十五年,最后的时光总要留给自己吧。

「涑宿,如果……如果我伤害过别人,还杀过人,如果我接近你是有目的的,你还会喜欢我吗?」

如果你知道我所有的黑暗,知道我一切的心机,还会毫无保留的爱我吗?你是那样好的一个人,干净的不染尘埃,还会为我驻足吗?

「你这么聪明的人,作出这些选择一定有苦衷有原因,就算没有,我也喜欢你,一直一直喜欢你。」

「这些都不能作为我伤害别人的理由,但真的没办法不去做……」

「既然没有办法,那交给我好了,如果你想伤害别人,就由我来动手吧,这样你就不会难受了。」

「不不不,我不想伤害任何人,你也不要随意伤人。」

「好,我都听你的。」他扬起一抹笑,像是想到什么有些紧张的问道:「那你想看我受伤吗?」

「不想,我不会伤害你,也不希望你受到伤害。」

「可你不开心了。」

我皱起眉头:「不开心了为什么要伤害你?」

「或许伤害我你会开心。」

「不会,我的快乐永远不会建立在你的痛苦之上。」

他有些无措:「那要怎样你才会开心?」

「现在就很开心,涑宿,谢谢你喜欢我。」

「那我每天都喜欢你,你每天都开心好不好?」

正因为什么都不懂,他的每句话都出自内心,想到这鼻间一酸,视线逐渐模糊:「好。」

雨声停歇,我的内心一片清明,彻底释怀:「涑宿,在生命结束之前,我将毫无保留的爱你。」

哪怕只有一年,一个月,一天,我也会竭尽所能的对你好,只对你好。

他望着我,澄澈的眸子坚定而又庄重,似乎也想表达,却不知道怎么说,最后轻轻捧起我的手放在胸口,一字一句道:「这里会为你而跳动。」

窗外的阳光毫无保留的挥洒在人间,而我终于有了自己的月亮。

决定放弃一切后,我开始为宋羡做最后的谋划,等一切了结,就用仅剩的时间陪涑宿一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十五年了,我也该自由了。

4.

七月流火,院中的虫鸣声渐歇,边关处摩擦不断,紧张的氛围弥漫在皇城,主站主和两派争论不休,在宋羡处得不到回应就转而游说我,无奈之下自己不得不装病谢客,暗自部署,势要赶在月末前离开皇城。

涑宿趴在桌边,柔软的墨发顺着他坚挺的鼻梁滑落在书前,一双澄澈的眸子注视着我,不吵不闹,静静地陪在一旁。

我推开手上的地图,替他将发丝理顺,指节划过温软的肌肤,颇有些流连:「饿不饿?」

他摇摇头,蹭着我的手指:「走的时候将小白带上好不好?」

「好,都带上。」

涑宿展开笑颜,斑驳的光影在眼中流转,淡金色的阳光闪耀在他蓝色的耳坠上,整个人如同一幅画卷,美好恬静。

可谁又能想到,这是属于我们最后的温存。

将一切安排好后,我命卡卡在次日晌午借口找涑宿玩,将他领出宫去,由小伍接应,甩掉司徒宸的人,先一步出城,晚间我再与宫女互换衣物,从偏门溜走,那里的侍卫已经打点好,出宫后有马车接应,众人在城外会和。

涑宿拉着我的衣袖,眉头轻蹙,有些不愿:「为什么不能一起走?」

「两个人一起走难免引人怀疑,这宫中仍有些眼睛正盯着我,还是小心为上。」

「你一定会来的吧?」他那双浅褐色的眸子如琉璃,透着易碎的脆弱感。

「一定会的,你乖乖等我。」

「可以摸摸我吗?」涑宿垂着脑袋,似乎有些沮丧。

我抚上他如玉的脸,他侧着脑袋蹭了蹭,像一只祈求怜爱的小猫:「不要丢下我。」

「我不会丢下你的。」

尽管自己一再保证,临行前他还是揪着我的衣袖不舍得松开,无奈之下我凑近亲吻他的唇角:「别怕。」

涑宿从怀中取出一个带着银铃的镯子递过来,声音清润而又坚定:「我等你。」

这是我们初遇时他手上戴的那一只,那个明媚的午后连同云间明月的少年一同涌入脑中,心头一阵悸动:「好。」

涑宿走后,我进屋收拾东西,将一叠信件点燃,看着它们一点点被火光吞噬,又从梳妆匣下取出一柄匕首塞入怀中,最后望着夕阳,等待夜幕降临。

冰凉的匕首放在紧贴着心脏的位置,规律的跳动声中我想起她,唇角不自觉扬起一抹笑:「母妃,阿悦终于等到第二个像你一般的人了。」

云渐渐笼起,风吹过梨树,飒飒声中带着几分萧瑟。

落日余晖未尽,一群御林军持刀闯入华清宫将我围住,惊愕之时,沈宴自人群中缓步走出,神情淡漠,语调冷硬:「搜。」

「搜什么?」

他并未回答,只是将目光落在一旁的梨树上,我抬头看了眼天空,紧张的咬住唇瓣。

几个御林军走出,取出一叠信件和包裹,看着不久前被自己烧掉的东西,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不顾身前的兵刃,抢过一封拆开,看了几行就气到发抖。

「呵呵,真是难为你们了,这步棋布了几年呀?」

沈宴不予理会,拆开包裹,将里面的账本拿出翻了几页,冷笑一声:「长公主殿下独揽大权,营私结党,暗中招兵买马,意图谋反,来人,将其拿下!」

我被压在地上时,余光看着渐起的暮色,心中酸涩,涑宿大概再也等不到自己了。

天牢里出奇的安静,透着仅有的小窗,我望着空中那一轮圆月发呆,一阵脚步声响起,停在身后没了动静。

如果说一个时辰前自己还疑惑不解,现在也该想明白了,那个在我看来单纯活泼,玩心甚重的好弟弟宋羡联合沈宴给我布了一盘大棋。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演戏的呢?是什么时候开始模仿我的字迹与老臣周旋,又是什么时候将我的账本偷去复刻的呢?

实在是装的太好了,我抑制不住笑出声,他若早些说让我去死,自己未必会拒绝,毕竟早在十五年前,生死与我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笑够之后,我转过身看向沈宴,他低头注视着我,烛光描摹出他坚毅的轮廓,没了白日冷峻的面容,多了些复杂的神色。

「看了这么久,还不动手吗?」

「我不是来杀你的。」

「那是来做什么的?」

他皱眉不语,我攥紧袖中的匕首,含笑望着他:「既然不杀我,那就回答我一个问题,他想给我安这个罪名多久了?」

「五年。」

「小瞧他了,为了安个罪名,竟同我虚与委蛇了五年。」

「事实如此,并非安罪名。」

「事实?哈哈哈哈,我排除万难让他登上这位置,若有谋反之心,这皇位还轮得到他坐?!」

「你敢说自己从未有过谋反之心?」

「为何不敢?你可以问问宋羡,他担心的是这个嘛,你我皆知,他只是想报仇罢了。」

「你承认了?」

「哈哈哈,这有什么不能承认的,就连他的好父皇都知道呢,只是可惜,当年一时心软没把他掐死,早知今日,当初就该斩草除根。」

「皇姐……」

阴影处走出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年,他看着我,像在看一个陌生人,表情无措、惊愕而又痛苦……只是不知道哪种是真的。

我自知说错话,却又不知怎么弥补,默了半晌,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我可没有你这样的好弟弟,你恨我杀了你的母后,那你可知,她是如何杀了我的母妃和她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吗?宋羡,你会恨,难道我不会吗?我欠你一条命,她可欠我两条呢。」

看着两人诧异的目光,我闭上眼躺在地上,像个疯子似的笑着,试图冲散心头的绞痛感,却无济于事。那月亮还挂在天上,柔和的光芒好似在宽慰我,只是这月光好冷啊。

好冷啊,母妃,阿悦好冷啊。

这十五年里,我无数次梦到她离开的那一天,一盆盆鲜血被端出,连空气都充斥着腥味,她葱白的手指无力的垂下,任凭自己怎么摇晃,她都不会再抬头了。

我也曾无数次梦到夏静烟不甘的双眸,由于愧疚而全心全力弥补宋羡,可再来无数次,自己都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因为她就是该死。

为什么要毁掉我唯一的光呢?

作为一个弃婴,院长在孤儿院在门口捡到了我,去医院检查后发现我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老院长犹豫了,他知道这样的孩子大概率不会被领养,可他不忍心我被丢弃第二次,于是将我留在孤儿院中。

由于身体羸弱,我无法参与同龄孩子的活动,不可以同他们一起跑跳一起玩闹,只能抱着书在窗边看着他们拥抱阳光。

鲜少有孩子会同我搭话,在他们眼里我大概是个孤僻不善言辞的异类,只有我知道,自己是多么渴望被接纳,甚至无论是谁都可以。

我乖巧我懂事,我聪明我听话,即便我做的再好,也没有人愿意领养我,他们的笑容会在那一声:「先天性心脏病」中淡去,留下一个歉意或者尴尬的表情后离开。

渐渐的,我已不再奢望被领养,老院长将我送去寄宿学校,后来又用助学金和兼职的工资读完了大学。

二十多年里,由于害怕被遗弃,我总是不自觉的讨好身边的人,像个溺水的旅者,拽着救命稻草不愿松开。

我不断改变自己迎合别人,只希望被接纳被认可,幸运的是,也曾遇到过对自己施以善意的朋友,她们告诉我,你很好,不用去迎合任何人。

可我做不到,我太害怕被抛弃了,因而过分在意别人对我的看法,无比担心会被人讨厌,即便常常被压抑的喘不上气,也不敢去改变。

我本以为自己的一生就这样了,在患得患失中蹉跎岁月,在被接纳和被厌弃中折磨自己,可偏偏穿越到这个世界,成为了她的孩子。

在襁褓中时,她就常常对着我笑,将心事说与我听,我计算着她的喜恶,填补着未来的人设,自己一定会是个令她喜欢的孩子。

我懂事听话,皇帝很喜欢我,不止一次夸我聪明,她会在一旁附和,我想她一定也很喜欢我。

那一日,姨母带着孩子来宫中探望她,那孩子看上了她替我做的小香囊,哭闹着要拿去,我心有不舍,但一个香囊若是能换她夸我懂事,换她喜欢我多一点,也是值得的。

「阿悦,你要把这个香囊给表姐吗?」

「好。」

她微微愣住,半晌笑着对姨母说:「姊姊,改日我再做个给你送去吧,这个阿悦喜欢的紧,我就不送了。」

姨母无所谓地笑着:「阿悦太懂事了,不像婉婉,只会哭闹,若是有阿悦一半省心就好了。」

我低头笑了一下,是啊,我很懂事,所以求你多喜欢我一点吧。

待姨母走后,她将我抱起:「阿悦明明舍不得,为什么要答应呢?」

「因为表姐喜欢。」

「但你也喜欢呀,阿悦,你可以不那么懂事,你可以撒娇可以哭闹也可以发脾气,就算你不是个懂事的孩子,母妃也会爱你,不用为了讨好别人去委屈自己。」

不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劝过我,但却是第一次有人给了我这样的底气,是连着血脉的羁绊,是掩藏不住的关切,是我不敢奢望的母爱。

她让我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会爱着你,哪怕你不那么懂事不那么听话不那么优秀,她依旧会毫无保留的爱你。

我呆愣愣的红了眼眶,泪水止不住的滚落,她抱住我轻柔地哄着,或许在她看来这是次撒娇,但只有我知道,自己终于直视了心中那道一直无法愈合的伤疤。

我开始学着不去讨好别人,学着多为自己考虑,学着坚定的认可自己的努力,我贪婪的享受着她给我的爱,也期待着她腹中新生命的到来。

有孕之后,她便不能陪我嬉闹,静静地呆在房中缝制衣物,每每这时,我就凑过去同她一起,看她白皙的手指勾着线,温柔的侧脸笼在阳光之下,恬静温馨。

某日她哄我去外头赏花,但我只醉心于替未来的弟弟或者妹妹做一顶帽子,她放下手中的布料,将我搂在怀中:「阿悦,无论将来是弟弟还是妹妹,母妃对你的爱都不会减少。」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她在担心什么,摇了摇头:「不是的,我也很期待做一个好姐姐,阿悦是真的想送些东西给弟弟妹妹。」

她叹了一口气:「你总是那么懂事,那么令人心疼,即便偶尔不懂事也没关系,母妃会一直保护你的。」

「我知道母妃会保护阿悦,所以阿悦也要变得更好,将来才能保护母妃和弟弟妹妹。」

她翘起嘴角,笑意盛满眼眸:「阿悦是个好姐姐,那将来我们一家人要永远在一起。」

她说的是永远啊……为什么又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了呢?我攥住她冰冷的手指,哭的撕心裂肺,明明说过要一直在一起,为什么又把我丢下了呢?

母妃,你最心疼阿悦了,为什么现在却不肯醒来哄哄我了呢?

宫女将一盆盆血和死胎带走时,我蹲坐在角落发呆,房间内皇帝嘶吼着让太医救她,众人神情各异。

浓重血腥味令自己战栗,忍不住踉跄着跑了出去,我不知道该去往哪里,刹那间我失去了归宿,失去了一切。好像这六年都是一场梦,醒来之后,自己依旧是那个被抛弃的人。

停下脚步时,正跻身于院后的梨林之中,这是她最喜欢的树,曾央求着皇帝替她种下了一片,如今她不要这些树,甚至也不要我了。

我咬住手,泪水不断溢出,即使大口喘气也无法缓解心脏的绞痛感,疼到蜷缩成一团也无济于事。

这个世界再一次将我抛下了。

「你做的很好,娘娘重重有赏!」

「这都是奴婢该做的,这剩下的药该怎么办?」

不远处两人的交谈声落入耳中,这时候还有人来这里?

「随便找个地方处理掉,别叫人发现了。对了,房间里正点着的药处理了吗?」

「您放心,奴婢早已买通稳婆,她刚咽气的时候就带出去了。」

我大脑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忘了,只看着那个奴婢挖了个坑,将包裹埋好离开后才跑过去。

手指扣着泥土时,大滴大滴的泪水滚落,刚刚那些话在脑子里一遍遍重复,滔天的怒火烧光了所有的理智。

包裹里面是两个香丸,甜腻的味道似曾相识,无法思考的我抱着它去太医院,里面空无一人,又折返回华清宫,众人早已散去,皇帝正坐在椅子上沉思。

我将香丸递过去,混乱的大脑几度组织语言,才将方才梨林一事说出,皇帝神色复杂,看了我半晌,将香丸收起,摸了摸我的脑袋:「阿悦,你还小,有些事情你不明白,此事不要再提了。」

「什么不要再提了?父皇,他们害死我的母妃,你让我不要再提了?」

「你的母妃死于难产,父皇也很悲痛,至于这香丸,你忘了吧。」

他不打算查吗?不,不对,他或许早就知道凶手了,我后退两步,恐惧厌恶传遍全身。明明刚才还歇斯底里的为她的死而绝望,现在却冷漠的告诉我不要再查了。

这个扮演者深情夫君,慈爱父亲的男人,当着我尸骨未寒的母妃,包庇凶手。

这个认知令我脊背发寒,更令我绝望。如果自己没有在安逸的生活中放松紧惕,是不是就能在这满是阴谋算计的皇宫中救下她和孩子呢?如果我早点认识到帝王薄情,是不是就不会傻到将证据交出去了呢?

我不断平复呼吸:「阿悦明白了。」

只可惜明白的太晚了,太晚了,她总夸我聪明,可自己活了两世都没能保护好她,多么荒唐可笑啊。

放心,阿悦会不惜一切代价,为你查清真相,替你报仇。

趁着手指上的甜腻尚未散去,我跑去求一个曾受过母妃恩惠的孙太医。查药丸的功夫又带着华清宫的大宫女拦住了所有的稳婆,借口抚慰,换下了她们的衣物,又命人打水给她们洗手。

找到带走香丸的稳婆后,严刑拷打令她说出指使者,我一步一步查出,凶手就是当朝皇后夏静烟,她母族势力之大,难怪皇帝有所忌惮。

也因此,她不能拥有孩子,细查之下近两年宫中几个嫔妃滑胎皆与她有关,我假意闹着要找母妃,暗示皇帝将我过继给她。

那两年自己在她身边扮演着一个乖孩子,哪怕被针对被打骂也会不断讨好她,终于得到了和她一起用膳的机会。孙太医告诉我,导致我母妃丧命的不只是香丸,另有一味药与它同用才能致死。

我将药涂在手上,每次摆放筷子时抖上去,她偶尔会命我试菜,我也脸色不变的咽下。

借着自己七岁的孩子的身份,令送避子汤的太监放松紧惕,换了几次药,她便成功怀孕了。

我看着她欣喜的面容,笑意渐冷,夏静烟,我要让你得偿所愿,要让你称心如意,要看着你站在云端,再看着你跌入谷底,让你的所求所想,尽数化作齑粉。

她生产的那一日,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却无能为力了,整个计划中唯一的意外就是那个孩子活了下来,只可惜她没见到。

在夏静烟意识逐渐涣散的时候,我哭着抱住她,却凑在她耳边问了一句:「你的香丸好闻吗?」

她刹那间瞪大了双眸,却没有力气来回答我了。

血腥味混杂着甜腻的香气,熟悉的令人作呕,只是这一次自己哭不出来了。

众人都在她的院中哀悼,我如行尸走肉般回了华清宫,自己花了两年的时间复仇,在夏静烟逝去的那一刻是喜悦的,是畅快的,可紧接着席卷我的却是无尽恐惧和迷惘。

阳光洒落,整个华清宫伴随花香带着醉人的暖意,但此刻的自己,却冷的浑身打颤。

我站在阴影中,被阳光遗弃,这两年掩埋的阴鸷,压抑的狠厉,在这天爆发,可一切散去之时,却是满心绝望的。

不能否认,亲手夺取她生命的那一刻,自己有种近乎癫狂的快感,它证明着自己两年来的努力没有白费,它证明着自己为逝去的母妃报仇雪恨了。

可当自己冷静下来,找回理智的时候,已经成了沾满鲜血的刽子手。

我不后悔夺走她的生命,甚至可以用一万条理由说服自己她罪有应得,却没有办法改变自己是杀人凶手的事实。

我的道德观价值观与这满腔恨意不断碰撞,互相折磨,自己不能看着她荣华富贵衣食无忧的过完下半生,可也忘不掉她不甘的双眸和冰冷的温度。

难道真的做错了吗?

我找不到答案,这令自己焦虑不安,午夜时分那压抑的屋子,恶心的味道再度袭来,母妃和夏静烟的脸不断变换,一次次惊醒,一次次哭泣。

一颗名为愧疚的种子开始生根发芽,为自己不能救母妃,为自己杀了夏静烟。

我恨这无端升起的圣母心,又害怕的看着自己曾沾满鲜血的双手,一个鲜活的生命在这里逝去。

多重压力之下,自己开始失眠,一半是睡不着,一半是不敢睡,我害怕看到母妃,也害怕看到夏静烟。

压抑多日之后,我终于找到了出路,既然没办法继续下去,那就止步于此好了。

但在这之前,我还要去解决一个人。

对于第一个皇子,那个男人倾其所爱,整个故事里只有皇帝这个罪魁祸首置身事外,凭什么他能得偿所愿?看着摇篮中的婴儿,我举起手。

他挥舞白嫩的手臂冲我笑着,那双眼睛如同被水洗过一般干净澄明,自己的手指开始发抖,压抑,痛苦,绝望……

我被各种情绪缠住,在深渊中奄奄一息,可最后的清明令自己后退一步,不,他还是个孩子,他做错了什么呢?

是啊,他没做错,可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我只是渴望被爱,渴望被认可,我只是想要被人坚定不移的选择,我只是想要个归宿,想要一个家,为什么连这小小的愿望也不能满足呢?

为什么我受过的教育给不了我孤注一掷的勇气,给不了我报仇后的心安理得,给不了我杀人后的坦然自若呢?为什么呢?

我回到华清宫,打开了箱子,看着那一件件她亲手缝制的幼儿衣物,内心荒芜一片。我曾有个爱我疼我的母亲,也曾期待做一个姐姐,我们曾经很幸福。

我将她的衣服摆在床的一边,又将那个未能出世的孩子的衣物摆在另一端,最后缓缓躺下。

那些属于我们的回忆不断浮现。

她说:「阿悦,你可以不那么懂事。」

她说:「阿悦,无论是弟弟还是妹妹,母妃对你的爱都不会减少。」

她说:「阿悦,母妃会永远保护你。」

她说:「往后我们一家人要永远在一起。」

可我们啊,再也没有未来了。

最后我侧目痴痴地望着银色的匕首开出鲜红的花,慢慢闭上眼睛,母妃,阿悦来陪你了,这一次,你不能再把我丢下。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梨林中有个蓝衣女子在跳舞,美的不可方物,飞舞的衣袍卷着落花,纷纷扬扬,好似一场花雨,一舞作罢,她折过一枝梨花插在我的发髻中,语气含着笑意:「阿悦,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再醒来时,眼前是憔悴的皇帝,他看着我语气哽咽,双唇颤抖良久,只问了一句:「还疼吗?」

疼啊,心疼。

但我摇了摇头,他渐渐红了眼眶,声音有些喑哑:「要是你不那么聪明懂事就好了。」

可是,当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对我而言也是一种奢望啊。

支撑着我走下去的是仇恨,可当仇恨被冲淡,挚爱都离去,这漫长的岁月,暗淡的人生,又该怎么继续呢?

宋羡给了我活下去的理由,他见到我会笑,离了我会闹,黏我黏的紧,众人都说长姐如母,大他八岁的我成了他第二个「母亲」。

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怎会知道,疼他爱他的姐姐就是杀害她生母的人呢?

或许是愧疚,或许是责任,或许是赎罪,或许是仇恨,或许是执念,我放弃了轻生的念头。

十六岁那年,老皇帝病危,临终前将我传入殿中,他瘦骨嶙峋,病入膏肓,躺在床上多说一句话都咳个不停,看着我时却是满眼疼惜:「阿悦,夏家倒了。」

夏家倒了,你的仇恨该放下了。

见我不语,他长叹了一口气:「是报应啊,这些年朕再无子嗣,如今只有你们两个孩子,阿羡才八岁,何以继承大任,你向来聪明,大梁只能交给你了。」

「阿悦,我知你恨父皇,可大梁不能毁于你我之手啊,父皇求你,父皇求你了……」

但我只是冷漠的看着昔日为平衡权利,包庇夏静烟的薄情帝王老泪纵横地恳求自己,他恳求我守护这个国家,恳求我照顾宋羡。

真是荒唐可笑。

他从柜子里取出遗诏,颤巍巍地递过来,良久,我才伸手接过。

这么多年来,自己排除万难巩固朝政,才让宋羡安稳地坐在那个位置上。可这满是阴谋算计的皇宫中,真正伤到我的也只有三人,一是夏静烟,二是老皇帝,三是宋羡。

夺我所爱,毁我所想,灭我所求。

笑够了,我坐起身讥讽地望向他们:「这么多年了,你们看过传位诏书吗,若非我买通了李公公,现在这位置哪轮得到你来坐。」

当初打开诏书看到名字的瞬间,我也愣住了,可老皇帝已经意识涣散,给不了答案。也是在那时,系统出现,告诉我还剩下七年的生命。

原来我同夏静烟中了一样的毒,只是程度不深,但那日轻生太医救我时不查,用了相克的药物,由于系统干涉,自己才没有当即毙命。

七年,宋羡才十五岁,若那时再传位,他绝对坐不稳这个位置,权衡利弊之下,我串通李公公改了遗诏。

如此步步为营,皆是在替他人做嫁衣,不是没有犹豫过,不是没想放弃过,可当时我以为宋羡不懂事,朝中太混乱,敌国又虎视眈眈,百姓供养我,怎能为了一己私欲而置他们于不顾呢。

现在看来,自己真是彻头彻尾的傻子。

天牢阴冷,我蜷缩着倚靠在墙边,依据小窗的日月交替计算天数,原先对于生死已不甚在意,可现在自己有个必须要去赶赴的约定。

相信这几日他们就会查出真相,届时不管宋羡是否会选择原谅,我都要借他之手逃离皇宫。

一阵脚步声响起,沈宴走了进来,他的脸色不算好看,向来清冷的眸子里带着怜惜的神情,但更多的是沉重,半晌他跪在我身前:「殿下,这些年您为了大梁百姓鞠躬尽瘁,为辅佐陛下殚精竭虑,心胸气魄远在微臣之上,是微臣眼拙了。」

我垂眸不语,他掏出钥匙替我打开脚镣:「辛苦殿下再忍耐些日子,等陛下想明白后定会放殿下出去的。」

一边是抚养他长大的姐姐,一边是生养他的母亲,宋羡接受不了也能理解,只是现在自己已经等不起了。

我站起身往外走,又一个踉跄晕倒在地,耳畔是沈宴焦急的呼喊声,毒素早已侵染五脏六腑,太医只需把脉便能察觉,这一招苦肉计是我最后的底牌,阿羡,对不住了。

不出所料,太医的表述与我所想相差无几,只是后来因为过于疲惫,柔软的床铺使我渐渐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映入眼帘的是宋羡憔悴的面容和通红的眼眶,若放在从前,我定会心疼不已,可现在只剩下猜疑。

宦海沉浮多年,自己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报仇后惶惶不安的小女孩了,这些年为排除异己,整顿朝纲,死在我手上的人不计其数,虽非亲手所杀,但到底因我而死。

十五年来我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唯恐棋错一着,满盘皆输,我不是没对宋羡设防,可漫长的岁月里,自己早已将他代入那个未能出世的孩子,给予了双倍的爱意。

遭受背叛的那一刻,我是恨的,可这种恨意太过空洞,比不上经年累月积淀下来的愧疚,宋羡是无辜的,我能理解甚至原谅他的欺骗,正因为选择了原谅,接受了背叛,我才没有办法和他继续这可笑的姐弟游戏。

不能在一个地方跌倒两次,亦不能将真心一再错付。

「你中毒了为何不说?若非晕倒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我死了不是正合你意吗?」

「你知道我想要的不是这个……我没想要你死,从来没有……」

他的泪水滴落在我的手臂上,灼热滚烫,心口泛着酸涩,原来自己还是会忍不住心软的啊,我闭上眼睛,冷笑着:「你计划了五年,难道从未动过杀心?」

「我……」他犹豫了一瞬:「我不想杀你,我以为你想要的是皇位……你前几日突然联系旧部,暗传虎符,我……误以为你要借着外敌来犯的档口谋反……我……」

「你恨我。」

「我没有……我没有……」

「承认吧,你恨我。」如果不是恨不会虚以委蛇五年,如果不是恨不会一再藏拙谋取信任,说到底我们是一样的啊。

「是,我是恨你……可那又怎样,我从来不想要你死啊,你不会有事的,沈宴找来了神医,他已经去配药了,一定会治好你的。」

宋羡抱着我的手臂哭的撕心裂肺,那句「没有用的,我早就让小伍找人配过药了」实在不忍说出口,真傻,我们是斗不过系统的。

沈宴端着一碗药走进来,宋羡捧在手上:「我喂你喝。」

「现在就不用装了,何况,我自己可以。」

无视他惨白的脸色,接过药一饮而尽:「这朝中是没有事需要你处理了?这么担心我抢,还不上点心。」

宋羡望着我,半晌起身走了出去。沈宴叹了口气:「殿下何必刻意刺激他。」

「丞相果真颖悟绝人,既如此,我就直说了,我要出宫。」

我确实在刻意表露对宋羡的厌恶,利用苦肉计和他的愧疚换取出宫的机会。如若不然他定会寻遍名医为我疗毒,但自己真的不想浪费时间了。

「殿下要去找涑宿?」

「你知道他在哪?」

「殿下被抓的那一日深夜,我们在城外找到了受伤的小伍和卡卡。」

「涑宿呢?」

「小伍说他被一个女子带走了。」

「小伍在哪?涑宿是自愿走的还是被抓走了?」

「你就这么担心他?即便身中剧毒也要出宫寻他?」

「让小伍来见我!」

沈宴站起身,如玉般的脸上带着复杂的神色,隐隐透着怒意,打开了殿门:「那你知不知道,他对你下了蛊?」

在我惊讶的表情中,一位老者走了进来,他冲沈宴摆摆手:「你向来冷静惯了,今天这幅模样倒是头一遭。」

沈宴凝眉:「是我失礼了。」

老者走近行礼:「长公主殿下,昨日我为你疗毒之际发现你被人下了情蛊,本想替你解了,沈宴却怕你不信,要我等你醒了再解,还有你刚刚问的那两个小兄弟,也中了蛊才醒不久,让他们稍作休息再来吧。」

「情蛊?」

老者捏过我的手腕,将银针戳入手掌:「此蛊分为子蛊和母蛊,中子蛊者会对下蛊者产生依恋和喜爱等情绪。」

我心中一片骇然,涑宿为何会对自己下蛊?又是什么时候下的?他接近自己难道另有目的?

随着银针拔出,一个红色的小虫子掉了出来,老者挑了挑眉将它抖入瓶中:「这情蛊的颜色倒是稀奇。」

「先生,这蛊给我可以吗?」

老者闻声将瓷瓶递过来,向桌边走去,沈宴侧身蹲下,面容关切:「殿下现在感觉如何?」

「挺好的。」

我闭上眼睛,仔细感受了一下,心动不假,喜欢也不假,对于涑宿的感情是真的,与情蛊无关。

可他下蛊一事又确实令人心生芥蒂,我不愿过多猜忌,既然心存困惑,想要了解真相,那便自己去寻找,一味的胡思乱想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先生,我的毒可有解决办法?」

「殿下,这毒确实棘手,想要完全根除恐怕是不能了,但我配出几枚药丸,可以暂时抑制毒性,剩下的只能再另想他法了。」

「有劳先生了。」解不了是必然的,抑制恐怕也是不能的,留给自己的时间着实不多了。

休息一夜后,我找来小伍了解那日的情况。

「属下和卡卡、涑宿二位公子在城外等候,直至夜幕依旧不见您来,属下心中焦急却不敢违背命令私自离开,这时突然听到一阵铃铛声,顿觉头痛不已,恍惚间看到一个红衣女子拉着涑宿公子,公子奋力挣扎,属下亦提刀上前,过了不到三招却突然失去了意识,不过属下昨日回忆起那人的容貌,正是涑宿的母亲。」

连沈宴都没能找到的位置,她是如何知晓的,难道我们之中有她的细作?明明是我按照系统命令主动接近涑宿的,怎么现在看来自己倒像是被人下套了。

「我知道了,你下去收拾收拾,准备出宫。」

「殿下要去哪?」

「苗疆。」

这是我唯一想到可以寻他的地方,在来年第一场雪到来之前,我必须要知道真相,哪怕是欺骗,哪怕是利用,哪怕事实残忍到无法接受,也好过在猜疑和误会中抱憾离世。

得知我要走,宋羡又哭了,他抱着我一再道歉,哀求自己不要离开:「我会找最好的名医为你解毒的,求求你别走……我知道错了……」

在他看来,此行便是永别。

我们血脉相连,交错复杂的感情早已不能用简单的「爱」与「恨」来定义,像他仇恨着我的残忍却又为我即将逝去的生命而痛苦,又像我接受了他的背叛拒绝他的靠近却还是会忍不住为他心软。

人是复杂的,亲情与仇恨的交织,在「永别」一词面前显得单调而又空洞,当一个人往后只能出现在回忆里时,偶尔的温暖会不断美化他,本不该出现的情感意外破土而出。

只有无限接近死亡,才能在人心中开出最美的花。夏静烟于宋羡是如此,我于宋羡亦是如此。

残忍而又令人唏嘘。

「就这一次,让我自由吧。」十五年了,放过我吧。

「病养好了再走不行吗?」

「来不及了。」

「来得及!来得及!你不要丢下我……」

「你已经长大了,并且足够优秀,可以守护好大梁。」我也终于能够心安理得的去追寻属于自己的生活了。

离开皇宫的前一夜,我去了梨林,在石桌旁撒下一杯水:「你不爱喝酒,阿悦便以茶代酒,来向你道别。我也不知道前路是否凶险,又会经历什么,但不必担心我,这是阿悦十五年来为自己做的第一个决定,真的很快乐。」

我又取出一壶酒独酌:「若是我死了,是不是就能看到你了?」

「但我希望那在之前可以得到一个答案。无关风月,只是……我只是不能接受自己的真心总是错付……不能接受一再被人抛弃……」

「母妃,你说他骗我了吗?」

「我以为他是第二个像你一样的人……」

秋风萧瑟,月光中有一人缓步走来,他坐在桌旁自顾自取过一壶酒打开:「殿下一人独饮不会闷吗?微臣陪您一起吧。」

「想不到有一日还能与你一起饮酒,过真稀奇。」我同他碰杯,喝了一口:「从前纠缠不清,确实不该,只是得你相助宋羡会更轻松些,现在想来,实在抱歉。」

「过去一直误会殿下,是微臣的过错,没能明白殿下的良苦用心,是微臣愚笨,真正该道歉的是微臣才对。」

「是非对错本就说不清楚,还是不提它了。」

从未想过月下对饮一词会用在我和沈宴身上,只是他的酒量比我还差,不得已自己扶着醉酒的他踉跄着往外走,正要踏出梨林,沈宴突然拉住了我。

朦胧的夜色中,他的眼睛灿若星辰,低着头语气有些哀求:「殿下不走可以吗?那日摘星楼微臣骗了殿下,其实我一直……」

「不重要了。」我笑着摇了摇头,不重要了,从前对他的追求七分为了宋羡,三分为了自己,现在看来,都不需要了。

这份感情满是阴谋算计,如此惊才艳艳的人,不能被我耽误,他应该如从前一般厌恶自己才好。

沈宴眸光黯淡,许久才笑了一下:「好。」

我看着他微颤的睫羽,想起昔日皇城中鲜衣怒马,朝堂上风骨隽秀的青年,他足够好,可自己并非良人。

送走沈宴,我便留下书信一封,带着小伍和卡卡连夜离宫赶往苗疆。宋羡免不了又要哭一场,但两国战事迫在眉睫,还有更要紧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5.

苗疆位于齐国和大梁的边境,这一路上看到不少百姓举家搬往姜城,唯恐受到战事牵连,越靠近苗疆的位置,街上的齐国士兵就越多。

看来这一仗在所难免了,我买了几个包子递给小伍,正啃着突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当初给我们带路的向导。

「云叔!」

云叔回头看到是我们,笑容还未展开就僵住了,皱着眉头左右张望:「那个会蛊的小孩没同你们一起吗?」

「他不在。」

「那就好,那就好,这次来还是为了找人?」

「是的,不过您怎么好像有些忌惮涑宿?」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随我来吧。」

跟着云叔拐进街口的小巷,进入一间院子,院内停着马车,上面摆满行囊。

「云叔也要走?」

「唉,最近街上不少士兵闹事,山匪日渐猖獗,不走不行啊!来,喝杯茶。」

「多谢。」

「不瞒姑娘,那个寨子我去过很多次,但也是第一次知道,竟真的有人会蛊!那日他母亲训话,我其实听到了。」

「他们说了什么?」

「那孩子说是他把蛊取出来的,他母亲说了不少话,大致是,都怪那孩子把蛊取出,人才会走的,嘶,还说他是废物……我听着大概意思啊,是这女的囚禁了谁被小孩放跑了。」

我有些愕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对了,姑娘你若是还去那个寨子,我倒是认识个朋友,他是寨中颇有名望之人,品行端正,你有困难可以去寻他。」

「那就劳烦云叔介绍了。」

「其实我亦有事求你,此行匆忙,来不及道别,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你若前去,代我向他道别,将我搬走一事告知,以免他寻不到我,他叫乌卡达,你拿着这个酒葫芦前去,他便知晓了,不知姑娘愿意吗?」

「云叔太客气了,您为我介绍熟人,这些都是我该做的,是我谢谢您才是。」

「不必不必!」

辞别云叔,我们赶去苗疆村寨,直奔涑宿家中。这里的摆设与我当初离开时无异,灶台上的灰尘很少,不像是长期没人的模样,但一旁的挂东西的柱子却布满灰尘。

转了一圈仍没什么发现,出门时一个男人探着脑袋望过来,我笑着用苗语询问:「您认识这户人家吗?」

「涑余家嘛,认得的,小姐买符不买?」

「抱歉,我们不买,那你知道他们家人都去哪了吗?」

「你买了我就说。」

我本想回怼两句,但一想到战事将近,百姓都不容易,还是作罢了,取出一两银子扔过去:「买。」

「这是平安符,这是好运符,这个是爱情符,对!姑娘,找情郎啊就用这个爱情符,还有这个……」

「停!一个平安符就行,你快说吧。」

「好嘞好嘞,这涑余都离家快两年了,大约半个月之前,她带着那孩子回来过,但很快又走了。」

「她带着涑宿回来过?你确定吗?」

「哎呦!怎么不确定,这寨子里的人谁不认识涑宿啊,而且这次回来可是去了好几十人的。」

「去做什么?」

他笑了一下,挠了挠头:「这个嘛,寨子里的秘密,我可不能说了,但我敢保证啊,他们俩回来过。」

算上我在天牢的时间,他们应该走了十天左右:「你知道他们去哪了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

花了一两银子结果什么关键信息都没得到,无奈之下,我问到乌卡达老先生的住处便离开了。

老先生是个慈眉善目和蔼可亲之人,见我到来还尝试用汉语交流,我转达了云叔的意思后,他长叹了一口气:「不知这一仗要死伤多少百姓,但愿我的老朋友能够平安。」

「先生,我还有一事想请教您。」

「姑娘太客气了,你尽管说。」

我取出小瓷罐,将里面的情蛊倒出:「您可知道这是什么蛊?」

他瞥了一眼,微微皱眉:「此乃情蛊,顾名思义,中蛊者会对下蛊者产生喜爱的情感,通常情蛊为白色,这红色的蛊唯有我们寨才能养出,若是姑娘想找下蛊之人,那就在本寨之中了。」

我有些烦躁地揉了揉脑袋,那位神医没有骗我,可涑宿为何要这么做呢。

「不知姑娘有何难处,不妨说出来,我定竭力相助。」

「不瞒先生,我此行是来寻找涑宿的,先生可知他在哪?」

「这蛊是他给你下的?!」

「没错。」他陡然激动的语气令我呆了一秒,抬眸望去时老先生眉眼间带了点无端的痛惜,吐出一个我没学过的苗语,卡卡与我视线相撞,凑到我耳边说:「作孽啊。」

唏嘘半晌,他摇了摇头:「我并不知道他在哪,不过十日后是本寨祭祀的大典,他们可能会回来,但也仅仅是可能。」

我思量片刻,目前还没有其他线索,不若就在此等着,十日后再想办法。

老先生寻了间小屋安排我们住下,虽已深秋,但苗疆较皇城暖和许多,晚间我褪去短袄,趴在窗边看漫天繁星,又取出那个带着银铃的小镯子,轻轻摩挲着,少年和煦的眉眼浮现脑中,内心却是无尽酸涩。

感性上我是信他的,理性却告诉自己不能轻信任何人,所以只有找到涑宿,才能给自己一个答案。

我们在寨中绕了几日仍没有半点发现,只能寄希望于祭祀大典,近日来外头并不安宁,但食物还是要采购的,老先生年岁已大,我们便代为效劳。

街上已经鲜有小贩在摆摊了,唯有巡逻的士兵三三两两走过,昔日繁华的街道无比冷情。我亦不敢多留,按照清单将物品买好,便匆匆往回赶。

行至一处山坡听到前方传来呼救声,本不打算多管闲事,可距离太近唯恐被波及,只得绕道,却不想反在斜坡处迎面撞上。

我拉着两人蹲下来,一群山匪打扮的人正围攻一男一女,男子将少女推开,按理来说战事将近,派出来打家劫舍的山匪先前多是些地痞流氓之辈,可这群人各个武艺高强,且招招狠厉,直取命门。

我到底没忍住,拍了拍小伍,恰在此时,男子一招不慎,被山匪刺中,少女在惊慌的哭泣声中踉跄着往外爬,眼看长剑落下,卡卡和小伍赶上前抵挡,山匪且战且退,我连忙喊到:「别让他们跑了。」

见有人相救,少女扑过去抱着那个男子,哭的撕心裂肺:「十一,十一!你别死啊!十一!」

我上前替他检查,无奈的摇了摇头,那山匪一击毙命,实在回天乏术了。

「不要!呜呜呜!不要啊!十一!」

小伍和卡卡已经解决了所有山匪,只留下一个活口,我掐住他的脖子:「你是哪的山匪?」

那人突然咬肌微动,我赶忙捏住他的嘴,却还是晚了一步,他已经咬碎毒药,抽搐两下便没了气息。

我抬头恰与小伍对视,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错愕与严肃:「快把尸体处理掉!」

山匪是不会藏毒以防自己被抓的,一般这么做的只有死士或杀手,联想到刚才他们的招式,看来这是群伪装成山匪的死士或杀手,若不赶快处理掉尸体,恐怕不日就会查到我们身上。

少女红着眼看我们将那个男子的尸体同杀手的一并销毁,扯着我的衣摆:「姐姐,求您收留我吧。」

仔细听来她有三分齐国口音,便试探性地问:「你是哪里人?为何会被山匪追杀?」

她低下头:「我……我是住在齐国边境一个小村庄里的农家女,因为战事,本来举家搬往虞城,结果遇到山匪,爹娘为保护我而死,是他救了我,我们结伴而行,本想绕去姜城……没想到……呜呜呜……」

我看着她葱白的手指不断搅动衣袖,微微皱眉,这扯谎技术实在是差了点。但追杀她的人迟早会查到这,只要救了她无论带不带她走都会被盯上,不若就留着她,等那人找上门,也方便自保。

想到这我点了点头,将她带回寨中,还贴心的为她准备饭菜,甚至因为房间不够邀请她同住。

小伍有些担忧,我劝他放心:「千万不可守夜,我自有分寸。」

夜里,我编造身世,同她聊了许多乡野趣事,更有些推心置腹之意,她却兴致不高,甚至夜里还哭了一会,不过却没对我下手。

翌日,她心情好了一些,跟着我做饭,烧锅时笨手笨脚的点不起火,即使将柴放在灶膛里,也能让它熄灭,两盘菜愣是烧了一个中午。

不过晚上依旧睡的很香,连我匕首在她脖子处划拉半天都没反映。早上醒来还元气满满地和我打招呼,困意十足的我顿时没心情装了,叫小伍把她绑了起来:「你直说还是我严刑逼供?」

「姐姐……说……说什么呀?」

「说你到底是谁又为何有人追杀你。」

「我就是普普通通的农……」

「你可以接着编,只是这双养尊处优的手就别想要了。」说罢我举起匕首作势要戳下去。

「我说我说!我我我……我是齐国的丞相之女……」

「是嘛,哪一个丞相?」

「家父唐振宇。」

「唐丞相啊,好巧,我也认识,唐小姐流落在外,我便做个好事,将你送回去吧。」

「不行!我不能回去!」

「你被追杀了呀,除了你的父亲还有谁能保护你呢?这样,若你暂时不愿回去,我书信一封,告诉你的父亲以免他担忧。」

「不行不行不行!」

「这么紧张,莫非这个身份也是假的?」

「不是,我……我……我怕给他带来麻烦……」

「那就把你交给那群人吧,反正他们也快查到这了,毕竟我们也怕被带来麻烦。」

「你到底要怎样嘛!」她仰起脑袋哀嚎不已。

「就想听实话,最后一次机会了。」

「我说我说!我是惠阳郡主,这是真的,我没骗你,求求你别吓我了……」她一脸绝望的模样不似作假,但我却反而不信了。

「又骗我?你找死!」

「真的!真的啊!你你你掏掏我里衣,旁边系了个小荷包,里面有玉牌!」

我扒开她的衣服掏出来看了看,果真不假:「郡主怎么会流落至此,还被人追杀。」

「我说了你能不能放了我啊?」

「不能。」

「那我不说了。」

「麻烦你搞清楚,现在你没资格和我谈条件,若说呢我心情好还能保护你,不说我也没有损失,行了,小伍,动手吧。」

「姐!姐!姐!我说我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现在就说!我是惠阳郡主不假,只有齐国百姓知道,皇上并非我的亲哥哥,而是九叔,当年他谋害皇子夺得皇位,我在他面前装傻多年才没被杀害,这些年一直在等机会复仇,自从萧将军回来之后他频繁会见一个客人,大概两个月前我偷偷去找萧将军,正好撞见九叔和一个蒙面女子聊天,他们说什么控制萧将军什么打仗……我也没听多少就被发现了,虽然逃的快但还是被怀疑了,他派人暗杀我,无奈之下只能逃出宫,十一其实是我的暗卫,本来哥哥给我留了十几个,但这一路逃亡,只剩下十一了……」

这个消息倒是令我有些犹豫,虽说不愿去管两国纷争,可让我漠视百姓伤亡,自己还是做不到的。

「姐啊,我都说了,你能放过我嘛?我还不能死,我还没替哥哥报仇呢!」

「凭你?」

「还有萧将军!他从前和我哥哥是至交,只是后来失踪了十几年,他现在怪怪的,我说不上来……还有那个蒙面女也怪怪的……」

一旁的卡卡有些憋不住了:「你好歹是个郡主,怎么形容人只会用『怪怪的』?」

盲生你发现了华点,我一个没绷住,笑出了声。

惠阳郡主气的直跺脚:「她真的很怪啊,说话口音不像齐国人,审美也不好。」

「和审美有什么关系?」我越发觉得这个郡主有些搞笑。

「你见过哪个人手上五六个镯子,脖子上还戴一个超大的项圈,都是铃铛,吵的不行!」

我猛地捕捉到关键词,转身看向小伍,他点点头:「那天她是红衣,有铃铛,也有项圈。」

一年前的时间线恰好也能对上卖符小哥口中涑余离开的时间,如果说的是同一个人,那么涑宿极有可能在齐国,这个线索令我十分激动,赶忙给惠阳郡主解绑:「小郡主,过几日我们去一次齐国吧,你带路。」

「我不去啊!他在追杀我,我不去我不去!」

「你没听说过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吗,死士一定会去大梁的,他怎么能猜到你又回齐国了呢。」

「可是……」

「别可是了,你放心,我们会保护你的,你若一个人留在这迟早会被发现的,再说了跟着我们到底安全些啊。」

小郡主表情异常纠结,皱着眉思量许久才点了点头:「也对,我还得回去找萧将军。」

这个线索令我心情愉悦不少,若是祭祀大典没找到涑宿,那就去齐国碰碰运气,有方向总是好的。

祭祀那日,高台前摆放了许多桌椅,大家围坐在那听族长讲话,我和小伍等人则穿梭在人群中寻找涑宿。

直至夜幕降临,也没能找到他,精疲力尽之下,我随手抽了把椅子坐下。周围人潮涌动,可却没有我思念的那个,看来齐国是非去不可了。

此时余光瞥见一个戴着帽子的大叔踉跄着走向前面那桌,却被人轰走了。于是将视线移向我,哆哆嗦嗦扶了扶帽子,一瘸一拐的走近,见我没有反应,拿了一盘食物就狼吞虎咽起来。

吃完后他猛地凑近我,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外乡人?」

说实话,他的眼神和表情都令我极度不适,于是我起身想离开,却突然意识模糊,只觉得飘然欲仙,双腿好似踩在棉花上,世界陡然混沌一片。

再度清醒时自己已被吊住双手,关在一个笼子里,佝偻身躯的大叔正捣鼓着小罐子,见我醒来,咧嘴笑了:「放心,我只是用你来试一下我养的新蛊,事后会放你回去的。」

我扭头看向旁边笼子里和自己一个姿势的干尸,严重怀疑他后半句话的真实性。

「失败了就成那样?」

他顺着我的视线看向干尸,嘴唇抖个不停:「不会失败的,这次,这次可是加了涑宿血的。」

「加了什么?」我好像听到涑宿的名字了。

「与你何干,这次一定不会失败!」

我挑了挑眉,露出讥讽的笑意:「算了吧,肯定会失败的,又不是加了什么宝贝,你哪来的自信呀。」

「你个外乡人,你懂什么?!这可是我们寨子独门养蛊方法,只会成功不会失败!」

「不会失败?那这具干尸是什么?」

「我说了,都是因为他不在!这一年多,我养什么都不够完美!都不够完美!不过,就在不久前,他又回来了,这次我会成功的,我会的!」他抱着罐子笑的愈发癫狂起来,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加了什么什么,蛊会变得不一样吗?」联想到那个情蛊:「会变红?」

「岂止,会变得更完美,更听话……」

「哎呀,你懂的真多,你一定是这里养蛊最厉害的那一个吧?」

「那当然!」

见他脸上浮现出喜色,我故作懵懂:「听说寨子里有个叫涑余的非常厉害,你和她相比呢?」

「别跟我提她!那个贱人根本不配和我比!如果不是有个血脉特殊的孩子,她就是个废物!废物!」他愤懑地将罐子扔在一旁,走上前攥住笼子的栏杆,怒不可遏:「你说啊,他的血那么好,多拿一点怎么了?我又没想杀他,只是下手重了些,她竟然打断我的腿……这个贱人!」

笼子不断晃动,大幅度的摇摆令他头上的帽子飘落,露出满是伤痕的头皮,还有一块块鼓起的瘤子。

他慌张地捂住脑袋偷瞄我,可自己现在已经没有心情去关注这个了,联合刚才套出的全部内容,这个寨子所谓的独门养蛊方法就是加入涑宿的血。

「这次可是去了好几十人的……」

「我不能说,这是寨子里的秘密……」

「唯有我们寨才能养出……」

明白一切后,那些话如同密密麻麻的针刺入心脏,疼痛不已。是有多残忍才会用一个孩子的血来喂养特殊的蛊,甚至将此作为殊荣告诉别人呢?

脑海中不禁浮现涑宿稚嫩的脸庞,他还那么小,被人剜血时一定很疼吧,一定很想哭吧。

我有些喘不上气:「他母亲取的血吗?」

「偶尔是她,大多数时候是我们亲自取。」

视线逐渐朦胧,不敢想象,那个被自己放在心尖如同明月的少年,在幼时便被母亲一次次剜血用来养蛊,人真的可以这般残忍嘛?

恍惚间想起与涑宿的初遇,阳光下懵懂明媚的脸庞,谁能想到竟被迫经历着绝望。我曾以为是秀丽的山水养出了纯真的少年,却不想这虚假的美景才是炼狱。

大叔拿起瓦罐晃了半天,取出一个豆子大小的蛊虫,既恶心又令人发怵,他打开门,捏着虫子走过来:「一定要成功啊!」

我缓和情绪,找准机会猛地拽住铁链,抬起脚踹向他的胸口,他毫无防备地被我踹倒在地,我又一脚踩在他的瘸腿上,疯狂碾压。

此时,门被撞开了。乌卡达老先生领着小伍等人冲了进来,看见我被绑着,小伍立刻拔刀架在他脖子上。

乌卡达亦拿着棍子抽打:「混账,你竟敢将人绑来试蛊!」

松绑后自己不顾阻拦地冲上前,夺过小伍的刀刺入他另一条腿,在撕心裂肺的哀嚎中,我目光逐渐狠厉,一字一句道:「我也没想杀你,只是下手重了些。」

「我错了,我错了,饶了我……咳咳……饶了我……」

在他当初所谓的「下手重」时,涑宿是否也曾绝望求饶呢,是否也曾这般痛苦哀嚎呢?

脑海中浮现出母妃苍白的脸,又闪过涑宿无措惊恐的眼睛,他们似乎在说:「好疼,救救我。」

我将刀缓缓抽出,移向他的脖子,乌卡达冲上来攥住我的手:「阿悦姑娘,桑朗知道错了,而且他现在就是个废人,再不能做这等肮脏事了,你就放了他吧。」

「放了他?那谁来放了涑宿呀?谁来放了那具尸体啊?!今日幸得你们及时赶到,我才没死,他既然想杀我,现在我要杀他有错吗?」

「可你毕竟没事……」

「一定要等我死了才去复仇吗?你看那具尸体,死了那么久,谁来替他报仇啊!」

「老族长!老族长!救我……我的蛊就快成了……我不能死……」

乌卡达老先生错开目光:「你不该这般残忍……」

「我的残忍是免去无辜的人再受伤害,比不上你冠冕堂皇地指责我,背地里却用孩子的血去养蛊,到底谁更残忍呢?」

许是我的目光太过阴毒,又或是我的话戳破了寨中秘密,他缓缓松开了手,温热的血液飞溅,又是这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回去的路上,老先生和我都保持沉默,诡异的氛围弥漫在空气中,直至我准备回房时,他才开口:「阿悦姑娘,我曾试图阻止这一切,只是失败了。最初大家也不相信用一个孩子的血养蛊会有独特的功效,然而第一批红色的蛊出现之后,人们开始变得疯狂起来,渐渐的,养不出特殊的蛊反倒成了寨中异类。

我做不到取血养蛊,更拦不住他们被欲望吞噬的心,劝阻无效后只得辞去族长一职,后来甚至不再养蛊。」

他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周身笼罩着悲伤的情绪:「涑余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她从前并非如此,可自打父母兄长因为两族纷争相继离世之后,她开始患得患失,甚至为了留住心爱之人,不惜囚禁他,生下涑宿之后更是愈发疯狂起来。

起初她还是很疼爱这个孩子的,可当她发现孩子也留不住那人的心时,便再未管过涑宿,我曾想把他接过来抚养,但涑余不愿,甚至将他关在房内六年有余。再见涑宿时,他正在外面找东西吃,明明已经八九岁了,却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庆幸的是还能听懂旁人在说些什么。

我将他领回家中一点点教导,当他勉强能说出几句话时,涑余又把他带走了,再后来就是他的血能养出更为珍奇的蛊一事被传开,不断有人去他家中取血,好在养一个蛊的时间很长,否则那么小的孩子怎么受得住啊!」

「后来呢?」

「后来我又见了那孩子一次,他依旧什么都不懂,身上斑驳着新旧交错的疤痕,甚至不知道那些人伤害自己是为了什么,因为他是这个寨子里除我以外第二个养不出特殊蛊虫的异类。

他还傻乎乎的告诉我不疼,告诉我只要这样做那些人就会开心,我多想告诉他,那些人是在伤害他,可我也怕,怕他懂,怕他知道自己在经历怎样绝望的人生,所以一直没敢开口……」

「对自己深陷困境的无知就是救赎了吗?」这句话说的有些艰难,带着迷茫和无措,似乎自己也找不到答案。

「如果无知可以减轻痛苦,我宁愿他永远不要明白。」

我早已心痛到无法呼吸,那些属于涑宿的过往被揭开,竟是这样悲惨而又绝望的,我庆幸着他什么都不懂,不会明白本该疼爱自己的母亲却在残忍的利用着他,又悲哀他什么都不懂,所以承受了这么多年都不会去反抗。

或许反抗是没用的,是毫无意义的,可谁也不能剥夺他为自己选择的权利,但他不会,他不知道自己在遭受什么,不知道自己正被伤害,他在无知中渐渐习惯了。

习惯了那些人用匕首划开自己的皮肤,习惯了满身斑驳的伤疤,习惯了母亲对自己不闻不问。他或许以为这是一种常态,或许以为人生来就是如此。在离开苗疆之前,他还没有经历过正常的生活,没能领略翠微沧渊之景。

可我始终认为真正的保护是让他免于危难,而不是扭曲世界观。是阻止人们摘花的手,而不是让花以为自己生来就该被人折断。

那一夜,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原来懵懂无知未必是民风淳朴,还有可能是思想被极尽压迫下的产物。

或许系统的选择不只是为了让我延续生命,更是短暂的救赎。

救赎那个永远真挚温柔,纯粹如天山雪云间月的少年。

所以涑宿,请你等等我。

辞别乌卡达老先生,惠阳郡主带着我们赶往虞城,然而齐国已派三万将士抵达,因此城外满是官兵驻守,对进城的百姓层层排查,唯恐混入大梁细作。

见此情形,我们暂退城边小镇,购入几件衣物和脂粉蜡块乔装打扮了一番。

由我和卡卡分别扮作小伍的妻子与妹妹,小郡主则躺在板车上扮演重病的老翁。行至城门处,官兵照例询问了身份,细细盘查之后伸手揭开了小郡主身上的棉被,当即露出厌恶的神情:「他这什么怪病?可会传染?」

「不会不会,官爷放心。」小郡主脸上贴着一块块鼓起的脓包,我又特地调出黄褐色的「脓水」涂在上面,绝对令人不愿再看第二眼。

果然他丢开棉被,掏出一张小郡主的画像比对我和卡卡,端详片刻后摆了摆手:「进去吧。」

客栈人多眼杂,安全起见,我们另租了间小破院子,擦脸时小郡主龇牙咧嘴:「真丑,我要是那个人,管保吐出来。」

「丑点安全。」卡卡正努力拉扯绕在头发上的缠花,小郡主冲上去猛拍他的胸部,一脸邪笑:「怎么没人问问你这小娘子为何如此平坦?」

卡卡当即红了脸:「喂!你怎么如此不知羞!」

「那你羞不羞啊?妹妹?」小郡主调戏完又继续去扣脸上的蜡块,卡卡则捂着衣裙揉散的胸口,仓皇逃入房中。

小伍同我在一旁制定计划,军队驻扎在城北,若想离开虞城也必须自北门走,因此伪装小郡主是首要任务。

为了防止意外发生,翌日我同小伍打扮一番前去探路。城北比城南热闹不少,街头满是摆摊的小贩,服务的对象大概是军营里的士兵。

北门也排着长队核查,流程同来时差不多,四周没有可疑人员,目前看来一切安全,我招呼小伍回去,准备明日一早出发。

恰在这时,一大队官兵出现,他们身后是一辆精致的马车,戴着面纱的红衣女子牵着一个男人下了车。

男人脸色苍白,俊朗的侧脸难掩倦怠,而身旁的女子却是艳冶媚骨,一颦一蹙皆如那悦耳的银铃声直击人心。

我与小伍心有灵犀般对视一眼,确定了她就是涑余,这是否意味着涑宿就在军营之中呢?

避开官兵,我们绕了条路赶往军营,此处营帐众多,到处是士兵巡逻,如今尚且不知涑宿身在何处,我与小伍只能在一旁伺机而动。

半柱香后小伍偷袭了两个推着食材往军营走去的士兵,换衣物时我发现了两个碎银子,顿时心生一计。

在军营门口,我抢先一步拉住检查的士兵:「这位大哥,刚才在路上有个红衣服的大人让小的捎个东西回来带给公子,还说剩下的碎银子赏给小的,小的就是个买菜的,哪里认得什么公子,更不敢独拿这银子,不若孝敬大哥,只求大哥指个明路,小的也能完成任务呀。」

「红衣服的大人?你说的可是涑大人?」

「这小的哪里清楚,只记得她长的比那画上的美人还漂亮!」

「哈哈哈哈,那就是涑大人了。」

「小的愚笨,这活全依仗大哥了。」

「你这小子!」他接过我手里的碎银子掂量了一下:「我要巡逻是走不开的,不过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就给你指个路吧!」

「谢谢大哥,谢谢大哥!」

为了不露馅,我和小伍暂且分开,独自来到一个营帐外,此刻无比紧张,连挑起帘布手都在发抖。

事实证明,此行没有错。我心心念念的人正披散着一头墨发坐在桌旁望着瓷罐发呆,戴的还是那对串着红羽蓝珠的耳坠,垂下的双眸随着我的脚步声微微抬起,而后整个人呆住了。

他有些慌乱地站起身,我扑上去抱住他:「涑宿,我好想你。」

明明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问题想问,可千言万语汇成的却只是一句「我好想你。」

涑宿整个人僵住了,似乎很不自在,他微微用力,挣脱了我,平日里那双总是深情注视自己的双眸,此刻正无措的闪躲着我的目光。

「怎么了?」我惊讶于他的变化,不过才分别一个多月,为何这般生疏。

「脏……」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脱力感,似乎说的无比艰难。

「啊,对不起,这身衣服是从士兵身上扒下来的,是有些脏,我这风尘仆仆的……」

「我脏……」涑宿双眼逐渐湿润,无措与恐惧爬满了昔日澄澈的眸子,他蹲下身抱住自己:「我好脏,我不能被你喜欢了……」

「发生了什么?」

他蜷缩着不敢看我:「他们摸我了,明明只可以被你一个人摸的……」

「你说的是寨子里的人?」

「嗯……」

我伸手去拽他的衣服,涑宿还未反应过来,已被我褪去衣衫,白皙如玉的肌肤上斑驳着纵横交错的伤疤,有的已淡成粉色,有的才刚刚结痂,抬起手却不敢触碰,心痛到无法呼吸。

见我迟迟没有动作,他的声音染上哭腔:「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脏,所以嫌弃我了。」

「没有,我只是很心疼。」

涑宿轻轻地将脸贴在我掌心,像一只乞求怜爱的猫咪:「求求你别丢掉我,如果不开心就弄伤我好了……」

「什么?」

他指着身上的伤疤:「像这样,看我受伤或许会快乐些。」

原来在他的世界里,一直是这样定义那群人的,那些肮脏的欲望和残忍的手段在他眼里却成了给别人带来快乐的方式。

这个傻子。

泪水不自觉的滑落,涑宿紧张地贴过来,手忙脚乱地擦拭:「别不开心,你划划看,我不疼的,我不疼的。」

发现怎么也擦不完之后,他不知所措地扯着我的袖口,脸色煞白:「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

我强忍住泪水,挤出一抹笑:「不会,我才不会丢掉涑宿,但这样不对,你不应该让别人伤害自己。」

「不会了……」他惴惴不安地望过来,好似下一秒我就会厌弃他一般。

「你要学会保护自己,远离那些试图伤害你的人,必要情况可以下蛊控制他。」

他捧着我的手连连点头:「我只听你的。」

仍旧没办法告诉他那些人取血的真相,还是不知道怎么说才能最大程度的减少对他的伤害,血淋淋的真相,连触碰一下都会感到恐惧,所以自己必须保证他的未来不再重蹈覆辙。

此时一个讥讽的女声传来:「我打扰你们了?」

将涑宿的衣服穿好,我拉着他站起身:「确实,庆幸你还有点自知之明。」

「敢这么和我说话,不怕我杀了你?」她转动发髻上的银簪,妩媚动人的眸子带着凌厉。

「突然发现你的汉语不错,莫非是齐王教你的?」

「齐王算什么东西,我自幼便会说,涑宿也会,毕竟他的父亲是汉人。」

我愣了一下,回头看向涑宿,他摇摇头:「只会一点点。」

涑宿连苗语都没受过教导,即便是会汉语,想必也是日常生活中耳濡目染罢了。

「既然来了,就先别想着走了。」涑余不再废话,冷着脸发号施令,涑宿将我护在身后,举起手中的铃铛。

「你过来。」

他不为所动。

「没了情蛊,她不会乖乖留在你身边的,只要你听话过来,我再给你一个,让她永远陪着你,怎么样?」

涑宿回过头看我,眼神带着一种茫然和犹豫,举着铃铛的手有放下的趋势,我赶忙抱住他:「你不相信我吗?无论有没有情蛊,我都会陪在你身边的。」

他动摇了,涑余冷笑着:「你忘了她曾将你丢下过吗?她可是大梁的长公主,这次来不过是想带走你为她所用,只要你听话过来,我保证会用最好的蛊控制她,让她永远陪着你。」

「永远吗?」涑宿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轻轻咬住唇瓣,犹豫不决。

「你怎么还不明白,她在利用你,等你没了价值就会把你丢弃,只有情蛊才能让她一直陪着你啊,你看这两个月,她都没来,直到战事将近才出现,目的不是很明确了吗?」

「我没有利用你,相信我好么?」

少年眸色真挚,攥紧铃铛望向涑余坚定地摇了摇头,涑余气的不轻,用苗语咒骂,我探出脑袋:「别骂了,我听得懂,而且我对涑宿是真心的。」

涑余刚要抽出腰间的鞭子,一个士兵慌忙跑来说了句什么,她顿时脸色大变,恶狠狠地瞪着我:「那就好好呆在这,让我看看你的真心。」

临出门又望向涑宿:「想要她陪着你,就不能让她离开这里,否则她将永远不会回来。」

待涑余走后,涑宿忐忑不安地瞄着我:「你真的不嫌弃我吗?」

「涑宿,生活中很多肢体接触不可避免,没有不让别人碰你的道理,所以你不脏。」

「可我只想被你一个人摸。」

他被荼毒的太深了,或许很多时候已经不把自己当做具有独立人格的人,而是将自己认作是一种物品,甚至还是私人物品。

「是你这么想,还是只能呢?涑宿,你觉得如果你被别人摸了,我会怎样?」

「会不要我。」

「因为你觉得被别人摸了我就会不要你,所以认为自己不能被别人摸,是吗?」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知道。」

我大概找到根源所在了,在他的认知里,自己必须要做一个合格的私人物品,否则就会被丢弃。

「谁说我会因此不要你?」

「都是这样的。」

「都是?谁?涑余吗?」

他低着头不说话,我联想到了那个被涑余囚禁的男人,难道涑宿就是在这种环境中被潜移默化,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是如此吗?

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每日被迫看着一个疯子囚禁别人,在他们的对话中以扭曲的姿态认识这个世界。

我对涑余的恨意几乎达到了顶峰,毁掉一个人何其容易,她用最粗暴的方式扭曲了涑宿的三观,从肉体到灵魂。

「涑宿,我不会离开的,我喜欢你,所以希望你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我希望你是为自己而活,不需要依赖任何人。」

哪怕有一天我离开了,也希望你眼里能一直盛着光,心中怀揣属于自己的梦想,真正作为涑宿而活着。

他眨了眨眼睛,一片懵懂之色,我伸手摸着他的脑袋:「你或许不太明白,但是我想说你可以做想做的任何事,不用担心我会因此厌恶你。」

我明白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索性转移了话题:「你为何给我下蛊?又是何时遇到涑余的?」

他垂下脑袋不敢看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偶然在外面遇上了,她说等你厌倦就会把我丢掉,只有下蛊你才会永远陪着我……你是不是不喜欢?」

「对,我不喜欢被人下蛊,而且我对你的感情是出于真心的,就算没有情蛊,也喜欢你。」

「可你把我丢下了,你明明答应会来,结果却骗我,你把蛊取出来,分明……分明是不想要我了……」

「对不起啊,我并非有意失约,那日是因为遭遇意外被关进大牢了,你看,现在我不是来找你了么。涑宿这么乖,我怎么舍得丢掉呢?」

「那你会一直留在这里陪我吗?」

「我当然会陪着你,可这里甚是无趣,难道你不想同我去看看外面的风景吗?」虽然自己已经离开大梁,但到底身份摆在那,若是齐王用我要挟宋羡,后果不堪设想,为避免节外生枝,自己必须带涑宿离开齐国。

他点点头,嘴角漾开两个酒窝,乖巧可爱:「我跟你走。」

6.

营帐外围着十几个士兵,涑宿假意传饭,先一步控制了几个人,操纵他们将蛊虫放在其他人身上。

军营中不知为何正乱作一团,大队人马往城中赶,正在我思量对策时,小伍突然出现将一套衣甲递给涑宿换上。

他们似乎有什么急事,守卫甚至没有检查身份就放我们出去了,城中满是士兵,正挨家挨户的检查什么,莫非来了大梁细作?

我想到了尚在院中的小郡主,心下一慌,连忙往回赶,破旧的小院空无一人,仔细检查后并未发现打斗痕迹,依照卡卡的性子,若是出了什么事也会留下线索的,怎会凭空消失。

现在街上那么危险,若是小郡主被人发现定然凶多吉少,趁着衣服还未换下,我招呼小伍和涑宿出门寻人,一路上旁敲侧击得知官兵正在搜寻一名男子,瞧见画上之人并非卡卡和郡主才松了口气,可直至傍晚,仍旧没有两人踪迹。

更糟糕的是虞城在第二日就被封锁了,每户人家都要被检查几次,一连数日我们都找不到机会出门寻人,甚至连离开的办法都没有。

第五日,极大的压力之下虞城小范围的开放了,大家忙着采购,街上人满为患,更有大批百姓堵在北门嚷着要出城。

分析局势后,我和小伍商量着在百姓中煽风点火,搞个起义好趁机溜出去,恰在这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我贴上胡子去开门,一个大婶上下打量我一番:「这里是阿悦姑娘家?」

「是,舍妹正在做饭。」

「诺,你妹定的肉。」

大婶递来一大块肉,我狐疑地接过:「我妹定的?」

「就是你妹定的,李家肉铺老板让送来的,二两银子。」

「这么贵?你……算了算了。」估计又是强买强卖的生意,我叹了口气摸出一锭银子:「下次别来了。」

「官爷查的那么严,我还不想来呢。」

大婶冷哼一声扭头就走,我将肉拿到厨房让小伍检查,得知没毒才放心切,却突然划到什么硬物,掏出来竟是一张叠成小块的纸:「风月无边萦心头。」

惠,莫非是惠阳?她还能想办法联系上自己,实在不容易,趁着能出门,我们三火速赶往李家肉铺。

临近晌午,铺子生意冷清不少,我先是报上:「风月无边萦心头」后又接上:「阿悦姑娘」的暗号,老板娘才领着我们望屋内走。

穿过挂着腊肉的房间,从一个小柜子进入暗室,里面坐着三个人,正是惠阳、卡卡以及画像上的男子。

「你们可算来了!这几天一直没办法联系你,把我急坏了!」

「你还说呢,不好端端的在院子里呆着,跑到这来做什么?」

「哎呀!那天你们一直不回来我就想去找你们,结果看到萧将军了!他就这么呆愣愣的站在街上险些被马车撞到,我想和卡卡把他带回来,可还没赶回院子就看到大批的官兵在找人,幸好李伯伯心地善良收留了我们。」

「他就是萧将军?」

「对,你看他是不是不太对劲,这几天都这样,好似丢了魂。」

眼前的男子双目无神,俊逸的容貌难掩盖沧桑之感,呆滞的表情如同人偶,看他这幅模样,自己心中有个猜测正在成型。

我转头看向正在把玩自己辫子的少年:「涑宿,你来看看他是不是被下蛊了?」

他眉目清和,上下打量萧连云一番点点头:「需要我帮他取出来吗?」

「是的,麻烦你了。」

涑宿纤细修长的手指在萧连云身上点了几个穴位,随后划出一道口子将几只金色带着红点的蛊虫引了出来。

整个过程萧连云满头大汗,良久才缓过神来。他捂着自己的胸咳出一大口血,湿润的眼眶看向我,露出欣慰之色。

我还没明白这种目光所包含的意义,他就望向身旁的惠阳:「郡主,臣对不起您,对不起五皇子,更对不起齐国百姓。」

这段日子看似大大咧咧的小郡主第一次破碎了面具,眼底涌现出恨意痛苦与不甘:「萧连云,你为何失约,你可知皇兄等了你多久!你可知他是如何惨死的!」

暗室很安静,萧连云垂下眼眸,在惠阳的抽泣声中沙哑着讲述了一个故事,一个我早已猜到的故事。

老皇帝病重,齐国几位皇子暗潮涌动,其中最为人们看好的是五皇子卫司祁,除却自身才学,身后更有萧家支持。

但萧老将军的独子萧连云因为战事还暂留边境,收到卫司祁的书信后他准备领兵回国,却在启程当晚遭遇埋伏。

那些人本不是对手,奇怪的是军中布防图泄露,战士死伤惨重,萧连云且战且退,在一处树林身中数箭失去意识。

再醒来时他正躺在一间小木屋里,救自己的是一个艳如桃李的苗疆女子,他伤势严重,勉强捡回条命。

之后的日子里,那姑娘无微不至的照料自己,并且毫无怨言。待他伤势好转,小姑娘就扶着萧连云去外面转转。

正值傍晚,夕阳裹挟着暖金色的云在天空翻卷,将小姑娘粉嫩的脸颊映照其中,她扬起的笑容,月牙般的眼睛,令萧连云心头悸动。

这个名叫涑余的姑娘明媚的好似三月骄阳,每一种情绪都是那般鲜活炽热,叫人忍不住靠近,可他知道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去做。

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变好后,他已准备辞别,于是想在离开前四处逛逛,恰好看到正在采摘山茶花的涑余,察觉到他的视线,涑余回头看了一眼,而后向他跑来。

真的很奇怪,那般娇小的一个人竟给萧连云一种山河明月奔赴而来的感觉,他想自己若是没有背负这些,定会向涑余表达心中的爱意。

意外的是,这个如太阳般耀眼的姑娘反倒向他直白的表达了爱慕之情,那一刻他是犹豫的,可看着少女渐渐黯淡的眸光,到底是给予了回应。

他将山茶花插在涑余发髻之中,轻柔地吻住她的额头,那就给自己留个念想,结束一切后回来陪她。

那时的萧连云还不知道,这一时心头悸动,会将多少人扯入深渊之中。

得知他要走,涑余无措的哭了:「你不是喜欢我么,喜欢我不能留下来吗?」

「小余,我的家人,我的朋友,还有大齐的子民都在等着我,你放心,一切结束后我定会回来陪你。」

「你骗人!你根本就不会回来!」

「我会的,小余,我不骗你,我会回来的。」

「我跟你一起好不好?」

「这太危险了,我怕你会因我受到伤害,更害怕我会保护不了你,请你相信我,只要司祁登基,我就回来找你,永远陪着你。」

涑余哭了一夜,可还是没能留住他,萧连云做了自己认为最好的选择,也给出了所有的承诺,他期待一切都会往好的方向走,家人、朋友、爱人、齐国百姓,他都想守护。

可他不知道自己从未了解过涑余。

所以当他从笼子里醒来时,错愕恐惧与迷茫布满整张脸,涑余红肿着双眼将一只蛊虫放入他的体内,凄凄然的笑了:「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那一刻,他彻底成了涑余的傀儡,明明拥有思想,能够感知一切,可却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他被迫用这双眼睛看着自己洗去一身傲骨,卑微地匍匐着,那些想要守护的东西淹没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那些理想抱负被无情的摧毁,所有曾属于他的,全都化作齑粉,唯余叹息。

从一开始的不甘心到后来的怨恨再到最后的麻木,他放弃了挣扎,只想等待涑余的厌倦和死亡。

可他低估了涑余的偏执程度,为了留住自己甚至下药怀了他的孩子,孩子出世那天,她短暂的让蛊虫休息了一会:「你喜欢这个孩子吗?你还想走吗?」

终于获得了身体的所有权,他知道自己应该笑,应该讨好,于是他蹭着涑余的手说:「不走了,我很喜欢这个孩子。」

没关系,只要能回去,一切都是值得的。

婴儿的啼哭常常让涑余烦躁地捂住孩子的嘴,待气息微弱时又害怕的抱住,在她看来这是唯一能留住萧连云的东西。

但萧连云还是逃跑了,尽管做了充足的准备,他依旧没能离开这个寨子,被涑余拖回去的时候,他想,不若就死了吧。

然而真正的绝望却是连生死都并非他能选择的,那个孩子失去了利用价值,涑余对他不管不问,他只能每日蹲在房间的角落里看母亲囚禁着自己的父亲。

耳濡目染之下,涑宿没有变得偏执暴戾,萧连云的一身傲骨虽被折断,可他始终清醒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然而涑宿却替他活成了涑余想要的模样。

三个人的折磨中,真正被囚禁的只有涑宿一人。

为了让早已麻木的萧连云对自己产生情绪波动,涑余开始虐待涑宿,她第一次用匕首划开少年的手臂,细长的伤口涌出鲜红的血液,涑宿微微颤抖,泪水溢出,萧连云心疼不已。

孩子是无辜的,他宁愿涑余折磨自己也不想他这般伤害孩子,许是自己的反应取悦到了涑余,她一发不可收拾,在发现孩子的血对养蛊有特殊功效时,更是激动的让寨中其他人当着萧连云的面一起取血。

涑宿从一开始的哭泣到后来的呜咽,最后已经不再发出声音,像个失去灵魂的精致娃娃,任由别人伤害。

那日,一个男子来到屋内,残忍的割开涑宿的手腕,接了一罐又一罐的血,涑宿软绵绵地躺在那里,似乎失去了生息,萧连云奋力敲着笼子,挣扎的过程中整个笼子倾斜,砸倒了墙壁上的高架,几瓶黑色的液体泼在男人头顶,恶臭伴随着惨叫引起了涑余的注意。

看到萧连云的反应,涑余兴奋不已,她轻蔑的斜视着男人并打断他的腿,眼底显露出嗜血与偏执,甚至没有多看涑宿一眼,自那时起,萧连云知道自己再也给不起任何情绪了。

他不敢,也不能了。

本以为一生都要这样浑浑噩噩的当个提线木偶,直到某日涑宿替他取出蛊虫并打开笼门:「她明日才会回来,你走吧。」

真的能走吗?他早已不抱希望,可始终不愿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你和我一起走吧。」

「不,有人说她会带我离开这。」

「是谁?可信吗?」

涑宿点了点头:「她说过要带我走的。」

萧连云不再坚持,离开时看到一群人站在木屋前,他最后望了一眼,祈祷他们能带涑宿离开,让他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下去,身为父亲,自己能给他的只剩一句祈愿。

「原来是这样,我不想怪你,可皇兄……他一直在等你,我也在等你……」小郡主捂着脸抽泣,卡卡则柔声安慰。

「你指的是两年前,我带涑宿离开的那天?」

「没错。」

难怪大家会拉肚子,没想到真是涑宿下的手,他听懂了汉语,知道我会带他走,所以趁机下药放走了萧连云。

「那齐王和涑余怎么会勾结,你又是如何逃出来的呢?」

「回国后齐王召见我,并给我下了毒,涑余为了换解药答应会用蛊毒帮他赢得这场战役,然而我体内毒素与蛊虫相斥,前几日它突然不受控制,我便迷迷糊糊的走到人群里去了。」

「萧将军,求你替皇兄报仇……求你……」小郡主拉着萧连云的衣袖,一双杏眼满是不甘。

「郡主请放心,我已有对策,定会让齐王偿命,不过当务之急是先离开虞城。」

「不错,只是外面查的甚严,上策是找出夜间巡逻的批次规律,伪装成士兵混出去,中策是发动起义趁乱逃出去,下策就是等,等到大战前夕必然会开城门。」

「姑娘的上策最为保险,却也最难,不过若是涑宿帮忙的话会容易不少。」

「萧将军放心,你在此好好休养,我们会想办法的。」

若是涑余真的用蛊毒对付大梁,那这场战役将毫无胜算,战士和百姓是无辜的,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置身事外。

众人离开暗室,萧连云唯独喊住了我,他倚靠在墙上,额头冒着薄汗,风骨清隽的模样真有三四分像涑宿:「谢谢你照顾他。」

「将军客气了。」

「这孩子现在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可我知道他还将自己囚禁着,尽管他的出现是个错误,可他本身无罪,若非因我,他可以幸福快乐的成长,是我害了他……」

「将军无需自责,错不在你,毕竟谁也不知道涑余会那般极端。」

「国难之际,我不求他轻身殉义亦不求他良弓无改,哪怕他只是平庸之辈,一生喜乐安康倒也罢了,可叫我如何看着他将自己的一生囚于寸土之间,又叫我如何看着他不断的被伤害被利用。

姑娘,你知道涑宿向来纯良无害,接近他的人多是为了自身利益,任何人都能将他当做手中的剑,身为父亲,我没有能力保护他,但庆幸他遇见了你,往后的日子里,你能不能替我好好照顾他,替我教会他正确的对待这个世界。」

萧连云的状态并不好,或许是长期的囚禁,又或是体内毒素蔓延,他给人一种濒临死亡的沉寂感,整个人毫无生气。尽管如此,他看向我的眼中依旧满是希冀,是人总会有执念。

我很想答应他,也奢望能陪涑宿一起重新认识这个世界,可终究改变不了自己仅剩一年寿命的事实,我一直和涑宿强调永远,但我们早就没有未来了。

虽然不想用谎言维持着涑宿的信仰,然而真相只会加速绝望的步伐,只希望能在离开前帮涑宿成为独立的自己。我想让他珍惜当下更好的活着,而不是用一年来为我的离去伤心痛苦。

诚然自以为是的为他好并不可取,可这种无奈感大抵只有萧连云能感同身受。我也想陪他长长久久地走下去,奈何事与愿违。

若是问我离开前最想留下点什么,那一定是一个自由自在风光霁月,在爱别人之前先学会珍爱自己的涑宿。

「好,我答应你。」

谎言破碎美好,却也最令人安心。

是夜,身手较好的卡卡和小伍去城门口踩点,房内烛火跳动,我在妆奁前替涑宿拆辫子。

梳子划过他的顺滑绸缎般的长发,镜中的少年微敛双眸,他刚沐浴完,如玉般的脸颊上还浮着淡淡水汽,偶有两滴水珠自修长的脖颈滑落,顺着锁骨一寸寸没入胸口。

「好了。」

他抬起脑袋,带着如梦初醒般的懵懂转头,一双澄澈若明镜般的眼睛此刻正映着我的脸,他的眸光随着烛火跳动而闪烁,明暗之下带着令人心悸的魅惑感。

「你是不是生气了?」

「什么?」

「因为我之前利用了你。」

我意识到是鱼汤之事,淡然一笑:「没关系呀,涑宿很聪明,这是件好事。」

他纤长的睫毛轻颤,依旧专注地凝视着我:「不要讨厌我。」

「不会的。」

跃动的烛光下涑宿半张脸呈暖金色,那双一贯纯粹的眸子此刻正温柔的包裹着绵绵爱意,我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如逗猫般挠了挠他的下巴。

涑宿微微歪头,细腻的肌肤令我流连,他凑近过来,耳尖染上一抹绯色:「我可以亲亲你吗?」

这幅认真的模样令自己哑然失笑,得到许可后他吻上我的唇瓣,浅褐色的眸子漾着粼粼波光,柔软的令人沉沦。

我伸手拥抱他,好似抱住了那个永远清冷无瑕的明月,那一刻,我私心的希望是永恒。

根据小伍的调查,我们掌握了守卫半刻钟一个轮班的规律,当晚就收拾东西出发。

原先那三套衣服分别给了小伍,我和涑宿。由小伍在巷子口打晕队伍末端的两个人,换涑宿和我顶上去方便下蛊控制。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还花钱买通十几个乞丐,命一人将萧连云的衣物送去军营,只和涑余说是破庙里的一个男人给的,要用一千两来换人。若是涑余出发,剩下的乞丐会在城北的每一处破庙点火造势,一方面争取时间,另一方面能将此处的士兵引去城北。

白天我已经叫人在坊间传谣,只说大梁军队已到姜城,这几日封城是为了利用百姓牵掣大梁,必要时齐军会先撤,已有不少百姓去城北闹事,若是涑余不去破庙,乞丐就点火呐喊起义,只要百姓乱起来,他们就顾不上城南。

计划较为顺利,备选方案没能用上就已经出城了,众人奔波一夜,直至晌午才赶到姜城。

此处检查更为严格,甚至需要核对户籍,我们正商量对策,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姐姐!」

待我看清来人,顿时气的脸色铁青。

营帐内,我对着宋羡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御驾亲征?我看你是找死!你知不知道齐王弄死你易如反掌!」

齐国有涑余协助就够我头疼的了,队友怎么还上来送人头,第一次看到有「将」飞过楚河汉界的,您才十四岁,不是四十啊。

「沈宴!你怎么不拦着?!你还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吗?」

沈宴低下头:「臣……拦不住。」

「拦不住?本宫要你做什么用!平日里他不是最听你的么?这种时候你还陪他胡闹?」

「姐姐……朝中几个老臣闹的厉害,甚至想割让城池避战,江沢偷了他父亲的虎符领着三万将士来姜城,派出去的人拦不住他,我就带着沈宴来了……啊,姐姐真厉害,居然猜到会有这么一天,将军府的虎符竟是假的!要不是司徒宸及时赶到,恐怕就打起来了。」

「你不用和我耍心机,若非你授意,江沢断不敢做出这种事来,虎符是真是假或许你猜不到,但无非都是些借口罢了。」

宋羡脸色有些难看:「姐姐,我是存了私心,那些老臣都想割地求和,但我想战,既然他们给我施压,那就证明给他们看,况且,姐姐你在这里,我也想来看看你。」

「你拿什么证明?大梁百年来的基业?还是这数十万的百姓?没有十足的把握还敢赌,你赌得起吗?」

「姐姐为什么不相信我真的可以做到呢?」

「无关信任,只是没人能承担这个风险,你千万藏好身份,让司徒宸找机会送你回去。」

他哭丧着脸,不情不愿的哼了两声。

「对了,我中毒一事你们不要透露给涑宿。」

「你就知道关心涑宿!你都……你都不关心我!」

我翻了个白眼,招呼沈宴出去:「江沢怎么样了?」

「陛下已经下令处死他了。」

「老将军呢?」

「暂时不会动他,殿下是如何猜到江沢会偷虎符,又是怎么知道司徒宸是……我安排去假意投诚的。」

「江沢的性格不难猜,总想证明自己比别人强,旁人稍加暗示他就耐不住性子了,至于司徒宸,他是你一步步推上来的,若是轻易背叛,也没有重用的必要了。」

「殿下实在聪慧,微臣佩服。」

「不过耍些小聪明而已,我将萧连云带来了,这次取胜的关键就在他身上,你派人保护好他们。」

「是,殿下的毒可有缓解?」

「不必担心。」

生死之事我早已看开了,珍惜当下好过惶恐度日,左右我是改变不了命运的,倒不如及时行乐。

营帐内众人正围坐在桌前用膳,郡主同小伍和卡卡描述着齐国风光,小伍也介绍起大梁的名胜古迹,萧连云替涑宿夹菜时眸光盛满怜爱,涑宿乖巧地接过,微微弯起的眼睛透露着他的喜悦,或许他不明白什么是父爱,但这种特殊的羁绊却可以令他冒险救下萧连云。

这温馨的画面让自己动容,一时间竟不愿打扰,但小郡主注意到了我,当即笑意璀然地挥了挥手:「快来,就等你一个了。」

初冬的寒意在帘布落下的那一刻消散,桌上是简单的家常菜,空气中还飘着淡淡酒香,一桌人忘却了家仇国恨,以朋友的身份杯酒言欢。

涑宿替我拂去耳鬓碎发,又将我的手握在掌心,隽逸毓秀的脸上尽显柔色:「好冰,我帮你暖暖。」

我慵懒地靠在涑宿肩头,又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我想吃鱼。」

他闻言夹了一筷子,剃掉刺后喂到我嘴边,小郡主当即神色幽怨的瞥了眼卡卡:「卡卡,我要吃鱼。」

「那你吃啊。」

「你替我夹,我……够不到。」

「那你站起来夹,都是自己人,不必客气。」

「你倒真是不客气!」

「还行,偶尔也会客气客气。」

惠阳一口干掉杯中酒,鼓起腮帮子生闷气,萧连云无奈的笑了,夹了一块鱼放到她盘中:「这些年郡主受委屈了。」

她扬起一抹洒脱的笑:「没关系,我相信苦尽甘来。」

炉中柴火发出噼啪的声响,卡卡等人开始猜拳喝酒,甚至扯上涑宿一起,酡红爬上他的脸颊,看向我的眸子也湿润起来:「有点晕。」

「晕就不要喝啦。」

他眨了眨眼睛,声调软糯:「这里有两个你怎么办。」

「选一个带走吧。」

「选你。」

「可两个都是我哎。」

他看起来有些着急:「那我也变成两个。」

我忍俊不禁,涑宿潋滟璀璨的双眸此刻映照星月,对视半晌他低头,语气有些委屈:「你怎么还不摸摸我。」

愣神间他已举起我的手放在脑袋上嘟囔到:「我也变成两个就好了。」说罢一头栽倒睡了过去。

此刻自己内心柔成一滩春水,伸手捏了捏他的脸:「笨蛋涑宿。」

酒香弥漫,昏黄跃动的烛光映照着众人的笑颜,涑宿靠在我的怀里,此刻自己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或许自己这么多年的坚持,就是为了感受这一刻的温情。烟花终会消散,可那一瞬的绚烂就足以令我驻足。

连着下了几日的小雨,宋羡回京的日子拖了又拖,这日我和小郡主正在教涑宿嗑瓜子,听到小伍说雨停了,赶忙招呼沈宴安排人马。

行李收拾好后,宋羡却不愿离开。

「姐姐,我求你给我这个机会证明自己,我有把握的。」

「即便你有这个能力,现在也不是证明的时候,沈宴,动手。」

「姐姐!你要是赶我走,我就……我就把你中毒的事情说出去!」

我怒极反笑,斜睨着他:「敢威胁我了?」

「不是……姐姐,我求你!」

「你也知道涑余的存在,更应该明白这场战役非同寻常,我不可能拿你冒险。」

「可是……」

「殿下!涑余带人闯进来了!」

宋羡还想争辩却被神色慌张的卡卡打断,情况紧急,我们顾不上这些,一同赶了过去。

萧连云早已被秘密地转移,此刻涑余领着七八个黑衣人站在涑宿和小郡主旁边,表情阴狠地瞪着我:「好手段。」

「你也不错,勇气可嘉。」

「交出萧连云,否则我杀了他们。」

我向小伍使了个眼神:「你们就这几个人,恐怕出不去了吧。」

「我能进的来,自然出的去,要么交人,要么就替他收尸!」她将长刀横在涑宿身前,眼底涌现出戾气。

「你要么收刀,要么替萧连云收尸。」

她冷笑着将刀贴在涑宿脖颈处,气氛剑拔弩张起来。

恰在这时,小伍自侧后方一掌拍在涑余身上,她踉跄着扑倒在地,旁边几人开始混战,涌入的士兵将她团团围住。

涑余站起身,不屑地拭去唇角的血迹,眼神冷漠桀骜:「我最后问一次,你交不交人。」

「不交。」

「好。」她取下手腕上的铃铛,开始疯狂摇动,刹那间营帐内外的士兵皆痛苦的跪倒在地,哀嚎声此起彼伏。

我脸色一沉:「你什么时候下的蛊?」

「交不交人?」

眼看着士兵咳出血来,我咬牙切齿道:「交……你先别……。」说话间自己缓步向前趁其不备一拳将她揍倒在地,抬脚踩碎铃铛:「我让你摇!」

涑余挣扎了着又爬起来,伸手探向胸口,惠阳抄起一把椅子自身后将她拍晕在地:「还摇!」

小伍和卡卡解决完黑衣人,与涑宿同去查看士兵们的状况,营帐外司徒宸探到消息,齐王已经领着几万将士往虞城来了。

「最多只能争取十天,你有把握吗?」

惠阳抬头看向天空:「等了十几年,怎么没有把握呢。」

「好,我信你们一次。」

涑宿检查了几个人后告诉我:「这种蛊虫极小,这么多人同时中蛊要么是出了细作,要么就是下在食物里了。」

因为身份特殊,宋羡等人的膳食是另做的,涑宿同我们一起,若是有蛊他定会察觉。

涑余能精准的避开涑宿,莫非真出了细作?我命人将今日的食材和饮用水取些来,最后在水里发现了蛊虫。

将士们的水源是临近的一口古井,涑宿在井水中发现了很多虫卵,若是投毒还能查出,这蛊悄无声息,真等上了战场才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涑余恐怕已经在军营寻了几日,奈何实在找不到萧连云,才不得不现身的。三万士兵要想将蛊一个个取出耗时耗力不说,还会扰乱军心,她料到这一点因而笃定了我们不会轻易伤她。

果然,营帐内涑余一脸嘲弄:「齐王的军队正在去往虞城的路上,你要抓紧时间了。」

「我认输了。你回去传个信吧,就说大梁愿意割让十座城池并交出萧连云来求和,不过事后你要替他们解蛊。」

「呵,求和?这一仗我们是必胜的。」

「那可未必,大梁的军队也在路上,你若非要战,那我就只能用齐国战神萧将军的项上人头来作为打击齐军气焰的工具咯。」

她目光阴冷狠厉,犹如一条藏于暗处的毒蛇,眸中迸发出嗜血的欲望,可最后还是轻声问:「什么时候。」

「十日后让齐王来这洽谈盟约,他若是不放心可以带上亲兵。」

「好。」

见她应下我松了口气,若真的可以避免这场战争,我愿意冒险赌上一把,时间紧迫,萧连云你可要抓紧了。

7.

涑余离开后,我招呼众人商量下一步对策,要想让齐王降低戒备,宋羡必然要留下,由司徒宸贴身保护他。虽不能替所有人取蛊,但还是要保证一部分兵力以备不时之需,难免要辛苦涑宿几日。沈宴小郡主负责与萧连云对接,小伍和卡卡则需要为士兵另寻水源。

那场雨后姜城有了冬的气派,枝头枯黄的树叶随着萧瑟的寒风飘落,悬挂云端的太阳尽管铺洒了光辉,却丝毫不见暖意。

经过这几日的劳碌,众人皆有些疲惫,我熬了一锅鸡汤给大家补补身体,涑宿还在替人取蛊,我将汤递给他:「休息一会,剩下的我来吧。」

「我不累的。」他扬起一抹笑,酒窝带着醉人的暖意。

「喝吧。」在我的坚持下他还是捧着碗退到了角落,自己这几日跟在涑宿身旁也学了些取蛊之法,只是效率不高。

「长公主殿下!」忙碌中帘布被掀开,进来的正是那日替我取蛊制药的老先生。

「先生,您怎么来了?」

「我收到沈宴的信,特此前来协助取蛊。」

「有劳了。」

他拱手摇头:「草民无能,寻遍古籍仍旧没有找到替殿下解毒的方法,如今唯有来军营略尽绵薄之力,还望殿下恕罪。」

「什么毒?你中毒了吗?」

千算万算没算到他一来就说漏嘴了,赶忙摇手解释:「没有没有,他说的是蛊,就是之前情蛊的事情,你听错了。」

我向老先生使了个眼色,他当即领会:「是,草民方才说的是蛊。」

涑宿微微蹙眉,眼中满是探究:「真的吗?」

「真的。」我走上前牵住他的手:「我好着呢,哪像是中毒的样子,你听错了。」

「好吧。」他若有所思的垂下双眸。

再三叮嘱老先生保密后我才敢离开,沈宴收到萧连云的来信,得知计划进展顺利,小郡主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出发了。

她一袭玄衣,高束长发跨坐在马背上,与初见时惶恐不安的模样不同,举手投足间带着矜贵冷傲,对视时,她唇角勾起冲我点点头:「等我回来。」

「再见。」

看着众人策马扬鞭离去的身影,我侧目看向沈宴:「药下了吗?」

「下在了饭菜里,怕她瞧出端倪,微臣也一同吃了。」

我笑着将一瓶药递给沈宴:「做得好,这是解药,若她按照约定回来就再寻个机会让她服下。」

「若她不回来呢?」

「那应该也回不来了。」我转了转手腕上的银镯:「把解药吃了去写信吧,记得多写几封。」

「是。」

回到营帐内,准备稍作休息,涑宿突然红着眼睛冲了进来:「你又骗我!你中毒了对不对?」

我愣了一下:「你这又是听谁说的胡话?」

「不用再编谎了,我已经对他下蛊知道全部真相了,你一直在哄我,说什么永远,根本就没有永远!」

涑宿纤长的睫毛沾上晶莹的泪珠,一贯澄澈的双眸如今翻滚着复杂的情愫,看着他布满泪痕的脸颊,我说不出话来。

自己何尝不知道,所谓永远,不过是个笑话,无论是母妃还是宋羡,甚至涑宿,与我而言都是过客。

只有小孩子才会相信永远,他们不需要去考虑残酷的现实,可以天真的相信被时间冲刷的情意。

我失去的太多了,那些经历告诉自己,这世上根本没有永远的陪伴,我从前留不住他们,现在保不了自己。

书案旁的蜡烛明暗跳动,又一次将伤疤揭开,此时心口像是有一团邪火在燃烧:「是啊,根本没有永远,我骗你的。」

只是真相说出后并没有如释重负,相反胸口传来阵阵酸痛,无力感遍布全身,自己何尝不想一直陪着他。

拥抱过明月,谁又舍得放开呢。

空气陷入寂静,半晌涑宿轻轻握住我的手:「总会有办法的,总能找到解药的,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求求你不要放弃,求求你别丢下我。」

我望向他哭红的双眼,声音干涩:「没有人会一直陪着你,以后你总要习惯一个人的。」

「可是,我还没有习惯身边有你,就要被丢掉了吗?」

「你没有被丢掉,也没有被抛弃,虽然没有办法继续陪伴在你身边,但我对你的感情永远不会消散。」

只要爱还在,就不算被丢弃吧。毕竟让故事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刻,也算是一种圆满的结局。

「真的无药可解了吗?」少年不死心的追问。

他琉璃般的双眸漾着粼粼波光,眼角鼻尖已然哭红,额前的碎发垂下,隽秀的脸上是令人心疼的破碎感。

自己一时冲动才说了实话,国难当前,这些琐事都该被搁置,涑宿在这场博弈中担任着重要角色,至少现在不能让他分心更不能让他丧失希望。

我伸手抚上他的侧脸,换了个说法:「等战事结束,我们就去四海云游,这世间多的是能人异士,说不定就有办法了呢。」

此话一出,涑宿眼中落入点点星光:「一定会有办法的,我真的很想永远陪着你。」

又是永远啊。

那之后涑宿格外的粘人,好似一个甩不掉的小尾巴,令人又心疼又好笑。萧连云赶在谈判的前一晚回来了,他已然安排好了一切,此刻希望能与涑宿单独聊聊。

安抚地摸了摸涑宿攥住衣袖的手:「没事,我就在外面。」

帘布落下,营帐外是巡逻的士兵,我百无聊赖的来回踱步,瞥见了站在角落里的小伍,挥手招呼他过来。

「殿下。」

「明日若是成功,我便会离开大梁,这一次我就不带你了。」

他抬起头满是不解:「属下做错什么了吗?」

「难道你不想过正常人的生活吗?我留给你的地契银票足够你衣食无忧的度过下半生,明日之后你就自由了。」

「属下这一生誓死效忠殿下一人,殿下在哪,属下就在哪。」

「这是命令,去过属于自己的生活吧,若心中惦念我,来年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在华清宫的梨林为我立个衣冠冢吧。」

「殿下?!」

「小伍,这些年谢谢你了,你该知道我等这一刻很久了。」

他随我一同抬头看向天空,那轮皎洁的月还悬于云端,十年未曾更改,这一路走来我们彼此信任,他与我而言亦师亦友,若这世间只有一人不会与我离心,只能是他。

正因如此,才该好好的画上句号。

这时萧连云领着涑宿过来:「殿下,涑宿就交给你了。」

「好。」

他扯出一抹苦涩的笑:「我这一生亏欠他太多,若有机会,真想做一个合格的父亲。」

「这不怪你。」

萧连云摇了摇头:「错了,也错过了。」

囚禁十数年,却还能在重获自由后理性分析筹划复仇,究竟是他的意志力坚定还是他已经疯了。

一个正常人真的能做到这一步吗?十几年的煎熬,没有崩溃也没有同化,除了刚刚解蛊的那一日,其他时候他表现的太正常了,好像那些近乎绝望的经历,被毁掉的人生,被剥夺的自由,没有对他的精神造成半点影响。

这种诡异的感觉让试图安慰的我沉默了,最后也只是说了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翌日我与宋羡沈宴等人在城门外迎接齐王,临近晌午也未见人来,宋羡有些担忧:「他会来吗?」

「会。」

「真的吗?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了。」

「只要萧连云在我们手上,齐王就一定会来,否则涑余根本不会听他的。」

又等了半个时辰,齐王才带着一队人马姗姗来迟,简单客套后,宋羡邀他进屋细谈。

他身后的几十人被我拦住:「齐王陛下,为表诚意我们只有五个人进去,你带这么多人,是不是不太合适。」

「哈哈,本王也很担心你们设伏啊。」

「这样吧,你带十个人进去,其余的留在外面,即便有事也方便接应,更何况有涑余姑娘在,我们也不敢冒犯。」

他沉默不语,眼见僵持不下我摆了摆手佯装无奈:「既然齐王毫无诚意,那我们也不必多谈了,请回吧。」

他皱起眉头:「就十个人吧。」

一众人落座后,我命人端来茶水:「一路奔波,陛下要不要饮些茶水。」

齐王摆手:「不必,快些签署盟约吧。」

「涑宿,将这个递予齐王过目。」

「且慢,换个人来。」

我嗤笑一声:「萧将军,您来吧。」

萧连云用戴着镣铐的手接过,一步步向齐王挪动,涑余则满脸担忧,恨不能立刻上前。

行至齐王身前,萧连云突然挣开镣铐取出匕首向他刺去,这并不是计划中的一环,还未等我反应,齐王的侍卫便提剑抵挡,只一招就刺入萧连云身体。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众人呆在原地,涑余嘶吼一声将那侍卫踢开,上前抱住萧连云,用手捂着他的伤口:「不要……不要……」

「小伍,快动手!」

涑宿控制住侍卫后小伍成功挟持了齐王,他气急败坏地骂着萧连云:「畜牲!你竟敢叛国!本王警告你们,十万将士在虞城待命,若是本王没按时回去,他们便会出兵踏平大梁!」

「是吗?我怎么听说齐国皇宫并不安宁,还有传言你私通敌国谋害皇子,或许你回不去,他们也不会来了。」

他脸色有些难看,显然早已有所耳闻:「荒唐!本王的亲军还会听那些传言不成?」

「你不是好奇萧连云被我们藏在哪么,其实他不在姜城,而是回了齐国。」

齐王顿时脸色煞白,哆嗦着看向涑余怀中的人。此刻的萧连云浑身是血,神医已经被请进来,只是看完伤口后摇了摇头:「他身中剧毒,加上这一剑刺中心脉,已经无力回天了。」

听到这话,涑余崩溃大哭:「萧连云你不许死,你要是敢死,我让齐国百姓给你陪葬!」

萧连云带着如释重负的笑:「没关系,我不在意了。」

「你为什么不在意,你不是最想守护他们了吗?」

「原来你知道啊,那为什么还要逼我呢?」

「我可以补偿你,我帮你打仗,我们能赢的,求求你,不要死,我求你了……」涑余哭的撕心裂肺,可那血还是止不住的往外流。

「我不会用齐国百姓和将士们的生命换取苟活于世的机会,不必再感动自己了,放过我吧。」

说罢他转头看向涑宿,苍白的嘴唇翕动:「对不起。」

涑宿立在原地,那双澄澈眸子此刻正闪烁着盈盈泪光,他的表情既伤心又茫然,双手止不住的发抖。

我心疼不已,当即走上前抱住他,涑宿侧身贴过来,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不要!我不对你下蛊了,你别死你别死!」

萧连云抬起手,从涑余鬓间取下一朵红色的山茶花,放在鼻尖轻嗅:「我要去找那个戴着山茶花的姑娘了。」

说罢缓缓闭上眼,嘴角噙着一抹释怀的笑。

此刻我终于能解释那种怪异感了,囚禁十几年后真正逃脱出来的仅仅是身体,而非灵魂,他与涑宿的不同在于他始终清醒的知道自己身处地狱却无能为力。

或许离开苗疆发现亲人逝去,挚友被害,唯有他一人独留于世时,便已然是一具被仇恨支配的躯壳,自己的人生早已被毁,今日这一剑是他蓄谋已久的,死亡是最好解脱,也是他对涑余最惨痛的报复。

她慌乱中扑过来扯住我的裙摆:「救救他呀,救救他呀!」

此刻的涑余发髻散乱,双目通红,可我却无法怜惜她:「是你害死了他,萧连云和涑宿的悲剧皆因你而起,是你毁了他们的人生。」

「我没有!啊!我没有……我只是……我只是想留住他,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所有人离开前都说会回来,结果我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兄长,现在我只是想留住一个人,我有什么错?!

难道不愿孤独有错吗?难道希望他陪着我,留在我身边就这么难吗?我什么都可以给他,这场战役我也可以帮他赢,他怎么就不能陪陪我呢?我那么爱他,他甚至不愿意为了我而活下去吗?」

「算了吧,你始终只考虑自己,因为害怕孤独而囚禁他,却从未想过他的理想抱负,更没有让他选择属于自己的人生。如他所言,你不必再自我感动了,你给他的不是爱,是枷锁,是牢笼,是痛苦,是绝望。」

「你不懂!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我可以保护好他,我可以一直陪着他……」

一旁的齐王挣扎着吼道:「涑余,救我啊,我有办法治他,你忘了我可是齐国王上,齐国有的是能人异士,我可以救他的!」

「你说错了,是从前的齐国王上。」房门被推开,小郡主带着一队人走了进来。

「你说什么?」

「我说,卫迟,你私通敌国谋害皇子,泄露布防图,今日更是勾结大梁军队谋害萧将军,齐国王上的位置恐怕轮不到你来做了。」

「荒唐!本王什么时候泄露布防图又是什么时候勾结大梁的?」

沈宴掏出一沓模仿字迹而写的信和萧连云绘制的布防图递给小郡主:「证据在此。」

「你们……你们联合起来谋害本王!来人!来人啊!」

「别叫了,他们不会听的。」

「你什么意思?」

「听不懂吗,我也流着齐国皇室的血,朝中大臣已经将你的亲信关押,并推举我为齐国女帝了。」

「女帝?你也配?」

「我配不配恐怕轮不到你来管了,将他带下去吧。」

「贱人!我早该杀了你,贱人!」

我阴阳怪气的拱手行礼:「恭喜了,女帝。」

她淡然一笑:「多谢你们协助,我会退兵并保证在位期间齐国和大梁永不兵戎相见。」

看着眼前这个曾经喜怒尽显于色的女子,冷静地将萧连云之死作为罪名推给齐王,从进来到现在,她的表情极尽淡漠,没有一丝一毫的悲伤。

是啊,能在齐王眼下伪装多年,怎么可能是个不拘小节的姑娘呢。细细想来确实漏洞百出,她扮演着一个背负仇恨却又没心没肺的女孩,这本身就是矛盾的。

平日好似什么都不懂却又总能在关键时刻说出有用的信息。她分明很聪明懂得用字谜的方式联系我,却又编造出一眼就能戳穿的谎言。

不,或许她从见我的第一眼开始就在演戏,故意用漏洞百出的身份引我怀疑,留在我身边适时说出真相,将解决两国之战的关键推到齐王身上,借我们之手为她报仇,真是下的一手好棋。

就连她一心寻找的萧连云也不过是手中的一枚弃子,连死亡都在被利用。得偿所愿后,自然不需要再伪装了。

「我更希望是一个明确的年限,六十年如何?」

她望向我,眼眸氤氲着冷霜,却依旧笑的从容得体:「我不愿讨价还价,但若是你的话,未为不可。」

我们商议盟约时限之际,涑余抱起萧连云的尸体失魂落魄地往外走,我上前拦住:「你要带他去哪?」

涑余抬眸,眼底含着一汪清潭,笑的悲怆而又病态:「一个只有我们的地方,呵呵,这样就好啦,他终于是我一个人的了。」

我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侧身放她离开了。

看着她踉跄的背影,一时间不知这场悲剧该怨谁,如果齐王没有派人埋伏萧连云,他们不会相遇,如果萧连云没有动心便不会给涑余希望,如果涑余没有因为两族战争失去所有的亲人,就不会对萧连云的离开敏感癫狂。

偏偏欲望无法满足,爱意悄然滋生,意外无处不在,最终酿成了这场悲剧。

涑宿同样望着那个位置,唇瓣翕动:「你也会那样嘛?」

「不会。」

他低下头,死死攥住胸口的布料,指节泛白:「这里,好疼。」

我轻轻拥住他:「别害怕,你还有我。」

名为恐惧的种子一旦发芽,往后的岁月都如同深渊一般令人窒息,或许得想个办法了。

大梁与齐国签下为期五十年的盟约,郡主离开时去找了卡卡:「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尽管我们彼此利用,却不得不承认她是个极具魅力的姑娘,此时她一袭红衣坐在马背上,拽着缰绳的模样清冷尊华。

「不了,我更喜欢大梁。」

这个答案令众人意外,毕竟前几日他可是主动请缨护送郡主回齐国的,此刻卡卡露出两颗虎牙:「再见。」

郡主耸了耸肩:「那就再见吧。」

也不是所有的人皆能得偿所愿啊,我看向身旁的涑宿:「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好啊,我跟你走。」

他真挚温柔的目光令我心生暖意,忍不住凑上去亲吻他的唇角:「那就准备出发吧。」

收拾东西时涑余突然出现:「我想和你单独聊聊。」

我安抚着一脸警惕的涑宿:「别担心。」

交谈一刻钟后走出来,对上涑宿关切的目光我摇了摇头:「没事,神医老先生还在吗?」

「我去请。」

将老先生领进屋,又过了半个时辰才一并走出去,涑余漠然地穿过众人往外走,却在门口回头望了一眼涑宿。

宋羡憋不住了:「姐姐,你们都说了什么?」

「回陛下,那姑娘给了殿下一枚解毒丸,草民检查后确是良药,方才殿下服用过后一刻钟身上的毒已经解了大半,只要再按时服用草民的药,不日便可清除余毒。」

「她怎么会有解毒丸。」

「替萧连云练的,本是为了防止齐王不守信用,没想到只差最后一步萧连云却逃了,现在也用不到了。」

「那姐姐是不是可以不走了。」宋羡攥住我的手:「我们一起回去吧,我还想看你和小驸马成婚呢。」

「不回去了,我和涑宿要去看看大梁以外的风景,若是得了闲再回皇城看你们。」

「一定要走吗?」

「是的。」

看着他失落的模样,情不自禁捏了捏他的脸,这亲昵的动作令宋羡一愣,扑到我怀里:「姐姐,你原谅阿羡了吗?」

摸着他的脑袋,我叹了口气:「你永远是我的弟弟啊。」

既然故事即将落下帷幕,那就不要再留遗憾了吧。至少往后的岁月里,他能感到释怀。

清晨,所有人都围在城门口依依不舍的送别,我哄好宋羡,再三叮嘱沈宴和司徒宸要尽心辅佐他,最后看向身旁的涑宿。

「走吧,这次可以永远陪着你了。」

寒风中少年鼻尖冻的泛红,那双眸子却比三月的暖阳还要耀眼,他毫不掩饰的爱意,是我相信永远的底气。

我会陪着他重新认识这个世界,教会他如何珍视自己,会和他相爱相守,我们的未来干净明朗,遍地开满鲜花。

马车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驶去,那里洒满希望。

(正文完)

番外一:南柯一梦

入冬以后我便常常懒得动弹,今日傍晚得了兴致想吃镇上的杏仁饼,涑宿当即出门去买。

他离开后我将东西收拾好,一个人去了后山,晚间的风带着刺骨的凉意,我拉好斗篷,缓慢地踩着石阶向上走。

这是一处人烟稀少的村庄,临近的小镇有半个多时辰的路程,因而我并不担心他能赶回来。

这一年来我们去过很多地方,最后选择在此处小住,还养了一只狸奴和几条小白蛇解闷,如果故事就这样延续下去该多好啊。

闭上眼睛,脑海里赫然是一串数字在倒计时,它在三天前就出现了,七年的生命,连分秒都是计算好的。

我骗了所有人,涑余根本不知道中毒之事,又怎会赠我解药呢,她来找我给的是三万将士的解蛊方法。我借机让神医老先生配合演了一出戏,令所有人相信自己已经解毒了。

这样即便我已经离世,在他们看来也只是一场短暂的分别。宋羡相信我会回去的,或许是十年,或许是二十年,等他意识到这是一场谎言的时候,也已经淡忘了吧。

我的衣冠冢会在梨林里陪着母妃,唯一对不起的人只有涑宿了。可自己已经将生命仅剩的时光给了他,再多的不甘与痛苦,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随着步伐加快,寒意消散,村庄化作一个黑点消失在视线中,夕阳渐渐落下,山坡寂静无声。

昏暗的光线下自己不得不找根枯树枝引路,不知此刻涑宿有没有走到镇子。杏仁饼味道不错,可惜吃不到了。

令人遗憾的,或许不只是杏仁饼,还有那个明朗的少年。

又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来到山顶,浓浓的夜色中似乎有野兽的吼叫,我寻了块适合赏月的空地躺下,疲惫感遍布全身。

倒计时还在继续,干涩的喉咙轻轻唤出那个名字:「涑宿。」

真好听,一如他这个人。

多想永远陪着他呀,可这世间哪有两全的方法呢。与其在寻药过程中惶惶不安的度过仅剩的时光,不如用谎言编造一场美梦。这场精心编织的梦境可以让所有人都获得快乐,除了最先醒来的涑宿。

我这一生被两个人视若珍宝,却也最对不起他们。相守一生不过四个字,为何那般艰难呢?

呼出的白雾朦胧了视线,一轮弯月悬挂云端,周身笼罩着清冷的光。

脑海中不禁浮现涑宿的脸,他眸中的柔光比这月色还要美上三分,那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月亮。

即便窥见了我所有的黑暗,却仍愿予我清辉。

希望山间的野兽能将我啃食殆尽,没有留下半点痕迹,这样他就不会知道我已然逝去,与他而言也算一种宽慰。

只要还有一丝希望,他便不会放弃的吧,天地之大,漫长的时光足够他将我淡忘。

从前我最害怕的便是被遗忘被抛弃,如今却希望所有人能选择忘记,因为我知道自己曾被爱过,此时的忘却更像是一种告别,而非丢弃。

那些时光和爱意是真实存在的,它们足够成就一个更好更成熟的我,若是能回去,相信自己再也不会患得患失了。

真好啊,原来自己这一生也并非都是遗憾。

还有最后一分钟了,不知道那个少年离了我会不会无措的哭泣呢?真是抱歉,到最后自己也只剩祈愿能送给他了。

那就希望他的余生自在逍遥,长乐安康,也希望他能遇到另一个珍视他的女孩,一个真正能陪他到永远的人。

「会有人替我去爱你的,因为你始终值得。」

我的月亮啊,你要永远在天上,永远清冷永远不染世俗。

我的少年啊,你要永远快乐,永远自由永远怀揣热忱。

原来情深缘浅,竟是这般痛彻心扉。可惜,再多不甘,也只能画上句号了。

一滴冰凉落在额头,我睁开眼,原来是下雪了,分明是寒冬,却好似闻到了梨花香。

这大概会是一个很美好的梦。

3……2……1

那么晚安了,我的涑宿。

「听说苗疆少年善蛊,是真的吗?」

「当然啦,给你看看我养的蛊虫。」

「哇,好厉害,竟然是粉红色的耶!」

少年仰起脑袋有些骄傲:「这有什么,我师父还会更厉害的呢。」

「你师父也会养蛊吗?」

「何止啊,他养的可是禁忌!」

「禁忌?可以带我看看吗哥哥?」

「这个嘛……」

「哥哥!求求哥哥了!」

「好吧好吧,只能偷偷地看哦。」

「嗯嗯!」

是夜,女孩跟着少年来到一个木屋外,透过窗户往里看。妆奁前坐着一个皮肤白皙的姑娘,她面对镜子始终保持着一个表情。

正当女孩有些憋不住想发问时,房门打开,一个男人拿着梳子走进来,他的肤色同样苍白,却笑的极尽温柔。

替女子梳发的过程中,男人会时不时凑到她耳边说些什么,可女子始终是那个含着笑的表情。

少年扯着女孩往外走,小声道:「好啦,就看到这吧,再待下去要被发现了。」

「那个姐姐是谁呀?」

「那是我师娘,也是禁忌。」

小女孩挠了挠头,一脸不解:「到底什么是禁忌呀。」

「是秘密,等我学会了再告诉你。」

「哼!」

木屋内,男人将女子抱上床,替她掩好被褥:「我可以亲亲你吗?」

回应他的是屋外的风声和蝉鸣。

「不说话就当你答应咯。」

他附身印下一吻,唇角上扬,伸手将女子的眼睛合上:「晚安。」

温柔的月光缓缓倾泻在女子的脸上,最后在她未能收起的梨涡处缓缓荡漾。

番外二:春和景明

涑宿第一次对成亲这件事情有模糊的认知,是在漠北一个城主女儿比武招亲的擂台旁,看着人们争先恐后的上台比试,他略有不解:「比武招亲是什么?他们为何如此积极。」

「通俗点说就是那个姑娘要在他们之中找一个最厉害的成亲。」

「什么是成亲?」

「一种仪式,可以让互相喜欢的两个人被大家认可。」

「如果那姑娘喜欢的人没有赢怎么办?」

我看着擂台赛满脸络腮胡的男人一拳揍倒了身前的小哥,有些犹豫:「大抵谁赢了,她就得和谁成亲吧。」

「不喜欢也可以成亲吗?」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那般幸运的,大多数姑娘嫁的并非心爱之人。」

听到这话,涑宿望了一眼高台上戴着面纱的女子,摇了摇头。

更深入的了解是在他救了一个名为婉秋的姑娘,受邀参加她的婚宴时。

递请帖是姑娘亲自来的,涑宿若有所思地询问:「你喜欢他吗?」

婉秋脸颊泛红,略有些害羞:「喜欢的,能嫁给他我很开心。」

「成亲会很开心吗?」

「公子,嫁给喜欢的人自然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婚宴上,涑宿被周围的宾客劝着喝了两杯酒,一双小鹿般的眼睛懵懂而又无措,靠过来紧紧贴着我。

「小公子与夫人的感情甚好啊。」

「不是夫人。」

「那是什么?」

「是喜欢的人。」

那人微微一愣,随即笑出了声:「小公子喝醉啦!」

涑宿正想反驳,新人已然进来了,众人说着新郎官俊朗,婉秋姑娘秀丽,是天作地设的一对。两人拜堂之际,涑宿突然凑到我耳边,轻声到:「你穿这身红衣服也会很漂亮的!」

我侧首与他对视,见他眼波流转,若春水轻漾,似秋露莹澈,顿时起了逗弄他的心思:「想看我穿这身衣服,可是要同我成亲?」

他愣了一下,不自觉地放缓呼吸,淡淡的酒香在鼻尖萦绕,半晌,才闷声问道:「那你会是幸运的那一个吗?」

望着涑宿满是希冀的眸子,我点点头:「我会是超级幸运的那一个。」

刹那间自己好似在他眼中看到了漫天绚烂的烟火一齐绽放:「那……那我就是最幸运的一个了。」

思量许久,我决定带涑宿回大梁成婚,毕竟在那里才能收获母妃的祝福。虽然提前给宋羡寄了封信,却不知他早已开始操办,刚下马车就跑来邀功:「皇姐,你可算舍得回来了!公主府我都布置的差不多了,风辇也准备好了,到时候让小驸马带着你在皇城绕上三圈!」

「不必太过奢华,按照旧例即可,既然准备的差不多了,就近挑个好日子吧。」

「我早就让人算过了,五天后就是个宜婚嫁的好日子,不如就定在那天如何?」

「你觉得怎样?」我侧身询问涑宿,他露出两个酒窝,轻快地眨了一下眼睛:「都听你的。」

涑宿被领去量裁婚服,我则独自前往华清宫,这里与自己离开前无异,想来是日日有人清扫。

在开满梨花的树下,我发现了一块无字碑,顶端还散落着几片花瓣,伸手将它们拂去后,不禁有些酸涩,小伍到底是不忍心刻上我的名字。

该庆幸系统没有夺走我的生命,才让自己得以兑现曾经的承诺,即便谎言被打碎,也能开出圣洁的花。

恰在这时身后传来小伍的声音:「殿下,您回来了。」

他换掉了暗卫一贯的黑衣,蓝色的长袍淡去了利刃般的锐气,多了几分儒雅。

我将他扶起:「是啊,过几日我成亲,你可一定要来。」

「属下遵命。」

「怎么还留在皇宫,也该去看看外面的风景啊。」

他像是想到什么,有些慌乱的望向我身后:「属下该死,还未来的及将那块碑移走。」

「无妨,就将它留在这吧。」比起皇陵,自己更愿在此处祭奠母妃,这块石碑之下不曾埋葬任何人,却恰好可以作为一种寄托。

「命人在石碑上刻几个字如何?」

「殿下想刻什么?」

我抬头看着舒展在暖阳下的满树梨花,想起那个笑容和煦的女人,柔声道:「就刻『春和景明』四个字吧。」

婚宴前夜,我带着涑宿一同前来,灯笼和月光朦胧了夜色,在石碑旁我将那段晦暗不堪的经历说给他听,在这个满是梨花香的夜晚,又一次正视了那个无措不堪的自己。

涑宿轻轻捧起我的手腕,有些哽咽:「很疼吧。」

「不疼了。」

他向来不善言辞,此刻也只能拥住我小声抽泣,仿佛那个受委屈的是他一般,我不禁哑然失笑:「不哭啦,已经过去了。」

漫长的岁月将仇恨和不甘冲淡,时至今日,留下的只有惋惜。我曾经渴望改变过去的能力,如今拥有接受自己的勇气,因为那些爱我的人,自己正在一步步变好。

尽管带着哭腔,可他的声音在夜色中仍旧清润温柔:「我也可以保护你,我也可以永远坚定的选择你,我也可以毫无保留的爱你。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代替她来守护你,所以,我可不可做一束光像她一样照亮你呢?」

「或者,我能做你的月亮吗?」

他的眸子湿润着,在黑暗中闪着细碎的光,我仰头吻住漫天星辰:「你一直都是我的月亮。」

是三月醉人的暖阳,是六月不散的蝉鸣,是云间清冷的明月,是我在黑夜前行中唯一的光。

母妃,阿悦终于等到第二个像你一般的人了。若你能看见,请保佑我们相守白头吧。

婚宴热闹非凡,我还邀请了乌卡达老先生和小伍坐在高堂之上证婚,即便瞧不见,也能听到宋羡兴奋的声音,如此倒也算圆满了。

涑宿不懂招呼客人,便紧随着我回房,待饮下合卺酒后就乖巧的坐在床边,拆掉凤冠发饰,我起身屏退众人。

「涑宿,你知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蝶翅般的睫毛眨了眨,呆愣愣的看我解开他的衣衫:「不知道。」

连害羞都不知道的少年,待会儿将露出怎样的神情呢,真真是令人期待啊。

十指相扣之际,我凑到他耳边蛊惑到:「涑宿,唤声姐姐与我听听。」

「姐……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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