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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心花物语

被穿越者夺取身体的第七年。

我终于找到了机会,将她的意识压制在脑海中的黑暗空间里。

无暇顾及她是如何在那个我待了整整七年的黑色空间中咒骂又或者是恳求于我。

因为我听不见,就如同七年来,她听不见我的悲泣一样。

1

我睁开眼,四周环望。映入眼帘的是我曾经的闺房。

越过拔步床上的悬纱看去,碧纱窗外仍是我最爱的青翠斑竹。然而这方天地却再已不是我熟悉的那个属于我的地方了。

我的一切都被她取缔。

我心喜的花鸟绣屏换做了名家字画;苦练多年的瑶琴被她故作不小心损毁;就连自小服侍我的丫鬟都被逐渐以各种名义更换。

「姑娘,您可是好些了?」

许是听到我起身的声响,守在不远处的丫鬟急切地走了过来。

我知道她叫知琴,是她痴缠娘亲后换掉的丫鬟。

我轻轻点了点头,问道「父亲母亲呢?他们可在?」

知琴有些诧异,却立刻回道:「刚刚已经差知画去禀过老爷夫人了,想必老爷夫人听到姑娘醒了很快就会过来看您。」

我知道她在诧异些什么。我和那个夺取我身体的穿越者性情相差太远了。

只不过她以为我是刚醒来情绪有些不对罢了。

很快,母亲带着一帮婆子丫鬟急匆匆地来了。

她还是我记忆中那般温婉可亲。

母亲关切地在我床沿边坐下,抚着我的头发带着一丝哽咽责怪道:「你这个傻丫头,便是表哥再好,你也不能拿自己去给他挡疯马呀,你若出了事,可叫娘怎么办?」

我扑进她怀里,强忍着心头涌上来地委屈。「母亲,婉柔好想你。」

娘亲搂住了我,眉头微皱,在她怀中的我却没看到。只听她似是有些恨铁不成钢。「现下知道怕了又想来哄娘?这次你可别想蒙混过去。」

我埋在她的怀里却不知如何倾诉。是哭我七年未曾再听到她温柔关心的话语,还是辩驳先前行径并非我所做。

「母亲,婉柔知道了,下次婉柔再也不……」我的话音未落,娘亲却一把将我甩开。

我一手撑在床沿边,茫然地看着面前不复温柔的娘亲。

只听她说。

「你不是我的婉柔,你是谁?!」

2

我闺名林婉柔,是尚书府的大娘子。

在我十二岁生辰那日,我被一个穿越者夺取了身体。

整整七年,我被关在一个没有边际的黑暗空间中,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唯一与我作伴的,只有孤寂。

后来她在一次春日宴中被陷害落水昏迷,我才找到一丝空隙,渐渐能感知到外界的声音,只是时有时无听不真切。

也因此我在她独自一人喃喃自语时,将听到的一些话语拼凑起了她的来历。

原来,她来自另一个世界。他们将这种夺人躯壳的行为,叫做穿越。

等我弄明白这些时,距离她占据我的身体已过去了三年了。

她性情和我截然不同。

林家世代以耕读传家,到我祖父那一辈,得先帝青眼晋了新科探花,又被先帝指为爱女锦华公主的驸马。从此祖父一脉便一跃而起更换门楣。由此自是对膝下子女要求甚高,唯恐失了体面。

所以为了体面我幼时便被要求一言一行克己复礼,力求娴静端庄。

可她却不一样。自她来了,对着长辈痴缠耍娇,兄弟姊妹之间笑闹肆意,我听着父亲母亲一日欢喜过一日,竟从未要求过要她要像个名门闺秀。

能感知到外界声响后,也曾听见母亲笑骂她是个皮猴,与曾经是没半分相似。当时我高兴的以为,是母亲发觉不对了。却不曾料到,母亲却私下与嬷嬷说曾经乖巧是乖巧,只是不甚贴心,而今虽是皮了些,却更为母亲所喜。

当时的我没有身体,却依然感觉到从脚底由下而上的森森寒意。我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哭泣尖叫,让她把身体还给我,我呼唤着那个幼时会亲昵抱着我唱江南小调哄我安睡的娘亲。

可是没有人听见。

谁都没听见。

我被关在闺阁三日了。

这几日,我时时都在回想那天母亲推开我的样子。她失了往日的温婉,只余满脸的怒意与惊慌。

坐在窗前,外面暖阳高照,我心底却越沉越重。被禁闭的第一天母亲来过几次,却次次都在问我把她的婉柔弄去了哪里。我急声辩解我才是她的婉柔,可母亲却冷笑言世上可曾有做父母的认不出自己的孩子?叫我这妖孽早日离去,免得她请来高僧打我个魂飞魄散。

我当然知道她不会请高僧,母亲只是在吓唬于我。一是当今圣上厌憎神鬼之说,二则投鼠必忌其器,毁椟恐伤其珠。只是可笑的是,曾经的宝珠成了老鼠,反而是那个夺取我身体之人变作母亲心中的宝珠了。

后来我便说了几件只有我母女两人才知晓得一些往事,母亲听罢惶然摇头离去。之后便再也未曾见过她的人影。

心不是不疼的。母亲只听我只言片语便一眼看出我不是后来的婉柔,却在穿越者来之后未曾发现她不是原本的我。每每念及此我便还想像那被禁锢时一样尖叫落泪,可不知怎得眼底干涸,哭不出来。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来的是母亲身边的崔嬷嬷。

「大姑娘,三皇子来了要见您。」崔嬷嬷声音冷淡,和那个她平日听到的那个慈和的声音判若两人。「夫人说,请您守好自己的本分。」

本分?什么是我的本分?

带着一丝疑惑我见到了三皇子——我的表哥顾君泽。

说起三皇子其人,我与他虽是表兄妹,但却并不熟络,然而这只限于我。

那个占据我身体七年的她却和我这皇子表哥定下婚期,只待岁满二十便成婚。为什么一定要二十岁呢?这还是她的要求,说甚么成婚太早不利于身体。表哥爱她重她,自然随她。而之前我找到的压制穿越者的机会,也正是因为她在围场替三皇子挡了一匹疯马而不慎磕到了脑袋昏迷,她失去了意识,身体的主控权便被我夺回了。

我随着崔嬷嬷来到前厅,三皇子和父亲正端茶对饮。见我来了,三皇子急急放下茶盏迎了过来。

「婉婉,你可大好了?!我不是故意那么晚才来看你,只是你帮我挡了一劫,我自然是要先处理好给你个交代再向你赔罪……」解释的话语还未说完,他便担心地皱起眉头:「你怎么了?可是与我置气了?」

我听此便知晓不好,因为对三皇子的陌生,我无法像她那样亲近表哥,所以他应是发现我反应不对了。

其实我虽被禁锢了七年,前三年我被关在漆黑一片的空间里,但有四年时间我是可以断断续续的感知到外界的声音的。通过她和别人的往来了解外界情况,不说对她行事风格了如指掌,也能明白个六七分。自然也可以模仿她往日言行举止避免怀疑。

可……我明明便是我啊。

不待我想好如何应付表哥,崔嬷嬷在一旁笑道:「姑娘怎么可能怪罪于您呢?万幸伤只是小伤,磕到的后脑勺已经上药愈合的差不多了。只这几日姑娘可是时时担忧您,您现在才来姑娘可不得要您好好慰藉。」

三皇子闻此表情像是松了一口气,再看向我,我看着在他身后微笑着地崔嬷嬷,勉强露出笑容。

我明白母亲说的本分是何意了。母亲想让我假装她,稳住三皇子。

这个时候父亲站了出来,合掌笑道:「我来给三皇子出个主意,不若明日休沐,您陪同内人与婉柔一并去慈济寺祈福如何?上一柱香,这次虽未曾有事,但也可求个心安。」

三皇子坦然应允,我听着他二人相谈甚欢,整个人却彷若坠入冰窟。父亲,他也知道我不是她了吗?

3

慈济寺是皇家寺庙,去那上香拜佛的非富即贵,非普通百姓可去。但这并不是它闻名本朝的原因,它出名是因为真的灵验。

她一向不信鬼神,因此京城夫人闺秀们热衷的礼佛上香,她从未去过。若不是三皇子母妃邀请,或许她一辈子都不会想到要去求神拜佛吧。

然她在慈济寺遇见一白衣和尚,道出她并非此界中人,并告诫于她:「此身芳魂执念未消,终有一日会反制回归。」她凝重的回复:「那我会消失吗?」白衣和尚微笑不语悄然离去。

她恍恍惚惚回了林府,关门闭客三日,惹得旁人担忧不已。我闻之却暗自欣喜,这岂不是说明我还有拿回我身体的机会吗,也正是这个时候,我开始积极找寻夺回身体的契机。

当时的我沉迷探索那个囚禁我的黑色空间想找到我能回归的关键,却不知晓她出来后和父母亲,三皇子等亲近之人都旁敲侧击过,若是有一天她不再是这个身份,又或者有一天发现她和以前不一样了,众人会如何。当时父母亲不明所以,却也认真告诉她无论如何她都是他们最疼爱的人。

这也是我回来之后,母亲能立刻发现不对劲的原因之一。

这却是后话了,不过也是因为慈济寺有这个僧人在,我对此地既是敬仰又是有些害怕。毕竟当初那僧人看出不对,却也未曾拯救于我,又或者是告知我父母亲前来探寻。

所以一当父亲让三皇子陪同我与母亲去往慈济寺,我便有些慌神。脑子里乱糟糟地胡思乱想,最终终于化作一个念头——无论怎样,我好不容易能逃脱那个黑暗囚笼,我绝不回去。哪怕他们是我父亲母亲。

当晚我又见到了母亲。

母亲让崔嬷嬷遣退伺候的丫鬟们,阖上房门,与我坐在塌前两相对望相顾无言。她一向柔婉的面容上眉头紧锁,看着我欲言又止。

这次我细细地看着她,七年她的面容无甚改变,但我却觉得格外陌生了。也许是因为我们缺失的那七年,又或者是她未曾发现她丢失了一个女儿,也可能是我们之间横隔着另一个居于这个身体的与众不同的灵魂。

终于母亲出声,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婉柔,阿娘……不,母亲不知道这些年你发生了什么,你可能和母亲好好讲讲?」

「婉柔只记得是十二岁生辰,那天只是巳时小憩了片刻,醒来后便到了一个很黑很黑的地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喊父亲母亲都没有人应答……那个地方太安静了,又看不到一点点光……直到忽然有一天,我能听到外面的一点点声音,才知道我是被旁人夺了身体……」也不知为何,我和母亲讲述我被困七年的事情,竟然心里没有任何波动了,好似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般。

「就这样,因为她为表哥挡了灾被撞下了马,我才能抓住她昏迷的空隙回来了。」听我说的时候,母亲眼睛渐渐充满晶莹的泪水。

「我的婉柔,你受苦了。」母亲上前抱住我,顿时我的鼻尖充满了佛香的味道。母亲不住的说着「我的婉柔,阿娘的心尖尖……」

我有些倦怠,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与我预想中的不同。我以为我回来也许没有人看出不一样,就如我之前莫名换了个灵魂一样无人知晓;也许父亲母亲会发现,但他们会疼惜于自己的血脉遭受如此待遇,庞然大怒;也许……对啊,我也曾想过,她那般明媚阳光,会不会父亲母亲更疼爱于她,将我弃如敝履……

而此时,这个预感终于灵验了。

母亲虽然没有问她,却句句都在担心她,而且,母亲怕我。

我从来只唤母亲叫做母亲,而她会亲昵的喊母亲阿娘。母亲从来不熏香,家中也不设小佛堂,而母亲,满身都是久坐佛前的佛香味道。我终于露出了我回来之后的第一个笑容,但心里,却好像碎了一块什么。

第二日天还未曾全亮母亲便与崔嬷嬷来了我这。

知琴推开门,门外一众人面上皆是诧异。我坐在桌前放下手中的一盏冷茶,桌子上还有一些杯具的碎片。看着她们微微一笑。

「母亲,您来了呀。婉柔已经等候多时了。只是刚刚不小心,倒茶的时候摔碎了一个茶盏。」我起身施礼,将母亲迎了进来。「母亲,我们是准备何时出发?」

「好婉柔,你表哥昨日约了卯时出发,刚好赶辰刻第一炷香。时辰马上便到了,你怎的也没好好梳妆一下。」母亲伸手拉过我,没有关注摔碎的茶具器皿,只是嗔怪地甩了一下我的手,随即吩咐崔嬷嬷与我换上新置办的衣裳,又叫来身边的丫鬟给我好生打扮。

我只是笑并没有拒绝。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一点点变的娇俏可人,我越笑越盛,指甲却深深嵌进掌心。

不多时,父亲身边的小厮前来禀告三皇子已经到府上,问我们是否已经准备妥当。母亲当即应诺,一行人便浩浩荡荡上了马车朝城外慈济寺而去。

我坐在马车上,悄悄掀开一丝帘子,看着马车穿过逐渐变得热闹的街市,驶出厚重宏伟的城墙,进入官道。天气是春日里难得的晴朗,外面绿枝刚刚抽芽,春意盎然生机勃勃。

许是因为我看的太入神,三皇子骑马经过窗边我都没有注意到。等我回过神的时候,只看他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神色看着我。

我没有与他搭话,放下帘子靠在马车上阖眼休憩。至于他在想什么,我丝毫不关心。毕竟,和他情定三生,许诺一世情缘的人并不是我。

很快马车便到了慈济寺,我下了马车,看着眼前清净庄严的寺庙,隐约听到浑厚的钟响,心中的一切纷杂念头皆沉淀到了心底。母亲唤我一同上前,我点点头,却恍惚间好像看到了一个白色人影从远处佛堂门边闪过,再定神去看又没了踪影。

我随着三皇子和母亲拾阶走上山门,庙里的禅师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母亲有些迫切,她转头看向我,挤出一抹笑容,柔声对我说道:「婉柔,阿娘……母亲和慧恩师傅先去正殿上香,你与三皇子先去阆苑逛逛休憩片刻。」

我点头应诺。三皇子不复昨日所见那般待我亲近,却也恪尽守礼做足了风度引我去往寺庙后院。

慈济寺作为皇家御寺,自然宏伟大气。一名小僧在前引路,跟着穿过层层叠叠的廊道,路过斋堂时三皇子似无意道:「婉婉可还记得往年我们来慈济寺,每次你都说斋饭甚是清淡,却唯独钟爱鲈鱼。今日不若吩咐下去给你做上一道如何?」

我心下一沉——她只来过一次慈济寺。我故作不明:「表哥你可是记错了?我可只来过一次庙里。」

三皇子恍然,抚额轻笑。「是了是了,婉婉从来不信鬼神。」话音刚落他便变了脸色。「那婉婉可还记得,你从不爱吃鱼。」

我僵着身体停下看着他,之间他俊逸的脸上满是寒霜。带路的小僧不知道何时已经不见了,只留我二人两相对峙。

「昨日我便觉着不对劲,婉婉性子活泼善谈,即便是体虚也不至于寡言。」他死死抓住的我的手,我被箍的发疼却死死忍住。「尚书大人和夫人的态度也颇为奇怪,所以,你不是婉婉,你是谁?」

「无论你是谁,你都要把婉婉的身体还给她。」

我闻言冷笑,用尽力气挥开他。「凭什么,这本就是我的身体。我是谁?我才是真正的林婉柔。」

说罢我便想离开,三皇子的态度让我很不安,彷佛有什么不利于我的事情即将发生。而此时母亲带着崔嬷嬷过来了,不好的预感越加强烈,我甚至想掀起裙子跑出这寺庙。

「阿弥陀佛。」一句佛语传来,我没忍住扭头看了一眼。只见一白衣僧人合掌踱步行来。

三皇子和母亲都朝他点头示意口称禅师。我恍然明白这便是她曾经遇到过的那名高僧了。只是这名高僧年轻的有点过分。

禅师行至身侧,一袭素白僧袍映入眼帘。他很是不同于从前我听闻过的僧人慈眉善目的印象,而是浑身透着一股清冷之意。在他身后一个小僧急匆匆跑来,面露慌色。原是之前给我与三皇子带路的那个小和尚。

「净尘师叔祖,您怎么到这边来了?这几位是主持师叔的贵客,主持师叔方才让我请他们过去呢。」

净尘禅师垂眸合十低声又呼了一句佛号,问那小僧:「此处与主持禅房并不是一路,你怎么带到这边来了?」小僧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他也不多做苛责,只道让小僧下去,他来带路便是。

三皇子和母亲面色都有些不好,但还是谢过净尘禅师便由他领路。

我听着却有些忐忑,虽然不知母亲和三皇子到底有何谋算,却也心下明白肯定于我无益,而这净尘禅师……我也并不觉得他就如传言中那般慈悲心肠。

心中惴惴不安却只能听从安排跟随一同前去主持大师的禅房。母亲给了崔嬷嬷一个眼色将我夹在中间,跟随在三皇子身后。一行人跟着净尘禅师走在小道上,路上无一人出声便开始显得有些诡异。

三皇子名义上是我表哥,但却是因为祖母是公主而来的亲缘。祖母虽是曾经很受宠的公主,却与故去的先帝关系并不要好,甚至有些芥蒂。因此到了今上,其实不管是前朝又或者是后宫内都与我家并不亲厚。如若不是她与三皇子有了纠葛,或许我们家便只能算作今上并不在乎的一家有血缘关系的朝臣而已。

三皇子排行是今上的第三子,是目前最受瞩目的继位人选之一。我在黑暗中曾隐约听闻三皇子风评甚好,与人交际谈吐都颇为体贴。所以现在我倒是觉得有些怪异。慈济寺到底是皇家寺庙,不论是先帝又或今上,都对慈济寺十分看重。

三皇子面前便是慈济寺辈分奇高的一位高僧,却一路未曾与他交谈便显得十分奇怪了。但到底我并不是很关心,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罢了,这个念头从脑子一过便隐去。

也许是之前那名小僧路带的有些偏,我们走了片刻也还未到主持禅房。就在我慢慢缓下心绪之时,冷不丁耳边飘过净尘禅师一句问话。

「女檀越可心中有恨?」

我心下一颤,停步抬头向前看去,三皇子和母亲等人面无异色只一味跟随行走,而领头的净尘禅师也未曾回转过身。跟随身侧的崔嬷嬷面带疑问看向我。我以为是自己听错,拽紧衣袖低头正待踏步之时,耳边又飘来一句话。

「昨日偶听闻尚书府遣人来问过还魂之法。」

这次我没有停步,面上倒是挂起一抹笑意,柔柔地看着前方母亲和三皇子的背影。

不一会便到了主持大师的禅房,里面七位僧人站着等候,打头的便是主持玄苦大师了。这位玄苦大师倒是很符合世人对于高僧的印象了,慈眉善目,很是淡然从容。

三皇子走前几步对内颌首,几位僧人行过礼后便一同看向站在一旁的净尘禅师。见众人望向他,净尘禅师就微微一笑便告辞了。

虽说我也不知为何刚刚净尘禅师用何方法提示于我而并未被人发现,但我并不觉得他就是与我有善,倒是对他更为警惕。因此他离去我也放松了一些。跟随三皇子与母亲等仆从进入禅室后,便无意间发觉刚进来的门被紧紧合拢了,心中的警惕瞬间拉到最高,暗中告诫自己要万般小心。

三皇子原本略带和缓的脸色瞬间变得严肃冷漠。他与母亲说道:「夫人之前传信我还有些许不信,今日一见果然如此。难怪婉婉当初总是莫名不安……」他闭了闭眼,一双多情目瞥过我又冲母亲道:「我知晓这才是夫人亲女,今日若是事成,夫人日后可会有不舍而怨恨婉婉?」

我听了这话,即使早有准备也有些头晕目眩,不由得看向母亲。母亲一脸悲色,哽咽却又一字一句带着坚定:「此事家主已定,我们……两个孩子都是我们的心头肉,只是不得已……毕竟如今世人都只识得现今的婉柔,若是更换回来性情不同不免别人起了疑虑……我,我们……」

我站在阳间,却彷佛依旧在那片黑暗之地,我好像还是那个在嚎叫却从未有人听见的游魂。就在他们当着我的面说起我的未来,我的去处……我从没有如此的清楚,我被放弃了。

4

三皇子听完母亲所言,微微点头,随即面上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那便是最好不过。若是婉婉回来,我会立刻向父皇请旨赐婚。」

接着又看向一旁静立的玄苦大师等人,稍一示意,几位僧人便围在我身侧,玄苦大师叹息一声,便让僧人引我入内室。

我立在原地没有动弹,看向母亲的目光都未曾转移过。母亲低头靠在崔嬷嬷肩头小声啜泣,似乎是知道我在看她,却一刻都没有看向我。此时,我心中即便是有万千话语也都止在心头无法诉说了。见我一直没有动弹,几个僧人面面相觑也不好对我用强,一时间则僵持住了。

崔嬷嬷轻拍母亲肩膀,小声安抚两句后便松开母亲朝我走来。她朝我跪下行了一个大礼:「老奴有一言想说与姑娘,不若咱们进内室说?」言辞中虽是委婉却不容我拒绝。

半响,我看着眼前跪着的崔嬷嬷,转身走进内室。在我背后崔嬷嬷起身给了母亲一个安抚的眼神便跟了进来。

玄苦大师禅房内室布设十分简单,榻上一个茶台俩张蒲团便是全部。我走至榻边,脱去绣鞋上塌率先跪坐于蒲团之上。崔嬷嬷进来后便又跪下了。我没有看她,望向窗外疲怠地丢了一句「嬷嬷,您有话便说吧。」

只听她语气平直,「老奴知晓大姑娘心中必然有怨,可老爷与夫人也是不忍的。只是手心手背皆是心头肉,而婉婉姑娘又与老爷夫人相处了这么些年,一直承欢膝下更是难舍,」说着崔嬷嬷满是皱纹的脸上滴落一颗水珠,她仰面看向我:「虽说婉婉姑娘的确对不起大姑娘,可她一向对老爷夫人十分孝顺懂事,对兄弟姐妹真诚谦让,对我等仆从也是万分宽容,这样的姑娘绝不会是故意抢夺您的身体的呀。且三皇子衷情于她,老爷夫人又怎能敌过皇子的意思呢?」

掩在袖中的手握紧了拳头,我强忍着心头的怒意「所以崔嬷嬷觉得我便合该去死?」

「老奴不敢,只老爷夫人到底疼爱您,虽然说想要婉婉姑娘回魂您这具躯壳,但您也是他二人亲女,因此老爷夫人也找了一离魂木僵的女子让您附身。您这具躯壳,便当是还了生恩吧。」说罢崔嬷嬷俯首又行了一个大礼随即起身。「您好好想想吧,毕竟到了这一步,全都安排好了则覆水难收,您好好配合也能在那木僵女子身上活回来呢。」

我已然怒极,没成想原来他们惦记着我的身体,也还想搭上另一个无辜女子。虽说离魂木僵者没有意识,但难道那女子的父母姊妹就会愿意自己的孩子被他人占据身体吗?!

崔嬷嬷快步走出内室,我看着她的背影渐去,僧人把门落锁。想象着外面众人的表情,心中暗下了一个决定。

是夜,慈济寺燃起百盏烛火,星星点点从寺庙院内一直燃到山顶的净梵金顶之上。

净梵金顶传闻是慈济寺最初主持坐化之地,非等闲人可入之。而今,我却被人押到这里,只为夺取我的身体,这样想来也是有点好笑的。

玄苦大师领着一众僧人围成一圈闭眼低声诵读佛语,而我和一个面容苍白的女子被僧人围坐在中间,四周铺满了层层叠叠的红色细线,晚风拂过,我的鼻尖彷佛闻到了一丝血锈味。

心里慢慢想着玄苦大师看着慈眉善目,却不想也是个沽名钓誉的货色。转头一看父亲也来了,和母亲一道站在三皇子身侧。许是还有些讲究,崔嬷嬷等仆从和三皇子的侍卫都没有出现。

三皇子看了看天色,上前问玄苦大师时辰可到了。玄苦大师睁开眼睛,凝神细看了面前俊逸非凡的皇子殿下,又念了一声佛号与他说:「时辰已至,可今日三皇子所托实则有违天和,按理不应答应与你,但多年前贤妃娘娘与我慈济寺有救寺之恩……今日之后还望三皇子日后能够行善积德予以填补。」

三皇子笑着应允。

玄苦大师便带着一众僧人席地而坐,敲起木鱼念起心经。我初时还未觉得有什么不适,只是心下警惕。却不料随着旁边一炷香慢慢燃起,只听着木鱼声和诵念声越加响亮,到最后竟然震耳欲聋头晕目眩。

我恍惚间又回到了那片混沌深渊,在那之中似乎困着一个白色人影。我下意识明白那是她——那个穿越者。随着意识一片朦胧,我和她面对面了。

我在那片黑色混沌中困了七年却从未发现过原来魂体是白色的,她原本的样子很好看,看得出来是个很活泼的姑娘。你看,她都未曾像我曾经一样歇斯底里。就连这黑暗无边的意识空间都好像在偏爱她。

她看到我出现便想作出亲密的神态,可神色中却带着一丝怜悯却不自知。

「林婉柔,是我对不住你。我也是因为意外才穿越到你身上的呀!可是我从不知道,原来你没有消失而是在这里困了七年。若是早知道我一定会把身体还给你的。」她急切地和我解释。

「可你知道啊。净尘禅师不是曾告知过你吗?」我笑着走近她。

「……那已经是过了很久了,我只是,只是有些不舍阿爹阿娘,舍不得君泽哥哥……我在现代,就是我那个世界,是个孤儿,我从来没有得到过来自家人的爱……所以,对不起……」她似乎是没想到我知道此事,看我靠近她下意识退了两步却还在给自己辩解。

「就因为你没有,所以我就应该将我的一切让给你吗?」我的笑容消失,出去之后一直勉力维持着的平静终于撕开了一道裂缝。

「就因为你与他们相处了七年,他们更喜爱你,我就应该自动放弃我自己的身体吗?」

「就因为你与三皇子表哥有情,父亲母亲为此就要放弃我,我就应该拿我自己来还他们的生育之恩吗?」

「可凭什么?」

就在我质问中,她的身影后出现了一个黑洞,黑洞逐渐将她包裹魂体变淡,我知道她是要回到我的身体了。我眼中满是恶意与怒火,直接扑了上去张口撕咬。

我听到了她的惨叫,原本应该温柔贤淑的我内心满是快意,更加用力的撕扯着她,并强行和她交换了身形并跃入黑洞……看着她背后又重新出现了一个黑洞将她吞没,我缓缓闭上了眼睛。

意识逐渐清晰回笼,我隐约听到耳边三皇子和父亲母亲呼唤的声音。我勉力睁开双眼。

「婉婉,婉婉!你醒过来了!」三皇子拥着我发出欣喜地笑声。

我将手缓缓举起,冲他伸手撒娇:「君泽哥哥,婉婉好害怕,婉婉好想你啊。」三皇子闻言便一手抚摸着我的后背,一手拉过我的手腕,轻声安慰:「别害怕,有我在,绝不会让你伤到分毫!」

我冲他嫣然一笑,刚好余光瞥见旁边木僵的女子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我便笑的更开心了。

父亲母亲亦然迎了过来,目光中满是疼惜。我依然笑的灿烂,反手拉过三皇子的手,将他带至一边,对父亲母亲点了点头:「阿爹阿娘,我和君泽哥哥说两句悄悄话,等我一会呀。」

父亲母亲闻言停步,只含笑看着我俩。三皇子顺从地随我行至崖边,看我太过靠近边侧还往回拉了拉我。

「婉婉小心,那边路有些崎岖,莫要伤到。」

「哎呀,我知道了嘛。君泽哥哥你可真……」我甩了甩他地手,瞬间脸色一变将他手甩开。「愚蠢呀。」

三皇子似乎被我这一变脸唬住了有些怔愣,我却是没有迟疑,将藏在袖笼中已久的茶具碎片往他胸口狠狠地插了进去。他一脸不敢置信,我却还用力地又将尖锐碎片摁了进去。觉得差不多了,低头看着血液沾满了我的手,我感受着鲜血粘腻的手感,又退了两步看着三皇子缓缓滑落倒地。

不远处的父亲母亲被这一变故也惊到了。只玄苦大师恍然失色急忙唤人去找医师。

我不紧不慢的行了两步走到悬崖边,双手一拍呵呵一笑。

「我还以为父亲母亲和表哥都能一眼分辨出我与她的不同,还以为我的计划会失败呢,原来是我想多了。」

「原来只要假装她的神态和语气,你们也不一定能分辨出来呀!我不是她呢,你们是不是都很失望呀?」

「我曾经以为我好不容易回到我的身体,父亲母亲便会为我做主。我便想着,一定不能让你们知道我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我疯了呀!那一片混沌黑暗,只有我一个人。好黑呀太黑啦!我一开始只能和自己说话,后来我便开始喊母亲,喊父亲。可是没有人听见呀。我只好疯了。疯子就什么都不用想了,可是有一天,我忽然听到有人说,我可以回来,回来我的身体。我多高兴呀。我一直在等这个机会。」

「可是你们还要我回去,还要我的身体。」

「可凭什么呢?」我的语气逐渐冰冷,将一直以来的平静假面彻底撕破。

这句话和刚刚我问她的话彷佛又重叠了。

「凭什么我的身体就要给她呢。我才是林婉柔,我生来便是,我死亦然。要我的身体给她占据再做你们的好女儿好妻子,你们永远别想!」

语毕,我大笑着翻身从悬崖跳了下去。

5

在净梵金顶上跳崖是我预想好的给自己的结局。

毕竟这是我唯一能自己做主的事情——自己身体的归属权。

只不过出乎意料的,我没有死,甚至都只受了一些小伤。

我醒来的时候躺在一间木屋之中。

醒来之后只觉得头疼欲裂,细细想去只记起来昏迷前看到倒挂的圆月,山顶斑驳的烛影,还有……被风鼓噪的白色僧袍。

皱着眉头听到外面一串脚步声,我转头看去。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张灿烂的笑脸晃进了我的眼睛。

真刺眼。

「姑娘你醒啦?!净尘那家伙果然没说错,说你半炷香就醒还真准!净尘把你带过来的时候我还吓了一跳呢,他还说你是跳崖了。我看你衣着华贵像个大家小姐,有吃有喝有穿的何必想不开呢?要我说呀,等会哥请你吃顿好的,也就别想不开心的事了……」那人是个年轻男子,一袭劲装短打。进门便没歇过嘴,劈里啪啦一顿倒让我把事情了解了七七八八。

只是这人,真是好生聒噪。

我找了他话中空隙问了过去,「净尘禅师呢?我这是在哪儿?你是谁?」

他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哎呀,一下子便忘了。我姓季,名忘忧。是这锦宜山里的猎户。净尘么,半炷香前他回寺里了。哦对了,他让我给你带一句话,说甚么木僵者已苏醒,然贵人伤重,恐有碍于林。」

季无忧边说边一脸疑惑,毫无顾忌又直接问过来,「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不然那黑心和尚怎么这么提醒你?」

我心中一动,试探了一句。「你和净尘禅师很熟悉吗?净尘禅师风光霁月,你怎能说他黑心?你也不怕他的信众找你麻烦吗?」

季无忧假咳了两声,便顾左右而言其他了,我再问了两句他便笑嘻嘻看着我:「那姑娘可是净尘的信众?哎呀,姑娘可好生狡猾,你问了我那么多,可却还未告知我姑娘名姓呢?」

明明是你自己一直在往外吐话,我暗自腹诽。

彷佛是找到转移话题的机会,他反而兴致勃勃问起来我的来历。

我顿了一下,看着外面被风吹动的斑驳树影,不由喃喃自语。「姓……独木不成林,从此我姓木,名唤无影。」

「木无影。」

「原来还可以临时改名字吗?木姑娘你这看着可不像一般的大家闺秀呀。」

「那可正好,我瞧你也不像一般的猎户呢。」

「不不不,我可就真只是个平平无奇的猎户罢了。」他连连摆手。

「我……」我正还想顶他两句,却忽的噤声微皱眉头——我怎的还与人置这意气之争了,再一看他,脸上还挂着灿烂笑意,可这会我竟觉得顺眼许多。

距我跳下悬崖已经过去了七八天了。

这几日一直都是季无忧照顾我,我对此从一开始的不自在到适应良好。

若是从前的我一定会十分窘迫吧,毕竟按母亲以往对我的教导,男女授受不亲,更何论与一个男子同居一所了。我嘲讽地一笑,虽然这句话在她与顾君泽在一起卿卿我我的时候就从未说过。

说起季无忧,我观察这个人好几日了,总觉得他有些奇怪。

他自称是猎户,房屋中四处也的确有好多炮制好的皮子和风干的腊肉。但我从未曾见过一个猎户如此爱美又如此唠叨的。

比如说,十两一盒的可去任何疤痕的殊颜膏,就只是为了一道被鱼鳞拉开的小小伤口,这要不是他抹得快,那小伤口都快消失了。

又比如,我还未等伤口完全愈合便想要离去,被他拦在门前,从有负净尘之托说到不好好休养到时容易留疤,长得这么好看留疤就可惜了,又从怎么祛疤聊到美容养颜,最后不知我哪根筋不对竟然就被他这么一顿说得忘记了去意。

最后好不容易终于拉回了一开始我的目的,他才叹了口气与我商定,等净尘来过确认我无大碍再让我离去。

其实他的话已经触碰到我的痛点,如今的我及其讨厌被禁锢。但也许是他的唠叨中掩藏着对我的关心,我竟不是太讨厌。

季无忧走后我便思虑起了之后的生计。

尚书府我是绝不会再回去的,那既不是曾经的林婉柔的家,更不是现在的木无影的归宿。且我故意捅顾君泽的那一下,虽也不是奔着让他死的心去做的。只是我却好奇——顾君泽可能不会怪罪尚书府,但他是三皇子,皇帝当然不能容忍他的臣子伤害了他的儿子,不管他这个儿子受不受宠。

当然,顾君泽还是受宠的,甚至隐隐有了夺嫡之势。

这暂且不论,另外便是那个穿越者在那个平凡女子身上苏醒后,没有尚书府大娘子的身份,身体上有那么多旧疾,她和顾君泽是否还能在一起呢?一念及此,我便由衷的感到内心散发出来的充满恶意的愉悦与好奇。

我当然心怀仇恨,只是仅我自己的力量实在太过微弱,甚至我的身份都不允许我对我的父母以及作为上位者的三皇子做些什么。但,虽然不知净尘禅师是如何在我跃下悬崖时把我救走,但我想他绝对不会是当着那么多人面救我的,那么,世人可能便只当林婉柔死在了净梵金顶悬崖之下,林婉柔既已死去,木无影自然要得到新生。

能有机会让我自由的活,我绝不想失去。就如同我在那片黑暗中苦苦等候着一缕黎明,而如今我已经抓着那一线光了,就不容许别人再度夺走。

又过了两三日,季无忧给我带来了一个消息,净尘要来了。

6

竹屋之中,红泥小炉上烧着一壶水,我手执茶壶给对面静坐之人沏了一杯淡茶。

净尘禅师接过茶盏,宽袍僧衣带过一屡凉意。

季无忧带净尘禅师过来后便笑嘻嘻说难得有客,他去山上打只兔子来下酒。当时我瞥了一眼这出言无状之人,心下却暗道哪有和尚吃肉还喝酒的?分明就是想给我二人腾地方说话而已。

他走后我与净尘禅师便在屋内坐下,我倒也未曾询问,只等这世外之人先开口。

沉默半响,净尘禅师落下茶盏,音色淡漠。

「女檀越行事倒是出乎贫僧预料。」

「哦?不知禅师从何说起?」

「想来那日来之前女檀越就做好了准备,只等机会便动手吧。」不等我做出回答,他又淡淡陈述。

「贫僧多年前曾见过女檀越,当时女檀越柔婉贞静,远不如如今坚忍果决。七年时间,女檀越倒是变了许多。」

我有些不耐,但想着如今能活下来也是承了净尘禅师的恩情,强忍住心头的情绪,正视于他。身着白色僧袍的禅师看着茶盏,修长的手指指尖置于杯沿之上,俊逸的光头面上倒是带着一丝悲天悯人。

看着面前年轻的禅师,我心中不由晃过季无忧之前所说的那句黑心和尚。

「竟是如此么?我却不知原与禅师有一面之缘。」也没妨碍你知道我身体被人占了的无动于衷。

可能是看出我腹中在腹诽于他,净尘禅师轻声晒笑,端起茶抿了一口随即放下。

「贫僧自知女檀越心中有怨,只不过这内里有些缘故,今日来访便是想要与女檀越说个究竟的。」

之后,我听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

十一年前,净尘禅师与其师至善大师从外地做完水陆法会连夜回京,正巧当时父亲母亲带着我从外祖家返回。因当时夜色深深,父亲见两位僧人出身慈济寺又是独身上路便想着结一份善缘邀请同行。

我当时八岁,因恪守母亲教诲只垂首与二位禅师见了礼便退下了。净尘禅师也就是当时见过我。

那天夜里,至善大师坐在马车内久未成眠,便坐到车外夜观星象,却不想观测到奇异的一幕——一颗异世之星化作凤凰从天而降落入我父亲家眷车马,而那时在那辆马车内的只有我。

至善大师分外疑惑回去之后便苦心掐算,算出四年后会有一颗异世凤星降临,而降临者会取代当朝尚书之女。而那个异世凤星会给当朝带来莫大的福泽。至善大师虽欣喜于天降福星,却也怜惜我会被夺取身体从此消失,于是想帮我寻一条后路。谁知却因此损了寿数,没过多久便坐化了。

而净尘禅师作为其弟子,便承了其遗愿。只不过到底是天命,他还未曾找到破解之法四年后我便被夺去了身体。好在当时他与穿越女见过一面,观她当时面相便知道或许我还在,因为身体还未曾与这异世凤星体魂融合。

于是当时便与穿越女提了一句,也就是那句「此身芳魂执念未消,终有一日会反制回归。」让我开始寻找机会想要回到我的身体,不过净尘禅师也未曾想到,我不仅夺回了身体,甚至我还将那异世凤星送到了那个木僵女子身体里。

说及此,净尘禅师叹了一口气。「那木僵之症由来已久,却甚少有人能够治愈。即便有幸运者魂归返体,也难免因为久未活动引起的各种病症受损,如今你将三皇子重伤,又将他喜爱的女子送入这种境地,还开罪了你父母亲,可想过以后?」

听完种种,我不禁心头寒凉又觉可笑。

衣袖中的手指紧攥发白,我面上却没有显露半分。

「原来是有这样的前情,说来小女子还未曾谢过禅师当日相救之恩,日后禅师若有驱使,木无影责无旁贷。」说罢我起身朝净尘禅师行了一礼。「只是敢问禅师当日救下我,三皇子与林尚书夫妇可曾知晓?」

见我自称木无影又如此称呼父母亲,净尘禅师的脸色露出一丝诧异之色又随即隐去。

「这……他人倒是不曾知晓,世人皆知净梵金顶之上为一险峻悬崖,却不知悬崖之上有一隐秘小道可供行走。贫僧当日看见女檀越跃下悬崖,趁众人慌乱之际从尾随相至,这才将女檀越救下。」

虽然早有猜测,但是净尘禅师的肯定答复确实又让我心中一定。

「那便是了,就如禅师所说,木无影心中的确有怨,可我已经过了七年没有自由,没有阳光的日子,现在却只想好好活着。日后便就是做个乞丐也觉得自在。既无人知晓我还活着,还望禅师为小女子保密。至于日后生计,虽然过去七年,但当年习过的东西却不敢忘怀,总能教我糊一糊口的。」

我话说完便双目直视对面的白衣僧人,满目诚恳。

其实净尘禅师此前所说,我只信了一半。也许是一个人独自被困了七年,感官越发敏,对于人的恶意善意我竟有那么几分感觉。相比季无忧的聒噪,这位年轻俊逸的禅师却让我十分警惕,我总觉得他不如表面那般清冷至善。

许是见我对日后已经有了打算,净尘禅师道了一声大善还未等季无忧回返就提出告辞,并答应为我保密还活着的事情。只是临走之前意味深长的留下一句话。

「女檀越虽有意避开,但须知天命既定,日后则还有再会之时也不定,届时女檀越若有难处,可来慈济寺庙寻贫僧。」

我倚在门边微笑点头称是,便将净尘禅师送走了。

待他走后我的笑意慢慢收敛,沉默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手上自袖笼中划下一片锋利竹片,不住的抚摸。

不消片刻,季无忧就提着一只还挂着血迹尤在挣扎的兔子回来了。

我坐在内室悠哉喝茶,他探头一看。

「哟,和尚回了呀,看来这口福只能咱两享啦。你想吃红烧还是红烧?」

我原本想说的话一梗,不着痕迹的翻了个白眼。

「季无忧,我要走了。」

原本一直面带笑意的季无忧此时面上带了一点担忧。我看了不禁失笑,这几天的相处让我对季无忧倒是少了一开始的那种厌恶之感。后来想想,也许是因为我久未见过阳光置身于黑暗,所以对这种充满朝气希望的人本能的感到妒忌吧。

「我们原本就说好了,净尘禅师来过,我的伤在你照料下也将好的差不多了,也是时候告辞了。」

我知他身份绝不是一个普通的猎户,但又有什么关系呢?仅凭我有限与人相处的那些年,他是第一个完全不因我的身份,又和我毫无亲缘却一直在帮助我的人了。这样的人我想好好珍惜,并不想利用且牵连到他。

净尘禅师走前的话到底给我的心底里又注入了一丝阴霾。我的直觉告诉我他说的没错,我还是会卷入三皇子和那个穿越女的纠葛里去。这或许就是至善大师所说的天命吧。

「一定要走吗?你若是觉得我二人同居一处不方便,我这住处也可予你所居,我再在另一处重新起房便是。」季无忧放下手中的兔子,拿布巾擦了擦手,在我对面坐下,又给自己斟了一盏茶喝下。

「你这样大方,你祖辈岂不会被你这不肖子孙气死?」见他轻易就想将自己的房产让出,即使是想给我,我也不禁有些想替他祖上默哀。

「我祖宗都还不知道在哪呢。哦,一直未曾与你说,我襁褓之时就被遗弃在山里,好在有幸被我师傅捡到,没让野兽叼了去。之后师傅就养大了我。」季无忧平平淡淡的说着自己的身世,好似一点都不伤心。「欸欸欸,你可别做这种表情,我虽然不知父母是谁,但我师傅从小将我养大,可谓是又当爹又当娘。之后又传了我一身本事……呃,打猎的本事。说实在的我可没觉得自己有多可怜。」

「不对啊,我们不是在说你要走的事情吗?你怎么又套我话。」季无忧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夸赞他师傅的话,忽觉不对又转回来原先的话题。

我真是觉得自己冤枉,分明是这人自己太过话痨怎能又怪到我头上。

「木无影在此谢过季公子这些日子的照料之恩,但居所之事愧不敢受。至于男女大防,如今的我其实也并不在意。」我看季无忧又要张嘴连忙打断。「只不过确实是叨扰太久,而且我也有一些事情必须去做这才告辞的。」

见我去意已定,季无忧终于不甘愿的松口。「行吧我就不拦你了,不过今天兔子都打了,怎么着也得吃了兔兔再走。临走前再补补,我就说你们这些小娘子平白都瘦瘦弱弱风一吹就倒,哪比得上那镇上马屠夫家的娘子一天三大碗肉,那模样看着就富贵……」

也许是真的确定要离开,季无忧这没有停歇的碎碎念我竟也不觉得厌烦。只带着一点笑意看着外面的阳光透过竹屋的缝隙照在他小麦肤色的脸上,细微的绒毛反射出一点点微光,成为我记忆里面不可抹去的一幅画。

第二日还未天亮,我便简单收拾了一下,没有与季无忧告别便想离去。可一推开门,就看到门口放着一个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放着几锭官银,一柄新制的竹匕首,几件新衣物和还有一包干粮。我怔了一怔,扭头看向季无忧的房门。

门是关着的,我将东西又包裹好,起身对着他的房门行了个福礼,便毅然朝外离去。

我却不知在我离去之后,紧闭的房门打开,那个惯常带着笑意的男子倚靠在门侧叹了口气。

7

两年后。

京城依旧繁华,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我站在五味居的三楼居高临下看着不远处一辆马车停在尚书府前,门房通告后里面走出一名妇人将马车上的人扶了下来。我看的分外仔细,那妇人可不就是崔嬷嬷么,至于她扶着的那人——不是那个附身于木僵之症的穿越女又还能是谁。

那两人也没在门口耽搁,稍一休整便进了府。

只临进门之际,我分明看到那穿越者虽是极力掩饰,却依旧没隐藏住走动姿势有些不灵便。看着他们进门后消失的人影,我转头对室内坐着的一年轻公子问道。「陈公子,你考虑的如何了?可要与我合作?」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说罢我二人相视一笑,眼中都带着共同的凌厉。

这位陈公子,全名叫做陈泽,是雍州最大商行的继承人,也是那穿越者附身的木僵女子的兄长。

这其中渊源还得从我跳崖之前说起。我被迫参加召魂仪式之前,崔嬷嬷曾与我说过林尚书夫妇找了一木僵女子好让我甘心情愿让出身体后附身。但那时我就有了疑惑。木僵者,离魂也。一般而言,患了木僵之症的人很难活得长久,毕竟魂魄不在体内,不能食不能言不能动。此症以往鲜有案例也没有什么很好的治愈方法,只能用上等好药将养着,以待魂归。贵族之中都很少有活的久又能等到醒来的,更何论普通的平民百姓。再者即使醒来,身体机能也大不如前,甚至还大概率会出现五迟,五软等症状。

当日跳崖前我曾粗粗看过那个女子,虽然面色苍白,形容消瘦,可却已经是照料的很好了。所以我就想着这女子必定一直能得到很好的照顾,且家世想来也不会简单。

其实我倒没有那般义愤填膺想要为那女子讨一个公道。只不过两年前我乔装打扮在京城探听消息,发现三皇子已经痊愈,还和林尚书一道将我打成了女恶贼到处通缉我。从那时起我便知道这件事还未完结,他们若不是从净尘禅师那得到的消息就是还有另外的渠道得知我还活着。既然如此,我就不愿意再被动下去了。既然他们不想放过我,那总得让他们明白,他们究竟酿造出一只怎样的恶鬼吧。

也许是我前生的厄运走尽,我隐藏女子身份靠着一些零碎信息跟着镖队有惊无险的从京城赶到了边关的雍州,在那找到了正在大肆重金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妹妹的陈公子。

再则也要感谢曾经占据了我身体的那个穿越者,多亏她偶尔的自言自语,我得到了很多不属于现在的一些信息。靠着这些信息我在边关通往西域的路上结交了不少行商,从他们手中拿到了很多调味的香料和一些作物种子,也借此在雍州开了一家叫做五味居的酒楼。

酒楼当时定招牌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一种西域的奇花——醉心花。它有一个通俗的名字叫做黑曼陀罗,寓意复仇。我觉得这个含义简直太对我的胃口,于是便将醉心花当作了五味居的标志。

我做生意或是有些天赋,加上又有新鲜的调味品加入菜中增香增色,众人原本只是吃个新鲜,后来却越发习惯这种口味。自然很快生意就好了起来且越做越旺。得了好处的我顺势又开了几家分店好布局京城。

同样的我还寻人暗中查了这陈公子的家境和为人,确定陈家当时的确是因为用人不慎导致妹妹陈芳失踪,且陈家虽是雍州最大商行却一直对外乐善好施亦不失铁腕手段后,这才托人上门牵线。

毕竟就算想要合作者,也不能找一个给自己拖后腿的队友不是。

就在我和陈家人交涉过后不久,在京城酒楼中安排的人就传来了消息,不仅发现了陈芳的踪迹,还得到了一个三皇子因拒绝赐婚而被皇帝训斥的消息。

这可真是……天遂人愿啊。

我意味深长的笑着抚摸一直未曾离身的一把竹制匕首,随即将消息传给了陈家。很快陈家公子便决意与我一同上京。

我回到京城后,就先去了锦宜山中的竹屋。

我虽对自己有些信心也能豁的出去。但若不是当初季无忧给我的那几百两,我或许很难迈出第一步就难倒在了钱上。

奇怪的是竹屋仍在,可是却彷佛有很久未有人居住的模样。大门并没有锁上,推开一看只见面上都有着一层厚厚的灰了。屋里的物件和位置都未曾变动过,外面的光还是透过了缝隙照进了屋子,这让我又想起了离去前的那个下午,那个一直有着灿烂笑容的男子。

既主人不在,我也不好多留,于是便转身离去了。

而这次,我又未曾看见,待我离去之后,穿着一身黑色锦袍拿着一柄长剑的男子像我一样推开了屋门,站在屋内摇头叹气又不禁嘿然傻笑。

8

五味居三楼静室。

我和陈泽商量着后续的安排。我二人虽有些钱财,但到底还是平民百姓。

来之前我问过陈泽,如今他妹妹陈芳虽然有一异世之魂侵占身体,但好歹还算是活着。可若驱逐那女子出去,很有可能以前的生机都不定能保住。更何况现在用着他妹妹身体的,是三皇子的至爱,我问他可有做好得罪权贵的准备了。

而陈泽却带着一丝怀念与我说,妹妹陈芳是他从小带大,为人直率可爱。只是因遭逢意外才患了这木僵之症离魂昏睡不醒。陈家人感情也都极深,大家只是心怀念想才一直好生将养着陈芳,只是家人常有疑惑,不知这样维持着陈芳的生命到底是对还是错。即使有一天陈芳醒来,身体上的残缺会不会也让陈芳感觉生不如死。

可如今,他们好生照顾的家人被人掠走,甚至还让一孤魂野鬼占据了她的身体。说到这陈泽有些愤怒,「我不知到底是什么样的天仙迷惑的这么多人为她筹谋夺取别人的身体。但我妹妹的东西,我却是不容许别人染指的。我妹妹的身体,只归她一人说的算。」

说来惭愧,和陈家人相处之后,我竟也有些妒忌陈芳了。她的家人爱她之深,为了一个飘渺的期望一直守护她回来,又愿意为她所留下的躯壳与权贵作对。这是曾经作为林婉柔的我所求却终其最后都未得到的。

不过,木无影倒是十分欢喜,至少这样,同盟在目的达成前便彻底形成了。陈家人想要回陈芳的身体。而我,我只想要他们的愿望彻底落空。

三皇子明显更加在乎穿越者的安全了,如今她的出行都有王府的侍卫随时跟随等候待命。我们很难直接从穿越女身上下手。于是我想起了当初净尘禅师的话。

考虑再三,我决定还是去往慈济寺找净尘禅师。因为两年前的换魂事件见过我的和尚虽不多但也不在少数,于是便稍作乔装便想从当年净尘禅师说过的那条通往净梵金顶的隐蔽小道过去。

待我耗费了好几个时辰的时间才摸着那条小路的一点影子从而顺利到达净梵金顶时,我趴在这悬崖之上听到一个秘密。

「三皇子,贫僧已经助你太多,你莫要再错上加错!」

一个熟悉的苍老声音入我耳中,不正是那慈济寺主持玄苦大师么。而他说的三皇子,是顾君泽?!他二人就在这悬崖之上?我小心翼翼的掩藏好自己的身影不被他们发觉。

「玄苦主持,你以为你还回的了头吗?若不是你当年识相将异世凤魂之事告知我母妃换得我母妃出手救寺,你以为你慈济寺还能苟延残喘到现在吗?」顾君泽冷嘲一声又道:「更何况两年前你行这巫蛊之事,若是暴露出去,本皇子固然得不了好,但你等可能承受父皇的雷霆之怒?!」

哦豁,他二人无意间让我听到的果然不是一般的秘密。而且,原来我这三皇子表哥早便知道这异世凤星的存在了?

听着悬崖之上两人的争执,我越发兴致盎然。我悄悄又凑近了些许想要听的更加清楚,他二人谈论的秘密让我觉得似乎找到了一丝与他们对抗的曙光。

「你,你!唉……贫僧真是一错再错啊。」玄苦大师声音带着无可奈何的凄苦。「你还想贫僧如何便直说了吧。只是这次过后,还望三皇子莫要再找上贫僧,若不然,贫僧也只能带着慈济寺一众僧人,与三皇子拼个鱼死网破了。」

见玄苦大师松了口,顾君泽这才散去了之前咄咄逼人之势,话语也温和起来。

「主持大师多虑了,若不是实在是找不到那林婉柔的踪迹,而凤星若要归位,得必须是她的身体承载才行。本皇子也不会再次来劳烦大师。」

我悚然一惊,原来顾君泽威逼玄苦大师是为了寻找我的踪迹吗?而他与林尚书通缉我却一定要活口的原因就是为了让那穿越女继续夺取我的身体,让我给她让位吗?!

结合凤星一词,我隐隐约约对顾君泽执着的原因有了一丝明悟。

「到底是贫僧一直在对不住林檀越。罢了,我便为你测算她的位置。」

我听到上方传来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便猜到或许是玄苦大师正在测算我的方位。正当我进退两难之时,我听到净尘禅师的声音。

「三皇子,主持师侄,贫僧是否搅到二位清净了?」净尘禅师的声音一如我初次听到的那般清冷。

「呵,小皇叔别来无恙。只是不知我那守在门口的侍卫为何未曾通告小皇叔过来,让我好去迎接呢。」顾君泽冷厉的声音如一支炮仗炸响。我下意识捂住嘴巴防止自己惊呼出声——竟从未有人知晓慈济寺声名远播的净尘禅师居然是皇族中人。

我感觉自己像是瓜田里的猹一般,今天这一行收获了太多秘密!原本还想再凑近一些想要听的更仔细却不料脚下踩到一根枯枝,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谁在那!?」顾君泽反应很快,眼看他就要随着声音的来处探来,我还没反应过来,旁边忽然窜出来一个黑衣人一把把我扛到背上给扛走了。

我艰难的昂起头,正对上寻摸过来的顾君泽的脸。震惊,慌乱还有见到是我的喜悦在他的脸色扭曲成一个奇异的表情。

我原本还想丢给他一个恶意的笑,结果扛着我的黑衣人走的太快,在悬崖峭壁上几个凌跃我们就飞快的下了山,把追过来的人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之前一直有三皇子的人跟着我就一直没有出声,眼看已经安全下山已经看不到追兵的影子了,我便拿出一直藏在袖笼中的竹刃轻声威胁。

「你若是再不把我放下,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我说无影姑娘,你这过河拆桥也太快了吧。」那黑衣人停步,无奈地怨怪了一句。

这声音……

「季无忧?!」

季无忧找了个平地将我放下,双手交叉环抱胸口一脸嘲弄地看着我手中的匕首。

我讪讪地将竹匕首放下,说起来,这凶器还是他送予我的呢。

「季无忧你果然不是一个普通的猎户啊。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还刚好把我救下?」我疑惑地问了两句,脑海中却联想到那久未人居的竹屋,还有刚刚恰到时机将我带走的那一幕,我忽的福至心灵。

“你该不会,从两年前就一直跟着我吧?”

回答我的是季无忧忽然转变的讪笑。

经过季无忧的好一番解释,我才知晓,原来季无忧当初从我提出要离开就担心我一个女子独自出行会遇上危险,又怕我心中不自在拒绝,于是便悄然暗中跟随保护于我。我听后一阵默然,这两年我不是没有遇到过危险,只是以为是自己幸运便未曾多想。却不料有人一直在暗中护持我。

我心中百转千回,终于汇聚成一句话。

「你为何对我这般好?」你这样做不值得。

这个问题直到回到五味居我也没有得到回答。

陈泽见我带了一个男子回来一脸诧异。我无意介绍,并不想将季无忧扯进我的恩怨中来。

身为雍州最大商行的继承人,陈泽自然是知情识趣,见我并不想多做介绍就只是简单的与季无忧微笑点头示意后便先告辞离开了。我让管事给安排了一间静室,上了一些好菜便和季无忧聊了起来。

「之后不用你继续跟着我了。你还是回去吧。」看着对面一直带着灿烂笑容的男子,我也不委婉,直接便要求他。

「怎么?五味居的幕后东家还怕我把你吃垮吗?」他故作委屈,「这两年为了保护你我可是兢兢业业一丝不敢放松呀,你看我的皮肤就连殊颜膏都救不回来了,你还想赶我走,木无影你没有心啊~」季无忧作西子捧心状唱念做打好一顿责怪竟让我有些无语。

「你今日难道未曾看见?我可是得罪了当朝三皇子。」我故意恐吓。

「那如此,我就更不能离开了。」他一直带的笑渐渐消失,满脸挂满了严肃慎重。「我看到过你的通缉令了。也托我的一些好友打探过,你的身世我也推敲的七七八八。而跟了你两年,你想做的事情我也猜了个七七八八。虽然不知你为何这么做,但是我的心告诉我,你不是个坏人。而你的心告诉我」他指了指我心脏的位置。「你在哭。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就一直在哭。」

我第一次这么认真的看着他。

他不笑的时候,没有了弧度来修饰他的面容,便凌厉了许多。而身上一袭黑衣又给他加了几分神秘。

「我想帮你。」他说。

我扭过头不再看他。

「今天我被三皇子发现,玄苦主持好似又办法替他找到我的下落,我得先通知陈泽早做准备。」我顿了顿。「原本我是要去找净尘禅师的,你与他熟识,可有联系之法?」

季无忧还未回话,门外就传来管事的声音。

「娘子,外面有个小乞丐,说是您的好友遣他来给您传个信。」我开门结果管事手中的信封,示意他先去忙就转身又回了屋。

「是谁的信?」

季无忧毫不见外的走过来探头想瞄一眼。我干脆的直接拆了丢给他去看。结果就是我看着他的表情是越看越眉头紧锁,甚至还带点生气。

「是净尘。」

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我接过信纸,上面寥寥两句话。

「明日戌时,锦宜山无忧施主宅邀二位一聚。净尘留字」

「这黑心和尚是把我家当他的地盘了?」季无忧一脸不可置信。

我觉得这时间也是太巧了,我和季无忧刚到五味居才多久,净尘禅师就遣人来送信,那岂不是他一直知道我的下落?还是他私下有别的渠道一直在探听我们的消息呢?想到净尘禅师的身世,我隐隐约约有了一点灵光却一直没有抓住。

「你可知净尘的身世?」我问季无忧,这下子也不想对净尘禅师再用敬称干脆直呼其名。

只见他皱了一下眉头,「我与净尘相识约有十多年了。他的身世我倒是不甚清楚,不过……」

「我们认识的时候至善大师还未圆寂,当时他还在总角之年。那次是至善大师带他去参加一次水陆法会……」

季无忧话虽多却属实没有讲故事的天赋,听他讲到我昏昏欲睡才知道他们是如何认识,又为何季无忧一直叫他黑心和尚。原来他们的相识都是被各自的师傅带去了十多年前雍州的一次水陆法会,不错,就是当年至善大师发现异世凤魂落于我身的那次。

水陆法会上,至善大师高坐坛上大讲佛法,作为他嫡传弟子的净尘却不在当场伺奉。而季无忧的师傅当时带他去友人家清谈,因季无忧耐不住性子,其师傅便放他出门了。

他得了师傅的赦令一溜烟就跑了,还没到街上却在一个僻静的路口看到一个小和尚一脸和善的在与两兄妹说话。季无忧分外好奇便悄摸过去偷听。

只听见那小和尚话语间很快就引导两兄妹说出自己的身世,原来两兄妹母亲早亡,前段时间父亲因生计外出做工不慎落入山下,当场便死了。只留下两个孩子。两兄妹翻遍家中存粮也只够他们吃上个把月,而父母的亲朋也将他二人视作拖油瓶,给他们父亲料理了后事之后便言要么送他们回老家要么两人找些活计谋生。

两兄妹为前路迷茫时刚好遇到了面露关心又话语温和的小和尚,于是想请教要怎么办。小和尚念诵了一句佛语,便给他们出了主意。

「城东有个富户王家正在家里为家中小娘子小公子招签死契的丫鬟仆从,你二人倒是可以商量一下让谁去。虽是卖身,但王家富贵不说卖身银,就连平日赏钱月银也多,足够你们二人花销了。」小和尚一脸关切,「你兄妹二人现下无父无母,家中又无存银又无耕田,既然要活不下去不妨一试。若是幸运,日后说不得还有一场富贵。」

季无忧当时听了就觉得不好,他来之前就隐约听民间传闻城东有个王家虽是富贵之家,但其子女暴虐动辄打骂下人,甚至还有凌虐致死的,只是家中有些关系都被遮掩下去了。也因此之前签的活契的下人们纷纷离去,要不然怎么又要招收一批签死契的仆从呢。

季无忧还以为这小和尚只是初来乍到不明王家底细出了个馊主意而已,当即跳了出来劝告那两兄妹,怎料那兄妹二人当即争吵起来互相推诿要对方去卖身。季无忧一脸茫然转头看向那小和尚,可只见小和尚一脸善意的脸上闪过一丝嘲讽。

当时季无忧就反应过来这小和尚是故意的了。

「要不我怎么说他黑心呢,你说谁这么大点就这么损啊。人家两兄妹虽然家贫但是一贯感情好。相互扶持说不定还会有好起来的那天。」季无忧说起来都还有些不平,「给他一说签死契拿卖身银结果倒引得那二人如同仇家。我看着生气就和那小和尚争起来了,我说他阴损出馊主意。他说如果不然施主给他二人找个出路?我虽让他二人其中之一去卖身,但好歹还能保住另外一个人的性命不是?」

「若是兄妹二人只等坐吃山空,又找不到活计,那岂不是要生生饿死?」

季无忧虽觉得不对,但是又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能帮助那兄妹二人养活生计。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兄长推着妹妹去了城东。

「小施主看见未曾?你想告诫他们,却仍抵不过人的一时侥幸与贪念呢。」小和尚满脸怜悯,任谁看了都是一位善心的小沙弥。

季无忧自觉这小沙弥路子太深与他不是一道人,便不欲再交往。可谁料。「我师傅居然与至善大师是莫逆之交。结果水陆法会之后我两便渐渐熟识了。」

不过后来季无忧倒是再也未曾见过净尘再有这些举动,原本还有些情绪外露的小沙弥也逐渐变成了现在一身清冷,满怀慈悲的禅师。

「可我总觉得,他的内心还是掩藏着很多恶意。哎,木小娘子,明日的约,你去赴吗?」季无忧捻了几颗桌上放着下酒的花生扔到嘴里,笑着看我。

「去,为何不去?我倒是想看看这位净尘禅师,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9

锦宜山。戌时。

净尘倒是来的比我们还早。我与季无忧到的时候他已经在焚香茗茶了。

季无忧见状也懒得理会他,只与我示意了一个眼色便跃身一纵周遭巡查去了。我则走到净尘对面坐下,他垂眸净手后给我置了一盏热茶。我忽然觉得此情此景倒是有几分与两年前相似。

「净尘禅师,昔日一别,却没想到这么快就再会了。」

「贫僧也是不曾预料女檀越有如此魄力,以一弱女子之躯成为那名满雍州与京城的五味居之东家。」净尘上来便点出我的倚仗。「更与那雍州第一商行少东家形同莫逆,关系甚笃。」

「我也没想到净尘禅师耳目如此灵通。」没反驳他的话,我直接默认了。「只是不知当今可知晓禅师有如此手段?」

「这便要看林大娘子的口风了。」净尘微微一笑。向来清冷的面容似冰川消融,我却无动于衷。

「我名木无影。」听他说起那个名字我冷下了脸。「禅师身为皇族,你一再挑拨于我,却不知到底有何目的?若是你也想让我献身于那夺人躯壳的异世魂魄,不如早断了这心。纵然我死,也不会让你等得逞。」

终究还是不想与他虚与委蛇,我直接挑破他的身份,单刀直入。

「女檀越大可不必如此。」净尘好似也不想再做伪装,清冷的脸上表情一变,只见他一脸邪肆笑意。「不过,贫僧确是对娘子有些想法。如你昨日所闻,贫僧曾是先帝第十四子。至善那个秃驴却偏说贫僧生来就带有罪孽,但如入佛门却能替我朝镇压国运保其世代昌隆。呵……于是贫僧的好父皇便下旨让那秃驴给贫僧剃度,而贫僧母妃一个字都不敢说,只让贫僧认命!」

「婉柔,你看,我们都是被至亲抛弃之人,既同病相怜何不联手一起夺取这江山?你乃天定凤星,即使未有那异世之魂也命格贵重,更可况你二人换魂之术后你又吞噬那异世之魂大半气运。如此,你我携手何愁不能成事?!」

净尘克制又肆狂的神色倒是一点都不像原先那高僧模样了,也不再用贫僧的自称。看他这般我的心却奇异的放了下来,就连他称呼的那个名字都没能让我烦躁起来。

「你的野心倒是比顾君泽更大。」我轻描淡写的评价。

「这有何不可?你远不在京城,怕是不知道现今的形式吧。」净尘一笑。「当今皇上,我的六哥,身体已经熬不住了。而他膝下几个皇子上蹿下跳就等着接他的位置,可我的好六哥却还舍不得撒手呢。」

我沉默,的确,像这种宫内讳闻我与陈泽并没有渠道打探。

「所以,我的好侄子才如此着急寻找你呀。」净尘小酌一口茶,带着笑定定看着我。

他的笑与季无忧的笑完全不同,此时,我居然有些想念季无忧了。

「你又有多少把握呢?再者,我又为何要帮你?又要怎么帮你?」你到底有多少底牌呢?净尘禅师。

「远比你想象的多。而你,若你助我,你的愿望我都能帮你实现,甚至,我许你与我共赏江山。」净尘笃定地看着我。「我将在八月初八那日正式还俗。届时我将去你的五味居迎亲。不知婉柔意下如何?」

「既然你都不怕乱了伦常,我又何惧?我要林家败落,要顾君泽废为庶人,要那异世之魂脱离林芳躯壳,你若都能做到,答应你又有何妨。」我慢慢牵起一丝笑意,给了他想要的答复。

「我果然不曾看错你。」净尘甚是满意。「那婉柔只安心在五味居等我,我必带你登顶太极殿。」

净尘离开了,我在季无忧的竹屋坐了许久,久到炉中炭灭,香茶已凉。

这才起身转头离去。

门口,季无忧站在阴影里,我看不见他的脸色,却知道他这时肯定没有往常的笑容了。

经至门口,我没有停步,他也没有挽留。

对于陈泽,我虽很放心他的为人,但这事我却不想他再插手。只先糊弄着他要他先放弃劫人,然趁其不备让人打晕连夜送回雍州。

八月初一,我已经先收到了净尘给的彩礼——林尚书御下不利,贪污灾银,且又插手党争圣上一怒之下将其削去官职,全家流放边疆。因林尚书为已故去锦华公主之子故赦免刺字之刑。

等曾经的林大人被押解上路的那天,我站在五味居三楼的窗边静静的看着。随着一块被流放的有不少都是曾经的我认识的人。林夫人没有自赎,而是与崔嬷嬷一起跟着林大人去边疆。原本姿容端庄的大妇如今形容憔悴,绫罗绸缎变作了粗麻布衣。人群中林夫人惊慌失措的眼神忽与我对上,我对她微微一笑,嘴唇动了动做出四个字的口型。

「一路顺风。」

林夫人瞬间瞪大眼睛死死盯着我,伸手一把抓住身旁的崔嬷嬷软倒在她身上,嘴里还不住的念叨着什么。

崔嬷嬷朝她看的方向看了过来,却只看见那五味居上一扇开着的窗。

八月初三,太医院接连离奇毙命三位太医。不止朝堂之上,就连民间都觉风雨欲来。大皇子因办事不力被批不担大用,六皇子被斥洗脚婢之子血统卑贱低劣,不敬君父。两位皇子无缘大位。

八月初五,边疆急报,匈奴入侵连下三城。皇帝当朝震怒,气急攻心吐血当场。二皇子临危受命,随兵马大元帅点兵二十万前往边疆抗敌。

八月初七,三皇子顾君泽得知我的下落,遣大批人马去往五味居捉拿我。不慎在路上被一匹惊马所伤,这次没有了穿越者为他挡灾,陷入昏迷不醒。

八月初八,京城兵力空虚,却被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五万精兵团团围住,慈济寺的净尘禅师宣布恢复本名顾铮,正式还俗。于此同时向锦华公主之孙女林婉柔迎亲。就在众人哗然之时,他带着被重兵环守的迎亲队伍直接逼宫太极殿。

短短一周的时间,顾铮让我看到了京城的风云迭起。他带着我进入太极殿,站在皇座之上壮志满怀大手一挥。

「看见了吗婉柔,我筹谋数十年,这天下终究属于我!至善那秃驴说什么我罪孽深重,要我皈依佛门镇压国运,哼!」顾铮穿着正黄色的龙袍满脸冷酷。「既然镇压国运的是我,那这皇帝之位自然得由我坐才对!」

「尔等,终将向我臣服!而婉柔,你将是我的天命皇后!」

我同样一身凤袍加身,我扶上他伸过来接我的手,面带笑意看着他一扫多年郁气,志得意满。

「可净尘禅师答应我的事情还未全部完成呢。」我意指穿越者。

顾铮明显对这个名字十分抵触,但却没有训斥我。而是直接吩咐下去将那穿越者带来。意外之喜是他还将那日主持换魂的玄苦主持也一并带过来了。

玄苦大师站在龙椅之下,看了我们一眼满脸苦涩的闭眼念起了佛经。而那穿越者……我走到陈芳的身体面前,原本应该紧闭的眸子如今充满了恐惧之色。

我笑了笑。

「好久不见。这具躯壳,你可用的开心?」

闻言那穿越女一脸怨憎。

「都是你!你为何不肯将身体给我?!君泽哥哥都告诉我了,你的身体天定就该属于我!我应该是皇后!你怎么能夺走?你怎么敢与天争!」

「事实是,这就是我的身体。而我,合该与天争呀。」我伸手抚摸着她的脸颊,如果不是答应陈泽会把陈芳的躯壳完完整整的交给他,我都甚至想划上几刀,好让这穿越者体会一下我曾经的苦痛。

「那你的君泽哥哥呢,怎么还不来?他不是最爱重你吗?」我在她耳边轻语。「你到了这具身体之上,你的君泽哥哥可还曾那般爱你?你夺来的父母又可曾像往日那般疼爱?」

她忽的发出一声悲鸣,随即瞪大眼睛怒视我。

「你这般恶毒,活该阿爹阿娘不爱你。你跟着那个逆臣贼子作乱,你可知道是他陷害阿爹阿娘,害他们流放边疆!」

我冷笑一声,瞬间觉得寡然无味。

「玄苦大师可有想到今日?做和尚么,还是得守戒律清规,不能做这种违背良心之事,不然迟早会得到报应。」我从穿越者身边走开,又围着玄苦主持走了一圈。「陛下,你说我说的对么?」

顾铮哈哈大笑,随即挥手让人带他二人下去晚上再处置。

10

晚上顾铮下令让玄苦大师将异世凤魂送走,我没有再去现场观看,因为已经知道了等待穿越者的必然是魂飞魄散的结局。再也不会有一具身体给她附身,也再也不会有旁人的至亲被无辜夺走躯壳。

我走在宫中,只觉得现在虽好似一切怨憎都得到了应有的去处,但我却觉得内心空洞的厉害。

一个宫人追了上来,五体投地行下大礼。我面无表情看过去,是个清秀的小太监。他说:「陛下已经到了梧桐殿,只待您回去行礼。」

我转身就回了梧桐殿。

一切都办的匆忙,梧桐殿只拉了大片的红绸妆点,意图多点喜气。

顾铮已经坐在正厅的交椅之上,正等我饮合卺酒了。我勾起嘴角扯出笑意走上前,宽袍大袖轻轻拂过杯盏圈在他脖颈之上。感受到他崩紧了肌肉,更是笑开。

「原来净尘禅师也会紧张?」我在他耳边低语。在他要伸手来搂我的时候我轻身闪过,取了酒盏,勾着他的手一饮而尽。然后还想拿另一杯子饮第二杯的时候被他一把夺走,环过我一口饮尽。

我以前从未喝过酒,此时便有些晕晕乎乎。醉眼朦胧地看着顾铮,他好像的确是在真情实意地笑着,一把抱起我朝内室走去。

可这时,窗外忽然射进一支利箭,外面忽然喧杂起来。

我隐约听见有人在喊「乱臣贼子,谋逆犯上,得而诛之!」

顾铮眉头一皱将我放下,匆忙佩剑出去了。出去之前还让我好生呆在屋内,莫要出去。我醒了醒神,刚要起身就被一把利器抵住脖颈。

也许今日的京城,注定血染成河,这幽深晦暗的深宫迎来了第二次宫变。

顾铮站在高台之上,冷嘲地看着对面的侄子——本应已经昏迷的三皇子顾君泽。

「我倒是小觑了你,只不过,我的好侄儿,你拿什么来跟我争?大势在我!」顾铮风姿傲然。

「皇叔的大势,可是说表妹?」顾君泽不落下风。「阿一,将人带上来。」

顾铮看着被绑地严严实实的我,满眼怒意。

「皇叔果真不顾伦常,太上帝下旨让您镇守国运,您却辜负他的一片苦心叛上作乱,就连我这表妹您都想染指。」顾君泽一字一顿大声疾呼。满是兵将的太极殿中回荡着他的声音。

我被绑着推到顾君泽面前,听着他在身后奋力斥责。

「我与表妹情深意重,早就在父皇那过了明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您这个做叔叔的怎能横刀夺爱,霍乱伦常?!」顾君泽的话引起了下方兵士的哗然。

「竖子之言,安可信之!」

顾铮面色一冷,看着顾君泽拿我做了挡箭牌,让原本在后方想要射箭的神箭手不知所措后,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大手向下一挥。

顿时乱箭齐发,顾君泽在他伸手之时便面色一白将我带下,呼喊护卫。他带着数百精兵,边打边退,直到退到城墙。

我内心暗自腹诽,这种水平还想学净尘逼宫也未免太过不自量力,该不会以为挟持了我就能让净尘选择退位吧?

「已经退无可退,我的好侄子,你若束手就擒,我还能免你死罪。」顾铮拨开面前护卫的将士,停留在我们前方二十米处。

「你若是真动手,我就带着表妹一起共赴黄泉。」顾君泽冷笑着又将我带至身侧。

他二人言语机锋之时,我拿着一直未曾离身的竹匕首在磨捆绑住我的绳子。到了城墙边侧刚感觉绳口一松,结果又被顾君泽拉到一边拿我威胁顾铮。

要我诚心的来说,顾君泽也把我的存在看的太强,莫不是他真以为顾铮能夺大位是因为与我这凤星之体结缘?反正我是不信的,甚至于他们所说的天命我都嗤之以鼻。

「表妹,看来你只能与我一起去地府作对鬼鸳鸯了。」我出神之时,顾君泽忽然拿出一把短剑抵住我喉咙,看着顾铮放话。

实在没忍住我笑出了声,对峙的众人一脸迷茫不知我在笑什么。

我用力挥开顾君泽的手,短剑锋利的剑刃在我的脖子拉开一道血痕。没有顾及他一脸惊慌的神色,我弯腰笑得不能自已,终于好不容易停住,面色冷然抬头看向他们。

「你们除了拿女人做借口,做挡箭牌还会做些什么?净尘禅师,你筹谋多年,十几年前水陆法会上你就知道有异世凤魂降临,之后你便一直引导着你想要得结果不是吗?不论是当年那异世之魂在慈济寺与你相遇,你的告诫提醒。又或者是换魂之日你的救命之恩,到如今的皇后之位。既然都是利用又何必惺惺作态,难不成没有我你就不会夺位了吗?」

「至于你,顾君泽。只不过你看重的凤魂夺了我的身体,你想借之谋划大位。一切明明白白真真切切,我也不是真正与你定情的那一位你也知道就更不用自欺欺人了。」

「而且,我说过了。我叫木无影,别叫我林婉柔。「

「我被夺走身体的那七年,林婉柔就已经死了。活着的木无影一心盼着的只有自由与光。若是这点念想都不能满足。」我微笑着迅速转身跃至城墙之上。

「那你们就等下辈子吧!」我闭目跳了下去。

「婉柔!不要!」

「表妹!」

耳边是那两人的惊声呼喊。我享受着由上至下的烈风,张开了手。

11

「我说木大姑奶奶,你跳下来的时候就不怕我不在,要么就我接不住吗?」季无忧在半空接住了我,在下方的人抛出的木棍上借力而下,又顺手将我扛在了肩上。

「还有,你就不能对自己好点吗?这才多久没见到你,你就给自己脖子加了道伤?!还好只是划破了点皮,车上我放了金疮药等会给你包扎一下。得亏我殊颜膏备的多,保证你留不下一点疤。」季无忧看见我的伤口念叨个不停,脚下却疾步如飞不曾停歇。

「你就不能给我换个姿势吗季无忧?!」再一次体会到被人扛着跑的感觉,又听见他一直在碎碎念,我只觉太阳穴一阵抽动。

「另外,我的心告诉我,你会在。而且你一定接得住我。」没好气的戳了戳季无忧的背,带着许久未曾有的放松,看他一跃而起跳上了马车将我放下,吁的一声快速驾马出城。

我转头朝远处城墙一看,隐约看见两个人趴在城墙之上。我看不见他们的表情,却觉得那一定非常有趣。

「陈芳的身体给送回雍州了吗?」我问季无忧。

「我办事,你放心!」季无忧一拍肩膀,还想堆砌辞藻华丽之词来夸赞自己。被我无情拦下。

「接下来,我们去哪?」季无忧问我。

「去北疆,朝堂马上就要乱了。而且不知净尘与匈奴达成了什么协议,我不想再卷入纷争,只想有生之年好好看看我从未见过的东西。我在黑房子里呆了那么久,只想看到阳光和享受自由。」我脸上浮现出许多年未曾出现过的真实笑容,满面期待。

「为什么会乱?净尘那黑心玩意不是已经掌握大局了吗?就凭他现在手头的兵力,坐稳皇位不是理所当然?」季无忧一脸疑问的看着我。

我扯出一抹奇异的笑容。

「他会无后呀,皇帝年少力强却无后暂时没有关系,可十年后,二十年后呢~」我一手撑住脸颊笑弯了眼。「我早便和净尘说过,做和尚就得守戒律清规,不然可是会招报应的呢。」

回应我的是季无忧被口水呛到的一阵咳嗽。

远处一缕红光渐渐升起,破开了夜色。季无忧驾着马车载着我朝北疆驶去,我望着天边,终于真正的走出了那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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