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宫的第十八年,婉拒帝王晋封我为贵妃,他赞我谦逊温和。背过身我却将加毒的口脂细细抹到唇上,将这浸着美人香的毒送进了他口中。
十数年前他为了保护他心爱的皇后,将我与另外三人接入皇宫,我被迫与爱人分离,另外三人在宫中含恨而终,作为代价,我们想向他讨要这个天下。
01.
还记得离开的那天,他凶巴巴拦住我,「你说跟我好,还作数吗?只要你愿意,西北,大漠,南疆,我都可以带你走!」
那时我未回头,径直上了马车,入宫后我总是会梦到这一幕。
我猛的睁开眼,恍惚间梦里郊外簌簌落下的海棠花就在眼前,树下骑马的玄衣少年清晰的好像他就在那里等着我过去。
「小云,做梦了?」
清冷的声音唤回我的神智,眼前游龙戏凤的幔帐在晃动的烛光下显得暧昧。
李懋穿着寝衣坐在床边看一页纸,鬓边散下的长发掩去他的神色,喜怒莫测。
「皇上,还未到时辰。」
我坐起身,给他披上外衫,目光不动声色的扫过那页纸。
只是后宫女人送来的信笺,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我刚放下心,李懋淡淡的看过来,「卿卿,这是谁的名字吗,你梦里一直在喊。」
寒意立刻爬满后背。
李懋双眼漆黑清淡,我却觉得下面是暗潮汹涌的深渊。
身体似乎和天翻地覆的内心分割开,在我混乱的脑子想到应对方法前,脸已经不由自主的带上局促的笑,「臣妾这几日看了些精怪杂谈,有些吓到了,里面有个狐妖的名字就叫卿卿。」
「惑人心,掏人肝的狐妖吗。」李懋笑了,他拍了拍床榻,「朕最近一段时间事物繁忙,冷落你了,让你无聊的去找这些杂书看。没睡好就再睡会,不必按着规矩回你的流云殿。」
我谢恩,李懋唤了宦官进来伺候穿衣上朝,一连串的宫人鱼贯而入。
他要走之前忽然停住,嘱咐我,「不可错过与皇后请安的时间。」
走了一步又补一句,「她若是起不来你们就别去扰她。」
我恭敬称是。
等李懋离开了我没有多留,叫来茯苓伺候我离开回宫,走在回宫的路上天才蒙蒙亮,卧龙城华美的城墙边泛起青色的晨曦。
我看的出神,卧龙城的日出一瞬显得太压抑局促,曾经无数次在西北大漠看过豪迈壮丽的日出,其他的日出都显得太过暗淡。
「茯苓,我做了个梦。」
温柔的茯苓不曾抬头,「娘娘,谁都会做梦,只是醒了就该忘了,都是前尘旧梦罢了。」
凤仪宫的皇后林如月是李懋的心爱之人,帝后恩爱和睦,是天下大幸。
一年前李懋刚登基,帝后大婚后三个月我与同一批贵女共同被礼聘入宫。
我沉默寡言,不争不抢,在宫中如同透明人一样,看在我的父亲是太子太师的份上,给了个妃位。
李懋刚登基,外有西戎、北夷侵扰,内有积年世家掣肘,他登基后力排众议立了家世卑微的林如月为后,可也不得不同册四妃,施加宠爱用以安抚。
其中我这个贤妃最安静,让他最省心,学识谈吐承袭父亲大半。
李懋说过,我进退有度,安分守己,相处起来最是轻松。
「后宫妃嫔均有自己的小气性,皇后也不能免俗,朕总有疲于应对的时候,小云你最是懂事,不争不抢,让人舒心。」
我微笑,「侍奉皇上是臣妾的本分。」
李懋轻笑,不置可否,这样的套话他听的太多。
皇后林如月天真浪漫,她身上有着京城贵女没有的气质,用德妃的话来说,我们都是被华美衣饰压的不能动弹的鸾鸟,她是春日林间翻飞的雀鸟。
「看着就让人身心放松。」
李德妃是我进宫后第一个熟识说得上话的人,她心思单纯,还有些胆小怕事,相处中没有太多猜忌。
「与林皇后相比,薛贵妃更有母仪天下的风范。」
说完这句话,德妃自知失言,团扇掩住口,尴尬的低头看向别的地方,我攀住花枝,「这玉簪开的极好,姐姐可要与我选些折了回去装点宫殿?」
「甚好。」
德妃上前与我挑选盛放的玉簪,透过压下的花枝,我隐约看见一抹金丝朱紫的华美衣裙游鱼一样消失在墙角之后。
其实德妃所言是宫里人所想,与林如月低微的出身相比,薛贵妃薛稚是作为太子妃培养的,京里的人都知道李懋舅舅家的女儿薛稚是李懋未来的太子妃。
只是谁都没想到李懋登基后不顾反对立了林如月为皇后,薛稚成了贵妃。
京里的人惊讶,却在尘埃落定后没有就此事多发一言,薛家也毫无反应,依旧将薛稚从侧门抬进宫做了贵妃。
京里的人都是只长耳朵不长嘴的,茯苓端上热茶,「因为长嘴的人都没了。」
毕竟君为天,圣上开心就好,怎可妄测天意。
宫里林皇后不擅宫务,全由薛贵妃代管。薛贵妃名是贵妃,实做皇后之事,但面上从未有怨怼和不敬之处,只是本分的向林皇后每日汇报宫中事项。
林皇后在家中只是简单学过一些女红,完全无法应对后宫的事务,听了几天就坚持不下来了,她摆摆手,「阿稚,我不懂这些,都交给你去办吧,我这头晕。」
薛贵妃面容一滞,点头称是。
林皇后不爱庶务,她爱玩乐,总爱想些与这个宫廷格格不入的游戏,带着后宫众人玩闹。
春天时让人放风筝,比赛谁的风筝飞的最高。夏天时带着人泛舟采荷,鼓动众人动手做荷花宴。秋天时又奇思妙想的让人从宫外找来糖画师傅,闹着学糖画。冬天时让宫里的宫人们堆雪人,堆的最好的得了赏。
这些游戏大家贵女们都不会参与,于礼不合,除了林皇后可以毫无顾忌,忍不住抛开礼节参与其中的大多是低位分的后妃。
四妃都是簪缨世家的贵女,薛贵妃只替林皇后打理好聚会的琐事,稍坐一坐就离席,我与德妃不喜这些,可不想驳林皇后面子,邀了就去,坐在席上陪着捧场。
淑妃性格冷漠高傲,平日都甚少出宫门,她不喜的事自然不屑参与。
就连进宫第二年的秋猎,林皇后开口让李懋带上后宫众人出门同乐,淑妃对传旨的宫人都大门紧闭,只差了女官隔门回应,「淑妃娘娘身体不适,恐不能伴驾,请回。」
秋猎场上李懋带领众人策马打猎,奔腾的马蹄声如闷雷阵阵。我与后妃们都在行宫楼上远观,谈论今年秋猎的结果。
我看着地平线边的马匹出神,西北的草场广阔无边,地平线处硕大橘红夕阳前繁茂的草舞动。
马蹄踏过草叶飞速奔驰,玄衣少年得意的在马背上转身笑我,「京里的人会不会骑马啊,别跟在我后面吃了土!」
我甩开外祖的手抢过缰绳翻身上马,扬鞭追上去,枣红的骏马飞奔,夕阳落满了我的肩头。
超过那个少年时我扯下了他束发的发绳,转身得意的扬着手,「西北的人骑马也会被人抢走头绳吗!」
方才还得意洋洋的少年愣神,好似发生了什么让他惊讶的事,手里缰绳松了,马慢下来,悠闲的在原地散步,他散乱的黑发被风吹动,脸上不知是夕阳之故,红了一片。
再次比马他难得赢我一次,本以他会如法炮制,意气风发的从我身边掠过时,手已碰到我的长发,他的手指穿过我的发丝却松了手。
我勒马,不悦的凶他,「要比就堂堂正正的比,不需要你让!」
他的马在前奔跑,还未来得及立刻停下,我反手扯下发绳,长发披散到腰间,随手抛给他,「这次是你赢了。」
他刚停下马还未看清我的动作,手下意识接住了抛过去的东西,张开手是我的发绳,桀骜张扬的少年一反常态的红了脸,扭扭捏捏半天才朝我大声吼,「京里人!拽头绳是什么意思你知不知道!没见识别乱丢东西!」
大风吹乱我的头发,我抬手将长发别在耳后,夹了马腹转身回家,草原上充满暖意的草香柔柔的萦绕在鼻尖,马蹄哒哒的将少年抛在身后。
未曾察觉薛贵妃什么时候来到我身后,她朱唇轻启,「听闻贤妃年少时住在西北外祖家,也曾红衣烈马,挽弓射箭,现在不去试试吗?」
我回头看着薛贵妃,她精致的妆容美艳而不失端庄,好像一张精心绘制的面具,身上衣裙华美耀眼,她永远都是这样,完美的出现在人前,恪守着礼仪,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差错,天生让人敬畏膜拜。
「那贵妃是听错了,传闻大多是假,我不会马背上的功夫。」
「原是如此,可惜了。」薛贵妃挽起朱红的唇角,礼貌的微笑。她的目光突然落到了我身后。
我转过身,看见了在宫人伺候下换上骑装的林皇后,林皇后脚步轻快,发髻都解下来简单的盘在脑后,没有一点珠钗。
她双目明亮,灵动活泼,「这身怎么样?皇上说待会教我骑马,我想着这样方便些。」
穿成这样骑马并无不可,场下也有贵女们自成一行打些小型猎物,但是妃嫔可如此,贵女可如此,皇后如此总有些不妥。
毕竟今日有外臣之妻在,我余光看见年长的命妇们掩面交换眼色。
林皇后没有学成马,因为下楼时她突然晕倒,传来太医诊治,已有身孕一月有余。
李懋欣喜若狂,握着林皇后的手目光炽热。
薛贵妃依旧笑容端庄,她领着我们跪拜道贺,「国母有孕,天下之幸,恭贺皇上,恭贺皇后。」
李懋少有的紧张,面上兴奋,摸着林皇后的腹部,「有没有疼?是不是不舒服?可要小心些。」
跪拜许久,李懋眼里只有林皇后,根本没有意识到我们还在殿内。薛贵妃淡然的自行起身,她动作优雅,发髻上华贵的步摇不曾晃动,窗外照进的阳光落在她额间明珠上,明珠温润蕴光,雍容柔和。
她走领头出殿内,我们随她出去。
秋夜寒风萧瑟,薛贵妃呼出口白气,她轻笑,「皇上得了登基后第一子,龙心大悦,现下顾不得我们,我们也不要扰了皇上与皇后,回宫等候传召吧。」
林皇后有孕,不知他人作何感想,我是开心的。中宫稳固,那些浮躁的心都可以静下去了。
我窝在软垫上,茯苓早早的在垫子里放了暖炉热好,驱散了从外面回来的寒意,十分舒适,「以后我们也可学淑妃闭门不出,自在轻松。」
02.
李懋登基两年有余,林皇后有子,其他人也可有子了。
林皇后有孕七月,传来薛贵妃有孕一月的喜讯。
来我宫里通报的宫人弯着腰,脸上带着喜气洋洋的笑。
我把玩着手里的白棋没有继续放到棋盘上,李懋皱眉将黑子丢在棋盘上,并没有如宫人所想的开心,平淡的说,「不合时宜。」
我道了恭喜,让人引着宫人下去,李懋起身离开,他要去看林皇后,皇后少女心性,他担心这个消息会让林皇后孕中多思,对身体有碍。
刚得的喜讯,下午李懋传旨后宫,薛贵妃有孕一事不许声张,尤其不允传到皇后耳中。
隔日李懋坐在贵妃云霞殿的主位之上,冷眼的扫过一众妃嫔,「在皇后诞下皇子之前……出月之前,不可因琐事让皇后不快,否则严惩。」
所有人低头应是,他转而对薛贵妃吩咐,「皇后临近生产,正是要紧之时,有孕的女子不可操劳,近日你就不要出云霞殿了,安心处理宫务,替皇后分担些。」
我忍不住抬眸看了眼薛贵妃,薛贵妃面色平淡,端庄依旧,和高台上宝相庄严的雕塑一般。
连我都忍不住心惊,她却毫不在意。
四月时李懋恐林皇后不耐暑热,早早带着她去行宫避暑。薛贵妃孕中不适又逢暑热,对她越发折磨,宫中太医令和资历深厚的太医都被李懋叫走照顾皇后,剩下寥寥几个太医被我尽数喊来云霞殿伺候。
六月酷暑,林皇后在行宫之中诞下大公主,李懋的第一个孩子,刚出生就封号长乐,毫不掩饰帝王的宠爱。
薛贵妃抚着显怀的肚子看着瓶中荷花,「长乐永安,好封号。」
与林皇后孕中无甚不适不同,薛贵妃孕中反应剧烈,水肿呕吐,我是未曾有过身孕的人,看着那个美艳高贵的贵妃变得憔悴虚弱,只觉得害怕。
「她会不会死?」死亡这个词汇我经历过一次,深渊一样的恐怖,我不想再来一次。
替我打扇的茯苓听到我的问话,死水一样的眼眸出现了波动,幽幽盈满了泪,「小姐……,不会的。」
那天夜里我做了噩梦,梦里茯苓替我把墙上的梯子推走,「小姐,不会的!你快走吧,大不了老爷打我们几鞭子,我跟着你在西北这么久,身子骨都壮了不少,挨几鞭没啥事的。」
「茯苓。」我骑在墙上万分不舍,犹豫一番朝她伸手,「我们一起走。」
茯苓快速的摆手,急切的催促我,「快走吧小姐,他的马带不走三个人的,更何况……我不想离开阿生。」
院门外望风的憨厚青年听见这句话摸着头傻笑,他不善言辞,只能搓着手更加努力的看着院门外。
「快走,小姐。」
我翻身下墙,墙下已经有人骑马在等,我坐在他身前,他低声对我说,「走了。」
我重重的嗯了一声他才扬起马鞭,带着我在黑夜中前行。
后面的梦境太过模糊,最后定格下来是完全寂静的黑色画面,无数个晃动的黑影在我身前,和蔼慈祥的外祖父冷漠的俯视我,他负手让开,台阶下两个人被捆在长凳上。
「妖言惑主,行刑。」
沉重的木板一下下的砸向那两个人,沉闷的撞击声好像不是在打人,只是锤打烂肉。
黑色的画面里蔓延开血红,我跪在地上想喊出来,喉咙却被扼住一样,不管怎么挣扎都发不出一个音节。
我祈求外祖父住手,没人有看我,矗立着的黑色人影像一道道柱子将我关在中间,我只能跪在地上眼睁睁的看着那两个人受罚。
「不要!」
终于声音钻开禁锢破出,但我已经不在外祖家中,红烛跳动在幔帐外,寂静的殿内有轻微的脚步声走近。
「小姐,做噩梦了吗?」茯苓扶着烛火坐在我床沿,她关切的查看我的面色。
我满脸冷汗,双手不自觉抓紧茯苓的衣袖,阿生已经不在了,他已经不在了,他死了……茯苓这辈子都不能跟她爱的人在一起了。
「我明天要去云霞殿。」
我自行前往云霞殿,每日替贵妃处理宫务,让她不必劳心劳神,对外我请她不要透露我的事,还是称贵妃在主持宫务。
我放下手中账本,想宽慰她,但是薛贵妃的神色告诉我她不需要安慰,更多的是在感叹天子的爱重。
「夏日酷热也不要贪凉。」我与薛贵妃只有这一句好说,她频繁呕吐又无食欲,但是为了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依照着太医的要求面不改色的咽下那些难吃的药膳,她从不是需要人担心的女人。
「我们四人一同进宫,她们二人不肯掺和我与皇后,生怕惹事上身连累族人,只有你敢现下这个节骨眼来。」
虽是四人一起进来,称得上同病相怜的只有我们三人,薛贵妃原本就是后宫之人。林皇后和薛贵妃身后站着的是皇上与世家,德妃除了皇上其他一概不理,淑妃连皇上都不搭理,我铭记父亲教诲,忠君,尽自己本分侍候帝王。
只求安稳度日,无功无过在宫中终老。
但是薛贵妃的处境我是不忍心不管,相处几日她不想我的能力与她不相上下,「想不到你家中也教导这些,我还以为陆大人古板清高,看不上这些俗事,他的女儿必定也是只读圣贤书,不染人间事的。」
我将整理好的账目放在托盘中让宫人拿下去,「我本就是人间人,何来不染人间事呢。」
薛贵妃咳了两声,眉目带笑,「是啊。」
与薛贵妃道别离开,回去的路上长长的宫道一眼望不尽头,贤妃仪仗缓缓前行,宫人手持香炉开道,斑斓羽扇交叠,高坐在步舆之上,似是夏风闷热,眼睛突然滚下一滴泪。
——你我要是都不懂看账,以后成家了可怎么办,你比我聪明,辛苦你来学怎么样?以后我就天天给你跑腿,你说什么我做什么,你让买什么我就买什么,绝不败家。
不知为何,我不由自主的叫了声,「茯苓。」
「怎么了娘娘?」
仪仗都停了下来等着我的吩咐,我茫然一瞬,方才就是突然想叫她,我也不知是何事,摇头,「走吧,回宫。」
03.
林皇后一直在行宫坐完月子,李懋担心她的身子和长乐公主,延迟到新年前不得不举办宫宴才回宫。
大雪纷飞的十二月,李懋传口谕要宫内办个冰雪会,于是阖宫宫人堆砌五花八门的雪人给林皇后赏玩,这一切是为了林皇后能乖乖呆在温暖的殿内不出门玩雪。
帝后依偎着私语,长乐公主被奶娘抱着站在他们身后,粉雕玉砌的孩子握着手咯咯直笑。
我们陪在左右,漆黑的夜空中慢慢的飘下雪来,晃动的雪花落在我的眼睫上。
「沾到雪了。」带着茧的手指替我擦掉眼睫上的雪花,蹭的我眼角酥酥痒痒,忍不住低头闭上眼。
穿着黑色大氅的少年趴在我窗外,他肩上早已落了不少雪,他也不甚在意,只是探着身子进来看我,「有东西掉到眼睛里?」
我推开他凑过来的头,「少来。」他现在这样子都快挂在我窗户上了,被外祖看到肯定又是顿训斥。
只要我不出门,他都这样偷跑来见我,自由自在的少年可以按下性子,呆在小小的院落一整天,靠在我窗边与我说着话,即使我不理他,他坐在墙根下也能仰着头乐一整天。
我在窗边撑着下巴与他相对,笑弯了眉眼逗他,「下雪了,我不想出去。」
他也学着我撑着下巴和我对视,「你们京里人真娇贵,过几日关市开,吐蕃那边有商队过来,我给你寻个好些的皮裘,下雪天也不怕了,你便与我出去玩。」
「这边境之上的关市能有什么意思,你这个乡下人没见过多少世面,七八个人的野摊你也觉得稀罕,京城里的夜市你可曾见过?十里长街,灯火通明,天南海北的货物只有你没见过,没有你找不到的。」
「行~我是乡下人,乡下人带你去看关市去不去?」少年朝我伸出手,漆黑眼里煜煜星光闪烁,将那阴郁飘落的雪都照亮。
关市很规模比我想的大,虽不如京中繁华,却有一种洒脱热烈,来往的行人穿着不同的服饰,他们把酒交欢,用别扭的官话交流,身上各自穿着本族的服饰,挽着手乘酒意跳起奇怪的舞。
他走在我身边,手枕在脑后给我说这里的由来,「冬日里他们粮食短缺,有了关市他们可以带着自己的皮草来和我们换粮食,大家都很开心。」
忽然我眼前一黑,温暖而沉重的皮裘蒙在我身上,我扯下来后看见那个少年恶作剧得逞,朝我做了个夸张的鬼脸,左闪右避的钻到了人群中。
「喂!」我跺了跺脚抱着皮裘追上去,关市里的人很多,他们身材高大,我再灵敏也很难追上那个少年,少年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茯苓穿过玩乐的人群走到我身边,低声说:「薛贵妃发动了。」
我从回忆中脱身,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茯苓在说什么。
旁边的德妃装作没听见,与方嫔点评一只雪兔子。
唤人通知李懋贴身内侍,内侍悄悄在李懋耳边说了几句话,李懋目光微动,他看见了左侧在人群中的我,朝我点头。
我半俯身行礼,转身离开。刚出凤仪宫,茯苓撑开伞替我挡下大雪,内侍追上来,翻飞的雪花很快挂满了他的脸面,「贤妃娘娘,皇上说太医令这边就从凤仪宫过去,让您稍等几步,一同前往。」
我懂了他的意思,站在门口等,内侍迟疑一会对我说,「娘娘,风雪大,去偏殿内稍候吧。」
「不必,我就在此等候。」
我不进偏殿,就站在风雪中,太医令气喘吁吁的出现在我面前,身后跟着几个胡子花白的老太医。
「辛苦,那么我们就走吧。」
还未离开的内侍又对我说,「太医令到了贵妃娘娘处,您少坐片刻就可回宫歇息了,一切有太医在,皇上不愿您太过劳累。」
云霞殿内,宫人来去匆匆,神色紧张,看见我带着太医来,她们具是放松了些,我让太医自行进去,自己走到主殿坐镇。
拂袖坐下,看见了齐婕妤和几名美人坐在里面交头接耳,薛贵妃身边的女官梧桐在寝殿中陪着薛贵妃,这里的宫人对她们几人无法。
我看向下首,齐婕妤心虚的挪开目光,「贵妃生产,尔等不去门前伺候,在无人的主殿窃窃私语作甚?」
「我们担心贵妃娘娘身子……,倒是贤妃娘娘,这可是贵妃娘娘的主位,您坐着,不合适吧。」齐婕妤袖子点着唇,转动了眼珠。
「贵妃现在无瑕看顾你们,我作为位最尊者,自然可坐主位。」我冷下眼,「莫非齐婕妤觉得自己想坐此处?」
「我哪敢……。」
齐婕妤还想说什么,我立刻打断,「现下非常时刻,我奉旨而来看顾贵妃,需在此坐镇等候太医回报,你们去贵妃寝殿前候着,时时向我回报状况。」
这种天气去风雪中站着,都是娇弱的女子,谁受得了,齐婕妤脸色大变,想要找借口推脱,我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若是害怕这场面,就回宫呆着为贵妃祈福。」
齐婕妤几人何时见过我这么疾言厉色的样子,咬着唇恨恨的行礼离开,主殿安静下来。
梧桐脸色苍白的从寝殿过来,刚好看见齐婕妤几人离开,她感激的朝我行大礼,「多谢贤妃娘娘,我家小姐让我来说,云霞殿一切事宜都托于您。」
梧桐的头贴在地上,「小姐与殿下今夜也请您多多看顾。」
「我本就奉旨而来,皇上关心贵妃,已让我带了太医令过来,让贵妃安心生产,皇上也期盼着这个孩子。」
梧桐又叩首才离开。
我命人关上云霞殿的大门,太医令在小厨房熬药,寝殿中端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几个头发花白的太医凑在一起增增减减药量。
云霞殿灯火点了一夜,我坐在空冷的殿内一夜,薛贵妃忽强忽弱的痛呼回荡在殿内,她何曾有过这样失态。
不自觉的握紧了手中的暖炉,我很害怕。
「喂!你在害怕吗?」
红缨枪嘶鸣着破空而来,贯穿了头狼的脖子,将头狼钉在地上,还在颤动的红缨枪很快被骑马而来的少年拔起,在手中利落的舞出一套花枪,最后挥出半月型的寒芒,吓退了龇牙围过来的群狼。
我靠在已经快要气绝的马旁边,手里的鞭子还保持着攻击的状态不敢放下。
「京里的小姑娘晚上别在草原乱逛,白天你认路,晚上就不一定了!」
狼开始收拢包围圈,少年没见一点害怕,爽朗一笑,用红缨枪拍打了马身朝我奔来。
我立刻站起身,在他风一样掠过我时抓住了他伸出的手,被他拉上了马背。
风中他大喊,「抱紧我!别把你丢下去了!」
颠簸的马身上我依言抱紧了他的腰,他的红缨枪舞的虎虎生威,一路上刺、挑、戳,骑马带着我跑出了狼群的包围群。
我们在夜色下同骑一马逃命,狼的嚎叫此起彼伏,他的红缨枪不断的挑起狼抛向空中,我也挥动手中的鞭子打退追上来的狼。
直到回到城镇中狼群才停下追逐,身后黑暗里一点点幽幽绿光目送我们离开。
城里灯火通明,都是在找我的人,他在黑暗的转角处勒马停下,下马后他朝身体僵硬愣在马上的我张开双手,「回家吧,往后你害怕了就叫我,我一定回来找你的。」
黎明第一缕晨光落在宫墙内,婴儿的啼哭声响亮的驱散了云霞殿的沉重,紧张沉闷一扫而空,所有人面露喜色。
我僵直的身子放松下来,「扶我去看看。」
干坐了一夜,起身后双腿麻木,茯苓扶着我才没有跌倒。
进到寝殿里,太医令和产婆抱着襁褓的婴儿,两个人站在晃动的烛火之后,脸色晦暗不明,我出声唤了他们,「小殿下如何?」
两个人被惊吓一样抬起头,产婆尤为奇怪,她额角有汗,不敢看我。
「把孩子抱给我看看。」
产婆看了眼太医令,太医令垂首没有反应,她抱着孩子到我面前,我拉开襁褓看了眼,孩子哭过之后已经在睡,手脚都很正常,我不曾生育别的也看不出来是否还有别的不对。
茯苓由衷的露出笑,「娘娘,是小皇子呢。」
我皱眉,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抱进去给贵妃看看吧。」
十二月末,大雪停的初晨,李懋的大皇子诞生,赐名李容安,薛贵妃看着枕边娇嫩可爱的婴孩,久久不舍闭上眼睡去。
薛贵妃这次生产身体大伤,还未出月太医令就说薛贵妃耗尽一夜才产下大皇子,身体受损,以后恐再难有孕。
李懋震怒,申斥太医令,太医令跪地请罪,恳请告老还乡,李懋准,薛贵妃能起身前太医令和当日接生的医官产婆们都已离京。
薛贵妃知道这件事后只是淡淡的哦了声,继续用手里的布老虎逗弄大皇子。倒是德妃一副伤感的样子,「我也想有个孩子,只是……,唉。」
现下李懋没有过多的关注薛贵妃的事,这个冬天格外长,格外冷,西北的吐蕃无物资过冬,他们的新首领暴戾恣睢,开始大肆入侵我朝,劫掠边境百姓,得了甜头后还不肯罢手,颇有开春了还要往腹地进犯的势头。
吐蕃与我朝积怨已久,先皇出嫁宗室女和亲后才换来近二十年来才有短暂的和平,现下首领更替,这薄弱的和平也被打碎。
吐蕃全族男女皆在马背上长大,骁勇善战,习惯恶劣的环境,西北军在薛贵妃祖父负伤退下后就无人可用,而匈奴的新首领的弟弟有勇有谋,将西北军打的节节溃败。
但薛贵妃的父亲薛将军驻守北部,无暇分身。
李懋无人可用,夙兴夜寐,呆在前朝已有一月有余,再次将他唤回后宫的是林皇后。
林皇后还沉浸在自己有女儿的喜悦中,无意中得知了薛贵妃诞下李懋的大皇子,还和自己的长乐公主只差了七个月。
她默默流泪一夜,将帝王在国家被进犯的关头引回后宫陪了她一天一夜。
人人都叹林皇后的盛宠,却也不禁想,为了后妃拈酸吃醋,大张旗鼓的干扰圣上,这样的皇后未免太小气了些。
李懋在前半年进后宫的次数屈指可数,来都是去林皇后处,林皇后拽着李懋的衣袖抽泣,「我也知道你有事,可是我很想你,这有什么办法,我就是想见你。长乐都快一岁了,你都没陪她多久。」
李懋对林皇后小性的不耐消散殆尽,替她擦了眼泪,「是我的不对,你再忍耐下,有什么想玩的,想做的,让后宫的人给你安排。」
说到这个,林皇后反而不说话了,靠在李懋身上默默流泪。李懋也自知不该提这个,叹息一声抱着林皇后。
年中时前朝沉重的气氛一扫而空,李懋回到后宫,日日陪伴林皇后和长乐公主,带她们去行宫踏青,以补偿前一段时间的忽视。
听闻西北军出了个少年郎,武艺高强,心思奇诡,带领小部分人马,潜入吐蕃军腹地,取下了吐蕃大将的头。一队人马只有那个少年全身浴血的回来,玄衣浸透鲜血,腰间系着人头,晕在马背上,任马将其带入西北军军营。
此举震慑吐蕃,延缓吐蕃人进犯的脚步,而他也被破例提拔,开始了西北军的反攻。
05.
薛贵妃是松了口气,「幸而天佑我朝,英才辈出,岂会容外族妄为。」
林皇后开心李懋可以陪着长乐了,她邀后妃赏花时绞着手帕,「我自己是大人可以忍耐,可是长乐还这么小,没有父亲陪着也太可怜了。」
我远远看着跟在林皇后身边的小女孩,她刚一岁半,还在踉跄学步,晶亮的眼睛看着牡丹就不动。
薛贵妃称身体不适没有来,但我知道她是不想带着大皇子来惹的林皇后又难过一次,小孩心性的人总是要哄着,等过些时间让她平复了就好。
年底时大皇子满一周岁,他的生辰李懋还是看重,领着后宫大庆,他坐到一半,长乐公主困了就和林皇后一起走了,剩下的人也识趣告退。
第二天薛贵妃办了私宴,只邀了同进宫的我们几人,我接了帖子,晚上来赴宴。
冬日里薛贵妃准备了暖锅,最重规矩的她今天做的像是还在闺中,几个好友避开父亲兄弟的小聚。
「我还以为你会用御膳房的例菜。」
「觉得我不像做这种事的人?」薛贵妃今天的打扮相比平日有些简单,鹅黄色的宫装,兔毛抹额,温婉娴静,「那你眼中我是什么样的人?」
我坐下,不客气的直言,「为这个宫廷而生的人。」她是为了这个深宫而被培养的人,一切都为了在这里生存下去。
薛贵妃挥退宫人,温了酒递给我,「贤妃,你看人很准,不过今天是我儿子的生辰,所以备了这些。」
我们聊了几句,外面梧桐打起暖帐,德妃身穿墨绿斗篷进来,她惊喜的看着暖锅,「我在家最爱吃这个。」
薛贵妃笑,「巧了,我在家也爱吃,最爱里面的豆腐。」
德妃不料薛贵妃今日这么亲切,平时她都是端着架子难以亲近,不过她愣了一瞬,很快接上话,「那我只爱吃肉,素有什么好的,肉才香。」
「来,下肉,今日肉管够。」
第一筷子就是嫩嫩的小羊肉,屋里热气腾腾,一口酒一口菜,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薛贵妃说起以前在家中因为走路让步摇晃了被母亲打手板的事,德妃咂嘴,「我娘不管我这些,她说京中少有几个比我们家尊贵的女儿,以后都是下嫁,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大不了以后带些得力的陪嫁帮我做事。任我在家里日日吃肉,我爹经常让人去外地采买各种肉来吃,你们吃过怪鼠肉吗?」
「那是何物?」
我和薛贵妃都起了兴趣,德妃卖足了关子,弯了眼睛,「是南方竹林里才长的一种老鼠。」
不管修饰了多少,我和薛贵妃听到的都是老鼠两个字,面露惊异,德妃得意的吃了一口肉,伸出手指比了个数字,「我最重的时候这个,我娘说以后嫁人恐怕要嫁武将,不然平常书生背不动我下轿。」
刚说完德妃就知道自己失言,尴尬的端了酒一饮而尽。
门忽然被推开,冷风灌进来吹散不少热气。
雪白斗篷女子站在门口,纤细的手指脱下兜帽,露出清冷凌厉的眉目,她宛如雪山上最尖锐的寒冰,「既然邀了我,怎么就自己吃上了?那我走了。」
「来坐下。」
薛贵妃开口,淑妃脱下斗篷丢给身后的宫人,自己坐在薛贵妃左侧,端了酒就喝,「不用看我,你们说到哪,继续。」
薛贵妃给淑妃夹了一筷子菜,「我与淑妃闺中见过几次,入宫前相识,德妃以前不常参加京中聚会,我进宫后才熟识起来。」
德妃讪讪,「我不喜欢那些规矩,而且我肚子里没多少墨水,你们诗会啊花会的,我去了就是丢丑。」
淑妃看我,「陆太傅是当朝大儒,人人敬重,听说你从小都在西北外祖家,京里反而住的少,没见过你。」
我和淑妃只在入宫封妃大典上见过,后来她闭门不出,若不是今日薛贵妃起头私宴,恐怕都不得见。
我点头,「我少时有方士经过家中,他说我命格不宜进京,若居于京命途坎坷,孤苦一生,因此被送到了外祖家。」
淑妃冷笑,又饮一杯,「呵,他不就说对了吗,有些本事。」
「蔷儿。」薛贵妃出言,「莫要胡言。」
「你是王蔷?」我回想起以前的事,「父亲提过一个名叫王蔷的女子。」
淑妃手顿住,她手微微颤抖,「陆太傅知道我?」
「知道,我曾听父亲提过,他开的学堂有个女扮男装的学生,天赋极高,心思灵敏,十分聪慧,假以时日培养,在他的学生中定能排上前三。」
淑妃睁大眼睛,怕听漏了我一个字,全部听完,她红了眼睛,连说了几个好字,「能得陆太傅这一句话也就够了,够了。」
可是父亲还有后半句,少时就有如此深重的心思,若引导不善,恐慧极必伤。
酒过三巡,德妃拿出自己的礼物,她亲自秀的小肚兜,上面有个胖老虎,「我学识不如你们,女红可不会输。」
淑妃趁着酒意着墨挥笔,写下一幅字,狂放的草书龙飞凤舞,字好像挣扎着要破纸而出,又生生被困在这一方宣纸之内。
我给睡着的容安系上一块玉佩,上面刻着平安两个字。
「这是贴身之物?」薛贵妃看出来这玉不是寻常,我点头,「外祖父在我离开进京的时候给我的。」
「是否太过贵重?」
「无妨。」
反正我以后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此时我是将容安当做自己半个孩子的。
那夜大家都醉了,德妃趴在桌上闭着眼喊娘亲,淑妃伏在薛贵妃的贵妃椅上,皱着眉不知是不是做了噩梦眼角流下泪。
我和薛贵妃推开窗散酒气,看着外面缓缓落下的雪花自斟自酌。
「你的酒量比我想的好。」
「西北的酒比这里烈,我们喝酒不用酒杯,是用壶。」
忍不住弯了唇角,回想起西北的风沙,地平线上火红壮丽的落日,碰撞的酒壶,夜色下篝火的芳香,还有马背上身后少年的温度,他总爱在我耳边一遍遍喊我的名字,爽朗畅快的笑声飘散在草原。
薛贵妃含笑看着我,「我一直看不透你,德妃想要个家,淑妃怀才不遇,而你,不管做什么都是刚刚好,对皇上刚刚好,对皇后刚刚好,对我也是,你善解人意,只有别无所求的人才能心如止水,善解人意。方才我懂了,有那么一刻我看见了你眼中有另一个世界。你的灵魂一直在宫外,在这里的只是你的躯壳,自然对这宫中无所求。」
我哑然,不知如何应对,只是替她斟满了酒,「皇上要的不就是我们这四个摆设,摆在后宫给天下人看,给皇后娘娘用。」
薛贵妃也笑了,与我碰杯。
06.
那夜之后,我们四人又似从前一般,不热络也不生疏,遇见会交谈,平日谨守本分。
过年宫宴一切由薛贵妃操办,林皇后过目点头,她只要轻轻一点头,对外便是林皇后的处处周到,处处妥帖。参宴的命妇都在称赞林皇后,小门小户出身却有灵巧心思。
接受命妇拜见时林皇后高坐凤座,含笑点头,应对问答由一侧薛贵妃代劳,否则又要闹出前两年宫宴上分不清侯夫人和郡夫人的笑话。
宫宴一直持续三天,第一天帝后领万民祭拜天地,第二天众朝臣拜见帝后,第三天才是帝后邀群臣入宫恭贺新年。
今日结束就可以放松一些了,帝后之下便是四妃,我对面淑妃的位置空置,下首德妃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盘子里的葡萄,薛贵妃心思都在身后人抱着的容安身上。
我的手撑着额头,放空心思的等着宴会结束。
帝王与后妃的宴席居内殿,外臣设坐殿外,殿外隔得远,人影憧憧,舞娘水袖翻飞,丝竹鼓乐似乎是隔着云端传进来,吵的我头疼。
待到午夜,帝后携手出殿外,共赏宫制烟火,烟火快些结束便可回宫休息。
李懋和林皇后站在台阶之上,其后是我们三人,再后是低位分的妃嫔。
外臣们起身跪拜,感谢圣恩。
李懋宣了几名官员出列嘉奖,内侍唱读了一个名字,「薛风琅觐见——。」
骤然在深宫听到这个珍藏在心底不敢示人的名字,好似心底被翻开,巨大的恐惧铺天盖地的包裹过来,其中却控制不住的出现一丝欣喜,能再次听到他的名字何其有幸。
仿佛是做梦,耳边出现了魂牵梦萦的声音,我低着头怔怔的看着地面,锦缎地毯上金线绣着缠枝花,花蔓纠缠蔓延,金色的线要勒进我眼睛里一般刺痛,痛的有水意蔓出。
「西北军中郎将薛风琅参见皇上。」
清朗的少年音严肃沉稳,来人身姿挺拔,大步从外臣队伍中走出,干脆利落单膝跪地。
「此次反击吐蕃,你是首功,少年英才,国之大幸。」
他当然优秀,我比谁都清楚。
薛风琅谢恩,随后又接着说,「臣随西北军抗击吐蕃,虽行军艰苦,但臣自幼在西北长大,并未有不适之处。此前行刺吐蕃大将,虽不慎受伤,现下伤已全部痊愈,身体康健。臣知此举过于凶险,可臣武艺不敢自称天下第一,在西北还未逢敌手,请皇上放心。」
领着薛风琅进宫的西北军将领额头有汗,他抬眼觑着李懋的神色,揣度着要不要出言打断,但李懋唇角带着浅笑,喜怒不辨,不敢轻举妄动。
薛风琅还在说,「臣征战吐蕃,深知战场凶险,为免心系之人担心,定会保证自己安全,带领将士们平安归来。」
李懋并未生气,反而觉得赞赏了薛风琅的直率。
身上衣服都被汗湿的西北将领找到机会出列请罪,「薛少将出身寒微,不懂宫中礼仪,御前对奏失仪,恳请皇上恕罪。」
我已听不到李懋怎么说的,只是咬紧牙关死死盯着他龙袍上金色游龙,我不敢看向下首,即使那里有我最重要的人。
我怕我看向他的目光,一瞬间就会泄露出那些引来杀身之祸的情意。
我所有的心思都只用来捕捉他的声音,每个音节,每个文字,将他说出的话深深的刻在心脏里。
第一声烟花爆开,震耳欲聋,鲜红的烟花在黑色的夜空绽开,铺满整个夜空。
李懋和林皇后抬头观看,林皇后兴奋的挽着李懋的手,凑在他耳边不知在说什么。
我随着所有人抬头,第二枚是金色龙身,第三枚是凤凰,第四枚,第五枚,众人都看的入迷时我立刻低下头,高高的白玉台阶下,一众抬头的外臣中薛风琅看向我。
穿越众人,在烟花的轰鸣中,烟火的光芒落在他的脸上闪烁,眼眸如星,灼灼目光落在我眼中。
什么也不必说,只要一眼,我们便可知对方心意。
我只希望烟花再多一些,再久一些,让我再多看他一眼。
默数着数字,最后五响时我抬头,绚烂的烟花模糊在水意中。
德妃意犹未尽的对我说,「今年的烟花真好看,听说是皇上特意提前一年就让宫里准备着,要让林皇后喜欢。」
我目光空洞,笑容虚浮在脸上,好似和平日没有区别,「是啊。」
我做好了娴静的贤妃,宴会散去微笑着离开,茯苓伺候着我洗漱睡下。
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黑色的幔帐,更漏滴滴答答,宫外走动的声音消失,万籁俱寂。
睡在外间的茯苓轻轻走进来,她摸着床抓住我的手,「娘娘。」
我木然的坐起身,靠在茯苓肩上。
「他进宫了,他追来了,我知道的。」
「他是为了进宫见我才去西北军与吐蕃人打仗的,他怎么可以去呢,战场刀枪无眼啊。」
「他说他的伤已经没事了,他说他现在很好,他还说他一定会照顾好自己,平平安安的。」
「我知道,他想告诉我什么我都知道。」
「我也告诉他我过的很好不用担心我了。」
我说的话开始不受控制,一句一句,嘶哑干涩。我抱着茯苓的手收紧,蜷缩在床上,「我居然又见到他了,我以为我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了。」
「你说他怎么可以进宫来找我,我们曾经发生了那样的事,怎么可以……。」
眼泪不断的滑下来,哽咽压抑不住的变成抽泣。
茯苓也抱紧我,「他来了,小姐。」
「这是梦吗?」
「不是梦,他跟过来了。」
我痛苦的呜咽,想要嚎啕大哭,茯苓扯了锦被给我咬着,不断的拍着我的背,「小姐,嘘,不要出声,哭吧,但是不能出声。」
我们相拥着在这个夜晚互相取暖,我咬住锦被发泄出所有悲伤。
茯苓早已泪流满面,「小姐,还有半个时辰,第一批宫人就要起了。」
还有半个时辰可以哭,接下来我就是宫里的贤妃,必须要笑,因为新年之喜,不可面露难色让圣上不喜。
晨起,铜镜中的我浅浅含笑,照例前去与林皇后请安,看望容安。回宫时绕了一条道走。
青色的宫道两侧堆积着扫好的白雪,昨夜外臣就是从这里出宫的,我连远远看他离去都不能。
只求今日能走过与他走过的同一条道路。
路过的小妃嫔们看见我的仪仗,避让到一旁行礼,「贤妃娘娘安。」
「嗯。」
06.
自他离开的七个月后,林皇后又怀上龙胎。
茯苓唤了我一声,我才恍然回神,「现下几月了?」
「九月了娘娘。」
我才意识到,自从再次看见他,我计算时间的方式只剩下以他离开那天为起点了。
和林皇后有孕的大喜事相比,宫里一个秦宝林有孕又身体虚弱流产的事十分不吉,几乎没人提起让皇上不喜,只有薛贵妃送去了些补品安抚。
德妃掐着花,「怎么我就没有呢,我这一生只要有个自己的孩子就满足了。」
薛贵妃一边照顾开始满地乱跑的容安,一边照顾林皇后这边。容安现在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又是还小的一刻都离不得人。
薛贵妃对宫人不怎么放心,德妃喜欢孩子,自告奋勇的去帮着看容安,容安奶声奶气的学说话,抓着德妃的手指叫德德。
林皇后这一胎格外折腾人,身子不适的堪比薛贵妃那一胎,李懋责问太医院,太医跪了一地。
最后还广发悬赏,寻民间医师,即使是土方只要能缓解林皇后的不适也重赏。
他还让薛贵妃时时刻刻上心林皇后的起居,林皇后多日呕吐,她何时受过这种苦楚,哭着求李懋想办法。
太医院无法,民间药方无法,李懋焦躁,将一股气撒在薛贵妃身上,他怀抱林皇后,呵斥薛贵妃,「你身居贵妃之位却不能为皇后分忧,你有何用?」
薛贵妃平静的跪下请罪,林皇后捂着嘴拽住李懋的袖子摇头。
这场折腾在来年结束,林皇后诞下一对双生子,因为双子的原因,早产伤身,好好补养了半年才下床。
林皇后被李懋关了半年,早就耐不住性子,央着李懋带她出去玩,李懋经不住求,但是一对孩子还小,只是出去行宫小住。
没了帝后反而觉得轻松许多,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连思念都可以放肆一些。
帝后从行宫回来时悲伤笼罩,双生皇子在行宫夭折了弟弟,太医说因为早产的原因,两个孩子在母体中本就虚弱,小的弟弟更是比哥哥更弱些。
许是行宫水气重,一夜着凉,不过几日就没了气息。
林皇后病了一年,她觉得是自己害死了自己的孩子,「若不是我要去行宫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无论李懋怎么安慰都不能让她展开笑容,李懋找到我,他垂眸难掩疲惫,「你向来善解人意,去开解开解皇后。」
我去了凤仪宫,那个活泼天真的林皇后靠在软垫上,怔怔的看着膝上的小衣,她无神的双眸看到我,唤了身边的宫人,「去,去把桂花糕端出来,阿云爱吃。」
宫人很快出去,我坐到林皇后身边,她抚摸着小衣,「本来是一对的,我们准备了一模一样的两套,两个孩子都用着一样的东西长大,我还想过将来他们两个人会不会碰到两个一样的女孩子,在同一天成亲,成亲那日要是我分不清他们怎么办啊。」
「可是怎么可能呢,我是他们的娘亲,即使他们还是这么小小的,我只要看一眼就知道谁是哥哥谁是弟弟了。」
林皇后眼里有茫然和不解,「他说我是皇后,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丧子之痛这种悲惨的事怎么会落到我头上啊,我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吗?是上天要惩罚我。」
「可是后来我想明白了,是我自己的错,要出去玩的是我,要带上孩子的是我,是我害死了我的孩子,跟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
林皇后抱着小衣开始哭泣,我让她哭,没有人有资格不让失去孩子的母亲哭泣。
没有李懋在,她哭了个痛快,哑了嗓子,肿了眼睛,脱力的瘫在软垫上。
我只对她说了两句话,「你失去的孩子愿不愿意你继续这么悲伤下去。」
「寝殿还有两个需要娘亲的孩子,长乐公主说好久没有人陪她玩了。」
林皇后走出了悲伤,李懋说我有功,赏了我一些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送过来的时候都让茯苓放到库房里了。
双生子里面的哥哥被李懋赐名容泽,李懋亲自去郊外寺中求来平安符给他戴上。
我和德妃相约去看望薛贵妃,淑妃居然也在那里,长久未见,总觉得淑妃清瘦了许多,瘦骨嶙峋的像是自己身上的刺。
出了林皇后的事,我们迫切的想看见容安,这几日薛贵妃抱着容安轻易不肯松手,「母妃只有你了,你一定要平平安安。」
容安七岁那年,薛风琅带领的西北军大败吐蕃,将吐蕃赶出边境数百里,是李懋登基以来最大的捷报。
一口气缓解了边境被扰的压力,龙心大悦,特召其回京受赏,另恩赐其留京至年底,参加宫宴。
时隔四年,我又可以再看薛风琅一眼了。
我端端正正虔诚的在佛像跪拜,从前我不信神佛,可现在我也在殿中摆了小佛堂,由衷的感谢上苍可以今生再与薛风琅相见。
每见一次都是上天的垂怜。
宫宴上他的座位比第一次来往前了许多,透过舞女飘摇的水袖,可以看见他的侧脸。
我侧身与德妃说话,余光扫向薛风琅的位置,每次借故转头都珍惜着看见他的瞬间。
今年李懋唤出薛风琅,众人以为他有了经验不会再说不合时宜的话,但是他还是继续说着自己在西北的经历,如何击退吐蕃,在军营中的生活,每日有战事时做些什么,没有战事时做些什么,最后低沉认真的说,「臣在军中一切平安。」
我跟在李懋身后,借着他的遮挡才敢抓紧这片刻仔细观察薛风琅,我这才看到薛风琅左脸有道伤疤,好似是被刀砍的,离左眼只有咫尺之距,仅此就知当时的凶险。
他明明说一切顺利并未遇险!
那个眉眼好看的少年脸上多了这道可怖的伤口,我胸口起伏,似有火在烧,血液翻涌着,我努力抑制自己的情绪,但是眼前的世界开始摇晃。
周围的人突然惊呼,茯苓跑过来接住我,我后知后觉的发现我的眼里的世界在翻转。倒在地上失去意识时,我目光落向台阶下外臣处,人群正中那双黑色的靴子情急之下迈出一步,停滞片刻又沉重收回,规矩的立于原地。
我松了口气,这样就好。
太医说我已有身孕,切忌大悲大喜,心情激动,白胡子的太医犹犹豫豫的觑着我的脸色说,「贤妃娘娘或许有难以排解之事,可凡事为龙胎着想,不可忧思过重。」
我挥退了太医,我在宫中别无所求,何来忧思。
「小云,你有孩子啦!」德妃陪在我身边,她眼中有艳羡也有喜悦,手绞着手帕,想碰我的小腹,又怕自己不懂力道伤了孩子。
现在我却没有精力应付她,对她说身体不适送走了她。
我侧躺在床上,眼泪顺着眼角滑到枕头,「茯苓,他们走了吗?」
「已经走了。」
下次再见不知何日,他不知我的消息,在余下的日子里会如何担忧我,如何惶惶不安的猜测。
只要想到他受如此煎熬我就心如刀割。
07.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有孩子,明明我次次都在喝着茯苓私下配制的汤药,茯苓说这汤药不完全管用,「若是用了虎狼之药会对娘娘身子有害。」
我呆滞的摸着小腹,「我不想要这个孩子。」
我不愿意生下不爱之人的孩子,谋害龙胎是死罪,所以我在林皇后邀了后宫泛舟湖上时跟了去,支开茯苓,站在船尾与妃嫔们交谈,然后脚下踩空跌入湖中。
冰冷的湖水包裹着我,涌动的湖面扭曲了船上的人影。
一只手抓住我,轻松的将我从水里提出来。
束着长发的玄衣少年全身湿透,像是野兽一样甩着头甩水珠,他用衣袖擦了眼睛的水,神采飞扬,星辰般眼眸里装满了那个午后的阳光,「你们京里来的人怎么游水都不会,还要我这种乡下人来救,我当京中人都多厉害呢。」
「你叫什么名字?」
「陆云卿?太拗口了,叫你卿卿吧。」
「卿卿。」
我猛地呕出一口水,小腹绞痛。
「贤妃娘娘醒了!快叫太医!」
睁开眼我看见的不是太医,而是坐在我床边的李懋,他深沉不见底的眼眸注视着我,我感觉到里面充斥着审视,稍有不慎就是万丈深渊。
纵使身上疼痛万分,也不敢放松半点精神,努力思考此时我该怎么做才是一个失去孩子母亲的合理举动。
微凉的手放在我额头,「好些没有。」
我眼睛一红,似是不敢听到那个显而易见的答案,颤抖着双唇,「皇上,让太医进来看看孩子,我无妨,就是腹中胎儿……。」
李懋目中没有波澜,他看着我的眼睛,想将我看透,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我的孩子可能会没了,我与所爱之人的孩子,与薛风琅的孩子没有了!
只是这样简单的一个想法就让身体本能的发出悲鸣,祈求的看着李懋,「皇上!」
痛彻心扉的哀恸,明明白白的传递给旁人,李懋终是移开了目光,「孩子没有了,你和你的父亲都是有分寸之人,本想你可以有个孩子,将来给容泽做左膀右臂。」
我只顾着恸哭,此前我以为我对孩子只有厌恶,想要骗过别人要骗过自己,我幻想着失去的孩子是薛风琅的,此刻从心底爆发出的悲痛竟半分做不得假。
李懋也有所触动,他握住我抓紧锦被的手,「孩子我会再给你,现下身体虚弱不宜过度悲伤。」
我面上哭的不能自已,心中漠然,不会再有了。
那日游湖在我周围的人都受了罚,我以我疏忽不能护住龙胎为由向李懋请罪,林皇后出面求情。
李懋说我虽有错,念在为母之人失去孩子,不再作罚。
我躺在床上看窗外的树叶,苍翠的树枝被风吹的晃动,树叶沙沙。
林皇后来看我,她说着我觉得幼稚的俏皮话想逗我开心些,我配合着她笑,长乐公主牵着容泽,两个白嫩可爱的小豆丁趴在我床上,装作小大人的拍我的手。
「贤母妃不难过。」长乐公主歪着头给我解释,「我们夜里做了噩梦,父皇都这么把我们抱着哄,这样不管梦里有什么,都不会害怕难过啦!」
「谢谢长乐。」我摸摸她的脸,容泽看见了抓住我的袖子,我也摸了他的脸他才开心。
可惜我唯有在梦里才有片刻欢愉。
「对不住你。」林皇后把两个孩子拉过来抱在膝上坐好,她眼里是褪不去的忧愁,「我本就害了我的孩子,现下又让你失去了你的孩子。」
「跟你没关系,不要这么想。」
为了让我重展笑颜,林皇后召来梨园的舞娘给我看吐蕃歌舞,这群舞娘是吐蕃战败那年进献的,但是宫里的人因着此前战事原因,都当她们不存在,怕触了霉头。
唯有林皇后没有顾忌,她知我以前住在西北,「看看西北的歌舞别想这么多了,开心些。」
她把宴会设在了御花园,席上只有我和她,她没有让其他人来打扰我。
我一脸病容,冷淡的坐在位置上,长乐和容泽在嬉戏打闹,林皇后看的津津有味。
这群舞娘舞着异域舞,舞蹈热情奔放,但是在这精致优美的御花园里,就显得十分可笑。
这样的舞蹈本该踏在广阔的草原,如夜晚的篝火自由炽热,有人抱着马头琴,嘹亮的歌声传出去很远。
漂亮的姑娘挽着手围着火堆欢快的跳舞,我和薛风琅坐在旁边喝彩,他抛了个酒壶过来,「西北的烈酒,喝的了吗?」
我处处不服输,打开盖子仰头喝下一口,入口热辣的好像火,冲鼻的呛,眼泪立刻就出来了,忍住咳嗽,我把酒壶盖好抛回去给他。
喉咙好辣,但是立刻就驱散了草原上刺骨的寒意,那股火蔓延到全身,忍不住欢欣雀跃起来,想要跟着姑娘们舞动。
「歌舞好看吗?」
林皇后唤了我两次,我才发现我走神了,下面的吐蕃舞娘们跪地俯首,静候指示。
我垂眸道好,让茯苓分了赏赐下去。
舞娘们依次上来谢恩,领舞的舞娘手腕上戴着一根略显陈旧的五彩发绳,林皇后看了新奇,「你手上是什么?」
「吐蕃人与中原不同,不用发簪束发,多用编发,所以她们的发绳样式繁多,色彩鲜艳,十分好看。」
我在西北时图新鲜,有时也会学着吐蕃女子编发,家中买了许多发绳。篝火边舞动的姑娘们辫子上绑着五彩斑斓的发绳,纵情飞扬。
她们舞到兴起,下来拉起自己中意的人挽起手回到篝火边共舞。
无人邀请薛风琅,我出言笑他,「都没人看上你,你看你多招人讨厌。」
薛风琅手搭在膝上,背靠着堆起的毛毡,有一口没一口的喝酒,「哼,再讨厌也没你讨厌。」
在我旁边的姑娘嬉笑着跟我解释,「我们可不邀有主的人。」
「喂!」刚才还什么都不在乎的人慌张直起身,想要阻止她说话。
但是她根本不管,指着薛风琅的手腕,「在我们这儿,互送发绳是定情之意,他既有了倾心之人我们自然不会自讨没趣。」
薛风琅手腕上戴着的发绳是我之前抛给他的,我的发绳太多,一直都没有认出来过。
薛风琅转过头躲避我的目光,但是他通红的耳廓泄露了他的心事。
他若和我斗嘴我便把发绳要回来我还觉得没什么所谓,他这样反而让我也红了脸,跳动的篝火好似乱了的心跳。
「女子若有倾心之人就解下束发的发绳相赠,男子若同样欢喜,便会日日将发绳戴在手腕上,待娶亲之日,亲自替新娘束起辫子。」
林皇后微微倾身,听的入神,「原是如此,那你是有定情之人了。」
舞娘低下头,「原本是要成亲的。」
林皇后想问为什么不成亲,她突然反应过来为什么,便不再问,而是凑过来和我说话,「小云,你知道他们这个习俗吗?这跟我们的结发相守有些像啊。」
我看着别处的花叶,轻淡的说,「我不曾听过。」
林皇后还在问那个舞娘关于发绳的事,我不想再听,起身告退。
走到抄手游廊时我看见还坐在原处的林皇后让舞娘起来,「我放你出宫,去找心仪的人成亲吧。我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便也希望天下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
身边的宫人怯怯的上前问我,「娘娘,您怎么落泪了?可是有不适之处,」
听她询问我才发觉脸上有泪滚落,我最后望了眼皇后,那个舞娘喜极而泣,她不断给林皇后磕头谢恩。
「风大,回去吧。」
08.
宫里的孩子不多,却也不缺我这一个,林皇后在双生子之后养好身子,又传来有孕的喜讯,这几年高位的四妃除了薛贵妃有所出,其余无一人有子。
德妃眼巴巴的盼着个孩子,她爱吃东西,在听说林皇后又有孕的那天夜里,开心的叫了许多吃食,一盘盘的佳肴端上桌。
她抓了个肥嫩的鸡腿啃,「好呀,这是大好事,宫里又有小孩子了。」
她最爱吃肉,每种肉都迫不及待的放到嘴里,脸颊撑的鼓鼓的,咽下一口又吃一口。
擦掉眼泪,接着吃,「有好吃的有什么好伤心的,这么多肉,家里都吃不到,不许哭了,不许哭。」
十月,皇后诞下她的第三子,三皇子容思。
大皇子十岁的时候皇上膝下只有四个皇子,除大皇子容安外,二皇子容泽,三皇子容思以及只和容思只差了一岁的四皇子容昱都是林皇后所出。
容安与容泽年龄相差不大,但是容安的天赋让尚书房所有先生惊叹,衬的容泽好似十分平庸。
我父亲最得意的弟子,现下京中书院的院长方先生赞大皇子,「惊才绝艳。」
李懋面无波澜,「容安才十岁,是否当得起这四个字。」
「正是因为大皇子才十岁,臣才用这四个字。」
容泽也很优秀,但是在容安这样耀眼的才华面前,显得黯淡无光。
容泽很像皇后,天真纯粹,他每次都为了容安被先生赞扬而由衷的高兴,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有外臣之子随母亲入宫,大皇子与二皇子出面接待时,容泽会满脸骄傲手舞足蹈的给小伙伴们吹嘘自己大哥的厉害,他眼里大哥是天上神仙一样的人,进宫的那些同龄人就是穿着衣服的猴子。
尚书房下学时偶尔李懋会亲自过去查看皇子们的功课,李懋看了容安的文章,眼里也有惊叹,他自认他在这个年龄也无法有这样的见解。
「你很好。」
容安低头行礼谢恩,在旁边眉飞色舞动来动去的容泽兴奋的蹦起来跳到李懋背上,「我就说大哥聪明!这次文章肯定是他第一,父皇之前还不信!」
「你看看你呢,行为举止有没有皇子的样。」李懋表面沉下脸教训,却挥退内侍,手托着容泽的腿,「回去让你母后收拾你,容思明年也要上学了,你比不过弟弟试试。」
容安礼仪不错分毫,他端正站立于原地,目送父皇和弟弟离开才转身,我和德妃早已等在尚书房外。
「贤母妃!德母妃!」
刚才稳重的少年现在才有了几分孩子气,快走几步走上来,德妃疼惜的给他擦脸,「上了这么长时间课累不累?饿不饿?今天你母妃去皇后那里做夏季各宫制衣用品的账目了,午膳去德母妃那里吃。」
「累!」容安点头,德妃连忙让身后的宫人上前,打开食盒,「我就说你会饿,快吃。」
容安拿了一块桃花糕边走边吃,我跟在他身边,让茯苓给他撑着伞别晒了日头。
宫里的人都在称赞容安,说他是天上星君下凡。薛贵妃教他行事,德妃教他纯良,我教他心性,淑妃教他学识,他是我们四人的孩子,自然是天下第一人。
淑妃进宫前从我父亲处学到了研学之道,在宫中多年,她闭门不出都是在研读书籍,她称尚书房的方先生是误人子弟之徒,她扬了眉毛鄙夷的丢开容安的课本,「在你父亲学堂时我就看不上那个姓方的,脑子僵硬,不知变通,如何做学问!」
我隐隐感觉到薛贵妃在将容安教导成一个帝王,可是容安他本来就出色,帝王之位,择贤者,这都是各凭本事。
我只将我所知教导给容安,未来如何看他自己。
那时我还那么的天真,忘了我们所有人在帝王手中,他摆布着我们所有人的命运。
09.
容安十三岁那年气度偏偏,芝兰玉树,俨然是个小大人。
而我也第三次在宫宴上看见薛风琅,他成熟了许多,少年稚气消失的一干二净,眼底有战场历练出来的坚毅,曾经的张扬收敛成不苟言笑的严肃。
我们只要互相确认平安就好,上天保佑,我们都平安。
宫宴朝臣酒酣耳热之际,有人提出大皇子可以参与朝政历练,李懋手撑在龙椅之上,手指摩挲着白玉酒杯,鬓边黑发挡住眉眼。
莫测天意。
三月第一支桃花开的时候,薛贵妃让人折了送到殿里,她温柔的摆正花苞,「这个年龄的少年人就不用熏香,衣襟上是无意沾染的香气才好。」
我刚和淑妃一起过来,我们互相摘下肩上的花瓣,薛贵妃是金玉堆中长大的贵女,她的品味自然是好的。
「梧桐,顺便给秦宝林也带一些,七公主刚满月吧。」
李懋膝下的公主现在有七个,他眼里只有大公主长乐,其他都是承宠一两次之后就有了龙胎的小妃嫔们,一年不得见几次天颜,都是薛贵妃心细照应着那些公主们。
「也是可怜,她们的名字都是礼部选的,皇上也许都忘了那些女儿了。」
淑妃对李懋最为不齿,「他眼里除了林皇后和那几个孩子还有谁?这宫里是他们一家人的宫,不是我们这些人的。」
「淑妃每次这样我就怕。」德妃站在门外,拎着食盒不敢进来。
淑妃甩了袖子自己坐下,「我们几个都是三十几的人了,你也别扭扭捏捏的作小女儿态。」
「今日我们庆贺容安殿试第一,不许吵嘴。」
容安央着方先生让他把文章塞到了今年科举殿试学子的文章中,李懋从中挑选了魁首,没有署名的文章,但是上面的字迹格外熟悉。
李懋很快就发现是容安的字迹,胆敢干扰殿试,龙颜大怒。林皇后苦苦求情,加上容泽也跑去跪在容安身边,梗着脖子叫:「父皇,你要是罚大哥我就、我就不跟你说话了!再说了大哥有什么错?你说他干扰殿试,他文章是不是自己写的?他比别人写的好是不是事实?他作弊了?」
李懋黑着脸挥退容安,免了皮肉之苦,罚了抄书百遍,三日之内交。
容安怎么抄得完,幸好淑妃会左手字,能模仿别人的字迹,在得知消息的时候就动笔写了一些,现下一起送过来薛贵妃处。
薛贵妃翻看了几眼,「这么多年了,你的字越发精进,我是他母妃都看不出来真假。」
淑妃懒得答话,就撑着额头假寐。
容安回来了,我们都担心他被李懋呵斥难过,他对我们每个人行礼之后跑到淑妃面前,「请淑母妃恕罪。」
淑妃睁开眼,「你给我惹什么祸了。」
容安嘴上在道歉,眼睛晶亮,好似藏着什么宝藏满腹期待的等着对方欢喜,「儿臣递上去的文章是抄了淑母妃上次随手写的文章。」
「一字不差。」
淑妃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慢慢直起身,就看着容安,容安用力的点头,淑妃颤抖着嘴唇,久久才不安的问,「你没哄我?」
「父皇亲自选的,他说这文章十年来独一档。」
容安被淑妃紧紧的抱住,「多谢……多谢,多谢你。」
那天淑妃喝了很多酒,她的话很多,压抑在胸中的豪情壮志第一次抒发出来,冰雪一样的美人脸颊潮红,双目水意浓浓。
「以前啊我谁都看不起,家中兄弟,京中青年才俊,我女扮男装出去参加他们的诗会,结果不过如此,粗俗愚笨还互相吹捧,可笑,这群凡夫俗子也好意思自称才子。」
她端了酒杯指着我,「后来我去你父亲的书院,你父亲的才学我承认,他是我见过最为博学豁达之人,他的学识和胸怀让我折服,但是假日时日我肯定能追上他!」
「只要给我些时间,我会站到高处,让所有人都仰望我。」淑妃傲然一笑,「上天给了我超越男子的才能必定不能空耗,我朝并非没有女子为官的特例,即使难,只要我比男子努力百倍,千倍,比他们出色百倍,千倍,我一定能站在朝堂之上,为天下万民做些事。」
「他日史书,定能留我一笔!」
淑妃那天彻彻底底的醉了一场,她伏在贵妃椅上,「我是可以走到那里的啊……我可以的。」
五月时一众皇子皇女出门骑射,薛贵妃没有共同前往,后宫中出现了内侍和宫人衣物短缺的丑事,李懋责令她留下调查,只有林皇后、德妃和秦宝林随行。
皇子皇女们都喜欢林皇后,林皇后没有架子,她有很多奇思妙想,会带着他们玩耍,好像大孩子。
那天午夜,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总是睡不好。
我忧心是不是远在西北战场的薛风琅出了什么意外,他是不是受伤了在想着我,我才会这么心绪不宁。
月亮被乌云遮蔽时云霞殿那边突然灯火通明,隐约听到了凄厉的悲鸣。
「怎么了?」
茯苓进来跟我说,「是薛贵妃那边,宫外传来消息,大皇子从马上摔下来了,摔到了脑袋,生死不知。」
我眼前发黑,几乎晕厥。
太医院所有太医聚在云霞殿,太医令说情况危及,若是醒不过来恐怕就去了,他犹犹豫豫不敢说下半句,若是醒来也很可能会痴傻。
薛贵妃彻夜不眠的守着容安,德妃已经哭晕过去几次了,她自己都需要人照顾。
我强忍住悲痛,让薛贵妃去休息,「这里我陪着,你倒下了谁照顾安儿。」
薛贵妃通红的眼睛终于动了下,她青白着脸点点头,「梧桐,传膳,吃完我要休息。」
淑妃和我轮流陪着安儿和薛贵妃,昏睡了五日后容安醒了,但是他成了痴儿,那个天之骄子成了坐在床上张着嘴流着涎液的傻子。
我难以置信的去握他的手,「是贤母妃……。」
容安受了惊吓,啊啊的惊叫反手打在我脸上,我捂着脸无法出声。
薛贵妃这个总是从容镇定的女人霎时晕了过去,醒来的第一件事是去教导容安,想要容安回想起过去。
但是容安已经完全没办法思考了,我看见薛贵妃眼中的光熄灭,眼神死寂。
薛贵妃一夜之间两鬓斑白,她安抚好容安后,上好妆,拖曳着长裙一步步走上贵妃之坐,她目光冰冷,「将行宫伺候的宫人全部拿下,连夜审问。」
平静多年的后宫被薛贵妃轻而易举的翻覆,这个在林皇后影子下多年的女人一朝雷霆手段,让人战栗。
审问持续了半个月,总有宫人在午夜宁静时被捂着嘴拖走,宫中人人自危,高位四妃无一人管,甚至暗中支持,林皇后根本不知如何管。
最后是李懋出面,将薛贵妃传召至未央宫,李懋高坐大殿之上,「安儿的事朕也很痛心,但你莫要失了分寸。」
薛贵妃妆容依旧端庄美艳,却失了那股生气,她不让步,「臣妾要知道谁害了自己的儿子。」
李懋握紧手中的玉串,「朕已经查清,秦宝林心生嫉恨,让人在安儿的马鞍上做了手脚,谋害皇子是大罪,朕可以赐死她,流放秦氏一族。」
「臣妾与秦宝林无冤无仇,她的女儿七公主还在襁褓之中。」
「贵妃,休要纠缠扰了后宫安宁,此事到此为止。」
薛贵妃跪下,头贴在冰冷地砖上,「恳请皇上将秦宝林交予臣妾细细询问。」
李懋神色不变,「朕会处死她。」
「恳请皇上。」
「贵妃,别忘了你在后宫的职责,秦氏一族已付出代价,你不要得寸进尺。」
「恳请皇上!」
李懋起身离开,只剩下薛贵妃跪拜在大殿中,殿外照入的一地阳光只碰到她旖旎一地的裙摆上,余下皆是森森黑暗。
10.
薛贵妃宣布了秦宝林嫉恨大皇子优秀下毒手的事,秦宝林已被处死,襁褓中七公主被抱给德妃抚养。
这件事就这么了结了,薛贵妃设了个私宴邀请我们。
夜晚我们应邀而来,薛贵妃穿戴的整齐坐在桌边,发髻后十二钗步摇璀璨炫目,桌上摆着精致却凉透的宫制菜。
她抬头看我,浅浅一笑,「离上次这样聚有十多年了,时间过的真快啊。」
我坐下,想说什么,脑中都是茫然,只能端了酒喝下。
第二个来的是淑妃,她进来就坐下,什么也不说,一杯接一杯的喝。
最晚来的是德妃,她红肿着眼睛,看着我们三个,眼睛又掉下眼泪,坐到剩下的位子上。
薛贵妃斟酒,放在淑妃面前,「你我闺中相识,在宫外时我也听过你的名声,总觉得你太桀骜了,身为女子却这么离经叛道,进了宫你我相伴快十数年,才知你比我们更难受些,胸有丘壑却被困于这四方天地,想必日日都难熬。」
「再难熬都熬过了这么多年。」
薛贵妃又斟酒放到我面前,「我知你从未进过这宫里,有点念想不知是好是坏,总归是有盼头。」
然后是德妃,酒杯放在德妃面前时德妃肩膀颤抖了一下,「你也有自己的孩子了,七公主十分可爱,我就恭喜你得偿所愿。」
薛贵妃手抬了两次,宛如暮年,手腕颤抖,倒了几次才将自己的酒杯倒满,桌面已经洒满了酒液。
她举起酒杯,「我们今夜就再聚一次。」
那夜我已经没了记忆,我只记得薛贵妃幽黑的双目,里面失去了神采,我曾在草原见过这种眼神,那是走到绝路的孤狼。
薛贵妃爱子出事,李懋特许其家人进宫宽慰,薛将军戍守北方边境,入宫的只有其兄薛大人。
林皇后的家人时时都能入宫,她自然不在乎这个,反而担忧我们思念家人,也央了皇上让其他人的家人入宫探望。
淑妃见到了自己的父亲,那个总是呵斥女儿女伴男装出门求学的顽固中年男人现在已经白了头发。
他挺直背脊在祠堂里面打女儿手板的样子还历历在目,眼前的人背已经佝偻了。
王大人仔仔细细的看自己的女儿,自己膝下长大冷淡高傲的小女孩眼角居然有了细纹。
在淑妃开口前王大人就解释,「年纪大了,以前绘制水利图,坐的久了老了腰就不行,不妨事的。」
「宫里什么都有,我也不知道带什么来,所以什么也没带,你也不缺。」王大人板着脸,淑妃也冷着脸,哦一声。
「你娘去采买了些书,大江南北都搜罗了,劳心劳力,说了她也不听,不知道你爱看什么,她就都买了。」王大人的腰不能久坐,索性站起来打开书箱,把那些书都翻出来摆着,好让淑妃看封面,「不知道有没有你喜欢的。」
德妃的父亲和母亲进宫一点都没有宗室领头人的威严,两个略显富态的老人下了轿子就脚步匆匆,德妃的父亲没想到胖嘟嘟的夫人可以这么健步如飞。
他五根萝卜一样的手拿着手帕擦汗,「你慢些,慢些!等等老夫。」
德妃母亲冲进宫就抱住了德妃,「我的儿!我的儿!」
「娘亲!」
母女哭成一团,德妃母亲一边哭一边拍打坐在两个人旁边递茶水递手帕的人,「就你爹这个没用的,非要送你进宫,有屁用啊!你看看她瘦成什么样了!」
「哎呀,可不能这么说,要文雅,还在宫里。」德妃父亲眼睛都成一条缝了,他不要别人帮忙,自己从带进宫的两个箱子里拿出一个油纸包,「你以前爱吃的东大街猪肉脯,现在那个老师傅不做了,我亲自上门让他出山再做点,时间急,就这么点,你省着吃。」
德妃母亲擦了脸,也赶紧给德妃看箱子里的东西,她年纪也大了,蹲下去费劲,要扶着椅子艰难的挪到箱子旁边,两个老人珍惜的一件件摆出来,细细的交代,「这个是我做的糖,怕是比不上宫里的手艺,你别嫌弃。还有这个,炖五花肉,路上怕撒了,我包了两层,都凉了,你热了再吃。」
「这个给你。」德妃父亲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你娘最爱做菜,我们两个都写成菜谱了,你要是想我们了,让你身边的人照着上面做,别自己捣鼓,刀啊油的都危险,别伤了你的手。」
小册子是这个李家宗室第一人连夜写的,这个时时刻刻笑眯眯的弥勒佛,皱皱眉京城都要抖三抖的人,熬夜自己粘制册子,和夫人一起研制菜谱,他递出来时用袖子擦了擦,「年纪大了,眼神也不好,写的费劲,你现在赶紧看看,哪个字看不清楚,我们给你改。」
我的父母早在我进宫时就辞了太傅一职退隐南方,天下有名的陆大家选了江南开书院,十几年内陆家书院名满天下,无数学子慕名求学。
陆氏一族具不在京中,山高路远,哥哥在一月后才赶进宫见了我一面,他青衫布衣,难掩身上气度风华,潇洒的撩起衣服坐下,「宫里过的怎么样?」
「甚好。」我攀了花枝浅笑,当初送我入宫后陆家迅速隐退,抛弃了盛名,给我在宫里留出了四妃中最宽的一条路,我也是四妃中唯一李懋主动说要给我一个孩子的人,可惜我不稀罕。
哥哥左左右右的打量我,「你怎么还跟小姑娘一样。」
「哄我开心?」
哥哥笑了,「为兄自然希望你开心,来这里路途遥远,父亲母亲年纪大了不宜舟车劳顿,就我来了,来的路上顺便游山玩水,给你带了些沿途见闻。」
「愿闻其详。」
哥哥将外面的大千世界都讲给我听,言辞幽默风趣,好似在家时,他总爱给我们这些弟弟妹妹讲些趣闻。
日落十分,他要出宫了,「嗯?从刚才我就注意了,你的平安佩呢?」
「给我儿子了。」
「我不曾听闻你有过生育?」
「我视容安为亲子。」
哥哥久久的看着我,摇头笑,「明白了,我会告知陆氏一族。」
「父母都让我告诉你,他们身体康健,你在宫里护好自己。」哥哥顿了顿,「故人也让我向你告平安,他那里事事顺遂,你不要为他忧心,时刻心情畅快才好。还有,他让我问问你,景宣四年宫宴,你晕倒一事可有大碍。」
十三年前的事了,他现在还记着,我胸口抽痛,缓了许久才用沙哑的声音说,「我无事,事事都好,故人无须担心,自己多多保重,西北军营艰苦,万万要珍重,一定要平安我才能欢喜。」
「故人一直未娶,何苦来哉。」哥哥摇着扇子,「你的侄子侄女都在议婚了呢。」
亲人们都离宫了,后宫恢复平静。
来年林皇后诞下一对龙凤胎,她欢喜之后就是痛哭,容泽陪着许久,林皇后摸着容泽的脸,「你弟弟还在,肯定跟你一模一样。」
容安痴傻的病没有治好,他十五岁生日的时候薛贵妃上请去行宫给容安过生辰,帝后允。
后宫第一次帝后与四妃均出宫游玩。
行宫里的雪比宫中轻盈干净,薛贵妃安排一切事宜,她请了宫外的马戏进行宫给容安看。
杂耍的人踩刀山,过火圈,容安坐在薛贵妃身侧,啊啊的拍着手,薛贵妃给他擦口水。
容泽拉着容思搬了凳子坐在容安旁边,「大哥,这刀可锋利了,你说他们怎么做到的?」
容泽私下对我说,他的大哥只是暂时失忆了,肯定会有想起来的那天,「我把以前的事告诉他,他听了就会想起来了,我大哥是天下最聪明的人,是星君下凡,这点小挫折不会打败他的!」
容泽想,以前的容安肯定一眼就看出来关窍所在,他最后还闹着也要上场去踩刀山,被李懋骂了一顿。
杂耍完的深夜,薛贵妃亲自将容安送到我宫里,「请你照看一下容安。」
「怎么了?」
容安牵住我的手,已经比我高的容安低头靠在我肩上,「困……困!」
薛贵妃淡然一笑,「有点事去做。」
很快我就知道是什么事了,行宫一夜之间被围,肃杀死寂。
宫变。
李懋所在的居所被重兵把守,这里的消息透不出去,没人知道帝王已在薛家人手中。
我心脏狂跳,绝对没有这么简单,李懋登基十数年,平定外患,打压朝内,提拔亲信,他的手段非一般人所比。
但是……,我忍不住冒出一点不该有的期望。
这个微小的期望很快就被打破了,薛贵妃兄长带领的薛家军迅速被诛杀,那个早已埋伏守在京外的亲信,竟然是薛风琅。
安静的行宫被血染红,我的宫门被撞开,杀红眼的士兵冲进来,随后被长缨枪钉在地上,身穿甲胄的人大踏步进来,脚踩着死去的士兵将红缨枪拔出来,红缨枪在手中挥舞出一个半月,挥掉枪尖的鲜血。
我强自镇定的站在殿前,茯苓带着容安藏起来了,我要保护他们两个,他走到我面前我才看清他手臂上系着李懋亲卫的黄色丝帕。
「你们继续往前,保护淑妃。」
陌生又熟悉的声音,我颤抖着不敢相信,怕眼前是我死前冒出来的幻觉。
头盔摘下,薛风琅冷峻的脸出现在我面前,见到我后他脸上的坚冰融化,轻轻吐出在胸中千回百转十数年,饱含了他所有柔软的名字,「卿卿。」
记得以前在西北,他总爱大声的喊我卿卿,张扬的炫耀,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天下唯有他可以这样亲昵的唤我。
我什么也顾不得说,立刻冲过去抱住他,满怀甲胄,冰冷生硬,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别哭了,别哭。」薛风琅抱着我,他说话时也在哽咽。
我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是伤心,更多的是悲哀,我竟然没有第一眼认出来他,我竟然觉得眼前的他陌生。
我们之间原来已经隔了十数年!
「你过的怎么样?」
「一切平安,你呢,你在战场上有没有受伤?」
「没事,只要能看你一眼。」薛风琅握着我的手,目光锁在我身上,舍不得离开一瞬,「皇帝已洞悉薛家的意图,他早就让我进京了,现在行宫两军混乱,我带你走!」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现在是备受李懋信赖的西北将军,只要这场宫变镇压下来,他身上是有救驾之功的,大好前程唾手可得。
薛风琅以为我的犹豫是怕计划不周全,像我们第一次那样,连忙向我解释,「圣旨下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这是我的机会,叛军制造的混乱足够我带你走,现下我有西北军的虎符,足够我们拖延一点时间,可以走出中原。」
我只是不可思议,怔怔的说,「这已经不是二十年前了。」
我们都不年轻了。
薛风琅目光灼灼,将我拉到怀里,似是怕我又离开,「不管是二十年前还是现在,亦或是二十年后我都不在乎,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带你走,什么忠君,什么权势,这些都与我无关,我只在乎你,卿卿!」
我想我是疯了,竟然说了好。
我们牵着手奔走在宫道上,外面都是厮杀声,血染红这个黑夜,不过我都不在乎,马上就可以出去了。
「卿卿,还记得我们约好的吗?」
我提着裙摆努力跟上他的脚步,「我一直都记得!西北,大漠,南疆!」
「行宫最南侧临着湖,我们走水路,一直往南,路上多山路,你要吃苦了」薛风琅拽着我奔跑,语气有调笑,好似变回了曾经带我跑在西北旷野的少年。
「你忘了跑马你从未赢过我!」
我也笑了,握紧他的手,这里已经没有多少宫人,翻过墙外就是崭新的未来。
踏上围墙落下,外面是手持盾牌红枪的羽林卫,李懋的亲卫。
整齐肃杀的亲卫将行宫围的水泄不通,他们悄无声息的蛰伏在黑夜中,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行宫的消息传不出去才对。
好像落入冰窖,刚落到掌心的希望被碾的粉碎,我几乎要尖叫出声。但是我感觉到薛风琅的杀意,我不可以让他死。
松开了薛风琅的手,我抚平破烂染血的宫装,一步步走向前方,慢慢离开他,「本宫是贤妃,行宫内有乱贼,薛大人护送本宫到此。」
我感觉到背后的炽热的目光,粗重的呼吸。
羽林卫盾牌让开,首领出列,「恭迎贤妃娘娘。」
11.
薛贵妃失败了,李懋留了两手,他不仅召回薛风琅,还暗中调动了羽林卫。
薛大人收押下狱,薛贵妃软禁行宫。
李懋高坐御座,冷眼看着下面跪着的薛贵妃。
事到如今,薛贵妃依旧盛装,朱紫色的宫装雍容贵气,妆容明艳,她维持着浅笑,跪坐在地上。
「朕给过你机会,你还要谋逆。」
「什么机会?是指因臣妾先皇后诞下皇子而毁了臣妾的身子,还是安儿诞生时产婆和太医想要动手脚被贤妃阻止?亦或是怕林皇后伤心,让我私下给小妃嫔们打胎,手上替你做的肮脏事?」
薛贵妃仰头看着李懋,浅浅的笑是对眼前男人的漠然与鄙夷,口中不再自称臣妾,「你让四妃无人可生育,让我们为林皇后处理一切杂事,这些我都认了。」
「毕竟身为下臣就该为帝后分忧,我所学皆是为此。」
「既然如此还敢暗害帝后?」李懋淡淡的审视着薛贵妃,好似刚认识她,「你是在嫉妒月儿的皇后之位?」
薛贵妃笑了,放声大笑,「皇上,你未免将我看的太低了一些,区区皇后之位,我还不至如此,无论谁在那个位置上,只要能行国母之事,安稳后宫就可。」
「你与皇后相爱,只要不危害社稷,残害忠良就与我无关。」薛贵妃凌厉了双目,抬高声音,字字泣血,「但是你为何害我孩儿!仅仅是因为他太过优秀,你就撺掇德妃与秦宝林害他痴傻!」
「帝王之位!能者得之!你居然怕安儿胜过容泽,就出手毁他一生,你连让他去竞争的机会都不给!」
「容安,容泽,你从一开始就没有给过机会,安是安分守己的安,泽是泽被天下的泽!」
李懋抬了眼眸,「天下是朕的天下,月儿是朕的爱人,朕的江山自然也是她的,未来也是她的孩子的,旁人生了觊觎之心,死罪。」
薛贵妃连连冷笑,「所以你就敢做残害亲子之事。」
李懋目光微动,「你不必活着了。」
宫变一事无人知晓,薛大人下狱一事也是静悄悄,帝后回宫后薛贵妃幽禁于云霞殿。
戍守北方的薛将军回京,他脱了铠甲,身穿单衣负荆条,一步一跪从宫门进未央宫,戎马一生的薛将军披头散发赤足,他身上都是战场受的旧伤,跪到未央宫时膝盖已经弯不下去。
薛将军拖着左腿,撑着地面一点点叩首,「懋儿,是你表哥表姐错了,舅舅给你磕头。」
「懋儿,舅舅给你认错。」
威风神气的大将军现在是个可怜的老人。
——懋儿,有你舅舅在,谁敢给你脸色看,舅舅让你表哥表姐带你去骑大马,宫里兄弟们不理你,舅舅这里有你的兄弟。
薛大人狱中处死,薛贵妃赐死,容安念在痴傻不知事,免罪,交由贤妃抚养。
薛将军重重叩首,「谢主隆恩。」
我捧着托盘一步步走到云霞殿,托盘上放着白绫、毒酒和匕首,将皇上的恩赐送到薛贵妃面前。
云霞殿的宫人都秘密处死了,只剩下薛贵妃和梧桐。
我把托盘放到桌上,手脚冰凉。
薛贵妃清浅一笑,她卸去了贵妃的头饰,黑色长发散下,轻松悠闲好似午后小聚,「梧桐,去把门关上,我跟小云说说话。」
薛贵妃擦掉我额角的汗,「你没走掉啊,我还以为至少我们两个要有一个如愿。」
「薛小将军是我薛家人,只是旁系的不知要追溯到多少代以前,身份低微,顶着薛姓又没有薛家的牵绊,皇上最爱用这种人了。」
我睁大了眼睛,薛贵妃竖着手指止住我要说的话,「我猜的,不过你的事我们多少知道一些,都是女儿家,怎么看不透你眼里的思念。」
原来她们一直都知道。
「是谁我也是猜的,没有告诉她们两个,你放心吧。」薛贵妃俏皮的眨眨眼,「往后的路要你们三个自己走了。」
薛贵妃握紧了我的手,「安儿托付给你。」
「你为什么这么冲动……没办法成功的。」我还是忍不住问,薛贵妃冷静的出奇,小声说:「我知道,但是我此举并非夺位,宫中太医无用。」
「只有搅乱这池水才有机会,接下拜托你们三人!」
「另外还有一件事,我告诉你,说不说出去,你自己决定。」
薛贵妃饮毒自尽,那天我抱着安儿整夜,「不可以哭……不可以哭……。」
安儿靠在我身上咬紧牙关。
薛贵妃的话还留在我耳边,「梧桐发现药有问题,吃了药越来越不知事,整个太医院都是皇帝的人,若不再动手安儿再无清醒的机会。」
得知薛贵妃的去世后,德妃病倒,德妃父亲央求皇上从宫外送了医女进宫,李懋没有驳李家宗室的面子。
我带着安儿去看望德妃,德妃缠绵病榻是真的,珠圆玉润的人枯瘦,她见到我就哭,「对不住,真的对不住,皇上对我说只是想让安儿养伤一年半载,让容泽功课超过他,他许诺我将秦宝林的孩子给我,我只是太想要一个孩子了。」
「我没想到他那么狠心,安儿也是我的儿子啊!」
医女长住德妃处,我现在代替薛贵妃掌管六宫,不让林皇后费心。林皇后现下照看一双龙凤胎,其外还要给长乐公主物色着青年才俊,经常带着长乐公主上宫墙偷看进宫的少年们。
我顶替了薛贵妃的职责,李懋说让我当贵妃,我拒绝了,这宫里只有一个薛贵妃。
宫内起居开支,吃穿用度都由我安排,宫务繁忙之外还要照看容安,精力渐渐有些支撑不住。
满目账本看的烦闷之际,我会停下看着西北方向,高墙将天空割断,我的视线也被挡在这方寸之间,看不到远方。
刚让人把账本和贵妃宝印送下去,长乐哭哭啼啼冲进来,她伏在我的膝上抽噎着告状,「贤母妃,你要帮我!父皇和母后不爱我了,他们要把我嫁给不喜欢的人。」
长乐是李懋和林皇后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宫里最受宠爱的长公主,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把她拉起来细细询问。
「母后明明答应我让我自己选喜欢的人,现在她又反悔了。」
长乐看上了那个跟容泽一起在御花园里舞枪的赵小公子,红缨枪挥舞的还不熟练,抬手就刺入了繁密的树枝中,被缠的难以抽出。
容泽毫不客气的哈哈大笑,赵小公子涨红了脸,双手抓着枪柄要拽回来,反而慌忙中扯动一树花瓣簌簌落满头。
长乐告诉我她就是在赵小公子这么尴尬的时候看见他的,少女怀春,捂着脸从指缝间露出绯红。
「所以你喜欢春日花满头的少年?」
「才不是!我喜欢的是手持红缨枪的好儿郎。」长乐一扫阴霾,兴奋的抬头,晶亮的眼睛看着我,「贤母妃,我看的话本里说的,里面有个无所不能的少年郎,他可以在千军万马中拿着红缨枪杀入敌营,也能一人杀死野狼。」
「可是父皇和母后说这是骗人的,世上不会有这种人。」
胸口像是出现了一个漩涡,猛地将我卷了进去,回忆汹涌澎湃。
「贤母妃!贤母妃!」
长乐喊了我好几次,我才发现我失了神,她摇着我的手,急切的想要得到我的认同,「贤母妃,他们都说天下没有这样的人,他们乱说的对不对,天下一定有这样好的人。」
我怔怔的轻声应,「有,世上有这样的人。」
得了我的肯定,长乐风风火火的跑走了,我站起身,茫然的往前走了两步,不知我要往哪里去,空荡荡的大殿砖石上印着我的倒影。
长乐为了赵小公子的事和李懋闹了好大的矛盾,帝后都反对这个人,我试探着问过李懋,「是否是赵小公子家世太低?」
李懋摩挲着手里的棋子,少有的情绪浮现在脸上,他蹙着眉,「自然不是,长乐已贵为天子之女,将来帝王之姐,何人能比她尊贵,家世并不是重要的。朕私下问过赵家,那赵小公子满腔热血,最为崇敬西北的薛将军,一心想要投军从戎,恐怕过两年就要走了,若是二人成婚,长乐必然远嫁,朕决不允许。」
我抬眸,还未开口他就知我要说什么,「若朕让那赵家的小儿子以官职留在京中,这个年纪的男子被断了理想必然心怀缺憾,郁郁寡欢,即使他与长乐成婚也会心怀不满,将来他在京中遇到不满之事,不管原因如何,难免会归咎于今日因长乐困于京中,长久下去,相互怨怼终成怨侣,若让长乐有这么一门亲事,还不如一早就断了,赵家小儿子并非长乐良人。」
「不过是年轻男女少不更事的春心萌动,放一段时间也就忘了。」
这次李懋错了,他低估了长乐的决心,最后闹到长乐绝食相逼,李懋不论是耐心相劝还是以父亲的威严相压都不曾让长乐松口,他站在门外说了许多道理,最后只换来从门里砸出来的碗筷。
宫里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德妃盖着毯子晒太阳时没什么力气的靠在我肩上,她听闻了这件事,忍不住笑了,「孩子都这样,说她是为了心爱之人,还是想反抗父母,迫不及待的挣脱父母的束缚,彰显自己长大了。以前我在家里也幻想过我为了谁这样轰轰烈烈的与世间一切作对,我们面对一切艰难险阻也不会放开双手,这样惊天动地的爱情肯定能让我这一生精彩。」
「可惜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感叹完,德妃自顾自的又笑了,抬头看我,眼里留着少女天真浪漫的娇憨,「不对,如果是我爹娘,他们肯定不舍得让我离开我喜欢的人,他们会问我我喜欢他哪里。」
长乐在宫里闹得沸反盈天,容泽这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他喊了赵小公子进宫,挤眉弄眼的凑在赵小公子耳边,「赵兄,待会你藏在我宫里,晚上我有办法让你潜进凤仪宫见我皇姐,保证不让父皇和母后发现。」
赵小公子拧眉不敢答,低着头哪还有初见时无忧少年的样子。
我打断了容泽,避免他又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容泽,皇后娘娘找你。」
我支开了容泽,好朋友离开,本就不安的赵小公子在我面前更是手足无措,他眼底的慌乱暴露了他想要找个借口从我面前告退的心思。
「贤妃娘娘……。」
我挥退了人,繁茂的花枝挡住我们压低的声音,「你与长乐一事,你当如何?」
我单刀直入,问的他措手不及,涨红了脸,紧张的嗫嚅,「我、我自也心悦长乐公主,可是……。」
可是他的理想和长乐的身份有冲突,他虽年纪小,心里也隐约明白今日这一切的利害关系。
「如果长乐愿意与你一同前往边疆呢?她愿意跟你去实现你的抱负。」
赵小公子猛地抬起头,短暂的不可置信和惊讶,最后是沉重的纠结,唯独没有欣喜,他怕自己没有担起长乐抛下一切随他去追逐缥缈未来的能力。
「我、我会尽力,如果皇上与皇后娘娘同意。」
陪在我身边的茯苓都暗自叹息,赵小公子犹豫不决,他还没有想好,也没有一往无前的决心,甚至想寄希望于皇上和皇后阻止,让这场长乐公主任性的闹剧结束。
不过聊了几句我就看出,他舍不得放弃美貌高贵一心向着自己的长公主,又没有自信能担起将公主带离华美宫殿的未来。
李懋说他不是良人,或许是对的,但是年少的爱恋本就懵懂不知事,也许长时间历练后他们都会成长。
从长乐出生以来李懋第一次对她发火,赵小公子不日就会前往边关。
长乐哭着闯进了未央宫,父女二人争吵,殿外烈日炎炎,晒不化殿内漏出来的啜泣。
我在殿外端正的站着,眼观鼻鼻观心,等着回禀这一季度的宫内账目。
「父皇!你就没有爱过一个人!为什么你要拆散我们,除了他我谁也不嫁!」
「除了他我谁也不嫁!」
长乐抹着泪从殿里跑走,李懋压抑着怒火的声音传出来,「贤妃,今日你先回去。」
我行礼离开,长乐站在烈日下抽泣,她茫然的问我,「贤母妃,为什么两个人相爱不能在一起?」
这样伤心的质问落在我耳里如沉闷的惊雷,离去的脚步慢慢放缓,沉重的走了最后两步,忽然拂袖转身,快步闯进了未央宫,仰头看向高坐之上的李懋,「皇上,我有一言。」
短短几句替长乐求情的话,说完我就出现了冲动后的后悔,但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
李懋冰冷的目光刺过来,让我背后发凉,「贤妃,你不像是会这么不知分寸的人。」
他在疑心我干涉长乐婚事别有所图,我在他面前伪装了十数年,这一刻是我唯一一次坦率的面对他,坦荡的任由他审视,「我不愿长乐公主日日垂泪,她是天子的掌上明珠,一生都应顺心遂意。」
李懋对着我冷笑,「你也有这么糊涂的时候,此时不阻止她,她往后如何顺心遂意?」
「若长乐公主日后不顺心,皇上自然有能力让公主重新回到京中,长乐公主不论遇到什么波折总可以化解,何必现在让她遗憾一生。」
「边疆虽远,但京城永远在这里。」
李懋漆黑的双目古井无波,他与我对视良久,沉默挥退我。
三日后他同意了长乐的请求,赐婚赵小公子。
这次轮到林皇后以泪洗面了,她要送自己的女儿远嫁。
长乐得尝所愿,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要离开父亲母亲,去一个完全不熟悉的地方,又是动不动就腻在林皇后身边哭泣。
淑妃和德妃知道这件事背后有我的推动,淑妃恼怒的于深夜到我宫里骂我,「你是不是脑子不清楚了?别人一家的事你去指手画脚,好了,跟你有什么关系,坏了,第一个找的就是你,将来长乐要是在边疆出了什么意外,李懋肯定第一个怪的就是你!」
德妃白了脸色,颤颤巍巍的拽着我的衣袖,「她才……你不要吓我了,宫里就剩下我们几人,你不要再丢下我,我害怕。」
我安抚着惶惶不安的德妃,自觉此举确实不妥,「我也不知我是怎么了,现下这么敏感的时候还要去掺和这件事,我真是做错了吧。」
我还没说出口的是,赵小公子也不是那样让人放心的人,没有像那个人一样坚定的执着的心。
淑妃又对我数落了一番,最后也是叹息,转过脸看着窗外的夜色,「也罢,人这一生怎么可能一点错都不犯呢,那就不是人了。」
筹备一年后长乐大婚,皇上的掌上明珠成婚,十里红妆蜿蜒出皇城,精心装点过的街道喜庆热烈,队首走进了新建的公主府,队尾还在皇城内。
林皇后抹着泪牵着长乐的手不愿放,李懋站在旁边久久的看着一身喜服的长乐。
由容泽送喜轿,他开心的一路上笑嘻嘻的跟祝贺的百姓拱手示意,直到到了公主府门前,他下马将长乐扶出来交给赵小公子,待手里空了后忽然怔住,大声开口,「姐!」
走出去的长乐回头,红妆娇媚,美丽灿烂,容泽揉了揉眼睛,绽开大大的笑容用力朝她摆手。
送走了长乐,宫里处处是喜庆,帝后却有些怅然,李懋又一次向我询问长乐出嫁陪嫁事宜时骤然停住话头,低声问,「早晨出宫时她不知道有没有吃东西,公主出嫁仪式繁琐,宫里的女官们不会惯着她。」
我恭谨的回话,「早晨我已经吩咐人伺候公主吃过方便下咽的东西。」
李懋仿佛没有听到我说话,他唤来身边的贴身内侍,「你去公主府,跟那里的女官说,不必太过较真规矩,若是饿了给她吃东西休息。」
内侍应是,李懋又添了一句,「你亲自去。」
长乐与赵小公子婚后一年蜜里调油,我担心的事没有发生,见他们恩爱,林皇后有了想把他们留在京里的想法。
进宫看望父母的长乐阻止了林皇后,「儿臣不愿夫妻离心。」
一年后,纵使千般不舍,长乐还是跟随赵小公子启程前往边疆,再次看见赵小公子是他进宫拜别帝后,他比我上一次见他成熟稳重了一些,再不是那个手足无措跟我说会尽力的少年。
我们站在宫里的高楼目送长乐和赵小公子离开,车队走的远远的看不清了,李懋和林皇后都没有离开。
德妃身子一直虚弱,楼高风大,她拢着外套发抖,努力平稳呼吸压抑咳嗽,谁也不敢在帝后难过的时候扰了他们。
那天回去后德妃发热不退,幸好她有自己的医女,这样的事情没有传出去,在长乐离宫之际最好不要多生是非惹了他们心烦。
德妃一直没有好起来,为宽解德妃,我常常带着安儿去看她。
在德妃宫里,医女也给安儿诊治,需要什么药材便从德妃的药方子里取,偷偷配制了熬给安儿吃。
德妃也在吃药,但是她还是日渐虚弱,半年后她连床都起不来了,她心中煎熬,日复一日都被罪恶折磨。
这样天真单纯的人心里担不起害了安儿和薛贵妃的罪,虽然从不是这样。
德妃毫无求生之意,医女也无法。
一个午后她的脸突然有了血色,起身跟我一起赏花,「好暖的阳光,我爹给我带的猪肉脯早早的吃完了,不然今天可以拿来配茶。」
「小云,以前我在家中,总是看着爹娘打情骂俏的,我那个时候就觉得我也要嫁喜欢的人,就算我吃的胖胖的也没关系,他也胖胖的,我们再生一群胖胖的孩子。」
「我没有阿稚那么坚强,没有你这么稳重,没有蔷姐姐那么聪明,我哪里都很普通,所以我也没有你们那么宽的眼界,我很没出息的,只想普普通通的嫁人,普普通通的在家相夫教子,多的我也做不了。」
「我所求不多,怎么就那么难啊。」
德妃困顿的枕在我膝上,声音轻下去,「我胆小又怕事,虫子都不敢踩死,我怎么就做了这么坏的事,可能用死才能赔罪了……。」
「我好想我爹娘……,小云……你帮我告诉他们……不要伤心……。」
在远处拍皮球的安儿跑过来,抓着德妃的袖子,「德德,德德。」
德妃笑了,慢慢闭上眼。
德妃也走了。
12.
安儿十七岁那年,淑妃在宫中自焚。
前一天晚上我穿着黑衣悄悄到她的宫殿里,她等在那里,将锦盒交予我,我们两人在夜色中说了最后一场话。
我告诉她我叫陆云卿,不需我解释,她顷刻便懂了,「原来如此。」
「我也有事要告诉你,你小产那次德妃来我和贵妃处哭了半天,她说她想劝你生下来,把孩子给她养。」淑妃看着夜晚平静的湖面,点点流萤在湖面上起伏,略显怅然,「不过她没去找你,她说劝你生下不爱之人的孩子太残忍了。」
第二天熊熊烈火点燃了清冷一生的女人。
大火吞噬着一切,殿外湖面映照着汹涌的烈焰。
宫人们围过来无法靠近,我站在火场前,平静的看着这一切。
火中有淑妃凄厉的声音。
「李懋!你坏事做尽!」
「你没本事扶着自己的女人坐稳皇后的位子,让我们四个进宫给你收拾烂摊子!」
「自己的儿子不如别人的聪明就下毒手,你连让他们竞争的胆子都没有!你这个软蛋!」
「你姑奶奶我不进宫,他日王朝将相,史书工笔必然有我一笔,千百年后世人都知我这女子之名!定比知道你这皇帝的人多百倍!」
「李懋!你让我们成为你的踏脚石!」
「你配吗?!李懋!」
「你配吗!」
淑妃的怒吼在火场中穿透人心,宫人们瑟瑟发抖不敢多听。
我就站在这里,看着大火燃烧到极致,而后慢慢熄灭化为灰烬。
李懋让人铲平了淑妃的宫殿,不许重建,他冰冷的黑眸注视着我,「宫中不必记载今日之事,妃嫔自戕是重罪,念在王大人劳苦多年,朕不计较。」
「只是宫中笔墨抹去淑妃,我朝从未有过淑妃,世上从未有过王蔷。」
我照办。
淑妃走后我的身体也开始虚弱,经常会在无人处呕出黑血。
安儿在我上妆时会捣乱,拍掉我涂抹口脂的锦盒,我让茯苓带他出去,默默的重新涂抹口脂。
在容泽生日那天,我给林皇后送了个白瓷莲花,薛贵妃制,淑妃题字。林皇后知道是故去之人的制品,珍惜的放在凤仪宫里。
这白瓷莲花里放着薛贵妃告诉我的那个秘密,当年容泽的双生弟弟是李懋下令除去,因为未来的帝王不可以有孪生兄弟。
林皇后的儿子刚出生,他就将江山捧了上去。
若是不珍惜好这只莲花,那么这个足以毁灭他们的秘密就会出现在林皇后面前。
我计算着时间,我也快了,可惜不能看到安儿成家生子。
我到凤仪宫,端端正正的朝林皇后跪拜,林皇后有些局促,不想受我大礼,她连忙下来扶我,「小云,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难处吗?」
我笑着摇头,「如月,其实我的名字叫陆云卿。」
林皇后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说这个,傻傻的点头,「哦,哦,你进宫的时候说你叫陆云呢。」
因为我只是他一人的卿卿,李懋永远都不会知道宫里的我只是陆云,不是陆云卿。
「我有事相求。」
「你先起来,宫里的事都是你在帮我,你这样跪着我怎么敢说话,你再跪我也要跟着你跪了。」
林皇后与我相对而坐,我咳了两声,「我本就是西北而来,宫中二十载,能不能他日让我魂归故里。」
「呸呸呸,说什么不吉利的话。」林皇后摆手阻止我,「你会长命百岁的,安儿也需要你照看,不许说这种丧气话。」
「送葬的队伍让安儿来可以吗?」
「都说不准说这种话了。」
我认真的看着林皇后,她被我说的没办法,「好好好,我一定会的,我答应你。」
林皇后以为我有什么想不开的,以后日日来找我,想着办法的让我开心,她还苦着脸学看账,「这些事我来做,你休息下。」
不过看了三天她就头昏脑涨的跑去钓鱼了,「我真的不是这块料子。」
又撑了一月,我吐血后再没起来,安儿守在我身边,我握着他的手,「给你的玉佩不可以丢了。」
心智痴傻的安儿不明白我为什么不陪他玩了,生气的拽我的衣服,「母妃!母妃!」
我握住他的手,不舍的望着他,「往后的路,你便要一个人走了。」
我终于可以回去了,临死前我好似又看见了西北广阔的草原,洁白的雪山,我与薛风琅策马于草原之上,最后我们被父亲抓回,我被压上了进宫的软轿。
最后耳边的是那夜淑妃哑着声音跟我说的最后一段话,「这件事我们三个商量好了,所有事我们来做,你接过我们留下的东西来完成最后一步,若是成功,安儿可以让你回到你心心念念的地方,最起码四个人,要有一个得偿所愿。你别觉得我们瞒着你,只是我们三个,谁留下都没意思,唯有你在宫外还有归处,还有人等你,我们没有了。上次我父亲进宫,还骗我说我母亲去找书才没进宫,其实他说谎的样子我一直都知道,我母亲应该是不在了,她身体本来就不好,我还想让她看我功成名就的样子呢,今生是不能了。」
抱歉了,你们的期望我做不到了,唯有这个方法可以送安儿出宫。
贤妃薨,帝恩准其可葬归故里,由其抚育的大皇子送葬。
送葬那天大皇子容安哭闹着要玩耍,摔碎了捧着的香炉,李懋震怒,容泽和容思出面阻拦才让事情继续。
进京接贤妃棺木的是西北将军薛风琅,薛风琅下马,二十年前宫外分离,二十年后宫外再次相见,生死分离。
雪白的队伍缓缓停下,纸钱漫天,街道萧瑟。
薛风琅腿一软几乎要哀嚎,领头的容安冲上去抱着薛风琅,「出去玩!出去玩!」
实则容安撑住了要倒下去的薛风琅,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薛叔叔,出了京城再说。」
到了西北,只剩下薛风琅的人时,容安让人停下,翻身抽过护卫的枪,撬开棺木。
「你干什么!」薛风琅一拳打飞了容安,容安捂着脸起身,沉默的走到棺木边。
两个人一起看向棺木,尸身青色未腐,薛风琅变了脸色,颤抖着双唇发不出声音,无法问出一个字。
容安从我的衣摆下取出三样东西,「因为贤母妃一直在服毒。」
「你他妈说什么?」薛风琅目眦欲裂。
送葬队伍暂时停下,荒野中薛风琅和容安坐在篝火边,酒壶哐的碰在一起,两个人一起仰头喝着粗辣的烈酒。
容安将我在宫中的一切都告诉了薛风琅,薛风琅一言不发的听着,红了眼睛,「我就知道她在宫里过的不好,每次看她她都没有真心在笑。皇帝把皇后当成宝,糟践别人,可她也是我一生的珍爱啊。」
容安问薛风琅,也是替自己的母妃们问,「二十年了,你为什么能一直等贤母妃?」
薛风琅顿了顿,第一次开口竟喉咙发紧无法开口,仰头又灌下一口酒,「我一直都在念她,她肯定也在念我,只要我们互相思念,那就没有分开过。」
「我知道她在京里,她知道我在西北,那即便隔得远也不算分开。」
薛风琅喝完最后一口酒,「你呢?你现在有什么打算,一直留在西北吗?我可以保你,她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她最后想做的事我会替她完成。」
容安握着脖子上的玉佩,目光深沉的看着京城方向,「不,丧钟敲响的时候我就会回去,这是贤母妃最后替我铺好的路。」
那日德妃离开后我让她的女医给我研制了慢性毒放在口脂中,涂在我日常使用的物品上,李懋与我的每次接触毒素都会入体,我不知能给他减少多少寿命,但是我能做的就是这些。
我日日夜夜都在吸收毒素,比他中毒深,如此也坚持了一年多,剩下的只能靠容安自己走。
我们四人给容安留下的东西都会藏在我的棺木里给容安带出去,薛贵妃掌管六宫宫务拿到的圣旨锦缎,淑妃写上模仿李懋字迹的遗诏,德妃手巧仿制的玉玺,而我给了容安陆氏玉佩。
淑妃怕被人发现自己学习李懋字迹,她最后一把火把一切烧了干干净净。
我们四人还真是贵妃不贵,淑妃不淑,贤妃不贤,德妃无德啊。
容安是我们四人的孩子,他身后有征战百年的薛家,德妃身后的李氏宗室,淑妃身后的积年世家,我身后陆家学子。
陆氏教导出来的文人学士遍布天下,持我手中陆氏玉佩,可得他们以恩师礼待之。
李懋要将江山都给自己的孩子,那就让我们把自己的孩子扶上这棋盘前,堂堂正正的对弈一场。
看这天下鹿死谁手。
(全文完)